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如果说有人告诉姬檀, 将来他会嫁给一个男人为妻,姬檀定要把这胡言乱语、发了癔症、脑子被门夹了的东西狠狠发落。笑话,他可是嫡皇子, 生来天骄荣光万千, 父亲是一国之君,母亲是京城贵女,外祖家系国之肱骨朝廷栋梁。
    毫不夸大地说,姬檀只要不犯大错被废黜储君, 他这一生都会顺遂富贵, 直至位登人极。
    且, 姬檀本身就是一个有能力有手腕、不断进取野心勃勃的人。
    怎么可能听得了这种混话?
    然而,当他端坐在铜镜前任由小印子为他梳发,从发根仔细梳到发尾时, 姬檀才恍然回神, 他才是那个笑话。
    天潢贵胄集万千宠爱于一身是假的,他的父皇母后并不爱他。
    皇帝在他小的时候尚有几分父子亲情,会在他甫一出生之际亲自命工匠为他打造祝福的长命锁,偶尔也会耐心教他蹒跚学步习字温书。只是可惜, 这点浅薄的亲情在冰冷的皇权和君主忌惮下很快消失殆尽了。
    皇后则是从一开始就知道姬檀不是她的孩子,从不爱他。
    可怜姬檀不知道,还在竭尽全力想方设法地巴望着父母待见他。
    自小便分外懂事乖巧,少年老成, 强迫自己明辨事理, 勤勉奋进,但始终无一人在意。
    终于,就在几年前姬檀十来岁时,少年叛逆心理上来, 被磋磨地变成了另一种模样。
    往日从不懈怠的功课被统统抛下,也不再整日费心去向父皇母后请安、讨对方的欢心了。
    姬檀开始玩物丧志,甚至在东宫里养了一群江湖杂技班子,日日乐不思蜀紧锣密鼓地表演,姬檀这炉火纯青的易容术也是那时学会的。
    其他譬如喷火、耍刀走竿、胸口碎大石等实在登不得大雅之堂。
    唯独一项易容变脸,姬檀还算有些兴致。
    因为这事,朝堂中连平素一贯推崇太子的官员都开始参他不像话,没有储君清正之风,德行有亏,一时间上奏批判姬檀的折子雪花般飞了满朝堂。
    姬檀却全然不在意,一心期待着皇帝的回复,心想,这次他那古板严苛的父皇总该动怒了罢。
    也该给他一些反应了。
    但是,姬檀还是失望了。
    皇帝以君主的口吻命他散了所有杂技班子,并罚禁足一月,不好好精于课业就不准再出东宫一步。从头到尾都只有掌权者的冰冷天威,没有哪怕一丝一毫对儿子的不成器、失望或关怀之类的情绪。
    自那之后,姬檀就彻底认清了天家无情的事实。
    从此为自己戴上了一张清清浅浅笑、温润如玉、待人接物都挑不出任何错处的假面,一如今天般拼了命地为自己争取。
    只是,过去争的是权力地位,如今争的,却是命。
    他引以为傲的身份成了个莫大的笑话。
    姬檀竭力闭了下眼,半晌才缓和过来熬了一夜的干涩和眸中复杂翻涌的神色。
    再度睁开眼时,已恢复成了平时一贯的波澜不兴,看着镜中目前仍是自己的容貌,姬檀仔细地摩挲过自己的骨相边缘,将那张易容|面具重新妥帖地戴了上去,甚至还有闲心对着镜子开始贴起了花黄,将这张面具的眉梢晕染地更为漆黑纤细,肤色自然夺目一些。
    姬檀淡然自若,小印子正为他戴好了凤翎金冠,并插上同色系金簪戗绿翡珠加以固定,却再也绷不住了,眼底水汪汪一片,声音哽咽:“……殿下就不能,不嫁么?”
    姬檀本是惶然紧张的,见他这样,反倒觉得好笑。
    轻松莞尔回了声:“不能。”
    小印子不懂,如今他的命都悬在一线天,哪还有挑三拣四的权力。
    “可是,殿下万金之躯,怎能嫁人为妻屈居人下!”小印子满脸的忿忿不平,为自家殿下不值。早知如此,当初他就不该去请太医来为探花郎诊治,教他伤重过世才好,也省得如今亲自为殿下梳妆,眼睁睁送他嫁人。
    “是啊。”姬檀同样微不可查地叹息了声。
    眸底一片失色黯然。
    若是他当时心再狠一些,下手果决一些,是不是就不会落到今日这番田地了。
    可惜,世事总是无常,阳错阴差。
    顾熹之命大留了一口气,他又恰好在那人难以回天之前将人救了回来,自此与他纠葛不清,再也无法抽离甩脱干系,一步步弥足深陷。
    姬檀以手覆额,几乎难掩晦暗情绪地站起身来,匆忙撂下一句:“走罢,莫误了吉时露出端倪教人发现了。”
    “是。”
    小印子抬袖一抹眼角,擦得眼睛通红,这才拾步跟上姬檀。
    姬檀换嫁一事隐秘,又是临时起意,目前除了小印子外再无人知晓,一切也都是他亲力亲为一手操办,不一会儿小印子就动作麻利地安排了一辆低调的马车,先送姬檀去接亲的地点,剩余细节缺漏在马车上再筹谋补全。
    小印子一门心思地想着给姬檀准备什么物什,毕竟外头不比东宫,不是什么都有的,他家殿下决计不能受了委屈去。
    姬檀却无所谓这些:“明日一早孤就回宫,不过在那边过个夜而已。”
    小印子还是担心:“那也不行,奴婢随您一起过去。”
    姬檀摇了摇头:“不可。”
    “你是最常跟在孤身边侍奉的,一去就会被人认出来。今日你可暂代孤前来贺喜,帮忙打点协助,一旦婚宴结束,你即刻回去把持东宫,莫要一些蝇营狗苟不怀好意的老鼠钻了东宫的空子。”
    “是。”小印子自知其中的兹事体大,不敢懈怠,只是。
    “殿下,那您呢?”
    “无妨,孤自能应付。”姬檀即使到了这步田地,面上也还是稳如泰山岿然不动的。当然,如果能忽略他掐进掌心的指尖,就更有说服力了。
    毕竟是破天荒地嫁人头一遭。
    再步步为营机关算尽,姬檀也没历经过这种事。
    到时候顾熹之会不会认出来他,会不会心生怀疑,更有甚者,万一,顾熹之想要洞房怎么办?
    姬檀甚至已经做好一掌将他劈晕过去的准备了。
    但旋即又觉不妥,新婚之夜洞房花烛,新娘将新郎劈晕过去算怎么一回事,他还想不想扮演妻子一角掌控顾熹之了,但又不能真的与他洞房。
    只能见机行事,走一步看一步了。
    但愿,事情能够顺利些。
    姬檀坐在马车里,满目怅惘地看着外边熹微晨光,手指微微蜷缩起来,揪紧了身着的绯红吉服袍袖。
    不知过了多久,姬檀听到一声“到了”,在小印子的搀扶下走下马车,甫一站直身体,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被从大门口奔来的喜娘风风火火地一把拉住了胳膊:“哎呦!新娘子这是跑哪儿去了,差点误了吉时,可把我们给吓坏了!”
    说完拉着姬檀就走。
    小印子赶忙上前想要制止,却被姬檀一个眼神阻止了。
    他现在已不是太子殿下,而仅仅是准备待嫁的新娘,做戏做全套,自然不能露了马脚。
    不过姬檀也并未向喜娘解释,这些原本都是为琳琅准备的,由他自这里出出嫁,却半道换成了姬檀。
    喜娘将人拉进房中,眼神精明地仔细扫过姬檀的脸,姬檀顿时心紧紧提起,喜娘这里是他的第一关,也不晓得能不能顺利通过。
    “公子霞姿月韵,是顶好的相貌,不过就是素了点儿,再敷些粉涂上胭脂就完美了!”喜娘从善如流地牵着姬檀到铜镜前坐下。
    看着那些瓶瓶罐罐,姬檀生平第一次感到了无与伦比的抗拒,温和一笑道:“嬷嬷,这就不用了吧,我是男子,用不着涂脂抹粉。”
    喜娘边往他脸上扑粉边笑呵呵道:“要的要的!成婚就是要打扮地靓丽喜庆。再说,这都是太子殿下的意思,我们都是按照殿下意思行事,为公子办一场盛大难忘的婚礼,公子理解理解,啊。”
    姬檀:“……”
    犹记得当初在东宫花园的凉亭里,姬檀特意吩咐小印子好好着手经办婚事,务必按照男女成婚的礼仪规制办,他故意存了戏谑顾熹之的心思,满怀逗弄人的恶意。
    如今这些恶意全部被他自己照单全收,报复在了自个身上。
    姬檀:“…………”
    他倏然就笑不出来了。
    嘴唇一动,喜娘眼疾手快地拿过一张胭脂纸夹入他的双唇之间,让他抿一下,抿均匀点。
    姬檀无语凝噎,虽然很不情愿,但还是一五一十地照做了。
    做完这一切后,总算获得了喜娘的满意点头,姬檀也终于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原本的清清浅浅笑在这番折腾下成功进化成了皮笑肉不笑。
    姬檀唇角微僵,正准备说服喜娘不必再按照太子殿下的吩咐严格办事了,就先听到了一阵敲锣打鼓吹号的乐仗仪队声。
    喜娘面色一喜:“来了来了!探花郎接亲的队伍来了!!”
    说完压根不给姬檀开口的机会,取来一块大红盖头,不由分说直接罩在了姬檀头顶,扶他回去坐下。
    顷刻姬檀的视线被全部遮挡,再也看不见外边情形了。
    喜娘登时抬手一招呼,这院里的姑娘下人全部一拥而上,笑嘻嘻热热闹闹地在门口挤作一团,准备找探花郎讨红封喜糖。
    与此同时,顾熹之身着一袭新郎喜服、戴插金花乌纱帽,策高头大马稳稳当当地停在了正门门口。
    他侧首向大门望去,只见两名小厮大开朱门,恭迎他进去。小厮胸口各别了一朵红绸做的花,站位十分巧妙,顾熹之登时明了,翻身下马,从身旁随侍抱着的竹篮里拿了喜糖、红鸡蛋和两封红封率先包给小厮,对方高兴地接下,恭贺了一长串的吉利话。
    顾熹之不置可否地应下,往里面去迎亲。
    一路上碰到的丫鬟小厮人皆有份,个个分了一大把喜糖蜜饯,笑地合不拢嘴地祝贺他与新娘子百年好合,琴瑟和鸣。
    顾熹之神色温和地接受下这些祝福,虽没有表现出十足的热络欣喜,却也恭谦有礼,叫人瞧不出一丝怠慢来。
    一直到顾熹之步入内院,一眼看见了站在房里,和喜娘笑意吟吟聊天的小印子。
    顾熹之顿时心潮澎湃,加快脚步进门,忍不住期待地问他:“公公,太子殿下他,也来了吗?”
    小印子闻言转过头,一眯眼睛乜了眼比迎新娘还要高兴的探花郎,摆出惯常的笑吟吟表情,却持起太监特有的阴阳嗓音说话:“太子殿下他没有来。昨夜太后突发头疾,我们殿下一贯和太后娘娘感情亲厚,连夜就进宫侍疾去了,怕是赶不及探花郎的成婚宴。这不,殿下记挂着探花郎,特意让奴婢一早就过来帮忙统筹安排。”
    “这样啊,”顾熹之情绪肉眼可见地低落下来,不过被他掩饰地很好,旋即彬彬有礼莞尔道:“劳公公费心了。”
    说罢,从袖口单独掏了一封明显比其他人厚许多的红封递给小印子。
    小印子也没跟他客气,直接收下揣进胸口,连句祝贺吉利话都没说。
    笑话,眼前这人都要把他家殿下娶回家了,虽然他并不知情,甚至是被设计入彀的那一个,但这也不妨碍小印子对他横眉冷对,哪哪都不顺眼。
    顾熹之没有计较这许多,原本他就不喜欢琳琅,小印子不和旁人一样起哄恭维他,他反而更加自在。
    内院里的姑娘下人们也都分别得了喜糖,这才退让开来,让顾熹之顺利迎亲。
    喜娘收了红封,绽出一张笑颜道:“喏,探花郎大人,那便是你的新娘了。”
    说着戴着翡翠戒指的手指一指姬檀,朝顾熹之努了个眼神。
    顾熹之循着喜娘手指方向望去,只见视野内端坐着一位身姿瘦削、被红盖头完全覆盖住了头脸和大半肩颈的年轻郎君,郎君端端正正双手交叠坐着时,他身上的绯红绣金喜服花瓣一样绽了满座,即便尚未揭下盖头,也能看出底下的美不胜收。
    不过可惜,顾熹之对这样的良辰美景毫无兴趣,只淡淡觑了一眼便收回视线。
    喜娘纳闷:“大人不过去将新娘子背入花轿?”
    顾熹之比她还要纳闷:“自古背新娘入花轿的都是新娘胞兄,由娘家人亲送,从没有新郎一说。”
    “可是,这新娘子没有同胞兄弟,大人既然来了,何不顺手代劳,也是一段和和美美的佳话不是。”喜娘没想到竟然有这么不解风情的新郎,登时也不可置信住了,好话劝说。
    顾熹之仍是摇头,态度坚定。
    甚至负过双手,转身等在了门外,意思很明显,他不会背新娘入轿,只有对方主动出来自己入轿这一条路。
    “这——”喜娘瞠目结舌,她协办过许多场婚礼,却从没有过这样的。
    原本两名男子成婚就已经足够惊世骇俗了,但她心想,即使是要冲破世俗、旁人眼光也要成亲的新婚夫夫,想来是很恩爱的。
    现在看来,情况却并非如此。
    至少这位探花郎,对他的妻子毫无情意。
    喜娘毕竟是过来人,见的多了,知道不受丈夫喜爱的妻子境遇有多难过,顿时怜惜起了里面那位隽秀绝伦的郎君。
    刚要起个话头,准备自己进去把人牵出来上花轿,就见小印子几个快步过来,笑眯眯地打圆场:“这婚事既是我们殿下指的,自然也要由东宫的人负责安排,奴婢来牵着新娘就好。”
    “欸,好。”有人主动去牵新娘,喜娘少了一桩事情,自然也高兴。
    只是,看着那位身姿挺拔、形容俊美的探花郎大人,不免觉得有些冷漠凉薄了。
    不过这些都不是她需要操心的事,她只管拿人钱财,忠人之事罢了,也就是在心里这么一想,有些感慨新娘子的处境而已。
    这个小插曲很快揭过,小印子亲自去扶自家殿下出来,细心地替他挽过袍裾,提醒他哪里要跨门槛,哪里要小心台阶。
    顾熹之见人出来了,便不在这边多逗留,兀自上前先出了门,骑回自己的高头大马上,只等新娘一入轿就整队出发。
    小印子乜着顾熹之的背影,不禁愤愤不平地和殿下抱怨,说他如何不上规矩,以下犯上云云。
    姬檀倒不甚在意。
    顾熹之又不知道是他,谈不上犯上,何况,他也不想要顾熹之亲自背他,这未免太过于亲昵了。
    姬檀不习惯与人这般。
    不过,顾熹之和琳琅之间的关系倒有些出人意料,如果真是这样的话,事情怕是不太妙。
    罢了,左右成婚在即,往后的事情可以之后再行筹谋,先将眼前的难关度过要紧。
    姬檀任由小印子扶着提醒,一步步送他上花轿。
    在步入花轿之前,小印子见东宫抬嫁妆的人换成了自己的心腹,便压低了声,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音量告诉姬檀:“殿下,您的日常用品和常服等物什皆备好了,在抬嫁妆的礼箱当头两箱,殿下届时需要,在这里面找就好。”
    “嗯。”
    姬檀点头,这些事情小印子向来办得妥帖入微,不用他另吩咐。
    “奴婢就跟在花轿外边,殿下有吩咐随时知会奴婢就好。”
    姬檀没有再回应他,一手按着红盖头防止掉下,另一手在小印子的搀扶下扶着花轿轿沿,一弯身进了去。
    正当此时,顾熹之的视线望过来,恰好看见姬檀弯腰进入花轿的这一幕,他眉梢轻轻蹙起。
    倒不是说这有什么不对,只是小印子这样搀扶着新娘,总让顾熹之产生几分熟稔之感。
    再看向那新娘,想和之前琳琅的形象做个对比,却发现他已记不太清琳琅的模样了。
    顾熹之一贯如此,对自己不感兴趣、不重视在意的人或物向来不会分以丝毫注目,以至于现下心头生出了一丝微妙的异样感,都无从分辨踅摸源头。
    大抵是因为今日日子特殊,琳琅换上了一袭绯金婚服所致罢,就连他自己,也和平日大不相同。
    想来便是这个原因了,顾熹之没再深究,调转马头吩咐仪仗出发。
    接亲队伍浩浩荡荡地往顾家去,其间绕城过桥,沿途挥撒铜钱喜糖,好不热闹。
    这正是姬檀先前为顾熹之准备的成婚贺礼,只是万万没有想到,现在他成了这场婚礼的另一位主角。
    不过相较于这个,稍后的拜堂成亲大礼才是真正地让姬檀捏了一把汗,姬檀可从没有龙阳之好,代替琳琅换嫁亦是不得已之举,但这拜天地高堂行合卺礼却是实实在在的。
    拜了堂之后,不论从前是谁,往后只要他身在顾家,便真是顾熹之的妻子了。
    姬檀只要一想到这件事,心里就慌乱跳得厉害。
    事到如今,他这个决定是对是错,值或不值,都已经无从分说了。
    或者说,从他和顾熹之被换了命运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无从分说了。
    这么多年的安逸实属幸运,如今才是真正地脚踏实地回到了真实。
    既然已经做了决定,就无须再想。
    姬檀闭上眼睛,少顷后复又睁开,剔透莹然噙着精光的桃花眼透过轿窗向远处眺望。
    在心里暗忖着接下来的每一步该如何行走。
    不论前路是花团锦簇,还是幽深如渊,他都要去闯一闯。
    花轿一路行过街市、巷桥,京城人家,终于,浩浩荡荡地到达了顾家门口,乐仪声止,马蹄声停,所有人都从马上翻身下来。
    姬檀所坐的花轿也停了。
    心跳越来越快,越来越疾,姬檀知道,他最紧张的事情马上就要发生了。
    会暴露吗?会被顾熹之看穿吗?
    他也不知道。
    只能双手紧紧地攀住花轿座沿,平静地等待着接下来发生的一切。
    逐渐地,有轻微的脚步声响起,并向花轿靠近,脚步声越来越明晰,是姬檀听过了数次的、顾熹之的脚步声。
    下一瞬,花轿的帘布被人揭开,天光涌入,姬檀戴着盖头都觉得有些亮眼,他却躲也不躲地,一瞬不瞬隔着盖头直视顾熹之。
    顾熹之高大的身影落在他面前,挡住了天光,向他伸过来一截系着正红大花的红绸。
    姬檀伸出手,牵住了红绸的另一端,踏出花轿。
    顾熹之见他牵住,便转身往外退开了些许,等姬檀出了轿子,才与他并肩一起往大门走去。
    小印子见状赶忙上前在右后侧微微扶着看不见路的姬檀。
    在即将跨过门槛时,姬檀听到一声低沉悦耳的“小心”,是顾熹之说的,姬檀微微点头,算是道谢,与他同时抬起了脚,跨进正门。
    而后,踏上铺在地面的红毯上,一路往前。
    红毯的尽头是顾家堂厅,沈玉兰和婚宴宾客们一起注目他二人徐徐走来,宾客口中不断发出欢呼喝彩,场面喧嚣热闹成一片。
    步入堂厅后,人群自动分散开来,将空间留给新人,由司仪上前主持婚事。
    姬檀抓着红绸的手指蓦地攥紧了。
    顾熹之偏头望了他一眼。
    那只白皙修长的柔荑这样抓紧婚礼红绸的时候,莫名让他感觉似曾相识。恍若大梦一场,仿佛破水而出,顾熹之心尖猝然震颤。
    他又看了过去。
    姬檀的手却已经松泛开红绸了,再无紧张之意,只是安静地、规矩地捉着。
    顾熹之觉得今天的自己神思都要恍惚了,怎么总是想起太子殿下,尤其是方才他那个动作,和顾熹之明确自己心意那晚的梦境一模一样。
    连站位、司仪引领他们的流程都分毫不差。
    但唯有一点顾熹之可以肯定的是,红盖头底下的人绝不会是他想着的那个人。
    少顷,顾熹之才竭力将自己从这阵情绪中抽离出来,不再多想,不再多看,不再痴妄,不会是他。
    他已经娶了别人了,而那人今天也入了宫,不会过来的,没有任何关系,莫再胡思乱想了。
    顾熹之一收思绪,垂眸盯着自己脚尖。
    而后听见司仪主持道:“一拜天地——”
    顾熹之登时转身,姬檀也随之转过了身,与他一起弯身整齐划一地一拜。
    “二拜高堂——”
    两人再次转过身,拜高堂。沈玉兰坐在上位伸出手,眼眶微红地高兴道:“好好好,好孩子。”
    “夫妻对拜——”
    姬檀调转脚步,隔着红盖头面向顾熹之,顾熹之亦同样面朝着他,两人各怀心思却又十分默契地盈盈一拜。
    “送入洞房,礼成!”随着司仪高亢的一声落下,拜堂之礼终于结束了,姬檀心口松泛下来。
    他又想道,有龙阳之好的是顾熹之,自己不过配合他演这出夫妻恩爱好掌控他的戏码罢了,做不得真。即便他不是真的太子,至少他是一位男子,怎么可能真如女子一般陪顾熹之玩过家家的把戏。
    截至这里,这出荒诞的戏码也该告一段落了。
    姬檀下意识伸出右手,由小印子立即扶上,躬身送他回婚房稍作歇息。
    顾熹之侧首,微蹙起眉,有些疑惑地定睛望向姬檀和小印子离开的背影。
    第22章
    姬檀被扶回房间的第一件事就是关门掀盖头, 他怎么可能容忍自己一直戴着这玩意,在外边装模做样便罢了,眼下都没人了, 他即刻解放自己。
    小印子将姬檀掀下的盖头收好放在一旁。
    这里他不能逗留太久, 赶紧看看屋内陈设,能不能及时满足殿下需求,又按按床榻,够不够暄软, 殿下晚上睡着会不会不舒服。
    姬檀向来不管这些, 折腾了一天, 他又乏又饿,自昨天见过琳琅之后他就再没吃过东西了,当时心情如万蚁噬心, 一门心思地想着这桩婚事要怎么办, 如今堂也拜了,放松下来后只觉不过如此而已。
    姬檀淡然一拂袖,脚步却很快地跑到摆着桂圆莲子糕点瓜果的八仙桌前。
    挽起衣袖在里边划拉。
    这些吃的倒是不少,就是没一样他爱吃的, 姬檀不太高兴地蹙紧纤眉。
    最后无奈剥了几颗桂圆囫囵吞进嘴里,一左一右咀嚼地腮帮子都鼓起来了。
    恰逢小印子检查完床榻,一扭头见自家殿下饿地只能啃桂圆,顿时天都塌了, 赶忙过来抄起一个苹果, 用匕首快速削了皮切成小块装入盘里,让姬檀先垫垫肚子。
    “殿下稍等,奴婢去后厨拿些吃的过来。”
    “嗯。”
    姬檀吃着东西含糊不清道:“快去快回,莫要被人发现了。”
    小印子沉重点头, 一脸坚毅步伐如风地去了。
    吃了几块苹果,缓和了胃部绞紧的不适后,姬檀放下手在这屋内打量了起来,他是知道这里是顾熹之的房间的,一旁的角落里还堆积着顾熹之成箱的书籍。
    这么说,顾熹之晚上要过来这边么。
    可是,他还没有打探清楚顾熹之和琳琅间的关系。
    自那回琳琅模仿他和顾熹之不欢而散后,姬檀就一直没有弄清顾熹之动气的缘由,之后他出面亲自为两人指婚,亟不可待筹办婚事,现在又将琳琅送走,以至于这二人之间私下里的相处模式姬檀是一点也不知道。
    只听暗探汇报说,两人关系又重归于好了。
    这重归于好的“好”究竟到了哪种程度,是点到即止的泛泛之交,是能把酒言欢的知己、温柔小意的蓝颜,还是更进一步无法与外人道也的亲昵,这些姬檀通通一无所知。
    他不知道就无法装相,装不了琳琅岂非很快就要露馅?
    这可如何是好?
    姬檀一只胳膊端起,另一只支在上面托腮沉思,在房内来回逡巡走动。
    顾熹之晚上来了,他该唤他什么。
    探花郎、顾大人、熹之,还是更符合两人如今关系的……夫君。
    最后一个,姬檀仅是一想,脑袋便如烟花般轰然炸开了。
    与此同时,后厨。
    小印子做贼似的端着桃木托盘每样盛了点,装了好些种吃食点心往婚房去,他一路灵巧地避着人,愣是没叫一人注意。
    再转个角就到了,小印子心放下来,步履轻快地快步往回走。
    然而,就在他甫一转过身之际,托盘险些撞上了人。
    小印子登时后退一步,正要出口言歉,却先看见了一截金红吉祥如意纹样式的下摆——
    今日身着这样服饰的只有两人,新娘和新郎。
    眼前人是谁不言而喻。
    小印子抬起头来,果然看见了同样正望着他的探花郎,连忙堆起和他主子一样清清浅浅的假笑:“探花郎不在前头招呼宾客,怎的到这儿来了?”
    要知道,今日的宾客有一部分全是官员,翰林院同僚和东宫门下,怠慢不得。
    顾熹之却并不回答他,只问:“公公在做什么,怎的不去筵席吃酒?”
    小印子顿时神色一紧,不过转瞬便被他掩饰住了,笑意吟吟道:“吃酒误事,奴婢跟在殿下身边也不吃酒的,还是将殿下吩咐的事情办妥,安排好探花郎的婚宴,也要顾着我们东宫出来的人不是。”
    理由充分合理,无懈可击。
    饶是顾熹之也无话可以反驳。
    顾熹之温文莞尔道:“自然,公公自便便是,饭食送到也请尽早来前边跟我们一块用饭罢。”
    小印子点头。
    顾熹之便褪开身让他先行,小印子忙不迭快步离去了。
    顾熹之却没有离开,他鬼使神差地停留在原地,靠着转角处的廊柱。
    顾熹之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要做什么,他就是觉得哪里都不太对劲,自己的想法不对劲,小印子似乎也不太对劲,他对琳琅有这么关心热络么,从前应当没有罢。
    仅仅太子殿下的吩咐,就能让他做到这个地步?
    认识许久,顾熹之确定小印子不是这样的人。
    可这就奇怪了,如果不是因为太子殿下,还能是因为什么呢?
    顾熹之想不分明。
    少顷,婚房那边传来动静,是小印子出来了,转道去了前边筵席用膳,他并没有多逗留。
    难道,真是他想多了?顾熹之见状不由得愈发迷惑。
    由于这莫须有的成婚,他凭白多了一个妻子不算,顾熹之觉得自己的神思都不太正常了,总是疑神疑鬼,莫名其妙,顾熹之自己都失笑了,摇了摇头转身回去前厅继续招待宾客。
    上晌迎亲,临近午时拜堂,拜完堂后婚礼筵席方才正式开始。
    这样的筵席通常都不仅仅是吃一顿饭这么简单,何况是在京城官员之间,很快这里便沦为了一轮新的名利场。好在顾熹之跟在太子殿下身边见识不少,应付起来也算驾轻就熟,倒不至于忙乱无措。
    只是依旧免不了被灌了不少喜酒,一如梦境中。
    筵席一直举办到酉时才堪堪有了将结束的苗头,小印子固然担心殿下,却也明白轻重缓急,他不能再逗留下去了,不能让探花郎起疑,更不能罔顾东宫内务于不顾。殿下不在的第一个晚上,他是一定要把宫里守好的。
    是以,小印子早早地就与主人家告辞离去了。
    顾熹之亲自将人送到了门口,心里的迷惑也随之打消。
    只是,他这边还远没有结束。
    姬檀估算着时间,前边的声音渐次小了,婚房这边几乎再听不见,想来是婚宴即将结束,姬檀将收起来的红盖头重新铺展开,待端端正正地坐回床榻上,再将其盖上头顶,视线随着大红盖巾一同落下帷幕。
    视野受限后听觉愈发清晰,姬檀听见仲夏的蝉鸣和蛙声一片。
    想来今夜定然月明星稀,是个如醉如梦的夜晚。
    只是,月色美好如醉,人却毫无赏月之闲。
    同一轮月光下,京城即将宵禁,小印子在回到东宫后先将东宫一切维系如常,紧接着便要处理那十二位小倌的事了。
    人已经经过了东宫手下的手,不能再送回南风馆去,即便要送,也不能送往京城的南风馆,一定要送地远远的,让他们再也不能回来才好。
    这个秘密必须被永远地埋藏在月光之下。
    婚事既成,是太子殿下亲自嫁的人,更不能暴露一点端倪。
    今夜宵禁之前即是最好的时机。
    小印子命人安排了马车,秘密将包括琳琅在内的十二人全部送出京城,并将他们的身契留了把柄握在自己手中,以确保他们不敢忤逆,如有违者,今夜的月色便是他们永远的长眠之地。
    尽管已经安排地滴水不漏,但十二个人毕竟不能凭空产生,凭空消失。
    南风馆的客人中也有为官者,好端端地馆内最出色的头牌全部消失不见,能有这么大能耐手笔办成事、还不留一丝痕迹的,反倒引起了有心人的疑窦。
    而这些有心人与朝堂官员交际往来,这十二名小倌到底是被卷进了幽不见底的政治漩涡中。
    成为了姬檀秘密暴露的潜在风险。
    酉时已过,进入戌时了,外间安静一片,连个下人奴婢的走动声都没有。
    姬檀仍端端正正双手交叠地坐在床榻上。
    一天一夜未曾阖过眼,姬檀眼皮子都要开始打架了,属实是有些撑不下去,好困,顾熹之怎么还不回来。他不回来,姬檀就不能安心就寝,掐了一下自己的手背肉保持清醒,姬檀又静坐了片刻钟。
    外边的穿堂风过姬檀都听得一清二楚,眼皮重又变得沉重,险些粘阖在了一起。
    就在他头点下去的刹那,猝然睁开一双锐利警觉的桃花眼。
    万籁俱寂落针可闻的寂静声里,姬檀听到了熟悉的脚步声正在向房间靠近。
    是顾熹之过来了。
    他总算是来了!
    姬檀等了很久,等得都快睡过去了,他连忙打起精神严阵以待,势必要将两人之间的私人问题在今夜解决,总之,他是绝不可能与顾熹之做真正的夫妻的。亲友之上,夫妻未满,即是他掌控顾熹之的最佳程度。
    “吱呀”一声,门扉被人推开。
    姬檀竖起耳朵,料想顾熹之应是进了门了,他垂敛眼睫观测地上的影子,感受烛光的变化,借此推断顾熹之和自己间的距离。
    一步、两步、步步。
    喜烛都随着这轻微的脚步声燃烧地毕剥轻响,淌下温柔的烛泪来。
    姬檀在心里默数顾熹之的脚步数,终于,他窥见了一点暖黄色的影子,影子越来越长,是顾熹之离他越来越近了,姬檀心都紧紧提了起来。
    就在姬檀心提到了嗓子眼,以为顾熹之要上前掀他的盖头了,那身影却倏然远去,再没丝毫动静。
    听声音方位,顾熹之应是在窗前静立。
    姬檀脑中不由浮起了一丝疑惑。
    他不来掀盖头,亦一句话不说,一个人站在窗前做什么,赏月吗?月亮再好看,能有新婚妻子好看?
    这让姬檀愈发捉摸不透顾熹之和琳琅间的关系了。
    只得先按兵不动,又静坐了两刻钟。
    时间缓缓流逝,姬檀感受最清晰的是他的睡意,他原以为顾熹之不过是还没缓和过来,需要调整心情,毕竟这人平时就木讷地很,想来在这种事情上也不会主动。
    但这都过了两刻钟了,顾熹之纹丝不动,一点踟蹰欲言的意思都没有。
    怎么,他是准备独立到天明吗?
    真是个木头呆子!
    顾熹之站得,姬檀却等不得,他困乏得厉害,若不是想和顾熹之开诚布公地说个清楚,他早宽衣睡下了。只是,顾熹之迟迟不肯主动,姬檀也没办法开这个口,如要开口,就必须打破默默相持的局面。
    姬檀登时手指都紧攥了起来,绷显出手背上瘦削的筋骨。他深吸一口气,调整状态,放松声音,学着琳琅的温腔软调莞尔轻唤:
    “……夫君。”
    闻悉此言的顾熹之霎时如遭雷击,他不可置信地转过身来,眉梢拧地死紧,面上是介于冷淡和与生俱来的无形威压折中后形成的一种表情,教人一听便由内而外地生出胆寒:
    “你唤我什么?”——
    作者有话说:将来得知真相后的探花郎,问就是后悔,悔不当初.jpg
    第23章
    若新娘真是琳琅, 此刻闻言不说肝胆俱裂,身子发软打一寒颤是必然。但眼前的,这是姬檀, 论无形的气势威压, 除一国最高的掌权统治者外,无人能震慑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太子殿下。
    因此,姬檀也只是微不可察地轻蹙下了眉。
    看来,顾熹之是不喜欢夫君这个称呼了。
    没关系, 姬檀退而求其次换个叫法温声喊他便是:“熹之, 你还不过来帮我掀开盖头吗?”
    说罢, 状似羞赧地交叠起了双手,微微低下头。
    顾熹之眉梢压紧,神色复杂地走近, 道:“这段时日, 我以为你已经知道分寸了。”
    话音未落,姬檀不可置信地抬起了头。
    顾熹之这话什么意思,他与琳琅,关系不好吗?
    没等姬檀想出个所以然来, 顾熹之就已经站在了他面前,姬檀在有限的视野范围内只能看到顾熹之的半只鞋面。
    新婚之夜,琳琅又是自东宫出来的人,顾熹之到底还是给他留了几分薄面, 道:“你不必如此, 像从前一样称呼我即可。”
    姬檀:“……”
    他就是不知道从前是怎么称呼的啊。
    思来想去,姬檀在顾大人和探花郎之间择中选了一个:“顾公子。”
    这下,顾熹之终于没再反对了。
    姬檀蒙对了,心里稍松了口气, 不用真唤夫君就好,这个称呼他实在是耻于出口。若不是为了掌控顾熹之,他这辈子都绝无可能唤人夫君,就这一声都险些要了他的命了,还好顾熹之是个木讷呆子,不拘泥于儿女情长。
    只是,称呼可免,接下来的洞房又该如何是好?
    顾熹之再木讷,也不会省免敦伦之礼,他要找个什么样的借口才能既免除洞房,又不影响两人感情呢?
    姬檀委实很是苦恼。
    就在这时,顾熹之开口了,“虽然你我关系、为何成婚我们彼此心知肚明,但有些话还是说清楚的好。不然,这盖头我怕是掀不了。”
    姬檀愕然,他能感觉到顾熹之对新婚妻子的态度冷淡疏离,不想竟冷待到了这种地步。
    也好,他正愁找不着借口,先听听顾熹之要说什么。
    “好,你说。”姬檀直接答允他。
    顾熹之遂道:“你我婚约虽然是太子殿下指定、不得已之下的两全之策,但我的态度你是分明的,日后莫要做些越了界限的事情。除此之外,你在家中一切随意,我都不会干涉,你有什么需要也尽可以来找我,只一点,你也莫要插手我的生活,从今夜开始,我便会搬到书房去住,日后你就安生住在这里,明白了吗?”
    姬檀微微沉默了。
    顾熹之主动提出分房而居是好事,这意味着他担心的洞房问题从始至终就不存在。只是,顾熹之这般地拒他于千里之外,与他楚河汉界分得明明白白,那他何必亲自换嫁费心筹谋这一遭?是东宫待着不舒服么,他要跑来这受顾熹之的冷面。
    姬檀神色冷了下去,一言不发。
    顾熹之见他久久没有回应,虽然知道自己的要求确有些不近人情,但他的底线不会让步,便又问了一遍:“如何,你答应么?”
    姬檀垂着眼睫,抿了抿唇,在脑中快速思忖。
    眼下的情况虽然出乎意料,但他一来不用与顾熹之同房,真做他的妻子;二来进了顾家的门,往后有的是时机再行打算,倒也不用急于一时;三来他如今已是骑虎难下别无选择了,看顾熹之坚定的态度,也不像是会妥协的。
    罢罢罢,且先答应他。
    反正人落进了自己掌心里,想怎么捏圆搓扁还不是自己说了算。
    是以,姬檀重新扬起温软嗓音,莞尔道:“好,我答应你。”
    话音落下,顾熹之也松了口气,他答应就好,顾熹之委实不愿与他多做牵扯。对他来说,不过是娶了一位同样效忠太子殿下、为殿下办事的同僚罢了,就这么相敬如宾地摆在家里,一辈子相安无事就是。
    姬檀答应,接下来的流程就顺畅多了。
    顾熹之从八仙桌上取来秤杆,干脆利落地挑开姬檀的大红盖头。
    刹那间,明亮烛光重新映入眼帘,姬檀还有些不太适应,低了头去,缓和少顷才重新将头抬起来,与顾熹之四目相对。
    一双过于潋滟、眸底微微泛着冷意的桃花眸径直撞入了顾熹之瞳孔。
    顾熹之漆黑的眼瞳登时颤了一下。
    尚未做出反应,胸腔深处就先翻涌起了一阵熟悉的鼓噪,心跳如擂,他的心脏要比他更精准识人。
    眼神未动,心先动。
    顷刻之间,顾熹之的眼里就只剩下了这一双灿然若辰、却比漫天繁星还要剔透夺目的眼睛。
    “你——”
    顾熹之情不自禁上前一步,想要伸手触摸姬檀的眼睛。然而就是这个动作,让他从那双桃花眸里抽离回神,继而看清了姬檀整张面颊。
    一盆冷水当头浇了下来。
    顾熹之被从头冻彻到脚。不是他,只是和他肖似的一双眉眼而已。
    他怎么忘了呢,琳琅也是这样一双秋波莹然的桃花眼,他初次与他说话,便是因为对太子殿下的爱屋及乌。
    今夜又因为这双眼睛,让他失了神,含了怯,露了心。
    顾熹之沉痛地闭了下眼睛。
    再睁开时,眸中已是历经钝痛过后的一片清明,他迫使自己再也不看“琳琅”一眼。
    一看到他,就忍不住想起自己的注定不得,有心无力,无法企及。
    这种满心期待却扑空、登高跌重的滋味实在太教人难受了。
    顾熹之难受地甚至怨愤起了琳琅,从前他刻意模仿姬檀,顾熹之虽然动气但尚毫不为之所动,今夜他自然而然流露出的情态,不过眨眼瞬息,竟是神似极了那人,叫顾熹之只消看上一眼便再也受不住了。
    赶忙转过身去倒合卺酒来徒做掩饰,但指尖仍是颤抖的。
    没有作用,忘不掉他。
    顾熹之知道这其实与琳琅无关,是他自己心不静了,两眼再也无法空空。
    他不得不悲怆承认,他是爱慕太子殿下的,他是想着他的。
    想到最后,顾熹之几乎是难以抑制地恨起了无能为力的自己。
    是他不好。
    是他无用。
    全是他的错,连唯一所能做的克制都无法办到。
    一时间,顾熹之深深陷进了难以自拔的愧责泥沼中。
    顾熹之从满目激动,再到骤然失落,最后不知怎的仿佛迷障了一般自怨自艾,姬檀就坐在离他不远处的床榻上一览无余地目睹了顾熹之心情变化的全过程。
    他这是怎么了?
    姬檀不由得心生疑惑,双手托着脸颊不明所以地静观顾熹之倒酒。
    但顾熹之大概是心情大恸狠了,竟是连酒液都洒了出来,再不复先前沉稳持重。姬檀见状立时站起身来,知道自己重新占据主导地位的机会来了。
    他举步上前,在顾熹之身侧轻声慢语幽幽道:
    “顾公子,愣着做甚,喝交杯酒啊。”
    忽如其来的一声,令顾熹之手指又是一颤,又一滩酒液倾洒,顾熹之神态愈发窘迫,他只觉自己身侧的这人说话时灼热气息都仿佛裹挟了无尽的檀香气味。
    但这怎么可能呢。
    真的是疯了。
    顾熹之觉得今晚的自己状态十分不佳,连呼吸都紧促不畅,他蓦地放下酒壶,将其中一只卺匏递予姬檀,姬檀接过,与他面对着面同举。
    顾熹之正欲低头将其饮下时姬檀倏然开口打断了他:“交杯交杯,顾名思义自是要交臂而饮。我既答应了公子的要求,顾公子是不是也该应许我应有的礼节?”
    姬檀笑意吟吟觑他,一双桃花眼堪称亮地惊人。
    这当然不会是什么好意,而是暗藏机锋,狡黠戏谑。
    姬檀今日折腾了一天,又是嫁人为妻,又是强鼓勇气唤他夫君结果却得来了顾熹之的冷脸,最后还被迫答应顾熹之的要求,当真是郁闷极了。此刻顾熹之既然自己主动送上门来暴露弱点,姬檀又怎还会放过他。
    当即不依不饶了起来。
    哪怕这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招数。
    顾熹之原是想也不想地就要拒绝,但姬檀说的没错,是他先提出了苛刻的要求,也应许过姬檀如果有需要尽可以找他,况且,姬檀提出的也并不是什么特别过分、难以办到的要求,顾熹之言之必信,自然不会矢口拒绝,只得应下。
    姬檀顿时一双剔透盈盈的桃花眼都弯了起来。
    在正红龙凤喜烛摇曳、新房披红贴喜的背景相映下,两人互相挽过了手臂,姬檀虚着眼睛,心情愉悦地欣赏顾熹之满面捉襟见肘地饮下交杯酒,旋即,他也意思地啜饮了一小口。
    松开手臂,放下卺匏。
    至此,除了最后的敦伦洞房之礼,他们的大婚便算是全部完成了。
    顾熹之自然也知晓这一点,连个托词借口都不欲寻找,径自亟不可待、干脆利落地转身离去了。
    从始至终都未曾对他的新婚妻子施以半分流连、缱绻不舍的目光。
    姬檀望着顾熹之决然离去的背影,神色亦渐次冷淡了下来。
    大婚的新房重新趋于寂静,悄然无声,仅有素辉溶月为伴。
    姬檀转身走回床榻,终于将这一身繁复绯红喜服、头顶金冠一件件除下,如瀑三千青丝倾散柔顺地垂滑下来,覆了姬檀肩头、后背满身,除却一身轻却还是卸不去一天过后从四面八方合围上来的细密疲倦。
    姬檀实在没有多余精力再去将嫁衣妥帖收挂起来了,而就随意往床榻旁的床头柜上一堆,再蹬掉穿了一天的鞋子,掀开薄被趴进床褥里,手臂盘起将自己的脸埋进去。
    就这样第一次在没有宫人服侍下、一个全然陌生的环境里入寝。
    分明应该是警觉、睡不着的,可大抵是折腾了一天一夜太疲惫了,又或许是他终于达成所愿在私下里掌控住了顾熹之,心防渐松,眼皮一阖,在双支龙凤喜烛柔煦的烛光下,融淌下来的烛泪里。
    安安静静地,睡过去了。
    第24章
    翌日, 拂晓时分。姬檀准时如往常一般起床的时辰睁开了双眼。
    甫一睁开眼睛,他便察觉出了一丝凉飕飕的不太对劲,姬檀茫然低头探看, 果不其然, 他人在榻上睡得端端正正,薄被却歪七扭八,甚至还掉了半截悬空在脚踏上,难怪觉得冷丝丝的。
    只是, 这一回再没有小印子为他细心盖好被褥了。
    姬檀坐起身来, 将被褥扯进怀里团团抱住, 闭上眼睛缓和甫一起床的惺忪困意。
    待神思清明了,他方才下榻趿着鞋子按小印子说的去嫁妆里找衣裳。
    嫁妆礼箱已抬进了他房里,姬檀蹲在一圈箱子中很快找到了一袭晴蓝色对襟长罩衫、其肩襟和上袖绣刻花鸟如意暗纹的常服, 是按照琳琅身份和惯常的穿衣习惯搭配的, 姬檀从未穿过这样款式的衣服。
    不过,他身段高挑,玉质天成,即使戴了易容|面具, 亦是天生的衣服架子。
    姬檀自信对镜自己拾掇了起来。
    一刻钟后,他洗漱装扮好了自房中而出。
    今日他定然是要回去东宫的,但在此之前,他需要为自己寻一个合适的由头告诉顾熹之, 省得对方日后起疑产生不必要的麻烦。
    另, 姬檀是完全没有什么所谓侍奉婆母的意识的。当然,即便有,他也不会像琳琅一样孝顺讨好沈玉兰。
    那个女人将他调包,彻底毁了他的正常生活。
    姬檀永远都不会原谅她。
    是以, 姬檀此番是直奔书房而去的,他要去找顾熹之,和他说清楚后再离开顾家。
    但还没到书房,姬檀就在院里看见了正在练习太极拳的顾熹之。
    “?”姬檀顿感疑惑。
    在廊下驻足定睛看着笨拙却分外坚持的探花郎。
    他在做什么?
    姬檀走上前去,这么想也这么问了。然而话音出口,他才发现自己昨夜似乎是有些着凉了,声音里带着挥之不去的鼻音,一时竟是发不出那种轻柔似水的声音,登时赶忙住了口,微颦起眉悄悄打量顾熹之的反应。
    顾熹之听出他感染风寒了,却不甚在意,亦未察觉出不对。
    只淡淡道:“没什么。”
    正好,他的太极拳也练到了最后一式,收起动作,并将放在一旁的拳法册子收起来。直到这时,姬檀才赫然发觉那本拳法似乎有些熟悉,这不就是他之前给顾熹之的么,没想到,这书呆子还真在练。
    唔……练的还不是很好。
    看来,他是真没有什么练武的天赋。
    姬檀走个神的功夫,顾熹之注意到他在看自己的太极拳拳法,顿时将其收了起来阻挡姬檀的视线继续看,一侧首,问他:“你有什么事么?”
    姬檀这才收回眼神,直抒来意:“有件事情告诉你一声,成婚前我就和印公公说好了日后去东宫当差,今日既没什么事情,我就先过去了,日后这个时辰也是如此。”
    “你要去东宫?为何?”
    只有提及到这一处、或是那人时顾熹之才有明显的波动反应。
    姬檀说出一早就想好的理由:“太子殿下于我有再造之恩,又为你我二人指婚,给我安身立命之处,这不是应当的么?”
    闻言,顾熹之深表赞同地点了点头。
    “嗯,你好好办事。”
    “好。”姬檀亦点头,转身准备离开。
    正当这时,顾熹之倏然喊住了他,声音有些许凝重:“等等。”
    姬檀顿步,不解地回首问他:“怎么了,你有话要我传带给太子殿下吗?”往常琳琅与东宫往来,便有充当探花郎和东宫桥梁这一作用,是以现下姬檀直接问他了。
    “无事。我只是想说,你过去东宫时,顺道代我一并向太子殿下问安。”
    “好。”
    姬檀答应了他。然而,话音未落,姬檀猝然发觉顾熹之不知何时竟已站在了自己身后,轻轻嗅了一下清晨空气中清冽的气息。
    下一瞬,姬檀的心就被人紧紧攫住了,因为,他听见顾熹之在他耳畔认真发问:
    “你身上有檀香的味道。”
    “不是寺庙和佛堂里惯用的那种檀香,是很特别、很好闻的、太子殿下常用的檀香香味。昨夜喝交杯酒时我就闻到了,只是当时心绪纷乱,没有多想,可今日一早,我又在你身上闻到了同样的香味,这才确定。”
    闻悉此言,姬檀立时被紧钉在了原地,脚步像灌了铅一样沉重,动弹不得。
    但同样就在这千钧一发间,姬檀迅速调整好了状态,侧首温柔莞尔:“你说这个檀香吗?很好闻对吧,我也这么觉得,所以厚着脸皮向印公公讨要了一些,正好大婚前用了,现在我那还有。顾公子有所不知,东宫的檀香与别处不同是因为里面多增了几味香料,既可达到提纯、增添清冽香气的作用,亦有保其水洗百次而不褪味,持久留香的效果。”
    “顾公子说的,便是这个味道了。”姬檀十分镇定地为自己解释。
    说罢,他转过身去看顾熹之的反应,却见那人仍是面色凝重,眉梢压紧。
    姬檀顿时心里紧绷起来。
    怎么,他是不信么?只要身份未被识破,光凭同样的香味说明不了什么,姬檀抵死不会认账。
    他只管等着。
    然,等着等着,没再等到顾熹之的诘问,反而等到了一声似是不太好意思的赧然,几要让姬檀怀疑这是不是顾熹之说出的话了,他问:“你方才说,你那还有这种檀香,是吗?”
    姬檀疑惑,但还是点了点头。
    他确实有,小印子足足为他备了一盒子,不过昨晚他并没有点就是了。
    然后,他又听到顾熹之问:“那你……可不可以给我一些?”
    姬檀不由:“??”
    姬檀见惯了顾熹之对假扮琳琅的自己不假辞色、拒人千里,此番见他这般态度低下,难得地还有些不太适应,甚至有些想笑,不过他还是点头答应了。
    这是一个很好的、缓和两人关系的机会,姬檀自然会牢牢抓住。
    紧接着,他就听见顾熹之道:“多谢。”
    姬檀再次疑惑了,下意识地挑了下眉。顾熹之还以为他是没听清,加大音量又说了一遍:“谢谢你。日后你有何需要的,也尽可以来找我。”
    姬檀这下确定了,心里对顾熹之的木讷形象又加深了一层。
    不由轻笑了声,准备离开。
    然而,顾熹之又一次地喊住了他,“我可以现在和你去拿吗?”
    姬檀:“?”
    姬檀不理解顾熹之怎的这样着急,但还是顺着他的意思答应了,带他回自己房间。早上找衣服时一同看见了檀香,姬檀顺手将其拿出来了,现在拿给顾熹之也方便。
    顾熹之接过,当即便爱不释手地打开闻了一下,果然是熟悉的味道。
    他喜形于色,姬檀看了都不住挑眉。
    一盒香料,至于么,顾熹之就这么喜欢这物什?
    姬檀哪里知道顾熹之真正喜欢的是什么,不过见他想要,顺手做个顺水人情罢了。
    然则,顾熹之对其喜欢的程度还是超乎姬檀想象了。
    顾熹之拿到香料自是极高兴的,但他也知道这东西来之不易,君子不夺人所好,即使“琳琅”亲口说了给他,他也不好将其全部拿走,可要他放下和太子殿下气息一样的香料,他亦是万般不愿松手的,思来想去,顾熹之选择了一个折中之法。
    他打开香料盒盖,用金色小勺小心翼翼避免洒落地舀了一小部分出来,用纸张仔细对折包妥帖了,然后将盒子放了回去。
    姬檀一瞬不瞬看他动作,心知顾熹之是不好意思全都拿走,毕竟这人总是这样,当初他在东宫别院养伤时即是如此。
    姬檀也没勉强他,正准备将盒子收回来,却在半道被人抢先一步,是顾熹之拿走了盒子,并将纸包里的一点香料留给他。
    约莫也觉得自己做的过分了,顾熹之轻咳了声,态度温和、恭谦礼让道:“这个我就拿走了,多谢你的香料。另外,自这个月起,我每月的俸禄除却自己留用,剩余的都交给你保管,是家用还是自用皆随你便。”
    姬檀听明白了,敢情顾熹之这是在用自己的俸禄来平等交换这盒香料。
    他宁愿用公平交易的方式来获得自己想要的东西,也不愿和自己名义上的妻子有任何牵扯。
    这个人当真是——
    姬檀都不想评价顾熹之了,只觉这人脑袋木得不是一星半点,照这样下去,他何时才能以妻子身份顺利和顾熹之熟稔起来,继而掌控他的所有动向和私下生活往来。
    罢了罢了,早就知道他是什么人。
    也不指望这一时片刻就有所进展,日后再徐徐图谋便是。
    姬檀没心情再应付顾熹之了,随意找了个借口将人打发走。
    顾熹之也不多逗留,得了想要的物什便干脆愉悦地离去了。
    姬檀重新拾掇了一番,在心里估摸着时间,料想这个时间点顾熹之应去翰林院当值了,正好与他回东宫处理政务的时间相重合,待夜晚之前他再及时赶回来,两厢不误,亦不会惹人生疑。
    事不宜迟,姬檀即刻动身,从大门离开回去东宫。
    熟料,顾熹之确实已经入翰林当值了,沈玉兰却还在家,姬檀迎面碰上了正提着篮子、欲上街市贩卖姻脂水粉的沈玉兰。
    两人面面相觑,一双历经沧桑眼角微微下垂的桃花眼注视另外一双年轻、充满了活力但……微微泛着冷光的桃花眼。
    母子见面不识。
    沈玉兰一愣,旋即率先开口笑问:“琳琅,你这是要上哪儿去啊。”
    虽然并不同意养子娶男妻,但这是亲生儿子的意思,沈玉兰还是顺从接受了,也不再管他们,秉持着家和万事兴的原则,一切以和为贵,看到男儿媳亦一样笑呵呵地招呼。
    直到,姬檀褪去所有伪装,终于不再装作一副温柔、亲和待人的模样,而露出自己原本锋利冷锐的一面。
    一双桃花眼居高临下、冷冷睥睨审夺着沈玉兰,言简意赅道:“是我。”——
    作者有话说:
    第25章
    啪嗒——
    闻言的一霎那, 沈玉兰手中的篮子没有拿稳掉落在地,几个白白胖胖的小瓷瓶从中滚出,有一只还撞到了姬檀的脚尖。然而, 都这个时候了谁也顾不上这些, 沈玉兰难以置信地将“琳琅”看了又看,终于从那疏冷的目光背后辨认出这是姬檀。
    “你……太子殿下,你怎么……”
    “无需多问,你只要知道在顾家孤便是琳琅即可, 在顾熹之面前不要说漏了嘴, 必要时刻帮孤打好圆场, 莫要叫他起疑。”
    这件事姬檀本就没打算隐瞒沈玉兰,一来她知道两人身世,瞒着她多此一举, 反而还多了个应付的麻烦, 且姬檀也并不想与她多接触应付她,二来姬檀扮演的琳琅经常不着家,一定要有人为他把风做好接应,才能在顾熹之面前滴水不漏地瞒过去。
    毫无疑问, 沈玉兰就是这最好的人选。
    姬檀直接和她开门见山。
    但是,沈玉兰显然无法接受这么大的信息量,尤其是:“殿下,你怎么嫁给了熹之, 你们二人……”
    “这个就不用你管了, 你记住孤方才说的话便是。”姬檀微微蹙起了眉,神色间略有不耐。
    “是。”沈玉兰垂眸怯怯应下,不敢违逆亲生儿子。
    姬檀眉梢压紧乜了她一眼,旋即收回目光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去。
    这时, 沈玉兰才猝然反应过来急忙喊住了他,并追上前去:“殿下等等,你是不是染了风寒了,回去记得喝一贴生姜红糖水断了苗头,好好照顾好自己!”
    姬檀脚步微滞,没有停下,仍是断然走了。
    他走得太快,没有听见沈玉兰在他离开之后才发现的:“殿下,你的衣服立领没有翻过来,穿错了……”
    只是,姬檀已然走远了,彻底消失在沈玉兰的眼帘深处。
    沈玉兰见亲生儿子非但对她态度冷淡,竟然还充作他人嫁给了自己的养子为妻,这般狂悖胡来,成何体统啊,沈玉兰登时眼圈都红了。旋即又冷不丁地想到,儿子和养子成了如今这番局面,和她当年的狸猫换太子脱不了干系,真要严格算起来,还是她的错,是她间接造成了这个结果。
    沈玉兰再也承受不住打击,抬手捂住脸颊,呜咽着无声哭了起来。
    另一边,姬檀离开了顾家走到街市转角的一处暗巷,一辆其貌不扬的马车早已候在这里等着他。姬檀利落地上了马车,坐下后抬手一揭,易容|面具便随之剥落下来,露出了姬檀原本隽秀绝伦松风水月般的一张脸。
    “走罢,回宫。”姬檀略含了些鼻音吩咐。
    一声令下,马车辚辚驶回东宫。
    两刻钟后,马车自东宫侧边暗门隐蔽而入,到地方了。姬檀系上孔雀蓝织金斗篷,戴着兜帽,踩着马车夫放下的轿凳下车,此时小印子已亲自过来迎他了。
    姬檀目不斜视举步往里走。
    小印子即刻跟上,热泪盈眶一抹眼睛:“殿下,你可算是回来了,担心死奴婢了。”
    姬檀闻之好笑,宽慰了他一声:“孤这不是回来了么,莫再担心。”
    话音未落,小印子就惊了一声:“殿下,你受寒了!”说话声音都变了,小印子对姬檀的身体状况最是熟悉不过,此时一听就知道定是他昨夜着了凉,顿时紧张起来,赶紧吩咐下人去煎一贴风寒药断根。
    “好像是有点,不过不妨事。”姬檀抬手揉了揉鼻尖。他身体还算强健,并没有觉得有何不适。
    “殿下!”小印子却不听信他了。
    围着姬檀前前后后打量了一圈,确认殿下确实无虞,没有其他旁的不妥之处这才勉强放了心,心里不禁怨怪起了探花郎,怎么照顾他家殿下的。
    姬檀没注意小印子心里这些小九九,兀自道:“好了,服侍孤回去更衣罢。”
    小印子这才偃旗息鼓,听话应是。
    回到里殿房间,小印子将姬檀的斗篷解下来,正要继续解他的罩衫,顿时又惊道:“殿下,你这衣服是谁伺候穿的?!穿成了这样,领子都不晓得给殿下翻出来,全裹里面去了,殿下穿着不难受么。”
    姬檀亦不知所措了:“啊?”
    他还以为那个领子是上襟的纹样收束,就直接穿在里边了。
    小印子一见他反应,便知是殿下自己穿的了,登时忍不住怒从心头起,心疼漫溢出来:“天杀的探花郎!怎么伺候殿下的!殿下这才过去一天,就吃也吃不好,睡又着凉了,连更衣都要自己亲自动手!!”
    要不是小印子现在手里没刀,他定要磨刀霍霍向探花郎。
    姬檀赶忙道:“好了好了,罢了,你先帮孤更衣罢。”
    他不欲在这件事上多做纠缠,显得好像自己连这种小事也做不好一样。
    然而,这本就是正常的,姬檀出身天潢贵胄,自小长于皇宫之中,衣食住行皆有下人前仆后继地照料,第一次自己穿这样的衣服,不知道这些琐碎细节实属人之常情。
    小印子更不会因此就减损了自家殿下英明神武的形象,只是心疼这些事情竟然要姬檀事必躬亲,不过更个衣的功夫,他就已想好后续为殿下的安排了。
    姬檀立在落地铜镜前,双臂平展,任由小印子为他换上一袭鎏金色翻领蟒纹滚边宽袖袍服,戴上金冠,系好玉腰带,腰佩玉环流苏,再一整袍裾下摆,金尊玉贵的太子殿下便跃然眼前。
    姬檀重又恢复成了平时的矜贵模样,收起手臂,问他:“昨夜东宫情况如何?”
    小印子如实禀告,一切妥当,无人发觉,该处理的也都处理干净了。
    姬檀满意颔首。正当这时,风寒药也煎好了,黑乎乎的药汁被盛在玉碗里送上来,姬檀顿时拧起眉头,不过已有穿衣错误在先,姬檀不想再损毁自己果决的形象,还是捏着鼻子一口气闷了。
    小印子随即双眼放光地夸赞殿下真厉害,并呈上蜜饯。
    姬檀接过蜜饯吃了,无语凝噎乜他一眼。
    小印子瞬间表情悻悻,一笑问殿下接下来做何安排,姬檀不疾不徐道:“吩咐人传膳吧,孤有些饿了。”
    小印子便传令下去。
    等待期间,姬檀又问他朝堂上如何了,昨日的一天一夜,想来应当发生了不少事情。
    小印子这才恍然记起,因为记挂殿下,险些把正事给忘了,他连忙正色禀告:“殿下,确实发生了一件事,还与殿下相关。昨日是您为探花郎指婚并安排的成婚大礼,本来在这之前朝堂上一直安安静静,仅有市井民间传闻,但今日一早,整个朝堂针对这件事流言如沸,俱传遍了。”
    “哦?是吗。”姬檀垂敛眉眼,不出意料地淡然道。
    他早想到会有人抨击东宫,毕竟时值种桑推行一策顺利已久,眼下即将步入盛夏,桑叶葳蕤,即要开始养蚕缫丝,有人着急了图穷匕见是正常的,只是姬檀没有想到对方会选择从这件事入手。
    不过不用想也知道,流言都在说些什么。
    抨击东宫一派,无非是说太子狂悖恣睢,竟然罔顾人伦为臣下指派男妻成婚,不成体统,有碍我朝清正风气,歪斜皇室楷模风骨,联名上奏弹劾于他。
    小印子顿时垂首,被猜对了期期艾艾地不敢再言,只挑些好的来说:“也有夸赞殿下不惧世俗系君子成人之美、不落窠臼的言论,现下两边流言争地势如水火,已闹到陛下跟前了,殿下可有应对之策?”
    小印子太清楚皇帝对自家殿下苛刻的态度了,知道定然不会偏心于他。
    登时心里更加担心了。
    姬檀却一哂发笑,慵懒地伸展了下腰身,道:“无妨,这件事陛下不会管的。”
    流言而已,怎么可能劳动九五之尊的皇帝亲自下场,再退一步来说,即使皇帝想要站在抨击东宫的大臣一边,也要掂量一下此事后果。这件事说来说去,无外乎说姬檀行事放肆,有违皇室清正之风,但正如小印子所言,亦有开明之士认同姬檀的做法,并大为称赞。
    皇帝如要站在他的对立面,首先便会折损这些开明之士的人心,得不偿失。
    再则,这件事再如何发酵争论,也动摇不了姬檀储君的根基,于姬檀的德行没有丝毫实质影响,至多就是落在一些顽固老臣耳里名声不大好听,但这算什么事,皇帝怎可能为了这点小事亮出态度,陷自己于不利地位。
    是以,对皇帝来说,这件事最好的做法就是高高挂起,不闻不问。
    皇帝权衡利弊自有权衡利弊的好处,至少姬檀不用考虑如何过皇帝这一关了,省下他一桩事。
    “可是,就算如此,殿下也完全不管么?”这件事到底还是于姬檀名声有碍,小印子不由担心。
    “陛下不管,那孤也不管。流言么,自会止于智者,你说呢。”姬檀莞尔一笑,眸光中满是狡黠。
    小印子听他这么说便知殿下心中已有筹谋,不然不会这么气定神闲,登时心放下来,眯起眼睛会心一笑。
    恰逢其时,早膳也布好了,小印子上前为姬檀盛了一碗裘枣梗米粥,并将姬檀爱吃的小食摆到他面前,侍奉他用膳。
    用过膳后,姬檀前往书房着手处理积冗的政务。
    时间亦安排地恰如其分,临到傍晚,大片大片的火烧霞云自窗外透进来,霞光映在姬檀半边白皙透润的脸颊上,将其照地宛如玉面,何谓玉面生霞莫过如此了。
    姬檀阖上公文案牍,将其收了起来,手臂支在案几上按揉了一下眉心。
    他倒不是累着了,这些政务日日处理,早已驾轻就熟,只是,流言一事到底对他产生了些不利影响。
    东宫因储君之位本就备受瞩目,如今又被推到风口浪尖,这样一来,他在东宫和顾家两头往返就更艰难了。
    姬檀一想,不由惆怅地叹了口气,唤来小印子服侍他更衣,重新换回琳琅的装束,改头换面。
    暮色四合时分,姬檀坐在马车里跟随东宫日常出门采办的下人一道混出了宫,这段时日只能凭借此法蒙混过关了。
    堂堂太子沦落到这番境地,实在教人唏嘘,姬檀托着腮感概自己的命运无常。
    一双剔透莹然的桃花眼茫然放空,望着外边。
    “殿下累了么,要不要用些茶点?”
    出声的人是小印子为姬檀安排的侍女,一共两位,分别唤作无代和吟雪,主要侍奉他在顾家的衣食住行,近身保护,另作为马夫之用。
    东宫现在被盯地极紧,不方便早晚接送。
    无代在外驾车佯装是大户人家采买的婢女,吟雪在内照顾姬檀,并随时注意外边动静。
    选择这两人也是出于身份上的考虑,无故安排人侍奉姬檀定会惹人生疑,但姬檀身边又不能脱人,小印子便借故说这是太子殿下打赏给探花郎的婢女,依探花郎洁身自好的品行,他定不会留用两名女子,但也不会将人遣出去,只能将其留在顾家做个粗使婢女,正好方便姬檀使唤。
    除此之外,两人武功都不低,日常若有要事可及时联络东宫,或将东宫的紧急要务送予姬檀,无主命令轻易不会暴露真实能力。
    安排得周到详尽,亦是姬檀的意思。
    此刻闻言,姬檀摇了摇头,无甚心情,只关注还有多久才能到达顾家。
    无代加快了驾车速度,几乎是在顾熹之下值回家的同一时间到达。姬檀领着人回来,和顾熹之仔细解释了缘由,顾熹之点头,果不其然没有起疑,亦没有拒绝,让两人在家里做个粗使丫鬟,按月发放工钱。
    毕竟太子殿下连贵重香料都能送人,何况两名侍女。
    顾熹之也并没有多想。
    姬檀微松了口气,随便找了间屋子给两人,让她们下去自去整理,两人便退下不在主子跟前露面了。
    这时候天已擦黑,沈玉兰做好了晚膳,过来叫两人去吃饭,只是,目光在触及“琳琅”时微微闪避,不敢正眼瞧他,连手指都绞得发紧。
    若换作平时,顾熹之定是会及时发觉的,但今日他的注意力都被沈玉兰做的一大桌子菜吸引了,不解道:“母亲,今日是什么特殊的日子吗,做了这么多菜。”
    堪比满汉全席了,有几样还是特别麻烦、难制作的食物,顾熹之平时央母亲许久才能吃上一回。
    今日这是?
    沈玉兰讪讪一笑:“瞧你这孩子问的,这不是你成亲了么,哪能和平常一样,总得顾着、顾着新婚的妻子不是。”
    妻子两字沈玉兰说着都牙酸,满面的尴尬神色,她立即垂下头去掩饰。
    反倒是姬檀这个当事人,神色最为淡然自若,他露出十分惊喜的表情,一双桃花眼弯弯:“母亲这都是为我做的吗?多谢母亲了。”
    说完,一双清清浅浅的桃花眸都笑眯了起来。
    沈玉兰闻言近乎落下泪来,竭尽全力才勉强掩盖住了,嗓音发哽,抬起头来道:“欸,你喜欢就好,快尝尝看合不合口味。”
    顾熹之站在两人另外一侧,没有察觉这对母子间的暗流涌动。姬檀感觉到了沈玉兰情绪渐趋失控,眸光骤冷,警告地厉色乜了她一眼。
    沈玉兰惊地一收势,再不敢多言了。
    三人面对满桌菜肴坐下。
    沈玉兰主动给姬檀盛了晚饭,姬檀接过温柔莞尔道谢,并继续扮演婆慈媳孝的场面,顾熹之夹在两人之间,愈发地觉得不太对头,狐疑地来回打量两人。
    母亲从前虽也喜欢琳琅,但应该还没有到这般热络的地步,热络地,都有些过于拘谨了。
    而琳琅,似乎也和婚前不太相似。
    ……具体是哪里不相似,顾熹之还没想出来,尚在思忖。
    姬檀慢条斯理地用着晚膳,沈玉兰一瞬不瞬瞧他,眼眶又红了,见他吃的这样少,身形瘦削,不由得盛了一碗她特意煲了一下晌的菌菇鹁鸽汤,端到姬檀面前:“看这孩子瘦的,多喝些汤补补身子。”
    姬檀抬起眼觑她,沈玉兰放下羹汤,顿时指尖一缩。
    旋即,姬檀笑意吟吟道:“多谢母亲。”
    拿着汤匙在碗里搅了搅,却并没有要喝的意思,而是推到顾熹之面前,笑意愈甚:“熹之在翰林当了一天值,定然十分辛苦累坏了,这汤还是熹之喝罢,多补补身子。”
    一言甫毕,水光潋滟的桃花眸一弯,成功打断了顾熹之思绪。
    沈玉兰面色愈发无所适从,手都不知道往哪里放了。
    顾熹之亦是满面窘迫,也不好在母亲面前发作出来,只好微蹙着眉受了这声分外柔和的“熹之”,不过这汤,他却也是不想喝的。
    席间气氛愈发微妙,姬檀仿佛浑然未觉地继续吃着米饭。
    顾熹之受不住了,主动开口打起了圆场,温声问他:“今日你在东宫当差还好么?”
    沈玉兰心亦一紧,看向姬檀。
    姬檀镇定点头:“都好。太子殿下还赏了两名婢女给熹之操持家里呢。”
    “那便好。”顾熹之闻悉太子殿下微微一笑,而后想起了今日在翰林院顺口问起谢晁楼太后头疾一事,便又问琳琅:“太子殿下自宫中回来了,太后娘娘没有大碍吧。”
    这正是昨日姬檀换嫁小印子为他的不在场随口诌的理由,姬檀还不知道。
    此时一怔:“什么?”
    第26章
    不过转瞬间姬檀就反应过来这定是小印子为他找的不在场理由, 甚至连内容都能猜出个十之八九,只是眼下如果他来回答这个问题,就不太合时宜了。
    假使太后头疾发作严重, 秘而不宣, 那姬檀就不可能这么快回东宫;太后头疾若是不严重,宫中自有太医就诊、嫔妃照看,还轮不到姬檀这个太子侍疾,偏要硬说是这对祖孙关系甚笃, 姬檀放心不下太后亲自侍疾, 就更没必要隐人耳目了。
    顾熹之既然问了, 想必是没有听说太后突发头疾一事,所以来问他。
    姬檀不论如何回答,都会穿帮。
    索性装作不知道, 继续讷讷低头吃饭, 反正他现在只是一个在东宫底下谋个小差事、无关紧要的人物,不知道也是人之常情,顾熹之也问不到他头上去。
    果不其然,顾熹之见他毫不知情便算了, 继续吃饭。
    一时间饭桌上一片缄默,只有三人用膳的轻微声响。
    偶尔沈玉兰会给“琳琅”夹一些菜,而“琳琅”也会笑着谢过母亲,却又纹丝不动她夹来的菜, 顾熹之瞧着两人愈发感觉不对劲, 分明一切正常,但又太不正常了。
    他再三思忖,却实在想不出缘由,又不想气氛过于古怪, 只好主动开口又问了些东宫太子殿下的事情。
    这下姬檀不好再避而不谈了,挑了些众所周知的事情来说。
    分明顾熹之也知道的,但还是听得全神贯注。
    对于太子殿下的事情,不论大小缓急、是非真假,他的态度一贯都很认真。
    认真地,都有些过于敏锐了。
    姬檀话越来越少,生怕顾熹之又从中发现了什么端倪,前后对应不起来的情况。
    饭桌上除了姬檀担心,沈玉兰比他更加胆战心惊,且沈玉兰没有姬檀这么好的定力和应变能力,只好急急忙打断儿子:“好了,吃你的饭,莫再问太子殿下了。对待明主,不要总想着探听人家的事情,教人知道了要不高兴的。”
    “是,母亲。”
    顾熹之对沈玉兰倒很孝顺,沈玉兰发话,他便不再说话了,只安静吃饭。
    一顿饭在这几番来回中也差不多结束了,姬檀吃得不多,没一会儿就放下筷子,沈玉兰一直有在关注他,见他不吃了,登时道让他把碗筷放着就好,不用收拾。
    姬檀也没想收拾,温柔莞尔地告辞了两人,便先回房去了。
    顾熹之亦用完了晚膳,回去书房。
    沈玉兰看着亲生儿子径直离开的背影,眸中不由一片黯然,叹息一声失落地开始收拾碗筷。
    今夜有侍女侍奉,姬檀回房时床铺已铺好,昨日他随手堆叠的衣服也被整整齐齐收挂起来,屋内点上了他在东宫偶尔使用的安神香,没有什么特殊之处,这回不会再引起顾熹之的怀疑了,姬檀满意地倚到软榻上,惯例在就寝前先看半个时辰的政治策论。
    屋内暗香浮动,烛光疏影,一片幽然静谧。
    袅袅檀香自案桌上的小香炉中蔓延溢出,沁了顾熹之满鼻。
    他原是不想使用这檀香的,毕竟拢共就只有这一小盒,只打算揭开闻闻,可一打开就收不住了,一闻到这个味道便喜欢得紧,忍不住舀了一小勺出来,放在案几上的小香炉里点上。
    不舍得用在整间屋子里,只用在这一方天地。
    闻过之后,瞬间灵台都清明了。
    顾熹之想到,自成婚之后他就再也没见过太子殿下,也不知殿下是否一切安好。
    于情于理,他都应该亲自前往东宫谢恩的。
    九天之上的明月,不求拥有,但求有一席之地仰望。
    顾熹之提笔书写呈给太子殿下的请安折子。
    正当这时,房门被人敲响了,顾熹之头也不抬地道:“请进。”
    来人是沈玉兰。
    沈玉兰端着一盅晚上没怎么喝的羹汤过来给顾熹之,放在他的案桌空位处,道:“儿啊,母亲有些事想问一问你。”
    顾熹之收起折子,道:“母亲请说。”
    沈玉兰便在他对面坐下了,满面踟蹰、语重心长地担忧道:“你和琳琅……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你喜欢他吗?”
    顾熹之蹙眉,道:“母亲怎么想起来问这个,我对他确实谈不上喜欢,只是迫于一些不得已的理由成婚,具体的儿子也不知从何解释,总之,母亲就当家里多个人口吃饭就行,旁的不必多想。”
    闻言,沈玉兰微微松了口气:“那就好,那就好。”
    顾熹之不由疑惑看她。
    沈玉兰微笑着解释道:“母亲还是希望你能像寻常人一般娶妻生子,娶男妻,终究是不像话。本来担心你们二人,见你们分房而居就放心了。”
    顾熹之刚刚浮起的疑窦随着沈玉兰一番话落下,并就这件事再次正色道:
    “母亲,儿子不会再娶。”
    沈玉兰甫一放下的心又紧紧提了起来,眉梢紧蹙:“难道,你还是喜欢琳琅?!”
    顾熹之摇头:“儿子不喜欢他。”
    “那你缘何不愿娶妻?听母亲话,不论你有什么迫不得已的理由,等这个风头过了,理由放下,你就与琳琅和离了罢,从此桥归桥路归路,好不好?”
    顾熹之没有答话,与琳琅和不和离且日后再说,但娶妻是绝无可能的,他此生都不会再娶他人。
    沈玉兰见他这般倔强模样,心中隐生猜测,小心翼翼试探儿子:“……你是不是,有喜欢的人了?”
    顾熹之手指顿紧,旋即重又放松开来,毫不避讳地承认了:“是。”
    “不是琳琅?”
    “不是。儿子从未喜欢过他。”
    “那就好。”沈玉兰再三确认,终于放下心了。只要养子喜欢的不是自己儿子就好,哪怕过个三年五载他还是改不了龙阳,届时便是再娶一个男妻回来沈玉兰也认了。
    “既然不喜欢人家,就规规矩矩保持距离,莫要教人误会,凭白误了自己和旁人。”知道儿子另有倾慕之人,沈玉兰就不着急了,谆谆教诲儿子。
    “母亲放心,儿子自有分寸,绝不会逾矩。”顾熹之断然道。
    “好,母亲信你。”沈玉兰眉眼温和弯起。
    心中大石放下,沈玉兰耐心耳提面命地叮嘱儿子:“即使你不喜欢琳琅,把人娶回家了也要好生待着,莫欺负了人家,教别人戳你的脊梁骨闲话,落下话柄口实。”
    “儿子明白。”
    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他会护琳琅周全,但也仅此而已。
    “那便好。时候不早了,母亲不打扰你忙,记得把汤喝了,早些歇息罢。”
    “是,多谢母亲。”
    顾熹之看着沈玉兰出门,将房门阖上,被中断的思绪重新回到写给太子殿下的请安折子上,顾熹之决定明日一早便去拜见东宫。
    然而,计划赶不上变化,翌日大朝会上,皇帝给翰林院安排了许多政务,顾熹之实在抽不开身离开。
    临近盛夏,皇帝对种桑养蚕、蚕丝再织成丝绸远销海外一策格外重视,恰逢东南沿海一带的河道漕运也都开通了,皇帝已提前派使者与海外番邦诸国进行友好交流,为之后的海上丝绸贸易铺路。
    使者传回了不少海外之国的典籍书文,这些全部交由翰林院整理、重撰、编录。
    是以,顾熹之莫说前往东宫,便是按时下值回家都是奢望。
    每每回来,天都黑了。
    姬檀亦是如此,他倒不用编纂番邦国家的史书典籍,但种桑养蚕缫丝一策自开年起便一直是太子一力负责经办,临到关键时刻,姬檀自然脱不开身,往常几日才收到的一封地方八百里加急文书如今已是一日一封。
    姬檀几乎是前脚才处理完紧急政务,后脚就得往顾家赶,还要谨防被顾熹之发现。
    东宫内务都是无代每天两头跑替他往返东宫和顾家,搬回来供他夜间再行处理。
    饶是忙成了这样,姬檀也还没忘记自己换嫁的目的,掌控探花郎。
    每晚都会抽出一刻钟的时间亲自为勤于政务的所谓丈夫送去羹汤,试图和他拉近关系。当然,羹汤是沈玉兰每天换着花样熬给他补身子的,姬檀从来不喝,全都送去给了顾熹之。
    他以为,在香料事件后顾熹之对他的态度起码会有所好转。
    实际上,并没有,姬檀还是失望了。
    顾熹之就像一块顽石,不论他如何温柔小意、软硬兼施,那人通通不为所动,甚至连看都不看他一眼,一连几天皆是如此。
    实在把姬檀气坏了。
    想他堂堂太子,何曾做过这样主动伺候人的活计,结果对方还不领情,只有一句淡淡的“放下罢”、“多谢你”、“不必如此麻烦,下次不用了”之类的话,头都不屑于抬一下,从头冷淡至尾。
    哦,不对,顾熹之也算是言而有信,开始将这个月的俸禄交由姬檀保管。
    姬檀真是要被他给气笑了。
    他要顾熹之这点俸禄做什么,替他打理家宅吗?顾家的事姬檀可不会管,都是沈玉兰全权处理,偶尔吟雪也会帮忙,再来禀告于他。
    这些都是小事,在再一次月色如醉的夜晚,姬檀亲自端着沈玉兰煮的桂圆百合醪糟丸子甜汤去送给顾熹之的时候,那人还埋首在案桌前编纂他的典籍,连姬檀进来也不知道,说话也不理会。
    姬檀是真不高兴了。
    再一看,顾熹之案桌上还燃着他的檀香。
    用着他的东西,却对他理都不理,好一个阳奉阴违的探花郎,姬檀记下了。
    将甜汤往桌上重重一搁,嘭当一声,姬檀转身就走,去他的劳什子温柔妻子,姬檀今晚不侍奉了。
    日日过来,日日受顾熹之的冷待,搁谁都受不了。
    不过姬檀也没把事做绝,他只是今晚负气离去,之后,再行打算。
    顾熹之被这声音惊动,终于抬起了头。
    不解望去,却只看到了姬檀愠怒端抱手臂离开的背影,晴蓝色罩衫在眼前一晃而过,旋即便被房门遮掩,彻底消失不见了。
    刹那间,顾熹之心神一振,只觉得那动作分外熟悉。
    那副恣意做派、端抱手臂的姿势和角度、大步流星的步距,每一点都在顾熹之心里翻起了不小的惊涛骇浪,令他心头一颤,隐隐约约地似乎想到了什么,却又总隔着一层迷雾,宛如雾里看花,看不透彻。
    顾熹之心里空落落地站起身来,走到桌前看着那碗甜汤。
    第一次将其端起来一口一口喝尽,接受了“琳琅”的好意。
    又几日,在翰林院一众官员焚膏继晷的努力下,终于将最繁冗的政务紧急处理完毕,余下的不是什么要紧事,可以轻松一些了。
    顾熹之也终于腾出空来,亟不可待入东宫拜见太子殿下。
    彼时的姬檀正用过早膳,在铺着软垫的长椅上斜倚着身子微微盘起双腿阅览今日一早地方传回的八百里加急密信,就在这时,小印子上前向他禀告,说是探花郎来了。
    姬檀登时一收信站起身来,心道“好啊,他还敢来”,自那晚过后姬檀就没再主动给顾熹之送过任何羹汤茶点之类了,都是吩咐吟雪去送的。
    虽然他并未亲自前去,但此前付出过的努力不能功亏一篑。
    他接连受了顾熹之好几日的冷脸,今日对方主动送上门来,风水轮流转,也该他给顾熹之一点脸色瞧瞧了。
    一拂宽袖,对小印子道:“走,随孤去看看。”
    小印子立即虚笑着拾步跟上。
    第27章
    顾熹之在东宫花园等着姬檀。
    姬檀从里殿出来时, 一眼望见了着大红官袍负手背对着他而立的探花郎,登时绽出满面清清浅浅的莞尔笑意,举步上前:“探花郎来了。”
    顾熹之闻言转过身来, 行云流水般单膝下跪行礼:“微臣见过太子殿下。”
    姬檀站至他面前, 视线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而后才一弯眼睫,道:“探花郎不必多礼,起来罢。”
    顾熹之遂起身, 眉眼微微垂敛, 这个距离正好能将姬檀一览无余地全部望进眼底, 满满当当,以至于连日如隔三秋的相思都被尽数补足,再没有比这更令人心旷神怡的事了。
    姬檀则是完完全全相反的心境, 他日日见顾熹之, 却日日被冷待忽略,如今这人主动撞进他手里来了,他又岂会放过这样大好的机会。
    例行开场寒暄过后,姬檀直接奔入了主题:“探花郎今日过来是何故啊。”
    总不会是仅仅向他请安谢恩这么简单罢。
    顾熹之温和莞尔, 道:“殿下料事如神,微臣确有一事想要请教于殿下。”
    “哦?说来听听。”姬檀挑了下眉梢,端抱起手臂沿着长廊往花园的池塘边走,顾熹之便跟在其身侧, 目光一瞬不瞬望他, 开口娓娓道来。
    “前几日关于殿下为微臣指婚一事流言甚嚣尘上,微臣本该即时就过来拜见殿下的,只是适逢翰林院政务繁重,一直到今天才得空前来。微臣原以为殿下会料理了这些风声, 不过观事态发展,想必是殿下另有一番筹谋,微臣便斗胆请教殿下一二,如若微臣猜测不错,恳请殿下容许微臣为之略尽绵薄之力。”
    话音未落,顾熹之抬起了漆黑的眸看向姬檀。
    这是一个几近势在必得的眼神。
    姬檀甫一侧首,便和顾熹之的眼神相接上了。
    天光透下,两人眸中俱闪烁着同样的精芒,姬檀觉得有意思,于是便笑道:“好啊,那你就说说。”
    他倒要知道,顾熹之要说什么,又想为他做什么。
    顾熹之得了应允,十分高兴,欣然道:“殿下不制止流言,反而任其发展,其一是殿下知道这些流言于自身并无大碍,所以置之不管;其二,便是流言止于智者,殿下此举,看似是消极对待,其实不然,殿下是想通过此事选取有真知灼见、真正具备才干的开明之士。”
    譬如之前姬檀设的临江清宴宴会广邀京城年轻俊彦参与,实则是为传播贤名,笼络人心,令人心悦诚服地景仰投诚于太子。
    此次的流言亦不例外,且,门槛更高,若是连区区流言都无法窥破,何以效忠太子殿下。
    这,便是姬檀在皇帝忌惮下还能发展势力,与其相抗衡的精妙手段了。
    顾熹之也是直到近日才想明白,特来拜见姬檀。
    “所以呢,探花郎如此揣测孤,是想要做什么?”姬檀闻悉过后剔透莹然的桃花眼中一片冷色。
    该说不说,不愧是顾熹之,即使从小长于乡野之中,入仕时间极短,也能在最短的时间内勘出朝堂斡旋的本质。这样独具慧眼天资聪颖的一个人,如果没有被调换身份,今日的成就必不会逊色于他。
    可惜了,正是因为两人身份,姬檀才容不了他。
    一时态度都不免冷了下来。
    顾熹之很在乎姬檀,时刻关注太子殿下的心情变化,此刻见他神色骤冷,便知姬檀是误会了,赶忙解释道:“微臣说这些并没有别的意思,殿下可以理解为微臣不是一个无用之人,这即是微臣对殿下的投名状,一切但凭殿下驱使。”
    姬檀闻言,眸色这才稍微缓和。
    他知道的,顾熹之一贯忠诚于他,此心此信不容怀疑。
    他能在朝堂上这般轻易地掌控顾熹之,不单单是因为自己的算计手段,更是顾熹之甘之如饴效忠于他,为他所控。
    就像今天这番话,顾熹之完全可以不说的。他不说,姬檀亦不会猜测他知不知道,也不会多生事端,换做旁的聪明下属,是决计不会说出口的,不说,才是留有余地明哲保身之道。
    但是,顾熹之就是这样一个木讷又分外忠诚于他的人呐。
    姬檀一直都知道的。
    他并没有因此生顾熹之的气,他不高兴的,从始至终都只有两人被调换的身份罢了。
    如若没有身份这一出,姬檀定会兴高采烈地引他为知己,为至交,为朋友。
    可惜了,他二人之间唯余可惜。
    姬檀快速调整好了心情,笑意吟吟道:“那依探花郎所言,是想为孤做什么?”
    顾熹之见他展了笑颜,顿时也松泛下来,道:“殿下如若不嫌,此事可交由微臣协办。”
    除了一如既往地向太子殿下尽忠外,这件事也存了顾熹之的私心。自太子殿下种桑一策顺利施行后,顾熹之再没有别的理由时常拜会太子殿下,他必须谋求一条新的路数。
    不仅仅是在效忠太子殿下,更是,成全自己的心意。
    此心此路,绝无更改。
    姬檀一眨不错地注视着他,自然知道顾熹之话音中的坚定诚恳,可是,顾熹之冷待他的账还没算呢,姬檀又岂能让他轻易如愿。
    是以,姬檀笑不达眼底地轻佻道:“你不过是孤的臣下,却思量筹谋这许多,怎么,你难道还想要当孤的谋士不成?”
    顾熹之闻言,不可置信地抬起了眸,登时又是震撼又是惊喜。
    显然,他将其误当作太子殿下对他的信任褒奖了,当即一挽官袍袍裾下摆,单膝跪地投诚表忠:
    “微臣愿做殿下谋士,马前卒,登天梯,只要殿下需要,一切但凭吩咐。”
    这般郑重其事单膝跪礼,姬檀都不由愣住了。
    恰逢此时,两人走到池塘边上,清风徐来,吹动花园落英缤纷。
    顾熹之单膝跪地仰面望着姬檀,而姬檀因为怔愣也低头专注看他,风拂起姬檀垂在身后的三千青丝,亦吹动了姬檀橘红色袍裾下摆、松松穿在外面的松石青色水墨纹宽袖袍服。
    画面一度静止美地像是文人墨客笔下的人物写意画。
    “你……”
    姬檀后知后觉地出声,亦是被顾熹之的过分真诚弄得不知所措。他抬指捻起一片粉白色的花瓣,佯装是被这花瓣扰了思绪,这才戛然中断。
    少顷,姬檀无所适从地转过身,避开顾熹之过于炽烈的视线,方才莞尔一笑,道:“好啊,你若真有这个能力,孤便是应允你又有何不可。”
    顾熹之笑着谢过他,而后起身。
    姬檀想起他本欲找顾熹之的不痛快,给他一点脸色瞧瞧,熟料不痛快没找成,脸色也没甩上,反倒是应许了顾熹之,登时不高兴地冷笑一声,苛刻道:“孤手下不留无能之人,一年半载之内,你要做出一番政绩来,否则,休要怪孤弃了你。”
    “好。”
    总之不论姬檀提出什么要求,顾熹之全都欣然答允。
    甚至还敢举一反三了,“如果微臣全都做到了,殿下会如何褒奖微臣?”
    姬檀又是一噎,拿眼乜他。不过,姬檀对于手下有能力才干者素来大方重用,便也允诺他道:“你若真办到了,孤会提拔你进詹事府予以重用,日后仕途荣华,定不会亏待于你。”
    “好。”
    顾熹之不在乎荣华,但亟不可待想一步步爬得更高,离他更近。
    两人在此事上一拍即合。
    顾熹之得到了比意料中更大的期待奖赏,登时心情上扬,险些愉悦地找不着北了,对待姬檀的态度更是十分之一百的诚恳,说一绝对不二,说要太阳绝不摘月亮,这势头看得姬檀都一阵心潮翻涌。
    甚至质疑起了自己的决定。
    姬檀作为他的妻子时顾熹之不屑一顾,此刻却是得来全不费功夫。
    不过姬檀也知道,顾熹之并非那等阿谀奉承攀权附贵之人,他算得君子。
    也正是如此,才更伤人。
    这样的人太清楚自己想要的是什么,并愿意为之付出数倍努力争取,而妻子一角显然不在顾熹之想要的其内,故而顾熹之虽对“琳琅”尊敬有加,待之如宾,却唯独吝啬分以自己的丝毫感情,不论姬檀如何示好,他始终不为所动。
    如何不算伤人呢。
    姬檀作为太子殿下时,可以轻而易举获得顾熹之全部的忠诚;可当他转换身份,作为顾熹之的妻子,却什么也得不到,他面对的是一块磐石、是坚冰,无法撼动,无法融化,只能艰难且小心地如履薄冰走下去。
    甚至仅是一想,好心情就不复了。
    姬檀不想再看这个人,随意找了个借口教他退下了。
    顾熹之闻言神色微微一滞,不过还是听话恭敬地告退,离开了东宫。
    人走后,姬檀有些郁闷地蹲在池塘边上,一手托腮一手往池塘里扔石子儿。
    小印子期期艾艾地凑上前来,不太放心地道:“殿下,笼络人才一事,当真要交给探花郎去办?”
    这件事兹事体大,可以说牵动着姬檀的势力根基,牵一发而动全身。
    “无妨,连他都在孤的股掌之中。”
    顾熹之,他还是信得过的,也相信此人韧劲。
    除此之外,“孤眼下要统筹兼管蚕丝并织成丝绸一事,哪有多余的心力和人手应付这些,交给他办,再合适不过了。况且,翰林院是清流之地,清流在朝堂中更具有一呼百应的号召力,他主动送上门来,孤自是要物尽其用的。”
    小印子顿时明白过来,即便今日探花郎不主动请缨,这差事多半姬檀也会交给他去办。
    无他,唯翰林院身份好用尔。
    小印子只能说,不愧是他家殿下。
    姬檀从区别对待的情绪中缓和过来,起身拍拍袍裾,道:“今日送来的八百里加急,孤批复之后你再好生警醒警醒底下人,收丝织成丝绸一事不容马虎,功过全系在这上面了,一旦出了纰漏,咱们通通吃不了兜着走。”
    “另外,你再替孤办一件事,查清东南沿海一带底下官员的各项办事流程和人手部署,每日收丝多少石,桑叶供应和蚕的情况如何。孤虽然大度,却也不会由人松懈、敷衍姑息,更不会给旁人嫁祸给孤手底下人的机会。”
    “就这些,去办罢。”
    “是。”小印子领命,即刻下去安排人手。
    与此同时,后宫钟禧宫。
    一名身着深玫红色印花纹样百褶长裙、头戴金钗珠翠的娘娘正斜倚在自己宫殿里的贵妃榻上染着蔻丹,一双风情万种却又满含精明算计的眼眸抬起,道:“本宫让你送去给父亲的信都办妥了没有?”
    这时,她的掌事宫女进来报:“回娘娘,都妥了。”
    “那就好。”栗妃娘娘勾起涂了胭脂的红唇浅笑,满面志在必得。
    她的父亲是东南沿海一带所有的织造厂总督,眼下即将收丝并织成丝绸远销海外,这杯羹她是无论如何也要分一杯的,就算不为着里头的丰厚利润,便是为了她的三皇子,她也要争上一番。
    “皇后成日礼佛不管太子,本宫却不会如她一般,定要为自己的儿子精心筹谋,只要太子一日没登上那高位,三皇子就还有机会。”
    “你再去一趟皇子所,叫三皇子好生念书,今晚去御书房让他父皇指点指点他的功课。”
    “是,娘娘。”
    掌事宫女领命,旋即便提上钟禧宫刚出炉的新鲜糕点快步往皇子所而去——
    作者有话说:剧情部分内容不会写太多影响到感情线w
    第28章
    却说这一日顾熹之在见过太子殿下之后回翰林院继续当值, 一下值回家连晚膳都顾不上吃就即刻又扎进了书房,为太子殿下整理此次流言淘选出的人员名单,以及后续如何与其接触结交一事。
    今日顾熹之去的时辰临近晌午, 从前他每逢这个时候或者一早去太子殿下都会热络留他一并用膳, 今日却没有,顾熹之不禁有些失落。
    他倒不是在意一顿饭食,只是想要多和太子殿下相处片刻罢了。
    下次再见又不知要到何时。
    顾熹之心中怅惘,半晌才一整思绪, 专心思忖落笔撰写名单为殿下办正事。
    彼时的顾熹之尚不知道, 他只在意上晌和太子殿下相处的片刻时间, 却因此错过了晚上和太子殿下一起用膳的机会,姬檀也正是因为日日都和顾熹之在一起吃晚饭,所以不再留他。
    顾熹之忙时便有不按时吃饭的习惯, 或是等晚些时候沈玉兰单独盛一份送去书房给他。
    姬檀则不然, 许是他从小从未和父皇母后一起同桌亲近地用过膳,故而更加注重用膳的仪式感,哪怕对面是不喜欢的沈玉兰,姬檀也还是坐在桌前安静吃饭。
    这段时日观察下来, 沈玉兰大致摸清了姬檀的喜恶,做的菜肴也都是他喜欢的,饶是这样,姬檀吃得也并不多, 沈玉兰将他多吃了几口的菜摆到他面前。
    姬檀执箸的手一顿, 抬起眼帘,道:“眼下只我们两人,你不必再如此作态。”
    沈玉兰一愣,旋即无所适从地摆手解释:“我不是……我只是想关心你, 檀儿,你太瘦了,哪有正常青年这么瘦削的体格的,你……”
    “不要这样唤我。”姬檀目光陡地凌厉,沈玉兰不由哆嗦了下。
    姬檀将筷子放下,再也没有了用膳的心情,他目光冰冷地直视沈玉兰,毫不留情拆穿她道:“你若是真爱我、关心我,当年就不会把我调换送到那样见不得人的去处去,更不要说什么是为了我能过上好的生活,享无上地位尊荣这种话。”
    “当年之事,我已调查清楚,为何换子你知,我亦心知肚明。你如今或许确实对我心存愧悔、关心,但不要以为这样就能赎了自己犯下的罪过,更不要以为,我们这段母子亲缘还能再续。”
    “从你将我调换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你我之间,彻底一刀两断了。”
    沈玉兰这一次没有再露出怯懦、无地自容的窘迫表情,而是直接脸色唰然一白,像是被姬檀这番话勾起了某些陈年往事,再也受不住了,痛苦懊悔地不能自已,连话都说不出来,唯有泪眼婆娑,未语泪先流。
    姬檀却毫不为之所动,继续一字一句深深戮她的心:“只是,我有一事不明,你分明面目可憎心如蛇蝎,却为何,没有在换子之后第一时间就杀了顾熹之,还将他养到这么大,甚至为了救他,不惜来求我帮忙。”
    “这到底,是为什么呢?”
    姬檀是真心实意的困惑,但也是确实不想知道答案,不想再看沈玉兰继续扮演令人倒尽胃口的养母子情深戏码,他径直起身,决然离去,连一片背影都吝啬留给沈玉兰。
    他走之后,沈玉兰彻底崩溃了,掩面恸哭:“对不起、对不起……都是母亲的错,母亲后悔了,不该将你调换的,是母亲错了……但是,母亲对你的爱是真的啊,绝没有弄虚作假……”
    然而,姬檀听不见她这番话。
    也,不需要了。
    翌日,这天顾熹之休沐在家,姬檀也留在顾家,没回东宫。
    再忙碌紧要的差事也没有日日前去的道理,做戏做全套,姬檀将自己休息的日期定在与顾熹之休沐同一天,当然,主要还是为了方便掌控顾熹之私下里的去向活动。
    不过,顾熹之今日并未出门,姬檀知道之后,也不打算出房间了。
    他这段时日夙夜处理政务,当真是累得不轻,在早上看过地方官员发来的八百里加急密信并回复之后姬檀就暂时放任,什么也不管了,倚在房间软榻上休憩,吃着吟雪备好的糕点和水果。
    过了半晌,困意渐次翻涌上来,姬檀也懒得回榻上去睡,干脆以手抵额,就着支在小木几上的姿势闭目养神。
    外面日头渐高,蝉鸣不绝,着实是个明媚的好天气。
    时不时有穿堂风徐来,房内也不热,姬檀竟是直接睡熟过去了,姿势变换,改成侧趴在软榻中间的小几上,还不忘双手抓住小几的边角,防止自己睡滑下去。
    顾熹之今日得空,在古籍上查到了一些为花草增肥的方法,准备告诉母亲,好让母亲制出质量更高的胭脂水粉来,中途路过姬檀房间,适逢房门敞开,顾熹之一眼望见了趴在案几上睡着、水青色长袍罩衫逶迤在地的姬檀。
    脚步不由一顿。
    顾熹之始终觉得成婚以后的妻子似与从前不太相同。
    从前的琳琅也会这样趴着睡吗?他没有见过,也不知道。
    但是,就是感觉不像是他。
    顾熹之临时改了主意,往这边走了几步,稍近一些站在门外打量着“琳琅”。
    那人的头发没有用簪子束起,只是用了与他衣裳同色系的水青色发带随意一扎,一派闲适模样,三千青丝铺在背后,有几缕垂落下来挡住了侧着的半边脸颊,脸还是顾熹之熟识的那张脸,没有丝毫变化。
    但是,给人的观感却完全不同了。
    他的下袍绽在软榻上,像极了一朵青色泛着银光的花,颇具雅致和高洁不可侵犯之态,抓着小几的手指修长白皙,睡得正酣,莫名让人觉得有几分可怜可爱。
    这种陌生的感觉几乎教顾熹之心头一跳。
    情不自禁又往前走近了几分,姬檀的手指动了动,在小几边角抓了抓,显得指甲圆润饱满,神态憨态可掬。
    像极了顾熹之幼时家里曾养过的一只小橘猫,天气明媚之时惯会找个阴凉处四爪一揣就眯起眼睛睡觉,时不时伸出爪子挠一下耳朵尖。
    此刻的“琳琅”在顾熹之眼里便是这种形象。
    顾熹之心中恍然大悟,他知道成婚后的妻子和从前哪里不一样了。
    如果说从前的琳琅八面玲珑机敏善察,那现在的“琳琅”则褪去了那些过于的精于世故、作态刻意,反倒率真自然了起来,慵懒随性,与他相与之时也更舒服。
    或许是他本性如此,但从前不相熟比较端着,也或许是他自成婚后胸襟开阔,性子变得豁达了,不论哪一种,都是令人喜闻乐见的结果。
    顾熹之更愿意与现在的“琳琅”交往,若他当真如此,两人相敬如宾地相处亦很不错。
    顾熹之心中改观,不再打扰他,转身准备离开。
    就在这时,姬檀察觉有人,猝然睁开了双眼。
    天光被人遮挡,姬檀起初以为是吟雪,直到看见一袭月白色云纹长衫,原来是顾熹之。
    “你怎么来了?”
    甫一睡醒,说话间还含着些许惺忪懵然,愈发像只猫儿了。
    顾熹之神色温和,道:“我去找母亲,正好路过你这里,便停下看看。”
    “哦。”姬檀坐直身体,还没完全回神,抬手揉了揉眼睛。
    顾熹之见他坐得十分乖巧的模样,鬼使神差地问出一句:“你还有名字吗?”问完发觉不妥,改口道:“我是说,你有没有什么小名之类?”
    顾熹之实在是无法将眼前的人与从前的琳琅联系在一起,也不喜欢唤他这个名字,如果他有小名,顾熹之想要换一个称呼。
    “什么?”姬檀蹙了蹙纤眉,一时不解,旋即才意识清明过来道:“没有,你问这个作甚?”
    顾熹之摇头,没多解释,还是算了,他准备离开去找母亲。
    然而,姬檀却不让了。
    连日来两人感情没有丝毫进展,姬檀白白嫁来这一遭,眼下好不容易见顾熹之态度松动,他自然是要顺杆往上爬的:“顾公子觉得我的名字不好么?”
    一语中的,姬檀总能轻易猜出顾熹之所想。
    这下,顾熹之也不好直接离去了,遂道:“也不是不好,只是我不大习惯,想着问问你还有没有别的小名,既没有,那便算了。”
    姬檀起身莞尔一笑,觉得这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于是道:“怎么能算了,顾公子学富五车博闻强识,为我现取一个不就是了。”
    “这……”
    “不方便么?”姬檀上前一步,却低垂下了眉眼,神态间仿佛黯然失落。
    “可以。”顾熹之还是答应了。
    小名而已,不算什么,何况之前“琳琅”还将太子殿下的檀香送予了他,顾熹之无论如何都不会拒绝,不过转瞬,他就脱口而出:“小狸奴如何?”
    小名无需太多讲究厚重,朗朗上口即可,否则命数轻易压不住。顾熹之小时候生活的村庄里,孩童的小名多是狗蛋二柱翠花一类,入乡随俗,顾熹之也有个这样的名字,不过他中秀才后就没人再这样喊过了,过去的小名顾熹之也不欲提起。
    眼下给“琳琅”取此名,只是觉得他方才的神态颇像一只狸猫,憨态可掬,文人雅士常以此在诗词中称作、或作为家中亲近之人的昵称。
    但随即顾熹之又觉不妥,奴字表可爱亲昵,他与“琳琅”间的关系,远不至于此,可是才答应对方为其取名,又不好反悔,顾熹之决定重取一个。
    不料“琳琅”竟是一口答应了,桃花眼微弯:“好啊,就用这个。”
    姬檀倒是对其没什么看法,一来他也不想再用琳琅的名字;二来,姬檀确实没有小名,这点没有骗顾熹之。
    姬檀除了本名外旁人都称呼他为“大殿下”,再到“太子殿下”,这只是一个身份尊称,而不属于姬檀本人。
    顾熹之取的小名固然含有亲昵之意,但却是姬檀从未体会过的,亦不觉逾矩。再说,不过字面意思而已,姬檀还不至于小器介怀,是以,直接爽利答应了。
    顾熹之闻言也不好再说什么,只是,神色略为复杂地看了他一眼。
    他早就发现了,他这位妻子说是能通诗作曲,辨音明意,实则只识文断字,不解其内涵奥义,连这个小名中不合时宜的亲近都没有看出来。
    两人初见时便是如此,琳琅在临江清宴上弹奏的琴曲,本来恢宏大气,却突然婉转柔肠,风格转换迥异,相距甚大。
    再说白一点,顾熹之觉得对方无甚才学素养。
    不过,顾熹之向来严于律几,宽以待人,并不会苛刻要求“琳琅”如何,没有才学素养便没有罢,只要他安分守己,一如今日这般就再好不过了。
    名字也取了,顾熹之与他实在是无话可说,颔首点头后便转身离开。
    姬檀亦知过犹不及的道理,今日两人关系有所好转,点到即止,不宜再贪求过多,他举目送顾熹之离去。
    第29章
    正常当值的日子里, 姬檀和顾熹之又回到了之前相敬如宾、井水不犯河水的状态,但这一次显然和之前不同了,姬檀明显察觉到了顾熹之对自己态度的些微转变。
    在看完顾熹之写给自己的请安帖子和汇报笼络人才进度之后, 姬檀吩咐小印子去库房寻套普通些的文房四宝, 他要以妻子的身份送给顾熹之。
    趁热打铁,投其所好,抓住一切机会极力改善与顾熹之间的关系。
    一切全都办妥,姬檀才结束一天在东宫处理政务的安排, 由无代驾车送他回顾家。
    今晚顾熹之仍是没有上桌吃饭, 显然, 事情并不像他在帖子中汇报的那样顺利简单,否则,顾熹之也不会忙碌到现在。
    姬檀吃着饭, 心中已有思量。
    这件事的难度他自然知晓, 以顾熹之一己之力确实是不太好办,但他亦不方便出面,只能由顾熹之独自办了。
    且,姬檀也想知道顾熹之到底还有什么能耐, 本事如何,能不能成为他手中最锋利的一支笔锋。
    故而,姬檀更加心安理得地作壁上观了。
    当然,他也不会亏待了顾熹之, 今夜他决意亲自前去为顾熹之送羹汤和礼物, 探探他现在对自己的态度到了何种地步。
    月上中天,已至漏夜。
    姬檀端着一盅银耳百合莲子羹信步来到顾熹之的书房,旋即敲响了门。
    “请进。”
    顾熹之埋首案前头也不抬地道,将名单上不能为太子殿下所用的人名划去, 再将能用且有了些进展的人名圈起来再行打算。
    姬檀走了进来,将羹汤放下,温声唤了他一声。
    顾熹之这才发现是他来了,没说什么,言简意赅又不失礼数地道了一声谢,没有叫琳琅这个名字,亦没有唤他为姬檀取的小名,只用了不亲不疏的你来称呼。
    姬檀无甚所谓,他只是来看一看顾熹之,顺便将礼物送他。
    顾熹之有些意外,不过姬檀说这是感谢他为自己取的小名而送的,顾熹之就没有推拒,收下了,让他放在桌上便好,亦没有表现出多少欣然高兴。
    不过能接受,对姬檀来说就已经是卓有成效的进展了。
    他没有离开,而是就势安安静静地立在一旁,端抱起手臂一眨不错地望着顾熹之,大致看清了他还在为自己的事费心,不由弯了下唇角。
    顾熹之不期然抬头,赫然发现“琳琅”竟还在这里,微微蹙起了眉梢。
    顾熹之本就因为思忖正事眉梢压得极紧,此刻又蹙了起来,俨然一副耽于公务、十分命苦的模样。
    姬檀可没给他这么大的压力,笼络人才这种事急不得,他亦不是急于求成的性子,顾熹之慢慢来就是了,谁也不会指摘于他。
    不过,这倒是给了姬檀表现的机会,他举步上前,低眉顺眼满目温柔,出声关心地:“时候不早了,顾公子早些歇息罢,公务是永远也忙不完的,身体要紧。”
    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顾熹之即使不喜欢名义上的妻子,却也不会拂了对方一番好意,点了点头表示知道了,让他无事可以先行回去。
    姬檀心里微叹了口气,心道今晚又要无功而返了,不过实属意料之中,他也没指望凭借这三言两语就能使一块磐石转移、坚冰融化,还得再另行筹谋。
    然而,刚走了没两步,顾熹之倏然开口:“等等。”
    姬檀顿步侧首,等他说话。
    “明日我有事要在外用晚膳,回来时应该很晚了,你告诉母亲不用准备我的份,也不用再炖羹汤。”顾熹之仍旧头也不抬地道。
    姬檀却是一下警醒了,他要出去与人交际宴饮!
    对方或是与他一般的朝中官员,或是学富五车的俊彦才子,姬檀一直担心的事终于还是发生了,怕顾熹之在他不知道的地方被人看出端倪,怕顾熹之的动向脱离自己掌控。
    虽然两人感情还没发展到可以询问对方去向的地步,但姬檀还是转过身来,绽出一抹笑意,温声问道:“你明日有什么具体的安排啊?”
    顾熹之神色一顿,旋即抬起头来,目光一瞬不瞬看向姬檀。
    新婚之夜两人就曾说过互不干涉,是姬檀亲口答应了的,如今也是他违背在先,但在事关紧要面前,违约又如何,姬檀面上仍旧端地岿然不动,心跳却是越来越疾、越来越快,忍不住猜想,他会告诉我吗?
    良久,顾熹之道:“应了朋友的文友会邀约,顺便一道在外面用晚膳了。”
    话音落下,姬檀一颗心也终于沉甸甸地落回了胸腔。
    他莞尔一笑:“这样啊,好,我会告诉母亲,公子在外少吃些酒,早些归家。”说罢,重又转过身,眸中闪过一丝精芒地离去。
    顾熹之要出门做什么他已猜到了,定是与名单上的开明之士往来,这并不是什么大事,但于姬檀来说,却是终于达成这一步了。
    有一就有二,有二就有三,三生万物。
    顾熹之一旦开了这个头,姬檀就能让他再也拒绝不了自己,私底下掌控他亦是指日可待。
    姬檀走到房外的长廊上,透过一豆烛光看着顾熹之映在窗户上始终一丝不苟的身影,满意地一勾唇角,旋即信步离开。
    第二日,姬檀早早地处理完紧急政务回到顾家,此时顾熹之还没回来,姬檀另派了暗探前往打探他的消息,待他回来,姬檀再亲自去确认一眼便完全妥当了。
    姬檀一直等到了戌时中,终于听到大门口传来动静,他让吟雪去看看,果不其然是顾熹之,姬檀即刻起身,端上提前备好的醒酒汤往顾熹之的书房去,在顾熹之回来之后的前后脚便也到了。
    顾熹之见到他时一怔,不过还是开门让他进来了。
    姬檀驾轻就熟地放下醒酒汤,已然一副贤惠妻子的模样。
    “今日之行可还顺利?”姬檀打量着顾熹之的神色道。
    “都好。”顾熹之还是应了他。
    姬檀歪了歪脑袋,见他确实满面平静,神色间也一如既往地温润如玉,便彻底放下心了。
    想来今日的会面十分顺利,也没有发生什么出乎意料或是惹人生疑的事端。
    姬檀再次温柔小意地叫顾熹之喝了醒酒汤,早些休息便转身回去。
    他与顾熹之之间不亲不疏,克制有礼即是最好。恰如其分的关心、恭敬不逾矩的询问、适当时常的接触,只要一步步提升两人之间的关系,一切就都在姬檀掌握之中。
    顾熹之今日在外交友确实饮了不少酒,但他牢记教训,不敢让自己神思混沌再陷囹圄,此时喝了醒酒汤便完全清醒过来了,甚至,灵台清晰地更甚平时。
    顾熹之看着姬檀离去的背影,倏然浮出一缕疑惑,他何时这般地每每过来都恰到好处,就像是,提前预判了他的行踪似的。
    可这就更不可能了,他这位妻子整日同他一样,自有差事要忙,有时回来比他还晚。
    话又说回来,琳琅从前有这么忙吗?
    成婚之前他日日拜访顾家,帮母亲调制胭脂水粉,烹茶抚琴,厨房里的活计亦是手到擒来,成婚之后,再也没做过这些了。
    旁的便罢了,只一点,顾熹之记得琳琅是以琴技为生,可是,他再也没见过他弹琴。
    不过顾熹之旋即又想到,自成婚后两人接触不多,琳琅便是抚琴了他不知亦在情理之中,只剩一处疑惑。
    他究竟在东宫当什么差事,为何如此忙碌?
    区区琴师,远不至于此,便是他在教导旁人学琴,也不会如此忙碌,还有他为琳琅取小名的那日,对方显然是疲惫至极,这才困倦睡着了。
    一切的一切,越深思越不对劲。
    此前两人关系疏离,顾熹之也不曾注意,今夜乍然回想,忽然发现诸多漏洞。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琳琅所说的,他在为东宫当差,是真是假?
    顾熹之愈发想不分明。
    但这毕竟不是什么事关紧要的大事,顾熹之虽然疑虑,却还是暂时抛之脑后了,他又激动起来,赶忙走到案桌前,提笔整理今日成果。今日他已用翰林院清流之名说动了两位才华横溢的俊彦甘愿投效东宫门下,这两人才高八斗在民间也颇负盛名,想来是能为太子殿下助一臂之力的,他亲笔为两人书写推荐信,另向太子殿下阐明原委。
    姬檀让他早些休息,顾熹之到底还是没有办到,他为了他费尽心思。
    忙碌半宿,直到后半夜顾熹之才堪堪洗漱睡下,第二日神清气爽地醒来,发现他竟是忘了将昨晚回家之时顺道为母亲买的花肥给她。
    宽衣完毕,顾熹之先去院子里寻沈玉兰。
    正好,沈玉兰就在院里为养殖的花培肥,顾熹之将花肥交给母亲,并告知她用法。
    沈玉兰接过去,当即就拆开按顾熹之说的埋进泥土里忙活。顾熹之没有离开,侧首望向姬檀的房间,又想起昨夜的疑惑,随口问沈玉兰,“母亲,你知道琳琅在东宫当什么差事吗?我看他昼出夜伏的,好生繁忙。”
    沈玉兰正埋着花肥的手一僵,旋即讪笑道:“他不是以琴谋生吗,偶尔在贵人会客时弹琴以示雅意,帮助其促成大事。听说他还入了教坊教小孩子研习琴艺呢,这都是太子殿下授意安排的,不失为一桩惠人积德的好事,况且,太子殿下待下属不薄,再没有比这更好的差事了。”
    “原是如此。”
    顾熹之心中疑惑已解,正要转身离开,倏然瞥见母亲睫毛眨动,眼神闪避,是她撒谎不安时的惯常神态。
    顾熹之脚步一顿,不太确定地喊了沈玉兰一声:“母亲?”
    “啊?怎么了?”沈玉兰抬起头,眼神愈发飘忽不定了。
    顾熹之登时蹙起了眉梢,问道:“母亲方才说的,是琳琅告诉你的吗?”
    沈玉兰悻悻地道:“当然是啊。怎么了,你这孩子,问东问西的,这些事情你不问自个娶的妻子,反倒问起我来了,还在这儿磨磨蹭蹭,当心去翰林院当值迟了。”
    顾熹之抿着唇,并不答话。
    他神色奇异地看了沈玉兰一眼,心中疑虑更甚。
    沈玉兰紧张时便会顾左右而言他,面上表情虽已拾掇过来了,但细微的动作神态做不了假,眼神飘忽,双手指头不安地绞在一起。
    顾熹之原本真就随口一问的,他并未有对其刨根究底的意思,左右琳琅的事情他并不关心,亦不会插手,琳琅在外是为东宫当差也好,是另谋了一份生计教授人弹琴也罢,这些顾熹之都无所谓,亦不在乎。
    可是,沈玉兰为何要骗他?
    为何为了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欺瞒于他?
    他的妻子、母亲缘何撒谎,这两人在私底下究竟隐瞒了他什么。
    顾熹之满腹疑惑。
    第30章
    沈玉兰在发现顾熹之起疑后的第一时间就将此事告知了姬檀, 并一脸紧张无措地问他怎么办,生怕顾熹之发现了真相,不认她这个养娘似的。
    姬檀瞧着她不中用的样子, 道:“他问你什么你如实答便是了, 除了孤身份以外,都可告诉他。”
    沈玉兰迟疑地:“可是这么说,岂不是愈发教他怀疑了。”
    姬檀没有答她,而是转过了身, 迎面望向正前方的虚空某一点, 勾起仿若涂朱般的唇瓣镇定莞尔:“孤要的, 就是他的怀疑。”
    顾熹之愈是怀疑他不对劲,于姬檀来说,就愈有利。
    两人自从成婚之后关系始终处在一个不温不火的状态下, 姬檀换嫁过来非但没有达成所愿, 反而受了顾熹之的冷待,任凭他使出浑身解数、关心送礼,也不过和顾熹之如普通朋友间相处罢了。
    这怎么能行。
    眼下,这破冰的机会终于来了。
    这一日姬檀早有所料, 让他扮演一个完全不熟悉的人迟早会露出马脚,更何况他每日往返于东宫和顾家之间,顾熹之就更易生疑。
    与其让他自己猜测探查,倒不如姬檀顺水推舟, 彻底坐实了顾熹之的疑窦, 也杜绝日后疑惑再起的风险。
    顾熹之此人太过君子,软硬不吃,既不爱黄白之物,也不受温情蜜意柔情款款所打动, 想要让这样的人心软,一步步和他建立良好的感情关系,就只能自内攻克,让顾熹之自己甘之如饴地送上门来。
    如果怀疑到最后,顾熹之却发现,是自己错误解了他,定会愧疚不已。
    姬檀要的就是他的愧疚。
    这样顾熹之日后再生疑,便会先反省自己是不是小题大做、太过敏感误会好人了。
    照目前来看,和顾熹之发展夫妻之情是不能了,那么只要是情感,只要让顾熹之对他有求必应所愿皆达,什么手段姬檀都不介意,都可以为之所用,顺势而为,不过尔尔。
    姬檀侧首,乜了一眼沈玉兰,道:“他若再问,你就照孤说的去办。让你说真话,总不至于还办不到吧。”
    沈玉兰垂下眼睛,嗫嚅答应后便自行离去了。
    也到了姬檀该回东宫的时间,他以手支颐思忖片刻,旋即一招手唤来两名侍女,吩咐道:“探花郎这时候定还在入宫的路上,你们先这样……再……”
    一切安排妥帖后,姬檀坐上了吟雪另雇的马车前往东宫,而无代则驾驶原有马车策往了另一个方向。
    与此同时,顾熹之正步行入宫进翰林院当值。
    在路过最后一处转角即将进入皇宫侧门之前,顾熹之看到了一辆熟悉的马车,是家里的粗使侍女在驾驶,里面的人不消说顾熹之也知道是谁,入东宫亦经过这条道,他没有多想,只当是琳琅也在这时过去罢了。
    然而,就在他路过转角后,马车倏地减速,竟是一扭头朝反方向而去了。
    那并非是去东宫的路。
    具体去哪里,朝中官员、王公勋贵之家皆有可能,也有可能是母亲说起过的琳琅教授琴艺的教坊,但后者是建立在母亲没有说谎的前提下,顾熹之已然确定沈玉兰说谎了,亦或是她也不清楚。
    那么,琳琅这是要上哪儿去?
    顾熹之排除了他在外经营生意之类的可能性,若真如此,没必要隐瞒于他,更没必要小心遮掩。
    除却以上可能,顾熹之心里不禁浮现出了一个最坏的臆测,莫非,他是在暗地里为旁的官员大臣效力?
    忠臣不事二主,琳琅此前一直都是东宫的人,为东宫办事,可现下他却往东宫南辕北辙的方向去了。据顾熹之推测,两人成婚后琳琅便一直如此,如若他有二心,只怕是成婚之时就已经有了,而后的一切都不过是借口幌子罢了。
    顾熹之登时心里一紧,心道不好。
    虽然不知道对方在做什么,但于东宫定不会是什么好事,只要不是好事,必然于太子殿下有碍。
    于太子殿下有碍不利,那便是,触及到他的底线了。
    瞬息之间,顾熹之神色冷淡下来,眉梢压紧,眼眸漆深,好不容易和琳琅缓和了些的关系顷刻荡然无存。
    今日,他要再去拜见太子殿下。
    顾熹之今日会来见他是姬檀一早就猜到了的事情,前有笼络人才一事取得进展,后有对琳琅的怀疑,毫无疑问,东宫是为探花郎解惑的最佳选择。
    只可惜,太子是他,“琳琅”亦是他,背后操纵着一切、让顾熹之经历这些的人还是他。
    顾熹之的思路是对的,奈何他识人的眼光不太如何。
    “探花郎来了,你便这样答复他,再带他过来见孤。”姬檀埋首案前,边批复案牍公文边吩咐小印子。
    小印子得了命令,恭顺退下等待。
    不多时,探花郎果真如殿下猜测的来了,且问了他琳琅在东宫当差一事,小印子按照姬檀的吩咐,假作记不太清楚了,称他应该是在东宫下面教人琴艺罢,故意说的含糊不清,彻底坐实顾熹之心里的疑窦。
    顾熹之闻悉心一沉,最后怀抱着的一丝侥幸也消失殆尽了。
    不过他面上仍自不动声色,先去见太子殿下要紧。
    此时姬檀听到他来,暂时放下政务,在东宫花园的凉亭接待了他。
    盛夏已至,天气热了,小印子命人在地上铺了一层薄毯,再摆上长木几,几上供着茶水点心,冰镇饮子和水果,凉爽非常。
    顾熹之向姬檀行过礼后便与他对面席软垫而坐。
    这是一个与太子殿下相距不过咫尺的距离,顾熹之险些失态手忙脚乱了。
    姬檀仰头看他窘迫的模样,不禁笑了一下,都多少回了,顾熹之还是这么木讷,行动笨拙,连日来起早练的太极拳都白练了,一点作用没有。
    他懒得再看他,伸手捻了一颗侍女剥好冰镇过的荔枝送入嘴里,不疾不徐地咀嚼,汁水饱满清甜沁爽的滋味一下子布满了舌尖,继而浸透到四肢百骸,姬檀满足地一双剔透莹然噙着细碎光芒的桃花眼都眯了起来。
    将果肉吃尽,再低头将核吐入小瓷碟里,动作优雅矜贵地不可方物。
    顾熹之纤毫毕现地看清了姬檀上唇中间不知是唇珠、还是因为沾染了荔枝汁水才显得分外饱满似珠的唇瓣,简直艳色欲滴地像是一颗甫一剥开壳的荔枝肉。
    顾熹之情不自禁喉结上下一攒,呼吸紧促,匆忙别开了视线。
    然而,姬檀已先一步注意到了,檀口一启一阖道:“你要吃吗?这荔枝是南方的疆臣进贡上来的,品种特殊果大甘甜,冰镇过后滋味更是一绝,只有父皇母后和孤这里才有,尝尝。”
    说罢,将没有剥壳的一碟冰镇荔枝朝顾熹之推了过去,自己则吃着侍女剥好的一碟。
    顾熹之低头道谢,手指抓紧又松开,如此反复几次后才松泛下来,拿了一颗荔枝剥开品尝,仿照姬檀的动作,却还是拘谨的。
    顾熹之只吃了两颗,便放下手向他禀告正事。
    姬檀慢吞吞地吃着水果的动作未停,手肘支在几上漫不经心地听顾熹之说话,顾熹之说的这些他在顾家就已经猜出十之八九了,此时听不听都无所谓。
    顾熹之原本很是认真地在禀告,视线对着长几上的茶盏,却不免看到姬檀的靛青色金丝纹袍袖滑落下来,露出一截白玉般细腻的小臂,就在他眼前不住晃动,时而往前伸手捻起一颗晶莹剔透的荔枝肉放入嘴里,嚼地腮帮子一鼓一鼓,又是可爱,又是——
    顾熹之当即呼吸都急促了一下,赶忙挑出重点将其长话短说完了。
    而后深深垂下眼睫,再也不敢抬起来。
    “探花郎果真经才纬略,手段非凡,孤没有看错你。”姬檀毫不吝啬地夸奖,声音清越含笑。
    落在顾熹之耳里更是犹如清铃相击,清脆非常,一听几乎连耳廓都要腾烧起来。
    终于,姬檀察觉到不对了,向前微微倾身,疑惑问他:“你怎么了?”
    顾熹之霎时呼吸一滞,见他视线离自己这样近,不由往后撤了撤身子,声音低沉喑哑地开口:“无事,微臣只是觉得天气燥热,殿下还是离远些好。”
    姬檀蹙了蹙眉梢。
    他自然知道天气炎热,所以特地令小印子上了冰饮,还摆着冰块,这样顾熹之还热意难当么。
    姬檀往后退开分寸,道:“你若还觉酷热,可尝尝东宫新制的冰酥酪,清凉爽口,可解炎热。”
    顾熹之点头,再次谢他。
    端过一碗冰酥酪不疾不徐地吃着,这才缓和过来。
    姬檀今天其实并没有什么要事需要顾熹之去办,只是猜想他应该会亟不可待地想见自己。另外,这人虽然木讷,各种小动作和反应却也是有意思得紧,这和在顾家时顾熹之沉稳持重的样子全然不同。
    他亦有两副面孔。
    不过不论是哪一副,姬檀都能轻松自如地应对驾驭。
    姬檀神色散漫地看着顾熹之,边浅啜了一口荔枝口味的冰饮,边在心里盘算着今日下值回家顾熹之诘问起“琳琅”时,他又该怎么一番说辞逗弄于他。
    当真是想想便觉得有意思极了。
    身世一事固然步步凶险,可顾熹之着实是个妙人,为他这乏善可陈惊心动魄的日子里平添了不少趣味。
    姬檀还是忍不住可惜,如果他和顾熹之没有被调换,就是现在这番身份关系,他定会很喜欢眼前这人,与他不论尊卑结交为挚友。
    可惜。当真是太可惜了。
    顾熹之一日在朝为官,存在暴露风险,他就一日不得心安,需要时时刻刻算计掌控着他。
    原本的好心情也随之急转直下,姬檀有些郁闷地拿着金色小勺在冰碗里来回搅动。
    顾熹之此刻的心情亦好不到哪里去,他对太子殿下的倾慕之情一日甚过一日,难以压制,说不得哪日太子殿下就察觉到了,知道自己被一个男人喜欢,定会很不高兴罢,会不会嫌恶厌弃自己,再也不肯与自己往来了。
    这个可能性顾熹之仅是一想,心脏就被人紧紧攫住,窒闷堵塞。
    他承担不起这样的后果,这还不如要了他的命。
    虽然现在也差不多了。
    在喜欢的人面前极力隐忍克制,亦是一件十分不易的事情,可他已别无选择,既想见这人,又怕见这人,想他是心之所向,怕他亦心有所惧。
    会不会这一辈子,他都没有机会将自己的心意表明言说。
    不过若真能伴太子殿下一生一世一辈子,亦是一桩再好不过的美事。
    能得如此,便已是他此生最大的追求了。
    看着眼前人端坐高台,不染尘埃,高悬九天所求皆如愿,他为他主,他做他最忠贞不二的下臣。
    一杯茶,一张几,对面而坐。
    如此足矣。
    但愿,他这微不足道的心愿能够得以实现。
    为此,他甘愿日日心焦如焚,饱受煎熬,只要眼前之人、心上之人,一切所求皆愿。
    顾熹之再如何心煎不舍,会面也终有散时,好几日才等来的一次会面,不到区区两刻时间,便结束了。
    太子殿下没有发话,顾熹之干坐着亦不想离开,可再拖延又能拖延到何时,只会教人觉得他不懂分寸,不明事理,唯恐泄了心迹,顾熹之动作比平时慢了数拍地起身,向太子殿下一揖告辞,还是转身离去了。
    他的背影消失在斑驳光影、叠青泻翠的园圃竹叶远处。
    姬檀淡淡收回了目光。
    有些许郁闷,但旋即又不禁升起另一股期待,依顾熹之的性子,对妻子产生了莫大的怀疑并坐实之后,他会如何诘问自己。
    姬檀仅是一想,便不由得翘起了唇角。
    也随之起身,先回书房将政务处理完毕,便即刻整装回顾家。
    傍晚,夕阳西下烛灯初上。
    姬檀先于顾熹之之前回了顾家,他饭都不吃,就在自己房间安安静静等着对方来。
    到时候,要不要演地逼真一些,象征性地垂两滴眼泪?
    还是罢了,堂堂太子即使做戏又如何哭地出来,届时他表情委屈悲痛,可脸上的易容|面具却面色不变,反而容易暴露自己,还是见机行事罢。
    姬檀站在窗前探着脑袋观察顾熹之何时回来。
    终于,就在姬檀心里预估地差不多时,大门口接连院子的地方传来动静。
    是顾熹之在与沈玉兰说话,见他视线落往这边,大概是问自己有没有回来,在得到沈玉兰肯定的答复过后,顾熹之连官袍都没来得及换下,便举步直朝姬檀的房间而来。
    姬檀赶忙缩回脑袋,拾掇好满目期待的表情,双手交叠在身前,安分规矩、娴静中作出一抹怯懦姿态地等待顾熹之推开他的房门。
    即刻准备开演——
    作者有话说:本文又名探花郎被lp算计的一生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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