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愿作鸳鸯仙(1)
月洞门上悬着一方横向小匾,题着“庄生晓梦迷蝴蝶”几字。风轻轻吹过,掠得两旁竹丛沙拉作响,仿佛浸润在一场幽梦中。
眼前的黑影自暗处浮出,是陆观阙。
他沐浴在月光下,缓步走来,吐出的白气像游丝,悄然,一寸寸缠上了她。
孟悬黎哆嗦了一下,不觉向后退了半步。
“躲我?”陆观阙眼眸微眯。
“……没,我没躲。”孟悬黎垂首,避着他的目光,刻意和他隔出一段距离。
陆观阙抬眸,目光投向伫立在亭中的魏渊。只这一眼,空气中便似刀光剑影厮杀了一场,弥漫着无声无息的血腥味。
孟悬黎牵了牵他衣袖,低声道:“嘉和应该醒了,我们走吧。”
她没问他为什么来潘家,他也没问她为什么和魏渊在这里。两个人似乎达成了共识,一路沉默,唯有风声簌簌。
“阿嚏!”出潘府时,孟悬黎似是冷了。
陆观阙解下披风,为她拢上,挽着她的手,往马车方向走去。心照不宣间,孟悬黎再度抬眸,望向他清朗明亮的一面。
可纯粹的明亮向来与纯粹黑暗共存……[1]
他的晦暗,又会是什么?
回府后,孟悬黎梳洗一番,便躺在了床上。
她轻轻叹气,想起今夜魏渊的话——陆观阙惺惺作态,骗你那么久,你知道么?
起初,她并不相信,但见到陆观阙时,却被他身上散发的阴鸷戾气吓了一大跳。
陆观阙绕过屏风,自顾自宽了外袍,低低唤她:“阿黎?”
孟悬黎疲惫不堪,想得快要睡着了,压根没听见,背对着他,一动不动。
陆观阙悄然接近床榻,俯身触到她后腰那一刻,孟悬黎惊叫了一声。
“是我。”
陆观阙声音是温柔的,但传到孟悬黎心里,却无端生出几分诡异。
她缓缓转身,看他熄灭蜡烛,躺在自己身侧:“你什么时候进来的,我竟未察觉。”
“此刻察觉便好。”
“啊?”孟悬黎蹙眉,犹在雾中。
神秘的月色被帐幔隔绝在外,缠绵的风也歇住了脚。孟悬黎心里又冷又热,有种说不出的矛盾。
“整晚不言不语,有什么想问的,问吧。”陆观阙将她的发丝掠到耳后,指腹抚上她的耳垂,一圈圈,缓缓揉捻。
孟悬黎被他弄得发痒,咬唇闷闷道:“今日有人对我说,你有事瞒着我,还瞒了许久……”
“是真的么?”
陆观阙并不否认,“嗯”了一声。
孟悬黎蹙眉,推开他的手。
陆观阙反手钳住她的手腕,把头压得很低,蹭她的侧脸,热息喷洒她耳畔:“你很在意?”
两人的墨发淌在一起,孟悬黎眼前雾腾腾,心里茫茫然,仿佛身处沼泽
中,越陷越深。
孟悬黎开口:“我是听魏渊……”
陆观阙握住她的下颔,自上而下,虔诚看着她,声音低哑:“非要提他么?”
两人呼吸相闻,她却看不透他眼底的病态与痴狂。
陆观阙面色一沉,缓缓俯身,贴近她的颈侧。孟悬黎睁大双眼,以为他要咬下来,慌忙颤手去推他。
陆观阙却轻吻她的锁骨,旋即将她的双腕举过头顶,摁住。另一手抚着她的侧脸,用指尖去点揉她的唇。
孟悬黎双眸含水,脸颊发热,喘息道:“魏渊说的话,我原是不信的……可今晚,你忽然出现,又承认瞒我,此刻还这般吓我……”
“究竟为何?”
陆观阙动作一滞,松了她的手腕,撑在两侧:“阿黎,钟声响了,陛下驾崩了……”
话音如冷雨,砸在她脸上。
原来是这样。
孟悬黎倒吸一口凉气,身子微颤。沉默良久,她伸手轻抚他的脸颊,闷闷道:“对不住,我不知道是这般大事。还以为你……”
“以为我什么?”他声音很淡。
“没什么,是我想多了。”被褥被他掀开,孟悬黎上身一冷,“魏渊说那些话,是存心的。”
见她自投罗网,陆观阙心中石头坦然落地,叮嘱道:“日后离他远些。”
孟悬黎点头,忽而又想起什么:“如今陛下驾崩,定王远在东都之外,太子根基未稳,恐怕日后要劳你多费心了……”
还没说完,就听陆观阙道:“你在担心我?”
这一次,孟悬黎没有反驳:“我自然是担心你。若你累坏了身子,万一……万一有个好歹,我下半辈子怎么办?”
此话一出,两人都怔了一下。
陆观阙按住她的肩,她被迫仰起脸,承受着他重重的吻:“有阿黎这句话,我定当好好活着……嗯?”
她的舌尖被他含咬着,陆观阙扣住她的后颈,一眨眼,两人天旋地转,换了方向。
“等等……”孟悬黎轻吟,“宫里眼下不要紧么?”
“陛下之事,早已预备下了,如今太子坐镇,不要紧的。”
他的吻又急又深,孟悬黎伏在他身上,只得密密喘息,攀附着他的呼吸:“嗯……”
这个吻持续了很久,身后都是他掌心温度,身下都是他灼热气息。她心如擂鼓,仿佛化身为一团云雾,飘飘拂拂,要落雨了。
陆观阙索性推开所有被褥,手向她腰下继续探:“想么?”
孟悬黎不由夹紧双腿,慌乱中念及方才大事,哼咛道:“待国丧过去,你诸事安稳……”
“我们再……”
“现在就想。”
陆观阙唇息烫人,手转向她的衣带,孟悬黎连忙去捂衣裳:“经期还没过……”
他倏然停下,两人四目相对。
孟悬黎额间浸出细汗,唇上水光潋滟,整个人像化开的冰糖水。
陆观阙眼眸一亮,像在廊檐下躲雨的少年郎,红着脸,笑了。他将她搂在怀里,向下吻她锁骨:“好。”
孟悬黎窘迫:“你别乱来,我……”
陆观阙顿了一下,旋即向雪山吻去:“我有分寸。”
孟悬黎偷偷低眸,见他连亲吻都如此虔诚,日后若真行此事,又会是什么样子?
正想着,陆观阙隔着万水千山,幽幽说道:“此山非山,此水非水,这里……都是我的么?”
孟悬黎开始没听懂什么意思,后来见他双眸如丝,便红着脸“嗯”了一声。
可下一刻,她就后悔了。
……
新帝登基后,陆观阙常被留在宫中议事,归时总是深夜。孟悬黎睡得正香,迷迷糊糊间,不是被他搂着,便是被他吻着。
两人有来有往,眨眼间,冬天到了。
这日下雪,孟悬黎听闻嘉和病了,要出门去潘府看她。
可刚出门,便遇陆观阙归来。
“今日别出去。”
孟悬黎欲反驳,却被陆观阙拉着手,匆匆来到书房。
他关上门,背身而立,声音幽沉道:“潘家办满月宴那两天,正逢先帝驾崩。凉州那边知晓此事后,即刻起兵,陛下便派潘家大郎和四郎前去迎战。”
孟悬黎蹙眉:“此事我听长姐说过,可有不妥?”
陆观阙缓缓转身:“可如今……潘四郎通敌叛国,导致许多将士惨死沙场。”
“陛下问讯,将他押解回京,这两日就要斩立决,潘家满门皆受牵连。你长姐她,已经在牢里了。”
“什么?”
“这么快?”孟悬黎手中茶盏跌落,溅起水花与瓷片,“不行,我得去瞧瞧。”
“不准去。”陆观阙挡住她的去路,握紧她的手,“我今日特从宫里赶回来,就是要拦着你。”
“那我就眼睁睁看着她……”孟悬黎摇头,“不对,她昨晚还遣丫鬟来说嘉和病了,让我去帮着看看。”
“怎么今日就……”
“千真万确。”陆观阙语气略带漠然。
孟悬黎见他如此笃定,心慌意乱,试探道:“那你能向陛下求情么?她都筹划好要离开潘家了,如今出了这档子事,只怕会惹出更多事非。”
听到“筹划离开”时,陆观阙面色骤沉,甚至带着一丝蔑视:“筹划?离开?她要做什么?”
孟悬黎满心都是孟岫玉的事,懒得和他解释太多:“等我回来再和你说。”
方欲走,她就被陆观阙一把抱起,摁在门上。他沉冷道:“把话说清楚再去。”
孟悬黎倒吸一口凉气,恼道:“先放开我。”
陆观阙意识到失态,悄然松开她,背过身,淡淡道:“我不想让你蹚这趟浑水。”
她明白陆观阙的意思,思忖道:“若我说清了,你能为长姐向陛下求情么?”
“她还有两个孩子。”孟悬黎的语气近乎哀求。
陆观阙俯身,去捡地上的碎瓷片,不置可否道:“你且说说看。”
孟悬黎见有一线生机,凑到他面前,急迫道:“我姐夫,不,潘四郎背信弃义,欺瞒长姐,潘家上下亦厌恶嘉和。我长姐就想着联系潘家族老,利益最大化和离,然后抱着嘉和回许州老家。”
“就这些?”
孟悬黎眨眼:“仅此而已。”
陆观阙半敛眼眸,良久,摇了摇头。
孟悬黎轻哼,连忙起身,但蹲久了头晕目眩。陆观阙扶着她,意味不明道:“先在家等候消息,你如今去,徒添麻烦。”
“麻烦?”孟悬黎眨了眨眼,忽而失笑,“在你心中,我便是这般添乱之人?”
陆观阙没有回答,紧箍着她的手臂,不肯放她离开:“阿黎,听话。明日告假,我陪你去。”
孟悬黎今日身着鹅黄短袄,外面裹了件兔毛披风。她伸手解披风时,陆观阙还没来得及反应,她就从他怀里钻了出去。
“不劳世子爷费心。”
怀中人匆匆离去,陆观阙望着她的背影,不知为何,莫名想笑。他将披风搁下,良久,又握住了那些碎瓷。
血落在地面上,氤氲诡谲,像极了他猩红的眼睛。
孟悬黎对任何人都有原谅的理由,对任何事都有自愈的能力。
陆观阙再度将那些瓷片摔碎,崩裂的声音在他耳边轰鸣——
不能放走孟悬黎。
不能让她接触到外人。
定要把她牢牢攥在手心。
这样,她才完全属于他。
陆观阙对于孟悬黎那无处安置的善心,早已是忍无可忍。从前是苏鹤,前一段时间是苏子胥,这次又是孟岫玉。
不对。
从前,她也这样对待过自己,用那悲悯的眼神看自己。
甚至,如今还是……
还是那般眼神……
他有办法让她爱自己,却没办法让她真的爱自己。若她跟孟岫玉一样想着逃离,那他该怎么办?
又要剩他自己了么……
想到这里,陆观阙哭着笑了出来。狂悖的,自嘲的,愠怒的,阵阵声响,将他的理智完全冲垮。
德叔入内时,看到地上溅起的血迹,着实
吓了一跳。再抬眸,见陆观阙颓地扶着额头,莫名想起他被救回来时,也是这般瘆人。
“世子爷……南方有消息了。”
陆观阙松手,额上血迹斑斑。他拂去血渍,平静问道:“苏子胥究竟是谁?”
德叔小心上前,低声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良久,陆观阙望着掌心渗出的血,忽而笑了出来:“原来是他……”
“他如今受了重伤,派人紧盯,切勿打草惊蛇。说不定日后,他还能帮我个大忙。”
陆观阙眯了眯眼,又吩咐道:“去宫里。”
“世子爷刚回来还要去?”德叔疑惑。
“走个过场。”
陆观阙将手包扎了一下,旋即蹙眉:“怎么了?”
德叔想起方才看到的惨状,有些犹豫不决:“世子爷,你这样做,老奴怕你后悔。”
陆观阙轻哼:“后悔?”
“我既选了这条路,便会走到底。即使她日后恨我怨我,甚至……”他没把话说完,还是有些忌惮的。
“走吧。”
*
潘家的风把孟悬黎吹得喘不上气。她快步走进去,紧握着一个丫鬟的手腕,低声问道:“两个孩子如今在哪里?”
那丫鬟一看是孟悬黎,含着雪呜咽道:“官兵来时,太太发了疯病,强行将小公子夺走,撞死在门口的石狮子上。血溅当场,四夫人当即吓昏了过去……”
听到这,孟悬黎手腕散力,神情恍惚,茫然道:“嘉和呢?嘉和在何处?”
小丫鬟吸了吸鼻子,继续道:“四夫人昏过去后,小小姐被丫鬟抱走了……”
“是谁抱走的?”孟悬黎嘴唇都是颤抖的。
“奴婢不知道。”
孟悬黎见她满面灰尘,转身取些银子,塞到她手上:“你叫什么名字?”
“奴婢绿云。”
“绿云,京郊有一处宅子,那是我的陪嫁。庄头姓余,你拿着这银子还有物件,先去那里先歇歇脚。等我将长姐这边事料理完,我就去找你。”
“只不过,你需留意潘家下人们的去处,这样一来,也能早日找到嘉和。”
绿云满脸泪水,啜泣道:“多谢世子妃,奴婢定会留心。”
“去吧。”
孟悬黎拍了拍她的手,看着她渐渐远去。
“少夫人,我们能相信她么?”沉璧扶她上马车。
“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她是潘家的丫鬟,自然比我们更清楚离府的人。”
马车停到大牢前,围了许多人,孟悬黎心感不祥,不顾沉璧呼喊,急急走下马车,跑了进去。
“你是何人?敢闯进来?”守门的侍卫直接用剑身拦住孟悬黎。
孟悬黎正要反驳,沉璧走上前,冷声道:“狗东西看清楚,这是世子妃。”
两人听了,忙跪下行礼。孟悬黎哪里顾得上这些,急问道:“潘家人在何处关着?快带我去。”
“是……是……可潘家的四夫人刚断了气,世子妃此时进去,只怕不太好。”
“什么?”孟悬黎失声惊呼。
她奋力推开他们,自己一个一个去寻,待发现孟岫玉的时候,她直接跌落在了地上。
沉璧急忙扶她,孟悬黎推开,摇了摇头,喃喃道:“这不可能,她怎么会自杀?”
“依她的性子,她不会自杀的……”
孟悬黎猛然起身,指着锁,厉声命令道:“打开!”
两个侍卫面面相觑,终是开了门。
孟悬黎屏住呼吸,走近孟岫玉,小心蹲下。她摸了摸孟岫玉的脉搏,惊悚后仰。
她的长姐,真的死了。
大牢里昏暗无比,遮掩了许多气味与罪恶。墙壁上有几处喷溅状血迹,从不同高度流下来,形成了不同条带状的血流痕迹。
风吹起,柴草翻涌。
孟悬黎起身,缓缓靠近墙壁,伸手比划了一下,发现此处身高,却是孟岫玉的身高。甚至,周围没有打斗和挣扎的痕迹……
她是自己撞上去的。
孟悬黎仍不信,转身要找仵作来验尸,可还没走出门,案上就随风飘起了一张纸。
她匆匆捉住,对着窗子渗进来那一点微光,仔细看去——
小妹亲启:
见此字时,吾已魂归九泉,形销魄散。此乃吾命之终点,亦是万般无奈之择。泣血作此书,唯将心头最后一件大事托付于你。
吾此生不过华胥一梦,然上天垂怜,赐我娇儿嘉晏与嘉和,嘉晏已去,嘉和乃我唯一牵挂。如今潘家风浪骤起,吾身陷绝境,无力护她周全,唯有一死,或可换她一线生机。
念及她年幼失怙,今又将失恃,孤苦无依,我思来想去,这茫茫人世,吾所能信托者,唯妹一人耳。你素来心善性慈,聪慧刚强,胜我百倍。
今姐泣血拜求。[3]
孟悬黎垂下眼,身子再次坍塌,直直跌坐在了地上。
她是为了嘉和才这样做的。
孟悬黎伸手握住那张纸,想将上面的字抹掉,让自己以为孟岫玉还没有死。可不知为什么,她的手堪堪停住,眼泪洒在了上面。
孟悬黎急忙去擦,可怎么擦,字迹混着泪水,终究还是模糊了。
像她的死一样,模糊在了这里。[2]
孟悬黎回到澄居时,将所有人遣散了,关上门,独自对着妆镜怔怔出神。良久,她觉得冷了,便将衣袍褪去,用厚被褥蒙过头顶,凉阴阴地蜷缩在床榻里。
她合上眼睛,一动也不动。昏沉间,孟岫玉惨死状浮上心头。
若当初孟岫玉没有去长生观,没有碰上潘四郎,便不会飞蛾扑火般嫁入潘家,更不至于心如死灰,香消玉殒……
为了爱,嫁给心爱之人,尚且落得如此结局。那她自己呢?是不是比长姐还要惨烈百倍……
孟悬黎不敢细想,她吸了吸鼻子,将身子裹得更紧,试图避开这些恐怖的念头。可心口一跳,那寒意就顺着她的脚心,像蛇一样,缠了上来。
不知闷了多久,她渐渐睡去了。
梦里有一道银桥,桥下星河倒悬。河对岸飘来渺渺仙音,孟悬黎听了,心生好奇,便随着几个小仙娥悄步走了过去。
忽见一位老翁携杖悬簿,从桂树下走出来。他头发花白,垂至腰间,上面系着千百条赤绳,飘飘若仙。
“你这明珠,忘性也忒大了,这红绳等你多时,总不见你来。”老仙翁抚须憨笑。
小仙娥绕他转了一圈,嬉笑道:“月老公公莫生气,我这不是被事儿绊住了?况且,我今日来找你,不单单是取这红绳,还想求看姻缘薄。”
“这可不能随意给人看。”
小仙娥含笑央求:“月老公公,你就行行好。凡间的男子个个如浊泥,一身风流债。我此番下凡历劫,可不想跟他们纠缠。”
月老摇头,翻开姻缘薄,半响,凝神道:“这红绳你拿稳,回去可别丢了。下凡后,万万不可救陆姓男子,若你救下他,必遭万劫不复,说不定,连你的小命都没了……”
“这么吓人啊?”
月老捋着白须,神秘道:“不止呢……”
“天……若非此劫推不得,我真不愿去。”
小仙娥蹙眉又展,似乎想到了什么:“我下凡后,便记不得月老公公的话了,这可如何是好?”
月老绽开笑容,俯在她耳畔悄悄说了几句。
孟悬黎远远听不真切,方欲挪近,却被那小仙娥察觉:“你是何人?竟在此偷听?抬起头来——”
孟悬黎惊恐抬头,恍恍惚惚,看到了陆观阙的脸。
“你……你怎么来了?”
陆观阙进来时,见孟悬黎将自个儿裹得严严实实,就知她是故意跟自己作对。他缓步近前,正要将她从被褥里剥出来,却听她喃喃什么陆姓男子……
原以为她心中念着自己,谁知,刚把她抱起来,她就迷茫看着他,眼神陌生得像从来不认识他。
“陛下开恩,赦免你长姐,可她已……”陆观阙说这话时,眼睛刺痛,没敢看孟悬黎。
孟悬黎浑身汗湿,听了他的话,喃喃道:“我父亲远在许州,先别让他知道……我怕他知道后,会想不开。”
“我知道。”
陆观阙给她拭去额间湿汗,她却偏脸,低声道:“我
让沉璧去找嘉和了……”
“或许过几日便有消息。”陆观阙手指穿过她的发丝,托着她的后颈,让她尽量舒服些。
孟悬黎想起梦中月老之语——不能救陆姓男子,否则会有灭顶之灾……
小仙娥下凡的经历,和她很像。但那小仙娥究竟是谁,她还没看清,就醒了……
平白无故做这样的梦,莫非是上天想让她提防陆观阙?可陆观阙看上去,实在是不像那些为非作歹的恶人……
难不成梦是相反的?陆观阙是个能托付一生的人?
是这个意思么?
“发什么呆?”陆观阙看她面容粉润,眼眸所及之处,尽是潮热。
“没……没什么。”孟悬黎努了努嘴,“把我放下来吧,我有点不舒服。”
“哪里不舒服?”
他的语气尽是关心,可她的声音却很疏离。
她摇了摇头,低声道:“有些心悸,世子爷先出去吧,我自己静一会儿。”
“你在怨我么?”陆观阙颤着手,将她放在床榻上,目光隐隐看向远处。
“……没有。”
陆观阙低哼一声,将她身子翻转,压住她的腿,双臂撑在两侧。孟悬黎惶恐,急忙要推他。陆观阙眯着眼,冷冷道:“又要推开我?”
“不顾阻拦,一溜烟就跑出去。在大牢里晕倒,回来后就把自己闷在屋里,醒了之后,还说没事。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担心你?”
“……担心?”孟悬黎窒闷,偏过头不愿去看他,“我有什么让你担心的?”
陆观阙呼吸一沉,握住她的下颔,逼迫她看着他:“因我不让你出去,不肯进宫求情,你就这般怨我?嗯?”
孟悬黎本没有怨他的意思,可他这般态度,着实让她心冷。她咬着牙,故意道:“对,我就是怨你。”
“你可满意了?”
陆观阙失笑,从未想过她会这般说话:“这就是你对我说话的态度?”
“这就是你对我说话的姿势?”孟悬黎学他。
陆观阙眼眸渐深,直接俯身,吻住了她的唇。
孟悬黎完全没想到他会这样强势,陆观阙将她挣扎的手放在自己腰后,捧着她的脸,几乎想让她的全部都吞下去。
孟悬黎仿佛坠入深渊,身前身后,全是未知的黑暗。
她刚醒,身子乏力,哪里都是软的,被陆观阙这样捻着,不由得泪花零落。陆观阙察觉湿凉,神色微凝,骤然起身。
孟悬黎得以喘息,背过身子,赌气道:“小仙娥说得对,凡间的男子个个如浊泥,一身风流债……我原以为你和他们不一样,如今看来,你和他们也没什么两样。”
听她吸鼻子声,陆观阙顿在床沿,心绪轻了又重。他终究还是低了头:“莫气了,是我不对,我给阿黎赔罪。”
孟悬黎背着他,不肯扭头:“赔罪?你何罪之有?”
“我处处皆罪,不该如此待你。”陆观阙思绪混乱,声音也压得很低。
“出去,我不想见你。”——
作者有话说:【参考文献】
[1]引用黑格尔“没有规定性,也就不可能有知识。纯粹的光明,就是纯粹的黑暗。”
[2]参考袁枚《祭妹文》
[3]引用博尔赫斯“人死了,就像水消失在水中。”
第22章 愿作鸳鸯仙(2)
夕阳欲颓,天色苍黄如旧帛。冷风吹过院中的枯枝,呼呼作响。
孟悬黎听了,随意披了件衣裳,赤足步出内室。
见陆观阙支着下颔,独坐在书案旁,她悄声绕过屏风,穿过一道残败的光影,停在他身后。
她从前不在意他的感情,也不需要他的感情,纵使有了些许触动,也自以为又手起刀落的果断。
可方才,她听到他说“皆是罪”时,她有了些悔意。
他何罪之有?
他的罪,皆因她心绪而起,又因她的心绪而定。
她不该将幽怨和不解倾泻在他身上,更不该如此对待一个真心关切她的人。
孟悬黎走近,缓缓俯身,从后面环抱住他。陆观阙身子一暖,恍惚睁眼,哑声道:“怎么起来了?”
他身上散发着淡淡的药味和血味,孟悬黎低眸,见他掌心红痕,伸手抚上,担心问道:“痛么?”
陆观阙未答,只侧过脸贴她温热的面颊。
孟悬黎松了手,顺势坐在他身旁,倚靠着他的肩膀,解释道:“我在牢里见她死状凄惨,想到她从前种种,不由得想到自己的以后。还有,你来时,我正梦见一个小仙娥要下凡历劫,月老嘱咐她说,万万不可救下陆姓男子,还说……”
听到“陆姓男子”时,陆观阙手颤了一下,冷声问道:“还说什么?”
孟悬黎如实道:“还说,若救下他,必有灭顶之灾……”
陆观阙摩挲着她掌心,额角青筋微凸,声音低哑:“你不会和她一样,我也不会和那陆姓男子一样。”
他的声音沉稳,却又颤抖,孟悬黎悄悄抬眸,见他蹙眉,闭着眼,似乎有些痛苦。
她心脏一搐,自觉又伤了他:“我没……我相信你的。”
“醒后说的,都是气话。我心里有你的。”
“你说什么?”
陆观阙的嗓子干涩,似在极力隐忍。与孟悬黎相处这么久,对他来说,一直都是隔雾看花,水中捞月,既近又远。
月影儿未至时,他疯魔般拨开云层,试图让她看看自己。可月影儿真洒在他身上时,他却不敢抬头了。
此刻,他怕这一切还是她的施舍与悲悯。
孟悬黎见他出神,倏地搂住他手臂,给予他真切的温热:“我说,我心里有你。”
“再说一遍……”
孟悬黎面露惑色,以为他没听清,便依言重复:“我心里有你……”
陆观阙揽过她的腰,将她放置在自己腿上,尽量不让她费力。他下颔轻蹭她发丝:“可我,为何感觉不到?”
“阿黎你说,这怎么办?”
他的声音凉阴阴的,像大坟山里突然冒出来的白色小鬼,稍不留神,可能就被吓断了魂。
孟悬黎从不畏惧鬼魂,但此刻却心跳加速,身上也冷涔涔的。她按着心口,尽力平复:“你……你想我怎么办?”
陆观阙似是伤了心,将脸凑近,眼里泪光闪烁,让她看不懂。
孟悬黎顿了顿,依着猜测的意思,仰起头,攥住他衣襟,青丝散落,铺满他掌心。
烛火轻晃,她轻吻上他的唇。
陆观阙喉间滚动,反手挥落案上书籍,握住她的后颈,慢慢起身,将她放置在案上。
背触冰凉木案,孟悬黎怔愣看着陆观阙,他眉宇冷沉,下颔紧绷,浑身散发着她未曾见过的危险气息。
还没来得及反应,陆观阙的吻便如山石崩裂,砸了下来。
孟悬黎的双手被他紧紧扣着,唇被他吻得酥麻。
她以为自己早已深谙此道,但遇到他,发觉自己从前看得那些,似乎都是小把戏。
与他紧贴,孟悬黎浑身都是烫的。倏地,陆观阙松了力,她唇角溢出口津,望着微黄光影中的那双眼睛,喘息道:“我还没用饭。”
陆观阙的热息喷洒在她颈间,低哑道:“现在吃。”
话音刚落,孟悬黎就被他抱了起来,为了不跌落,她紧紧攀着他的肩膀,将全身的支点托付给他。
陆观阙将她放在床榻上,熄灭所有的烛火,宽衣覆上。
孟悬黎捧着他的脸,细声道:“我说的不是这个,我是真饿了……”
“不急,先吃这个。”
陆观阙紧紧盯着她的双眼,声音低到了尘埃里:“可以么?”
孟悬黎眼眸明亮如泉水,咬着唇,轻轻“嗯”了一声。
陆观阙心跳如雨,忙吻着她的唇,埋首于颈间,轻解罗裳。
孟悬黎忍耐咬唇,恍惚中,见陆观阙眉眼沉沉,面上浮现一抹淡红,整个人充满着矛盾,仿佛披着仙袍的穷奇。
虔诚,神圣。
混沌,暴戾。
……
骤雨初歇,已过五更。
诸事妥帖后,陆观阙方捧来一盏粥:“来吃点东西。”
“饿过去了,这会儿吃不下。”孟悬黎背过身子,不想搭理他。
“多少吃些,来。”陆观阙坐在榻沿,扶她起来。
孟悬黎幽幽看着他,没好气道:“骗子。”
陆观阙环着她,吹了吹粥,旋即笑道:“方才还好么?嗯?”
“太久了……”
孟悬黎努了努嘴,这会儿回想,似乎还挺好,除了开始时有些不适,后面倒是渐入佳境。
思及此,她偷瞥他,见他眉目冷淡,唇角含笑,像换了一个人,完全不似方才那般凶狠。
正出神,又听陆观阙道:“张嘴。”
孟悬黎怔了一瞬,旋即伸手接过碗:“我自己来。”
陆观阙没阻拦,望着她,心里有说不出的欢喜。
用完后,孟悬黎躺在榻上,低眸打量后,朝他的身影问道:“这衣裳,你是从哪里寻来的?看起来,似乎不是我的……”
陆观阙在收拾物件,听她这样问,手顿住,随意道:“在衣架上挂着,我看挺干净的,就拿来给你穿了。”
“哦。”孟悬黎抬手细看,颇为满意,“我之前在许州的时候,也穿过类似材质的衣裳,只不过……”
陆观阙眼尾一挑,故作随意:“只不过什么?”
见他如此在意自己的话,孟悬黎侧过身子,仔细说道:“那家衣铺,早已被烧毁了。”
陆观阙擦净了手,转身近前,坐在床榻边上:“烧毁?什么意思?”
“两年前,许州大火,当时死了许多人。”对这件事,孟悬黎记得十分清楚。
“那场火是怎么引起的?”陆观阙似是疑惑。
孟悬黎回忆道:“夜半烧起来的,第二天我听别人说好像是衣铺人家夜半关窗户,不慎碰掉了烛台,于是就烧起来了。”
“当时火很大,连着一排的屋舍都烧没了,苏鹤……就是在那场火中走的。”
“原来如此……”陆观阙搂紧孟悬黎,温声道,“阿黎当时很伤心吧?”
“嗯。”孟悬黎回搂他,不愿多说,“我有些困。”
“睡吧。”
她闭上眼睛,陆观阙轻轻拍她的背,一下一下,陷入了深思。
当年病愈后,他不顾阻拦,暗中前往许州寻孟悬黎,久寻无果。快要回东都时,听一个当地人提起,说他认识孟悬黎,便急匆匆跟着他赶过去,刚进堂屋门,就被那人迷晕了。
再醒来时,他被蒙面捆在柱上,动也不能动。不多久,他就闻到一股浓烈的烟味,才知晓白日那人把自己骗到此处,就是为了烧死他。
他拼尽全力,挣开绳索。本要跳窗逃走,又被那人发现,死死拽进火中。陆观阙想到被害至此,便迎着火光,二话不说,和他搏斗了起来。
“你认识她,也认识我,你究竟是谁?”陆观阙从小身子就好,反手将他绑在柱上。
那人大笑,绝望瞪着他,狠戾道:“我是你啊!”
正说着,一根悬梁砸下来,陆观阙闪躲而出,再回首,那人便死在了火中。
回到东都后,陆观阙查得那人是许州苏家的外甥——苏鹤。甚至,还查到了他和孟悬黎的关系。
若当年苏鹤没有点那场火,若苏鹤没能将他拽回火中,也许他们就不会打起来,苏鹤也不会死。那孟悬黎应该就按着口头之约,嫁给苏鹤了。
不过,上天还是眷顾他陆观阙的。阴差阳错之下,让他顺利找到她,娶到她,甚至方才,还……
陆观阙低头看向怀中人,见她安稳熟睡,小心吻了一下,旋即起身去了书房。
“世子爷,您又没睡啊……”德叔刚醒,迷迷瞪瞪看着他。
陆观阙立在窗侧,光影照在他的脸上,半明半暗:“德叔你说,苏鹤死里逃生,又假扮成苏子胥,是不是要把她从我身边夺走?”
“这怎么可能?苏鹤干那些事,明显都是冲着世子爷来的。”
德叔偷偷瞥了他一眼,一晚上不睡觉,就为想这事儿?
“可他最开始接近的人,是她,不是我……甚至当时,差一点得手了。”陆观阙低眸,慢慢转过身子。
德叔见他如此感慨,收起眼光,愣了一下:“世子爷是病中多思了,他肯定不敢抢世子妃的。”
陆观阙颔首,叹气问道:“霍源的后事,办得怎么样了?”
“霍源这小子,也不知听了苏鹤什么话,竟伙同他的人,里应外合,将苏鹤送出去。谁知,没多久就被苏鹤的人下了毒。”德叔一想到霍源的事,就忍不住絮叨几句,“他的丧事都办妥了。”
陆观阙实在好奇,这苏鹤究竟对霍源说了什么话,竟让霍源在一夜之间倒戈,甚至还如此卖命……
陆观阙冷哼轻笑,摇了摇头,低沉吩咐道:“等苏鹤能走动了,把他捆回来,有些事,我要亲自问他。”
“是。”
*
自那日后,孟悬黎和陆观阙愈发亲近。白日各自忙各自的事,到了晚上,她便急急躺在床榻上,听陆观阙讲些奇闻轶事。两人就着故事,时常谈论到深夜才睡去。
这日,陆观阙一早去了京郊,孟悬黎正在家中喝茶,却见沉璧急忙来报:“少夫人,绿云说,有嘉和小姐的消息了。”
茶盏掉落,水花溅起,孟悬黎忙不迭起身:“绿云人在何处?”
“她特从京郊赶来,说是在丹青楼等少夫人。”
孟悬黎未多想,拉着沉璧就往外走。
等到了丹青楼,孟悬黎却有说不上来的诡异:“她怎么会在丹青楼等我?不是应该直接来府上么?”
沉璧拍了一下额头,还没来得及说话,迎面走来的魏渊便笑吟吟道:“能把你请出来,也只有你那小外甥女了……”
丹青楼人多眼杂,孟悬黎不想和他有什么纠葛,转身就要离开。
魏渊却上前,恭敬行礼:“来都来了,今日你也无事,不妨听我说道说道,说不定,明日就能找到你那小外甥女。”
孟悬黎微笑,平静道:“我和侯爷没什么好说的。”
“且慢。你看这是什么?”魏渊亮出一个长命锁。
孟悬黎怔了一瞬,咬着牙,冷冷道:“沉璧,今日天气甚好,我在丹青楼吃盏酒再回去。”
“这……”沉璧看两人剑拔弩张,犹豫了一下,“是,那我在此处候着少夫人。”
孟悬黎随魏渊步入雅间,慢慢走近,对着窗子,平静道:“你怎么会有嘉和的长命锁?”
魏渊拂袖落座,慵懒往后靠了靠,故意岔开她的问题:“我听说,陆观阙最近身体好了许多,还听说,你们下个月要去北山泡温泉?”
孟悬黎蹙眉,回身看他:“谁告诉你的?你怎么知道这么多?”
“看来上次我和你说的话,你是一点也不相信。”魏渊扬起微笑,淡淡道,“也罢,谁让他年轻呢。”
“侯爷若不肯说这长命锁的来历,我就先走了。”孟悬黎说罢,就要离开。
“急什么?我这好不容易等到你,陪我说说话都不成?还有,你那外甥女尚在襁褓,能吃能睡,在我家过得实在是不错。”
“难怪我怎么找都没找到?”孟悬黎惊讶,难以置信道,“魏渊,你可有病?”
“潘家落狱,你竟然去抢人家的孩子?”
魏渊扯了扯嘴角,轻哼道:“什么叫抢?那分明是潘四郎托付于我的。”
“只不过,我晚去了一步,没能救下你那小外甥……”
孟悬黎闻言,双眸微黯,恳切道:“你把嘉和还给我吧。”
“给你?你又没养过孩子。再说了,万一陆观阙那厮看到孩子,心头不快,杀了她也未可知。”
孟悬黎白了他一眼:“你就说,你给不给吧。”
“不给。”
魏渊知道孟悬黎看重这孩子,所以在潘家人人避之时,他直接上门,应下潘四郎的临终之愿。
“不给?我便往开封府告你。”孟悬黎双眸微眯,锐利如刀。
“告我?”魏渊轻笑
,“你不会的。你为着这孩子的将来,断断不会告我。”
“悬黎,不如坐下来,我们好好谈谈条件,怎么样?”
“跟你这种人,能谈什么条件?”孟悬黎瞥他一眼,“况且,我连我外甥女的面都没见到,我凭什么相信你的话?”
魏渊颔首,即刻起身:“我就知道你会这样说,走,去侯府看看。”
说罢,魏渊便拉着孟悬黎往外走。孟悬黎挣扎,咬着牙,冷声道:“我去就是,你把我放开。”
“哦对,我忘了……你现在还不是我的。”魏渊散漫一笑。
待至侯府,孟悬黎见到嘉和那刻,就要去抱她。
魏渊快步上前,拦住她:“等等。”
“现在见到孩子了,总该和我谈条件了吧?”
孟悬黎猛地止步,心绪混乱,如同一拳打在棉絮上:“你究竟想干什么?”
“来人,扶着孟姑娘。”几个丫鬟把孟悬黎拉至亭中。
见魏渊缓缓而至,丫鬟很有眼色,搁下茶,便离开了这里。
“悬黎,你也看见了,我这侯府,如今一个妾室都没有。”魏渊语气恳切。
孟悬黎哑然失笑:“所以呢?”
“我对你,从开始就不是一时兴起。”
魏渊喝了一口茶,似是真心道:“我和你说过,别太相信陆观阙。他那人城府极深,面上看着没什么,但实际上,他狠起来,是会杀人的。”
“他不适合你。你们和离之后,咱们一块抚养你长姐的孩子。”
“如何?”
“你说的是他,还是你?”孟悬黎白他一眼。
“我再说一遍,敏敏的父母,不是我杀的。他们的死确实和我有关系,但绝不是我杀的。你信我么?”
孟悬黎欲反驳,却又想到什么,旋即抛出诱饵:“我信你。”
“我若与陆观阙和离,你便迎我入门,抚养嘉和?”
听她此言,魏渊惊得站起来,旋即又笑吟吟道:“真的?你答应了?”
孟悬黎眼眸一转,旋即扬起脸,微笑看着他。
“真的,我答应你。”
第23章 夕阳无限好(1)
天是雪青色的,黑雾缭绕,像蒙上了一层蜘蛛网。璞园书房鸦雀无声,陆观阙临窗而立,看见几只鸟雀在雪中飞旋,似乎是冷了,在找家。
忽然,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声。
陆观阙转身,静了一刻,执起镇尺朝地上人砸去。地上人吃痛,却不敢发出一丝声响。
他眼眸寒芒如刀,平静道:“知情不报,该当何罪?”
沉璧跪伏在地上,紧闭着双眼,浑身颤抖:“还望世子爷能给个赎罪的机会。”
“机会?”
陆观阙看着纸上的“公独何人,心如止水”,冷嘲道:“她在侯府,和魏渊说了什么?”
沉璧如蒙大赦,迅疾回想:“世子妃进侯府时,并不大高兴,可出来时……却十分高兴。”
“还有什么?”陆观阙声音陡然转厉。
“侯爷不让奴婢进去,奴婢知道的就这么多。”沉璧说完,身子再次趴伏在地,几乎想死在地底下。
“她回来时,可有什么异常?”
沉璧咬唇,如实道:“世子妃回来后说想吃丹青楼做的山煮羊,其余的……什么也没说。”
须臾,陆观阙抬首,眯着眼睛,意味不明道:“如此说来,这事儿倒是有意思了。既然你这般无用,那就……”
“奴婢……”
沉璧闭着眼,冷汗涌出,颤声道:“奴婢忽而记起来,在丹青楼时,魏侯爷拿出一个长命锁,似乎和嘉和小姐有关……”
陆观阙听了,脸色愈发阴沉,执起笔,死死摁在纸上。他的指尖渐渐黑了,可怖的墨汁像几条长虫,忽然咬住了他的手腕。
倏地,他忍痛,平静道:“这几日,若她再出门,你便依着她去。”
沉璧浑身僵硬,正要起身退下,便见陆观阙身影行至她身前,居高临下,话语里尽是森然寒意。
“上次衣裳的事,做的不错。过几日,把她从许州带来的东西,全部销毁。”
*
次日,妆镜前,沉璧在给孟悬黎梳头发。
孟悬黎看着镜中的自己,想起昨日种种,拉了拉沉璧衣袖口,低声道:“待会儿你换身衣裳,陪我出去一趟。”
“……是。”
看沉璧神色恍惚,孟悬黎关心问道:“沉璧,你今日不舒服么?”
“啊?”沉璧的手顿了一下,继续梳,“没有,奴婢是昨夜没睡好。”
孟悬黎听她语气平稳,思忖道:“那就好……接下来我说的话,你定要记清楚。”
“是。”沉璧给她拿了一件红霞云纹长裙。
孟悬黎起身,走上前,凑到沉璧耳畔,将计划娓娓道来。
须臾,沉璧抬眸,担心道:“若奴婢去了侯府,就没人跟着世子妃了,万一……”
“放心,我昨日问过德叔了,他说世子爷今日在宫中用饭,估计要到黄昏才回来。咱们动作快的话,一个时辰就能回来了。况且,咱们是去接嘉和,他就算知道,也没关系。”
孟悬黎接过衣裳,自顾自穿戴起来:“诶?这衣裳,我怎么又没见过?”
沉璧怔了怔,旋即给她系上宫绦:“世子妃生辰那日,世子爷派人送来了几个大箱子,里面装了许多衣裳和首饰。”
孟悬黎点了点头,她虽见过那些箱子,但不知里面是什么:“我说怎么全换了,原来是这样。”
“等等,过去那些旧衣裳呢?”
沉璧取下斗篷,咬着牙,硬着头皮,转身笑道:“黄梅天时,世子妃在许州那些衣裳都受潮了,奴婢本想着拿出来晾晾,谁知上面有了衣霉,便全扔了。”
“衣霉?”孟悬黎蹙眉,“罢了罢了,我以为还能继续穿,没想到东都地气这么暖和,竟生了衣霉。”
沉璧给她披上斗篷:“谁说不是呢。”
*
待用过午饭后,孟悬黎便按计来到丹青楼。虽然现在是冬日,丹青楼的雅间倒是十分暖和。
孟悬黎拂去斗篷上的雪,落座在椅上。她昨日故意提出在此畅饮,便是为了能调虎离山,让沉璧把嘉和抱回璞园。
寒风吹进来,孟悬黎看桌案上有沏好的茶水,便顺手给自已倒了一盏。
不知等了多久,魏渊终于来了。
但,他不是一个人来的。
“你……绿云?你们?”孟悬黎望着来人,险些没拿稳茶盏。
魏渊推开门,见孟悬黎如此惊讶,笑吟吟道:“怕你想嘉和,我特意让绿云把她抱来。你看,多可爱。”
孟悬黎望了望绿云,又看向魏渊,微笑道:“你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魏渊摇了摇头,将孩子递给绿云,旋即关上门,取下斗篷,故意和孟悬黎的挂在一起。
魏渊转身,扫到茶香缭绕,孟悬黎侧过脸,面色愠怒,在看窗外簌簌而落的雪花。
她的脸被雪色映着,让他想起第一次见郑敏的模样,也是这么冷清,令人着迷。
魏渊恍惚,旋即又认清了现实,她不是郑敏,她是孟悬黎。
但无论是谁,只要他喜欢,就好。
魏渊走到窗前,挡住孟悬黎的视线。他对上她的双眸,唇角露出笑意:“一开始,我就对你志在必得,绿云是我特意安排的人。”
“你……你卑鄙。”孟悬黎眼神深冷,抬眸看着他,“把嘉和还给我。”
“别上来就是孩子孩子的,我们之间,难道就没别的话要说?”魏渊并不生气,他只是需要从前的感觉。而这种感觉,只有孟悬黎才能给他。
孟悬黎轻笑,就要起身。
“等等。”
忽而,门被打开,伙计将酒菜放下,低着头,匆匆离去。
四周寂静无声,魏渊忽而走近,俯身看着她的脸,慢悠悠道:“我过些日子就要去江南了,你难道就没什么话对我说?”
孟悬黎咬牙,偏过脸,把目光落在门外绿云的背影上,厌恶道:“没有。”
“听你这么说,还是对我有误解。”魏渊指尖微凉,拂袖落座,执起一盏酒,“不过也没关系,你误解我也不是
一次两次了。”
孟悬黎猜到他要说什么,微笑道:“时辰不早,我抱嘉和先回去了。”
“这般无情?”魏渊撑着下颔,眼神里全是孟悬黎,幽幽道,“孟悬黎,跟我一起去江南吧……”
孟悬黎失笑:“好端端的,跟你去江南做什么?侯爷这酒还没喝,就醉了?”
“我没醉。”魏渊给她倒了一盏酒,见她神色凝重,便故意道,“不肯喝我的酒,是怕我下药?”
“放心,我若真的下药,不会这么明显。”魏渊意味不明看着她。
孟悬黎扯出一丝冷笑:“侯爷还是自己喝吧,我就不奉陪了。”
“孟悬黎,今日是我最后一次问你,也是最后一次提醒你。若你还是相信他,也没关系。我就等着陆观阙原形毕露那天,到时候,你可别哭着求我。”说罢,魏渊将一盏酒饮下。
孟悬黎惊讶,居然看见他眼角的泪,倏地,和他四目相对:“我没有做别人替身的兴趣,况且……他是什么人,我很清楚。”
“清楚?”魏渊看起来不是很清醒,“有些话,还是不要说得太绝。”
不知为何,孟悬黎莫名想到陆观暴戾模样,她摇了摇头,起身披上了斗篷。
*
陆观阙在宫中处理公务,笔在纸上游走,心中却想着孟悬黎。她昨晚躺在他身边,面容红润,眼睛闪烁,比这画像还要美。
须臾,落笔处的墨迹逐渐洇湿,陆观阙回神,听到悠闲跳脱的脚步声。
陆观阙随意拿本书,遮掩纸上的墨迹。
“表叔,你画什么呢?”萧临走进来时,见他半天不眨眼。
陆观阙走到书案前,略微弯腰,恭敬行礼:“参见太子殿下。”
萧临故作大人态,点了点头,悄悄绕过书案,准备掀开那本书:“好叔叔,让我看看到底是什么画。”
陆观阙俯身,伸手压住,微微一笑:“太子用膳后,该去南苑骑马才是。”
“我……”萧临眼神一转,往陆观阙身后望了望,忽而喊道,“父皇,你怎么来了!”
陆观阙忙看去,见四周无人,怒意肆起。他正要转身,却听萧临困惑道:“这画的是谁啊?好像在哪里见过……”
“萧临!把画放下。”陆观阙伸手就要去捉。
听到自己的名字,萧临下意识缩手。
画飘落在地上。
陆观阙弯腰去捡,急忙展开,扫了一眼,并无大碍。
他直起腰,看着萧临,警告道:“若太子殿下再私自跑出来,就把《贞观政要》抄十遍。”
“什么?十遍?”萧临咽了咽,忙上前拉着陆观阙的衣袖,抽泣道,“好叔叔,我再不敢了……”
陆观阙蹙眉,拂去他的手,绕过书案,淡淡道:“说吧,太子殿下来找我做什么?”
萧临立刻止住眼泪,低着头,撇了撇嘴:“父皇刚登基,诸事繁杂,他见叔叔辛苦,特让我给你送些吃食……”
“东西已经送到,太子殿下请回吧。”
萧临虽说才十岁,但开蒙早,懂得也更多些。他今日来,还有另一桩使命。
见陆观阙平息怒火,他挪着步子,趴在对面的桌案上,眼睛滴溜溜地看着陆观阙:“叔叔,你日日来宫中教导我,为什么不教导你的孩子呢?”
“噢不对不对,我记错了。叔叔现在还没孩子。”萧临想了想,好奇道,“那叔叔什么时候才能给阿临生个弟弟妹妹呢?”
陆观阙闭了闭眼,表情微微扭曲,抬眸,看着萧临天真的脸,一字一顿道:“快了。”
*
离开皇宫,陆观阙坐上马车,脑海里全是萧临午后那些乱七八糟的话。
说什么要带着他的孩子去逛园子,还说什么要抱着他上树掏鸟蛋……
陆观阙轻哼,他才不会带他的孩子干这些事。
路过丹青楼时,雪停了,他记得孟悬黎想吃山煮羊,便掀开帘子,下了车。
喧闹声扑面而来,陆观阙刚上二楼,便听见对面有隐隐约约的婴孩声。他眸光幽邃,打量了一番:“那屋里是谁?怎么还有人抱着孩子?”
小伙计往四周看了看,低着头,小声猜测道:“似乎是魏……”
话还没说完,陆观阙便急哄哄窜过去,推开门,入目便是孟悬黎惊慌的眼神。
魏渊听到声响,扭过脸,故意对着陆观阙说道:“阿黎,你答应我要与他和离,可不许反悔啊。”
陆观阙听闻“和离”二字,唇角牵起一丝狞笑,仿佛耳垂割去,眼珠掉地,浑身刺痛如蹈海。
见陆观阙怔在原地,魏渊得逞扭头,故作醉意伏在了桌案上。
陆观阙强忍情绪,眼风扫过旁边的斗篷,又看到桌案上的两个酒盏,平静道:“来人,侯爷醉了,把他捆了。”
对面廊下有人摔碎了盘子,斥责的声音传来,像极了孟悬黎崩裂的神情。
陆观阙面色含怒,握住她的手腕,将她拽进另一个雅间。
他认为,只要把她圈在身边,感情总会有的。即使开始她不爱他,未来也一定会爱他。可现在,好不容易有了些起色,她居然为了潘家那个孩子,找上魏渊,还要和自己和离?
果真是好样的。
须臾,陆观阙坐在椅上,将她的斗篷解开扔在地上,又狠狠将她压在腿上:“我说过没有,离他远一些?”
孟悬黎呼吸颤抖,浑身僵硬,“嗯”了一声:“我找他……是因为嘉和,而且,我就要离开了……”
“那昨晚为何不告诉我?”陆观阙已经在尽力忍耐了。
“你近日都在宫里……我不想麻烦你。”
陆观阙抵着她的额头,眼神充满攻击性:“你是不是,从来都不会在乎我的感受?嗯?”
他的声音极冷,孟悬黎咽了咽,忙解释道:“不是,我在乎的。”
“在乎?”
陆观阙声音忽而尖厉:“在乎我,就能随便说出和离!”
“我是为了骗他,所以才那样说的,你别信他的话。”孟悬黎喘着气,他的手臂越收越紧,似乎要把她揉碎。
门被敲响,外面传来声音:“世子爷,已经捆好了。”
陆观阙露出一抹恨意,他把她抱起,放在屏风后的床上,解下她的发带,准备缚住她的手腕和脚腕。
孟悬黎被他翻了个身,狂乱挣扎:“不能,你不能这样,陆观阙,我不要这样。”
陆观阙撩开她的头发,从后面按着她的肩膀:“做了错事,就是要受惩罚的。”
孟悬黎的脸深深埋在被褥里,呜咽道:“你……你疯了……你把我放开……我没错……”
“乖乖在这里等我,我一会儿就回来。”说罢,陆观阙吻了一下她的后颈。
孟悬黎贴着床面,浑身动弹不得,她听着陆观阙渐渐离去的脚步声,莫名流下了眼泪。
她只是和魏渊见了一面。
他为什么要这么对自己?
*
天色如墨,澄居关着门,一片死寂。
孟悬黎感到光亮,忍着疼痛,模糊睁开了眼。她面色苍白,眼下乌青,心间有说不出的刺痛。
“来,吃点东西。”陆观阙脸色稍好,俯身将她扶起,给她身后垫上枕头。
孟悬黎在烛光余影下静静看着他,发现他似乎失忆了,完全不记得那时做的事,没有一丝愧疚,没有一丝后悔,还像往常一样,那么细心照顾她。
孟悬黎低眸,看着手腕上的红痕,蓦然一笑。她不会忘掉这个痕迹,准确的说,她不想原谅那时的陆观阙。
那么不听分辨,那么可怖,完全不是她印象中的人。
“你不问问嘉和怎么样了?”陆观阙一字一句道。
孟悬黎顿了一下,旋即对上他的眼睛,讽刺道:“不是被你绑起来了么?”
她的语气很平淡,像在说一件不起眼的
小事。
“她还是个孩子,我不会那样做。”陆观阙脸色转阴,“况且,若阿黎早听我的话,不再见魏渊,我也不会那样对你。”
“我把话说的很明白了,我见他,是因为嘉和。”孟悬黎偏过脸,不去看他,“你觉得我有错,就能那样对我么?”
陆观阙压着愠怒,喉间滚动,不置可否道:“你根本不爱我,对么?”
“你没回答我的问题,我也不会回答你的。”孟悬黎攥着被褥,就要往下躺。
陆观阙的眼神异常冰冷,他按住她的双肩,抵着她的额头,厉声道:“我再问一遍,你真的不爱我,是么?”
孟悬黎和他对视着,发现他眼中的自己,闪着晶亮的湿意。她心口猛地一搐,眼神恍惚,却无法看清陆观阙。
“我……”孟悬黎张了张口,却说不出半句话。
她曾在孟岫玉身上见识过爱的自毁性和急迫性,当时的她把这种爱归属为“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1]
可在这一刻,她才意识到,原来陆观阙这样的男子,爱上一个人,也会变得不清醒,不理智,不稳重。
和他比起来,她似乎没有爱过他。
正想着,陆观阙轻咬了一下她的唇,哑声道:“在想谁?魏渊?还是苏鹤?”
孟悬黎睁大双眸,抬起手要推他,陆观阙反手握住,将她的双手举过头顶,用纱幔的流苏缚住了她的手腕。
“放开我。”
“阿黎,你要是乖一点,听话一点,我兴许会温柔些。”陆观阙扯去她的衣裳,覆上去。
“你……你把我放开……”酥麻感缠着孟悬黎,发出短促的尖叫——
作者有话说:【参考文献】
[1]引用《氓》
第24章 夕阳无限好(2)
“放开?阿黎那么好,我怎么忍心放开?”
孟悬黎被他吻得往下坠,坠到低点时,她嗓子沙哑,溢出哭声:“陆观阙……你这么对我,你会后悔的……”
“后悔?我从来不会后悔。”陆观阙毫无停下的意思,他轻易打开她,直接进去,“阿黎缠我这么紧,也不会后悔的。”
两人热息交叠,像迎风而起,却又纠缠在一起的柳枝。
陆观阙散落的发丝抖落在她面上,她忍耐咬唇,面容鲜白透红,最终抵抗不过,偏过头,死死盯着他手臂。
“不能只有我疼……”
她的牙齿很尖利,嵌入皮肤时,陆观阙不由颤了一下。他抬手,想要握住她的脖颈,让她看着自己,可无论如何,她都不肯抬眼,更不肯直面他。
“你……方才想的究竟是谁?”他眼眸猩红,眼角悬着几滴泪光,在急切等待这个答案。
孟悬黎眼睫急颤,唇角和着血水和泪水,呜咽道:“你管不着……”
“我再问一遍,究竟是谁?”他强抑额角剧痛。
孟悬黎咬着他的手臂,不肯发出声音。
陆观阙失笑,急忙贯彻:“既然如此,我来帮你做决定。”
孟悬黎睁大双眸,不由攀上陆观阙肩颈,浑身颤栗:“是你……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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沐浴后,孟悬黎做了一个梦。她梦到自己变成一只鸟雀,被圈禁在笼子里,整日挣扎着,一生都没飞出来。
陆观阙平躺着,并没有睡。他听到她呓语,缓缓转身,入目便是她单薄,无力,虚脱的背影。
他伸手,想要触碰,却又缩回,这感觉,让他觉得可怕。
须臾,他贴向她单薄的脊背,仿佛握住一只温顺的鸟,她的一言一行,一颦一笑,尽在他的掌控之中。
可下一瞬,他也明白,经过方才那场风雨,他似乎失去了她。
那个对他有感情的她。
陆观阙的手悬在半空,隔着模糊,他看到手臂上的痕迹,显眼,斑驳,爆裂,是她方才留下的。
扑面而来的不是痛感,而是快感。倏地,他唇角牵起一抹浅笑,心中有着难以言语的欢喜。
她缠着自己咬上来,她变成了他的模样,现在,她完全属于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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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陆观阙睁开眼,透过朦胧日光,看见她肩颈红痕点点,墨发微动,似乎睡得并不安稳。
他唇角噙笑,伸手想将她抱在怀里,可刚触碰到她的肩,孟悬黎轰然惊醒,攥着被褥,闷声道:“你还要做什么?”
陆观阙怔了一瞬,旋即温声道:“抱一会儿。”
孟悬黎既未应允,也未推拒。她心底泛起酸楚,恍然忆起往事,他事事依她,护她周全,让她无忧无虑。
即便偶有争执,也总是他先低下头。那时候,她以为他们彼此相爱,必能白头相守,共度余生。
可历经昨夜之事,她已然嫁他为妻,不知道自己的抗拒究竟是矫情,还是故作姿态。
但……那种猛烈窒息的感觉,却给她刻下了难以磨灭的刺痛。
她该原谅他么?
或者说,他后悔了么?
孟悬黎忽视他温热气息,淡淡道:“时辰不早了,你起身吧。”
陆观阙没动,摩挲着她的腰:“魏渊已下江南,再也不会回来。”
“嘉和的事,你大可安心。”
“已经?”孟悬黎的声音很低,问道,“你昨日,对他做了什么?”
“阿黎终于肯理我了。”陆观阙低眸,笑眯眯道,“他一个侯爷,我能对他做什么?不过是让他吃些苦头,派人送他去了他想去的地方。”
“嗯。”孟悬黎的声音平静无波,“你做的不错。”
陆观阙的手倏然停下,加重了力道:“你不在乎我,也不在乎他,你在乎的是苏鹤……”
“有些问题,我回答了很多次。但无论怎么说,你都不相信。”孟悬黎苦笑,“既然你不相信,为什么还要问我?”
“看来是真的了。”陆观阙不由放低声音。
孟悬黎失笑,闭着眼睛:“你不为你做的事感到后悔,却来质问我?”
陆观阙见她神情如死水,心中莫名窜起怒意,冷冷道:“我说过,我从不后悔。”
“从不后悔……好一个从不后悔……”孟悬黎倏地睁眼,话音哽咽,化作颤音,“你当我是什么?”
“任你玩弄的鸟雀?还是你随身系的物件?陆观阙,你太自以为是了。”
陆观阙抬起她的下颌,逼她直视自己:“自以为是……是,我是自以为是。我总以为对你好,处处纵着你,你终会慢慢融化,可如今看来,竟是大错特错。”
“早知是这样,我就不该……”
“不该什么?”孟悬黎惊恐,忙推开他。
陆观阙意识到差点露馅,眯着眼笑,将手臂递到她唇边:“不该这样对你,惹你生气,阿黎若有怨,就咬我吧。”
上面的牙印凄惨又狂乱,像混着血的眼珠,直愣愣地在盯着她。孟悬黎颤声道:“你……你失心疯了……”
“我怎么会疯呢?我不会疯的。”陆观阙捏住她的下颔,让她露出尖牙,“听话,来咬一口,像昨晚那样。”
孟悬黎喉间哽塞,只觉眼前刮了一场大风,卷起的尘土溅在她脸上,模糊了她的双眼。
陆观阙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为什么非要让她恨他。
她狂乱挣扎他的桎梏,陆观阙彻底被激怒,他起身,将她从床上抱起来,给她穿好衣裳后,抵着她的额头,握上她的脖颈。
孟悬黎浑身颤抖,闭着眼,剧烈喘息:“我……我不听你的……你就要杀了我?”
一片沉寂中,陆观阙松力,冷沉道:“没有我的允许,以后不准出门,不准穿以前的衣裳,更不准死。”
廊下竹帘轻卷,风悄然而入,却吹不散她心中的僵冷。孟悬黎倚在他怀里
,一动不动,宛如失线木偶。见他毫无悔意,她也不用原谅他了。
思及此,她浮起笑意,笑自己太天真,天真以为自己不会像孟岫玉那般,没想到,比她还要惨烈。
“好。”
孟悬黎按着心口,感受着里面传来的疼痛:“把我放下,我以后……都会听你的。”
陆观阙怔了怔,旋即将她放下,警告道:“日后,你身边的人我会重新换一批。”
……沉璧
难怪沉璧会功夫,难怪陆观阙什么都知道,原来是他安排的人。
孟悬黎始终没有流泪,可能是流不出眼泪。她没什么表情,只淡淡道:“好。”
#
正月十五,午后柔和日光透过窗子,洒在孟悬黎身上。她在给嘉和穿衣裳。
她本来什么都不会,在嬷嬷们手把手教习下,渐渐熟练起来。系好盘扣后,她轻轻将嘉和抱起,柔声道:“小姨带你去后园晒太阳。”
刚出澄居门,就瞥见了陆观阙,她没有停下脚步,继续往前走。陆观阙伸手拦住她,淡淡道:“这些事让下人干就行了,你何必这么费心?”
“嗯。”孟悬黎停下,问了句,“世子爷有事么?没事的话,我先走了。”
“今夜去看花灯。”
孟悬黎微微一怔。自那日风波后,已一月有余。这期间,他们不曾同桌用饭,不曾同室而眠。就连园中扫洒的粗使仆役,都知道他们之间生了隔阂。
孟悬黎见他眼下乌青,眼中也有血丝。她敛眸,“嗯”了一声:“我知道了。”
傍晚出门时,孟悬黎额头有些发热,但没当回事,直接跟着陆观阙上了马车。
两人坐在一起,没有一句话。
马车沿着洛水河畔而行,路遇不平,陆观阙忙抓住了她的手臂。孟悬黎侧首看他,拂去他的手:“多谢。”
“非要和我这么客气?”
孟悬黎没说话,自顾自撩开帘子,微冷的风拂面而来,她淡淡道:“许久没出来了……”
陆观阙握着她的手,放在自己腿上:“以后元宵,我都陪你出来。”
“不用。”孟悬黎回首,看着他的动作,有些想笑,“外面闹哄哄的,也没什么好看的。”
“那咱们回去吧。”陆观阙瞅着她的双眸,知道她还放不下。
孟悬黎冷哼,旋即微笑:“好啊。”
“阿黎,你很会让我生气。”
“是么?”孟悬黎漫不经心道,“应该是吧。”
洛水河畔,喧声如沸。人来人往,络绎不绝,映着粼粼水光,让人目眩。
陆观阙刚下车,便朝车内伸出手。孟悬黎微微一滞,目光掠过周遭人影,便由着他将自己揽入怀中。
她贴着他的身子,闻到了淡淡的药味:“你还在吃药?”
“嗯。”
陆观阙将她稳稳放下,牵起她的手,往前走去:“你在担心我?”
孟悬黎任由他拉着,错过他的目光:“担心你死不了。”
“从前你不是这样说的。”思及此,陆观阙轻笑,淡淡道,“我记得,你说希望我好好活着。”
夜风轻柔,撩动孟悬黎的发丝,她看向他侧脸:“骗人的话,世子爷何必当真?”
陆观阙喉间哽涩,手不由加重力道:“你是不是很后悔嫁给我?”
后悔……
孟悬黎眼睫颤动,偏过脸,看向前面的热闹:“我想买些花灯,回去可以逗嘉和玩。”
陆观阙倏地停步,阁楼丛丛,洒了她一身朦胧金光。他双手扶上她的肩,将她整个人拥入怀中。
温热的热息裹住孟悬黎,耳畔只闻他哑声低语:“你后悔了,我也后悔了。”
“我后悔当日那般对你。”陆观阙声音哽咽,字字沉缓,“原谅我,好么?”
“我再不会那般对你。”
两人相拥的身影恰似工笔画,路过的郎君与姑娘不免往这边侧目偷觑。
孟悬黎耳畔嗡嗡响,有婴孩啼哭声,有情人絮语声,有卖花灯的吆喝声……可此刻,她的心却像冬日的月,静得没有一丝瑕疵。
须臾,孟悬黎微笑挣开他:“陆观阙,我不是好了伤疤忘了疼的人。你也不是。”话罢,她转身朝花灯摊走去。
陆观阙立在原地,看着她渐渐远去的背影,心中翻涌着说不出的滋味。
孟悬黎立在花灯摊前,看着闪闪烁烁的光,想到那晚他眼中凝滞的微光。不一样的是,那是苦痛酝酿的泪,而花灯,则是欢喜聚集的祥和。
正怔忡,忽然听到一声慈祥问候:“姑娘,相中了哪一盏?老身与您取来。”
她倏然回神,扬起笑容,柔声道:“嬷嬷,我想要那盏兔子灯,还有……那盏莲花灯。”
“两贯钱。”
孟悬黎抬手探向腰间,却摸了个空,发觉方才出门匆匆,竟未带上钱袋。正欲回首,陆观阙的手扶上她的腰,将银钱递给老妪。
“姑娘好福气哟,嫁得这般俊俏的郎君。”老嬷嬷接过铜钱,笑纹堆叠起来,忍不住连声夸赞。
孟悬黎微微发怔,拿着灯,就要离开他。陆观阙握住她的手臂,凝视着她:“你身体不舒服。”
孟悬黎双眸发烫,摇了摇头,掉转身子:“你想多了。”
陆观阙走到她面前,用手背探了探她的额头:“这么烫,还要犯倔么?”
“我怎么样,跟你没关系。”
说罢,陆观阙拦腰将她抱起,孟悬黎惊呼,下意识握紧两盏花灯,慌不择口:“你又想做什么?”
陆观阙喉间滚动,好声好语道:“回家。”
周遭人影闪动,孟悬黎若在此时挣扎,必引人注目。她咬着唇,冷冷道:“你休想让我原谅你。”
“我知道。”
*
这一日细雨潺潺,孟悬黎闲来无事,便命人将琴置在窗前,打算按照琴谱抚弄几曲。
无奈琴谱太久,上面的字迹辨认不清楚,孟悬黎索性摊开放在一旁。
她摇了摇头,拂去杂念,跪坐琴案前,深吸一口气,将心沉淀下去。
窗外,雨声哗哗,将庭院的花都笼罩在一片朦胧的水汽中。孟悬黎微调琴轸,确认音律精准后,才开始轻拂。
左指轻按,右指欲落,还没多久,便听到脚步声,她并未抬眼,只低声念出“我不负天兮天何配我殊匹……”[1]
陆观阙褪去外袍,走到琴案前,低眸看她:“还在怨我?”
孟悬黎指尖一顿,轻抚琴谱:“世子爷多心了,我不过是感怀蔡文姬,芳华正茂时却陷于胡尘,终此一生也未能……”
话音未落,陆观阙便已翩然落座于她身侧。他微微倾身,沉香气息拂过她耳畔,声音放得极低:“换支曲子,我教你。”
“你若教我,我便不弹了。”
陆观阙淡淡一笑,直接圈抱着她,孟悬黎对上他的眼睛,冷冷道:“你只会这样强迫我。”
“没有强迫。从前一直说要教你,后来耽搁了许久,今日就当是补上了。”陆观阙自然伸手,用指尖托起她的手腕,“再抬高一分。”
孟悬黎鬓角微痒,蹙眉瞥他:“你别离我太近。”
“离得太远,教不好。”陆观阙扫了一眼那琴谱,有意没意说了句,“这是在哪买的?”
孟悬黎脊背挺直,有意和他拉开距离:“是苏鹤送我的。”
“嗯……”陆观阙喉间滚动,怔了一瞬,旋即讲解指法,“指尖轻一点,要欲留还走。”
在他的指引下,孟悬黎缓慢拨动琴弦。陆观阙凝视着她的指尖,忽而想起那晚。
他问她所念所想之人,她支吾不肯说出,最后还是在他威逼利诱下,才说了声“是你”。
那声“是你”,喊得是谁,他不清楚,但他清楚,绝不是他。
那本琴谱,他早该焚毁的。奈何孟悬黎藏得极深,辗转寻觅,都没有找到。她这般珍重那琴谱,想必还是因为苏鹤的缘故。
泠泠雨声中,他忽然生出恶劣的念想,若让她看见苏鹤的真面目,她会不会更喜欢自己呢?
曲终,孟悬黎见他出神,垂下眼帘,推开他的手,自顾自用丝绢擦拭琴身。
正要将琴收入囊中时,陆观阙倏然抱住她,下颔蹭着她的颈窝,低哑道:“让我抱一会儿。”
丝绢飘落,孟悬黎恍神,旋即恢复正常:“你想抱,可以找别人,我不想让你抱我。”
“阿黎,你还是不会好好说话。”陆观阙的手加深了力道,几乎要将她嵌入自己身体里。
孟悬黎吃痛,挣扎道:“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我说了,我不想。”
“把我放开。”
听她话语如此决绝,陆观阙手抚上她的侧脸,指尖凉意渗肌。他幽然一笑:“好,放开你。”
孟悬黎被他的声音惊得一哆嗦,强忍平静道:“世子爷请回吧。”
陆观阙倏然松开她,迅疾起身,直至走到书房时,他才惊觉外袍落在了澄居。
正要折返,却见德叔急匆匆赶过来:“世子爷?这般寒雨天,连外袍都不披,不怕冻坏身子?”
陆观阙脸色陡然转阴,冷冷道:“何事?”
“苏鹤……”德叔压低声音,“已押回来了。”——
作者有话说:【参考文献】
[1]引用《胡笳十八拍》
第25章 夕阳无限好(3)
雨天的暗室,较之晴日,更添了几分潮意与晦暗。
陆观阙正命人开锁,德叔忽然俯身近前,低声禀道:“方才世子妃身边的侍女来报,说世子妃方才吹了冷风,眼下……有些发热。”
陆观阙的手堪堪停住,想起方才她的态度,又道:“你先找个大夫给她瞧瞧,我晚上回去。”
“是。”
须臾,门被打开,陆观阙将目光落在苏鹤身上。他身着灰白色的长衫,边缘处有些发黄,看起来似乎浆洗了很多遍,又硬又乱。
苏鹤双手被松绑着,有几处血痕,但面容白净,毫无瑕疵,看起来既熟悉又陌生。
陆观阙坐在圈椅上,往后靠了靠,半响,才慵懒开口:“我该叫你苏子胥,还是苏鹤?”
苏鹤微微一笑:“叫什么都可以,只不过,这都不是我的名字。”
陆观阙勾唇,没想这人死到临头,还能说出这样的话:“怎么?难不成你叫苏乌有?”
子虚乌有。
苏鹤没接话,倏地站起来,缓缓走近,眯着眼看向陆观阙:“永徽元年,高阳王谋反,陆国公和长公主为避难,去了东都郊外处。收留他们的人,是个刚死了丈夫的农妇。没多久,长公主和她同时生下了孩子。”
听到“长公主”时,陆观阙额角青筋微凸,眯了眯眼,声音低沉道:“你究竟想说什么?”
苏鹤看他有所动容,轻哼一笑:“世子爷别急啊。”
“离开京郊时,长公主为报恩情,特意将自己最珍爱的玉钗送给了她。只可惜,长公主不知道,自己的亲生孩子被那狠心农妇偷梁换柱,送到了许州苏家。”
陆观阙深邃的轮廓愈发凌厉,他克制着翻涌的情绪,平静道:“你的意思是,你是‘陆观阙’?而我,是‘你’?”
苏鹤慢慢背过身,又坐在了远处,平视着陆观阙:“世子爷不相信也是应该的,毕竟,这事儿,目前只有我知道。”
陆观阙像是听了一场狸猫换太子,拍了拍手,缓缓起身:“不愧是名角,编起故事来,倒是一出好戏。”
不等苏鹤反应,陆观阙已踱至他身前,倏地俯身抬手,“刺啦”一声,生生撕下了他那张精心打造的人皮面具。
面具之下,眼睛黑白分明,嘴巴像双钩,眼睑下的泪痣,混着泥泞,像滴在葡萄美酒中的血。
整张脸,完全不像方才那般白净无垢。
陆观阙拂袖,慢条斯理道:“你……跟我娘,可是一点都不像啊。”
苏鹤睁大双眼,恼羞成怒:“你!”说着,他急慌慌跪在地上,用束缚的双手去捕那只血淋淋的面具。
“你若不信,大可去寻你父亲,一问便知!”
陆观阙低眸,看着地上的他,勾唇笑了笑:“父亲?我娘死后,我父亲便恨上了我,那时候,我就没有了父亲。”
“至于你,因为这莫须有的事,三番五次要我性命。”陆观阙眼眸幽深,“你说,我该怎么送你去见阎王?”
“不是莫须有……”苏鹤侧躺在地上,身形弯曲蜷缩,宛如一个被抛弃的婴孩,“我才是陆观阙,我才是……”
“我才是……”
陆观阙轻哼,再次落座:“痴心妄想。”
苏鹤颤抖着,撑起身子,眼眸转深,忽而笑起来:“我为什么不能想?”
“我的身份和地位,被你占了那么多年,如今,你也该还给我了。还有她,也该是我的。无论我变成什么模样,她都能认出来我。”
“奥对了,我忘记告诉你,我们在长生观初见时,她喊的不是苏子胥……而是苏鹤。”
陆观阙脑子嗡嗡直响,疾步上前,他真想现在就杀了他!
苏鹤看见他猩红的眼,笑道:“想杀我?来呀,反正我这次被你抓到,就没想要活着回去,大不了鱼死网破,我也要把你拉下来,让世人看看,这么金尊玉贵的世子爷,其实什么都不是。”
“……”
陆观阙掉转身子,背对着他,旋即平静道:“你想用她激怒我,可你别忘了,若她看到你现在这幅面孔,根本认不出你。”
“她会认出的,不信的话,你可以瞧瞧。”苏鹤眼睛幽深,此时倒是不笑了,“况且,你那么了解她,我和她的事,你也知道不少吧?”
陆观阙的手微抖,眼神中闪过一丝颤动,但很快就平息了下来:“老一辈的口头之约,不过是说说而已。况且,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父亲并不知道。”
苏鹤冷笑……说说而已?
“可你不知道,祖母们说这话时,她在旁边点头了。”苏鹤故意朝他心窝戳去,“还有,她得知我死了,哭了好些天,我在暗处看着,都心疼。”
苏鹤说到此处,扯了一下唇角,看起来有些自欺欺人:“可我没办法,我得先把你杀了,才能回许州娶她……”
听他话音不对,陆观阙立刻转身,电光石火间,苏鹤挣开绳索,携利刃抵住他的咽喉。
低冷道:“别乱动,我可不想这样杀了你,未免太辜负我多年筹谋。”
外间侍卫见状,霎时张弓搭箭,齐指苏鹤。
陆观阙眼眸微凝,有一瞬的思索,旋即轻笑:“都放下,给他备匹快马,再取些银钱,放他走。”
“……”苏鹤怔了怔,抬眸看向外面那些人,冷冷道,“滚开。”
#
深夜,陆观阙处理好一切,看澄居还闪着光,便小心翼翼走了过去。
他掀开帘子,绕过屏风,看见孟悬黎侧躺着睡觉,似乎不大舒服。
他叹气,将烛火熄灭,坐在床沿,用手背探了探她的额头。
很烫。
陆观阙起身,净了一块帕子,敷在她额间。
一来一回,反反复复,直到她体温降下来,他才褪下外袍,身着素白中衣,躺在了她身侧。
天蒙蒙亮,温香软玉在怀,陆观阙想到昨日的盘算。
他故意放走苏鹤,就是想再试探孟悬黎和他的关系,若真如苏鹤所说,那他今后也不必再对孟悬黎摇尾乞怜。
怀中人呼吸平缓,陆观阙低眸,想问问她——
如果我是假的,你会离开我么?
如果你知道苏鹤还活着,会不会把我抛下?
孟悬黎察觉到身子被翻了过来,迷迷糊糊半睁眼,闷声道:“……谁?”
“我。”陆观阙见她不动,轻轻拍着她的背,柔声道,“你夫君。”
孟悬黎恍然醒了,眼睫不停闪烁,察觉身旁人是陆观阙,下意识转了个身,背对着他。
她一动,陆观阙从后抱她更紧,意味不明道:“整日将你拘在家里,人都瘦了一圈。我听说顺和楼来了个戏班子,今日你出去看看戏。”
孟悬黎闻到一股血腥味,蹙眉,模糊道:“你杀人了?”
陆观阙松开她,摸了摸脖颈:“没……是不小心划伤了。”
“别挨着我,我困得很。”孟悬黎拉了拉被褥,正要闭
眼,陆观阙起身,朝她侧脸吻了一下。
孟悬黎猛地僵住,愣了愣,听到心口传来的怪声。
他大半夜不睡觉,躺到她身旁,又是照顾又是抱的,还说什么再也不拘着自己……
难道他真的改过自新了?
孟悬黎只当做梦,摇了摇头,又睡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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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天气放晴,孟悬黎身子也好了许多。
思及陆观阙的话,她有些怀疑,便喊来了德叔:“昨日,宫里可有发生什么大事?”
德叔行礼,和蔼笑起来:“昨日……陛下说要给太子办生辰宴,太子嫌冷清没人陪他玩,便吵嚷着要世子爷……”德叔有意停了一下。
“要他干嘛?”她疑惑。
德叔看了看四周,低声道:“要世子爷给他生几个弟弟妹妹,说这样过生辰能热闹些。”
孟悬黎正在喝茶,听闻孩子,差点没喷出来。她蹙眉,旋即淡淡道:“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等等。”孟悬黎想到什么,“他今日也在宫里?”
“是。”
打发走德叔,孟悬黎坐上马车,心里却有说不出的滋味。
她已嫁他为妻,有孩子是再正常不过,但现在,她还不想有他的孩子。
也许是因为那件事,她十分后怕,也许是因为她还没做好当一个母亲的准备。
孟悬黎轻轻叹息,撩起车帘,望着顺和楼,不觉想起第一次来的光景,如今却物是人非……
走到顺和楼前,孟悬黎忽然意识到自己出门时忘换男装,无奈一笑,打算在四周转转,再回去。
孟悬黎方欲转身,忽然听到有人唤她:“姑娘留步,我家班主有请。”
她微怔,指了指自己:“我?你们班主认得我?”
那清秀小生趋近几步,低语道:“班主特意嘱咐请孟姑娘一叙,还望姑娘能赏脸去一趟。”
孟姑娘?
看来真认识自己,但她怎么没听过什么班主……
罢了,罢了,好不容易出来,去一趟又有何妨?就当是见见外面的人了。
那小生看她犹豫不决,便道:“姑娘不必担心身份,班主已经和掌柜的说过了。”
孟悬黎回神,微笑道:“那就劳烦你带路了。”
刚进园子,孟悬黎忽而听到陆观阙的声音,回眸看去,发现没有他的身影。
她摇了摇头,自觉空耳,便抬步去了楼中。
“孟姑娘稍候,班主马上就到。”小生放下茶水,准备将窗子打开,孟悬黎阻拦:“昨日才下过雨,还有些冷。”
那小生怔了一瞬,旋即打开:“这顺和楼,就这个雅间视野最好,孟姑娘不妨多看看。若觉得冷,我就让伙计搬个熏炉,岂不是两全其美?”
“说的也是。”孟悬黎笑了笑,“我看你年纪不大,说话办事倒是周到,前途不可估量哦。”
那小生尴尬一笑:“孟姑娘太抬举我了,我哪里能和……”
正说着,门被推开,走进来一个身着白衣,戴着长帷帽的男子。他淡淡道:“你先出去吧。”
“是。”
须臾,雅间只剩两人。
孟悬黎蹙眉,闻到一股浓烈的药味:“敢问阁下是?”
那人落座桌案对面,并没有把帷帽去掉:“姑娘肯来,想必十分好奇我是谁。”
嗯?
这人倒是会卖关子,可她并没闲心打哑谜,便起身离开:“阁下不愿说,我就先告辞了。”
路过他身边时,他忽而伸手拉住她飘起的衣袖,孟悬黎惊讶,着急拂去:“你这是做什么?快放开。”
“阿黎,我等你很久了……”苏鹤放开她,慢慢取下帷帽,抬眼看向她。
眼睛是生锈的流星锤,血丝是刺,空空荡荡,吊在脸上,像刚从地狱里爬出来的厉鬼,四处在找生肉吃。
他微微笑起来,更像了。
孟悬黎惊悚“啊”了一声,忙往窗子那边靠,咽了咽,结巴道:“你……你……我跟你无冤无仇……你可别来害我……”
苏鹤微怔,摸了摸脸,旋即慢慢起身:“阿黎,你不认得我了么?我是苏鹤啊。”
不提还好,一提,孟悬黎睁大双眸,吓得捂住脸:“苏鹤?他早死了,你不是他……”
苏鹤皮笑肉不笑,立在她面前,指了指自己:“你看,我眼睑下的泪痣。”
孟悬黎怔住:“你……你真的是苏鹤?”
“嗯。”他的声音很温柔。
孟悬黎眼睫轻颤,深深调息,强压心中翻涌的惊涛:“你不是早已死于那场大火?你的牌位,如今还供在长生观里……”
苏鹤做出请的姿态,孟悬黎小心翼翼回到座上,听他娓娓道来:“当时我被歹人绑在柱子上,我也以为自己死了,谁知被路过的班主给救了。再之后,我就跟着他走南闯北,今日演出到这里,偶见你在门外张望,便请你进来了。”
孟悬黎按着心口,还是有些发怵,她完全没想到苏鹤居然还活着,甚至,脸还受了这么重的伤。
等等。
若是走南闯北的人,整日以此面容见人,岂不是会搞砸戏班子的生意?况且,他的医术向来是不错,怎么没想过要治一治?
正想着,又听他说道:“我这脸是烧伤,大罗神仙也救不回来。所以,班主就让我搬抬些箱笼戏服,倒落得个清净。”
孟悬黎点了点头:“可你为何不回苏家呢?苏舅舅得知你去世,可是伤心了许久。”
苏鹤没想到她会问下去,笑道:“回了,但舅舅当时已然不在,苏家除了他,其余人都不待见我,所以我想着,也没必要再告诉他们了。”
“原来如此……”孟悬黎蹙眉:“但……我记得苏小妹是很挂念你的,自你离世,她来找我时,总是泪流满面,我还安慰了她许久。”
“是么?我不知道。”苏鹤努了努嘴,“别管那些了。”
“总之,今日见你,是想问问,你最近还好么?”
孟悬黎顿了顿,说道:“还好。”
“你这语气,听起来不是很好。”苏鹤倒了两盏茶,将其中一盏递到她身前。
“我的那些事,都是小事。”孟悬黎并不想说自己的事,低声询问,“你今日有事么?”
“没事,怎么了?”
“你这脸,我请个太医帮你瞧瞧,也许会好呢?”
“太医?”苏鹤故作惊讶。
“呃……”孟悬黎叹气,目光落在窗边,“我现在嫁到了国公府。”
“国公府?可我怎么听外人说,是孟家嫡女嫁到了国公府?这中间发生了什么事?”苏鹤敛眸,微乎其微冷笑了一下。
“这事一句两句说不清楚,待会儿我再给你说。”孟悬黎起身,就要往外面走。
苏鹤伸手拦住她,趁着光影,看向楼对面,只这一眼,他的眸色变得又暗又深。
因为,他看到了一个人影。
陆观阙结了霜的脸上,挂着两颗眸子,远远望着他们,碰上苏鹤那一刻,像淌着烛泪的铜灯台,轻轻推窗,就能让这里灰飞烟灭。
“怎么了?”
苏鹤正盯着对面的人,听到孟悬黎的声音,忽而敛眸,对她笑:“没事,我就是有些好奇,阿黎现在的夫君,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挺好的。”孟悬黎背着窗子,准备离开。
苏鹤见势,直接握着她的手腕,将她虚抱在怀里。
不顾她的惊恐,苏鹤温柔凑近她的耳畔,笑意深深:“是这样么?”
“不是。”孟悬黎后退,靠在窗边,和他拉开距离。
苏鹤微不可查嗤笑一声,目光再次看向对面的人。
人影微动,似乎转过了身子。
“你这是怎么了?”
疑惑的声音传来,苏鹤忙低眸,似在告别:“没什么,只是想到以后见不到你,我有些难过。”
“见不到我?什么?”
苏鹤见她面露惑色,笑意悠悠,又说道:“我觉得,你那夫君待你极为上心。若你有个三长两短……你说,他会不会痛不欲生?”
“我和他还没那么……情深。”孟悬黎被他问得,实在是一头雾水。
“我看未必。”苏鹤掉转身子,侧首看她,目光如淬毒的利刃。
孟悬黎尴尬失笑,正要抬步,却听利箭声裂空而来。
倏然,苏鹤双眸惊悔看她,旋即重重倒在地上,漫开
一滩殷红——
作者有话说:提前发,晚点捉虫[撒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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