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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11章


    郁昶闻言动作一顿,雪白的指尖在红布包的映衬下更加莹润光泽。


    “没什么。”


    郁昶静了片刻匆匆答道,旋即指尖转动将其收进了衣袖之中。


    文玉和宋凛生对视一眼,目中皆有些不解。


    随即便是一路无话。


    越靠近后土庙的所在,路上的人流越是拥挤,直至马车完全行进不了,洗砚便招呼着几人下车。


    月悬中天、恍若白昼。


    文玉就着宋凛生的手下了车,一眼扫过街市,是望不见尽头的繁华和热闹。


    极目望去,实在是千家万户明灯张,满城喧嚣动江阳。


    自打她来了江阳府,似乎还从未夜里出来逛过,如今乍然见了庙会,真是看什么都惊喜。


    文玉反手拉住宋凛生,匆匆几步便没入人群,似溪流归海、溶在一处。


    落后半步的郁昶正欲去追,身后的洗砚一面栓着马车,一面急吼吼地唤道:“荇荇姑娘,等等我!”


    郁昶身形一僵,不由得闭了闭目,可最终还是顿住了脚步。


    街市两侧摊贩林立,一家紧挨着一家,卖着各式各样的吃食、玩意。


    实在是琳琅满目、数不胜数。


    文玉松开宋凛生,小跑几步左看看、右瞧瞧。


    梅花糖饼蟹酿橙,冰糖葫芦云片糕,都是她喜欢吃的。


    方才将收工就和宋凛生一道过来了,都不曾回府用饭,如今见了这些糖果糕饼,倒还真有些饿了。


    文玉一手抚上肚皮,忍不住拍了拍。


    买点什么好呢?


    “老板,都包起来罢。”宋凛生放下一锭银,同商贩招呼道,“这些都要。”


    文玉闻言回头,宋凛生正在她肩侧,这般看过去正好瞧见宋凛生挺括的胸膛。


    “买这么多,怕是吃不了罢?”


    她是喜欢,但是还没想把自己撑死。


    “没事,小玉都尝尝罢。”宋凛生一面从商贩手上接过包好的糕饼,一面偏头从层叠的礼盒旁看向文玉,“再给阿珠她们带回去些?”


    “嗯……”文玉鼓着两腮,略一思忖,“这样也好。”


    也不知阿竹阿柏今日出门没,再给她们也带些。


    宋凛生笑意深深,频频颔首,随后将手中的糖葫芦递给文玉,“小玉,给。”


    文玉伸手接过,却并不急着入口,反而是就着摊前灯笼的光彩把玩着。


    淡黄的糖衣包裹着深红的山楂子,油亮亮的色泽随着文玉指尖的转动而来回流转着,就像是陷在琥珀当中的红宝石一般。


    文玉咬下一口,顿时面颊鼓鼓,她一手拿开糖葫芦,宋凛生笑意融融的脸颊登时就出现在她的眼前。


    糖葫芦的甜味在她舌尖化开,登时便游遍整个口腔,令她唇齿生香。


    与此同时,烛光和月色映照在宋凛生的脸上,使得他两颊生光,红彤彤的倒好似比这冰糖葫芦还甜。


    “宋凛生。”文玉不假思索地将糖葫芦递将过去,“你也尝尝?”


    宋凛生目光划过他手中正握着的几串糖葫芦,又转到文玉的手上。


    文玉指尖细白、如珠似玉。


    山楂红似彩宝,颗颗圆润。


    两色交相辉映之间,似有一股难以言说的吸引力。


    想必小玉手中的糖葫芦,确实要比他的甜。


    宋凛生抿唇轻笑,也不推脱,只躬身下去就着文玉的手咬下一口。


    尚且不用咀嚼,甫一入口,便已是甜蜜动人、直入心间。


    “怎么样?很甜罢?”文玉一面嚼着糖葫芦,一面囫囵地问着。


    她两腮鼓鼓的样子,实在可爱。


    “嗯!”宋凛生肯定地颔首,也不知道是说糖葫芦还是旁的什么,“是很甜。”


    文玉梨涡浅浅、笑意深深,和宋凛生相对而立,在人来人往的街市上,似乎天地之间唯有他二人而已。


    几步之遥开外,郁昶原本行进着的脚步见此情形忽然驻足不前,他眸光幽深、不见波澜,周身却是说不出的沉寂。


    “荇荇姑娘,等等我。”洗砚不知从哪跟上来,匆匆挤到郁昶身边,“给——”


    什么东西忽然横在郁昶身前,他凝眉俯首去看——


    却是一串冰糖葫芦。


    方才所见的画面在眼前替来换去地滚动着,郁昶的眼光落在这冰糖葫芦上,迟迟不肯出声。


    “怎么?不喜欢吗?”洗砚愣愣地看看郁昶,又看看手中的糖葫芦。


    他分明见方才公子给文娘子买的时候,荇荇姑娘看得很是出神。


    因而,他还以为她很喜欢呢。


    “不喜欢。”郁昶淡淡出声,眼帘都不曾掀一下。


    可是不知为何,他话已出口,却鬼使神差地将那冰糖葫芦从洗砚手上接过。


    “诶?”


    洗砚正为难间,忽然手中一空,不免有些惊诧。


    只是待他抬头,郁昶已然迈步向前,独留一个清瘦高挑的身影给他。


    “荇荇姑娘,等等我!”


    洗砚匆匆喊道,忙不迭地跟上。


    待洗砚追上郁昶,二人已行至沅水河畔,与之隔着水流相对的正是文玉和宋凛生。


    星月同天,流光满地,与两岸的灯笼交织着一同跃入彩金荡漾的水面。


    文玉手拢裙角半蹲在河岸边上,宋凛生手中则提着两盏鲤鱼灯笼随侍在侧,方才在街市上买的那些糕饼玩意儿在一旁更是堆成山高。


    两岸游客众多,嬉闹更甚,伴随着炮竹响声不断,辽阔的天幕之间可谓是火树银花、光彩照人。


    文玉一面仰头看着焰火绽放,一面伸出自水波中划过,而后看着天上的流光四溢,水中的月影波光。


    宋凛生站在文玉身旁,时不时抬袖为其遮去焰火燃尽后弹下来的些许碎屑。


    与此同时,郁昶静默着伫立于另一头,攥紧了手中的糖葫芦不说话。


    “荇荇姑娘。”洗砚顺着郁昶的目光往河对岸看,“你在看什么?”


    纵使他再怎么木讷,也不难看出荇荇姑娘眼中的哀愁和茫然。


    而那目光所及之处,正是他家公子和文娘子。


    “没什么。”郁昶仰面看着天上的焰火,淡淡答道。


    洗砚不再出声,只顺着郁昶的目光抬头。


    星辰长明、焰火闪烁。


    荇荇姑娘……不会是心悦他家公子罢?


    可是公子心中满满当当全是文娘子,只怕荇荇姑娘要失望了罢……


    郁昶闭了闭目,只觉得两眼一黑,忍不住出声询道。


    “你在想什么?”


    “啊?没什么没什么。”


    洗砚别开目光匆匆答道。


    “我是说,要不我们也去买几盏灯来放一放罢?”


    说着洗砚便拔足跑开,独留郁昶一人立于原地。


    他转眸看去,文玉正点燃那鲤鱼灯的灯芯——


    “呼。”文玉吹灭手中的火折子,将其递给一旁的宋凛生,“好啦!”


    宋凛生顺手接过,将其收起来,而后看着文玉将鲤鱼灯捧在两手之间。


    点点微黄的烛火跳动着,将文玉的眼睫照得越发清晰,那一双黑漆漆的眼眸当中似盛满了漫天星河。


    宋凛生看得呆了一瞬,而后便赶紧收回目光,垂眸浅笑。


    “此处是后土娘娘的庙宇,小玉不如向后土娘娘许个愿罢?”


    “嗯……”文玉沉吟着,一时有些拿不准,“后土庙荒废已久,如今许愿能应验吗?”


    倒不是她胡乱猜测,只是神仙庙宇的灵验程度与其本人的法力息息相关,后土庙衰颓至此,后土娘娘……还不知是什么境况呢……


    宋凛生将另一盏鲤鱼灯点燃,同样双手捧起、很是虔诚。


    “心诚则灵。”宋凛生笑眼弯弯。


    向神佛祈愿,本就是尽力一试罢了。


    若想事事如愿,神佛该忙不过来了。


    “嗯!在理。”文玉稍一思索,便闭目念道,“那我希望宋凛生身康体健、升官发财!”


    言罢,文玉便将小鱼灯放入水流之中,任其随波而去。


    宋凛生见了当即闭目静默着许下自己的愿望,而后也同文玉一般松开手,让承载着愿望的鱼儿灯顺水而下。


    “哪有人不为自己求,而为旁人求的?”宋凛生收回手,笑眼盈盈地同文玉打趣。


    “什么自己的旁人的?”文玉不以为意,哼道,“只要是我许下的愿望便是我的,再说了……你算什么旁人?”


    文玉抱膝坐在岸边,伸手去戳宋凛生的臂膀。


    “好好好。”宋凛生不闪不躲地任由文玉闹着,“那我该多谢小玉。”


    “那倒不必!”文玉煞有其事地摇摇头,而后神神秘秘地说道,“你只需要告诉我,你许了什么愿望?”


    后土娘娘如今能不能为他实现愿望,文玉不敢保证。


    可若是她能做到的,她定然叫宋凛生得偿所愿。


    “愿望……”


    宋凛生望着满河的灯盏,其摇摇晃晃随波逐流,也不知会归向何处。


    “愿望自然是不能说的,说出来便不灵验了。”


    “什么?”文玉登时站起身,很是诧异,“什么不灵了?”


    那她方才还说要宋凛生身康体健、升官发财呢!


    “那你怎么不拦着我?”文玉两手拎着衣摆,狠狠地跺脚,“我不信!”


    可她口中如此说着,手上却是一把划过水面,“那不行,那我得捞回来重新放一盏。”


    不管宋凛生说的是真有其事,还是信口胡言,她都不得不信。


    要她拿宋凛生开玩笑,她的万万不敢的。


    既不敢,也不愿意。


    “小玉、小玉。”


    宋凛生见她半边身子趴在岸上,整个人几乎都要倾倒到水中去,赶忙匆匆唤道。


    “小玉,当心!”


    情急之下,宋凛生的手自文玉身前穿过,一把捞住文玉的身子将她往回拽。


    宋凛生力气不小,而文玉又毫无防备,一时之间竟真的叫他抱着往回退了好几步,两个人跌作一团,衣袖裙摆交叠着几乎混得分不清楚。


    气息交织、呼吸紊乱。


    宋凛生眸光一紧,心中也忐忑起来,“小玉,没事罢?没伤着哪里罢?”


    第212章


    说着便上下查看着文玉的手腕、后背,直至没瞧出一丝的损伤,这才些微放下心来。


    “我没事……”文玉任由他捉着验伤,既不反抗也不动作,只愣愣地看着水面,“鲤鱼灯走远了……”


    那她许下的愿望怎么办?真的不会灵验了吗?


    宋凛生闻言一怔,指尖也禁不住颤动。


    他不过是说了一句话,竟能让小玉……在意至此吗?


    宋凛生心口骤然缩紧,闷闷的疼痛忽然生起,而后顺着血脉走遍全身。


    他不该说那样的话,惹小玉伤怀。


    “没事的。”宋凛生扶起文玉,郑重地与她对视着,出言宽慰道,“后土娘娘在上,定然会保佑你我的。”


    “我方才不过信口胡说,小玉不必在意。”宋凛生眸光坚定,眉心微蹙循循善诱,“好不好?”


    “我……”文玉鼓着两腮瘪嘴,实在有些不安,但是一触及宋凛生的目光她登时便心软下来,“好,好好好。”


    文玉心中一叹,反手握住宋凛生的肩膀,将他上下左右看了个遍。


    即便是后土娘娘不保佑她和宋凛生,她也会用自己的方式好好守护宋凛生的。


    这样看,似乎那盏远去的鲤鱼灯也不打紧了。


    文玉拍拍宋凛生似乎想叫他放松些。


    “放心,我不去捞了。”文玉指了指沅水河面,“我就看看它漂哪儿去了,好不好?”


    宋凛生颔首应道,“嗯,我陪小玉一道。”


    言罢,二人挣扎着起身,又重新靠近岸边。


    两岸人声鼎沸、嬉笑遍地,焰火、灯笼的色彩两厢交织着,混合着月色一齐投入沅水之中。


    那盏盏鱼儿灯、莲花灯就在沅水细碎的波浪间摇晃着向下,将水面的微光破开,碎成一块块的光斑。


    文玉遥望着方才亲手放下的那盏鱼儿灯,混在一只只各不相同的花灯里,显得尤为出挑,也……尤为孤寂。


    她方才虽然满口答应,可如今看着那逐渐远去的鱼儿灯,却仍有些遗憾。


    怎么就说出声了呢?


    那灯盏顺着波涛向下,文玉和宋凛生的目光也一路向下。


    她正看得愣神,下游的岸边却忽然响起阵阵呼声——


    “文姊姊!”


    “文娘子?”


    “宋大人,你们在这儿呀!”


    那声音极其清亮,在嘈杂的人群之中也叫人听得分明。


    文玉和宋凛生应声抬首,不远处正与她二人挥手招呼着的竟是周乐回和申盛二人,领着宋沅宋珠和彦姿往她们这边过来。


    不多时,几人便穿过人群行至文玉眼前。


    “周先生?申盛?”文玉眨眨眼,赶忙拉着宋凛生从岸边起来,“你们也在这儿放灯?”


    “文姊姊,文姊姊!”打扮一新的阿珠猛地扑上来,抱着文玉的腿甜甜地唤道。


    “诶!珠珠!”文玉一把将她抱在怀中转了个圈儿,而后想到什么赶忙将人放下,“对了。”


    文玉将收在小龙荷包里的红布封取出来,在其中分出几锭碎银送给阿珠,并摸了一把她的发髻,“珠珠,岁岁平安。”


    虽然是借花献佛,但讨个彩头,宋凛生不会介意罢?


    文玉转眼去看宋凛生,正见他笑意盈盈地看着自己和阿珠,于是心中更加确信。


    嗯,宋凛生想来是不会介意的。


    “文姊姊,岁岁平安!”阿珠甜甜地答道,捧着碎银笑得更是乖巧可爱,“谢谢文姊姊。”


    “阿珠,过宋哥哥这里来。”宋凛生从旁边堆成山高的糖饼果子里取出包好的糖葫芦,同阿珠招呼着,“让文姊姊和周先生说说话好不好?”


    阿珠乖觉地点点头,而后拉着阿沅和彦姿便往宋凛生跟前去。


    阿沅顺着阿珠的步伐往前,彦姿却是频频回头看向文玉。


    珠珠、珠珠,当他不存在罢?


    真是卸磨杀驴、过河拆桥!


    这些时日不需要他探查春蓬草的事,便把他塞到学堂,是日也读书、夜也读书,累得他连修习法术的时间都没了。


    这个女人还真是……


    彦姿别过头,索性不再去看,直至宋凛生将糖葫芦递给他的时候,他也是梗着脖子哼道:“我不爱吃。”


    宋凛生一挑眉,不爱吃?


    反观这头,文玉提着衣裙上前一步,惊喜地唤道:“周先生!申盛!”


    文玉的目光划过周乐回和申盛,又在彦姿他们的身上转了一圈,心中了然。


    原来宋凛生说的将阿珠他们托给申盛照顾,是这个意思。


    “文娘子。”周乐回原本是依礼招呼着,可待文玉走近,却不由得笑了笑,“文娘子别动。”


    说着,周乐回上前一步扶着文玉的肩膀,而后抬袖在她的发间摸了摸。


    文玉顺着周乐回的掌心看去,却是一枚草屑。


    约莫是方才与宋凛生在岸边嬉闹时沾染上的。


    文玉挠了挠面颊,颇有些羞赧,只好没话找话。


    “你们也来这里放灯?”


    可是话一出口,文玉便有些后悔,在岸边不放灯做什么?


    这个时候,总不是来摸鱼抓虾的。


    “是。”周乐回看出文玉的窘迫,却丝毫没有放在心上,“今日女儿节,我和申先生也带学堂的学子出来热闹热闹。”


    周乐回笑意淡淡却很是真挚,看起来眉宇间的神色教之从前也更为舒朗、开怀。


    看起来,这数月来,周先生过得应该不错。


    忙碌时编纂教材、教书育人,闲暇时带着学子出行,顺着河湾畅游……


    文玉扫了一眼跟在周乐回身侧的申盛,又想起收工时闻夫人说过的话。


    既然闻彦礼近日就要回江阳,也不知有否告知于周先生?


    文玉咬咬唇,可这申盛……是什么意思?


    她有些看不懂,也不敢贸然开口。


    转眼间,文玉见申盛怀抱着一摞摞的布包,也不知里头装着什么,索性开口岔开了话题。


    “怎么买了这许多东西?”


    周乐回闻言回首,看着申盛怀中的物件笑了笑,随即出言解释。


    “都是些古书孤本,方才在集市上淘来的。”


    申盛随之颔首,应声道:“是呀,待我和周先生回去重新整理了,还能誊抄了给学子传阅。”


    言罢,申盛打眼看过去,“文娘子和宋大人买了什么?”


    “呃,这个嘛。”


    文玉转头瞥了一眼叫阿珠阿沅还有彦姿围住的宋凛生和他身侧那半人高的各色包裹,而后挠挠鼻尖如实答道:


    “都是些糖柿果饼……”


    周乐回瞥了一眼身侧的申盛,没说话,反倒上前拉住文玉,嘱咐道:“转眼就入秋了,我那里晒了些今年新出的菊花茶。”


    “明日我给文娘子送到府上去。”周乐回温和一笑,拍拍文玉的手背,“菊花败火,正好搭配你的糖柿果饼。”


    文玉耷拉着眉眼,尚在想人家买书她买吃喝,甫一听见周乐回的话,略有些吃惊。


    “啊?”


    待她回过神来,才发觉周先生在照顾她的心情和感受,遂千恩万谢地答道:


    “那周先生可要一起来,同食同饮才有乐趣。”


    周乐回笑着颔首,“嗯,只你我,不带有些只会看书不用吃饭的人。”


    文玉知道周乐回说这话是宽慰她,可是仍是一时忍不住,噗嗤地笑出了声。


    “好!好说好说!”


    这头的热闹喧嚣全数落在隔岸相对的郁昶眼中。


    分明是一水之隔,可郁昶身侧似乎静的出奇。


    他站在一株石榴树下,半边身子陷在阴影里,面上的神情也是忽明忽暗。


    身侧的洗砚伏在岸边放灯笼,一面嘀咕着一面拨动着水流。


    郁昶并未听清洗砚在说些什么,也许是他声音太低,也许是自己全然没在听罢了。


    洗砚收回手,回身看着站得笔直的郁昶,“荇荇姑娘,这灯你真不放?你不放,我可放完了?”


    “随你。”郁昶惜字如金。


    “好罢……”洗砚一噎,只好将留给荇荇姑娘的花灯也一并点燃放入水中。


    望着渐渐随水而去的灯盏,洗砚反复咬着唇角,几经犹豫之下还是回身劝道:


    “荇荇姑娘,你要是想过去寻公子和文娘子,那咱们过去便是,怎么在此处发呆?”


    郁昶闻言仍是波澜不惊、似是不曾听见一般。


    他缓缓抬首,望着头顶已然挂了果的石榴树,颗颗青红掩藏在丛丛叶片之间,坠得枝头直不起身。


    ——九月了。


    原来他在江阳府初见文玉的时候,已是数月之前。


    那时候枝芽碧绿、榴花欲燃。


    数月来,就连他自己也不知自己是在做什么……


    郁昶心中翻涌,可最终也只是轻轻叹息一声,随即抬脚向前。


    洗砚见了赶忙收拾好物件包裹跟上去,“诶!荇荇姑娘!你等等我呀!”


    两岸风声流转、青山相对。


    待脚步停下时,来人望着眼前正说着话的文玉和周乐回,心中悲喜交杂、苦乐兼备,动情处忍不住唤了一声:


    “乐回——”


    此一声起,文玉和周乐回的交谈随之而止。


    文玉眉心一拧,循声望过去。


    看来宋凛生说的不错,她原本只想来后土庙凑凑热闹,可如今看来,还真是好生热闹。


    左右人流不息、只正中那人立于原地一动不动,正是闻夫人所说的近日便要回江阳府的闻大公子闻彦礼。


    还真是近日啊……


    早一刻嫌早,晚一刻怕晚,如今这时候出现在此处,还真是正当时。


    文玉心中一动,得了,这倒也不必她多此一举,是想着该如何告知于周先生了。


    如今人已经摆在眼前,周先生怕是想不知道也难了。


    周乐回闻言一顿,待看清来人之后更是浑身僵直,不言不语。


    文玉前后打量一眼,随后便知趣地退回了宋凛生身边,也不插话、也不动作,尽全力缩小自己的存在感。


    “乐回,是我。”


    第213章


    闻彦礼笑靥如春,身后的烟火也很是应景地绽开,更是将他的面容映衬地如星如月,就连眼尾的那滴泪痣也更加动人。


    “我回来了。”


    只是他风尘仆仆、星月满身,一看便是着急赶路,方才到了江阳府的地界上。


    大约是连家都不曾回的。


    周乐回驻足原地,既不往前、也不退却,就那么静静地站在那里,也不知在想什么。


    闻彦礼面上的笑容一凝,目光扫过在场的众人,不由得多打量了几眼周乐回身侧的申盛。


    “乐回,我……”


    他不由得紧了紧手心。


    文玉眼尖地看过去,正瞧见闻彦礼手里捏着的什么鼓鼓囊囊的东西,从他紧握成拳是手指缝隙间漏出点点朱红色的布角。


    她随即心领神会。


    难怪闻夫人说闻公子是紧赶慢赶撇下尚未处置完的事项回来的,那他大概就是在赶今日,也就是江阳习俗中的女儿节。


    “乐回,今日是九月初一,往年我们都在一处过节。”


    闻彦礼手心握得更紧,止不住地吞吞咽着,往日风流倜傥的闻大公子此刻却有些语无伦次。


    “我、我回来了,我不祈求能与你一道过节,只想请你收下……”


    说着,闻彦礼展开掌心,其间果然是一封红布包裹着的碎银。


    文玉转眼看了看宋凛生,此刻她是真的相信这是江阳习俗了。


    可未待闻彦礼话音落地,周乐回却似大梦初醒一般,侧身同申盛说道:“申先生,我们走。”


    言罢,周乐回猛然转身,就连话也来不及同文玉和宋凛生说上一字半句,似逃窜一般没入人群去了。


    “周先生!等等我!”


    申盛茫然无措,赶忙搂紧了怀中的书卷,一把揽过阿沅几人,急匆匆地就往前追。


    “乐回——”闻彦礼见状也不愣着,赶紧掀袍跟上,“乐回,你当心些。”


    文玉和宋凛生立于原地,见几人像一阵风似地先后刮过,独留她二人风中凌乱。


    不对,文玉俯下身,正见紧紧抱着她将脸埋得极低的彦姿。


    她原本还有些疑惑,但在与闻彦礼擦肩而过的瞬间,登时便明白过来。


    文玉抬袖揽住彦姿,待闻彦礼走远之后,这才拍了拍彦姿的发顶,“好了,他走了。”


    她知道彦姿在担心什么。


    不过如今闻彦礼既然回了江阳,势必要在江阳活动,而周先生的闻道书舍定然是他往后时常光顾的地方了。


    那么,与闻道书舍一墙之隔的明德学堂,和在明德学堂读书的彦姿,就危险了。


    即便彦姿能幻化容貌,可是这个名字却很难不引人注目。


    难道她原先的计划要提前?


    正想着,彦姿从她怀中抬首,面上惊疑不定,终于松了口气。


    “我今日不回学堂了。”彦姿眉心一动,匆匆说道,“你们先逛,我回竹取院去!”


    言罢,彦姿也不待文玉应声便掉头往另一方向跑去。


    “彦姿!你等等!”


    文玉提裙追上去,却不见彦姿有丝毫停顿之意。


    街市上万头攒动,慌乱间彦姿不慎撞上一人,可他并未停留,只留下一句抱歉便接着跑开了。


    文玉眉心一拧,眼见是追不上人,只好停下来扶起被彦姿撞到的那人,并连声致歉。


    “对不起,你还好吗?”


    那人闻言非但不抱怨,反倒笑起来。


    文玉感到莫名其妙,低下头去看,正撞见那人抬首,在光照中露出完整的面容来。


    “陈勉?”


    文玉望着眼前人,惊奇地唤道。


    “文娘子。”陈勉淡笑着颔首,而后同文玉身后追上来的宋凛生见礼,“宋大人。”


    “你怎么在这儿?”文玉一面帮他捡着地上散落的东西,一面问道。


    陈勉接过文玉递来的东西,连声道谢,而后将其展示在文玉眼前,“我出门来为我家娘子买胭脂呀。”


    今日是女儿节,可不止是小女儿才过,他家娘子也是要过节的。


    文玉看着他掌心的木匣,拉开之后里头装着的全是胭脂盒。


    她忽然想起来,在长街上第一次见到陈勉的时候,他也是方才为他娘子买了胭脂。


    只是不知如今枝白娘子如何了……


    文玉一手扶起陈勉,忍不住问道:“陈勉,上回我给你的药她吃得怎么样……”


    那是她从敕黄那里要来的凝形化形的丹丸。


    陈勉掸了掸身上的尘屑,闻言眉眼间俱是感激之色,他赶忙答道:“很好,真的很好,一直在吃着呢!多谢文娘子。”


    文玉松了口气,有三光神水再加上凝形的丹丸,想必对枝白娘子的修行大有裨益。


    “她用着好就好。”文玉一把揽住陈勉,不要他躬身拜谢,“那你快些回去罢,莫要她等久了。”


    “好。”陈勉应声,说着便要辞别。


    “等等!”文玉忽然想起什么,出言叫住陈勉。


    “什么?”陈勉目露疑惑,却也依言回身。


    文玉一手拎起她的小龙荷包,将红布封里的碎银又取出些,交到陈勉手中。


    “带给知枝的。”


    她怎么忘了,陈勉家的小知枝可也是个女娃娃。


    “保她岁岁平安。”


    这她可没说假话,这银子上她注入了几分灵力,若是戴在知枝的襁褓之中,保管那些妖怪小鬼不敢近身。


    毕竟知枝是人与妖的孩子,还是很容易招致祸患的。


    如此一来,她也能放心些。


    陈勉目光一亮,似乎当即便能领会文玉的意思,便也不推辞,双手接过那碎银去。


    “那便多谢文娘子。”


    陈勉一如往常,仍是那般端方有礼,他温声同文玉和宋凛生告别。


    “文娘子,宋大人,那下官告辞。”


    文玉挥挥手,催促着他,“快去罢!”


    直至陈勉的身形走远,如水落川流一般没入人群。


    文玉这才转头回来,却见宋凛生笑盈盈地正看着自己。


    “呃——”文玉不用多想,大概能知道宋凛生为何笑得这样……渗人。


    “这个嘛……大家都沾沾小宋大人的福气,也不失为一桩美事?”


    文玉知道她借花献佛倒不是紧要,紧要的是将宋凛生送给她的送了旁人,自知理亏的她赶忙一把拉住宋凛生的衣袖。


    “再说了,不过是些碎银子罢了,并不能真的保我平安。”


    话音一转,文玉笑得狡黠无比,甚至可以说是谄媚起来。


    “还不如待在小宋大人身边,那才是真的岁岁平安呢!”


    她一面说,一面拉着宋凛生的衣袖摇晃,生怕他不说话憋着生气。


    宋凛生心头一软,原本略有几分介怀,如今见了小玉这幅模样,也登时便烟消云散、不再记挂。


    他抬袖就着文玉的手打开那只小龙荷包,从自己的钱袋里取出更多的碎银放进去,只是在目光接触到那两只滴溜圆的龙眼之时,就连自己也忍不住笑出了声。


    “好了,不管是我还是这些碎银子,都会努力保护小玉岁岁平安的。”


    宋凛生绑好系带,将小龙荷包重新挂回文玉腰间。


    文玉坠着宋凛生的衣袖不撒手,一面偏头围着宋凛生的俊脸看,“小宋大人,真的不生气了?”


    “真的。”宋凛生由着她胡闹,却仍是颔首应声。


    “真的?”文玉将信将疑,忍不住再次出声确认。


    她当然知道宋凛生不是小性子的人,只是……她忽然很想逗一逗他。


    “我几时生过你的气?”宋凛生俯身垂眸,无奈地看着像只树袋熊一般挂在他身上的文玉。


    文玉“唔”了一声,细细想来似乎还真的没有。


    她登时将心放回了肚子里。


    “那是小宋大人,大人有大量。”


    文玉不再玩笑,松开宋凛生的衣袖,在他的搀扶下站直身子。


    满街盈彩、人声鼎沸,分明已是月悬中天,可江阳府仍旧没有一星半点要沉寂下来的意思,反倒是越发热闹。


    街头巷尾各色摊位前皆是人来人往,摩肩擦踵,此起彼伏的叫卖声交织着,实在是抓耳得很。


    忽然,一阵婉转的曲调破开人声喧嚣传来。


    文玉循声望去,桥头的摊贩正吹着横笛,指尖翻动间便有阵阵清越响亮的声音自他手中跃出。


    文玉心思一转,抬袖拍了拍腰间又重新鼓鼓囊囊的小龙荷包,一时间有了新的想法。


    这回这些银子她不给别人了。


    文玉一把拉起宋凛生,指着桥头的方向,匆匆说道:“宋凛生,我们也过去瞧瞧。”


    “小玉稍待。”宋凛生回身将先前搁在岸边的糖柿果饼、各色玩意抱在怀中,而后腾出一只手来反握住文玉,“我们这就去。”


    不管是桥头,还是什么旁的地方,只要是小玉想去的地方,他都会陪她一起,虽远必达。


    二人身着青衣白袍,动作间似碧波晃荡、浪花翻飞,在灯花盈彩的街市上,显得尤为出挑。


    越过熙熙攘攘的人流,穿过此起彼伏的嬉闹*,文玉和宋凛生终于在桥头的摊贩面前站定。


    “小娘子,喜欢什么?”摊主招呼着文玉,“您尽管随意看看,多挑挑。”


    那一排排竹笛、洞箫被一次排开,逐一展示在文玉眼前。


    她抬袖在上头拂过,温润的感觉自指尖传来。


    这个太长,这个太短。


    看来看去,文玉总算在一众乐器之中选定了一管紫竹制成的长萧。


    她想起先前在田埂之上,不过是随手摘来的草叶,宋凛生便能令其发出美妙的乐声,如今这个洞箫想必宋凛生使起来也是不在话下。


    “宋凛生。”文玉双手将其捧到宋凛生眼前,献宝似地往前推了推,“那你看看这个?”


    宋凛生将怀中的礼盒暂时搁在一旁,隔着身前这管洞箫看着文玉亮亮的眼睛。


    他听说在海洋深处,有一种擅产珍珠的蚌壳,而其珠并非寻常的洁白之色,反倒是漆黑如墨,是以更加珍贵稀有。


    如果真有这样的珍珠。


    宋凛生眼睫一颤,不由得想到,约莫正与小玉此时的眼眸一般无二。


    “嗯?”文玉见宋凛生默不作声,便将洞箫又往前推了推,她的指尖几乎要触及宋凛生的胸口,“宋凛生?”


    第214章


    宋凛生如梦初醒,一双手接过文玉掌中的洞箫,拿在手中把玩。


    “这个你会用吗?”文玉见他愣神,忍不住猜测道。


    她不会是挑了个宋凛生并不会用的罢?


    文玉心中失悔,她不该当宋凛生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的。


    如果他真的不会,下不来台怎么办?


    “没关系。”文玉一把抓过去,唯恐宋凛生会失了颜面,“我们换一个。”


    “小玉。”宋凛生温柔地唤道,手中捏着那管洞箫不放,“我会一点。”


    他垂眸看着文玉如珠似玉的指尖扣在淡紫的萧身上,更是显得洁白无瑕。


    而后宋凛生鼓励似地看着文玉,直至她收回手。


    会一点?那是会多少?


    文玉心中犹豫,手里也只能先放开。


    宋凛生的手抚过萧身,柔和温润的感觉自指尖而起,似乎唤醒了埋藏于他周身的记忆。


    他很喜欢这管洞箫,即便是在路边随手买来的,比不上那些传世名品,可是小玉亲手为他挑选的。


    即便是用什么传世名品来换,他也不会愿意。


    “客官,不如试一试罢?”摊主看准时机,赶忙劝道。


    “你、别!”文玉一扬手,示意摊主不要出声。


    只是宋凛生仍是笑意柔柔的样子,并未见一丝慌乱。


    他俯下身,双目直视着文玉,循循善诱地问道:“小玉想听什么曲子?”


    文玉愣愣地看着眼前俊美无匹的面容,说话间险些失声,“都……都好罢。”


    宋凛生温和一笑,指尖翻动间,那洞箫便传出悠扬婉转的乐声。


    文玉抬首紧盯着宋凛生,眼中不由得生出一丝错愕。


    箫声呜咽、温柔缠绵。


    即便只是静静听着,文玉也觉得心头一窒。


    她毫无知觉地抚上面颊,触手分明是一片干燥可她却觉得似乎将要落下泪来。


    这是……为什么……


    她听得出,这是那日她与宋凛生并肩坐在田埂之上,他吹得那支曲子。


    可是将草叶换成洞箫之后,那跳跃灵动的曲调也随之低沉下来,


    箫声婉转,一直飘摇到街巷的每一处。


    楼上靠窗的茶座上,侍书支着手正打着哈欠。


    “大人,咱们这茶要喝到什么时候啊?”


    随着茶盏稳稳地落在桌案上,背靠床沿坐着的那位大人转过身,露出半边侧脸来。


    正是先前一早便“回城”的穆同。


    穆同打着玉骨扇遮住大半脸孔,而后倾身往桥头看去。


    “这样好的箫声若不听完,岂不可惜?”


    侍书嘟嘟囔囔地靠近窗沿,顺着自家大人的目光往外看去,顿时惊讶地指着桥头的男女,问道:“那不是文娘子和宋大人吗?大人可要下去打个招呼?”


    穆同轻摇着扇转回身,徐徐答道:“不必。”


    侍书探身再三确定着,直至看清文娘子和宋大人的脸,这才转回来。


    可是自家大人一句不必,倒叫他有些惊诧。


    “不下去,那您给文娘子准备的……”


    触及自家大人的目光,侍书赶忙收口。


    穆同俯首看着自己手中的玉骨扇,扇面洁白如玉,看着并不起眼,可摇曳间却有淡淡的光彩在上头流动。


    而后他指尖轻动,扇面逐渐阖上,露出底下桌案上的一块红布封来。


    窗外的箫声仍在继续,而他想做的事却不知如何开始。


    穆同两指在桌面上敲击着,发出断断续续的声响。


    从在医庐门前起,他似乎就一直在等待着一个时机,可是文娘子拒绝与他同乘之后,他为什么不下车呢?


    穆同凝眉不语,手上的动作却不停。


    若非文娘子,他原本并不喜欢这样喧嚣热闹的场面,既然掉头来了,为什么不能……


    他以为掉头追过来总有时机。


    可是游遍街巷不是时机,河岸放灯不是时机,如今洞箫声起,似乎仍不是时机。


    穆同一默,他一直等待时机,似乎便是一直错失时机。


    想起府衙当中同僚对他的评价,穆同一时失笑。


    他哪里八面玲珑,他从来学不会八面玲珑。


    侍书候在一旁,看着自己大人面上替来换去、忽明忽暗的色彩,只提着壶重新为其斟了一盏茶水,一字半句都不敢多说。


    自家大人形单影只。


    他转目往看去——


    桥头却是人影憧憧。


    文玉和宋凛生并肩而立,就着他的箫声看着沅水之上往来的花灯和船只。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似乎连水流也慢了下来,只为能听到此曲终了。


    只是戏有开场、曲有终场,悠扬婉转的乐声在船头岸尾飘荡一圈过后逐渐收拢,而后隐匿不见。


    一曲罢,文玉仍有些回不过神。


    今日是女儿节,街面上张灯结彩,游船上花香满盈,而来来往往的女儿家更是笑容满面。


    可饶是这样欢庆的氛围,也难抵文玉心中莫名的哀愁。


    直至宋凛生收了洞箫,倾身向前来,文玉才堪堪回神。


    “小玉觉得如何?”宋凛生眼带笑意,面含春风。


    在九月的秋夜里,他的眉眼似乎仍是那般温暖。


    文玉眨眨眼,看着近在咫尺的宋凛生。


    两侧的烛光打在他的鼻尖上,将其照得透亮,似明珠点点。


    丝丝缕缕的热气自其间喷薄而出,在微凉的夜风中显得尤为明显,让人避之不及。


    文玉唇齿微张,愣愣地答道:“好、很好!”


    宋凛生闻言抿唇轻笑,似乎心情很好,可待他靠近一步还欲说什么的时候,却叫一女声打断——


    “是很好,宋二公子——”


    此一声慵懒至极却又不失清亮,在街市上嘈杂的喧闹声中显得尤为抓耳。


    文玉和宋凛生立时循声望去,正见一女子在桥中央倚着栏杆侧身过来与她二人对视,另有一白衣男子长身玉立伴在她手边。


    那女子生的明艳大气,在桥上拥挤的人流中却能让人一眼便瞧见,实在出挑。


    而她身侧相伴的男子也是身姿卓然、清正风流。


    只是……


    文玉收回目光,自顾自地在宋凛生面上打量了一圈。


    她怎么觉得,那男子与宋凛生倒有三分相像?


    更何况她所唤的宋二公子,是指宋凛生吗?


    据文玉所知,宋凛生在家中也是行二……


    宋凛生一怔,似乎有些许惊诧之色,见文玉看过来便收回目光与文玉对视。


    不待他出声说什么,那女子便又接着开口。


    “我身侧这位公子正想与宋二公子切磋一番,不知二公子可赏光?”


    此言一出,文玉更是听得云里雾里。


    哪有人一上来就要切磋的?


    赢了倒也罢,若是输了让宋凛生的脸面往哪放?


    文玉一把拉住宋凛生,踮起脚尖附在他耳畔匆匆说道:“宋凛生,别怕,若你不想与他切磋,我帮你回绝了便是。”


    柔柔的气息在耳畔喷薄着,知道文玉在同自己说话,宋凛生不自觉地便稍稍躬身侧耳倾听着,以免文玉太过费力。


    等她话音落下,宋凛生转脸极其认真地看着文玉,同她柔和一笑。


    而后他郑重其事地拉起文玉的双手,那管洞箫也随之被握在他二人中间。


    四目相对之间,宋凛生的眼眸亮若星辰,“小玉,其实这件事我一直想了很久。”


    不知是什么时候起,这个念头就萦绕在他心间经久不散,只是他一直也没寻到机会。


    “什么?”文玉被他这一句没头没尾的话绕得找不着北。


    “我虽独身在江阳,却一直很想向小玉介绍我的家人。”宋凛生面上一热,说话也不自觉扭捏起来。


    他曾经想过,这般行事会否太过卑劣,毕竟他与小玉并未有过什么约定,只是真到了此刻,他又开始抑制不住地希冀起来。


    “不知小玉,可否愿意?”


    文玉茫然地眨眨眼,似乎仍有些回不过神,只是听完宋凛生的话,她几乎没有犹豫,当即应声道:“我、我愿意。”


    宋宅的人,不都是宋凛生家的人吗?


    她都认得呀,哪里需要什么介绍?


    眼见着宋凛生因为她的回应而笑逐颜开,文玉还不曾忘了正事,她赶忙扯了扯宋凛生的衣袖,劝道:“不过我们可以归家后慢慢介绍,还是先应付眼前这两个要与你切磋的人罢!”


    言罢,文玉抬眸朝桥中央望去——


    夜风吹拂、栏杆空荡,哪里有什么人?


    “诶?”文玉困惑无比,不由得惊呼出声,“怎么回事?”


    正当她四下搜寻那两人的身影时,宋凛生一手牵住文玉,引着她转过身来——


    方才还在桥中央斜倚栏干的女子此刻已然到了文玉眼前,那白衣男子紧随其后,在她身侧站定。


    乍然相见,文玉不由得缩了缩脖子。


    这女子的五官生的明艳动人,而眉眼却十分英气。


    方才远观已是万分惹眼,如今近看更加摄人心魄。


    文玉一默,她和宋凛生不是还没答应切磋吗?


    怎么人都寻到跟前来了……


    “小玉。”宋凛生颔首低眉,笑得很是清雅,“我来为你介绍。”


    文玉看看宋凛生满含笑意的眼睛,又看看身前的这对同样面色友善的俊男靓女,登时有些转不过弯儿。


    宋凛生要为她介绍……什么?


    “这位是沈绰阿姊。”


    “这位是我的兄长,宋霜成。”


    言罢,宋霜成轻轻颔首,而沈绰则是往前倾身笑眼弯弯地盯着文玉。


    “你好呀。”沈绰伸出手同文玉打着招呼。


    而文玉一时反应不过来,这热络熟稔的目光和招呼都让她感到茫然无措。


    宋凛生要为她介绍的家人,不是宋宅的人,是面前这位沈绰阿姊和兄长宋霜成……


    是她说要帮宋凛生回绝的人。


    她得缓一缓。


    宋凛生心中一阵发紧,小心翼翼地留意着文玉的神色,见她未有不快,这才接着往下说道:“沈绰阿姊,兄长,这位是——”


    “不必引荐了。”沈绰干脆一手拉住眼前的小妹,笑道,“文玉娘子嘛,我认得。”


    文玉指尖一热,赶忙俯首去看。


    这位名唤沈绰的阿姊正紧紧拉着她的手,其熟悉热络的样子不似头一回相见,倒好像是久别重逢的亲姊一般。


    “你、你认得我?”文玉迟疑地念道,可她印象里似乎并无这位阿姊罢?


    第215章


    “是呀!”沈绰眉梢扬起,目光流转间看过文玉身侧的宋凛生,“宋二公子送回上都的家书,早已写过千百回文玉娘子的名姓了。”


    只是宋二公子的情谊无穷,家书的篇幅却有尽,否则,真不知宋凛生能写多少遍呢。


    文玉闻言一顿,目中疑惑更甚。


    宋凛生的家书,写她的名字做什么?


    她来不及顾忌自己的手还被眼前的沈绰阿姊牵着,便抬首看向身侧的宋凛生,“宋凛生,是、是这样吗?”


    宋凛生眉心微蹙、满面通红。


    分明是月悬中天、漆黑一片,却不知是哪里的云霞飞上了宋凛生的双颊和耳畔。


    “小玉,是、确有此事。”


    隐而不发的心思忽然被人公之于众。


    宋凛生是既难为情,却又忍不住松了一口气。


    这些事情,他原本打算寻个机会自己同小玉说的,此时猝不及防地被沈绰阿姊挑明——


    虽在他意料之外,却又令他生出些许隐秘的欢喜和雀跃。


    小玉会作何反应,他很想知道。


    文玉的目光在宋凛生的脸上定了片刻,而后转回沈绰拉着她的手上。


    既然连宋凛生的书信都看过,那想必真的是他的家人,不会有假


    她相信宋凛生。


    文玉忽而翻过手掌反握住沈绰,而后福了福身,柔声唤道:“沈绰阿姊。”


    算是认下了眼前人。


    而与之相对的沈绰笑意更甚,在文玉福身之前一把将其捞了起来,两手捏着文玉腋下便将她架在了怀中。


    “文玉娘子不必多礼。”


    她身量高,这样搂住文玉也丝毫不费力。


    言罢,沈绰似乎仍不尽兴,索性抱着文玉在原地转了个圈。


    文玉双脚离地、心中一惊,却是屏息凝神地不敢动作,任由沈绰抱着她。


    不过是互相见礼,这位阿姊也不知何故高兴至此……


    沈绰对文玉的心思浑然不觉,仍搂着文玉左看右看,其唇畔的笑意是丝毫不减,反倒越发开怀。


    这般粉雕玉琢、如珠如玉的女公子,真是便宜了宋二这小子。


    “沈绰阿姊!”


    宋凛生见状猛地上前一步,急促地唤道,与之同时甚至抬臂去拦沈绰。


    他怕沈绰阿姊稍有不慎会伤了小玉。


    只是先前一直不曾开口的宋霜成却忽然应声而动,伸手横在了宋凛生身前,不让他有机会靠近沈绰。


    ——局面一时僵持不下。


    沈绰的目光从宋凛生手上划到宋霜成手上,而后又在这两张有三分相像的脸孔之间逡巡一遭,终了才转目看向宋凛生。


    “做什么?宋二公子?”


    她知道宋凛生在想什么,怕她这个行伍之人下手没轻没重,会弄疼了他的文娘子。


    不过她手中自有分寸,怎么会叫那样的事发生?


    但见宋凛生这幅火急火燎的样子,沈绰倒有些惊奇了。


    什么时候满眼都是书卷,张口就是文章的宋二公子,也会如此失仪了?


    她调笑打趣的目光看得宋凛生耳根一热。


    “沈绰阿姊你这是明知故问。”


    宋凛生扫了一眼兄长横在他身前的手是动也不动,不过他自己也是丝毫不肯退让,预备扶着小玉下来。


    “小生。”宋霜成淡声提醒,“不得无礼。”


    而这头的宋凛生充耳不闻、毫无反应。


    若是从前,他自然以兄长的话为首。


    只是如今已不是从前了。


    他有自己想要保护的人,自然不会再事事听从于兄长。


    宋霜成眼尾一扫,将宋凛生的神情收入眼底,他那又犟又倔的样子同在上都之时判若两人。


    宋霜成不再多言,只在转目之时似乎是微不可察地笑了一下。


    “阿绰。”宋霜成低声唤道。


    沈绰撇撇嘴,对宋家两兄弟的话语皆是置若罔闻,只顾着将文玉来回看了个遍,终了似总算看够了一般,轻轻地将文玉放下,让她得以双脚着地。


    文玉后知后觉地踩了踩脚下的石砖,为眼前这位沈绰阿姊的体格感到些许惊诧。


    没想到沈绰阿姊看着消瘦,却实在……精干。


    既是女子又是凡人,竟然能有如此的力气。


    “没吓着罢?文玉娘子?”


    沈绰见文玉一言不发,便伸手在她眼前挥了挥。


    文玉眨巴着春杏般的眼睛,茫然地摇摇头,答道:“我没事,沈绰阿姊。”


    宋霜成见了正欲收回手,却叫宋凛生一把拨开,直截了当地越过他去。


    “小玉。”宋凛生牵着文玉,而后俯身将她周身扫过,“没事罢?”


    “我没事。”文玉拍拍宋凛生的手背,安抚地说道:“真的没事。”


    她是有些许吃惊,但却不是受惊,能有什么事?


    可宋凛生仍是不放心,待将文玉仔仔细细地检查一番,才稍稍松了一口气。


    宋霜成在一旁气定神闲地看着宋凛生这幅与他三分相像的面孔上挂着着急忙慌的神情,不由得垂首看看了自己方才被拨开的手臂,而后哑然失笑。


    小生自打回了江阳府,是胆子也变大了,力气也变大了……


    文玉一把将宋凛生拉起来,这才注意到先前看好的那把洞箫还在宋凛生的手中捏着。


    她想起方才那宛转悠扬、动人情肠的曲调,当即便就着宋凛生的手朝身后的摊主示意:“老板,这个我们要了!”


    随着摊主忙不迭的应声,文玉拎起挂在腰间的小龙香囊,从那红布封里取出一些碎银搁在了摊位上。


    而后文玉转回身来,抬着宋凛生拿着洞箫的手腕,兴致勃勃地说道:“宋凛生,这个送给你!”


    月夜、桥头、河畔,这一切看起来都与宋凛生很是相衬,再加上这管洞箫,更加是妙绝。


    “小玉……”宋凛生眸光亮亮,在街头巷尾的满目盈彩之中也不失颜色,“小玉,我很喜欢。”


    随后,宋凛生垂首盯着手中的洞箫,以指腹来回摩挲着萧身,其爱不释手的程度自是不必言说。


    倒是文玉,此刻忽然生出一丝难为情。


    一管洞箫,宋凛生竟然高兴成这样……


    而且她还是花的宋凛生给她的银钱……


    文玉一手抚上腰间的小龙荷包,心中不由得想到,这不是羊毛出在羊身上吗?


    可这话她只能在心里想想,要叫她说出口那是万万不能的。


    文玉心虚地抹了一把鼻尖,正不知说什么,便听见身边的人笑出了声。


    “成哥,我也给你买一个罢?”


    沈绰侧身去瞧宋霜成的脸,甚至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笑得很是开怀恣意。


    “你喜不喜欢?”


    宋霜成面色不变,眸光划动瞥过后头那并不起眼的小摊,再转眼看回沈绰的时候,其唇畔似有一缕笑意。


    “阿绰,别闹。”


    沈绰挑挑眉,似乎并不打算就此作罢。


    “哎……还是小生知情识趣。”


    “沈绰阿姊。”宋凛生收好洞箫,闻言无奈地摇头一笑,“阿姊莫要打趣我。”


    “还是说说阿姊和兄长怎会在此罢?”


    宋凛生与文玉并肩而立,对视一眼后又将视线重新投向对面的两人。


    “你到任许久,我和阿绰事务缠身不曾来探望,如今途径江阳正好来看看你可有政绩。”


    宋霜成眸光划过沈绰,同宋凛生答道。


    可他身侧的沈绰却拍了怕他的肩膀,反驳道:“什么啊?”


    沈绰眉心一拧,别了宋霜成一眼,“你在路上可不是这么说的,不是说只要小生吃饱穿暖睡得香便好了吗?”


    言罢,沈绰似乎想到什么一般,压低了声音匆匆说道:“这里只有自小的兄弟姊妹,没有天家臣子、贵贱尊卑,要是再说那些冠冕堂皇的话,小心我打爆你的头。”


    “阿绰——”宋霜成的声音登时软了下来,柔柔地劝道。


    “好了!”沈绰一扬手,毫不在意地摆摆衣袖,“再说了,你是来看小生的,我可是来看文娘子的。”


    毕竟小生每封家书必定提及的人,可是比他本身更令人感兴趣。


    沈绰笑眼弯弯地盯着文玉,却看得文玉心中一阵发麻。


    文玉不由得挪步往宋凛生身侧靠了靠。


    她在江阳这许久,拢共认识的人也就来回那么几个。


    枝白内敛、乐回自持。


    如今她乍然见了沈绰阿姊这样热络的,实在略有些招架不住。


    宋凛生侧身俯首贴在文玉耳畔,悄声说道:“沈绰阿姊乃是当朝的长公主昭成殿下,是以才会有方才那一说。”


    文玉听得清楚明白,随即便轻轻颔首。


    “只是小玉不必紧张,沈绰阿姊与兄长从小一处长大,就如同你我的阿姊一样。”


    宋凛生一手勾住文玉的指尖,借着衣袖的掩藏,既令人安定却又不过分亲昵。


    “小玉,放轻松?”


    文玉看着宋凛生的眼睛,肯定地答道,“嗯!”


    有宋凛生这句话,她便放心下来。


    文玉抬眼望着比自己高出许多的沈绰,壮着胆子唤道:“沈绰阿姊。”


    “诶!文玉娘子!”沈绰似惊似喜,笑得很是畅意,“我既受了你这声阿姊……我想想……”


    她不能让文玉娘子这声阿姊白叫了。


    沈绰左右张望着,将周遭打量了一番,随即同文玉指着沅水两岸的花灯,问道:“不若我将这两条街买下来送给你?”


    说着,不待文玉应声,沈绰便抬手打了个响指朝着身侧的宋霜成招呼着,“成哥,明日一早就去办。”


    宋霜成无奈地摇摇头,若说是不情愿却反倒又一口应允下来,“是。”


    “宋大公子。”文玉满脸惊诧,摸不准这两人是说的玩笑话还是当真的,“宋大公子,不必如此……破费?”


    文玉心中疑惑,破费倒是另一回事,只是……这街市也是能随便买卖的吗?


    第216章


    宋霜成唇畔微弯、眼角带笑,同文玉颔首致意:“文玉娘子不必客气,与小生一道唤我一声兄长便好。”


    文玉闻言转眼去看宋凛生,见宋凛生也是满脸期待,便索性应了下来,“兄长。”


    “好啦!”一旁的沈绰笑逐颜开,拍着手朗声说道,“既有了这声兄长,成哥再加两条街罢。”


    触及宋霜成转过来的目光,沈绰一面笑对文玉和宋凛生,一面凑到宋霜成的耳畔嘀咕道:“就当是小生的嫁妆行不行啊?关键时刻,不许小气啊?”


    宋霜成眸光转动,看着眼前并肩而立的宋凛生和文玉,不由得唇畔勾起、轻笑一声。


    “都听阿绰的。”


    文玉和宋凛生对视一眼,虽听不清楚沈绰阿姊和兄长此刻在说些什么,可方才那句“再加两条街面”却很是分明。


    宋凛生笑着摇头,颇有些无奈。


    毕竟这世上只有一个人能制得住沈绰阿姊。


    宋凛生的目光划过自家兄长。


    可这人,不偏帮沈绰阿姊便是好事了。


    “沈绰阿姊,兄长,既到此处不如一同游玩罢?”


    宋凛生环顾一周,看着满街的灯彩起伏飘摇,摊贩的叫卖相互交织,在这中间是波光盈盈的沅水流淌而去,载着晃来晃去的愿灯一往无前。


    “正好,也看看凛生究竟有没有政绩?”


    文玉噗嗤地笑出了声,她就知道宋凛生哪里肯叫人白白打趣?


    宋凛生闻声垂眸看着文玉,随她一道笑了起来。


    不同于往常的抿唇轻笑或者眉眼弯弯,宋凛生此刻放开了声音,笑得很是开怀。


    宋霜成叫他这么一噎,亦是笑着摇头,却并不与他计较。


    沈绰拉着宋霜成与文玉和宋凛生并肩而行,打趣道:“好啊,你看看现在的宋二,哪里有一星半点小生的样子?”


    文玉转目看了一眼宋凛生,自他顾盼神飞的眉眼间,忽然觉得宋凛生也许一直就是宋凛生……


    会笑会闹,这才是凡人。


    无欲无求,那成什么了?


    说着话,四人皆是转身迈步往桥上走去,只是尚且不曾走到方才沈绰和宋霜成所在的桥中央,便见一人迎面匆匆而来——


    其似乎一面跑,一面喊着什么。


    那急促的步伐和翻飞的衣角,即便是在摩肩擦踵的人群里,也很是惹人注目。


    “公子!文娘子!不好了不好了!”


    文玉耳聪目明、五感更甚凡人,因而只一眼便认出来人。


    “洗砚?”


    宋凛生闻言和文玉对视一眼,皆从彼此的眼中瞧见三分疑惑。


    自方才下了马车起,洗砚便不曾和他们一道,怎么此时突然不知从哪里冒出来。


    他不是应该和……


    文玉心中一紧,莫名的焦灼不安瞬时升腾而起。


    她随即提裙匆匆上前迎去,一把扶住了洗砚,不待他喘口气便逮着问道:“洗砚,出什么事了?”


    看着洗砚只身前来,后头空无一人,文玉沉声追问:“我阿姊呢?荇荇呢?”


    洗砚神色慌张、六神无主,见了文玉像是见了救星一般,他一把抓住文玉的衣袖,险些拜倒下去。


    “文娘子!公子!荇荇姑娘投河了!”


    此一声罢,似平地惊雷响彻夜空。


    周遭人群的喧闹似潮水一般散去,五光十色的花灯也转瞬归于暗淡。


    文玉脑海中忽然轰的一声炸开,双眼难以置信地盯着洗砚,她抬手上前将洗砚捞起来,确认道:“你说什么?”


    郁昶修为高、道行深,更何况他本身就是从沅水底下出来的,那里是他的老巢……


    她不是担心他会有事。


    只是洗砚这句话,实在是令她不知所措。


    郁昶投河做什么?


    “小玉。”宋凛生见文玉脸上的神色变了又变,不由得为她担心起来,“先别着急,小玉。”


    言罢,宋凛生拍拍文玉的手背,从她手中将洗砚扶过来,“洗砚,怎么回事?”


    一旁的沈绰和宋霜成此刻亦是正了神色,上前询问道:“洗砚,细细说来。”


    “殿下?大公子?”


    洗砚慌乱仓促的目光扫过在场的众人,恍然道。


    “方才荇荇姑娘与我在河畔的那棵石榴树下放灯,原本说着待放完灯便去寻文娘子和公子……”


    洗砚的目光带着七分羞愧、三分怯意,纠结万分地看向文玉,匆匆答道:“可是不知怎么的,荇荇姑娘抬脚便往前走,我一路跟随只当她想看看江阳风光。”


    说着洗砚回身指向远处一眼望不见的河岸,“待我们走到僻静处,荇荇姑娘竟一言不发地投入河中!”


    “什么?”文玉大惊,当即反问道,“她一句话也没说?”


    “是、是。”洗砚的话音已然带上了哭腔,“今夜自下了马车,荇荇姑娘便没很是沉默,更甚往常。”


    文玉心中翻涌着,似有惊涛巨浪席卷而来。


    她不明白,郁昶此番何意?


    “救人要紧!快带我过去!”


    不论什么情形,她得先把人找回来再说。


    莫说他不是什么穷凶恶极的大妖,即便他真是,可这数月以来从未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罔顾道义的事,她不能放任不管。


    “我已向周遭巡防的人求援,请了人下水去寻。”洗砚匆忙转身带路,“文娘子,这边走。”


    文玉一撩衣袍,拔腿就跑。


    似一尾游鱼般在人群汹涌里逆流而上。


    “小玉,我与你一道。”宋凛生见状登时跟上去,可迈出两步又不得不回身嘱咐道,“沈绰阿姊,兄长,你们先在此处稍待,我……”


    “无妨,我和成哥也与你们一道去,多个人多个帮手。”沈绰一扬手,示意宋凛生快些跟上。


    宋凛生颔首,也不再推辞,转身跟上文玉的步伐。


    他虽不知荇荇……姑娘此举何意,但是她身份特殊、并非常人,不论如何也该谨慎对待。


    只是他想不通的是,往日荇荇姑娘并没有什么反常之处,今夜是节庆时候,怎么会忽然……


    宋凛生敛去心神,不再多想,只亦步亦趋地跟随在文玉身侧,伸手为她挡开周遭的行人。


    沈绰和宋霜成交换了一个眼神,亦是抬步紧随其后。


    几人相继离去,匆匆前行的背影叫街道两边的灯盏拉长,随即又被来往的人群踩在脚下,待人流散去时亦随之消逝似不曾存在过一般。


    街市依旧热闹,花灯仍然高照。


    背对窗前的穆同正俯首盯着桌面,不知在想些什么。


    直至一旁的侍书悄声提醒道:“大人,文娘子她们……她们走了……”


    穆同原本敲击着桌面的指节登时顿住,悬在空中迟迟不肯落下。


    心中那根紧绷的琴弦,似乎在刹那间猛然断开,发出刺耳的争鸣。


    他说不清是松了一口气,还是叹了一口气。


    穆同扭肩回身,晦暗不明的目光打窗口探出去。


    方才文玉站过的那处,摊贩仍在、明月依旧,只是再没有了……文玉。


    他顺着长街往前望,在拥挤的人潮中找寻着——


    却依稀能见到文玉那片淡青的衣角。


    穆同指尖一紧,似不受控般登时拍在了窗沿上,随之情不自禁地张口……


    可他忽然顿住,尚未开口便收了声。


    他这是……在做什么呢?


    一旁的侍书见状,却是无奈地劝道:“大人,要不要此刻下楼去追?”


    窗外是人声鼎沸的街市,窗内是寂静无人的雅座,动静交织间,侍书的话无人应答。


    只是他似乎听见一声极轻极轻的叹息声,尚未等他听清楚,便混着风声消散了……


    穆同缓缓回身,动作间视线再次落到了桌面上静默无言的红布封。


    良久,穆同才出声说道:“回府罢。”


    侍书见自家大人抬步离去,衣角扫过桌案边上的时候那只红布封随之不见,他心下了然却又万般无奈,“是,大人。”


    可未等他跟上,穆同却忽然顿住脚*步,回身嘱咐道:“加派人手去帮巡防救人。”


    “啊?什么?”侍书猝不及防,有些怔愣。


    穆同并未解释什么,只留下两个字便转身离去——


    “去办。”


    “是……”


    侍书应声,大人的交代他虽不明白,可却并未推脱,当即便折身往另一头而去。


    一窗之隔,底下街市依旧,上头人去楼空。


    月悬中天、星辰满眼。


    可此刻跟在洗砚后头的文玉脚步匆匆,丝毫没有驻足赏玩的心思。


    怪只怪此景不当此情。


    不远处的河岸已围了好些人,不过看衣装打扮幸而皆是府衙中巡防的衙役,并未惊动远处的百姓。


    文玉回身望了一眼来处,灯火通明、喧嚣依旧。


    此刻若是惊动百姓,必会引起恐慌,不如先将人疏散开……


    “到了到了!”洗砚一手拨开围在一处的人群,将文玉和宋凛生等人让进了最前方。


    眼前的乌泱泱的河水,在月色的笼罩之下,水面越发清冷冰凉,让人一眼看过去只觉得遍体生寒。


    文玉眼尾一扫,将周遭的人数粗略地算了算。


    “宋凛生。”文玉轻声唤道,“这些都是府衙的人?”


    宋凛生颔首,肯定地应声,“是,皆是今夜巡防的衙役。”


    文玉盯着远处起伏不定的河面,波光粼粼的样子虽引人注目却也晃得人难以直视——


    迷离、危险。


    “叫他们全数撤回去,仍照旧巡防即可,不必候在此处。”


    若说郁昶是投河自尽,她是万万不信的。


    他一只不知岁数几何的大妖怪,哪里会轻易那样想不开?


    再者说,沅水这点水量恐怕还不够他喝一口,怎么可能就将他淹死了。


    文玉心中有数,虽不知究竟为何,但郁昶定然是自己躲起来了。


    这样一来,这些巡防的衙役就算捞个通天亮,也不会有什么结果的。


    最好就是将人撤走,她再另寻他法。


    宋凛生眉心转动,只需一眼便能明白文玉的意思,他当即回身吩咐,却叫洗砚一把拦下。


    “不可!文娘子,荇荇姑娘还……”洗砚语带惊慌、面色失措地劝道。


    第217章


    “洗砚。”


    宋凛生一把握住洗砚的手腕,轻声细语地安抚着,随即朝他摇了摇头。


    出于对自家公子天然的信任,洗砚登时收了声,只是其双眼迷蒙、极尽懵然地喃喃道:“公子……”


    宋凛生轻拍其后背为他顺着气,同时打眼过去示意众人退下。


    府中的衙役经过这数月来的熟悉,已然对宋凛生这位大人唯命是从,如今见他有吩咐,虽不全然理解,却也并无人出声反驳,当即便领命匆匆退去。


    众人似潮水一般褪去,被留在原地的几人便显得更加出挑。


    沈绰和宋霜成对视一眼,心中俱是颇为赞赏。


    原以为小生这样温顺谦和的性子,在江阳府为官会有些抹不开脸面。


    可如今看来,他将府衙中的人收拢得很好。


    沈绰欣慰地颔首,看着前头身姿卓然的宋凛生,不由得想到——


    这下成哥总算不用担心这个小生这个阿弟了。


    “小玉,可有打算?”宋凛生见众人皆已走远,这才低声询道。


    文玉凝眉瞧着水面,想起那夜第一次在水下见到春蓬草的情形。


    自郁昶现身后,她倒是并未去查证过那株春蓬草究竟还在不在水底,今日也许是个机会。


    郁昶说他不是春蓬草,是与不是,待她探查之后自有分晓。


    “我……下去看看。”文玉唇齿微张、缓缓答道。


    她有种莫名的预感,似乎郁昶投河而去,便是想要她只身下水寻他……


    如此这般,才能避开宋凛生和宋宅里的许多人。


    难道是有什么话要说?


    可是,她早已将郁昶的事告知于宋凛生,他此番举动实在是多此一举。


    文玉微微叹息一口,随即敛去心神不再多想,不论如何,下去看看便知。


    可待她迈步上前,宋凛生却是一手拦在她身前。


    “小玉,我去罢。”宋凛生眸光坚定、措辞认真,“这些时日我的水性大有长进,一定能找到荇荇姑娘的。”


    如今入了秋,夜里更是天凉水寒,若要小玉下水,他是不能答应的。


    荇荇姑娘的事……他知道个大概,想必这沅水尚且不能奈何荇荇姑娘……


    “不必。”


    文玉摇了摇头,她明白宋凛生的一番心意,但是她更不愿意宋凛生以身犯险。


    “宋凛生,你在这里等我回来。”


    她并非不相信宋凛生,只是无论如何,宋凛生总是肉体凡胎,便是水性长进了又如何?


    要面对的不只是沅水,还有郁昶那头不知躲在哪里去了的妖怪。


    “小玉……”宋凛生再次开口,勉力劝道。


    “公子!文娘子!你们在说什么?”洗砚满目疑惑,似有泪光,“撤走巡防的人,却又在此处推脱吗?”


    他竟不知荇荇姑娘究竟是不是文娘子的阿姊。


    难不成她是什么不相干的人吗?


    他简直是昏了头,甚至不顾礼数地直接反驳道。


    “若是不去,我自己去便是!”


    言罢,洗砚不再出声,抬脚便直接往河岸走去。


    一旁的沈绰见状不禁挑眉,而后抬手打了个响指,十分利落地唤道。


    “成哥。”


    “在。”


    宋霜成应声而动,尚不及众人看清其身形,他已一把将洗砚捞了回来。


    “大公子?大公子!”洗砚双脚离地,颇有些恍惚,只得匆匆问道,“大公子,你做什么?”


    一时间,文玉和宋凛生的目光也朝这头汇聚而来,洗砚登时便成了众人眼中的焦点。


    宋霜成面色如常、并未应声,只一手将洗砚放在了地面上。


    水边的湿地夜露深重,洗砚一个不当心便跌作一团。


    “好了!”沈绰拍了拍手,一把扯过自己肩上的斗篷,“都别这里争来论去了。”


    言罢,沈绰转身将斗篷系在宋霜成的身上,末了还拍拍他的衣领,好叫斗篷围得更严实些,免得漏了夜风。


    “别着凉了。”


    “嗯。”


    宋霜成轻轻颔首,平静的眸光中闪动着一丝温情。


    沈绰凝视着河面,距离方才洗砚过来报信,已有些时候。


    “我既是受了你们一声沈绰阿姊,那这救人的差事便由我去罢。”


    沈绰两手握拳,相互捏着指节,直至其咯咯作响,才松泛地迈步上前。


    此刻,人不知会被水流冲到哪里去,幸而沅水并不湍急,应该还在附近,只是兴许已然落入了深处。


    不过这都是小事,她自小熟识水性,又久在行伍之间,这还难不倒她。


    此言一出,洗砚不由得大吃一惊,望着沈绰的目光也迟疑起来,“殿下……”


    宋凛生更是匆匆唤道:“沈绰阿姊。”


    “小生。”宋霜成淡声阻止,而后轻轻摇头。


    阿绰的本事他是知道的,旁人即便不信,他也不会怀疑。


    “兄长……”宋凛生欲言又止,在触及宋霜成的目光时悄然收声。


    说话间,沈绰已然走到了河岸边上。


    宋凛生劝告不及,只能侧身转目看向文玉。


    文玉凝眉不语,一手覆额,揉了揉太阳穴,而后收起心思,谢道:“那……沈绰阿姊当心。”


    她知道,照此情形她和宋凛生很难拦得住沈绰。


    莫说人家是一番好意帮忙救人,她不能不领情,况且若是她们反复推脱也难免引起怀疑。


    届时她这个做妹妹的更是说不清为何自家阿姊落了水,自己却能泰然自若的在此徐徐图之。


    文玉抬手碰了碰宋凛生的衣袖,后者当即明白过来,与她一道谢过。


    “多谢沈绰阿姊。”


    “谢什么?谁叫我是你们沈绰阿姊呢?”沈绰回眸一笑,眉眼之间英气十足,实在是明媚大方、动人心魄。


    文玉咬着下唇点点头,算是回应沈绰,而后便见她身形一动、跃入水中。


    水波登时铺开层叠的纹路,在河面上荡漾着,却并没激起什么浪花。


    看来沈绰确实是游水的一把好手。


    趁着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沈绰入水之处,文玉指尖弹出一星极浅极淡的青芒,从另一边钻入水面,紧紧追着沈绰而去。


    沈绰既是为了帮她,那她也不会让沈绰有事。


    夜色漆黑、天幕低垂,散落其间的点点星子似乎就环绕在众人身侧一般。


    时间就在众人的缄默不言之中悄悄流逝着……


    眼见水面一片平静,文玉胸腔之中却打起了鼓。


    文玉攥紧手心,闭上双眼,以灵力向四周探出去,企图感知郁昶的气息。


    即便郁昶说他不是春蓬草,但是他身上的那股藻类芬芳却一直持续着,不曾间断过。


    文玉循着记忆里的那道气息一直追寻着——


    宋宅、医庐、街市、河岸……


    白日里郁昶一路走来留下的气息仍在,可入夜之后到了河岸边上,却忽然什么也没有了。


    文玉睁眼望着风平浪静的水面,心中总算明白过来。


    郁昶……是故意切断了自己的气息,他这是在躲着她。


    毕竟彦姿可不会闲得无聊来追踪他的气息。


    可是,这是为什么呢?


    文玉转头轻唤道:“宋凛生,我……”


    “哗啦——”的一声响起,水面上登时便出现一个不大的豁口,众人打眼瞧过去,正见沈绰破水而出的身形。


    “阿绰。”


    宋霜成是头一个发现沈绰的人,毕竟他的目光从方才沈绰下水就从没移开过一星半点。


    “当心。”


    宋霜成匆匆上前一把将沈绰自岸边带至身侧,而后单手解开斗篷顷刻间便将沈绰围住。


    一套动作行云流水,未有片刻的耽搁。


    宋霜成一面为沈绰擦拭着发间的水渍,一面问道。


    “情形如何?”


    跟上来的文玉和宋凛生、洗砚亦是满目期待地等待着沈绰的回答。


    沈绰环视一圈,最终将视线落在了文玉身上。


    只见她面带愧色,无奈地叹了口气,“文玉娘子,水下并未见到任何人影……”


    枉她自恃身手了得,可是却没能帮上文玉娘子什么忙……


    沈绰眸中失了方才的色彩,此刻已然尽是担忧。


    文玉静默不语,心中的猜想更甚。


    若是郁昶存心躲着,沈绰阿姊不过是凡人,又哪里能真的寻到郁昶。


    倒也在她意料之中。


    “是否还是将巡防的人调回来,扩大搜寻的范围?”


    沈绰凝视着文玉,低声建议道。


    “看看能不能找到人……”


    或者是……尸身……


    文玉抬眼看去正与沈绰对上,宋霜成仔细地擦拭着沈绰的发丝并未出声,一旁的宋凛生则是侧身静候着文玉的回答。


    “不必。”文玉抬手制止着,而后同宋凛生嘱咐道,“宋凛生,秋夜寒凉、更深露重,你先带沈绰阿姊和兄长回府安置好不好?”


    这许多人在这里候着,并不能起到什么实质性的作用,她怕反倒拖累了沈绰阿姊的身子。


    更何况,她接下来要做的事,也不好同众人交代。


    “可是荇荇姑娘!”洗砚猛地出声,而后匆匆转身欲走“那我去报府衙调动人手来。”


    “洗砚。”


    宋凛生轻声制止着洗砚,目光却是一眨不眨地紧盯着文玉的双眼。


    “你先送沈绰阿姊和兄长回府。”


    他知道小玉的打算,他兴许帮不上忙,但绝不会给小玉添乱。


    可若是要他回府,将小玉一个人留在这夜色中,他也是不能答应的。


    “可是公子……”洗砚眉心紧蹙、焦灼不已,却又不知该说什么好,“公子……”


    “此处有我和小玉。”宋凛生微微侧头,给了洗砚一个安定的眼神,“你担心的事不会发生。”


    洗砚还欲说些什么,一直静默不语、专心致志地为沈绰擦着头发的宋霜成淡淡开口。


    “洗砚,相信你家公子。”


    此话一出,就连沈绰也不由得愣了愣,其目光自宋霜成和宋凛生面上划过,而后亦出声劝道:“洗砚……”


    洗砚眉心疑惑不减,可心里到底是安定了些,“公子,文娘子,当心……”


    宋凛生颔首应下,而后目送洗砚护着沈绰阿姊和兄长离去,直至三人的身形完全消失于夜色中,再也瞧不见的时候,他才靠近文玉悄声问道:


    “小玉,你预备如何?”


    第218章


    街市上人潮汹涌,河岸边风平浪静。


    在漫天星辰底下,宋凛生的话语混着夜风消散。


    文玉一言不发地看着眼前深不见底的沅水,回身同宋凛生嘱咐道:“宋凛生,你在此处等我,哪里也不要去,更不要下水寻我。”


    “小玉……”宋凛生抬袖欲言,眉眼中尽是担忧之色,“你……”


    “相信我。”文玉一手拍了拍宋凛生腰间的青苏玉玦,将自己的灵力注入其中,“等我回来。”


    宋凛生垂眸顺着文玉的指尖看去,那块青苏玉玦在浓稠的夜色中泛起点点微蓝的星芒。


    “嗯。”


    他相信小玉。


    文玉牵动唇角,挤出一丝笑意,好叫宋凛生心安,而后便转身下水。


    宋凛生匆匆几步跟上,在文玉消失的岸边驻足,一双眼紧紧锁在沅水河面。


    他相信小玉,却也不免担忧……


    沅水深处、藻荇交横。


    郁昶面若寒霜、眉心紧拧,一身玄金袍衬得他越发沉默寡言,凌冽的双眼中微光闪烁、变幻莫测,再没了白日里那青衣罗裙的清丽。


    他毕竟不是真的人类女子。


    就算再如何压抑自己的气息,借着一副幻化的躯壳掩藏在文玉身边,可他终究不是文荇,更不是文玉的阿姊。


    郁昶垂目,看着水流、虫鱼自指尖穿行而过,他微微蜷手似乎想抓住些什么,可始终是徒劳无功。


    方才街市上的情形,似走马灯一般在他眼前替来换去地显现着,令他不得不直面有些逃避已久的问题。


    想起从前他被法阵捆在沅水底下千万年,法力受制、寸步难行,那时他想为自己寻一个缘由却又无能为力。


    可如今,法阵已破、定元锁已解开,再没有什么能压制他的法力和修为。


    不论是水底还是岸上,他来去自如、随心而动,似乎一切都变得不一样,一切都能重新开始。


    但是……为什么他觉得此刻与千万年前也并无不同。


    从前寻缘由寻不到,如今求因果求不得。


    文玉……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郁昶痴痴地望着指尖的水流,似有形而终无形。


    他以为待在她身边,总有结果。


    可是榴花逝去、硕果满枝,数月来他其实一无所获。


    除了平白地与……与那些人斗来斗去,使得他心绪不宁以外,最令他受挫的,其实是文玉似乎从来没有真正的将他放在眼里。


    今夜在长街上,她与宋凛生那个凡人嬉笑打闹、游玩放灯,却是一时片刻也不曾想起他来。


    郁昶掌心收拢,指缝间震动的水流使得游鱼四散,可不管他如何紧握,却仍是两手空空。


    一个凡人的所思所想、所作所为尚且那般重要。


    那他呢?他算什么?


    他改换面容和身形待在她身边,又算什么?


    郁昶凝眉闭目,不由得轻叹一口气,而后散去力气,整个人缓缓地下坠着,直至最后蜷缩在一处。


    就如同……尚在襁褓之间的婴孩一般,寻求着最令自己心安的姿势。


    随着郁昶的下落,从更深处直直冒出一片硕大的黑影来——


    枝叶繁盛、形貌昳丽,正是春蓬草无疑。


    似乎是想接住郁昶,那春蓬草的叶片舒展着,将郁昶周身包裹起来,却又不见真正地将他缠绕住。


    “离我远些。”郁昶淡声开口,虽说不上厌恶,却也着实不悦。


    那叶片缩了缩,最终仍是不敢过分痴缠,只得隔着水流缓缓托住郁昶。


    郁昶长舒一口气,似乎很是无奈,他悠悠睁眼,抬手抚过春蓬草的叶片。


    柔顺、光滑,触手似锦缎般的微凉。


    他早说过,他不是春蓬草。


    “你说,她……究竟怎么了?”


    那叶片似有灵性一般,不再畏惧郁昶,反而是顺着他的指尖缠绕上来。


    可对于郁昶的疑问,其却是沉默无言、并未回答。


    “我忘了,你只是一株草木,并未化灵。”


    许是时日太久,他已然忘却了这桩事。


    说来,这春蓬草还是她当年以灵力所化,同定元锁一道留给他的,可如今她见了自己却当他是春蓬草了。


    水流不息,游鱼穿行。


    和当年一样,却已不是当年的光景了……


    郁昶的双目蒙上一层薄雾,似有片刻的恍惚。


    这里曾经是封印他的法阵,是他最想逃离的地方。


    可如今怎么……怎么反倒一有事便往此处跑了……


    郁昶一手覆面,遮住大半形容,沉半晌后,最终却只是摇了摇头。


    他仰面望去,沅水在月色的照耀下,似有缕缕银光穿破水面直往水底深处而来。


    日月尚有轮换,山河也有移转,那世事又怎么会一成不变呢?


    即便他是妖,也不例外。


    郁昶闭目,心下一沉,随即再也无法抑制那压抑万年的修为和潜藏已久的心绪。


    周遭忽有暗流涌动,随着郁昶释出越多的法力,而越发激荡起来。


    而这头文玉一路向下,顺着记忆中那株春蓬草所在的位置追寻而去。


    郁昶既无亲人又无师门,她想不出除了先前她见过的那株春蓬草,他还会有何处可去。


    越往下,越是一片漆黑,似有无形的遮挡将月光隔绝在外,令人看不清前路。


    文玉一把拉过腰间的青苏玉玦,借着其闪烁不已的青蓝光芒前行。


    奇怪,这下头似乎有什么东西令青苏感到害怕,不然它不会晃成这个样子。


    文玉凝眉,心中大约有了猜想。


    是郁昶罢?


    毕竟在强大的妖力面前,青苏有这样的反应也不奇怪。


    “郁昶?”文玉一路往下,并时不时出声呼喊道,“郁昶——”


    波涛变幻、水流汹涌,原本风平浪静的沅水河底忽然生出一股急流。


    文玉眼见那株春蓬草的枝叶晃动着,其后影影绰绰似有一人,可正当她欲往前查看,却被横在身前的急流挡住。


    郁昶,在做什么?


    周遭的水流越发湍急,甚至好几处都生出颇为汹涌的旋涡。


    可她仰面看去,往上的水面上却仍是一片宁静、丝毫不受侵扰。


    这才是郁昶真正的力量吗?或者说十之一二?


    他究竟是怎么了?要将自己锁在沅水底下,总不至于是炸着水花玩儿。


    文玉一手捏诀,定住身形,使得自己不受其所扰。


    可是她也只能做到不受影响而已.


    她虽跟着师父修行,却尚无自己的法器。


    眼前这样的情形,她并不能一剑破开这急流促成的屏障。


    文玉眉心一拧,心思回转间,当即便想要凭这通身的修为硬闯过去。


    难不成这小小激流,还真能将她伤了不成?


    文玉两手捏诀,口中默念着师父保佑、敕黄帮忙,随即便欲往前冲。


    只是她驱动着水流为自己劈开一条道路,正向前不足三两步便直直地撞上什么东西。


    其坚硬稳固有如泰山,使得文玉登时便觉得头晕眼花、星月移转。


    “你……”来人似有惊慌,停顿一瞬后才接着问道,“没伤着罢?”


    虽然急促,可若是凝神细听也不难听出其中的担忧与关怀。


    可文玉捂着鼻尖双眸紧闭,正担惊受怕自然顾不得那许多。


    忽然听得此声,她登时睁眼,望着眼前熟悉的脸孔,急忙唤道:“郁昶!”


    说话间,文玉垂眸看着郁昶一手搂在她腰侧,帮她稳住身形。


    而他身后那些原本汹涌翻滚着的滔天巨浪与混沌旋涡竟转瞬消逝不见,就好似从来不曾存在过一般。


    文玉心下惊疑,却更加确定了那些皆是因为郁昶所起,她两手登时扣上郁昶的肘间,“郁昶,你在这儿做什么?”


    郁昶双眸忽明忽暗,在水波的映射下,其目中的神色越发叫人看不清楚。


    他耀石般的眼睛紧紧盯着文玉的面庞,却间她唇齿一开一合间,仅仅只是问他在此处作甚而已。


    郁昶静默一瞬,登时便想撤回手。


    他还以为,文玉的担心他才来寻他。


    不问他为什么在此处,却问他在此处作甚……


    可最终他却仍是牢牢地揽住文玉,生怕她在水流激荡过后残存的法力之下受伤,而后沉声答道:“无事。”


    文玉偏头难以置信地横了郁昶一眼,企图在他凌厉的眉眼之间找出些许的破绽。


    “无事?”文玉一掌拍到郁昶胸前,怒道,“既无事做什么躲在此处,叫我好找?”


    她虽是妖精,却并非水生的妖精,与郁昶这样既能控水又能以水为介质修炼的大妖,还是不能相提并论的。


    在水下这些时候,她可也是费了一番功夫的。


    可文玉话虽如此说,心中却并无真的埋怨郁昶的意思,她甚至有些庆幸,幸好没什么事。


    郁昶感受到文玉的手掌划过胸膛,不由自主地轻微耸了耸肩,而后叫他极力止住。


    他疑惑的目光顺着往下看去,随着文玉话音落下,其眼中竟慢慢生出一丝丝光亮来。


    “你、来找我。”


    郁昶转目紧紧盯着文玉的双眼,似乎急于在她身上确认着什么。


    原本他只是觉得心烦意乱、困苦莫名,一时间失了方向和头绪,想要在沅水底下冷静冷静。


    可若是文玉来找他的话……


    是不是意味着,她知道他在想什么?知道他在烦恼着什么?


    郁昶心思微动,就连扶在文玉腰侧的手也不由得紧了两分。


    “是啊!”


    文玉目光坦然地回答,未有一丝躲藏,旋即想起什么,又接着说道。


    “先前那些衙役和沈绰阿姊来找你,为什么躲着人家?”


    不必多问,文玉也知道是郁昶自己将人隔绝在外,否则那许多人怎么可能真的发现不了他的踪迹。


    他到底知不知道,在众人眼中他还是个凡人,是她的阿姊文荇?


    这样胡闹,回去又该如何向旁人交代?


    郁昶原本总算舒展开来的眉眼,再次随着文玉的话而拧起,他并不回答,反而沉声问道:


    “那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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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19章


    一个宋凛生还不够,又从哪里冒出来的什么沈绰阿姊?


    她不是说他才是她的阿姊文荇吗?


    那他这些时日为了免去她的麻烦,每日都身着女装将自己打扮地奇形怪状算什么?


    他的考量又算什么?


    郁昶心中不忿,却又说不清自己究竟是怎么回事,似有一股莫名的气流在身体里游走着,令他浑身不自在。


    文玉触及郁昶晦暗不明、几经变化的目光,虽有些疑惑,却仍是接着说道:“是宋凛生的阿姊,不过那不重要。”


    她摆摆手,将方才的话抛诸脑后,“重要的是——”


    郁昶胸腔里翻涌着,尚且未听清楚文玉所言,便抬袖将文玉扬起的手捉住而后强硬地令她与自己十指相扣。


    有些事情,他一直怀疑却从未求证过。


    原本想着慢慢观察一番,再做决定,可一拖再拖直至今日也没什么长进。


    他不能再等下去,也等不下去。


    从前他们身份天差地别,自没什么可分说的,可如今既然同为妖怪,那他们才是真正的同类。


    那个宋凛生再好,也不过是个凡人,怎么能与她比肩。


    郁昶双目深深地凝视着文玉,而后忽然闭了眼,探出的妖力自掌心钻入文玉的身体,企图感知她体内的灵力。


    若是她脑海中有关于他的记忆,哪怕一丝一毫也足够令他发现。


    文玉指尖微微蜷缩着,颇有些茫然无措,看着眼前紧闭双眼的郁昶,一时之间就连方才要说什么也忘得一干二净。


    郁昶这是……要做什么?


    文玉垂眸看了一眼被郁昶握住的掌心,其间似乎有丝丝淡白的星芒亮起,在漆黑的沅水之中显得极为耀眼。


    她有些捉摸不透,就连挣脱也没有力气。


    陌生的感觉令她感到无措,却又并不是害怕。


    那股淡白星芒似乎……并没有伤害她的意思。


    “郁昶……”


    他想做什么?


    “嗯。”


    郁昶淡声应道,却并未多说什么。


    只是随着妖力的探入,其眉心越拧越紧。


    沅水寒冷,他心中亦是一片冰凉。


    他只当千万年来他早已习惯,可此刻才忽然发现,沅水竟从不曾温暖过。


    那些温暖的记忆,难道都是假的吗?


    到底什么是真的?


    他想要看到的文玉体内有关于他的记忆,竟然是一片空白。


    郁昶难以置信,仍旧不死心,随即加强了妖力的注入,企图再探一探文玉的来路。


    若无有关于他的片段,也不要紧,至少让他看看文玉究竟来自何处,又是如何流落至此。


    他在沅水河底的这千万年,外头究竟生了何事。


    可毫不意外的是,文玉识海中仍然是一片空白,什么有用的讯息也没有。


    郁昶眉心蹙起,不由得前倾几寸,试图感知地更加清晰一些。


    后春山、梧桐祖殿、往来的香客,啁啾的鸟雀,蹦跳的兔子……


    碎片化的记忆在郁昶眼中一一划过,却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难道是他解开定元锁的时日尚短,妖力并未全然恢复,是以无法与文玉的灵力产生共鸣,更别提冲突阻碍探知她内心深处的记忆。


    郁昶心中一动,瞬间加强了掌中的妖力。


    “郁昶……”顷刻间,文玉吃痛地喊出了声,“郁昶。”


    似从一片混沌中猛然清醒,郁昶忽而抬首睁眼,文玉的面容就在身前,令他生出些许实感。


    郁昶卸了力气,不再禁锢着文玉的手,那道淡白星芒自然随之消失不见。


    而后他扶在文玉腰侧的手微微用力,将文玉整个人带入怀中,另一手则揽过文玉肩头,将他的下颌埋在文玉的发顶。


    “没事、没事的,别怕。”


    郁昶不是能言善辩的人,甚至在沅水底下的这千万年来,除却藻荇游鱼,他连旁的什么活物也没见过,更遑论与之交谈。


    是以,此刻他只能用最干瘪、贫瘠的语言,略显生硬地安慰着文玉。


    至少有一点他很清楚,他不想让她痛。


    郁昶收住周身的妖力,不敢有一丝一毫的泄露。


    依照文玉眼下的这幅躯体和修炼的境况,尚且不能够安全无虞地承受他的妖力。


    郁昶心中一默,罢了。


    文玉愣愣地看着眼前郁昶高大的身躯在她面颊上投下的阴影,总觉得莫名的情绪在她身侧涌动。


    从前郁昶虽然寡言少语,却极少如此伤情。


    文玉抬手抵在郁昶胸前,将他推开,而后双眼直视着郁昶。


    虽有些莫名其妙,可是却并没有要探究的意思,她只是想起方才未说完的话。


    “郁昶,我说那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别闹了,跟我回去罢?”


    既没有什么旁的事,他总不能一直缩在沅水底下不见天日,分明在宋宅住得好好的,没必要再忍受水里的潮湿和阴暗。


    郁昶闻言眸光一亮,水底的波光似尽数滑落其眼中,而他心里更是起伏不定、生出些许别样的情绪。


    “你、你想让我跟你回去?”


    若是想要他与她一同回去的话,是不是意味着……她其实是舍不得他的……


    “是啊。”文玉毫不犹豫地答道。


    郁昶唇畔微弯,似乎某种隐秘的猜想得到了验证。


    可尚未等他笑出来,文玉的另一句话便响彻耳畔。


    “难道你另有去处?”


    郁昶面色一凝,顿时笑意全无。


    他并非没有旁的去处,只是他如今还不想去罢了。


    可难不成文玉要他跟她回去,只是以为他无处可去,出于可怜而收留他不成?


    “并无。”郁昶心中不悦,可面上却又不好发作,只有淡淡应声答道。


    文玉一副果然如此的神情,而后一把抓住郁昶的衣袖将他拖着走,“那就跟我回去。”


    郁昶凝眉不语,任由文玉拉着他在水中的藻荇之中穿行。


    “那是?”文玉忽而见了什么一般,指着身前不远的某处,“那是春蓬草?”


    郁昶顺着文玉所指的方向看过去,春蓬草舒展的叶片随水波而动,远远观之就如同在与文玉招手。


    “嗯。”


    这春蓬草是当初她用他的一缕法力所化,是用来困住*他的一种阵法,因着原本便是来自于他本身的力量,因而与他相生相克、强弱一体。


    即便后来他法力大增,却也无法逃脱。


    直至……


    郁昶垂目看了一眼身侧神采奕奕的文玉。


    直至文玉忽然出现在沅水河底,春蓬草上的禁制才随之而解。


    她曾经说过,总有一日会放他出来,如今看来确实也不算失约。


    “原来你真的不是春蓬草?”


    文玉望着越来越近的春蓬草,忽然满面惊奇地回首看了一眼郁昶,似乎很是惊诧。


    “我还以为你同我说着玩呢!”


    言罢,文玉松开郁昶,整个人朝着春蓬草的位置靠过去,一边赞不绝口一边仔细打量着春蓬草的叶片。


    “嗯,我不是。”郁昶亦步亦趋地跟在文玉后头,目光也随之落在春蓬草上。


    “你知不知道,那日这春蓬草叶划伤了我的指尖,取了我一滴血。”


    文玉煞有其事地围着春蓬草绕了一圈,而后在其高高昂起的叶片上敲了敲。


    “原本还想着找你算账的,既然你不是春蓬草……”


    在深蓝黝黑的水底,文玉笑得很是明媚大气,那神采似乎能将周遭点亮,她大手一挥,满不在乎地说道:


    “那便与你无关。”


    可她的神色轻松,郁昶心中却是一紧。


    郁昶忽然凝眉,一把握住文玉的手腕将她十指一一检查过,再次确认道:“它取了你的血?”


    文玉叫他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有些迟钝地半晌才反应过来,应声答道:“是啊……”


    不过,一滴血而已,这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罢?


    郁昶怎么紧张成这样?


    郁昶眉目低垂,仔细凝视着文玉指尖那早已消失不见的伤口,一个大胆的猜测却在心中愈演愈烈。


    一滴血。


    解开春蓬草禁制和阵法的难道……是文玉的这滴血……


    郁昶猛地抬头,正对上文玉疑惑不解的目光。


    那双澄明清澈的眼睛,就算在漆黑的夜和幽暗的水里,依然保持着最闪亮的色彩。


    他忽然不愿意叫文玉卷入这些未知的谜团当中。


    “嗯。”郁昶别开脸,不再去看文玉,“没事。”


    不知为何,他觉得文玉这双眼睛似乎本来就不应该收到任何杂质的侵扰。


    文玉看了看郁昶,又看了看被他握住的手腕,不由得缓缓抽回手,而后追问道:“不过,你若不是春蓬草,那你是什么?”


    就好比她是碧梧树,敕黄是大黄牛,郁昶既是妖,总得有个原形罢?


    郁昶闻言转脸过来回看着文玉,却是淡淡地没有说话。


    四目相对之时,文玉只觉得周身发冷,仍不住缩着脖子打了个寒颤,“你若是不愿说便罢了,不强求、不强求。”


    “你想知道?”郁昶眸光闪烁,似在思索着什么。


    “想、想知道?”文玉眉梢一扬,试探着接着往下说,“倒也没有那么想知道。”


    但若是郁昶大发慈悲,能给她看一眼就好了。


    毕竟像他这样的大妖,原身还不知有多威武呢!


    文玉抿着嘴唇一言不发,可灵活生动的眉眼却出卖了她此刻的想法。


    郁昶面色不变,待文玉心里嘀咕完毕这才强忍着笑意,扔下一句便兀自往前走去。


    “不想知道便罢了。”


    文玉丢下缠在她身侧的春蓬草,飞快地抬脚便朝着郁昶追去,“诶?”


    他一身玄金衣袍随着水流翻飞,却忽而从层叠的衣角之中钻出一尾,其颜色洁白、鳞甲坚硬,隐约之间似有淡淡金光闪烁其间。


    文玉忽然顿住,怔愣间甚至忘了继续往前,她抬首将目光向上移去。


    郁昶浓稠如墨的发顶上,钻出一对银白中带着点点朱红的触角。


    那是……


    文玉心中一震。


    第220章


    似乎察觉到文玉并未跟上,郁昶随即止步不前,在深沉无光的水流间回过头来。


    那触角上泛着银白、朱红两道光晕,将周遭点亮,郁昶妖冶却又不失稚嫩的脸庞就那么明晃晃地显现出来。


    她曾在春神殿的藏书里读到过,上古时期曾有一天生地养的妖物现世,其集创世与灭世之力,是一体同生、善恶难分的存在,后世皆称之为——


    蛟。


    “郁昶……”文玉一手指着郁昶的头顶,愣愣地开口,“你是……蛟龙啊……”


    露水滑落、星辰隐去。


    街市上的人潮较之先前总算宁静些许,而沅水河畔寂寂风声一如方才。


    宋凛生仰面望着辽阔无边的天幕,忍不住深深叹息一口,而后垂下头颅继续紧盯着水面。


    水天一色,风月同行。


    宋凛生的指尖自腰间那块青苏玉玦上反复抚过,那点点青蓝的星芒忽明忽暗一如他起伏不定的内心。


    “哗——”的一声响起,四溅的水花自那豁口中喷涌而出。


    宋凛生一惊,赶忙应声寻过去,当即便认出了来人。


    “小玉!”


    文玉两手打横抱着郁昶,或者说是抱着她的阿姊文荇,似一尾游鱼般自水面钻出来,而后很是灵活地朝着岸边游过来。


    “小玉,当心。”


    宋凛生匆匆上前,也顾不得什么便整个人趴在潮湿的地面上,伸手将文玉和郁昶拉上岸。


    “呼——”文玉双手穿过郁昶的腋窝将他拖上岸安置好,回身同宋凛生答道,“我没事。”


    “你和文荇阿姊怎么……”


    “你怎么弄成这样?”


    四目相对,宋凛生和文玉竟一同开了口,而后又同时顿住,两人眼中的讶异随即化为了然。


    文玉不由得失笑,她看着宋凛生衣角沾上的草叶和露水,更有甚至还别到了宋凛生袖间。


    宋凛生顺着文玉的目光看去,见自己一身狼狈,也是笑出了声。


    “小玉,委屈你了。”


    宋凛生解开外袍,将上头的草叶一一摘去,而后将其披在了文玉肩头。


    “不过,文荇阿姊这是怎么一回事?”


    文玉摆摆手,不知从何说起。


    “许是呛了水罢……”


    方才在水里,原本一切都好好的,可她一说起蛟龙的事,郁昶似乎是想接话的。


    可尚未等他开口,竟忽然晕了过去。


    文玉一时之间,也不知该如何处置,便只能先将他拖上岸。


    她不是有意瞒着宋凛生,可是这中间太过复杂,她还没想好怎么同宋凛生解释。


    “没事,我们先回府,再请些郎中来瞧瞧。”


    言罢,宋凛生似乎想起什么,探寻的目光向文玉投去,紧接着询问道:“郎中……能请吗?”


    “能,这有什么不能。”文玉起身一把将郁昶拽起来,“你放心罢,不会有事。”


    她知道宋凛生的意思。


    凡人的法子对郁昶不一定有用,但也不能说全无用处,总要尽力一试。


    “好,就依小玉所言。”宋凛生抬手将郁昶从文玉手中接过。


    可在想要摆弄郁昶的手臂之时,又不由得有一丝犹豫。


    看着眼前女子打扮的文荇阿姊,宋凛生紧了紧掌心,而后将其架在了自己肩上——


    总好过让小玉劳累。


    “小玉,车架就停在不远处,我们……”宋凛生朝前看了一眼,同文玉示意。


    “走。”文玉颔首,从一面搀着郁昶。


    尚未走出几步,一人影便忽然窜出来横在文玉身前。


    “荇荇姑娘!荇荇姑娘没事罢?”


    文玉冷不丁叫他骇了一跳,猛地收住脚,待她定睛一看才发现来人竟是洗砚。


    “洗砚……”文玉眉心直突突,忍不住扶额,“不是让你送沈绰阿姊他们回去吗?”


    “荇荇姑娘这是怎么了?还……有气吗?”


    洗砚躬身低头去查看郁昶的面容,甚至向伸手去探他的鼻息,至于文玉问他的话,他是浑然不觉、置若罔闻。


    “洗砚将沈绰阿姊和兄长送回府之后,才又驾车过来的。”宋凛生无奈地摇摇头,解释道。


    文玉扯扯唇角,看着洗砚一副泫然欲泣的样子,不知该怎么劝他。


    她……还真想一把推开洗砚,同他说“行了行了。”。


    这……能说吗?


    文玉一把拍在额角,颇有些无奈,要是郁昶醒来看见洗砚这幅样子,不知会不会一掌将他拍飞。


    到那时,她该怎么做才能拦住郁昶。


    洗砚掏出帕子将掌心擦了又擦,而后小心翼翼地托住郁昶的左手,同宋凛生说道:“公子,我来罢。”


    “等等……”


    “没事的公子,还是我来,你照看好文娘子便好。”洗砚兀自说着,全然没察觉宋凛生的沉默。


    “洗砚。”宋凛生眉心一动,抬眼望向身侧好一顿忙活的某人,“我没说话。”


    此言一出,文玉心中警铃大作,转眼过去果然瞧见洗砚仍呆呆愣愣地看着宋凛生。


    “公子?什么?”


    宋凛生勉强地勾勾唇角,侧目看向肩头的女子。


    其喘着细气,似乎很是虚弱,可她却有力气将手从洗砚手中抽回,而后抬眼正视着洗砚——


    “我说,等等。”郁昶转动着手腕,目光却是一动不动地落在洗砚的脸上,“我自己能走。”


    说着,郁昶站直了身子,就连原本搭在宋凛生肩头的手也一并收回,就好像真的一星半点的事也没有。


    洗砚怔愣着看着自己空空的掌心,即便再三确认过,却仍是有些难以置信,他唇齿蠕动了好半晌才挤出一句。


    “荇荇姑娘……你、你没事罢?”


    郁昶抬脚往前,正欲越过洗砚而去,却在听到他的问询之后,停住了脚步。


    “我没事。”


    文玉眼见擦身而过的两人,赶忙拉着宋凛生追上去,而后一把挽住了郁昶的小臂。


    他不要洗砚扶着他,兴许是不想叫人察觉异常,那她扶着总没事。


    “若是没事,那方才在水底是怎么回事?”文玉小声嘀咕着,用仅有她和郁昶两人能听见的音量问道。


    郁昶垂眸扫过文玉的手,这回倒是没急着挣脱,却也并未回答她的问题。


    郁昶一手抚上戴在胸前的定元锁……


    正中那抹朱红的宝石光芒闪烁、忽明忽暗,在与郁昶的指尖相碰的瞬间,更是有轻微的轰鸣声在他的脑中响起。


    定元,是想告诉他什么?


    方才在沅水底下,他并未显出全部的真身,只不过化出了首尾而已。


    可当文玉靠近查看之时,定元锁似有异动,那些他原本有意压制的妖力竟游遍全身,忽然之间似不受控一般几乎要冲出体外。


    他尽全力压制,却险些承受不住,竟就那么昏死过去。


    郁昶凝眉不语,这件事还真是越来越叫他看不明白了。


    他试着蜷了蜷指尖,重温着力量受控的感觉,与方才的失序全然不同。


    文玉瞧他不答话,也不好一直追问,只能撇撇嘴扶着他前行。


    一旁的宋凛生见了也跟在郁昶的另一侧帮手。


    他不在乎这位文荇姑娘为何会只身投河,也不想猜测她为什么要在水底待这么久,但若是小玉想救她,那么他也会尽全力。


    一时间,唯独洗砚还愣在原地。


    “诶?荇荇姑娘你等等我!”


    洗砚一拍脑门,赶紧拔腿跟上。


    他今夜不是才送了荇荇姑娘红布封的碎银吗?


    莫说岁岁平安,怎么就连今日的平安也保不过去?


    看来他还是得走一趟梧桐祖殿才行,放眼江阳还是春神娘娘庙祈愿最灵验。


    “等等我啊!公子!文娘子!”


    洗砚的声音顺着河岸往上,一直游过小河湾、飘过芦花荡。


    走在前头的文玉挥挥衣袖,是说不出的闲适与潇洒。


    “不等——”


    宋宅,观梧院。


    斜阳西沉、霞光满天,秋日里的光照一如往常般地爬上窗棂,自缝隙间投在文玉的榻前。


    文玉迷迷糊糊间往床榻更深处缩了缩,不想暴露在阳光底下。


    她原身可是棵树,一向是喜欢在春日里抽芽长叶,不喜欢在秋天随风枯黄的。


    文玉这般想着,不由得在锦被上蹭了蹭,可是忽然一个激灵猛地睁开了眼——


    不对,现在是什么时辰了?怎么日头都照到她脚边儿了!


    顶上的纱帐随风而动,有缕缕金光自其间穿行而过,依照她往常的经验来看,此刻约莫宋伯都要差人来请她用晚饭了。


    文玉闭了闭目,有些难以置信。


    她不过是午饭后回屋小憩片刻而已,怎么一觉睡到现在?


    思及此处,文玉一骨碌从榻间翻起来,正欲下床找找鞋袜,却冷不丁叫榻前人骇了一跳。


    “呀——”文玉失了力道,跌坐在榻上,粉白的衣衫交叠着似一朵盛开的鹅毛粉黛,“阿柏?阿竹?”


    阿柏和阿竹二人斜靠在榻沿,一人正慢悠悠地打着扇子,另一人则托着腮瞌睡着。


    “你们在这儿做什么?”


    文玉膝行两步跪坐在阿柏身侧,而后一手夺了她手中的扇子,转头为阿柏和阿竹扇起风来。


    “嗯?嗯?”阿竹迷迷瞪瞪地睁开眼,似乎仍在睡梦之中遨游,“文娘子,你醒啦?”


    阿柏则机警得多,一瞧便是时刻清醒着,甫一见文玉起身便掉头去准备净脸的帕子和干净的鞋袜。


    “能做什么?不过是陪着娘子午睡呀!”阿柏捧了银盆过来,绞了干净帕子擦着文玉的手心,“娘子可睡好了?”


    温热的触感自掌心生出,文玉这才发觉不知是什么时候,阿柏已将净手的水尽数换了热水了。


    暑热散去、秋凉袭来,等到她惊觉的时候,夏日已然过去。


    许是真的入秋了。


    “嗯……”文玉有些发懵,甚至不自觉地吧咂嘴,“怎么不叫醒我?”


    她打眼望去,外头虽晴光犹在,时候却不早了,看来她确实睡了一整个晌午。


    “哪敢啊……”阿竹两手揉着眼睛,嘴里仍是哈欠连天,“公子说了不叫任何人打搅娘子。”


    “啊?”文玉见阿竹的样子,也忍不住仰头抻了抻脖颈,“怎么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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