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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21章


    她不过是午睡而已,又不是什么天大的事,哪里说得上什么打扰不打扰。


    “娘子别听她瞎胡闹。”阿柏收了银盆,取来干净的鞋袜提文玉换上,“公子说午后横竖无事,请娘子休息好了夜里好一道簪花饮酒。”


    “我自己来罢。”文玉一把拦住阿柏,将鞋袜取过来自己倒腾着,“不过你说的簪花饮酒……是什么?”


    她似乎没听宋凛生提过,如今是搜肠刮肚也想不起来,难道是她睡得太香,给忘记了?


    “娘子忘啦?今日是重阳。”阿柏放下鞋袜又忙着为文玉理发上妆,“照例是要一同簪花饮酒的。”


    “是啊。”阿竹靠在文玉膝头,神神秘秘地说道,“洗砚前几日送来好些白鹅卧雪、盘龙碧玉,可都是花中极品。”


    言罢,阿柏转头看看门外,又极快地附在文玉耳边,悄声嘀咕着,“听说还是公子培育了许久才种出来的呢!可不就是为了今日重阳?”


    “宋凛生?”文玉面色不变,似有疑惑,“那我去看看。”


    “诶!”阿竹不知怎么的,忽然一把按住文玉不叫她起身,“文娘子稍待。”


    文玉梗着脖子忽然动也不敢动,只能转动眼眸左右看着阿竹和阿柏。


    她一手抚上鬓发之间,试探地同阿柏招呼着,“都快入夜了,要不就不梳发髻了罢?”


    “不行!”


    “不可!”


    少见的是,阿柏和阿竹竟一同出声,这倒叫文玉很是吃惊。


    阿柏一向沉静稳重,鲜少有这样与她正面驳回的时候。


    “那……那我能不能问问……”文玉吞了吞口水,故作害怕地看着眼前的阿竹和阿柏,“这是为何?”


    “为何?”


    阿柏似听到什么难以置信的话一般,她自顾自地捧着好几匣子首饰,在其中挑挑拣拣而后又在文玉发间比比划划。


    “公子既约娘子宴饮,我和阿柏可不得为娘子打扮一番?”


    阿柏笑而不语,任由阿竹自由自在地说着,这回她倒是不曾拦阿柏。


    “再说了,如今外头一院子的人,哪能让娘子就这么出去?”


    说着,阿竹将匣子放下,似乎没瞧见一支合心意的发钗。


    “娘子还是戴鸣昆罢?”阿柏将文玉发间的鸣昆钗重新整理一番,“还是鸣昆最衬娘子青丝如瀑、乌发满头。”


    室内燃着安神的沉水香,有点点淡白的烟雾自炉子里升腾而起。


    一瞬间,令文玉有些听不清阿柏和阿竹在说些什么。


    “等等!”文玉扬手,止住了二人的话头,“你是说……外头有一院子的人?”


    阿竹不明所以,却还是乖觉地点头应道:“对啊,公子、洗砚、荇荇姑娘,还有前几日来府上的大公子和沈姑娘,一直在院外坐着呀。”


    “什么!”文玉一惊,登时便下了地,“你是说他们在外头等了我几个时辰?”


    言罢,文玉不待阿竹回答,便趿拉着鞋子往外冲。


    独留阿竹和阿柏此起彼伏的呼声在身后响起。


    “文娘子,等等我!”


    “娘子当心脚下——”


    文玉恍若未闻,只匆匆绕过那面碧梧屏风,转出了门去。


    天爷啊,哪有她在屋子里睡着,人家在外头等着的道理啊。


    若是洗砚和郁昶倒也罢了,横竖他们一处玩耍都是浑惯了的人,可是沈绰阿姊和宋大公子才来没几日,她怎么能如此失礼?


    她倒不是顾忌着自己的面子,毕竟对于她而言,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从来就不重要。


    可是宋凛生该如何是好……


    这般想着,文玉一面跑一面匆匆抬起脚拉着鞋跟,转眼便来到门前。


    近在咫尺的距离,文玉毫不犹豫地伸手一拉——


    顷刻间,似乎有人正从外头推门。


    文玉原本预备的力气竟丝毫也没用上,叫她手中一空的同时心头亦是一惊,再加之鞋趿着鞋,脚下更是使不上劲,登时整个人便失了重心,往后倒去。


    “文娘子!”跟上来的阿竹和阿柏顿时惊呼出声。


    文玉认命地闭了闭眼,心中忍不住嘀咕。


    她这幅身子是师父在后春山随便捡的罢?


    怎么一点也不像她自己的,不是今日摔个底朝天,就是明日摔个大马趴。


    可是预想当中的情景并未发生。


    一双温暖的臂膀自她腰间穿过,微风拂动间,冷冽又不失去柔和的香气争先恐后地涌入她的鼻尖。


    文玉双眉紧拧,试探着睁开一只眼——


    宋凛生略带笑意的面容就映入眼帘。


    秋日的阳光如同金线缕缕,顺着宋凛生的脊背爬入门槛,将他整个人笼罩在一抹暖色调的光晕里,如霞光飞过、似暮色横斜。


    点点余晖点缀在宋凛生的额角,衬得他肤色如玉、面容似雪,更有种玲珑剔透之感。


    文玉心中暗道,倒像是粉雕玉琢的人物。


    “小玉,当心。”宋凛生眉眼柔和,话音平顺,却仍不难听出其中的担忧。


    “嗯……”文玉扑闪着眼睛,似乎看得有些痴了,待她回过神来,赶忙应声,“嗯!”


    宋凛生扶着文玉站好,二人相对而立,正巧后头跟上来的阿柏和阿竹也赶至文玉身侧。


    “文娘子,公子。”见礼过后,阿柏便想着替文玉整理衣装。


    宋凛生俯身垂首、目光专注地看着文玉,粉白的面庞,粉白的衣裳,在秋日暖黄的基调中,美得像是春日里才有的人物。


    “出去罢,此处有我。”


    阿柏指尖一顿,转目与阿竹对视过后,也不再多言,便赶忙退出门去。


    临了,阿竹眼珠一动,抬手便将门页阖上。


    文玉望着阿竹关门之前同她挤挤眼,面颊上不由得有些热。


    人家说入秋还有秋老虎,她这一定是热的罢?


    “小玉怎么出来得这样匆忙?”宋凛生垂眸,视线从文玉的裙边划过,“嗯?”


    “我……”文玉缩着脚,登时有些茫然无措,“我不知道你们……”


    文玉踟蹰着,好半晌也说不出后半句。


    宋凛生水一般柔和的眉眼,仍旧是那么浅浅地笑着,“知道了也无妨,不必着急。”


    连月来,小玉都在医庐坐诊,好不容易清闲一日,是该好生歇息的。


    “嗯。”文玉抿着唇,颔首应道,“那我们快些出去罢?别叫大家久等。”


    “不着急。”宋凛生眸色淡淡,笑意却深深,“尚有一事未完。”


    文玉仰面望着宋凛生,被他这句话绕得一时间找不着北。


    她后知后觉地抬手摸过发髻和鸣昆,并未发现有一丝散乱,而衣装衫则更是齐整没什么错处。


    虽不至于像阿柏所想的盛装出席,可也绝不算失礼呀。


    “宋凛生……”文玉查验一番后,复抬首望着宋凛生,“怎么……”


    宋凛生眸光一暗,抬脚朝着文玉一步步靠近。


    她二人之间的缝隙越来越小、越来越近,只有花窗棂上跳跃的金光能从中穿行而过。


    文玉缩着下颌,眼见宋凛生的胸膛靠过来,忍不住咽了口唾沫。


    往常的时候,宋凛生即便握着她的手也不会有什么,可自从上次从田埂上回来,她总觉得宋凛生即便只是靠近都令她……有些无所适从……


    文玉面如平湖、心如擂鼓,万分无措间,正欲伸手去推宋凛生的时候却忽然身子一轻,整个人被他打横抱起来。


    “喂!宋凛生——”


    不知为何,文玉只觉得心头一滞,就连呼吸也慢了半拍。


    胸腔之中似有一股莽撞的热气四处游遍却又死活找不到出口,憋得她整个人生疼,不得不处在一种极其紧绷的状态。


    宋凛生……不是没有像现在这样打横抱过她。


    只是,此次似乎与先前都不相同。


    到底是哪里变了呢?


    “你……你做什么?”文玉双肩耸起,两手缩在胸前,一时不知该如何自处,“我、我……”


    宋凛生面上笑意浅浅,似乎仍是那幅云淡风轻、处变不惊的模样。


    可他红得透亮的耳廓和鲜艳欲滴的脸颊,还是出卖了他此刻翻涌不定的心绪。


    “小玉不该问我做什么。”宋凛生强忍着心中的潮涨潮落,“该问我你要如何做。”


    文玉脑中一片空白,听宋凛生这么说,竟当真思索一番而后问道:“我、我该如何做?”


    宋凛生沉吟片刻,垂眸极其认真地同文玉答话,“嗯……我听说一般如此情形下,小玉应该把手搭在我的脖颈之上。”


    静默的气息在二人之间铺陈开来,只留下明面上细微的呼吸和暗涌下狂乱的心跳。


    “嗯……”文玉竟未曾多余想宋凛生的意思,便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勾住他的脖颈,“好……”


    四目相对之间,宋凛生的面颊鲜红如血、娇艳欲滴。


    文玉顶着一双澄明清澈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宋凛生,顺带还紧了紧手心的力道,似乎在提醒着宋凛生她已然搭好了。


    宋凛生脖颈一僵,心潮涌动,平湖一般的外表下是翻滚的旋涡,只有他自己勉励维持着表面的宁静。


    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咳咳。”宋凛生别开眼,轻咳一声,似乎极力掩饰着什么,“小玉,或许可以……可以靠着我。”


    文玉目光一闪,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而后一着力便贴着宋凛生的胸膛。


    源源不断的热度隔着衣料传递到文玉的脸上,似火烧一般。


    分明是秋阳杲杲、风凉霜寒,却犹如夏日正盛、暑热难当。


    宋凛生绷紧了身子,似松柏一般站得笔直,可悄然勾起的唇角,看起来却是那样的松泛肆意、似乎一切尽在掌握。


    香炉子仍在燃着,有淡淡的白雾逸出,而后升腾旋转着,在暗香浮动间撩动人心。


    文玉紧贴着宋凛生的胸膛,将双目埋得极低,直至宋凛生移步将她放在窗边的软榻上,她仍有些回不过神。


    宋凛生半蹲着身子,仰面看着文玉,他手中是方才文玉忙乱间未能穿好的鞋履。


    此刻,他正以极虔诚温柔的目光注视着文玉,似在注视着属于他的神明。


    “小玉,可以吗?”


    第222章


    室内沉香袅袅、风声寂寂。


    四目相对之间,文玉只觉得耳畔尽是她起伏不定的心跳声。


    宋凛生的眼睛澄明如月、闪烁似星,此刻正满怀期望地看着她。


    不知道为什么,文玉忽然就说不出拒绝的话来。


    “可、可以……”


    她似乎也没有理由拒绝。


    言罢,文玉只觉得面颊一热,似微风卷过烈焰,那火舌顷刻间便燃得更旺。


    宋凛生眉目柔和、笑意深深,一双月牙似的眼睛弯弯地望向文玉,周身端正清雅的气质更是如一泓清泉般将她围绕起来。


    都说水火不容,可此刻似乎是水火交融。


    “小玉不必担心。”宋凛生一手握住文玉的足尖,仔细地为她穿好鞋袜,“沈绰阿姊和兄长都是自家人,你无需太过拘束,一切随心自在便好。”


    文玉两手撑在软榻上,身子忍不住前倾靠近宋凛生,看着他光洁如玉的前额,小声嘀咕道:“可是你不是说,沈绰阿姊是公主殿下,那怎么能失礼……”


    宋凛生放下文玉的脚尖,而后又为她理顺裙摆,这才仰面同她笑道:“那是上都城的公主殿下,在江阳府、在观梧院,就是你我的沈绰阿姊,好不好?”


    文玉秀眉微蹙、两腮鼓鼓,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横竖她不明白这凡间的诸多讲究,听宋凛生的准没错。


    宋凛生起身牵着文玉下榻,引她往外走去。


    “所以,日后不必为这些无关紧要的事,疏忽了自己,好不好?”


    文玉闻言仰面看去,她堪堪比齐宋凛生肩头,从这样的角度看宋凛生——


    他整个人似乎沐浴在一层淡金的光晕里,缕缕秋阳自他发间穿行而过,将每一根发丝都染上令人目眩神迷的色彩。


    正巧宋凛生垂眸看过来,两人就这么冷不丁地对上,文玉只觉得心头一滞。


    而后,文玉紧了紧手心,感受到宋凛生温热的指尖,忽然安定了下来。


    “嗯。”她郑重其事地颔首答道。


    宋凛生面上亦是笑意温柔、眉眼生动。


    说话间,二人行至门前,宋凛生抬袖退开门页,还不忘同文玉嘱咐,“稍后见了沈绰阿姊和兄长,小玉不必拘谨,一切都如往常那般便好。”


    文玉貌似无事地点点头,可心中仍难免忐忑。


    门页方才展开,落日的光芒便裹着最后一丝余韵涌进文玉怀中。


    文玉捏着裙摆,一步一顿地挪出了门。


    郁昶仍是青蓝的衣衫,一身女郎打扮,同他素日里别无二致地坐在廊下,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见文玉现身,才冷淡地抬眼看过来。


    文玉试探的目光划过,小心地同郁昶挥挥手算作招呼。


    郁昶倒是同她一般,并未出声,横竖往日里文玉在观梧院睡大觉的日子也只多不少,他早已见怪不怪。


    见郁昶转过脸仍旧闭目作小憩状,文玉瘪瘪嘴,轻哼一声,便仍旧抬脚往院里走去。


    宋凛生则是亦步亦趋地跟在文玉身后。


    文玉顺着庭前的石阶而下,一打眼便瞧见正在院中练武的沈绰。


    一柄银枪在她掌中转动,破空之声随之袭来,分明看着她十分轻巧自在,可那银枪鸣击之声却令人寒意顿生、不敢小觑。


    文玉收住脚,她忽然想起那句“红缨在手,可缚苍龙。”,此刻用来形容沈绰阿姊,再合适不过。


    “沈绰阿姊从小便钻研枪法,那时候兄长每日风雨无阻地跟在阿姊的身后,与她一道练习。”


    宋凛生偏头附在文玉耳畔说道。


    文玉略显讶异的目光自宋凛生脸上划过,而后顺着宋凛生的示意看向一旁。


    香樟树下,秋千架上。


    宋霜成怀抱着沈绰的斗篷,正笑眼盈盈地看着小院正中,似乎很是忘我。


    文玉又顺着宋霜成的视线看过去——


    果不其然,正是沈绰。


    “看来这个习惯,多年来从未更改。”文玉神神秘秘地凑在宋凛生身侧悄声嘀咕道。


    许是自家兄长的持之以恒,许是小玉的憨态可掬,宋凛生不由得轻笑出声,“小玉说的是。”


    “什么说的是?”沈绰正巧收了银枪,见阶前的文玉和宋凛生二人正说话,“文玉娘子说什么了?”


    文玉和宋凛生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的眼中瞧出三分狡黠。


    “小玉夸赞沈绰阿姊武功高强,英姿飒爽。”宋凛生正了正神色,乖觉地答道。


    “是巾帼不让须眉,红妆更甚武装。”文玉当即接话,虽有些掩饰尴尬的嫌疑,却亦是发自内心地称赞沈绰阿姊。


    沈绰闻言一扬眉,旋即朗声笑起来,她抬手将银枪递给早已跟上来的宋霜成,而后站直身由他为自己披上斗篷。


    “成哥,这几日还用不到斗篷。”卸下银枪,沈绰的声音似乎都软了下来,“能不能……”


    “夜里风大,若还想饮酒的话……”宋霜成语调不疾不徐,只淡淡抬眼笑看着沈绰。


    “我穿、我穿就是了。”沈绰两手抬起,似投降状。


    阵前她痛击敌军、从不退缩,可是在宋霜成面前,却总是一次次心甘*情愿地败下阵来。


    宋霜成笑着颔首,仔细地为沈绰系好衣带,而后转身去收银枪。


    “你们就别站着了,还不速速过来。”沈绰扬手招呼着,抬了抬下巴指向桌案上的各色酒水菜肴,“再不来,我可吩咐洗砚开席了。”


    “是!殿下!”洗砚不知从哪儿冒出来,两手捧着新起的酒坛子,“这是早先公子和文娘子新酿的枇杷酒,殿下尝尝?”


    “洗砚!”文玉闻言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前,“如今可以喝了吗?”


    当初她和宋凛生在衔春小院酿下的酒,她倒险些忘了。


    “嗯嗯。”洗砚见文玉围过来,目光却不受控制地越过文玉的肩头,“文娘子不如先尝尝滋味?”


    说着,也顾不上文玉的回答,洗砚匆匆忙忙地便将酒坛子塞进文玉怀中,而后抬脚直冲廊下。


    文玉俯首看着手上骤然出现的酒坛子,愣了一瞬而后抬眸追着洗砚的身影而去。


    只见方才还在她眼前的洗砚,转眼间已然立于郁昶身侧。


    “荇荇姑娘,你……你今日身子可好些了?”


    这几日都不见荇荇姑娘出过门,他虽经常同公子在一处,却也不好过多得在观梧院行走,是以也不好来看荇荇姑娘。


    今日甫一见面,他都不知该说什么好。


    郁昶远远地同文玉对视着,而后别开目光看着洗砚,“嗯。”


    “那就好,今日重阳……”


    洗砚絮絮叨叨地说着什么,文玉没有听清,她收回目光看着怀中的酒坛,不由得耸耸肩。


    忽然一双白净的手将酒坛自她怀中接过,文玉仰面看去,正是宋凛生。


    “今日重阳,饮什么枇杷酒。”宋凛生面上笑意浅浅,引着文玉落座。


    院中花朵渐次、群芳馥郁,在金光散去的暮色中,煞是宜人。


    文玉置身于菊花丛中,抬袖拂过细长的花瓣,那上头碧绿的颜色好比翠玉,这约莫就是阿竹说的盘龙碧玉。


    难怪是簪花饮酒呢!


    宋凛生将那枇杷酒搁在一旁,先为众人斟了一盏茶水。


    “小玉,这是周先生今日午后送来的菊花茶。”


    言罢,宋凛生两指轻点,将茶盏往文玉跟前推了推。


    文玉恍然大悟,倒想起了这茬。


    女儿节那夜,在灯市上遇见周先生,她答应要送文玉自己亲手晒的菊花茶的。


    “可周先生不是约我同饮吗?怎么会不与我见面说?”


    话音刚落,文玉忽然闹了个大红脸。


    午后,恐怕她睡梦正酣,也没空闲见周先生。


    宋凛生抿唇摇了摇头,“这正是周先生托我转告小玉。”


    “送来之时,周先生行色匆匆,说没有时间与小玉一道饮茶了,只能下回待她回城再说。”


    “回城?”文玉挠了挠鼻尖,颇有些不解,“周先生出城了?”


    “嗯。”宋凛生唇畔笑意渐深,“秋来风景如画,周先生说要带着学子们一道出城采风去,归期未定。”


    文玉杏眼圆睁,满脸的难以置信,“这个时候出城采风……”


    难不成是为了躲开闻彦礼?


    她话虽未问出口,却在宋凛生的笑意中似乎窥见了答案。


    “那申盛和宋沅他们……”


    “自然也同周先生一道去。”


    宋凛生肯定地颔首,耐心地为文玉答疑解惑。


    文玉心中唏嘘不已,不由得抬头望了眼天幕。


    夜色渐浓、风声舒朗。


    想起那晚闻大公子那般伤情却又坚毅的神色,想必此行他亦不会缺席了。


    “好啦!”见她二人话毕,沈绰朗声笑道,“各人自有各人的去处,不提也罢?”


    文玉回过神,忙不迭地颔首,“沈绰阿姊说的是。”


    而后她抬袖将面前的菊花茶送至唇边小口啜着,品味着其别样的甘甜滋味。


    虽不能与周先生同饮,却也万万不能白费了周先生一番美意。


    “洗砚,快请你们家娘子过来。”沈绰招手示意着,丝毫也不拘泥于礼数,“时辰差不多,可得开席了。”


    原本躬身立于廊下的洗砚,一听沈绰这话,登时站直了身子,一面抬手抓抓后脑勺,一面出声解释道:“殿下,不是我家……”


    可不等他说完,郁昶便起身朝着文玉所在的位置行去,似乎丝毫未将沈绰的话放在心上。


    洗砚抿唇,虽有些难为情,却仍旧忙不迭地跟上了。


    转眼间,郁昶行至文玉身前,却并不落座,一双色泽极淡的眼眸就那么锁在文玉脸上。


    文玉眼珠一转,登时便明白过来,她赶忙拉着宋凛生往里坐了坐,在身侧给郁昶留下个空位。


    “阿姊,请罢?”


    第223章


    言罢,文玉甚至抬起衣袖扫了扫,而后一双手摊开做了个请的姿势。


    今日是在花间席地而坐,难免有些枝桠草叶。


    文玉四下扫过,确认无误后才请郁昶落座。


    郁昶别开眼,缓缓入席,举手投足间竟真不失女郎风雅。


    洗砚随之而至,倒不似郁昶那般拘礼,只随意寻个空隙坐下。


    沈绰环视一圈后见众人皆在,随即便打了个响指,“成哥,上酒。”


    众人闻言皆有些怔愣,洗砚更是疑惑地开口问道:“殿下,上什么酒,不如让我……”


    “不必不必。”沈绰一扬手,神神秘秘地说,“自我从上都出发,便算准了时日的。”


    沈绰向前倾身,面上的笑意是藏也藏不住。


    “既然打定主意来这儿与你们过重阳,酒水我自然是带了的呀!”


    “沈绰阿姊料事如神。”宋凛生摇摇头,无奈地笑道。


    “少来那套!”沈绰一句话将宋凛生拦回去,而后转向宋霜成,“成哥,快些。”


    宋霜成眉心微蹙,却是难以言说的温柔,抬袖将便将他一早便备下的酒坛搁在了桌案上。


    “你有菊花茶,我有菊花酒。”沈绰一把起了酒塞子,霎时间芳香四溢、更甚那盘龙碧玉,“尝尝?”


    文玉鼻尖轻动、眸光也随之亮起,忍不住摩挲着杯盏边缘,实在是心痒难耐。


    与她相反的是,宋凛生的笑意却瞬间凝滞,而后不着痕迹地试探道:“沈绰阿姊这酒……”


    “放心!小酌几杯,不会醉人。”沈绰一副了然于心的样子,抬眼扫过宋凛生和文玉,循循善诱道,“先饮茶后饮酒,小小一盏解千愁。”


    她知道小生极少饮酒,可是此情此景,焉能放过?


    文玉紧紧抿着双唇,可扬起的嘴角,仍是足以说明她此刻的期待,甚至于双手捧着杯盏已有些跃跃欲试。


    宋凛生的目光划过,只觉得又无奈又好笑,只能抬手用饮酒的杯盏换下文玉手中的茶盏,而后在文玉千恩万谢的目光中摇摇头。


    他倒不是担心这酒会有多醉人。


    而是上回在衔春小筑所饮的枇杷酒也并非什么烈酒,小玉却……


    “来!满上!”沈绰扬起酒坛便要为文玉倒酒,举手投足间很是豪爽,“让我们文玉娘子先请。”


    只是她尚未能出手,一旁的宋霜成却先出声。


    “阿绰。”


    宋霜成接过酒坛,将其倒在青玉酒壶中,而后才交予沈绰手中。


    “当心伤了手。”


    沈绰耸肩,却又有些见怪不怪,只是无奈地嗔了宋霜成一眼。


    她在战场上长枪短剑都不怕伤手,如今区区一坛酒还能伤手?


    只是这话她是不会拿到成哥面前说的。


    千金难买她乐意,愿打愿挨的事情而已。


    “来,文玉娘子。”沈绰笑得开怀,而后又逐一为在场的诸位斟酒,“今日重阳,大家共饮此杯!”


    文玉兴冲冲地双手捧杯,与众人相互祝贺,说着些祝福的吉祥话,而后迫不及待地仰面一饮而尽。


    在满天星辰中,清香馥郁的菊花酒便随之下肚。


    她喝得满足快意,享受至极,自然没有注意到身旁的宋凛生那略显不安的眼神。


    郁昶只提杯轻轻碰了碰嘴唇,眸光转动间将宋凛生和文玉的神色尽收眼底。


    他只知道有些妖物不能饮雄黄酒,却没听说过像文玉这样的小树精不能用菊花酒。


    可宋凛生眼中的隐忧不似有假。


    郁昶眉眼低垂,敛去目中神色。


    难道他知道什么……


    “荇荇姑娘,怎么样?”洗砚举着空杯,甚至还朝郁昶扬了扬,“身子受得了吗?”


    “咳。”郁昶正沉思着,却忽然被他一句话给噎住,“我没事。”


    文玉搁下酒盏,抬手拍了拍郁昶的后背,“阿姊,酒水虽好,莫要贪杯哦。”


    宋凛生笑着摇摇头,而后将盛着菊花茶的玉壶递到了郁昶跟前。


    文玉的目光划过,当即会意,“洗砚——”


    “是!是是是!”洗砚慌张地放下酒盏,忙不迭为郁昶添茶。


    郁昶眉心一拧,冷淡的眸光也不禁热起来,转眼瞥过文玉,又无奈地看着洗砚。


    沈绰见众人闹作一团,也忍不住笑出了声,而后转身与宋霜成捧杯,“成哥,年年今日、岁岁今朝。”


    宋霜成抿唇一笑,回敬沈绰:“阿绰,得君此言,千金不换。”


    几杯下肚,沈绰整个人都松快下来,方才练枪产生的紧绷感此刻消失殆尽,唯余疏懒。


    身侧是花香缭绕,头顶是星辰闪烁,众人的笑闹将观梧院妆点着,沈绰仿佛回到了儿时一般快活恣意。


    那时候,她们也是在这个院子里……


    沈绰望着满天星辰,忍不住向后靠去。


    直至后背碰上那棵香樟树,有略微的痒意随之传来时,她才忽然止住。


    秋意渐浓,可香樟常青。


    这株香樟树仍然如同她记忆里的模样,只是更加粗壮繁茂、生机蓬勃。


    沈绰眉尾一扬,抬手拍了拍那香樟树干,忽然想起一桩趣事来。


    “哎……”沈绰回身提杯一饮而尽,故作伤怀,“真是遍插茱萸少一人啊。”


    此言方出,众人果真停杯顿手,皆将目光汇聚于沈绰一人。


    文玉眨眨眼,略有些疑惑,只愣愣地盯着沈绰,静待下文。


    宋凛生深知这位沈绰阿姊的脾性,见她这副模样,不必猜想便知道她接下来想说什么话。


    只是宋凛生别无他法,毕竟自家兄长还在沈绰阿姊身侧坐着,他只能轻轻一叹,听天由命。


    宋霜成似有所感,同样抬眼看着对坐的宋凛生,似有若无的笑意划过唇畔,却并未出声阻止,仍纵着沈绰故作悲伤、掩面欲泣。


    “嗯?”不明所以的洗砚转眼扫过在场的众人,“大公子和公子不都在这儿吗?哪里就……”


    “洗砚。”沈绰出口将洗砚的话拦回去,嗔道,“你这话可不对了,怎么能只记得自家公子。”


    言罢,沈绰转眼看向宋凛生,面上是越发的伤怀,“你陆二哥若是在……”


    可她话未完,倒憋不住自己先放声笑了起来。


    “哈哈哈哈哈。”


    沈绰笑得越发开怀,忍不住一连拍了香樟树干好几下。


    那青绿的叶片打着旋儿自枝头落下,粗壮的枝干舒展地延伸开来,银白的月光自其间漏下,撒遍众人肩头发顶。


    “不对,若是你陆二哥在,那这棵香樟树恐怕就不在了。”


    “沈绰阿姊。”宋凛生面上一热,却只能轻声唤道,只求沈绰阿姊放他一马。


    文玉起先还略有些疑惑,即便是陆二哥这三个字也未能给她什么特殊的感觉。


    可一听到香樟树,她倒忽然明白过来。


    “文玉娘子可知道?”沈绰抬袖为文玉斟酒,言行动作间很是热络,“这棵香樟树原本是要给小生做嫁妆的,而小生呢,许的便是明淮府的陆家二郎。”


    文玉眸光转动,小心地瞄了一眼宋凛生的神色,只见他一手扶额颇为无奈,却也不见丝毫恼怒的模样。


    “略知……一二?”


    收回目光,文玉猫着身子趴在桌案上,一面挑眉示意沈绰接着说,一面貌若无事地捏着酒杯打转。


    “他陆二哥是……”


    沈绰望着像只猫儿一样毛茸茸的文玉,忽然想起自家的那只霄飞练。


    她顿时就忘了自己原本要说些什么,只学着文玉的样子前倾着身子,神秘莫测地说道:


    “不对,就算陆二哥不在这儿。”


    文玉粉白的面庞叫酒气浸染着,更显三分酡红。


    这副模样倒影在沈绰的眼眸之中,沈绰笑意渐深。


    “这棵香樟树却仍旧能做小生的嫁妆。”


    并且收这嫁妆的人,只怕是近在眼前。


    文玉一时没反应过来,只愣愣地看着沈绰笑得花枝乱颠,却不知是为何发笑。


    “可是……”文玉想起早先宋凛生为她讲过的习俗,不由得又往前凑了凑,“沈绰阿姊,嫁妆不是给女郎备的吗?”


    更何况,听说自打宋凛生出生以后,他与那陆家二郎的婚约便作罢了呀。


    沈绰满不在乎地挥挥手,而后伸出一指朝着文玉勾了勾,“女郎儿郎都不要紧,端看文玉娘子喜欢什么咯。”


    “嗯?”文玉更加迷茫,只觉得沈绰是不是有些醉了,竟然前言不搭后语,“沈绰阿姊,你是说……”


    “阿绰,你喝醉了。”


    “小玉,不如少饮些罢?”


    宋霜成和宋凛生默契十足,一齐出声劝着身旁即将手拉手、头碰头的二人。


    “我?我喝醉?”沈绰转头别了一眼宋霜成,“怎会?”


    宋霜成微微一默,似乎对沈绰的回答习以为常,“我送你回去休息。”


    眼前的人影重叠交错,文玉眨眨眼有些瞧不清楚沈绰和宋霜成的面容,她干脆伸出手挥了挥,企图将那纷乱的影子拨开。


    “小玉。”宋凛生抬袖握住文玉的手,感觉到她指尖上灼人的温度,“小玉,要不今日少饮些?”


    文玉应声回头,偏过身子去看宋凛生。


    他似乎一向不在吃喝上约束她罢?


    便是饮酒,也从未干涉过。


    上回在衔春小筑摘枇杷的时候,她不是也饮了好些?未曾见宋凛生多说一字半句的。


    怎么今日……倒好像有些……啰嗦起来,似乎已然说过好几回了,叫她少饮酒。


    文玉秀眉一拧,很是费解。


    看着近在眼前的宋凛生,文玉迷迷糊糊地任由他握着自己的手。


    宋凛生眉眼低垂、眸色温柔,只耐心地劝解着文玉,却并不出声催促,更不会伸手去拦她仍捏在手中的酒杯。


    “小玉?”


    “嗯?”


    文玉懒懒地应声,点点轻咛自唇齿之间逸出,而后抬眼极其认真地看着宋凛生。


    夜幕漆黑、月色淡白,缕缕星光洒落在宋凛生的肩头,将他整个人笼罩在一种奇异的光晕中,更显得他姿容清正、眼波温柔。


    确实是粉雕玉琢一般的人物。


    鬼使神差之间,文玉一手丢了酒杯,朝着宋凛生的面颊扑去。


    “真软啊……”她一面捏,口中还一面念念有词,“宋凛生,你……”


    “小玉!”宋凛生原本淡然地笑着,却忽然拔高音量,“小玉。”


    郁昶抬眼扫过来,正见文玉收回两手捂着前额。


    “什么东西……”文玉抱着自己的脑袋摇晃,似乎连自己也不能确定,“怎么痒痒的……”


    淡青的微光自她指缝间漏出,宋凛生见了当即抬手盖在文玉的手上。


    郁昶收回目光、心中一叹。


    他总算明白过来,难怪先前宋凛生要拦着她喝酒,原来是这么回事。


    只是幸而如今众人皆是醉得七荤八素,宋霜成扶着沈绰离席,洗砚更是直接趴在桌上呼呼大睡,再没有旁的人注意到这茬。


    郁昶垂眸望着眼前的茶盏,抬手在杯沿敲了敲,杯中的茶水摇晃着生出别样的波光。


    “把这个喂给她服下。”郁昶两指轻推,将杯盏送至宋凛生手边。


    宋凛生闻言目光一转,直至触及郁昶的双眼,这才定了定心神,“荇荇姑娘……”


    郁昶面色淡淡,眸光亦是冷峭,“你知道我不是。”


    从他方才急忙为文玉遮掩来看,宋凛生想必知晓文玉的事,可他却毫无讶异之色,反倒是担心旁人发现。


    既知晓文玉的事,那还叫他什么荇荇姑娘,哪里来的荇荇姑娘?


    “无论如何,多谢。”宋凛生目光坚定,颔首致谢,“我……”


    “不必。”郁昶将垂落身前的发丝拨弄至脑后,满不在乎地哼道,“我亦不是为了你。”


    宋凛生沉默,不欲与他争辩,只褪了外袍将文玉整个人遮住,以防那淡淡的光芒透出来。


    若说是解酒或是旁的,小玉定然不会答应。


    宋凛生唇畔微弯,计上心来。


    “小玉。”宋凛生一手揽着文玉,一手将郁昶递来的茶盏送至她唇边,“小玉可要再来一杯?”


    文玉头脑混沌、身子沉重,其实已然听不太清楚宋凛生在说些什么,只是他只要一开口,她仍是习惯性地去回答。


    “自、自然。”


    言罢,文玉夺过宋凛生手中的茶盏一饮而尽,显然是将其中的菊花茶当做了菊花酒。


    几口下肚,文玉似乎仍在回味,忍不住抿唇嘟囔着。


    “沈绰阿姊,你放才说要把香樟树砍了给谁做嫁妆啊……”


    第224章


    江阳城外,沅水。


    两岸青山相对,河畔稻田金黄,偶有秋风吹拂而过,一阵阵的土壤香气便缠绕在众人的衣袍之上。


    “稻子一黄,百姓又有的忙了。”


    沈绰放眼望去,田中涌动的稻谷似金色的波浪,一直淌出去好远,竟望不到头。


    文玉和宋凛生与沈绰相对而立,闻言亦是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


    “是啊。”文玉点点头,对沈绰的说法很是赞同,“不只是百姓,我们小宋大人怕是也不得闲咯。”


    言罢,文玉还不忘挑眉扫了一眼宋凛生。


    上回听穆大人说,再过不了多久便是沅水的盛水期,河畔的水利工事还须得抓紧时间才是。


    小宋大人虽不用收稻子,却不能不办府衙的公务呀。


    宋凛生淡笑着回望文玉,颇有些忍俊不禁,“是,有劳小玉为我挂心。”


    文玉目光一滞,有片刻的怔愣,随即猛地收住笑意,转头别开脸去,“你、我……”


    从前都是她逗宋凛生,如今、如今宋凛生是越发……


    文玉瘪瘪嘴,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她二人正僵持着,纵观全局的沈绰却早已笑的直不起身,更是一面拍着宋霜成的肩膀,一面催促道:


    “好了好了,成哥,上回托你去办的事……”


    “已然妥当。”


    宋霜成颔首应道,抬袖便取出一沓不知是什么的票据来,交由沈绰。


    沈绰将怀抱的长枪递给宋霜成,一手换了那票据在手,一手拉住文玉嘱咐道:“我也同小生一道,唤文玉娘子一声小玉,好不好?”


    文玉的目光原本落在与沈绰交叠的手背上,闻言又顺着那声音的来源往上,猝不及防就见了沈绰一双透亮的眼。


    “沈绰阿姊。”文玉微微仰面看着比自己高出许多的沈绰,“这何须问我,我自然是觉得好。”


    她话音刚落,沈绰一双凤眼便笑成了月牙似的,很是开怀。


    宋凛生垂眸扫过沈绰阿姊指缝间夹着的票据,稍一思量便明白过来那是何物。


    不过他并未言语,只抬眸极快地扫了一眼自家兄长。


    果然,沈绰阿姊说的话,他兄长是无论如何也会办到的。


    “好好好。”沈绰拉着文玉的手忍不住左右摇晃着,竟有些难得地露出了小女儿之态,“小玉?小玉、小玉!”


    沈绰口中唤着文玉,眼睛却忍不住打趣地往宋凛生身上瞟去,一句话竟叫她转了三个弯不止。


    这些时日,每回听小生这么唤小玉,她都想这么做,可惜一直没寻到机会。


    今日既然要走,那她可不能留下遗憾。


    果不其然,宋凛生听闻此言,又恰巧与沈绰四目相对,一时间竟忽然闹了个大红脸。


    沈绰阿姊为何如此,小玉不知,他却是清楚明白的。


    “咳咳。”宋凛生轻咳一声,不由得抬手掩于鼻尖,“沈绰阿姊……”


    沈绰自然是置若罔闻,全然不理睬宋凛生的呼喊,仍是笑着同文玉说话。


    文玉原本还有些困惑,不知宋凛生别过脸去是怎么一回事,只是沈绰一直拉着她说话,倒叫她转眼便顾不上那许多。


    宋凛生眉心微蹙,两颊绯红,欲言又止好几回后,最终却是什么也没说。


    一旁静默不语的宋霜成见他这副模样,忍不住勾起唇角,待笑够了才懒懒出声,“阿绰,还是先将地契交给文玉娘子罢。”


    “嗯?”沈绰扬眉应声,似方才反应过来一般,“对对对,我怎么转眼就忘了。”


    定然是小玉生的实在可爱,她都忍不住着迷,更何况呆头呆脑的宋二。


    沈绰心中乐不可支,手上动作却不耽搁,她一手松开文玉,将别在指间的一沓票据展开,捧在文玉眼前——


    正是房契、地契等一应手续。


    文玉目光一顿,愣愣地看向沈绰,“这是……沈绰阿姊……”


    沈绰笑意深深,忽然腾出一手在文玉发顶抚了抚——


    很软,毛茸茸的倒真像宵飞练。


    “这可不是沈绰阿姊,这是地契、房契。”沈绰收回手,稍稍俯身与文玉对视,忍不住打趣道。


    她倒是知道小玉并非这个意思,不过玩笑而已。


    谁叫小玉这般可爱。


    思及此处,沈绰随之皱眉,忿忿地瞥了一眼宋凛生。


    她原本担心小生遭到贬斥离开上都,就任江阳以后会意志消磨、就此沉沦。


    哪怕江阳府是儿时故居,可也总有些孤苦,可谓是茕茕孑立、形影相吊。


    毕竟少时一处读书、玩耍的众人早已天各一方。


    可如今看来……


    沈绰转目在宋凛生和文玉之间扫过。


    宋二恐怕是逍遥得很呢……


    沈绰敛去心思,抬手将那一沓收据塞进文玉掌心,扬眉示意她仔细看看。


    文玉眨巴着眼睛,看着近在咫尺的沈绰。


    那一双凤目生得极美。


    纵然这些时日常与沈绰阿姊朝夕相处,却仍是每看一眼都觉得摄人心魄。


    在沈绰的示意下,文玉收回目光垂眸看向手中的票据——


    那上头的落款赫然便是女儿节那夜与沈绰阿姊和霜成兄长相逢的那条街面,还有坐落于街道两旁的铺子、地契。


    “这!”文玉心明眼亮,忽然明白过来,“沈绰阿姊,这是……”


    她想起那夜沈绰阿姊曾对她许下的话,说要送她两条街面,还说要霜成兄长也添上两条。


    不过那时她只当是玩笑而已,更何况街面难不成也通买卖?她并不十分清楚,便不曾放在心上。


    在加之过了这些时日,她早忘得没边儿了。


    可转眼间,她手中攥着的却正是不多不少四条街面的地契房契、铺面营生,观之细致程度,怕是连街口的石狮子也不曾落下。


    文玉忍不住吞咽几口,愣愣地说不出话来。


    她并非凡人,按说金银于她不过身外之物,可是骤然得了这样多的财物,若说不动心那也是不可信的。


    宋凛生敛目轻笑,他早知沈绰阿姊既说得出口,兄长便能办得到。


    倒在他意料之中。


    “这是说好要给你的。”沈绰按住文玉推过来的手,朝她挤挤眼睛,“可不许推辞。”


    言罢,沈绰意味深长的目光扫过宋凛生,但笑不语。


    小生准备什么时候砍那株香樟树做嫁妆她不知道,也猜不准。


    可她和成哥要提前为小生置办好嫁妆,早早的交由小玉才是。


    否则按他那般磨蹭,也不知耽搁到什么哪年哪月,如今时局不稳、风云莫测,平湖底下还不知是怎样的波涛汹涌,还是早些安定为好。


    沈绰站直身子,垂目看着文玉盯着手中的地契直发愣,不由得在其看不见的地方勾起唇角。


    既收了她家的嫁妆,小玉日后可不许赖账。


    得逞的笑意蓄在沈绰唇畔,透着说不出的狡黠。


    一旁的宋霜成见了忍不住轻轻摇头,出声帮腔,“本来早该给文玉娘子,只是清理铺面费了些时日,加之阿绰坚持要在今日亲手交给你,便耽搁了,还望勿怪。”


    他一番话说的很是恳切,让人听了便生出几分难为情,更何况人家才是送礼的人,还是如此大礼……


    文玉登时便有些慌乱,一双手捧着地契不知如何是好,下意识地便想归还。


    她是动心,可也不过是片刻之间的动心而已。


    这东西她收着也是无用,如今吃穿用度皆有宋凛生照看,而日后……


    日后她总归是要回春神殿去的,哪里用得上这些?


    “沈绰阿姊,兄长。”文玉的目光在二人之间来回扫过,颇有些为难,“这太贵重了,我不能收……”


    “诶——”沈绰佯装生气,一指点在文玉眉心,“我与成哥,既然受了你这一声阿姊、兄长,便是真的将你当做自家的小妹。”


    小妹……和弟媳,应该也差不了许多罢?沈绰心中暗道。


    “不过是些不值钱的东西。”沈绰收回手,却半路又转道拍了拍文玉的发顶,“小妹就不要同沈绰阿姊客气,好不好?”


    文玉杏眼圆睁,满目迟疑。


    她发现不论是沈绰阿姊、霜成兄长,还是宋凛生,说话的时候总是有意无意地喜欢用“好不好”这样的字眼。


    分明像是哄小孩子的话,却似乎有某种魔力一般,叫人总想开口答应下来。


    难怪宋凛生说他三人自小在一处长大,就连寻常间说的话,也如此相像。


    “我……”文玉实在说不出拒绝的话,可是又不愿意拂逆沈绰阿姊的盛情,“阿姊,兄长,我……”


    正为难间,一只细白如玉的手横在文玉与沈绰之间。


    宋凛生抬手握住文玉双手,将她捧着的地契一道按下,动作虽一气呵成,却又不失小心细致。


    “小玉。”宋凛生眉眼柔和,声线更是如水波一般渐渐地将文玉围住,“沈绰阿姊既如此说,不如你便收下罢,好不好?”


    又来了……


    文玉哭笑不得地一蹙眉,她说什么来着?


    宋凛生言罢,不待文玉有所应答,他倒是煞有介事地凝眉思索一瞬,而后紧接着提议道:


    “你不是很喜欢那条街面上的糖葫芦吗?不若我们便在那街面上开满卖糖葫芦的铺面,如何?”


    文玉眉心一动,这回不是好不好了?


    “噗嗤——”文玉原本开口欲言,可却是先笑出声来,“不如何不如何!哪有人开一条街都是糖葫芦铺子的?”


    说着,文玉抬手捶在宋凛生肩侧,忍不住同他笑闹,倒将还地契的事抛诸脑后。


    宋凛生眸光闪动,抬眼间瞥过沈绰阿姊和自家阿兄,最后垂首同文玉打着商量。


    “是没有,不过很快就会有了。”


    “宋凛生!”文玉加重了手中的力道,佯怒道,“什么跟什么呀,难道我就不能开成衣铺、织布坊?”


    她哪有那么贪吃?


    “好好好,都好。”面对文玉的捶打,宋凛生不闪不躲,甚至微微倾身好叫她少费些力气,“小玉想开什么铺子,可以往后慢慢思考,凛生定然奉陪。”


    “哼!不要”文玉抱着地契别开脸,面上却忍不住笑起来,“若有不懂之处,我自然去问宋伯和洗砚。”


    “宋伯要照看宋沅宋珠,洗砚整日围着荇荇姑娘。”宋凛生继续向前倾身,循循善诱,“只我,我较之他二人最合适不过。”


    宋凛生不急不恼,反倒笑意渐深,一面转着圈哄着文玉说话,一面不着痕迹地看向沈绰阿姊和自家兄长。


    沈绰一扬眉,当即会意。


    她转脸同身侧的宋霜成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的目中瞧见了然的神色。


    这宋二分明是在得意,那眼神仿佛在说只有他三言两语便能哄住文玉,而她沈绰和宋霜成还差得远呢!


    沈绰耸耸肩,她从前只当宋霜成是朵黑心莲,而他阿弟宋凛生却与他相反,纯洁得就像花房里种的茉莉。


    如今看来,也不尽然。


    沈绰越想越不是滋味,难怪他二人是亲兄弟呢?


    “成哥,你看他——”


    第225章


    宋霜成不禁莞尔,拂袖将沈绰指着宋凛生告状的手捉住,而后轻轻拍着以示安慰,“阿绰,文玉娘子收下便好,至于小生,还请阿绰高抬贵手?”


    言罢,宋霜成笑着将沈绰的手抬了抬,似乎正印证他话中所说。


    沈绰扬眉,满不在乎地哼道:“我自然不同他计较。”


    宋*凛生眸光一转,知道自己略有些张狂,赶忙与沈绰赔不是,“沈绰阿姊——”


    “诶!”沈绰双手环胸,别开脸去,“宋二公子客气了!”


    文玉闻言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忙不迭地怀抱着地契房契同沈绰福了福身,甜甜地笑道:“那小玉多谢沈绰阿姊,多谢霜成兄长。”


    与方才不同的是,文玉甫一开口,沈绰的态度登时天差地别,更是等不及般连忙两手将文玉搀起来。


    “小玉同阿姊客气什么?”


    沈绰不叫文玉福身见礼,甚至出言将文玉好一番安慰。


    “对了。”沈绰忽然想起什么,接着嘱咐道,“先前在来信中得知你和小生遭人绑架一事,我和成哥都很担心。”


    沈绰眉心一拧,忧虑之色难以言喻。


    “这些时日我教给你的枪法,虽也只是些皮毛。”沈绰捏了捏文玉的手心,抬眼确认着,“可勤加练习,往后你用于防身应是不成问题。”


    “是。”文玉郑重其事地颔首应下,“小玉知道。”


    这些时日沈绰阿姊教她枪法,还亲自督促她练习,原来是因为上回她被绑一事。


    文玉心虚不已,若是沈绰阿姊知道她是妖精,不知会否后悔。


    “沈绰阿姊放心,我会每日监督小玉,定然不叫她荒废武艺。”宋凛生见缝插针,忙同她二人搭话。


    “你也别闲着。”宋霜成懒懒抬眼,打趣地目光扫过宋凛生,“沈绰阿姊也教你游水了,也需多加练习才是。”


    他听洗砚告状好几回了,说小生不顾惜自己的身子,如今就连沅水也敢往里跳。


    宋霜成唇畔微弯,勾勒出一个无奈的笑容来。


    个中缘由洗砚也一道讲过,他并非反对小生下水救文玉娘子。


    小生是男人,本就应该多承担些。


    只是男人若是连自己也照看不好,又何谈营救她人。


    趁这些日子,阿绰亲自教他游水的技艺,好不容易有些成效,可转眼间阿绰与他又要离开江阳府了。


    “对!”沈绰眼角眉梢俱是笑意,忍不住帮腔,“小玉可比你进益得多,你还是多操心操心自己罢。”


    在宋霜成和沈绰的双重攻势下,宋凛生面上一热,无端生出几分羞赧。


    “是,这是自然,这是自然。”宋凛生乖觉地应声,不再同兄长和阿姊争嘴,“凛生会勤勉练习的。”


    宋霜成但笑不语,认可地点点头。


    他知道父母亲一向不愿意叫小生靠近水流、湖泊,更遑论江河海域,只是若一味逃避固然是好,勇敢面对却更佳。


    他作为兄长,相信自己的阿弟。


    而作为男人……


    宋霜成若有所思的目光扫过文玉,心中转眼明亮。


    当自己真正想要保护的人出现之时,也就是宋凛生成长为一个真正的男人之时。


    他相信宋凛生已然做好了准备。


    “噗嗤——”的一声,文玉的目光在几人之间流转,待看见宋凛生面上那难以掩饰的红晕之时,实在忍不住笑出声来。


    她只知宋凛生一向是泰然自若、面色不改,轻易不会有事能牵动他的心绪。


    可是近来,沈绰阿姊和霜成兄长在府中之时,宋凛生却频频如此刻一般,略有些慌乱无措的样子,竟然很是可爱。


    “好了。”沈绰转目看过来,伸手在文玉的鼻尖蹭了两下,“你也不许笑。”


    “待我和成哥走后,没人看管你二人,但无论如何,需得强健体魄、保重自身。”沈绰不再玩笑,正色道。


    甚至她言语之间不自觉便带上一丝不容质疑的意味。


    文玉和宋凛生亦是收住笑意,郑重其事地应承下来。


    宋霜成满意地颔首,清浅的笑意蓄在唇畔,对宋凛生和文玉二人言行一致的样子是越看越有意思。


    这头的话音方才收住,那面却远远地响起几声呼唤——


    “殿下——大公子——”


    文玉应声转过脸去,这话虽然不是在唤她,可她却是即刻便听出洗砚的声音。


    洗砚牵着车马正匆匆往这头赶,而落后于他几步的郁昶却是冷脸抱臂,闲庭信步,看不出一丝一毫的慌乱。


    “小玉。”沈绰躬身靠近文玉耳畔,悄声嘀咕道,“这洗砚似乎很是喜欢同你家阿姊待在一处呢?”


    “呃……”文玉忽而心中一紧,胡乱找补着,“这个嘛……”


    “那是洗砚死缠烂打,荇荇姑娘不计较罢了。”宋凛生压低了声音,赶忙解释道。


    “好了,打住!”沈绰抬手止住宋宋凛生的话头,“我不过说句话而已,又不会吃了小玉,哪里就叫你如此紧张了?”


    文玉眼观鼻、鼻观心,只抿唇轻笑着,不敢参与沈绰阿姊的训话,更何况……宋凛生偶尔吃瘪的样子,倒很是养眼……


    她哪里舍得错过这样的好戏。


    宋凛生面颊上的热度更甚,最终败下阵来,“是,沈绰阿姊……”


    “文娘子,公子——”洗砚的声音越来越近,转瞬便到了跟前,“公子,车备好了,方才顺道送宋伯出城,耽搁了些时候。”


    宋凛生忙收住面上的神情,淡淡颔首道:“无碍,宋伯年迈,你理应护送。”


    洗砚倒便罢了,他不愿叫荇荇……姑娘看见他这幅模样。


    后头跟上来的郁昶面色淡淡,只抬眼扫过宋凛生,而后便同众人点头致意,紧接着三两步便行至文玉身旁,低声嘱咐道:“我先去医庐。”


    文玉颔首应下,也并不挽留。


    郁昶不喜欢人多的场面,更不爱开口同旁人说话寒暄,她自是不会强人所难。


    “公子说的是。”洗砚目送着荇荇走远,回身玩笑道,“如今稻子熟了,宋伯又有的忙了。”


    每年这个时候,庄子上的人、事、物,皆由宋伯一手操办,从不曾改。


    言罢,洗砚转身献宝似地将缰绳双手奉上,“殿下,大公子,这是我千挑万选的车马,请二位笑纳。”


    沈绰偏头将洗砚身后的马匹和车架扫了一遍,而后扬眉示意身侧的宋霜成。


    宋霜成当即抬袖从洗砚手中接过缰绳,而后自顾自地去解那套在马匹身上的车架。


    “大公子?”洗砚手中一空,面色也随之凝滞,“大公子,这马儿是我亲自挑选的,是……是有什么不好吗?”


    话虽如此说,洗砚却是当即便动身与宋霜成一道将马匹从车架的负累上解脱出来。


    他二人一齐行动,加之洗砚本身就对这些绳结无比熟悉,自然是三两下便令那两匹马重获自由。


    “马是好马。”宋霜成一手抚过马匹头上那油亮的红鬃,“只是若有车架,岂能体会其驰骋之姿?”


    “这……”洗砚不知该如何作答,只能回身去看宋凛生,“公子……”


    “兄长,若无车架,恐沈绰阿姊旅途劳累……”宋凛生眉心一拧,似有不解。


    “你沈绰阿姊,岂是那样娇柔的女郎?”沈绰满不在乎地一扬手,抬袖从宋霜成的手中接过缰绳。


    一时间,沈绰同宋霜成并肩而立。


    各自牵着的马儿在其身后晃动着尾巴,似乎为新主的到来和旅途的开启而雀跃着。


    “我与成哥此去并非游山玩水,还需赶路,如此轻装简行才最合适不过。”


    “并非游山玩水?”文玉耳尖轻动,极快地捕捉到了关键词句,“沈绰阿姊和霜成兄长这是要……”


    她此言一出,宋凛生和洗砚俱是看向沈绰和宋霜成。


    宋霜成眸光滑动,将在场几人的神情尽收眼底,却是沉默不语。


    直至许久之后,亦是无人出声。


    风声淡淡,卷来一丝稻香,混着马匹粗重又热烈的喘息声,将众人的沉默衬托的越发刺耳。


    “这……”宋霜成似有不忍,犹豫着开口。


    “这说来话长。”沈绰当即出声拦下宋霜成的话,紧接着将此事揭过,“若有缘再聚首,推杯换盏间定然细细说与你们听。”


    言罢,沈绰环视一圈,佯作无奈之态,“如今可不是说话的地方和时候。”


    “可是……”文玉心中忐忑,总有种隐隐不安的感觉,“阿姊……”


    “那可说好。”宋凛生轻轻牵动文玉的衣袖,示意她莫要追问,“我们就在江阳等着沈绰阿姊这杯酒。”


    沈绰闻言转眼望着远处的稻田和山岚——


    天高云淡、秋阳杲杲。


    她双目之中带着些期许,又带着些迷惘,最终却是释然一笑。


    “一言为定。”沈绰扬眉笑着,似乎方才的沉默从不存在,“算我暂时先欠下这杯酒。”


    她想起重阳,几人在观梧院的那株香樟树下,彻夜宴饮、不醉不归。


    那日她从上都带到江阳的菊花酒,并非只是重逢的酒,亦是……道别的酒。


    “好了。”宋霜成转目郑重地同在场的众人颔首,“送君千里,终有一别,就到这里罢。”


    文玉侧身与宋凛生、洗砚对视一眼,而后不约而同地抱手见礼,与宋霜成和沈绰辞别。


    沈绰抿唇勉力笑着,不待众人抬眼便转身别过脸去,率先翻身上马。


    “下次再见,小玉可要开好糖葫芦铺子啊。”


    她的话音顺着风声飘转回来,文玉寻迹望去之时,只见飞驰的马蹄和扬起的尘土。


    “珍重,小生。”


    宋霜成匆匆留下最后一句嘱托,亦是打马追着沈绰的身形而去。


    两匹马一前一后,顺着沅水畔的官道一路往下,哒哒的马蹄声引得两侧稻田中的百姓纷纷偏头来看。


    一直跑出些距离,直至原本远在天边的山岚转瞬便到了眼前,两侧的百姓也被留在了身后。


    青山苍翠,在秋日里更添三分沉郁之色,淡白的流云在其间回转,叫人观之便忍不住为其驻足。


    “吁——”沈绰一勒缰绳,回身看着宋霜成追上来,“成哥。”


    宋霜成同样收紧缰绳促使马匹放缓了步调,不疾不徐地跟在沈绰身侧。


    “阿绰,这马儿与你并不相熟,你跑得也太快了些。”


    沈绰伸手拂过马匹颈侧的红鬃毛,顺便抬袖拍了拍,“哪里话?我与这马儿好着呢!”


    宋霜成但笑不语,眉目间虽清冷淡雅却不难瞧出温柔。


    他自然知道阿绰极擅骑射,无论是多么烈的马儿,到了她手里也要乖乖听话。


    “此一去,前路情形如何,尚未可知。”沈绰收住笑容,略微压低了声音,“成哥,你本来不必与我……”


    “与你同行,出自我本心。”宋霜成的眸光坚定,未有一丝迟疑。


    沈绰闻言眼睫一颤,却又似在她意料之中。


    “宋霜成,你可想好。”沈绰勾起唇角,却笑得苦涩,“此一去……”


    “你不是说这匹马儿同你很要好?”宋霜成抬眼,挑眉同沈绰对视,“且让我开开眼呢?”


    沈绰叫他打断,有一瞬的茫然,“什么?”


    说着,宋霜成抬袖收着力气在沈绰那匹马身上不轻不重地拍了拍,马儿吃痛当即嘶鸣一声,随后抬脚似一柄利箭般飞驰出去。


    “宋霜成!你——”


    “阿绰,让我看看你的骑射可有进益。”


    “这还用你说——宋霜成——”


    二人的声音隐约飘荡在沅水之滨,一路顺着风往回走来,旁人也许听不清楚,可对于耳力极好的文玉来说,却并非难事。


    原来,沈绰阿姊在霜成兄长面前,并非是她和宋凛生认识的阿姊,而是……


    文玉凝眉思索一瞬,想起霜成兄长对沈绰阿姊的称呼——


    阿绰。


    不知怎么的,文玉忽然垂眸笑起来,她想起沈绰阿姊长枪在手、英姿飒飒的模样,只觉得“阿绰”这两个字,确实与阿姊相配。


    “小玉。”宋凛生收回目光,转眼看向身侧笑得发抖的文玉,“怎么?”


    而宋凛生一出声,文玉却忽而收住笑容,猛地抬眼看向他,心中登时涌上起伏不定的跳动。


    她这才后知后觉的发现,不知是从什么时候起,宋凛生似乎很久不曾直呼她的名字——文玉。


    沈绰是阿姊的名讳,霜成兄长却唤她阿绰。


    文玉是她的名字,宋凛生却唤她……小玉。


    “小玉?”宋凛生见她直发愣,却并不答话,忍不住倾身又唤了一声。


    文玉匆匆眨巴着眼睛回过神,抬眸望向宋凛生,囫囵应道:


    “啊?”


    第226章


    宋凛生见她不知为何五迷三道的,却也并不深究,只勾唇笑着摇头:“没事。”


    文玉面上一热,忽然别开脸去不敢与之对视。


    宋凛生兴许真的没事,可她却不一定了……


    “没事?”方才同人说完话的洗砚回过身,插话道,“没事公子就先别站在这儿了。”


    “穆大人手下的侍书来请过好几回了,叫大人去河堤上检阅工事呢!”洗砚一扬下巴,望着尚未走远的侍书与自家公子示意。


    此言一出,文玉如获大赦,赶紧顺着洗砚的话头往下说,“是啊,宋凛生你快些去罢,别让穆大人久等。”


    宋凛生闻言正了面色,凝眉思索一瞬却并不急着动身,反而是遥望沅水河畔正动工的众人一眼,随后做出了决定。


    “不急,我先送小玉去医庐。”


    “哎呀!公子!”洗砚极其夸张的瞪大双眼,眉宇之间尽是难以置信,“那医庐文娘子每日都去,又不是不认得路……”


    他话虽如此说,可眼中闪着精光,不乏打趣的意思,也并非真的催促。


    宋凛生对于洗砚昭然若揭的心思自然是一清二楚,因而也不欲与其争辩,若是他真出言解释,岂非正合了洗砚的心意。


    “小玉……”


    “好啦,宋凛生。”文玉鼓鼓两腮,仰面看着他,“我自己能过去,更何况我们荇荇阿姊也在那儿呢,不会有事的。”


    宋凛生轻轻摇头,温声关怀道:“不是这个,小玉。”


    他并非不相信小玉,相反,他相信小玉想办的事一定能够办到。


    “我是说秋来日头干燥,你在医庐坐诊之时,千万要当心药炉锅灶,当心火光。”


    文玉原本聚精会神地听着,没等他话音落下,当即便答道:“原来是这个,没事我不怕……”


    话说一半,文玉却忽然收了声。


    “我是说……”她心中打鼓,眼神也飘忽起来,“我会多加注意的。”


    文玉原本想说她并不畏惧火光。


    她的原身虽然是一株碧梧,五行属木,可她却并不怎么怕火。


    五行相克却也相生,更何况区区凡间之火又能将她如何?


    不过话说出口,她才发觉险些露了破绽,说不准宋凛生只是看今日干燥才如此嘱咐于她。


    言罢,文玉忍不住偷偷拿眼角瞄着宋凛生的神色,企图从他的面容上看出些什么来。


    很可惜,她一无所获。


    宋凛生俯首垂眸,眉眼之中温柔尽显,似乎并未因为她的话而掀起什么波澜。


    “嗯。”宋凛生轻轻颔首,“那便好。”


    兴许,真的是他多虑了。


    四目相对之间,宋凛生的话音落地,文玉也不曾出声,两个就这么静静地站着,谁也不曾动身。


    “宋凛生——”


    “小玉……”


    似约好了一般,两人一齐出声,却又在目光触及之时,双双别开脸去。


    文玉紧咬着下唇,笑意却仍是忍不住从缝隙间漫出来。


    宋凛生亦是如此,却比文玉更洒脱磊落些,弯弯的唇角是怎么也遮掩不住。


    况且,他也无意躲藏。


    洗砚的视线自他二人之间穿过,不过片刻便自觉地背过身去。


    平日里同公子没大没小地嬉笑也就罢了,关键时刻,他可不敢叨扰。


    文玉见洗砚的动作,面上更是热得一塌糊涂,只能轻咳两声佯装不在意,而后壮着胆子转回去,却正见宋凛生恰巧与她对视。


    “你、你先说。”文玉一手抱着房契,一手扯了扯宋凛生的衣袖,“怎么了?”


    “我有话想对小玉说。”宋凛生眸光闪烁,有奇异的光彩流动其间,“我……”


    文玉抬头望了眼天色,如今日头正好,她却恍然有种已然入夜的错觉。


    否则,这漫天的星辰怎么会落入宋凛生的眼中?


    “有什么话,你……你说就是了。”文玉掩于衣袖中的指尖蜷缩着,甚至忍不住用指甲扣住掌心。


    她能感觉到细密的汗珠将手沁得油浸浸的。


    文玉不由得再次望向天幕,是日头太热了罢?


    宋凛生睫羽轻颤,心跳也快漏掉几拍,他垂眸直视着文玉那双琉璃般的眼睛,千言万语却又不知该从哪里开头才好。


    昨夜兄长与他辞行之时,将父亲母亲的意思说与他听,大致便是说旁的都好说,只要他真的做好决定,那阖家上下都遵从他的心意。


    他甫一听见,便欣喜地整夜不曾合眼。


    原本想要连夜去观梧院寻小玉,可又碍着诸多顾忌,不便前往。


    可如今……


    宋凛生眉眼弯弯,心中亦是荡漾。


    如今,也不算晚。


    “小玉。”


    宋凛生抬袖握住文玉两手,在指尖触及文玉掌心之时,以指腹为其拭去其中的湿润。


    “或许此刻不是时候,场合也不太对……”


    宋凛生话音一顿,转眼扫过相对的青山和流淌的沅水,以及躬身稻田之间正忙碌的人们。


    原本,他应该选个寓意深刻的日子,再精心打扮一番,在花前月下、繁星满天之时,再说与小玉听。


    毕竟今日,不过是立秋之后,最寻常的一日,怎么看也看不出什么特别之处。


    但是,不是特别,可以创造特别。


    他和小玉在沅水畔从秧苗青青到稻谷橙橙,在此处共同忙碌了多少个日夜,又耗费多少精力、洒下多少汗水。


    往常总是他在堤坝上奔走,小玉在医庐里忙碌,江阳的每一个晴天雨天,他们都曾一起度过。


    这是他们共同努力和耕耘的江阳府。


    宋凛生眸光一动,唇畔漾起满足的弧度。


    他忽然觉得,时机很对,场合也很对。


    “我是想说……”


    “宋大人!”远远的一声传来,似乎有人撩起衣袍正匆匆往此处赶,“宋大人的兄长可送走了?”


    突如其来的呼喊将宋凛生未完的话语打断。


    文玉心中一空,她说不准心中的期盼究竟是什么,也不知此刻是失落更多还是紧张更甚,只好茫然地转眼循声望去。


    那人身形虽尚有些距离,却不难看出是穆大人,毕竟其清朗畅意的话音并非人人都有。


    这声音文玉熟悉,那日日与穆同一处公干的宋凛生自然也不陌生。


    宋凛生的话堵在喉头,是上也不是,下也不是,只好无奈地沉默下来。


    狂乱急促的心跳在他耳畔回响着,就连呼吸也没了分寸,原本正接近失控的自己忽然被穆同叫住,令这样无序的状态忽然有了一个终点。


    宋凛生说不好心中是憋闷还是庆幸。


    或许他是应该挑选一个特别的日子,再准备一个无人打扰的环境才好。


    看来是,天意如此。


    宋凛生半阖着眼眸,有些许的黯然划过,不过也只是一瞬之间,他便在穆同到之前敛去心神。


    眼见穆同距离此处不过十步开外,转瞬便能到眼前,文玉却忽然惊醒过来,似明白了什么一般。


    “宋凛生,你有什么话,我们回家继续说。”她反握住宋凛生的手,在其掌心捏了捏,“好不好?”


    这样循循善诱的话语,她如今也学会了。


    不知怎么回事,文玉此刻莫名很想知道,宋凛生究竟要对她说什么,甚至可以说是——


    迫不及待。


    只可惜若是单洗砚便罢了,眼下又来了个穆大人,显然不是说话的好时候。


    宋凛生原本黯淡下去的眼眸,在文玉问完这句“好不好”之后,似入夜后街巷两边的路灯一般渐次亮起来。


    他同样回握住文玉,郑重其事地颔首应声,“自然是好。”


    文玉抿着唇,想笑却又有些难为情,只好垂眸躲开宋凛生的目光。


    从前她与宋凛生并不十分相熟的时候,在他面前尚且从无顾忌,想笑就笑、想闹就闹,可如今相处的时日长了,她不知为何反倒在意得更多了。


    说话做事,想的也多了。


    可尽管她再如何绷紧了面色,那笑意还是忍不住在眼角眉梢之间透露出来。


    一番心思回转之下,文玉抬首仰面看着宋凛生,正欲出声说些什么——


    转瞬间穆同却到了眼前。


    “宋大人可忙完了?”穆同打着扇,发间的缎带随风而动,“方才叫侍书来了几回也不见宋大人现身,同只好亲自来请大人。”


    宋凛生松开文玉的手,转身略挡在她前头几分,与穆同颔首致意,“劳穆大人挂怀,此处一切妥当,我正要去寻穆大人。”


    文玉垂眸望着自己空荡的掌心,不自觉地蜷了蜷指尖,那上头似乎还留有宋凛生的温度。


    她似乎越来越在意宋凛生的触碰。


    这样的感觉,从前不曾发生,后来时有出现,如今愈演愈烈。


    想到此处,文玉略带几分茫然地抬首,目光上移却只能瞧见宋凛生笔直的身形。


    “大人哪里的话。”穆同匆匆答道,而后忽然出声与文玉招呼,“文娘子——”


    文玉猛地回神,紧接着便瞧见穆同偏过头,视线越过宋凛生与她对上。


    “穆大人……”尚且有些发懵的文玉也不知该说什么好,只能低声唤道。


    “几日不见,文娘子可安好啊?”穆同笑得随性自在,手中的折扇更是叫他摇出了花儿。


    他这话倒是说的没错。


    自沈绰阿姊和霜成兄长到了江阳,她每日忙着同阿姊学枪法,倒确实好些时日没与穆大人碰上面了。


    文玉点点头,顺着他的话答道:“我很好,穆大人一切可好?”


    穆同闻言一笑,索性直起身子绕过宋凛生,行至文玉身侧与她正面相对。


    “同……倒是无大碍,不过近来干燥,我偶有气闷之时。”


    言罢,穆同收了他那从不离手的扇子,合手向文玉见礼。


    “正想请文娘子为我开方子抓药呢!”


    第227章


    文玉在远水河畔的医庐坐诊之事,早已在乡民、百姓间传开,穆同自然也是一清二楚。


    可往常不见他说气闷,今日一大清早的,反倒气闷起来。


    宋凛生面色不变,眸光微转,不着痕迹地扫过穆同,被他三言两语便打乱了自己的计划,倒不知此刻真正该气闷的人是谁。


    “这是自然。”文玉眉心紧拧,神色也很是专注,“不如穆大人稍后与我先到医庐休息片刻,我再为穆大人号脉?”


    宋凛生闭了闭目,感受着心中那难以掩饰的翻腾。


    小玉医者仁心,自然不会坐视不理,会有此回答,实属正常。


    只是他竟不知穆大人是何时……


    “穆大人来寻我,可是有事要办?”宋凛生温和开口,稍稍回身看向一侧的穆同。


    “宋大人,公务之事待我看诊抓药过后,再办不迟。”穆同笑眼弯弯,上下唇一碰便将宋凛生的话推了回去。


    横竖方才他候了宋大人那许久,如今叫宋大人等上他一时半刻,也不为过。


    文玉的目光在二人之间流转,决意先将自己手上的房契地契收好,她垂眸将其整理一番后揣入袖中,似正在为冬日储藏果子的小松鼠一般。


    宋凛生和穆同见文玉的动作,皆是聚精会神地看着,无人出声打扰。


    只是这片刻的安宁并未持续多久,又一人的到来便将其打破。


    “宋大人,穆大人,您二位怎么在此处耗着,叫我好找。”


    文玉拢起衣袖抬头看去,来人竟是陈勉。


    她只知道如今工事繁忙,府衙之中的人手几乎大半都抽调在远水河畔了。


    只是,没想到陈勉也在其中。


    “生了何事?”宋凛生凝眉,正色道。


    陈勉步履匆匆,如今骤然停下略有些气喘,他一手拂过额角,赶忙回话,“宋大人,倒不是什么大事,只是今日新上了一批石材,想请穆大人过目。”


    说这话的时候,陈勉转而面向穆同,似乎正等着他拿主意。


    “此刻便要去?”穆同似有惊诧,仿佛也不曾料到,“怎么这样着急?”


    “正是,否则我也不会急着来寻大人。”陈勉解释着,情形好似不容商量,“石料急着验收,是等不得的。”


    穆同神色了然,显然也知道陈勉所言的紧急程度,只是他仍是不曾立马答应下来,颇有些为难地转目去看宋凛生。


    “宋大人,既如此同便无法陪大人去巡防工事……”


    宋凛生颔首,肯定地答道:“无碍,穆大人大可前去,我自去巡防便是。”


    “可是近日新开的工场,大人并不熟悉,若无同在侧相伴,只怕……”穆同面色犹豫,似乎颇为纠结。


    宋凛生心中了然,穆同是说这几日他休沐在家,对新开的工场恐怕了解不多。


    “前几期工场我都亲自安排监管过,新开的想来也不难上手。”宋凛生摇摇头,示意穆同放轻松些,“穆大人放心随陈勉去罢。”


    穆同的眉心舒展开,几番纠结之下却最终答应了下来,“那大人万事小心,前几日秋雨连绵,堤坝上又湿又滑,大人注意脚下。”


    “嗯。”宋凛生颔首。


    得了首肯,穆同和陈勉匆匆交谈几句,便要转身离去。


    其情势变换之迅速,倒叫文玉一时有些适应不过来。


    “诶——”慌乱间,文玉情不自禁地张口,“穆大人……”


    她知道堤坝工期紧,随之而生的诸多事务又繁杂,可没想到穆大人一忙起来竟是这样的当机立断、不顾自身。


    “文娘子稍待。”穆同回身笑得轻松,无奈地耸耸肩,“等同忙完手头的事,定然去文娘子的医庐看诊。”


    其飞扬的发带扫过他的鼻梁,叫他两指别着挑开,倒独有一股说不出的风流俊逸。


    “倒是别一忙起来全忘得没边儿才好呢。”文玉看着穆同与陈勉走远,回身朝着宋凛生拍拍手,“好了,小宋大人,那我们也开工罢?”


    “文大郎中说得是。”宋凛生两指夹着文玉的手将其按下,“早些开工,也好早些收工。”


    他言有尽而意无穷,令原本并未多想的文玉也不禁凝眉思考了一瞬,可片刻之间便令她忽然明白过来。


    早些收工做什么呢?


    她还没忘记方才同宋凛生说过的,要早些收工归家说没说完的话。


    不知为何,文玉面上一热。


    顺着风的方向,秋日的干燥和憋闷齐齐往她脸颊上贴来,是怎么也抛不开、甩不掉。


    文玉眼神飘忽、左右滑动,登时转身别过脸去,背对着宋凛生的方向匆匆答道:“那我、那我先走了!”


    宋凛生一脸无辜,双眼更是澄明,却在文玉同手同脚的慌乱步伐中,似再也掩藏不住般轻微勾起唇角。


    他如同现在这般看着小玉的身影,已然看了很多次。


    可每一次,小玉的脚步似乎都会较之以往更急促些,这是否能说明,在人能看见的地方以外,某些看不见的东西或是感觉也更加清晰了一些。


    宋凛生唇畔笑意渐深,却又在文玉顿住脚步后转瞬即逝,不过转眼的功夫便恢复了方才的懵懂纯真。


    “小玉?”宋凛生柔声唤道。


    “嗯……”文玉虽止住脚步,却并未回身,“那个……”


    垂落身前的两手交叠着,文玉的指尖不停地绞着袖口,一番纠结之下,竟直直往回退了几步。


    “你一人前去,真的没问题吗?”


    方才险些冲昏了头脑,直至走出些距离,文玉才忽然想到。


    穆大人既说是新开的工场,那宋凛生自己能应付得来吗?


    可她话虽如此说,却并不敢回身看宋凛生的眼睛,就这么僵着脊背,直愣愣地问道。


    “小玉放心,我只是休沐了几日而已。”宋凛生轻声宽慰着她,“这些事务都是先前做惯了的,倒还能处置。”


    言罢,宋凛生眸光流转,抬脚往前更靠近文玉一步,“还是说……小玉今日不想做郎中,想做……我的监工?”


    江风阵阵,带着无尽的湿热吹拂着文玉的面颊,黏腻的感觉越发清晰,令她无所适从。


    “没有!没有没有没有!”文玉猛地抬首,梗着脖子摇头,“我、我先走了!荇荇阿姊还在等我呢!”


    不知为何,似有微微的酥麻自脖颈后传遍全身,叫她在暑热的余韵中竟打起了寒颤。


    撂下这句话,文玉竟真的抬脚便走,她只怕她慢一步便会露出破绽。


    她一面逃似地疾走,一面在心中盘算着,若是放宋凛生自己去督工,想来应是不会有什么大碍。


    近来有沈绰阿姊的教导,宋凛生游水的技艺大有长进。


    工场虽在沅水河畔,但到底还有些距离,宋凛生虽独自成行,可只要不去踩水便没什么危险的。


    思及此处,文玉才将一颗悬着的心揣回肚子里,加快脚步向着医庐的方向前行。


    宋*凛生原本温润的笑意出现了一丝僵硬,看着文玉匆匆离去的身影,有片刻的失神。


    又是荇荇……阿姊……


    如同一把钝刀在他的心上来回摩擦着,刻得他生疼。


    可是转瞬间,宋凛生似乎又将自己哄好了似的,唇畔的温柔几乎要溢出来。


    也许,待今夜归家与小玉说完话以后,她便不会再提起荇荇阿姊呢?


    他兀自想着,几乎要沉浸进去,转身便向着工场而去,就连身后洗砚的追赶与呼喊也浑然不觉。


    晚天长,沅水苍。


    医庐这头,郁昶照旧在院中倒腾着药材。


    前几日雨水多,这些药材多少都受了潮,今日难得凉爽,他自当将其翻出来好生晾一晾。


    只是不知他在此处给文玉打白工,要打到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若是没有尽头也罢,他只盼哪怕……她能想起一丝一毫……


    郁昶浓眉紧锁,波澜不惊的面容似一潭漆黑的井水,看似宁静幽深,却令人看不清那底下的汹涌和翻腾。


    静默片刻,郁昶绷直的指尖终于有所松动,继而将簸箕中的药材仔细翻动着,好叫其每一株都能受尽日光的照耀。


    这样温暖的日色,他很喜欢,也希望这些草药能喜欢罢。


    正动作间,郁昶却不知不觉又有些陷入沉思、不可自拔。


    也不知她说什么话能说这么久……


    要不要使出些妖力探寻一二?可她似乎很不喜欢他这么做。


    文玉一脚踏入医庐小院中之时,瞧见的便是这幅景象——


    郁昶指尖略有些麻木地拨弄着药材,低垂的眼睫将眸中的情绪遮去,叫人窥探不得。


    “荇荇阿姊——”文玉拖长了尾音,扬声唤道。


    可她毕竟知道凶猛的野兽需要顺着毛摸,于是赶忙又在其抬眼望过来的时候规规矩矩地喊了一声,“郁昶。”


    眼前的女子青衣白裳,在秋水长天之中,是独一份的亮色。


    那时候,她也是穿着这样的颜色,俯身蹲在沅水之滨,有一搭没一搭地拨弄着岸边的水草,似乎很是苦恼般对着刚学会在水中冒头的他说话。


    郁昶眸光闪动,片刻的失神转瞬即逝,再抬眼时,已然是一贯冷静自持的模样。


    “你来了。”


    “嗯——”文玉快步行至院内,一面点头一面应声,“你怎么不问沈绰阿姊她们可走远了?”


    毕竟方才穆大人一来就问了这些,怎么郁昶倒似毫不关心、并不在意。


    文玉学着郁昶的模样铺开另一簸箕药材,手上动作不停,眼光则转向郁昶等待着他的答案。


    “与我无关。”


    郁昶的回答干脆利落,更是一丝遮掩也无,毫不作伪的模样令文玉也不由得咋舌。


    “这、这倒也是……”文玉指尖一顿,而后又继续择着药材,“只是你这话也太……”


    第228章


    太大方?还是太耿直?


    文玉一时想不出什么好的形容,况且她又觉得郁昶也没什么不对。


    “本来而已。”郁昶将簸箕搁到药架子的最上头一层,换手的功夫转目直视着文玉,“我不关心。”


    三界之内、六道之中,他关心的事拢共也只有眼前这么一件——


    郁昶的目光划过文玉,不欲多言。


    “好好好。”文玉一手抬着簸箕,一手拍了拍郁昶的肩头以示安慰,“不关心便不关心,我又没说什么。”


    或许郁昶的反应才是最真实、也最寻常的。


    文玉手上动作不停,胸口却打起了鼓,原本活络的心思亦在不知不觉中慢下来。


    她们是妖,妖与人本就殊途。


    郁昶对凡尘之事毫不关心,才是身为妖族最应该做的。


    入世,却不干扰世间之事,只恪守戒律、做清醒的旁观者便好。


    反倒是她……


    文玉的眼睫垂落下来,遮住眸中那忽明忽暗的色彩。


    不知是从何时起,她似乎身陷其中,难以抽离了。


    这样真的对吗?真的可以吗?


    起先她还能控制着自己冷眼旁观、从不逾越,时刻将师父的教诲和敕黄的叮嘱牢记心中,可现如今,她还能做到吗?


    如今天色还早,医庐内也并无来看诊的病人,唯余金光缕缕、秋风阵阵与她二人相伴。


    郁昶动作快,不过片刻功夫便将余下的药材依次晾晒开来,直至只剩下文玉抱在怀中的最后一簸箕。


    见她懵然怔愣,呆呆地垂着脑袋不说话,郁昶原本平静如水的眼眸终于生起一丝波澜。


    他回身将那簸箕从文玉的手中接过,在心中好一番尝试以后才用自以为比较温和的声调同她说着话。


    “你知道我说话一向如此,并非有意要冷待于你。”


    郁昶话音一顿,又接着解释道:“我往后会多加注意。”


    他只知道那个叫宋凛生的凡人与文玉说话时,常常是这样的语调。


    文玉似乎很是喜欢。


    他虽……虽学得有些蹩脚,但期望多少有些用处。


    只是他心中一番忐忑,而文玉却似乎并未领会到。


    文玉闻言抬首直面着郁昶,眸光之中却尽是疑惑。


    他难道以为,自己是因为他方才说的那句“与我无关”而生气?


    文玉眨巴着眼睛,不由得有些惊诧。


    一来是郁昶一向惜字如金、沉默不已,倒很少见他能一口气说这样多的话,。


    二来则是……她一直隐约有所觉察,也从郁昶那处得到过验证的——


    郁昶天生有窥探人心的本事。


    纵使并非他刻意为之,却总能将旁人的所思所想尽收眼底,甚至都不需耗费他丝毫心力。


    可眼下这情形是……


    郁昶既来问她,并且猜错,就说明他并未私自感知她。


    文玉眸光一转,复又扫过郁昶的面庞,实在是觉得有些不习惯。


    他不是一向特立独行,说话做事只凭心意,怎么今日倒改了性子?


    不过这样也好,她本就因为方才同宋凛生说的话正心神不定,别叫郁昶看出来才好。


    否则,她的脸面往哪里放?


    “咳咳!”文玉煞有其事地点点头,只能顺着郁昶的话往下说,“你、你知道就好,我不与你计较便是。”


    言罢,她总归有些心虚,赶忙便别过脸错开目光,不肯与郁昶对视,只越过他看向后头波光闪烁、浮光跃金的沅水河面。


    沅水汤汤,青山苍苍,绵延的堤坝呈现出一片沙白的色彩,似画框上边沿,将碧波荡漾与稻穗金黄隔绝开来。


    娇妍谢去、落叶纷飞。


    如今入了秋没有杨柳,倒不缺轻盈似羽毛般的芦花,顺着河堤一路飘荡,拥促着奔跑的孩童一路往前。


    文玉的目光随之而去,倒不知他们在追逐些什么。


    “纸鸢。”


    郁昶的声调不似往常般冷淡,简简单单的两个字叫他说的略有一丝婉转的意味。


    “什么?”文玉有一瞬间的空耳,登时便转头过去看向郁昶,“你说……”


    “纸鸢。”郁昶倒耐心得很,只低声重复道。


    而后,似乎怕文玉仍不能听得清楚明白一般,郁昶抬袖向着远处指去。


    那夜女儿节,在灯市上,洗砚曾同他讲过这东西,有的形似燕子、有的拟态黄莺,凡人一般都将其概括地称为纸鸢。


    文玉顺着郁昶所指的方向看去,却仍是只见一群孩童笑闹着,似乎一面说着什么一面往前追赶。


    “哪里有什么——”文玉心中疑惑,忍不住嘀咕道。


    郁昶收回手,双肩亦是沉了下去,似乎很是无奈,却又不动声色。


    直至他发现文玉是真的没瞧见,而非与他玩笑之时,郁昶摇摇头。


    而后他伸手绕过文玉的后背,捏住她两侧肩头,使其抬头向上看。


    文玉原本还有些迷茫,直至那墨白相间的燕子风筝平稳地乘着风滑入她的眼眸之中,她随即惊呼一声——


    “真有纸鸢!”


    她立时明白过来,那纸鸢随着风筝线遥遥悬在那群孩童身后的天幕之中。


    虽有些距离,倒不至于看不见。


    文玉笑着摇头,是她一叶障目、太过拘泥了。


    天高云淡、鸟雀南飞,在秋风飒飒中,确是放纸鸢的好时候。


    郁昶收回目光,垂眸看着在自己的臂弯下笑得正开怀的文玉。


    她看起来是这样的纤弱、清瘦,可从前她分明拥有着不可估量的力量……


    郁昶的指尖微微收紧,尽管还有许多谜团尚未解开,犹如隐藏在云雾之中的青山,令人难以窥见真容。


    可无论如何,他一定要为文玉找回属于她自己的法力,至少不能让她如同现在这般单薄、至少要她与他对上之时也能保全自身。


    郁昶眉心一拧,晦暗不明的眸光扫过文玉的发顶。


    或许……还有记忆?


    他不能确定,但他总有能确定的一日。


    不论,用什么办法。


    “嘶!”


    文玉一耸肩,似乎有些吃痛,随即收回目光转眼看向郁昶,却并没有出言责怪。


    “我……”郁昶猛地松开手,只虚扶着文玉,“你……”


    郁昶……她总觉得自郁昶上岸这几个月以来,他的脾性似乎……温和了不少。


    “我没事。”文玉扬唇笑着,摇了摇头,“不过今日这些小友似乎较之往日要多些。”


    郁昶眼眸低垂,别开目光,转瞬之间仍是那幅清淡冷落的样子。


    “稻田金黄、谷物成熟,近日收稻子的百姓多,在沅水畔玩耍的孩童也自然而然地多起来。”


    文玉偏着头,仔细地听着郁昶一句句地解释着。


    他面色虽疏冷,可说起话来倒很热络,说得又多又仔细。


    文玉不禁莞尔,看来方才那不是她的错觉,郁昶确实变得不太一样了些。


    “不过,今日看诊的病患倒是少。”文玉环视了一圈医庐,颇有些惊奇,“竟然一个人也没有?”


    语罢,文玉探身撩开门页上的草帘子,望着空无一人的诊室,再次与郁昶说道:“就连闻夫人,也不曾来吗?”


    郁昶倒并不怎么惊诧,就连眼皮也没抬半分。


    他早说过,旁人的事与他无关,既然无关,他自然是毫不在意。


    可见文玉在室内室外绕了好几圈,口中还念念有词地嘀咕着什么,郁昶最终仍是出声回话。


    “今晨出门之时,闻……夫人遣人来回了话。”


    当时的情境仿佛仍在眼前,郁昶低声陈述着。


    “说是闻大公子近日遇到些事,闻夫人为子担忧、不思茶饭,故身子抱恙不能来医庐帮手了。”


    文玉闻言随即了然,却又立刻追问道:“闻夫人身子可有大碍,不若我上门为她号脉?”


    “她应是一早料到你会如此说。”郁昶抬眼间,眉心似乎有淡淡的笑意,却又微不可察,“来人直言这是心症,还请你千万不必挂怀,亦不必劳烦你走这一趟,说是为百姓看诊开药更为紧要。”


    如此说来……


    文玉眼中的担忧焦虑转换为气定神闲,对具体的情形已有了八九不离十的猜想。


    “恐怕这不止是闻夫人的心症,亦是闻大公子的心症罢。”


    既有闻夫人这句话,她倒也不必太忧心。文玉从内室行出,一撩衣袍,顺势抱着手臂坐在了廊下。


    望着仍立身于药架子跟前站得笔直的郁昶,虽然其面色并无太大的波动,可文玉仍旧能察觉到一丝费解,是以文玉轻松地耸肩笑道。


    “闻大公子近日还能有什么事?”


    文玉眉梢一扬,颇有些尽在意料之中的掌控感。


    “听说他方才到府衙上任,便告了一段时间的假,出城追着周先生便去了,是头也不肯回。”


    话说回来,周先生和申盛领着宋沅宋珠和彦姿他们一行人出去了这些时日,还不见回程。


    莫不是因为闻大公子而耽搁了罢?


    她心中这般猜想着,顺口便推测道:“想来闻夫人自然是为此事悬心。”


    “不无可能。”郁昶淡声应道,却仍是惜字如金。


    文玉看了他一眼,也不觉得意外,可当她正欲别开脸去,却听得郁昶略带疑惑的声音响起。


    “从前他一心追逐功名,便将情爱全然舍去,如今想重温旧梦,又告假将公务抛诸脑后。”


    他话中所说,文玉很快便听明白,是说闻大公子闻彦礼。


    “顾首不顾尾。”郁昶的声调沉了几分,却并非不悦,反倒有些像是疑惑,“愚蠢至极。”


    “嗯……”文玉沉吟着,逐字逐句地品味着郁昶话中所说,“你说的不无道理,可是……”


    文玉想起从前在春神殿师父的教导,心中觉得郁昶说的也不全然对,“可是不论是凡人还是精怪,都并非天生便十全十美、毫无瑕疵。”


    这般说着,文玉一双杏眼直面郁昶,“也该给闻大公子一次重头再来的机会嘛。”


    郁昶闻言一怔,似乎没想到文玉会这么说,可紧接着他的目光便越过那层层叠叠的草药架子,直向文玉看过来。


    那从前她那样做,也是在给他一次重来的机会吗?


    第229章


    文玉见郁昶眸光淡淡,盯着她却不出声,只当他心中亦是认同她的说法,便也不再纠结,开口岔开了话题。


    “不过话说回来,如今秋收正忙碌,哪里有百姓会来看病看诊瞧病。”


    她随意地依靠在廊柱上,仰面看着自茅草缝隙间漏下来的缕缕金光。


    那橙黄温暖的颜色正如同熟透了的稻穗一般。


    其实改变的人不止郁昶一个。


    自她下界以来,从初入凡尘到如今的数月过去,不也早已经同从前不一样了吗?


    否则,她也不会知道为什么此刻医庐中为什么没有人来看诊。


    “为何。”郁昶别开眼,望向沅水两侧的水田,“凡人在这个时节不易患病?”


    “怎么会?人食五谷,生病还分时节吗?”文玉摇摇头,拉长的语气当中不乏叹息,“想必都在田里忙着罢,便是有病有痛,也会强忍着。”


    “嗯。”郁昶遥望着那仍在长空中高飞的纸鸢,“或许为了赡养老人,为了抚育孩儿,为了让纸鸢无拘无束地飞得更高……”


    “是这个道理。”文玉一偏头,发顶便贴在廊柱上,“不过郁昶,你如今都认得纸鸢了呀?”


    起先在观梧院之时,郁昶总是抱着书卷不撒手,是用饭时也看、睡觉时也看,照她猜想定然是在研习人类社会的文明。


    就如同她最开始一般。


    现在看来,不但有所成效,还涉猎颇丰。


    “洗砚同我说过。”郁昶淡淡答道,全然不理会文玉话中的打趣,“便记下了。”


    “噗嗤。”的一声响起,文玉顿时坐直了身子,不再如方才那般懒散地靠着廊柱,就仿佛突然来了精神。


    不过须臾间,似乎是觉得自己笑得太过张狂,文玉登时双手捂住口鼻,瓮声瓮气地说道。


    “你如今开口闭口都是洗砚。”


    文玉缩着脖子,那神情分明是害怕将郁昶触怒,却又不愿意失去这戏弄他的好机会。


    “也不枉费今晨出门洗砚说什么都要守在后头等你一道。”


    见郁昶凝眉不语,只转目过来远远地盯着她,却并无恼怒之色,文玉的胆子也随之壮了起来。


    “不过阿姊啊,我看洗砚对阿姊可不是寻常的热络能说得过去的。”


    文玉抱着膝盖的手紧了紧,防止自己笑得肩膀都耸动起来。


    “若是阿姊你真的背上凡人的情债,嘶……我看你要怎么还。”


    话虽如此说,但文玉大半是存着打趣的心思,并非全然确定。


    毕竟洗砚也并无什么出格的举动,不过是对郁昶体贴照顾些,照洗砚行事周全的性子,也实在不足为怪。


    但是这话她可不会同郁昶明说,本就是想逗他玩一玩,她若据实以告岂不没趣?


    郁昶的眉都不曾抬,面色霜寒似万年的冰山不肯化开半分,只在文玉话音落下之时略有一丝松动。


    “若真是如此,那这都得归功于你。”


    他的视线扫过架子上的草药,确认都规整无虞之后,转目面对着廊下的文玉。


    而后者面上的幸灾乐祸几乎在他开口的一瞬间转变为惊慌疑惑。


    “与、与我何干?”文玉坐直了身子,一改方才屈膝的闲适散漫,“你少在这里血口喷人。”


    郁昶两指弹开,轻拂衣袖,将沾染在衣衫上的药渣灰尘抖落,而后抬步向着文玉的跟前行去。


    直至郁昶脚步停住、身形站定,文玉绷直了脊背,不明所以中混杂着一丝紧迫局促,再没了先前的嚣张气焰。


    毕竟……能屈能伸才是丈夫,文玉缩了缩脖颈,“你、你做什么……”


    郁昶并不答话,只自上而下沉默地看着仰面与他对视的文玉,似乎在欣赏被自己逼到角落的猎物一般。


    势在必得,所以并不急着将其吃拆入腹。


    片刻后,郁昶抬袖翻动手腕,以指节在廊柱上轻敲两下。


    他周身的气息应声而变换,素白的衣裳转眼间便化作了玄金色,柔和清丽的眉眼当即凌厉起来,再没了女子般的娇美明艳。


    取而代之的,是男子独有的侵略和浓郁到迫人的威压。


    “郁昶——”文玉心头一跳,仿若有片刻的窒息,“你!”


    看着眼前变回男子的郁昶,文玉着实有些措手不及,一时间除了惊呼竟不知作何反应。


    “那今夜归家,你就在饭桌上同众人解释,你家阿姊是如何变成了阿兄罢。”


    郁昶的嗓音清淡疏冷,可上扬的尾调却不难听出他此刻略带玩味的好心情。


    他原本就是为了不叫观梧院的众人知晓他的真身,不愿意让文玉为难。


    可如今有的人既然说与她无关,那他自然也不必再遮掩了。


    郁昶眼睫低垂、眸光转动,将轻微的笑意掩藏在重叠的幽光之后,面上仍是淡淡地睇着文玉。


    而后者情不自禁地摸摸鼻尖,显示是一副心虚不能自已的模样。


    文玉虽是木头变的,却又不是木头脑袋,郁昶的打趣她自然听得分明。


    见郁昶嘴唇轻动,似乎还想说着什么——


    “郁昶!”文玉蹭地站起身,一双手慌不择路地捂住郁昶的口鼻,“闭嘴!快给我变回去!你还我阿姊啊啊啊!”


    温热的气息自文玉指缝间打过,她似乎听见郁昶轻笑了一声。


    “不是说与你无关?”郁昶凉凉道。


    文玉面色不快,只觉得后槽牙上都是劲,一字一顿地咬道:“郁、昶!”


    郁昶直起身,整个人往后仰去,丝毫不理会在他身前张牙舞爪的文玉。


    他身量高,文玉并不能真的捂住他,亦不能将他如何。


    将文玉的念叨丢在脑后,郁昶一个旋身复又往院中行去。


    他化作女子身形,原本只是为了方便行事,可后来遇见文玉,他又想以这样的身份留在文玉身边,或许是个好机会。


    可女子打扮做久了,他倒有几分记不得他原本的眉目和长相。


    缕缕金光映照在他的脸上,高耸的鼻梁将其拦住,为另一侧洒下一小片阴影。


    “郁昶?郁昶?”文玉匆匆起身追在郁昶后头,一面唤他的名字,一面也往院子中来。


    郁昶并不言语,只若有所思地回身将目光投向远方的田野。


    青山的苍翠和稻田的金黄交相辉映,流云在峰峦间穿行,蜻蜓于稻谷中振翅,弓腰弯背的人们低头割着水稻,自是一副欢腾忙碌的却难掩其喜悦开怀。


    宋凛生望着眼前一望无垠的稻田,胸腔之中不禁充盈着无限的希望。


    他回身继续在堤坝上走着,手侧是新开的工场和其间各司其职的衙役,洗砚则跟在宋凛生后头抱着厚厚的账册清点着现场的耗材。


    厚重的泥巴芬芳混杂着雨后的腥甜,在日照的蒸腾下破土而出,充斥着每个人的鼻尖。


    宋凛生撩起衣摆,在湿滑的河堤上缓步前行,他没忘记穆同的叮嘱,是以过分的小心令他的前额渗出一层薄汗。


    “大人。”洗砚眉头舒展,似乎很是轻松,一面频频颔首、一面唤道,“这里倒是没什么大差错,大人不必忧心。”


    洗砚在外头的时候,一向是称呼自家公子为大人,宋凛生也早已习惯。


    是以在听到洗砚的声音之时,宋凛生并未回身,只肯定地应道:“嗯,将那账册交予我再核对一遍。”


    “好,大人。”洗砚一手合上账本,提起衣摆匆匆两步行至自家公子身侧,“给你。”


    宋凛生自然低头垂目去接,两人的手方才交换了账册,他尚未来得及抬头,只听得洗砚惊呼一声——


    “公子!你看!”


    “嗯?”宋凛生顺着洗砚所指的方向望去,不由得淡笑答道,“是纸鸢呢。”


    “是呀!”洗砚眸光瞬间亮起,而后凑近宋凛生身侧,“今日秋风送爽,确实最宜放纸鸢——”


    宋凛生一手捧着账册,一手将其中的书页翻动着,听得洗砚的话,随即笑了起来。


    “好,待这头忙过。”宋凛生摇摇头,似有些无可奈何,又似期待欢愉更甚,“我们回去寻小玉一起放纸鸢。”


    “啊?”洗砚原本弯弯的眉眼一时间耷拉下来,也顾不得什么称呼了,“公子……只有文娘子吗?”


    宋凛生闻言转眼看着洗砚,眸光中的笑意几乎要溢出来,“自然……还有荇荇姑娘。”


    他学着洗砚一般拖长了话音,让一句话转了好几个弯,吊得洗砚一颗心七上八下。


    “好!公子!”洗砚笑盈盈地立马应下,似乎生怕宋凛生会反悔,“那待会我……”


    说着,洗砚转脸将目光投向空中乘风而起的纸鸢,正欲接着往下说的时候,却是面色大变——


    “公子!公子!”


    天幕辽阔、秋风萧瑟,偶尔有雁群划过之时,齐整合韵的振翅声便随之响起。


    文玉双手横在胸前抱着,整个人以一种将其松泛的姿势仰躺在廊下。


    日色自屋檐的边缘斜着打下来,将她半个身子笼上金色的光晕,另一半则缩在阴影当中。


    她身处在晦暗不明的中间地带,将光与影分隔开来。


    郁昶负手立于药架子前头,双眉极其专注地检查着混在其中的霉渣,倒比文玉还像是这医庐的主人。


    文玉抬袖盖在额前,遮住晃人眼睛的强光。


    方才同郁昶打闹半阵,文玉只觉得乏力,恨不得在廊下就这么以天为被以地为床睡上一大觉。


    等她再睁眼时,就是宋凛生忙完公务来唤她回家吃饭。


    思及此处,文玉满足地闭上眼睛,若真是这样就好了。


    今日医庐无人看诊,她也乐得清闲。


    风声寂静,鸟鸣稀疏。


    耳畔是郁昶翻动药材的簌簌声,混合着叶片沙沙的轻响,屋檐的茅草叫日光烤得暖烘烘的,有些微的香气自其间逸出。


    在一片寂静当中,郁昶冷不丁地沉声问道。


    “你方才说什么?”


    第230章


    文玉仍自顾自地闭着眼睛,并不将郁昶的话放在心上,她无辜地耸耸肩,颇有些疑惑不解。


    “我方才没说话啊?”


    郁昶的语气并无太大波澜,可较之往常,却平添几丝生冷僵硬。


    “文玉。”


    听郁昶直呼自己的名字,文玉掀开衣袖,偏头朝他看去,虽有反应,却并不算认真。


    只见她拧眉略一思索,半试探地问道:“我说洗砚……”


    “之前。”郁昶仍是一贯的言简意赅。


    “我问……闻夫人?”文玉的眉心越拧越紧,想了半天也没发觉什么特别之处。


    “再往前些。”郁昶正了神色,显然并不是同文玉玩笑。


    文玉面色一凝,当即发现了郁昶的严肃和认真,手脚并用地从长凳上爬起来坐直了身子。


    “我说……今日怎么一个病患也没有。”


    她想起最先到医庐之时,对郁昶问的话,是这句才对。


    随着文玉话音落下,郁昶亦不再追问,可正是他如此反应,更让文玉确认了她心中猜测。


    “郁昶,怎么?”文玉心中一阵涌动,颇有些紧张无措却又难掩茫然。


    郁昶与她不同,他不是随意玩笑的人。


    如今这样问,必然有他的原因。


    郁昶眉心一动,转眼紧盯着文玉的双目,却是咬紧牙关只字不言。


    直至文玉偏头,疑惑的目光更甚,“郁昶!”


    而后者几番欲言又止之下,竟不知该如何开口。


    郁昶只觉得自己眼皮直跳,如他所言,他对旁人的事一概不关心。


    因而,他对于即将发生的事并没什么太大的感受,但是面对文玉澄明清澈的目光,却有些不敢直视。


    “我想,很快就有了。”


    “嗯?”文玉眼角眉梢之间满是疑惑,更多的却是茫然。


    可当她直视郁昶那一双清淡又不失沉郁的眼眸,心中忽然抽痛起来。


    她知道,郁昶不会在这个时候说假话。


    文玉双脚落地,端正着身子坐在廊下,面色也随之凝结起来,不再如方才那般嬉笑玩闹。


    “郁昶,你究竟在说什么——”


    还不待文玉话音落地,更不等郁昶有所应答,一声惊呼由远及近破空而来,似箭羽般直截了当地穿进医庐抵达文玉面前。


    “文娘子!文娘子!”


    文玉只觉得面中一凛,那声音竟真如箭矢一般令人心惊,因为她分明听出来人是——


    洗砚。


    他不是与宋凛生一道巡查新开的工场去了……


    电光火石间,文玉心明眼亮、骤然一惊,登时从长凳上站起身,匆匆往前疾走几步。


    方才的散漫闲适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紧锁的眉心和锐利的眼神。


    “洗砚!”


    正当文玉开口之时,来人脚步慌乱、身形歪斜,整个人几乎是滑入医庐。


    “文娘子!”洗砚来不及起身,一把攥住文玉的手腕,似握着最后的救命稻草,“文娘子救命!”


    文玉心口紧缩,难以言喻的憋闷随之而起,她一把捞起洗砚,目光极快地扫过洗砚身后,却不知他为何事惊慌。


    “洗砚,你怎么了?”


    洗砚喘着粗气,却是连片刻的停歇也不曾有,着急忙慌却又无比坚定地看着文玉。


    那其中毫无保留的信任令一旁的郁昶也暗自心惊。


    “不是我,是公子!是公子!”洗砚仓惶喊道,甚至连自己因嘶吼而喑哑的声音也顾不得,“文娘子,公子出事了!”


    不待洗砚话音落地,文玉尚未出声却是率先做出了极快的反应,她将洗砚匆匆丢给郁昶,似一阵风般卷了出去。


    “文娘子!”洗砚一手抚着胸口,挣扎着站起身,“文娘子——”


    郁昶抬袖捉住洗砚的臂膀,几乎是将他整个人提在手心,“她不会有事。”


    话虽如此说着,郁昶的眉心却早已是乌云密布,不见一丝晴光。


    这里是沅水,是他生活了千万年的地方,对于这周遭发生的一切,他自然要比常人更敏锐。


    即便旁的他一概不知,但是洗砚身上带来的血腥气却是瞒不过他。


    “荇荇。”洗砚似乎方才回过神,他一把将手从郁昶的搀扶下抽出,“我为文娘子带路。”


    “不必。”郁昶低眉扫过洗砚一身泥泞,对于那头发生的事也有了些猜想,“你在此处将医庐的床铺收拾出来,再烧些热水。”


    言罢,郁昶转身欲走,却在洗砚一声“荇荇”之后,最终停住脚步,回头嘱咐道:“你放心,我与文玉去救你家公子。”


    似乎是怕洗砚不能接受,郁昶眸光闪动,竟抬袖拍了拍他的手背,尽量放轻了声音,“稍后文玉带你家公子回来,此处还需要人照应。”


    洗砚唇瓣上下开合,眼中有泪光泛起,最终什么也没说。


    郁昶见状轻轻颔首,转身出了医庐,追着文玉的身形而去。


    沅水宽阔,是以两岸的河堤亦是修建得雄伟壮观,绵延的芦苇荡顺着堤坝一路向下,飘洒的芦花纷纷扬扬,模糊了文玉的眼眶。


    是什么样的事情,会让洗砚直呼救命?


    文玉不敢想,也不愿想,她只觉得脑海中一片空白,密集的轰鸣声充斥在她的耳畔。


    这种既紧张局促却又茫然失措的感觉,令她感到前所未有的惶恐。


    脚下的步伐早已乱得没有分寸,文玉深一脚浅一脚地匆匆前行着,似乎并不知道自己究竟踩在何处。


    她只知道,她一定要找到宋凛生。


    是她太过大意,竟放宋凛生一个人去巡工场。


    “文玉。”郁昶从后头跟上来,一把捉住文玉的手腕,“从这边走。”


    如今文玉心神不稳,他担心她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


    郁昶眉心一拧,神情也肃穆起来。


    她既然要找宋凛生,那他带她去便是。


    沅水各处的地势他比文玉要熟悉得多,也能少费些时间,毕竟对于凡人这样脆弱的寿元来说,片刻也能要命。


    文玉转眼,极快地扫过郁昶,如今她再没了心思与郁昶打趣,只匆匆颔首应道:“要快。”


    郁昶亦不再多言,肯定地回望着文玉,而后牵着她没入层叠的芦花荡中。


    芦花飞扬,碧波荡漾。


    不过转眼间,郁昶再抬袖拨开芦花之时,*文玉眼前之景已然是天翻地覆——


    新开的工场要从开垦泥土,开凿水渠开始,再加之前几日又有绵绵不尽的雨水落下,如今的工场实在是一片泥泞斑驳、脏污不堪。


    在其间负责劳作的衙役皆是挽起衣摆别在腰间,而腿上脚上则是没一处干净地方。


    与文玉的预想不同,原本以为忙碌有序的众人,此刻皆是静默地伫立在一处。


    甚至其对文玉的到来并不觉得惊讶,反倒是齐刷刷地松了一口气,更有识得文玉的大着胆子开口:“文娘子,你快!”


    这一声似平地惊雷,将文玉失序且混乱的意识炸开,令苍凉的江风从缝隙直愣愣地往里倒灌。


    文玉忽然清醒过来,猛地抬眼将在场的众人扫视一圈,却不见她要找的人。


    “宋凛生呢!”


    她似乎从没有如此疾言厉色,就连她自己听了也觉得陌生。


    未知围绕着她,慌张操控着她。


    而她甚至在洗砚已经向她呼喊救命之后,扔抱着万分之一的希望,祈祷着宋凛生没事,他或许只是不在此处。


    可天不遂人愿,在文玉问出口后,府中的衙役竟面面相觑,而后如同约好了一般,整齐地往两侧退开,将掩于身后的情形露出真容来。


    工场中随处可见的淤泥在此刻泛着猩红的色彩,横斜的木材杂乱无章地堆积在一处,显然并非其原本应该处的位置。


    而大小不一的碎石块,本是用于砌堤坝的耗材,如今却四处散落,尖锐的毛刺似乎成了索命的利器。


    混乱的场面将人的注意力分散开,而埋葬其间那一抹几乎要分不清楚的月白,却又将人的眼光聚拢在一处。


    “宋凛生!”文玉的瞳孔在接触到那一抹衣衫之时骤然紧缩,而后便不管不顾地一脚踏进淤泥之中,“宋凛生!”


    怎么会这样!


    周遭的泥泞与脏污,几乎要将宋凛生淹没,他月白的衣衫也早已看不出本来的的色彩,玉一般的面颊有几乎一大半陷在淤泥之中,而另一半则满是模糊不清的血渍。


    宋凛生似一朵枯萎的玉兰,自枝头零落,跌入深深的荒芜之中,再无从前雪一般的颜色,再如何好的盛放也只剩下碾落成泥。


    文玉心头一痛,就连呼吸亦是凝滞。


    原本的慌乱和紧张在刹那间消失不见,这一瞬间眼前之景似乎给了文玉一记痛击,令她忽然沉默下来。


    “文娘子,是洗砚先生吩咐了,不让我们挪动大人……”一旁有人犹豫着开口解释道,似乎在说为何是眼前这幅情形。


    文玉对他的话恍若未闻,她只知道那乱石和木材底下压着的,确实是躬身昏睡、不知死活的宋凛生。


    郁昶冷眼扫过在场的众人,洗砚说的没错,这样的情形确实不易挪动。


    可这样的情形,文玉怕是不好受。


    毕竟她那样在意这个凡人。


    “宋凛生……”文玉轻声唤道,原本匆忙的脚步在越靠近他的时候却反而越慢下来,“宋凛生?”


    待走近之后,文玉才发现遮盖着宋凛生大半个身子的,除却乱石头和木材以外,是一只墨白相间的燕子风筝。


    文玉眸光闪动,眼前的风筝与方才印象里的那只忽然重叠,惊得文玉脚下一软。


    那上头泥斑片片、血迹点点,而风筝线的一头还紧紧握在宋凛生的掌心。


    文玉有些分不清这团浸染大半衣衫,甚至模糊到看不清楚的血迹究竟是源于宋凛生身上的哪一处。


    她左右环顾一眼,也顾不得在场的许多人,上手便将那风筝掀开,正欲将其丢弃之时,却忽然一顿。


    “呜呜……”微弱而细小的哭声断续着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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