第31章
笃笃笃——
顾熹之在心中几乎笃定、心情严峻的情况下仍是先敲门, 等主人道过“请进”之后方才推门而入,视线望向琳琅。
对于他的倏然前来,琳琅显然也是感到意外的:“顾公子, 你怎么过来了?”
顾熹之举步上前, 在距离琳琅四五步左右的位置停下,道:“有件事情问你,希望你能如实回答。”
“好。”琳琅虽然困惑,但还是点了点头答应他。
顾熹之目光微凛、漆深犀利地直觑向他, 道:“你之前和我说你在东宫当差, 可是事实?你时常出门不在家的这些日子里当真是去了东宫么?”
话音未落, 顾熹之就瞧见琳琅的眼睫轻颤了下,旋即他规矩交叠放在身前的双手手指绞了起来,眼神也左右飘忽, 怯生生道:“……是啊。顾公子, 怎么了吗?”
看得出来他想要努力微笑一下,但迫于局促没能笑出来。
抑或是,他在努力掩饰自己的谎言。
顾熹之一瞬不瞬观察琳琅的神态动作,见状眉梢都不由压紧了, 宽容逐渐告罄。琳琅似乎也察觉到了这一点,头埋地愈发低了,双脚微微并拢,顾熹之只能依稀瞧见他卷长浓密得过分的眼睫毛不住扑闪。
俨然一副做贼心虚的模样。
在听到他紧张蹩脚的否认和如此反常的反应后, 顾熹之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所有的臆测在这一刻得到证实, 彻底盖棺定论。
顾熹之心潮翻涌,最后再给他一次机会,耐心劝诫道:“你是有些小聪明,但不该把自己的机敏才智用在这些歪门岔道上, 所幸现在为时尚早,如果你能及时知返,还来得及,若你执意一意孤行,到时,谁也帮不了你。”
琳琅不可置信抬头遽然后退一步,满目悲怆,却还是勉力强撑着道:“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如果你不信我,大可去东宫问印公公,或者太——”
“我已经问过了。”
顾熹之打断了他,如果不是亲眼所见、亲耳听闻,顾熹之又怎会斩钉截铁地说出这番话。他从不是一个独断专行的人,所做之事也皆经过深思熟虑,甚至,即使已经确定,他还是选择先来问琳琅,想再给他一次机会,听他亲口所说,再为他想办法解决。
可是,琳琅还是教他失望了。
语言可以作假,但他的神态骗不了人。
“你做的这些事情东宫还不知道,只要你现在坦白,在没有酿成过错的情况下,想来东宫也不会太过追究,只要你以后断了这些不该有的念头,我会保你,是在家中操持中馈还是出去经营个小生意都可,随你的便。现在,你还是不肯说出实话吗?”
“我没做的事,你到底要我说什么……”
琳琅一双潋滟莹然的桃花眸泛起水光,楚楚可怜满是悲伤地看着顾熹之。
早就知道他这双眼睛和太子殿下生得极像,此时一见,还是免不了会心一击,顾熹之心里泛起难以言喻的酸涩,被他及时压制住了。
“我在说什么你我心知肚明,你今日究竟去了哪里也只有你自己知道。”见他还不肯说,顾熹之撕开最后一层窗户纸说亮话。
“我都说了我没有、我没有!既然你已经笃定了,那我解释还有用吗?!”琳琅苦笑一声,抬手向上抹了一把眼尾。
他的脸色本该由白转红,奈何脸上戴着易容|面具,着实改不了脸色,只得低垂下头,双肩微颤。
姬檀忍笑忍得快要憋不住了。
他着实没有想到,顾熹之是这么磨磨唧唧的一个人,说这许多大道理,非要他落两滴泪演得逼真,还不罢休。
“你执意如此,那我也无法了。”顾熹之摇了摇头,转身欲走。临出门时他又侧首,最后再看向“琳琅”,道:
“此事我会如实告知太子殿下,你好自为之。”
姬檀没想到,顾熹之死心眼到这种程度。
不过演戏演到底,他自然不能让顾熹之真就这么走了,赶忙几个大步上前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声音哽咽哀求道:“别!不要,求你别说出去!”
姬檀没收力道,顾熹之被他拉得险些一个趔趄,不过事关紧要,琳琅有此反应也是人之常情,顾熹之并未怀疑多想。
他蹙眉看着自己被紧紧拉住的手腕,道:“你这是想通准备说实话了?”
“琳琅”还是摇头:“我不知道要说什么。”
顾熹之欲言但还是又止,失望地准备拂开他的手离开,不想“琳琅”两只手都紧紧抓了上来,一只仍紧紧抓着他的手腕,另一只直接握住顾熹之的手,顾熹之想挣开,奈何动弹不得。
“你——”
顾熹之欲出口斥责,但是手被人紧紧抓住的感觉太过鲜明,他一低头就看见了那只白皙修长、指甲修剪得圆润饱满的淡粉指尖。
莫名地,斥责之言戛然而止。
取而代之的是这只手捻起一颗晶莹剔透沾着水珠的荔枝肉送入嘴里,顾熹之不由得盯着这只手怔了。
姬檀见他神色似有松动之意,唯恐顾熹之真被“琳琅”的哀求给打动了,赶忙加大力道将人拉扯了回来,紧紧攥着他泪眼涟涟摇头恳求:“不要告诉太子殿下,可以吗,求你了,顾公子,别说。”
顾熹之眉梢又是一紧。
这次倒不是因为琳琅恳求他的话,而是琳琅将他的手腕攥得生痛。
琳琅以前有这么大的力气吗,还是说,弹琴的人手上力道都比较大。
“你先松开,攥得我手腕疼。”顾熹之拧起眉道。
姬檀立时收回了两只手,再看顾熹之手背,都被他捏红了,留下明显的手指指印,姬檀顿时悻悻地将指尖蜷进掌心,从善如流低头道歉:“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你不要生气。”
顾熹之没有生气,却有几分愠恼,想再看一眼姬檀的手。
不料姬檀自知做错了事,已经不动声色将手缩进罩衫的宽袖里去了,顾熹之只能看见他一截水青色的宽袍大袖,又不好叫他把手伸出来,只得作罢了。
“你还是要告诉太子殿下吗?”姬檀眼神殷切、小心翼翼地打量着他问。
“嗯。”顾熹之面色不变,很是坚定。
姬檀见状总算是放下心了,开始一点点地将网往回收,一副无奈极了的样子,道:“你到底想要我怎么样、说什么啊,什么你我心知肚明,我根本不知道你这话什么意思。”
顾熹之平静地看着他,原本毫无耐心再行解释,但想起那只手,还是与他说个清楚:“今日你没去东宫,我看见了。你说你在东宫当差,可我问过印公公,你当差的差事和时间完全对应不上,你和母亲一直在隐瞒我,是与不是?更有甚者,你在为别的王公大臣办事,我说的没错吧?”
顾熹之以为他说得足够明白,琳琅就会死心承认,或者再次恳求他不要说出去,不想对方竟露出松了一口气的模样。
“原来,你是说这个啊。是,没错,你说的都对。”
顾熹之登时迷惑看他。
姬檀深吸一口气,一双泪水涟涟的桃花眼里满是受伤、却还是倔强坚忍地道:“你说的全都没错,可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只知表面而不知内里。我是没有去东宫,但是谁规定为东宫当差就一定要去东宫了,顾公子不也效忠太子殿下么,我也没见你日日去东宫,至于印公公所说的,他亦不知详情。”
“顾公子忠于太子殿下也有段时间了罢,那你更应该明白隔墙有耳,何况殿下在东宫危机四伏,哪能什么隐秘都教人知道。”
“你的意思是……”顾熹之难以置信看他。
姬檀点了点头,道:“不错,我为东宫暗棋,明面上虽只是一名普通琴师,但像我这样的人还有不知凡几,分布在京城各路达官贵人之间,轻易不会露面,为太子殿下搜集情报。同理,东宫也有许多旁的官员送来的眼线,所以有些事连印公公都不清楚,你问他他自然回答不出来。”
“只是我没想到,你会因此质疑我,还要告诉太子殿下,你这样说,便是殿下心如明镜,日后怕是也不好再用我了,若是殿下都不信我,那我、我还能做什么,还能往何处去啊……此事传扬开来,我还怎么为人办事、安身立命……”
姬檀努力抒情得自己都要信了。
他悄咪咪抬起一只眼睛窥探顾熹之反应,见他手足无措却没有立即就相信后果断再次出击:“如果你还是不信,你去问呐!你去问太子殿下,我是不是照殿下命令行事,穿行在京城高官勋爵之间,为殿下效力!!”
反正都是他,不论顾熹之会不会再次求证,他都不会露馅。
姬檀信心十足。
在顾熹之看不到的角度里,姬檀前一瞬还涕泣涟涟的桃花眼此刻满是狡黠精光。
“我……对不起,我不知道是这样,是我误会你了。”顾熹之发觉自己误解了好人,登时愧悔地手都不知道怎么放了,想去安慰他一番,又不好伸出手与他太过亲近。
就这么左支右绌地戳在了原地,纠结地每根眉毛都几要拧起来,活脱脱一根木头桩子。
姬檀心里快要乐不可支疯了,眼尾都被逼出强忍着笑的泪花,但是还没结束,他抬袖点了点眼角,故作慷慨大方地道:“没关系,你我职能分工不同,你误会也是情理之中,但日后可不能再这样了,我被殿下疑心不得重用、甚至无处可去这都是小事,若是因你我误会影响到殿下筹谋大计,那才是大事。顾公子世事练达洞若观火,定然比我更明白这个道理。”
他不说这番话还好,一说顾熹之更是愧疚得无地自容。
他先是未查明真相就对“琳琅”兴师问罪,叫他受了好大的委屈,伤心欲绝,旋即,他若是真将此事告知了太子殿下,怕是琳琅的差事也会被他毁了,日后再不得重用。
顾熹之同样为人尽忠竭力,自然明白其个中滋味,且正如琳琅所说,倘若因他坏了太子殿下大计,顾熹之定然此生都无法原谅自己。
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后背早已涔了一层冷汗,更多的,则是对眼前之人无与伦比的愧悔。
“对不起,此事全系我一人之过,是我鲁莽冲动了,你若是心里有气,想怎么发都行,我绝无怨言,或者你有何要求,我能满足的一定尽量满足于你。”顾熹之言辞恳切,态度低下,颇有几分求和的意思。
姬檀还是这套说辞:“不要紧的,顾公子,我不怪你,确是我做的不好,教你生疑了。”
“没有,你没有做的不好,今日之过全是我的错,日后再不会了,我不会再不探查清楚就随意质问你。还有,我那句话仍然作数,日后你有何要求,可尽可向我提出来,不用觉得不方便、不好意思。”
“有公子这句话,我就安心了。”姬檀弯起眼睛,莞尔一笑,一滴晶莹的泪珠自眼睫坠落,消弭无踪。
刹那间,顾熹之的心也随之狠狠震颤。
他再也忍不住地一把将眼前人拥入怀中,再次郑重道歉:“对不起,日后,我定不会再疑心于你。”
这是一个不带任何亲昵意味的、单纯只是一抱泯误解的拥抱,当然,也有顾熹之安慰对方受了极大委屈的意思,他将人虚虚抱着,克己守礼,与他化解此前所有的不痛快。
姬檀慷慨大方地原谅了他,也伸出手和他拥抱了一下。
从这一刻起,顾熹之就不再是从前那个宛如磐石坚冰、软硬不吃的顾熹之了。
而变成,对他有求必应、有问必答,无比愧疚,连说话都不会太过大声的顾熹之。
姬檀满足地拥住顾熹之的后背,一双剔透噙着细碎水光的桃花眼愉悦眯起,唇角也喜不自胜提了起来。
第32章
晚上, 顾熹之早已离开了,姬檀也没出房间去客厅用膳。
吟雪有些担心地:“殿下,奴婢去厨房端些吃的过来罢。”她家殿下本就吃得不多, 又惯常挑食, 平日总要换着法地做些新鲜玩意姬檀才会多吃几口,这要是晚膳不吃,肠胃不都要饿坏了。
“不用。”姬檀还没告诉小丫头,自会有人给他送来。
今日他凭白经受了这一遭, 情绪大起大落, 自然不应有心情去吃饭。
他若是主动出去了, 好不容易得来的机会、一番筹谋演戏岂非大打折扣,以退为进化不动为主动才是上策,姬檀只管在房间等着便好。
果不其然, 话音未落, 姬檀的房门就再次被人敲响了,吟雪过去开门,来人是端着饭食的顾熹之。
顾熹之担心地往屋里看了一眼,却只看见姬檀低垂着头、黯然静坐的侧影, 显然是还没从之前那阵误会中缓和过来。顾熹之顿时心里更加愧疚了,不敢搅扰他,小声叮嘱吟雪好生看着他吃饭,这才转身离开了。
他甫一离开, 姬檀立即起身上前, 探头探脑地往门外看。
吟雪将饭食放到八仙桌上,无奈摇头失笑,等着侍奉姬檀用膳。
达成所愿的一天便这样轻松度过了,姬檀心情前所未有地美妙, 连日来第一次睡了一个安安稳稳的踏实觉。
翌日一早,他临回东宫之际碰到顾熹之,这次是顾熹之先朝他打招呼,姬檀回以莞尔一笑,两人关系肉眼可见地变得融洽,姬檀也没再做出昨晚黯然神伤的神态,而是积极欣然与他相与,将这段关系继续维持在一个恰如其分且日益甚笃的程度上。
然后,与他分开,朝着各自不同的方向前行。
晚上归家,两人亦是相互寒暄,也会问起对方一天在外情况,该说的都说完了,才会安静在同一张桌上用膳。
这分外和谐又无端怪异的气氛看得沈玉兰一愣一愣的,她看看养子,又看看亲儿子,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遂也垂下头安静地吃着自己的饭,不敢多言。
时间再次来到了顾熹之休沐的这天,姬檀洗了些沈玉兰清早刚从集市上买的水果送去给顾熹之,当然,主要还是为了探听他今日的安排,自己才好根据他的安排调整政务处理时间。
近几日底下官员陆续传回八百里加急密信,事关收回的蚕丝织成丝绸一事,姬檀日日都要回东宫一趟亲自盯着,不容错漏,不能再像之前一样顾熹之休沐他也跟着休息了。
顾熹之今日亦有出门会友的计划,时间地点、大概归家时间,姬檀问他他便全都和盘托出了,具体友人和会见内容顾熹之没说,姬檀也不会不懂分寸地连这个都要追问,反正他心里都能猜出个十之八九。
知道这是顾熹之愧疚之后对他最大的包容和坦诚了,姬檀心满意足。
余下的,便走一步再看一步。
反正,在顾熹之的愧疚全部消磨之前,他总会再想出别的办法与他增进感情,这点姬檀毫不担心。
他回屋简单收拾一番,便带着无代由她驾车回去东宫。
回宫之后,小印子亲自在衣架前服侍姬檀换上一袭哑金色蟒纹翻领束腰宽袖袍服,佩戴玉腰带,再一整环佩流苏,便更衣妥当了。
姬檀放下双臂转过身,还没来得及吩咐小印子先去书房将今日的政务分门别类整理,就先听外面的小太监夺步进来禀告:
“殿下,今日又一封八百里加急密信传回,送信的官吏急如星火,说是、是——沿海一带收上来的丝,出事了!”
“什么?!”姬檀面色猝然一变。
几个大步上前一把从小太监手里接过新的密信,即刻打开观阅。一目十行地快速阅览过后,姬檀面色沉地几乎能滴出水来。
小印子见状亦是心里一颤,小心翼翼问姬檀:“殿下,出什么事了?”
姬檀将信给他,难以置信道:“之前每日呈上来的案牍信件皆一切如常,怎地好端端的收上来的蚕丝不足预计中的一半。按照沿海一带所有的桑田产出供应情况和日蚕吐丝量粗略估算,应当是能收上来两千石蚕丝的,织成丝绸数量大约在四十五到五十万匹左右,正好可解国库空虚的燃眉之急,弥补充盈此前所有的亏空,但现在,收上来的丝算上损耗满打满算估量,最后能织成的丝绸至多也不过二十万匹,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即刻派人下去核对,一有消息立时向孤禀告!!”
小印子连领命都顾不上说,边应是边疾步跑着退下去办了。
姬檀前往书房,将这段期间下属官员呈递的公文案牍、信笺进度重新翻出来一一查阅比对。
一个时辰后,小印子带着核对结果回来禀告姬檀:“殿下,奴婢找着原因了!”
“幸而殿下之前命奴婢去查清了底下官员各项办事流程和经手部署,这所有的蚕丝虽都由衙署所在的官吏派发征收,但只有收上来的这一千石蚕丝是由我们自己的县令下发收整的,剩下的官吏全是自发行动,总数混在一起难以教人察觉,因此之前一直都没有发现问题。
等到上达天听时即便我们解释,也为时已晚了,官吏听从了谁的指挥行动压根分说不清楚。
殿下,现在我们该怎么办?”
姬檀冷静问他:“除了当地郡县的地方官,还有谁能指挥衙吏收丝?”
小印子沉吟少顷,道:“只要是官高一级的官员皆可,但譬如当地刑名,镇守将领等官员通常不会管这样的事,那么剩下的便只有——”
“织造厂的人。”
小印子和姬檀异口同声道。
“是了,定然是织造厂那边出的乱子,只有他们一直有派发衙署官吏收丝的习惯,只是未曾想,他们胆子竟这般大,在陛下明令下旨此事交由殿下全权管理后,他们还敢横插一脚浑水摸鱼。”
姬檀知道了是谁所为,倒没有露出如小印子一般讶异愤慨的神色。
反而觉得情理之中。
这一招虽然冒险,胜算却大,如果不是姬檀有先见之明,便是知道了有人暗中坑害也辩解不清楚,只能吃下这个哑巴亏。
“殿下,他们这是想要贪污昧下?”
姬檀双手交叉支在案桌上,指尖抵着眉心,神色沉凝,道:“恐怕不止这么简单。”
贪污自是跑不了的,但这应该只是其一;其二,这件事若真办砸了姬檀这个最高首领兼太子首当其冲,依皇帝对他忌惮不满的现状来看,他这太子轻则被削去实权,重则禁足或是被褫夺太子之位也不是没有可能。
其三——
“孤记得,织造厂总督郑大人是栗妃娘娘的母家,有些人等不及了想要铲除孤这个太子好取而代之,提前开始铺路了。”姬檀一哂发笑,平日总是噙着清清浅浅如沐笑意的桃花眸此时冷冽地慑人。
小印子亦是震惊,对这群蝇营狗苟胆大包天之辈恨得牙痒痒,道:“殿下,此事我们是不是该及时禀明陛下?”
姬檀唇角哂笑登时更大了。
“告诉陛下,他就会帮孤吗?怕是问都不问就劈头盖脸先一顿训斥责罚罢。”
“那、那该如何是好?”小印子急了。他们一起跟着吃挂落事小,但殿下若是有个三长两短,狂澜既倒才是大事。
到时候,可怎么办啊!
小印子在原地着急地团团转。
姬檀亦是愁眉不展,他团坐在椅子上,心中清楚这件事无人能帮得了他。
且不说以上只是他们自己探查的分析,没有切实证据证明织造厂总督利用职务之便贪污枉法,便是有了证据,损失了一半的丝绸谁来填补,这个巨大亏空总要有人担着,而皇帝希望那个人是姬檀,姬檀又岂会让他如愿。
事已至此、当务之急只有一个办法,就是把此事的来龙去脉调查清楚,谁的过错谁自己承担,姬檀绝不会为任何人背锅,凭白落下一个办事不利的罪名。
但难也难在这里。
即便知道此事是栗妃为了三皇子铺路,其目的是为了拉他下马和为三皇子在朝中奠定政治根基,姬檀也不好探查。
皇帝从不容许他和朝中官员走得太近,东宫大臣和皇后母家支持他的官员太过显眼,一旦出动必然引起轩然大波打草惊蛇,届时对方隐蔽起来,敌暗我明,再想探查就太被动了,举步维艰,姬檀难以调查出蛛丝马迹。
可这件事又不能不查。
“你先派我们的人在地方暗中调查,搜集证据再想应对计策,至于京中,容孤再想一想。”
姬檀抬手揉着眉心,小印子在得到他的指示之后逐渐冷静下来了,亦在心里审度思忖。
须臾过后,姬檀倏然问:“这个月京中有什么大型活动宴会吗?”
小印子道:“活动宴会……这个月没有什么佳节,一时倒是没有,不过……啊!对了,每月十五京中都会惯例举办灯会,且下个月便是七夕节了,想来这个月的灯会会有不少年轻俊彦闺阁小姐参与,定然热闹得紧,不亚于上元佳节灯宴。”
“是吗。”
姬檀唇角终于展露出今日的第一抹笑意。
“这么说,届时也会有不少夫人出来为子女相看对象、或是夫人之间借此机会往来走动了。”
“不错。京中的夫人们十个中有九个丈夫都是官员,她们往来走动或者欲结两姓之好通常代表着两家结盟、势力联合之意。”说到这里,小印子陡地反应过来,抬起头看向姬檀:“殿下的意思是,通过调查这些妇人间的交往活动而来倒推官员之间的联系?”
“反其道而行之,有何不可?”
姬檀一双澄澈莹然潋滟得不可方物的桃花眼愈发剔透晶亮,唇角微微扬起。
“是啊,官员之间动向固然隐蔽,但他们的妻子、亲眷一定是第一个知晓的,知道之后绝不会岿然不动,而是私下里互相结交往来、走动送礼,殿下高见!”小印子想通了这一茬,右手握拳击在左手掌心里,登时满面兴奋。
“奴婢这就安排暗探盯紧京城贵妇之间的相与活动,及时禀明殿下。”
“此事不急,莫要打草惊蛇。”
有了方向姬檀就不会再乱阵脚,他镇定叮嘱道:“这件事情事关重大,便是安排暗探也要仔细谨慎一些,不可泄漏踪迹。除此之外,毕竟事关皇子夺嫡,京中究竟如何暗流涌动云波诡谲孤总要亲自去查看一番。”
以他现在的身份,倒正好合适。
算是歪打正着了。
“这样的灯会,所有人都可以参与么,还是有人牵头发起请帖,具体这些达官公爵的夫人们会在何处聚会,你可清楚?”
小印子快速回想,道:“灯会人人都可参与,也确有请帖,但高官妇人间的圈子不是任何人都能进得去的,只有同为达官贵人家的夫人们才可以,具体地点想必会定在京城最大、最繁华富庶、乐子活动最多的六合居酒楼。”
“除却高官家中的夫人小姐、公子郎君,像探花郎这样的年轻俊彦、朝中新秀也会收到请帖。”
“哦?顾熹之也会参与吗?”姬檀眼神若有所思起来。
“探花郎参不参与这个奴婢不知,不过他定能收到请帖,可入六合居赴灯会。”小印子如实答道。
下一瞬,他就看见自家殿下目光狡黠地托起了腮,莞尔一笑:
“既如此,那孤便同他一起去看看好了。”
傍晚,暮色四合时分,顾熹之披沐满身霞光地回到书房。
他一揽袍裾在案桌前坐下,手中赫然是一封绯红封面、内页用狼毫笔镌刻的请帖邀请,翰林院的一些同僚也都会参加此次酒楼灯会,顾熹之打算和他们一起。
顺道,这是一个结交友人拓展人脉的好机会,顾熹之自然不会放过。
他坐下不过两刻钟时间,房门便被人敲响了,顾熹之道了声“请进”。
来人是端着沈玉兰熬的绿豆汤的琳琅。
“你怎么过来了?”如果说以前这句话是询问,说完正事便有催促对方离开之意,那么现在这句话就是一句纯粹的好奇,并接受了对方的关心和送来的羹汤。
姬檀将熬煮浓稠的汤放下,笑意吟吟道:“天气炎热,母亲煮的汤很好喝,送来一些给你消消暑。”
“多谢,你有心了。”
顾熹之起身来到桌前坐下,尝了尝汤,没有浪费“琳琅”的一片心意。
“琳琅”却是一眼看见了他桌上的请帖,好奇地问顾熹之这是什么,顾熹之便如实答了,旋即“琳琅”提出他也想去看看,见见世面增长见识。
顾熹之正喝着汤,闻言神色踟蹰。
“琳琅”一瞬不瞬看着他,见他迟迟没有回应,不由垂下了眼睫,眸中一片黯然之色,少顷后才重新抬眼,坚强且善解人意道:“没关系,顾公子若不方便也没事的,我待在家中就好。”
说罢,他还浑不在意弯唇浅笑了一下,顾熹之心里顿时被狠狠一刺。
赶忙手足无措地解释:“我不是不愿带你的意思,只是我到时要和同僚聚会,怕是腾不出空照顾你,怕你受到冷待了。”
还有一点,顾熹之如要在灯会上结交人脉,确实不太方便带着琳琅。
“无妨的,”“琳琅”的眼神复又亮了起来,体贴周到地:“我自己在会上逛便好,听闻里面有许多商贩、杂耍、猜字谜等乐趣活动,我想去看看。公子如不放心,我带上家中的侍女侍奉便是了,有事情便让她告诉你。”
“这……好罢,你若有事一定要及时告知我。”顾熹之到底同意带他一起去了。
“好,多谢公子。”
姬檀一双桃花眼弯弯,灿然若星地看着顾熹之,不等顾熹之仔细打量清楚那双眼睛,他便施施然拂身而去了。
徒留原地几许檀香馨香,随风而散。
顾熹之心里莫名地涌起几分怅然若失,旋即一摇头,将混乱的思绪摒除,再把桌上喝完的汤碗收拾了。
两日后,十五灯会当天。
无代驾驶马车送姬檀和探花郎前去赴会。马车里摆着小几,茶水糕点一应俱全,就是坐了两个身量高挑的男子有些许拥挤,不过若是将小几撤下,就很宽敞了。
顾熹之有几许微讶地看着琳琅,对方却是一派淡定,举手投足间不疾不徐地品着香茗,这副姿态看着不像一位琴师,倒更像是矜贵的锦绣公子。
那种奇怪割裂的疑惑再次浮上顾熹之心头。
被他还没冒出苗头就立即掐灭了。
这样伤人心的怀疑不能再有第二次,是以,顾熹之即使再感觉不对劲,也没让自己多想,时而透过窗户看向外面张灯披红的街道,时而与琳琅说话,时间倒也过得很快。
不知不觉间就到了六合居酒楼,顾熹之先下车,姬檀跟在他身后下来。
落地之后微整了整有些褶皱的橘色肩襟袍袖绣刻凤羽纹样的对襟长罩衫,衬得整个人愈发身姿玉立光彩照人了,姬檀穿这样风格的衣服,也别有一番风味。
顾熹之等他拾掇好,再一起进去。
出示请帖进入酒楼之后,顾熹之再次嘱咐他:“你有什么事情就让吟雪过来告诉我,莫要逞强,若是玩够了觉得乏累,可先回马车歇息,等我出来再一起归家。”
“好。”
进都进来了,姬檀自是无有不应他。
顾熹之该说的说完,放心地一点头往里走,两人才路过第一个转角,顾熹之便迎面碰到了他的翰林好友,谢晁楼,对方登时兴高采烈地和他二人招呼,喊顾熹之过去。
姬檀朝他微微一笑颔首示意,让顾熹之去了。
谢晁楼同样与姬檀一点头,旋即凑过去和顾熹之说话,带着他快步往另一个方向而去:“顾兄快些,就等你了!果然这成了婚的男人就是不一样,不比我们孑然一身早早地就来凑热闹了哈哈哈……”
顾熹之说了什么姬檀已听不清了,他自有要事要办。
目光一凛,侧首望向吟雪:“京城这些官员夫人的脸你可都识得了?”
吟雪顿时坚定点头:“殿下放心,奴婢都记得。”
她除了武艺、侍奉人周到之外记忆力也是一等一地好,这也是小印子将其安排在姬檀身边的原因,不出两日吟雪就将京中所有官员妻子贵妇容貌踅摸了个一清二楚。
“好。那咱们便去看看。”
姬檀一提唇角,端抱起手臂,闲庭信步地往里走。
吟雪时刻随侍在他身边左右,并沿途为他指出这是哪位官家的夫人。
第33章
姬檀一边往里走一边逛, 他说想来增长见识游玩并不全是骗顾熹之的,这样的灯会姬檀鲜少有机会出门参与,即便出来也因为身份而备受掣肘, 难以随心所欲, 此番借用琳琅的名头倒正好达成所愿了。
诸如猜字谜、套手工玩偶一类的小活动姬檀途径都玩了个遍,越往京城贵妇聚集的地方走,贩卖香包簪子首饰的小铺也就越多,姬檀停下看了看, 随手买了件八宝纹样坠小金铃的香囊准备送给顾熹之。
这便是他今晚逛酒楼的战利品了。
视线望向贵妇云集的二楼雅间入口, 姬檀再一回头看身后的吟雪, 只见小丫头边吃着方才路上买的软糕饮子边眼珠滴溜溜地打量每一位衣着华贵的妇人,小仓鼠似的跟姬檀汇报这又是哪一位官员的夫人。
姬檀都怕她噎着了。
走到这里倒也不急,他干脆就近在廊下找了个位置坐下, 从吟雪手里拿了一包翠玉凉糕来吃, 顺便又买了碗冰酥山。
以姬檀作为中心,一楼全是六合居开放准许进入的各色小摊街铺,二楼是闺阁小姐、妇人们聚集的大厅和雅间,三楼则是才子俊彦、朝廷官员身处的包厢, 从姬檀这个角度,正好看见顾熹之和翰林院几位同僚一块进入。
看着对方谈笑风生的温润模样,姬檀略微一眯眼。
下一瞬,吟雪喊他:“殿下。”
姬檀顿时收回目光, 顺着吟雪肃然的视线看过去, 只见几位身着明显比之前见过的妇人们都要华贵的贵妇结伴走来。
“中间那一位是文华殿大学士姚大人的妻子,旁边的那位是盐科提举李大人的夫人。”而盐科提举正是三皇子外祖父提拔的门生。
“来了。”姬檀起身,望着几名贵妇在奴仆簇拥下进入二楼雅间,再未露面。
姬檀也跟着上了二楼, 又见几名妇人也去了方才几位妇人所在的雅间,未曾出来。
平日风马牛不相及的妇人之间忽然热络走动,其态度不言而喻。
姬檀只待了片刻,旋即下楼离开,吩咐吟雪联络小印子安排的暗探,重点监听这几人,看能不能牵出萝卜带出泥,再查出些有意思的东西出来。
知道了与栗妃勾结、支持三皇子甚至在本次丝绸事件中收受贿赂贪污的官员是谁就好办了,日后在朝堂上姬檀也好应对。
他又在一楼逛了逛,此时已经没有什么新的宾客前来了,楼上也早已酒过三巡,雅间的大门始终紧闭,姬檀心里有了定数,思量再起,他准备打道回去了。
姬檀也没打算和顾熹之说一声。
毕竟,他今日又不是为着他而来的,在马车里等他便是了。
穿过酒楼的抄手游廊,却倏见前方楼中间人群聚集,热闹一片。
姬檀多看了两眼,吟雪便将从酒楼下人那闻悉的消息告诉他,道:“殿下,那是许愿树,据说将心愿写在上面,悬挂枝头,便可得偿所愿,文人雅士很热衷这一套呢。”
“无甚新奇的。”这种祈愿方式遍处都是,大多数人通常首选寺庙,这不比酒楼里的许愿树灵验得多。
因此,姬檀也只是置之一笑,未予多理会。
“殿下,这不一样的。”
小丫头凑近,脸色微红地向他解释:“这颗许愿树许的乃是双丝之愿,可为家中妻子、心上之人、倾慕却未成眷属的遗憾或埋藏心底无法言说的情思许的,寓意心有千千结的归属,饱受文人雅士的追捧喜爱。”
姬檀闻言不由叹为观止,难怪这六合居是京城最享誉盛名深受青睐的酒楼,能将一颗普通榕树利用七夕的噱头提前打造至此,且颇通人性,委实是很厉害了。
不过这与姬檀无关,他一无心上之人,二来自己的婚姻也做不了主,着实是没什么意思。
姬檀没有停顿,继续举步离开。
然而,就在他即将远离人群之际脚步猝然一顿,姬檀不可置信地转过头,果然在一群人之间看见了一道熟悉、高挑的身影。
是顾熹之。
他怎的也在这凑热闹?
姬檀其实清楚,每个人心中都有如吟雪所说的心有千千结的那么一个人,像他这样长于深宫、为了活命醉心权势早已分说不清自己感情的人才是例外,只是对方是顾熹之,这就让人一时难以理解且困惑了。
怎么会是顾熹之呢?
他难道也有心上之人、倾慕却求而不得的遗憾吗?
姬檀可不会自作多情到认为这是顾熹之为他许的愿,他二人间的夫妻关系再没有人比当事人更清楚。
但这就更不对了,顾熹之的过去、经历姬檀调查得一清二楚,可以说,顾熹之在他面前不亚于一张白纸,一目了然,他何时有这样一个倾慕之人了。
……不太对劲。
事情的发展超出了姬檀预料,他心里无端一紧。
就手从身上拿出一袋银子给吟雪,让她再去酒楼逛几圈,多买些吃食零嘴给无代带回去,将人支开,自己则朝着那颗许愿树走去。
顾熹之已经离开了,姬檀挤了进来,找出顾熹之方才挂上的许愿牌笺,指尖摩挲着上面银钩铁画般认真的字迹,“顺颂时祺,秋绥冬禧。”
十分地朴实无华却又满怀美好祝愿的心愿,确实是顾熹之会许下的。
只有一个问题,得他如此真心、甚至被他掩藏在心底至深,连姬檀都没有查到的那个人究竟是谁?
姬檀将牌笺翻了过来,背后赫然写了一句“山有木兮木有枝”。
霎时间,姬檀瞳孔都无声讶异地张大了,顾熹之这是在,单相思么。
他原以为或是手下调查不力,没有查出顾熹之倾慕之人是谁,或是顾熹之掩藏至深,姬檀都不曾发觉他有喜欢的人,却没想到,这只是顾熹之的一厢情愿,单方相思。
姬檀神思不属地走出了人群,回首望向仍挂在榕树枝上随风摇曳的许愿牌,心中满是困惑,不住猜想顾熹之喜欢的人到底是谁?何时喜欢上的?他身上还隐藏着什么自己不知道的隐秘?
姬檀从不是一个喜欢窥探别人隐私的人,但在顾熹之这里屡屡例外。
顾熹之是他意料之外的意外。
姬檀实在是太害怕了,唯恐身世暴露,以至于顾熹之的一点风吹草动、超出预料都会让他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迫切地想要知道顾熹之喜欢的人是谁,会不会于他身世产生影响。
大脑被动进入思忖状态。
顾熹之有龙阳之好,他喜欢的人不会是女子,只有男子,家中的妻子也并非他喜欢的对象,顾熹之亦没有流连南风馆之类的不良嗜好,除此之外,顾熹之的朋友同僚、日常去向活动姬檀皆了如指掌,没有不同寻常的地方。那么,当他排除了所有不可能,剩下的结果便只剩一个:
——顾熹之的翰林院同僚。
只有同僚之间朝夕相处时间最长,也是距离顾熹之最近的人选,且在顾熹之入仕之后。
天时地利人和,全都对上了。不过,具体是哪一个呢。
姬檀走到廊亭水榭和酒楼相接的一处石拱桥上,独倚栏杆,手臂抻直了随意搭在上面,看着三楼顾熹之所在的方位出神,陷入沉思。
顾熹之是家里的顶梁柱,他在家中总是一副沉稳持重的模样,在姬檀面前是下臣,端地一派谦逊恭谨,甚至克己守礼地过于木讷了,都不会是。唯有在关系交好的同僚面前,才展露出属于这个年纪、意气风发的青年模样,谈笑鸿儒,往来结交。
而和顾熹之关系最好、序齿相当,同样温润俊朗的年轻郎君,当属,谢家那位榜眼。
是啊,姬檀怎的没有早点想到。
他二人同为今科明经,才学相当,名次相当,就连相貌都是这当中最出挑的,日日在一起办公处理政务,面望着面,又怎会不日久生情。
如果是这样,一切就都说得通了。
谢家乃京城世家,盘根错节底蕴深厚,不会允许家中子弟有断袖之癖,顾熹之与他断无可能。
再者,姬檀观榜眼也不像是有龙阳之好的样子,顾熹之自然只能单相思了。
得知顾熹之喜欢的人是谁,姬檀并没有如往常一般将其利用起来运筹帷幄,他难得有些超出掌控之外的不知所措,甚至不由得感到郁闷。
如果顾熹之有喜欢的人了,还会一如既往尽心竭力地为他办事吗,他喜欢的人会不会成为新的不稳定因素?
姬檀其实也不是介意这个,他心里清楚,顾熹之的无望单相思是决计威胁不到他的,他只是,克制不住地心头一团乱麻。
到了此刻,姬檀即使再不想承认、也不得不承认,他掌控顾熹之已久,不愿接受也不想要看到顾熹之的任何一切再超出他的预料,顾熹之的仕途是,婚姻是,如今连感情,也依旧是。
姬檀只想一切维持现状。
顾熹之做他忠贞不二的下臣,他扮演顾熹之温柔贤惠的妻。
仅此而已。
就这样,一直到身世秘密再也不能妨碍他为止。
奈何世事总是出人意料,顾熹之便是他此生最大的意料之外了。
姬檀怅然若失地抬头怔怔望天。
与此同时,顾熹之因为多饮了几杯酒而出来在栏杆前吹风醒神,他双手负在身后,眺望楼下。
人群在眼底不过渺渺,视线一点即过,越过仍然络绎不绝的许愿树,再掠过华灯如昼下数不清的商铺小贩,最后停留在波光粼粼之上的一弯石拱桥面。
来往行人熙攘,唯有一抹橘色身影胜过这一切亮色,径直映入他眼底。
顾熹之看不清对方面容。
但无端地,视线紧紧盯在那一处,一寸也移不开来,熟悉的感觉涌上心头,久违的鼓噪伴随微醺神思致使顾熹之灵台不清。
等顾熹之重新回过神时,他已经下楼循着石拱桥而去了。
脚步越来越疾,灵活地闪避着人,丝毫不像是饮了酒的状态,反倒犹如习了轻功似的,终于,快步走到不远处的桥下。
顾熹之看清了桥上何人,不由蹙了下眉梢,一瞬不瞬看他。
姬檀登时心有灵犀似地一顿,转过头来,和桥下的顾熹之四目相接上了。
晚风都在这一刻静止,人群化作默然无声的背景悄然远去,天地间仿佛只剩下顾熹之在地面微仰起头、姬檀在桥上垂下眼睫,两人目光一眨不错地俱望向对方。
第34章
猝不及防看到他, 姬檀是有些错愕的,但由于一直沉浸在闷闷不乐的情绪当中,姬檀一时没能做出如平时般的温柔表情, 双手垂在身侧, 指尖不知所措地蜷了蜷,收进衣袖里,唇瓣微微抿着望向顾熹之。
顾熹之从意外中彻底清醒了。
他意外的不是眼前人非心上人,而是方才遥遥一眼, 那一瞬间直击心脏、无比炽烈的熟悉感。
这种感觉实在太奇怪了, 他已经不是第一次从琳琅身上感受到。
但他又确定, 眼前人和太子殿下并无关系。
顾熹之在心里不着痕迹地叹了口气,心道他今晚真是饮酒饮多了,产生了错觉误将妻子当作太子殿下。不过来都来了, 再转身离去也不太好, 顾熹之还是拾步上前,出声问他:“你怎的一个人在这里,吟雪呢?”
姬檀已恢复了温柔神色,莞尔道:“她去买吃的去了, 稍后自会回马车那里。”
顾熹之点了点头,无话可说了。
两人面对着面,气氛升起几许微不可察的窘迫。
“你……”
两人同时开口,又同时戛然而止。
旋即还是姬檀一抬眼睫, 笑道:“顾公子先说罢。”
顾熹之便道:“你还要再逛逛吗?”
姬檀环视一周, 料想吟雪应该没那么快回来,他亦是好不容易才能出来随心所欲地逛一次灯会,平时可没这样的机会,故而点了点头:“要的。”
顾熹之莞尔:“好。那我与你一起。”
姬檀疑惑问他:“你不回去和你的同僚一起吃饭喝酒吗?”
这也是他刚才就想说的问题。
而且, 谢晁楼也在,顾熹之竟然不回去。
“不必再回了,该聊的都聊过了,他们一群人在里面喝酒斗诗,我不大想要喝酒,已经和他们知会过了。”
“原是如此。”姬檀微微一笑,表示理解。
心里了然,定是谢榜眼与人相谈甚欢,却对顾熹之毫无情意,顾熹之在里头待着不舒服,这才找了借口出来称作是陪他逛灯会。
不过这样也好,只要顾熹之在他身边,受他掌控,他喜欢谁都不要紧。顾熹之情场失意,正好给了姬檀机会安慰,又不用担心顾熹之对他生出什么狂悖出格的心思,一举两得,姬檀想通这一点,顿时心情都明媚了。
重又变得开朗起来。
下了桥,看到前面有个卖糖水的小铺子,当即快步跑去挑了些自己喜欢的水果买了一碗糖水。
顾熹之见他忽然神采奕奕,亦走过去自然而然地为他付了钱,在一旁等着。
姬檀诧异望了他一眼,旋即收回视线,没说什么。
心中暗忖,顾熹之虽是在陪他逛灯会、替他付钱,但其实是自己在安慰失意的顾熹之,这么一想,还是自己吃亏,姬檀当即决定把原该说的谢谢省了,当作和顾熹之扯平的代价。
顾熹之压根没想到这些,他出乎意料地看着姬檀对什么都充满了新鲜感的模样。
按理来说,两人同样出生市井,对这些东西司空见惯,无甚新奇的,不想“琳琅”竟这般兴味盎然,不过他只是爱玩赏,没有买的打算。
更令顾熹之感到意外的是,他原以为自己会很快失去耐心,可是一路看着“琳琅”东看看西停停的,心情竟然出奇地平和宁静,甚至乐意之至陪他一路逛下去。
极偶尔的时候,顾熹之总恍惚地在他身上看到另一个人的影子。
看着看着,不期然地,灵光乍现,顾熹之知道他为何有此感受了。
“琳琅”喜欢吃水果,他买的东西多是吃食一类,每样仅供尝鲜,其中尤以水果居多,这一点和太子殿下很像,顾熹之每每去东宫几乎都会见到殿下旁边的案几上摆着切好的水果。
两人本就生得眉眼相似,又喜好相同,怪道教人觉得熟悉。
缘由便出在这里了。
顾熹之无奈发觉,他对这样的“琳琅”几要爱屋及乌了。
看着他吃完了手里的一小块西瓜,用帕子净了手,白皙修长的掌中空空如也,顾熹之总觉得缺了点什么,视线瞥见前方有个卖提灯的小摊,顾熹之一眼看中了一盏憨态可掬做工精细的狸奴形态的提灯,上前买了下来。
在姬檀逛完了对面的小摊转身之际递给他。
“这是,给我的?”
姬檀看着乍然递到他眼前的灯,不由一怔,视线往上,是顾熹之一只手拿着灯,微低下头专注看他的眼神。
恰逢此时一簇灯火在姬檀身后亮起,火焰炽亮,倒映在顾熹之眼底,衬得他漆黑的眼瞳流光溢彩,满满当当全是姬檀的身影。
姬檀与顾熹之眼中的自己对视,他清晰看见自己一双清透的桃花眼都不由睁大,一瞬不瞬定睛看着顾熹之。
“小心!”
陡然,顾熹之伸手,将他往小摊里边带了带。
姬檀侧首,看见一群总角大小的孩童提着花灯从后面嬉闹跑过,险些撞上他,他眼睫闪烁了下,抿了抿唇对顾熹之道:“多谢。”
顾熹之收回了手,提灯已然落入姬檀的手里,他抓着灯杆的指尖登时收紧了几分。方才,顾熹之将他往摊边带时手碰到他的手了,温热的肌肤温度从他的无名指一路蔓延至四肢百骸,姬檀从未与人这般亲近过。
更不提对方还是一个男人。
是顾熹之。
姬檀垂敛了眉眼,教人看不透他心里在想些什么。
插曲揭过,顾熹之淡定地退让开来,一只手负在身后,另一只横在身前,俨然一副谦谦君子温润如玉的模样,徒留姬檀一人心绪纷扰,神思搅和成一团。
姬檀余光瞥见顾熹之淡然处之、一副连发生了什么都不知道的木讷样,登时怒从心头起,好端端地给他送什么灯,送完了自己撒手不管,只相安无事地留下一句“不用谢,小心些”,姬檀真是要被气笑了。
怎么,难道还要他感谢顾熹之不成吗?
想着,姬檀心里咬牙切齿、面上仍自岿然不动地越过人群往前走。
顾熹之温顺跟在他身后,不明白他怎的突然不逛、走那么快了,不过仍旧保持一个不亲不疏的距离始终跟在他身后,见姬檀停下脚步,顾熹之也顺着他的视线望去。
原是前边有条波光粼粼的长河,河边不少郎君小姐在放莲灯许愿,月光洒在平静的河面上,河面盛放千莲花,顾熹之只当是“琳琅”也想放灯,欲买两盏给他,姬檀出言阻止了顾熹之。
他没有什么心愿要许。
姬檀的愿望从来都只有一个,那便是顾熹之。
纵观他在皇宫生活的这十数年里,危机四伏也好,人心鬼蜮也罢,他都自己努力蹚过来了,往后也可以自己再蹚过去,唯一的一个最大变数是顾熹之。
只有全权掌控住了顾熹之,姬檀才能放心,彻底没有后顾之忧。
这个愿望他无需许愿,只消人定胜天,抓住身边人即可。
姬檀侧首凝视顾熹之,又看向河边许多知慕少艾的郎君小姐,心里的恼火登时有了发泄的出口。
姬檀一双晶亮莹然的桃花眼中划过一抹狡黠精光,他状似感慨地道:“今日的灯会便这般热闹了,待到七夕那天,多少才子佳人在此许下心心相印的愿景呐。”
顾熹之沉吟一瞬,点了点头赞同他的看法。
姬檀:“……”
真是块木头,连他的讽刺阴阳都没有听出来,顾熹之到底是怎么考上探花的。
七夕佳节,鹊桥灯会,他却不能与心上之人相知相守,心里就一点也不苦闷么?
许愿牌上写地那般情真意切,现在看来,也不过如此。
姬檀狠狠地嗤之以鼻了。
不过,他的目的还没有达到,姬檀从不是一个轻易言弃的人,含蓄地说顾熹之听不出来,就莫要怪他开门见山了,姬檀心中期待、乐不可支地等着看顾熹之的好戏,面上却是犹犹豫豫、踟蹰不定地道:“……今晚,我看到你挂在许愿树上的牌笺了。”
话音未落,姬檀眼角余光果不其然瞥见顾熹之神色不可置信地一滞,扭头看他。
姬檀顿时忍不住心花怒放,唇角都微不可查地扬了起来,心道,拿捏顾熹之还不是易如反掌。
不过为了装装样子,他亦转过了头,佯装看向别处来掩饰唇角笑意。
顾熹之看着他的侧脸,欲言又止止言又欲,手指都攥紧了,满目复杂地看着“琳琅”,最终,声音艰涩地请求道:“嗯,你……不要传扬出去。”
顾熹之既挂上了牌笺,就不怕被人看见。
他唯一担心的,是怕被人知道他喜欢的人是太子殿下。
旁人或许并不清楚,但眼前这个人绝对知道。
成婚之前琳琅就曾模仿过太子殿下,学他的穿衣风格,扮他的一颦一笑,为此顾熹之还生了好大的气,他不信琳琅猜不出来,成婚之后顾熹之又向他讨了太子殿下的檀香,眼下更是铁证如山,他倾慕太子殿下已是板上钉钉了。
只是两人婚后关系渐好,琳琅性情又转变良多,这才让顾熹之几乎忘了曾经的不愉快。
此时他再提起,顾熹之不由心里生出了些异样的波澜,暗暗揣测“琳琅”是何态度。
姬檀当然不会有什么态度,半路换了人,所有的一切他都要重新来过,只是想着利用顾熹之有心上人一事看他失态、重新占据回主导地位罢了。
再说,顾熹之不过喜欢翰林同僚,这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姬檀压根没当回事。
顾熹之的品行摆在这里,姬檀全然不会担心他做出什么狂悖之事,就更放心了。
见他放低姿态、再不复先前的淡定恳求自己,姬檀心里一舒,自是痛快答应了,“放心吧,我不会说出去的。”
顾熹之眉梢压紧,还是不太放心,道:“那你保证,绝不会告诉太子殿下。”
姬檀不解地眨了眨眼,不太明白顾熹之为什么会认为他会告诉太子殿下,难道他是担心自己为两人指婚,顾熹之却倾慕上了别人,心里有所芥蒂吗?
姬檀不是这么小器的人,自然不会介意,是以,这一点他也利落地答应了顾熹之。
见他神色坦荡、眼底清明,并没有别的意图,顾熹之这才稍放下了心。
只是,被勾起的思绪再也按不回去了,再度看向河边的有情眷侣,难以言喻的涩然寥落袭上心头。
姬檀一开始想要看到的神色终究还是在顾熹之身上看到了。
对于这种情绪上的微妙变化,姬檀向来很快敏锐察觉,不过,他并未如想像当中的心情愉悦。
看着地面上顾熹之与自己近在咫尺的欣长身影和手中的狸奴提灯,姬檀还是慢吞吞、斟酌地开了口,不太熟练地安慰人:“唔……世间感情虽然不是所有的情深都能得到好的结果,但除却感情之外,还有许多重要的东西,譬如信任、相伴而行的宝贵经历,你们能够如此,已经是一段不可多得的缘分了,珍惜眼前,维持现状便很好,你说呢。”
所以,快点让这件事彻底地掩埋在心底罢。
姬檀并不在乎顾熹之心里属意何人,他只要眼前这人掌控在自己手中,便足够了。
虽存有自己的私心,但毫无疑问,这确实是于顾熹之最好的结果。
……这么安慰,应当,没错吧?
姬檀不太确定地扭头小心探察顾熹之神色,却正好对上了他温润含笑的眉眼,“你说的不错。”
顾熹之也是这么想的。
太子殿下这般天潢贵胄位高权重的人,能得到他的信任并被予以重用、伴他身旁,就已经是顾熹之毕生的可遇而不可求了。
今生得此,足矣。
顾熹之能想得这么开属实是让姬檀没有料到,他眼睁睁看着顾熹之情绪迅速拾整好,恢复成了平时一贯的模样,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分明一切尽在掌控之中,可又觉着,他弄错了什么。
将前因后果重新捋了一遍,确没发现错处,但他的感觉不应该是空穴来风。
一直到逛完灯会、出了酒楼坐上马车归家姬檀也没能想明白。
指尖没有节奏地点着狸奴提灯上比顾熹之还木讷的眼睛,可纸糊的提灯又怎会告诉他答案。
姬檀始终一头雾水,茫茫然地和顾熹之先回家了。
第35章
晚上, 姬檀回家之后宽衣洗漱,发现今日在街上买的香囊忘记送给顾熹之了。
可是,顾熹之超出他掌控心里有了喜欢的人不说, 还搅得他神思不属, 这令姬檀很不高兴,教他总也想不通透。
姬檀鲜少这么被动过,都是因为顾熹之。
于是乎,姬檀将香囊拿在手里反复观看, 心安理得且十分理所当然地将其扣下了, 决定不给顾熹之了, 且看他表现,日后再说。
到时他若是高兴了,再考虑送顾熹之礼物。
姬檀对自己的决定满意扬起唇角。
吟雪在一旁侍奉他, 见状探过来问:“殿下, 那那盏狸奴提灯怎么处理?”
姬檀收敛笑意,正色道:“挂在房里罢。”
顾熹之送的灯,不挂白不挂。
虽然他人木讷,挑东西的眼光却还不错, 市井小摊上买的灯,做工纹丝不差,也算是赏心悦目,姬檀没有暴殄天物的习惯, 自是要物尽其用起来。
吟雪听从他吩咐将其利落地挂在了姬檀房间内室里。
见主子高兴, 她们做下人的亦很高兴,更不提今晚姬檀给的银子还剩下许多,都是她和无代的了,吟雪仔细将姬檀晚上要睡的床榻铺整好, 又点上姬檀惯用的安神香,检查确认一切都妥当后,这才一躬身退下。
房间内淡香浮动,一豆灯火柔和,狸奴提灯轻轻摇曳,亦散发出温和静谧的光芒。
姬檀举步迈向床榻,准备就寝。
继灯会之后两人关系愈发好了,甚至有时顾熹之也会像之前的姬檀一样,为他送来解暑凉汤、洗好的水果等,虽然细枝末节上有些自己没能想明白的地方,但最终结果姬檀还是喜闻乐见的。
为此,姬檀还特意为两人现在的关系下了定论,即顾熹之在另有倾慕之人的情况下他们趋向于朋友之上。
这个距离对于姬檀来说刚刚好,是可以询问关心顾熹之的活动去向,又不至于真与他发生些什么的安全间距。
然而,姬檀不知道的是,因为他一念之差错判顾熹之心上之人究竟是谁,致使顾熹之心里对两人关系亦有一番别的见解。
顾熹之起初对琳琅照拂和包容是出于东宫和太子殿下的情面,后来则是单纯的责任,以及他需要琳琅这个挡箭牌。
不过现在不同了,琳琅性情改变诸多,他又对他心存愧疚,两厢相处起来竟比从前不谋而合了许多。再有,琳琅是唯一一个知晓他心底属意之人秘密的人,彼此交托了底子,又与他同样效忠太子殿下,是他天然同一队伍的盟友。
在确认他不会把这个秘密传扬之后,顾熹之就彻底放下心了。
并心坚志毅,日后与他一起为太子殿下尽忠竭力。
又一日傍晚,两人皆回到顾家。
姬檀边在院里沈玉兰新买回来的躺椅上半躺着纳凉,边吃一碟切好去了籽的西瓜和绿宝,顾熹之正是这时前来找他的。
这段时日顾熹之已经不是第一次这样主动了,姬檀见怪不怪,只略微掀了掀眼皮,身子纹丝不动,问他有何要事。
顾熹之亦习惯了他这副慵懒的模样,也觉得挺好,莞尔告诉他自己来给他送驱蚊的香包。
姬檀点了点头,表示知道了。
顾熹之仍立在原地,没有离开。
姬檀顿时警惕地坐直起了身体,不可置信地一挑眉梢,问他:“你来,不会又是想问我太子殿下的事吧?”
顾熹之第一次主动来找他的时候,姬檀当真以为他是被自己连日的不懈努力打动了,终于磐石转动、坚冰融化。
直到,顾熹之明确表达出自己的来意。
向他打听他自己。
姬檀顿时颇为无语凝噎。
原来,怀揣目的接近对方的人不止自己一个,顾熹之也是。只是,顾熹之好端端地打听他作甚,他是来掌控顾熹之的,不是反过来让顾熹之掌控自己的。姬檀疑惑,这么想便也这么问了。
顾熹之对他投以一个明知故问的眼神。
说实话,姬檀没懂。
但他不愿在顾熹之面前表现出落了下风的姿态,于是决定自己思忖。
自他救了顾熹之性命之后,顾熹之对自己就一直衷心不二、尽心热忱,此番有此反应倒也算情理之中,且,他现在的身份与顾熹之之间除了共同为太子殿下效力外也确实无话可说。
姬檀将其合理地逻辑自洽了。
虽然还是觉得有些不太对劲,但顾熹之就是这样一个实诚得令人费解的人。
这一点,姬檀比任何人都要清楚,没再深究。
不过,顾熹之要是想以此来反向打探他,那是决计不可能的,姬檀不是在驴他就是在驴他的路上,顾熹之没有得到有用的消息,肉眼可见地沮丧起来。
姬檀瞧他瞧着有趣儿,水果也不吃了,干脆一本正经地托腮问他另一个他很好奇的问题:“你很想见太子殿下吗?”
顾熹之看他的眼神愈发明知故问了。
半晌,在姬檀不悦蹙眉之前还是大方承认了,“嗯。”
他已经许久没有见过太子殿下了,两人政务都忙,始终不得空,顾熹之一直没有合适的由头前往拜见东宫。
这才会对唯一知晓内情的“琳琅”坦诚相待,说完之后,自己也觉得不大合适,但是这件事一直都只有自己一个人知道,偶尔思念至深的时候,不免觉得心情寥落,想要与人排解一二。
但结果显而易见,无人能够真正地感同身受。
顾熹之转身离开。
“等等!”这时,姬檀出声喊住了他。
其实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做,只是想要叫住顾熹之,便叫住他了。
顾熹之顿步,不解回头,这下不知所措的变成姬檀了,他心念电转,即时决定了明日的安排,“明日。明日你会得偿所愿见到太子殿下。”
顾熹之眉梢压紧,一语不发地看着他。
姬檀一双剔透精明的桃花眼左右飘忽,眼珠滴溜溜地转,期期艾艾解释道:“……我是说,明日我会去东宫,届时会为你转告太子殿下的,公子放心。”
顾熹之眉梢这才舒展开来,松泛了神色,真心莞尔:“多谢你。”
说罢,这次是真转身离开了。
姬檀说完懊恼地两弯纤眉都蹙起来了,凝望顾熹之的背影远去,不太明白他为何想要见自己,即便是为他效忠,也没有上赶着包揽政务的道理罢。
而且,他又何必对顾熹之动了一瞬的恻隐之心,分明,不管他就好了,不是么。
姬檀想不明白顾熹之是何意,亦弄不懂自己的心思了。
他不该心软的。
不过翌日,倒确有一件事情需要召顾熹之前来东宫相见。
姬檀派手下官员在地方暗中调查织造厂贪污一事有了进展,他在京中的查探亦有了眉目,基本可以确定栗妃的行事手段了,以及她在朝中为三皇子笼络的官员势力。
只还有一点,地方官员传信来禀,称织造厂在当地势力遮天,他们虽已查清幕后之人,却难觅证据,无从将其绳之以法。
一并呈交上来的,还有他们查到的参与人员名单。
姬檀坐在案桌前一瞬不瞬打量着这份名单,半晌,手指一点,停在一处人名上。
小印子顿时上前来看,念道:“郑俨?这是,郑总督家里的一支旁支家主?”
“不错。郑家虽然家族势力庞大,但不是每一支分支都能够入朝为官,这个郑俨便是其中的非官之首,他在当地经营商会,手下负责着多处的商业往来流通,郑总督贪了蚕丝织成丝绸后,必然要通过他这条路子将其变现成银两,再用所得银两暗行贿赂之事。”
“那么,依殿下所言,他们岂非唇齿相依的关系,牢不可破?”小印子闻言顿时心都凉了半截,通过经商将银钱合法化,任谁也追查不出源头了。
“非也。”
姬檀莞尔一笑,起身道:“成也在此,败,也在此处。他们虽共谋行贪污枉法之事,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但是此事一旦败露,你觉得首当其冲是谁?”
“是……”小印子即刻反应过来:“郑俨!商人位低,付出最多所得却最少,而且一旦出事,郑总督必然会弃卒保帅,推他这个不甚重要且参与最多的旁支出来顶罪,不患寡而患不均,内祸才是我们破解此局的关键。”
姬檀笑了:“不止如此。这个郑俨确有几分本事,他靠卖官鬻爵为儿子在京城谋了个职位,又恰逢机缘巧合,他儿子运势好被选进禁军,做了个小队长。若是仅仅关乎他自己,他或许也就含冤,忍了,但事关光耀门楣的儿子,他绝不会轻易认罪,祸及家人。想来,这一位头顶的压力怕是比我们还大呐。”
话音未落,小印子也笑了起来,道:“那咱们便给他加压,也好让他思量清楚,究竟是冒险替人顶罪强,还是转站队伍更为明智。”
姬檀不置可否,算是认同了小印子的做法。
他端抱手臂在书房内来回踱步,明明困境已寻到突破口,眉宇却还是紧蹙着,少顷,他问小印子:“你觉得孤如何?”
这样说似乎不太准确,姬檀又补充道:“孤是说,孤的才智、思忖问题的见地方面,你认为呢?”
这个问题小印子可太会了,当即想也不想地就道:“殿下足智多谋、洞若观火一针见血,是奴婢见过的最机敏绝顶聪明的人物,自从奴婢跟着殿下以来,就没见殿下失误过,即使有不周全的地方,殿下也很快补足了,着实教奴婢们敬佩万分——”
眼见他越说越离谱,姬檀赶忙抬手打断。
“行了行了,好了。”
姬檀非但没得到任何宽慰,反而愈发愁眉不展了。
若他真如小印子说的那般,此刻又怎会困在迷雾当中。姬檀对待政务向来驾轻就熟从善如流,却唯独对待感情一事束手无策,不明白顾熹之心里所想,亦不分明自己缘何心软。
或许,他确实该以自己的本来面目见一见顾熹之了。
“快到下值时间了,今日不急着回去,你先去翰林院一趟,请探花郎过来一见。”
“是。”小印子即刻退下去办了。
今日姬檀是在自己的里殿接待地顾熹之,这里是他最放松熟稔的地方,也最好占据上位,不论是商谈正事也好,还是刺探顾熹之心中的隐秘也罢,都于他有百利。
顾熹之来得比他预计中要早一些,见他面色微红,显然是快步赶过来的。
看来,他是真的很想见自己啊。
姬檀笑意吟吟地接待了他,命人上茶,让他坐下,顾熹之拘谨着没有听从,姬檀便随他去了,自己坐在长椅上,姿势不算特别规矩,绯红内搭和洒蓝点金的华丽外袍铺了长椅满座,下摆恣意垂坠着逶迤在地,就着这个姿势,姬檀微仰起头看顾熹之。
顾熹之眼神都快倾到地上去了。
想见他又不看他,探花郎当真教人费解。
思量晚上还要回去顾家,姬檀没有多耽搁,开门见山直奔主题,将他近日遭受的棘手问题挑了部分告诉顾熹之,一来想听听他的见解,二来也想看看他对自己的诚心究竟有几分。
顾熹之闻悉这才得知姬檀的境况,登时心疼坏了。
极尽全力思忖,为他解忧。
听着探花郎声音低沉充满磁性地有理有据分析,姬檀唇角勾起清清浅浅的莞尔笑意。
还好,顾熹之没因为心有所属就懈怠了能力水平。
如此,姬檀便放心了。
顾熹之对政务的见解持续稳定发挥,比他一开始初入官场时已老道许多,且不知道他是不是受自己影响,有些观点竟与自己不谋而合,姬檀有些意外,也有些欣喜。
“目前可以确定的是,栗妃笼络了文华殿大学士呼吁清流为三皇子在朝中造势。她想要造势,孤便顺水推舟帮她一把,你觉得如何?”
顾熹之只有在谈及正事时才敢直面姬檀的眉眼,闻言笑道:“殿下高招。”
登地越高,跌地也就越重,这个道理显而易见。
奈何人心总是不足,时人贪求过多不愿放手,只看得到眼前的鲜花着锦,却忽略了脚底的如履深渊,自然一朝踏空,徒劳无功白费力,反将自己摔了个粉身碎骨。
姬檀被顾熹之的回答取悦了,终于问出他此次叫顾熹之来的目的、也试探自己在他心中的分量:“所以,你会愿意帮孤吗?”
顾熹之神色一顿。
似乎是在不解姬檀为什么还会问他这样的问题,答案不是毋庸置疑的么,他早就说过愿为他肝脑涂地,从不是说说而已。
不过姬檀又问了,他再说一遍、一千遍一万遍也是无妨的,顾熹之毫不犹豫莞尔接道:“微臣愿意。只要殿下需要,一声令下即可。”
不仅如此,顾熹之连对策都想好了。
姬檀想要造势,想要对方登至顶峰再狠狠摔落,顾熹之便助他。对手有文华殿大学士,他这边亦有无数前赴后继的开明之士和文人学子。
不成问题的,这一点,他完全可以帮到姬檀。
这么多日的斡旋努力,终于派上用场了,终于在殿下提出要求时他可以立即答应,而不是感到深深的无能为力和歉疚,顾熹之心里稍稍松泛了些许,露出一抹释然笑意。
姬檀目不转睛地看清了顾熹之对他毫无保留的付出,毫不迟疑的推心置腹,心里的困惑越来越大、越来越深,为什么,哪有人喜欢做这些事的,顾熹之一不是想不择手段往上爬,二不是想从他这里获取好处。
甚至,姬檀完全可以肯定,顾熹之对他的付出超过了他心底属意的心上之人。
这究竟是,为什么。
“……你为何,会为孤做到如此境地?”姬檀是真的不明白了,他想不通彻这一点。
从来没有人对他这样过。
先于顾熹之回答他这个问题的,是他单膝蹲了下来,在姬檀面前,双手捧起姬檀拖到地上、沾了些微浮灰的袍裾下摆。
第36章
“因为, 殿下是微臣心中的明月。”
顾熹之将姬檀沾到了浮灰的袍裾仔细轻柔地抖落得一尘不染,重新放回到长椅上,抬起眼帘专注而又认真地对上姬檀微微垂敛下来的桃花眼, 与他剖白道:“琼林宴微臣初见殿下的那个晚上, 月色溶溶,银光似水,却都不及殿下风华千万分之一。”
“再后来,微臣得罪人命在旦夕, 是殿下及时出手相救, 于微臣来说, 殿下便是那独照微臣的高悬明月。”
“只要殿下需要,微臣可以成为殿下想要的任何人,做任何事, 殿下在微臣这里, 永远位居第一位。”
“殿下问的,这又算什么呢。”
顾熹之一番真心话,直教姬檀都怔忪住了,情不自禁伸出了手, 指尖堪堪停在顾熹之额心上方一点美人尖之前,是收回来不是,继续往前也不是。
“你……说什么呐。”
分明救命之恩四个字就可以解释清楚的事,顾熹之什么时候学了文人天花乱坠浮文巧语那一套了。
说的简直像是, 要为他死生相许似的。
净会胡吣。
不过, 姬檀却很吃这一套,他最喜欢顾熹之的一点便是顾熹之无时无刻对自己毫无保留的绝对衷心,一副任他驱使、永远也不会背叛的模样,姬檀唇角满意勾了起来, 手指在顾熹之额前比比划划,想要真做一回明主或为顾熹之一扫额间风霜,或为他抚平眉宇褶皱。
怎奈,顾熹之此人实在太过正色四平八稳了!
面上神色岿然不动地教人无一处下手便罢了,怎的连盘在乌纱帽里的头发丝都梳理得一丝不苟,衣襟更是整齐妥帖,愣是没有一点给姬檀的机会。
他单膝蹲下的动作宛如精心设计过一般。
但姬檀知道,顾熹之不是这样的人。
正是因此,姬檀才更不高兴了。
原本想做一回好的明主对臣下极尽关怀体贴之能事,结果被顾熹之与生俱来的沉稳姿态反弄地不高兴,连带着姬檀的动作也变得恶劣起来。
指尖往前触过顾熹之额头的一点美人尖,继而偏过,将他的乌纱帽展角一拽,终于将端方严谨的探花郎仪态弄地歪斜。
姬檀再看他,仿佛恶作剧得逞的小孩,高兴了,唇角都得意地扬了起来。
顾熹之被姬檀指尖碰到的刹那整个人都不可置信地绷紧怔住了,漆深的瞳孔无声张大,满满当当倒映着姬檀笑靥如花的面孔。
本来下意识地想将乌纱帽扶正,不过见姬檀似是故意把他的帽子弄歪,还一副极高兴的模样,便作罢了。
反正,他喜欢就好,正也好,歪也罢,顾熹之都不在乎。
目光一瞬不瞬地看着姬檀,顾熹之微不可查地弯了弯唇角。
姬檀垂首百无聊赖地把玩了下腰间玉佩,寻思着自己是不是应该说些什么,配合顾熹之方才那一番真心流露的剖白,也好掩饰一下自己对探花郎明目张胆的恶劣。
想着,姬檀正襟危坐起来,道:“孤知晓你的心意了,起来罢。”
顾熹之神色微微黯然,不过再不敢多泄漏自己的心意逾矩了。
方才那番话已是他所能说的极限,在向姬檀回答时隐晦掺杂了一丝自己的真心。
一言甫毕后,真心重匿暗处,而他,也要与心上人保持规矩距离。
原就该这样的。
他们本来如此。
可是,顾熹之还是不由得有些许失落,还不如,让姬檀多开心地玩会儿,他可以再姿态不整些。
姬檀没注意到顾熹之的这些小心思,本着礼尚往来的道理,也给自己即兴来了一段抒情的戏码:“有探花郎这番话,孤就放心了。”
他起身走到顾熹之面前,与他目平视着目,给足了他尊重与重视,旋即唇角绽出一抹涩然笑意,感情充沛地道:“探花郎视孤为明月,殊不知,探花郎于孤来说,亦是吹散蔽月乌云的清风,是孤之所幸。”
“在你之前,孤一直生活在水深火热举步维艰的环境当中,外人看来孤风光无限天潢贵胄,但这一路走来的艰辛也就只有自己知道,时刻警醒着不敢放松,十数年来一个安稳踏实的觉都没睡过,一次放下心防松泛地等待日落、再看一场星空也没有过,日日风刀霜剑严相逼[1],这样的日子,孤早已过麻木了。”
“直到,你出现了。”
姬檀露出恰到好处的莞尔一笑,一双剔透莹莹的桃花眼里闪烁着意味难明的光芒。
“你与孤身边的人都不相同,你并非汲汲营营之徒,亦不是想从孤这里获得好处、攀权附贵之辈,更不像小印子那样自小便侍奉于孤,是孤的心腹。
你一出现,就毫不犹豫甚至不惜犯官场忌讳、坚定而偏颇地选择了孤,仿佛一道炽烈天光,直奔孤而来。
孤唯独在你面前,能得片刻轻松欢愉,全身心地信任你。”
话音未落,顾熹之的反应简直比姬檀还要更甚、剧烈,他的瞳孔清晰可见地颤动起来。
是那种唯主上主义、坚定忠贞地都快滴出水来的震颤心疼目光。
这也太好骗了,姬檀如是心想。顾熹之这么木讷、单纯,看起来像是那种会对主上言听计从、不计其数付出的下属。
幸亏,他遇到的明主是他,不然,怕不是要被人欺骗地连底裤都不剩,姬檀顿时又心安理得起来,占据高位。
“殿下……”
顾熹之当真是被狠狠感动到了,他不知道自己原在殿下心中这般重要,这段感情从来都不是他一人的自作多情,虽然明知殿下对他的感情并非如自己所对他的一样,但是,足够了。
真的已经足够了。
这已经是顾熹之想都不敢想的。
有殿下这番话,他便是为他肝脑涂地、赴刀山火海又有何妨。他此生都会记得,记得今日的殿下,记得殿下这番话,日后不论面临什么绝境都有爬起来再度奋战的勇气。
太子殿下即是他心底深处最强有力的动力支撑。
是他永远的心之所向。
“微臣,此生定不负殿下看重。”千言万语凝结在心头,最后只堪堪说出了这一句,但却重若千钧。
顾熹之相信,太子殿下是懂的。
姬檀也确实看得分明,实在是顾熹之的心思太好猜了,姬檀一眼就能将他由外及内剖析得透彻,也终于确定,自己几次三番询问试探不过是想知道自己在顾熹之心中地位究竟几何,如今达成所愿了,姬檀满意地莞尔笑起。
连顾熹之告辞离去都没多注意。
彻底沉浸在顾熹之完全被控于自己股掌之间、对自己死心塌地,连他的心上之人都无可撼动自己说一不二的首要地位里。
倚在长椅上随手把玩腰间玉佩上的流苏,姬檀脸上惯常清清浅浅的假笑都变得真切了几分,桃花眼愉悦地弯了起来。
小印子几番上前探看,见姬檀始终不为所动没有下一步动作,不太确定自家殿下接下来的打算。不过,殿下并没有吩咐今晚会留在东宫,小印子还是上前确认问询:“殿下,您今晚要留在宫里吗?探花郎已经离开有一阵了,您若是还要回顾家,怕是——”
“……!”
“你怎地不早提醒孤!!”姬檀顿时腾地站起身来,从愉悦情绪中回神,拔步便往自己的房间跑。
“快快快!快侍奉孤更衣,在探花郎之前赶回去,绝不能教他发现了!”
“欸??”
小印子一头雾水,他真以为殿下方才是在思忖正事,姬檀沉思时便是这样的状态。
敢情他家殿下不是在运筹帷幄胸有定策,而是真的只是单纯地笑啊!
小印子也懵了,赶忙手忙脚乱地跟着姬檀一块往房间跑,快速为他更衣换装。
好险,在顾熹之步行回家的前一刻姬檀先赶了回来,没有露出任何破绽,他装作回家已久、体贴关心顾熹之今日下值怎的比平时晚了许多。
顾熹之微微一笑,没有解释,只是莫名其妙地向他道了声谢。
姬檀这才后知后觉想起,他是在感谢自己昨日说会为他转达对太子殿下的想见,今日得偿所愿。
姬檀想明白前因后果,摇头失笑,也转身回自己的房间了。
又两日,大朝会后皇帝召姬檀前往御书房觐见。
来了。
是祸躲不掉。
姬檀这段日子虽对如何解决燃眉之急有了办法,但这件事并非立竿见影密不透风,至少,支持三皇子一派的官员是知道的,怎可能见姬檀将其掩盖地滴水不漏,定然会向皇帝透露风声,欲见他登高跌重。
这样的情况,姬檀早有所料。
但面对谨慎多疑、对他诸多苛刻忌惮的皇帝还是很吃力,在事情没有完全办成之前姬檀万不敢托大,只能先将政策进行顺利的一半进度禀告于皇帝,剩下的则能瞒就瞒、能遮就遮,在将自己完全摘出来之前姬檀是不会松一点口风的。
皇帝目光威严地打量着他。
姬檀亦练就了一身不屈的假面。
这对假天家父子面面相觑,彼此心知肚明,却谁也不让着谁,无形的脸面早已开始逐渐撕破。
半晌,皇帝沉吟过后一锤定音道:“罢了,这件事你继续督办,万不可出任何差错,后果,你省得的。另外,你既然政务繁忙,想来这个月太后的寿诞庆典你也腾不出空来操办了,这样,今年的庆典交给老三办罢,你多指点他,莫出了错处。”
“是,儿臣领命。”姬檀皮笑肉不笑地应下。
皇帝既开始着重培养三皇子来与他抗衡,后果却还要教姬檀担着,真是给他听笑了。
从御书房告退,连日来的好心情都毁了个乌七八糟,心头阴霾一片。
回东宫的路上,姬檀满面的不虞之色,他身边的太监下人也俱不敢大出气说话,一直到前面几个庶吉士抱着一摞典籍文书快步往翰林院去了,着急忙慌地连太子殿下都没有看见,停下行礼。
姬檀这才一侧首,问小印子:“怎么回事?”
小印子登时使了个眼色,派出另一名小太监前往探查。
少顷后,探查的小太监回来了,回禀姬檀道:“殿下,是翰林院内部起了龃龉,翰林院的娄修撰向侍讲学士告发院内编修渎职懈怠、以权谋私,现下正闹得不可开交呢。”
“编修?哪一位编修?”翰林院有两位朝廷亲授的编修。
“是,探花郎,顾编修。”
小太监说完,姬檀不可置信地色变了:“什么?!”
“娄……那个娄修撰……”
“殿下,那是今科状元郎娄进,在翰林院位高探花郎一阶。”小印子适时为姬檀补充了对方身份。
姬檀顿时两弯纤眉压紧,沉吟:“什么人。走,随孤去看看。”
“是。”
小印子率众跟在姬檀身后,一见自家殿下这副架势,便知有人要遭殃了。不过,这干他何事,他唇角提起与主子一样清清浅浅的乐得假笑——
作者有话说:[1]:风刀霜剑严相逼——曹雪芹
大家六一儿童节快乐呀!!
上章忘记祝端午安康了,放在一起w
第37章
与此同时, 翰林院。
状元郎娄进将庶吉士抱进来的典籍公文找出翻开,指着一处指控道:“学士,您看, 就在这里, 这可是对陛下大不敬呐!也不知道咱们的顾编修平日是怎么当差的,莫不是眼睛都长到头顶上去了,只紧顾着太子殿下的差事,一心钻营, 却丝毫不把翰林院的本职政务放在眼里, 哼!”
从顾熹之第一日当差在御前呈递了一封奏疏哗众取宠, 想要攀太子殿下的高枝时娄进就不喜欢这人。
眼下,终于被他给逮到机会了,自然是要狠狠抨击对方。
攀上高枝又如何, 得太子殿下青眼又怎样, 不踏踏实实勤于政务照样会被人唾弃。
侍讲学士见状取出自己的放大镜片,仔细审阅了这页典籍,确实是顾熹之的手笔编撰誊写的不错,其中有一处明显对陛下大不敬, 这是极大的过失,轻则自己受罚,重则丢了官帽且会牵系到翰林院,幸而发现得早, 侍讲学士严肃对待。
不过, 顾熹之的务实态度侍讲学士也是一直看在眼里的,不太相信他会犯这么疏忽大意的过失,让他自己看。
顾熹之上前仔细核对典籍,待看到最后一句多出的对皇帝大不敬之言时一怔, 不由抬起眼睫,蹙眉看向娄进。
“看什么看!这不是你经办的典籍吗!”对方的态度咄咄逼人,却别过了眼,不肯直视顾熹之。
瞬间,顾熹之心里明镜似的,什么都明白了,无奈置之一笑。
转而问侍讲学士:“学士,这确实是下官负责经办的典籍不错,您看,这要怎么处理?”
侍讲学士见未酿成大错,又一直对顾熹之观感不错,便宽容道:“罢了,你把这一页重新誊写编录,再将所有负责过的典籍文书全都检查一遍,务必保证不会再出现错误纰漏,这件事便算——”
“学士,不可轻易揭过啊!此事虽小,可若传扬出去,对陛下轻忽事大,届时陛下还如何信任我们翰林院?朝中文武百官又会怎样看待我们的办事态度?”
“即便这些不论,顾编修时常出入东宫,这总是事实罢,到时惹得人争相效仿,汲汲营营攀权附贵,反正,只要没有酿成大错及时补救就行了嘛,是不是这个意思?”
“胡说什么!”侍讲学士及时喝止了他。
并出言解释道:“顾编修出入东宫协助太子殿下办事乃是陛下准允,颁布了旨意的,有何不可,莫再胡吣了。”
娄进并没有就这么算了,而是上前更进一步不依不饶逼问:“那么,顾编修,你敢说,你出入东宫就只是为了协助太子殿下处理政务,没有分毫自己的私心?你常常留在东宫用膳,并得了太子殿下许多赏赐,难道就没有说些别的话?谁不知道太子殿下是用这样的手段笼络门下官员客卿——”
“够了!”顾熹之第一次用这么冷冽的语气打断人说话,面沉如水。
“典籍的事我本不欲追究,到底怎么一回事你自己心里清楚,届时场面闹得太难看于谁都不好。至于我出入东宫,一来这是陛下旨意,我奉旨办事,二来这是我的私事,与你何干,我从没有用翰林院当值的时间去拜见太子殿下,更没有贻误正事,修撰未免管得也太宽了些。”
“你方才所说都只不过是你自己的臆测,并非事实,可你在背后编排太子殿下,大不韪冒犯,却是在场众人有目共睹,板上钉钉。”
“你若非要这般较真,凡事大公无私,是不是该先把这桩罪认领认罚了?”
事关他自己,顾熹之秉着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态度算了,毕竟对方年纪长他一轮有余,又官高他一阶,顾熹之还是尽量以和为贵不多计较,但对方千不该万不该,攀扯到了太子殿下,于殿下名声有碍,这就让顾熹之决计不能容忍了,登时锱铢必较。
“你——”
娄进被他怼到语结,面色更是涨地通红,险些跳脚。
不过他旋即又想起,典籍一事他做地干净利落,顾熹之即便知道实情又如何,他有证据么,没有证据就是污蔑,是他自己的过错,便是陛下在此他也是站得住脚的,登时又将胸膛挺直了几分。
知道顾熹之性子好,此刻这般动怒,必是被他戳中痛点了。
娄进就专挑这点抨击,顾熹之若是反驳便是恼羞成怒、是倚仗人势:“朝廷国家面前无私事,顾编修既为官,不会不明白这一点吧。再说回太子殿下,我何曾编排殿下了,我从始至终说的,都是顾编修你啊。”
“顾编修妄图攀附东宫,不惜奴颜卑膝、谄言媚上,好借东宫之力青云直上,这难道不是事实么,不是你的私心吗?”
顾熹之实没想到对方能厚颜无耻到这种地步,他张了张口,欲要辩驳,但随即又想到,不论如何争辩,到底是把太子殿下搅进这摊浑水里来了,殿下会受风言风语影响,甚至会传出殿下纵容门下倚仗其势的谣言。
顾熹之不由迟疑了。
那是他心里的软肋,是绝不能受到侵扰的纯净之地。
他再环顾向四周,翰林院其他同僚或是窃窃私语讨论,或是对他投以担忧同情的目光,顾熹之稍稍松泛了神经,左右事实胜于雄辩,他没必要紧咬这个话茬逞一时的口舌之快,而将太子殿下行迹放大,置于流言之中。
眼前之事,暂且先这样罢。
当然,这绝不是说顾熹之就此息事宁人、默默忍受了这次侮辱指控了,他稍后自会向侍讲学士分说清楚,谁的过错谁自己承担,秉公办理便是,他不会再手下留情。
往后,更不会对什么人都讲究情面以和为贵。
姬檀就这样端抱手臂在外边倚着门框不知看了顾熹之多久,见他低垂下首黯然不语的委屈模样,心道,真是个呆子,回话反击呀,他又不是胸无点墨。
不过这对顾熹之这样深明大义的君子来说确实是有些为难了。
无赖难缠,顾熹之显然不擅长应付这种场面。
谢晁楼眼见好友落于下风,看不下去了,正欲出言相帮,却先看见了一截哑金色蟒纹滚边袍裾和绣刻鎏金九章纹样的缎面鞋履,宫中能这般穿着打扮的人,只有——
他往前看,果不其然见太子殿下边抚掌边信步朝这边走来。
“当真是好大的官威啊,精彩!”
“还要说什么,也让孤一起听听好了。”
莞尔话音未落,顾熹之不可置信猝然回头,其他人则是怔愕地呼啦跪了一地行礼,满室的“参见太子殿下”此起彼伏,顾熹之紧随其后单膝下跪行礼。
姬檀走到他面前,道:“都起来罢。”
众人陆陆续续起身,侍讲学士上前抬手请姬檀上座,姬檀没有过去,而是转头问顾熹之:“你的位置在哪里?”
顾熹之告诉了姬檀位置,就在旁边。
姬檀随手拿起顾熹之案桌上一本公文翻了翻,确认是顾熹之字迹,便一揽袍裾坐下了。
见众人神色肃然地立在一边等他发话,姬檀抬起头莞尔一笑:“不用管孤,你们继续。”说罢,当真置身事外地观阅起顾熹之日常整理的公文典籍,并不管他们。
众人站立不安。
娄进更是满面地:“……”
还是侍讲学士上前恭敬地打圆场,不过他也有些拿不准姬檀的意思,将顾熹之誊写过失的那本典籍呈到姬檀面前,长话短说地概括了事情经过,等他指示。
姬檀说不管就当真没有插手干涉,他看过那页典籍上不敬皇帝的言论,再对比了顾熹之其他公文,很快便察觉出笔锋的微妙不同之处,不过他并没有声张,而是静观事态发展。
太子殿下这个当事人在这里,娄进就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再往他身上攀扯,明显声音小了许多地揪住顾熹之过失不放,并向姬檀禀告,称这样疏忽大意无才无德的人不配为太子殿下效力。
姬檀闻言饶有兴趣地挑了下眉梢:“哦?他不配,你配吗?”
娄进顿时激动地喜形于色,亟不可待便要去拿自己作的策论和整理的公文典籍给太子殿下看,上赶着表现自己。
姬檀笑了,阻止他道:“娄修撰不必如此,孤并没有说要看。唔……照娄修撰方才所言,这算不算是奴颜卑膝、谄言媚上啊,孤不大明白呢,烦请娄修撰为孤解释一二。”
不过霎那间,娄进脸上血色就褪地一干二净。
有个跟顾熹之关系很好的庶吉士没忍住扑哧笑出了声,旋即赶忙捂住自己的嘴。
“孤还以为状元郎皆是才高八斗博闻强识,现下看来,原也并非如此。”姬檀不涂而朱的唇瓣微微勾起,一双潋滟莹然的桃花眼比平时更加晶亮剔透。
“有人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
方才那名笑出声的庶吉士自告奋勇地举起了手,道:“殿下,便是娄大人方才那番模样了。”
他不仅是在为顾熹之说话,也是在回击娄进平日对他们这些无官身的小庶吉士的刻薄鄙夷。
“答的不错,不但能明晰其义还能活用举例,赏。”
话音落下,在后侧侍奉姬檀的小印子即刻拿出一把金瓜子,给了这名庶吉士,庶吉士登时高兴地几要蹦起来了,满面喜色地谢过太子殿下。
与之相反的则是娄进,白着脸色咚地一声跪地,请求太子殿下饶恕,他终于明白太子殿下甫一过来时说的那句好大的官威是何意了。
“微臣错了,微臣不该僭越罔上,即便顾编修有错,也不该由微臣控诉发落,还请殿下恕罪!饶恕微臣这一回!求殿下了!!”
姬檀拿起顾熹之桌上的一支狼毫笔,夹在指间动作漂亮地转着,不疾不徐侧过首道:“孤也想轻拿轻放饶恕你啊,可是,孤今日轻易揭过了,明日还怎么管束其他下属?每个人犯错后都像你一样来向孤求饶,你说孤是饶、还是不饶?届时满朝文武百官以及众人又怎么看待孤办事的态度?”
直到此刻,娄进才惊觉自己说过的话全都应验在自己身上了。
顾熹之什么事情没有,反倒是他骑虎难下,左支右绌。
额头已被逼出惴惴冷汗,面对脾性好的顾熹之他尚可强词夺理,但面对地位权柄远高出他数阶的太子殿下他一个字也不敢胡搅蛮缠了。
只能不住磕头求饶。
侍讲学士见翰林院的官员被逼到此种地步,面上也有些不太好看,上前为他说情。
姬檀转着狼毫笔不为所动。
侍讲学士又说此事定会秉公办理,严惩不贷,绝不会包庇轻纵了手下官员,日后严整翰林院风气。
姬檀这才神色松动,清清浅浅温润一笑,道:“日后再发生这样的事情,有人喜欢搬弄是非,僭越无章,行暗室欺心之举,孤不介意为他寻个更适合他的去处,明白了吗?”
“是、是,谢殿下!谢太子殿下饶恕!微臣谨记,定不敢再犯了!!”娄进知天命年僵直的脊背都几乎佝偻下来,匍匐在地虚软地支不起来,再不敢多嚼一句是非了。
顾熹之定睛不错地看着姬檀,垂敛下来的眼眸中满是抑制不住的炽烈欢喜,周身如同浸在甜蜜中。
虽然太子殿下从头至尾没有为他说过一句话,却处处帮他出气。
这个人,怎么就那么好呢。
他真的,好喜欢——
作者有话说:
第38章
胡搅蛮缠的人解决了, 剩下典籍一事顾熹之自己处理,姬檀放下狼毫笔拍拍手准备起身,却倏地眼睛一眯, 目光一瞬不瞬注视顾熹之侧首和谢晁楼眉来眼去。
谢晁楼是翰林院中与顾熹之关系最好的同僚, 对他和太子殿下的事情也更了解几分,此番见状忍不住用眼神好奇问顾熹之,“太子殿下是专门过来为你撑腰的吗?”
虽然太子殿下并未明说,但在场的人精个个看得分明。
顾熹之莞尔一笑, 没有答话。
他心里其实也有这样的想法, 想这么私心地以为, 却又怕是自己自作多情,太子殿下过来翰林院另有要事。
不过,殿下对他的维护顾熹之无比清晰地感受到了, 心里不由得一暖, 唇角微不可查地提了起来,视野内再也无法容纳其他,只专注看向那一人。
姬檀在顾熹之收回目光前就将视线转了回来,指尖没有节奏地点在案桌上, 改了主意暂且不走了。
他要看看顾熹之平日在翰林院的情况,也要看看顾熹之和他那位心上之人间的相与。
姬檀坐在原位等着。
旋即,侍讲学士极具眼力见地上前问姬檀是否还有要事,姬檀便顺势道:“孤有些许疑惑不解, 想亲自过来翰林查阅典籍, 另外,方才娄修撰提到能力,孤也想亲自看看顾编修究竟才能几何,便让他过来为孤讲解罢。”
“是, 殿下。”
侍讲学士无有不应,即使姬檀不说,他也会指派顾熹之过去伴驾左右。
不过,“殿下,您若是想要考察顾编修的才干,编修的政务大多繁杂交织在一起,怕是难以单独拆分出来。”
“无妨,两位编修一起为孤解惑便是了。”政务拆分不开正好合姬檀心意,不与他二人一起,如何探查两人情况,是以,姬檀两个都点名了。
“是。”
这个任务不用侍讲学士再吩咐,顾熹之就已先一步上前了,视线尽数聚焦在坐在他座位上的一人身上,声音低沉而温和,“但凭殿下差遣询问。”
姬檀便起身理了理坐乱的袍裾,一抬头莞尔微笑:“劳烦顾编修了,孤看翰林院比孤上次来时新增了不少史书典籍,布局上也有一些变化,顾编修就先为孤介绍一番罢。”
“是,殿下。”顾熹之欣然答应,带姬檀遍处观看。
还没到考察政务的时候,谢晁楼暂时不必过去,且他观太子殿下和顾熹之之间的熟稔气氛,也不像是他能够插足进去的,还是罢了,他稍后再去。
视线落到众人散后只剩下娄进一人仍凄凄匍匐的原地处。
他没有起身自然不是因为太子殿下责罚了他,而是面子里子都丢尽了,无颜起来,不敢面对众人指指点点的目光,伏跪在地减少心里的难堪,也好让自己处于一个教人可怜的弱势地位。
谢晁楼想了想,还是上前,将因为太子殿下突然到来,他没能说出的话告诉娄进。
“你当真以为典籍一事做得神不知鬼不觉吗?实话告诉你吧,那份典籍不是顾熹之的责任,而是你的。”
事关他暗害对象,娄进果然不明所以地抬起了头,一双浑浊、因为情绪过分激动而布满了红血丝的眼睛紧紧盯着谢晁楼。
谢晁楼好心告诉他:“你还真是会挑,那份典籍是顾熹之处理,我检查过的,当时并没有对陛下大不敬的那一句,而且你怕是忘了,当日派分典籍任务时,你因为家中幼子生病而告了半天假,是以并不清楚自己手上分了多少典籍,顾熹之担心你忙不过来,典籍又事关紧要,便主动帮忙为你分担了一些,我也帮着一起处理了。”
“所以说,那份典籍如果真出事了,影响的也不是顾熹之,而是你啊。”
谢晁楼说完实情,欲举步离开,却听到娄进失态地叫喊了声“不可能!这怎么可能呢!他会这么好心帮我?!”,眼见这人屡教不改,刻薄自私进了骨子里,谢晁楼没再管他,一摇头去找顾熹之会和。
娄进整个人颤颤巍巍,难以置信,他才不相信顾熹之会这么好心,如果真是好心,为何不一早告诉他,明知他对自己的典籍动了手脚,却还选择装聋作哑默不作声,联合谢晁楼一起看他笑话。
不,不止如此。
不只是他们,整个翰林院的人都看到了,他们都在看他笑话!
都是顾熹之!!
他明明早就知道,也知道自己绝不会受牵连,却不告诉他,都不告诉他,任由他落到这步田地。
一时间,彻骨淬毒的恨意和嫉妒爬满了娄进脸庞,骨子里生来的卑劣是不论读多少圣贤书也无法洗去的。
另一边,姬檀端抱手臂任由顾熹之带着他在书架林立的史书典籍中间转悠讲解。
顾熹之温润的眉宇间暗藏一抹踌躇犹疑,他已经看出来了,太子殿下并无要事,大抵正如他所猜测的那样,是为他而来的。
可是,真要顾熹之去问,顾熹之反倒迈不出这一步了。
姬檀看他纠结地眉梢都要打绺了,双手负在身后,莞尔一笑,道:“你是想说,孤是不是特意过来帮你的,是吗?”
顾熹之闻悉面色一赧。
他是想要问,但,他不过一介臣下,哪来的脸面斗胆去问太子殿下,他只是——
“是。”
顾熹之还没思忖完,就听见太子殿下毫不避讳地承认了,登时抬起头来看向他。
“孤从御书房回宫,途经翰林院,听闻你遇到了麻烦,就过来为你解围了。”姬檀逗顾熹之的话简直一本正经信手拈来,他甚至能够预想到这人脸上会露出怎样惊喜交加的表情,顾熹之这一点最有意思了。
姬檀对其乐此不彼。
且这也不算是完全在骗他,顾熹之是他掌控的人,除他以外,谁也不能欺辱了去。
这么说,结果都是一样的,无甚差别。
姬檀弯起眼睛,满眼都是对顾熹之的深切关怀。
顾熹之登时漆深的瞳孔都克制不住颤动起来,自己猜测和太子殿下亲口承认是完全不一样的感觉,他的整个胸腔都被盈满了。
似鼓喧嚣,如擂震耳。
每每和太子殿下多接触一分,就愈发喜欢眼前这人。
怎么办,他真的快要克制不住了。
裹挟滚烫爱意的尊称吐露而出:“殿下……”
正当这时,姬檀转头,是谢晁楼赶过来了。谢晁楼再次向姬檀行礼,姬檀同样温和待人地免了他的礼。
顾熹之抿了抿唇,未竟之言重新吞回了嗓子眼,蛰伏不动了。
谢晁楼没有发现两人间暗流涌动的情愫,十分自来熟地加入了进去,三人序齿相当,又俱能说会道,一时间气氛分外融洽。
谢晁楼很会说话,主动为姬檀介绍起编修的日常职务,并利用声调变化、典故和翰林院的日常轶事将枯燥乏味的当值过程说的妙趣横生,姬檀听着频频点头,倒真来了几分兴致。
这和掌控顾熹之是完全不一样的目的,他眸中泛起清清浅浅的莹然笑意,称赞道:“不愧是京城谢家的子弟,谈吐风采果然不一般,谢编修有空可常来东宫走动,和顾编修一起。”
谢晁楼闻言不卑不亢微笑道:“殿下日理万机,微臣不敢搅扰,不过若再有像临江清宴宴那样的风月之邀,微臣一定不请自来,到时候还请殿下多备些彩头和珍馐了。”
能将婉拒说得这般漂亮令人舒心,可见这谢晁楼确是人才。
可惜了,京城谢家不是那么好笼络的,姬檀也就随口一说。
谢晁楼愈表现地八面玲珑舌烂莲花,姬檀对他的兴致也就愈淡。
和这样的人说话舒心,但很不真实,他和皇宫里面那些戴着假面的人没有什么两样,姬檀像是置身在一片云雾之上,脚踩不到地。
两相对比,还是和顾熹之相处时舒适,且他这人最有意思了,每逗出一个表情,不论是木讷,还是惊喜,都格外鲜活灵动,是独属于姬檀的。
会让姬檀产生一种,自己也生出了血肉的满足感。
而不再是,需要戴上假面艰难维系风光无限的太子殿下形象。
是以,接下来姬檀的兴致明显消减许多,谢晁楼察觉到了,减少了主动说话,转而和顾熹之絮絮私语。
谁知,顾熹之也没有什么兴致。
从太子殿下对谢晁楼说第一句话起,顾熹之就感到了无与伦比的熟悉和危机感,这是太子殿下惯常拉拢才俊的前兆,虽然并未成功,但还是让顾熹之警惕起来,不动声色时刻觑紧谢晁楼。
姬檀亦一直用余光关注顾熹之的反应,见他眼珠子片刻都不离谢晁楼,心中微沉。
看来,顾熹之对待心上之人的分量比他想的要重啊。
也是,谢编修这样能说会道又诙谐风趣的人确实讨人欢心,相处时日久了,顾熹之被他吸引是正常的。
只是,这对于姬檀来说实在不算是一个好消息。
在他和顾熹之心上之人二择一的情况下,顾熹之的视线关注别人明显多于自己,这就让姬檀很不高兴了,无法接受顾熹之脱离掌控。
他亦看向谢晁楼,心里进行着新的盘算。
姬檀做太子的这许多年可不是白做的,至少,他绝不是一个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道德高尚的君子,况且,顾熹之的单相思也和婚完全扯不上边,他便是插足破坏了又有何妨。
想着,姬檀眸中闪过一抹狡黠暗芒。
轻易便将顾熹之叫来身边,再驾轻就熟地介入两人之间。
彻底隔绝了顾熹之看向谢晁楼的视线。
如此,姬檀总算是满意了稍许。
剩下的部分自然而然由顾熹之为他介绍,姬檀心不在焉地听着,即便他隔断了这一时片刻,又有何用,他稍后还是要离开的,离开之后又当如何?
他能看住顾熹之一时,却看不住他一世。
最好,是能让顾熹之的心偏向他,而谢晁楼主动远离顾熹之的办法。
能怎么做呢?
姬檀不禁看了看窗外的日头,心道不能再在这里耽搁久了,得快些做下决定。
顾熹之距离太子殿下最近,姬檀走神的第一时间他便察觉了,心里一沉,果然,太子殿下还是更欣赏谢晁楼吗?他是不是更喜欢这样谈吐风趣的人?
稍后殿下离开,他要去向谢晁楼讨教一番说话的艺术,谢晁楼能做的,他亦可以。
他会比谁都更加用心,更能为太子殿下效力。
顾熹之在心中暗暗下了决心。
“殿下……”
“你……”
两人同时开口,目光相接,又同时戛然而止。还是顾熹之道:“殿下先说吧。”
姬檀便莞尔道:“孤是想说,时候不早了,今日的参观考察先到这里,你不必再为孤讲述了。”
“是。”顾熹之心情低落下去。
下一瞬,一只修长白皙、沾了些微檀香温热的手搭上了顾熹之肩膀,是姬檀上前一步侧过身,附在顾熹之耳边轻声宣誓主权道:“下次再发生这样的事情,直接差人来东宫找孤即可,知道了吗。”
一言甫毕,姬檀收拢手指轻拍了拍他。
当着谢晁楼的面,将这人完全纳入自己的领地范围内。
除了他,谁也不能沾染。
第39章
瞬息间, 顾熹之耳廓都被姬檀近在咫尺的温热吐息和轻柔话语拂地通红,轰地一下就火烧火燎起来了,换做平时, 他怎么也不会这么没分寸尊卑地就答应了, 可是现在,灵台直接沸成了一团浆糊,稀里糊涂地被姬檀牵着走。
“……嗯。多谢殿下。”
顾熹之眼睫轻颤,不自觉地抿了抿唇, 手脚是完全同步的, 大脑是一片空白的, 唯有心脏鼓噪,声声如催。
姬檀如愿以偿看到顾熹之满心满眼都只有自己,谁也不能分走他的注意力, 这才莞尔一笑, 收回了手保持正常距离。
此时的谢晁楼已经退后离两人一丈远了,方才太子殿下靠近顾熹之,他就直觉这不是他能听的话,果断远离。
事实证明他的感觉是对的。
他是知道顾熹之投效了东宫门下的, 不想两人私下关系也这般甚笃,看来下次他没必要跟着一起过来了,省得多余讨人嫌,赶忙转过身去佯装看外面的白日。
姬檀一眯眼睛, 见他还算上道, 心情愉悦了几分,随意找了个借口满意离开翰林院,回东宫去了。
一直到他离开,顾熹之都没能从这阵炽烈悸动的情绪中缓过神来。
真是要命。
太子殿下这样全然不经意地对他表露出深切关心的模样, 简直要把他的三魂七魄连带神思都一并勾出带走了,今天一整天的当值时间他都会想着他,真是又难捱,又是满心充盈,太子殿下可太会折磨人了。
顾熹之在心里很是幸福地感慨了一番,唇角挂着灿烂笑意同手同脚地返回去找侍讲学士将典籍一事收尾解决。
全然被好友遗忘在了原地的谢晁楼:“??”
见无人理会他,他自己摸了摸鼻子洒脱开朗大步流星地回去了。
又是一日,轮到顾熹之休沐的时间。
本来这天姬檀是要回东宫去的,他特意预留出了时间来操办太后的寿诞庆典,不过现在差事被皇帝指给了三皇子,他反而空闲出来了,也好,姬檀正好趁此机会在家休整。
姬檀在顾家的日子里,沈玉兰变着法地做他爱吃的菜,买他喜欢吃的水果点心来讨他欢心,但被调换弃置了将近二十来年的母子亲情不是这点小恩小惠就能够弥补的,姬檀亦不需要。
是以,除了用膳时间姬檀会去前厅吃饭,其余时候他都待在自己的房里没有出门。
今日顾熹之也没出门,不是在书房处理未竟的政务,也没有其他事情要办,不知道在房里捣鼓什么。
对姬檀没有威胁的事情,他一向懒得管,随顾熹之去了。
傍晚,早早地用过了晚膳,天色还没有完全黑透,广袤的天际边缘泛着灰蓝与浅黑相交织的落霞,凉风习习,是个很适合独弈下棋的好时候,姬檀正准备回房取出许久未用的棋盘下一盘棋。
正当这时,顾熹之过来找他,请他帮一个忙。
姬檀问他什么忙。
顾熹之便道:“帮我一起收下小网兜,捉萤火虫。”
姬檀闻言登时一双剔透莹然的桃花眼都懵然住了,难以置信睁圆:“啊?”
虽然很不理解,甚至觉得顾熹之的行为颇有几分傻缺意味,但姬檀还是答应帮他的忙了,让无代驾车送他们去顾熹之发现的一片生长着湿润水草的长河边。
路上,姬檀越想越难以理解,更让他想不通的是,自己居然也陪着顾熹之一起胡闹,顿时额角都不禁跳了几下,忍不住问他:“你捉这个作甚?”
顾熹之没有瞒他,道:“东宫花园里有一小片竹园,驱过虫的,竹叶葳蕤风吹飒飒,很适合放萤火虫,夜晚会像星空一样美丽。”
太子殿下曾说,他一日松泛下来看一场星空都没有过,那时顾熹之便想着送他一夜星空。
夜色如醉的晚上,殿下可以在竹园里的石桌前坐下,或是下棋对弈,或是举杯小酌,松泛个一时半刻。
姬檀没有料到会是这种回答,登时神色怔忪。
少顷,他看向顾熹之,神色柔软了几分,又颇为无奈地道:“那你知道即使你费这么大劲捉了萤火虫再放到东宫花园,根据萤火成虫不足七天的寿命来看,至多也只能将养一两日,活不长的。”
顾熹之莞尔道:“我知道。”
世间美丽之物大多不长久,不过这有什么关系,能博得殿下短暂松泛,让殿下见之即可。
日后他可以再送别的物什,譬如长明灯,譬如漫天绚烂烟火,都可以的,办法总比困难多,他总会再想出新的点子。
能用一夜萤火星空换殿下片刻欢愉,值了。
是他赚了。
见他决意坚持并满怀赤诚之心,并不为萤火虫寿命短暂而神伤,姬檀也就不再多言打击他了,由着他瞎折腾。
然而,到了地方,姬檀下马车亲眼见到面前景象还是不可避免地被狠狠震撼到了。
也不知道顾熹之是怎么找到这片地方的,只见漫河遍野的腐草生萤径直映入眼帘,无数晶莹细闪的萤火虫自枯萎湿润的草地上、生长着茂盛水草的河边缘轻盈飞舞。
低下头,便能看见这种闪闪发光的小东西盘旋在身旁,煞是好看;抬起头,是一望无际广袤无垠的星空,今夜月明星耀,银银月光混合萤火虫的荧光铺在波光粼粼的河面上,俨然连通了银河与河水间的相接通道,像是对姬檀发出了一个令人难以拒绝的风月之邀。
姬檀收回之前对顾熹之说过的话。
是他小看了这美丽造物,忍不住拾步上前,张开双臂细细感受。
习习晚风裹挟了河水的清凉,拂地姬檀乌黑发丝飞扬向后,湿润但并非过度潮湿的草地不会弄脏姬檀的鞋子,让他短暂地卸去了一身被政事积压满腹心事的疲乏,当真松泛下来闭眼享受此刻难得的安宁。
再度睁眼,姬檀侧首,见顾熹之一副司空见惯、毫不为之所动的模样正在专心布置捕捉萤火虫的细密网兜,和准备装萤火虫的纱囊。
姬檀没有即刻就上前帮他,而是提起浅青色碧玉竹纹的对襟罩衫下摆,往河边缘走去,那边的萤火虫更多。
他先看一看享受须臾。
姬檀找到一块大石简单拂了拂坐下,双手托着下颌仰望星空。
他并非真的没有看过星空,但像今晚这样,看见的不是和被自己一样困在四四方方宫阙里的沉闷星空,确实是头一遭。而且,身边还有个一门心思地全神贯注捕捉萤火虫、忙碌不停的家伙,想要心事重重似乎都成了件困难事。
姬檀看得心头意动,唇角扬起,一时倾诉欲强烈,张了张口欲叫顾熹之过来一起坐下畅谈片刻。
谈什么都好,谈谈顾熹之这些年的生活,寒窗苦读的艰辛,但又充满了希冀简单温馨的日子,原本应该属于姬檀的错位人生,谁知,顾熹之始终头都不抬一下,根本没有看他。
姬檀登时:“……”
还真是个木头呆子,一点风花雪月的情趣也不懂,可惜了这良辰美景,风月无边。
不过随即,姬檀又笑开了。
这才是顾熹之啊,正是因为他这样,姬檀才能难得地真正感受到舒适和放松。
罢了罢了,且随他去罢。
反正,只要他在身边便好。
姬檀收回目光,继续托着下巴仰望星空,不由伸出手去触漫天飞舞萦绕在他周身的萤火虫。
待顾熹之埋头独自将所有的网兜都铺整好后,这才发现“琳琅”根本没过来帮他,他一抬头,去寻对方的身影,很快便在一处石头上找到了,刚想出言叫他,却先看着那瘦削的背影一怔,旋即,缓缓蹙起了眉梢。
好像……这也太像了。
顾熹之一直知道“琳琅”眉眼和太子殿下相似,身量也差不多,但什么时候,他们连背影也这么相像了。
从背后看去,几乎分不出彼此。
顾熹之对“琳琅”算不上熟悉,但对太子殿下却是每一分每一毫都无比熟稔地铭刻在心,太子殿下的身量、腰身不用丈量的宽度、各种能令他目不转睛心笙驰荡的小动作,从背后看去和眼前之人完全重叠在了一起。
甚至,这已经不是顾熹之第一次从他身上看到太子殿下的影子了。
最近的一次是十五灯会那天,对方满目好奇地游逛夜市小摊,小跑时的肢体动作,吃水果嚼地腮帮子一鼓一鼓,都和太子殿下别无二致。
不期然地,顾熹之心里涌起了一些莫须有的、奇异乱糊的想法,他几乎是步履沉重,却又心潮翻涌地一步步坚定走上前去。
待快要走到“琳琅”身后时慢慢停下脚步,垂眸一瞬不瞬地看着一手支颐、另一只手随手揪了根水草拿在手里摇晃的青年。
顾熹之忍不住喉结上下一攒。
嗓子眼有些发紧,但心里那阵越来越疾的呼声却愈发强烈了,几乎要冲破他的胸腔,活生生地蹦跳出来。
恰逢此时一阵晚风袭来,风扬起姬檀的三千如瀑青丝,连带发梢中被沁染过透的檀香都逸散出来,迎面将顾熹之扑了个满鼻,拂他一脸。
顾熹之呼吸放轻,轻轻地深吸了一口清凉空气,好让自己冷静下来,手却不知不觉越攥越紧,惯常执笔的手指此刻早已紧攥成拳,抠进掌心又松开来,顾熹之略略抬起了一只手。
在心里给自己打足了气,旋即一鼓作气喊出那个他心里十分摇摆不定但又呼之欲出的试探称呼:
“太子殿下?”
姬檀手里揪着摇晃的水草停了,连带着他的头发丝都仿佛静止不动。
好半晌,坐在石头上的青年才缓缓地、表情一如平常地转过头来。
“你说什么?”
第40章
“顾公子莫不是被萤火迷了眼睛, 视线恍惚了,这里哪有太子殿下?”琳琅站起身来,一脸担忧地看向顾熹之, 伸手想要触碰他的眼睫。
顾熹之下意识躲过了他的手, 一眨不错凝目望去。
眼前人除了和太子殿下肖似的眉眼外没有任何相似之处,仿佛一切都只是他的错觉,甚至,那双桃花眼里毫不掩饰的故作关心和三分模仿太子殿下让他心生不喜。
顾熹之后退两步, 眉梢微微压紧。
他许久没有见琳琅这样过了, 但许是近来两人关系渐好, 让他情不自禁跨越了这条界线,也或许是因为刚才自己主动试探,才惹得对方露出这般情态。
不论哪种原因, 顾熹之都霎时犹如被一盆冷水从头浇到了脚, 失望透顶。
但又无法责怪任何人,囫囵收起了莫须有的凌乱心思。
其实只要他方才接受了“琳琅”伸出的手,就会发现这只手与他在东宫一瞬不瞬瞧着的剥荔枝的手、和在翰林院搭在他肩膀上的手一模一样。
可惜,这一点也被姬檀算计在内, 让顾熹之临到关键时刻放弃了。
早在顾熹之走过来时姬檀就听到了他的脚步声,闻悉他脚步声比平时略沉更慢,姬檀就猜到他不是来让自己帮忙或者有什么寻常话要说,能让顾熹之这般一反常态的, 定是他发觉了什么。
姬檀猜测不到, 只能等着顾熹之先开口问他。
在听到那声“太子殿下”时姬檀心里说一点也不紧张是假的,但很快被他压下了,听顾熹之的语气,他亦不确定, 只是纯粹试探,那么姬檀就还有打消他念头的机会。
是以,三分自己的本色出演,七分故意模仿琳琅对顾熹之的关心。
他至今都不知道为什么琳琅模仿自己顾熹之会不高兴,但这并不重要,招数管用就行了,果不其然,在他话音落下后顾熹之眼底神色慢慢冷淡下去,与他拉开距离。
顾熹之又是那种非礼勿视的正人君子,不会不礼貌地盯着人看,因此这一点他也能轻易遮掩过去。
再加上太子殿下和琳琅身份上八竿子打不着的天堑之别,任顾熹之如何才思敏捷也决计想不到把两人联系到一起去。
顾熹之定睛看他,半晌摇了摇头,道:“没什么,是我叫错了。”
姬檀回以同样保持距离的莞尔一笑,方才刻意接近是为了打消顾熹之的念头,但不代表他想要把两人好不容易缓和转圜的关系弄僵,目的达到便及时收手,维持原状。
“你那边弄好了吗,需要我一起帮忙?”姬檀主动释放友好信号道。
“好了。”顾熹之自然抵御不了。
这个倏然发生、惊心动魄的小插曲便轻轻揭过了。
姬檀和顾熹之一起往铺好了准备收网的网兜处走,姬檀用余光悄然打量顾熹之的侧脸,见他情绪似乎有些低落,又想到他今晚对自己的用心,以及,自己确实感受到了片刻全身心的放松和欢愉,姬檀略一思忖。
伸手一挽,手心里便多出了几只发着荧光的萤火虫,眉眼一弯莞尔道:
“顾公子,给你。”
他故意将手递到一个离顾熹之很近的距离,顾熹之吓了一跳,登时也顾不上失落了,赶忙往旁边退让几步,姬檀踮起了脚跟穷追不舍,忍着笑道:
“你走什么呀,不是你要的萤火虫吗,捉给你你又不要……诶诶诶,别跑呀……”
顾熹之瞬间拔步跑得更快了,连一片衣袂都不留给姬檀,姬檀提步追了上去,每每两人衣袂被风吹地相接,他又会刻意放慢速度,故意不追上顾熹之,只兜兜转转不停逗弄追逐他玩。
这个人,实在是太好逗了!
太好玩了!!
见顾熹之被他追得落荒而逃险些要躲起来的窘迫样子,姬檀停下了脚步,在原地弯腰捧腹大笑了起来。
果然,他身边的这些个人心鬼蜮的人里,顾熹之是唯一的纯白之色,是最有意思的人了。
姬檀当真有几分喜欢他了。
眯起眼晴,上前安安分分地帮他牵网兜,不再折腾他。
网兜一展,他和顾熹之一人站立一边,数百只萤火虫瞬间被一兜而起,莹亮惊人,将网兜口收束起来,顾熹之从里面挑大的亮的捉,再收进纱囊里,弄完一切后满足地提着纱囊返身回去。
姬檀挑了挑眉梢,和他一道离开。
折腾嬉闹了大半个晚上,姬檀坐回马车里鞋子都湿了,夏天倒不至于会着凉,只是湿乎乎的粘地脚有些难受,不过这些相较于姬檀今晚痛快的心情,什么都不值一提了。
回到顾家两人各回各的房间,吟雪看到姬檀潮湿的鞋子和脏地不成样子的袍裾下摆小小地惊呼了一声,颇有些担心地拧眉道:“殿下若是着凉了可如何是好,过两日便是太后寿诞了,不容闪失,这探花郎也真是的,怎么让殿下做这种事情。”
姬檀闻言无所谓地一笑,是他答应顾熹之去的。
寿诞再如何重要,也不及他今夜的片刻欢愉。
况且,这次的寿诞除了太后、皇帝皇后另有主角,重心也不会在姬檀身上,姬檀好不容易松泛下来的眉宇重新笼上了一层挥之不去的阴霾。
翌日,顾熹之本想一早先去东宫拜见太子殿下,将萤火虫送他,却被翰林院的上峰阻止,告知他两日后太后寿诞庆典,他们这些官员虽然不必赠送重礼,但身为文官,写祝贺青词等为太后庆贺是免不了的。
兹事体大,若是写得好被太后赏识提点,赏赐都是其次,最主要的是于往后仕途发展有利。
顾熹之虽然明确了将来仕途发展方向,一心为太子殿下效力,但这样的机会不可多得,他自是要与其他人一样紧紧抓住的,暂且留在翰林院作词,作出来的青词还要先交由上峰指示提点,确认没有问题后才能呈递御前,送到太后手中。
故而,为太子殿下送萤火虫一事便不得不暂时搁置了。
白日忙碌的时候,姬檀也没空闲想起这一回事,虽说庆典是三皇子在操办,办好了功劳是他的,但为避免出事姬檀负连带责任,姬檀还是要分出人手盯着那边的行动,除此之外,他之前派手下官员给郑俨施加压力如今也得到了显著成果。
小印子一早及时禀告他,郑俨不日前秘密传信儿子,只怕在太后寿诞上会有所大动作。郑家和栗妃互为表里,即使有什么大的动作也不会傻到明目张胆针对栗妃,小印子猜测,对方恐怕是冲着姬檀来的。
“太后寿诞陛下安排了禁军护卫,那郑俨的儿子是禁军支队小队长,若是想对殿下不利——”
“殿下,我们要不要也加派人手暗中保护?”小印子不由担心,这种寿诞庆典如果不是明着针对,只怕是要见血光。
“你是怕他胆大包天鱼死网破刺杀孤?”
小印子被猜中心思,一时没敢出声答话,只讪讪一笑,但毫无疑问,他心里就是这么想的。
姬檀唇角轻轻一哂,十分笃定地道:“他不会的。且不说太后寿诞禁军守卫森严,光凭他一支小队杀不了孤,便是能杀,他也不敢,本来哪怕一条路走到黑起码还有一线生机,但如果他真的斗胆行刺孤,那才是彻底自绝生路。”
“那他做这一切的目的是?”小印子弄不明白了,如果不是要刺杀太子殿下,对方意欲做什么。
“他是要刺杀孤,但其目的不是真的刺杀,而是借刺杀掩护,想来是要倒戈向我们了,拿笔来!”
姬檀面色一喜,迫不及待便要开始算郑家贪了一半的蚕丝对他造成了多大影响。
小印子没有转过弯来,但很听姬檀的话,即刻为他呈上狼毫笔并研磨。
姬檀心里清楚,郑俨被内忧外患逼到无路可走的绝境,为了儿子的前途他必要豁出去置之死地而后生一把,那么,姬檀便是他最好的选择。
他是要刺杀姬檀,却也不是。
明面上的刺杀是做给栗妃看的一场戏,以免栗妃先找他的麻烦,将他推出去做顶罪羔羊,而内里,则是要利用这次刺杀在太子殿下面前扮一出苦肉计,一来是为打消姬檀连日的怒火,二来也是在考验姬檀心胸够不够宽广,能不能接纳他的投诚以换取生机。
“给孤造成了这么大的损失,害得孤夙夜忧虑,险些真被设计栽了,以为区区投诚就可以弥补了么,想的未免也太天真了些。”
看清自家殿下算出的贪污数目,小印子还是不由大吃一惊,旋即了然了对方的意图,但还不太清楚殿下打算,是接受对方的投诚还是不接受。
姬檀看出他的疑惑,道:“投诚孤自然是要接受的,费心筹谋这一遭,不正是为了眼前这个结果,不过,仅仅投诚也太便宜他们了。”
“孤要的,是将计就计。他们既决定弄一出苦肉计,孤自然是要好好配合他们,然后,连本带息全部讨回来,再好好地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话音落下,姬檀唇角勾起一抹分外昳丽、又满是精明算计的弧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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