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时间过得快,转眼间已经腊月初十,再过几日便又是一年。经过几日的阅卷,终于完成了所有考生的卷子都誊抄检阅。其中“佳”十卷,“上佳”五卷,原本由文吏送至内阁。
可宋子雲却道,“这几日大家都辛苦了,为了早日放榜一连几日都不曾回家,今日本宫做回好人,将*这些卷子送往楚首辅那处,尔等皆回去歇息吧。”
众人得了特赦,纷纷记得宋子雲的好。
宋子雲今日只一身天水碧的素锦宫装,发髻间簪一支白玉步摇,清雅得如同仕女图中的人物。她手中捧着一个紫檀木的卷匣,里面整齐码放着数份誊抄工整、墨迹尤新的殿试优等卷乘坐一顶不起眼的青呢小轿,停在楚府的角门外。
下轿前她特意又检查了一遍这几份卷匣才放心掀开轿帘,她仰着脖子看牌匾上写着的楚府二字,他应该在府上,我把秋闱之事办得妥当,他应该会高兴的。
这个楚墨珣真是奇怪,总在她最孤立无援的时刻,不动声色地推了一把,替她化解掀起的风波,可真真要与他说几句话时,他总是刻意回避,未曾在她面前露过一面,仿佛那件事与他毫无干似地。
宋子雲恼怒地咬着下嘴唇,心中又生出一丝难以言喻的情愫。
“楚伯伯!”
楚之三步并作两步到宋子雲面前,“殿下拿的是什么东西?尔等狗奴才,都不想活了还是怎么地,岂能让殿下提如此重物?”
楚之想要接手宋子雲怀里的卷子,被她一躲,“无碍,这东西先生看重,我要亲自交他手上。先生在吗?我有事找他。”
楚之缩回手,瞧宋子雲这满脸认真的样子也不再强求,“殿下快点去大殿稍坐,大人正在会客,我这就去请他过来。”
“会客?”
楚墨珣向来深居简出,也会会客?宋子雲才发现失忆之后的她对楚墨珣知之甚少,平日里只知陆魏林跟着他,也不知他还有其他要好的同僚。
“是不是打扰楚先生了?”
楚之连忙摆手,“岂会?先生知道殿下来了一定很高兴。老朽这就去叫他,殿下可自便。”
宋子雲捧着卷匣站在廊下,午后阳光正好,透过稀疏的竹影,在曲廊上投下斑驳的光点。她独自在这处素雅别致的府邸中随意踱步,书房的门并未关严,留着一道缝隙。她本无意窥探,但里面传出的温婉女声和另一个熟悉的带着长辈热切的声音,让她脚步顿住。
“楚先生日理万机,整日埋首案牍,身边连个知冷知热的人都没有,你别怪我多嘴,你这个年纪早该成家了。”
楚墨珣没有说话。
秦淑华又道,“这是妾身的侄女,名唤庄晓蝶,家世清白,性情温婉,知书达理,模样更是百里挑一,她父亲庄侍郎,先生也是相熟的对吧,与先生你同朝为官,正是门当户对……”
楚墨珣端坐在宽大的紫檀书案后,今日倒是没着官服,只是一身素白长袍,衬得他面容愈发清俊冷冽,只是眉宇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漠。
他对面坐着一位身着鹅黄襦裙的年轻女子,正是秦淑华口中的庄晓蝶。她低垂着头,露出一段白皙的颈项,侧影娴静美好,如未开的百合纯洁秀美,双手交叠放在膝上,姿态温婉恭顺,脸颊带着淡淡的红晕,偶尔飞快地抬眼偷觑一下楚墨珣。
楚墨珣的目光平静无波,礼貌地听着,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书案上一方青玉镇纸的边缘,并未看庄晓蝶,也未接秦淑华的话茬。
秦淑华满面笑容,正极力撮合,“楚先生别看晓蝶这般温婉,她平日里一口一个楚大人楚先生,对你可是仰慕已久……”她亲昵地拉着庄晓蝶的手,“你这丫头平日里总说想见楚大人,怎么今日得见倒没有声儿了?”
一抹柔和的鹅黄色身影正静静伫立在楚墨珣面前,她今日打扮得更为精心,淡扫蛾眉,薄施脂粉,鹅黄的衣裙衬得她身姿纤细,如同一株含羞待放的迎春。她手里捧着一个极其精致的紫檀木小扁匣,匣面雕刻着缠枝莲纹,散发着淡淡的檀香。
她微微垂着头,脸颊上飞着两抹动人的红霞,眼神里交织着紧张与少女特有的娇羞。
楚墨珣少年之时便是京城出了名的学子,才华冠绝天下,是天下女子的梦中人,庄晓蝶在女子学堂上学时曾与同窗偷偷瞧过他,一眼万年,从此心中便容不下其他人。
楚墨珣不会知道庄晓蝶为了今日准备了多久,她深吸了几口气,像是下定了极大的决心将扁匣打开,一张折叠得方方正正的、散发着淡淡梅花冷香的洒金笺静静躺在柔软的锦缎衬垫上。笺纸的角落,用极细的墨线勾勒着一枝疏影横斜的寒梅。
庄晓蝶声音轻柔得像春日柳絮,“这是……我平日里闲来无事所写,一直都晓先生才华天下无双……还望先生指点一二。”
她将那个紫檀小匣双手奉上,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楚墨珣的目光在那笺纸上只停留了短短一瞬,眼神毫无波澜,仿佛看到的只是一张白纸。他甚至没有去碰触它,只是重新合上了匣盖,那“咔哒”的轻响在此刻寂静的回廊里显得格外刺耳。
转瞬之际他似乎感应到了什么,视线倏然抬起,精准地穿过那道门缝,与廊下宋子雲的目光撞了个正着!
四目相对的瞬间,宋子雲清晰地看到楚墨珣眼中那万年不变的平静冰层骤然裂开一丝缝隙,掠过一丝极快的错愕,随即是更深的、难以解读的幽邃。他摩挲镇纸的手指顿住了。
宋子雲只觉得一股莫名的气流猛地堵在了胸口。她捧着卷匣的手指骤然收紧,指尖掐进了坚硬的紫檀木边缘。这种陌生的情绪来得又快又急,带着一丝被冒犯的冷意,还有一丝她不愿意探究的刺痛。
迟绪也冒犯欺骗她,白暮非也冒犯她欺骗她,她这辈子都在欺骗中度过,只是那些时候都没有这一刻来得心疼。
时间仿佛凝固。
俩人彼此对望,好像旁人都不存在。
庄晓蝶敏锐地察觉到楚墨珣将她屏蔽在外,她顺着楚墨珣的目光发现了门外的宋子雲,秦淑华也察觉不对看向门外,脸上的笑容顿时僵住,忙起身行礼,“不知殿下驾到,妾失礼了。”
可那位庄姑娘却迎着她的目光看去,那温婉柔情的面容下有着一丝不易退缩妥协的味道。
宋子雲强行压下心头翻涌的莫名情绪推开门,脸上已然恢复了长公主应有的雍容与平静,甚至唇角还勾起一抹带着疏离感的浅笑。
“太妃不必多礼。”她的声音清越,听不出喜怒,目光扫过那位依旧低着头的庄晓蝶,最后落在书案后的楚墨珣身上。
平日里礼数周全的楚墨珣不知为何一愣,见宋子雲瞧着自己这才缓缓起身,垂眸行礼,“臣参见长公主殿下。”
“太妃怎么有如此雅兴来首辅大人这?”宋子雲缓步走进书房,步履从容,仪态万方。她将手中的紫檀卷匣轻轻放在案上,动作优雅从容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分量,恰好压在了那扁匣之上。
秦淑华捂嘴笑得腼腆,“楚先生这儿雅致清幽,妾也是闲来无事随意出来走走。”
“本宫来得不巧,扰了太妃与首辅大人所商议之事。”宋子雲的眼睛瞧了一眼楚墨珣,又看向那位庄晓蝶,今日的她比前几日在云锦轩见到的更迷人,原来那日秦淑华与她在云锦轩是为了挑选今日这套衣裙。
今日秦淑华突然到访本就让楚墨珣出乎意料,他毫无准备更不知从何解释,“殿下今日前来所为何事?”
“这是秋闱考官挑选出的学子试卷,我已检查完毕,还请首辅大人过目。”宋子雲看向楚墨珣,“不知先生家中有事,是我来的不是时候。”
“殿下言重。为国选材,乃臣分内之事。殿下亲自送来卷宗,臣不胜惶恐。”
对我说话就这般有礼有节,对庄晓蝶却是那般羞赧不敢抬头。她忽然觉得,自己捧着卷匣巴巴地跑来示好简直像个笑话。
“卷子送到了,本宫就不打扰首辅大人的……事了。”宋子雲唇角那抹浅笑变得有些冷峭,她转身便走,步摇在她发间轻轻晃动,带起一片冰凉的流光。
“殿下。”楚墨珣声音在她身后响起,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让她脚步不由自主地顿住。
楚墨珣伸手一作揖,“太妃,庄姑娘,我与殿下有事相商还请自便,楚之,送客。”
秦淑华一拍脑门,“瞧我这老糊涂,该告退的是我们,我扰了殿下与首辅大人商议正事。晓蝶,我们先告退吧。”
庄晓蝶目光略略扫过宋子雲,眉头紧蹙,又抬眼望向楚墨珣。美人就是美人,只是浅浅皱眉,都觉仪态万千,双眸低垂泪眼婆娑,钦慕与欣赏之色都快满得溢出来。
楚墨珣说道,“多谢太妃。”
“楚先生……”庄晓蝶欲言又止却又不知如何开口,她想对楚墨珣说的话有许多,但今日绝无可能。“告辞。”
书房内只剩下两人。
第52章
庄晓蝶与秦淑华的脚步声消失在回廊尽头,书房内骤然陷入一片凝滞的寂静。窗外一株老桂树的影子斜斜投在青砖地上,枝桠嶙峋如墨痕,昨夜的雪压在枝上,似非要压垮它似地。
宋子雲今日一身素服,随性大方清雅秀丽,只是发髻白玉步摇纹丝不动,好像与她此刻绷紧的脊背一样僵硬。
她的脸色并未因为楚墨珣让她留步而变得好一些,她背对着楚墨珣站立于书架前,指尖无意识地划过一排《贞观政要》的书脊。
谁也没有开口,任凭这寂静蔓延至书房的每个角落。身后传来茶盏碰撞发出的清脆声响,宋子雲忍不住先开口,云淡风轻,处之泰然,就像暴风雨前的平静。
“那日……是我误会先生了,我不该和先生吵架,今日除了来送名单,还想和先生说声对不起。”
“殿下多虑了,我并未生气。”楚墨珣神色冷峻,“殿下乃是秋闱主审官,臣作为首辅不能眼看着殿下遭受不白之冤。”
“是吗?”宋子雲不自觉地点点头,声音异常平静,像结冰的湖面,她似乎早就习惯楚墨珣的这套说辞,“先生不计较是先生的事,而我若是不来当面赔不是,我心中过意不去。”
“羽南不必如此,帮你是本分。”
宋子雲轻哼一声,“这是本次秋闱三甲人选,请先生过目。”
楚墨珣接过卷轴,一一打开,仔细阅卷,边看边问道,“可有送到陛下那?”
“晌午刚送。”
宋子雲手指摩挲着一本书皮有些旧了的书,显然常被翻阅,尽管失忆了,但她对此处环境似乎十分熟悉,她知道每夜这里的宫灯格外明亮,照在他眉眼之间格外生动诱人……红唇在昏黄的灯光之下饱满湿润……她手指忽地从书上抽走,慢慢握紧,指甲嵌入掌心,她岂能如此想!
宋子雲逼迫自己看向楚墨珣,那一眼便对上了记忆力那张诱人的脸,“先生应该看完了,对三甲人选有何高见?”
楚墨珣聪慧过人,才思敏捷,可此刻看着这一份份誊抄的卷子,完全没有对策论的评论,脑中第一闪现的竟是一眼能认出哪一份是宋子雲誊抄的。
宋子雲见他阅完开口道,“彦博都以为白暮非的策论虽文采斐然,但确有不切实际之处,难凭上状元。先生以为如何?”
彦博?
楚墨珣眉头微蹙,眼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情愫,宋子雲倒是没意识到这一小簇情愫,见楚墨珣修长的手指指尖停留在另一张卷子之上,指腹摩挲卷角,才下的脾气又腾的一声窜了上来,“先生在看的是庄侍郎的长子的卷子,这位庄公子倒是写得好,不若让他当状元郎,先生以为如何?”
窗外突然传来"咔"的一声脆响,不知是哪根树枝被风吹折了。
"殿下,"楚墨珣脸色陡然一变,指腹之下的卷角被卷曲成一个弯角,他沉声说道,“定三甲之事是主审官之事,他柳昱堂岂能越俎代庖?”
宋子雲怔怔地愣在那,还真没有料到楚墨珣这么会抓重点。
其实每届秋闱虽说是主审官定三甲之选,但毕竟审卷阅卷皆是主考官之事,说到底还是由主考官亲定之后再做裁断,三甲名单由柳昱堂定夺也是情理之中,怎么到了楚墨珣嘴里就扣下这么大一顶帽子?
宋子雲原本兴师问罪的气势顿时也下了几分。
“柳昱堂已在翰林院待了这么久,怎么越来越糊涂,竟连这些为官之道都不懂了,是不是也想进昭狱审问一番才会做官?”
“先生怎么这般不讲道理!人家是书生意气,为何要进昭狱?”宋子雲咬了咬唇,“这不关他的事。是我让他这么做的。”
原本是解释,谁料这话恰在此时起了反效果。
“你?殿下此番何意?是不是想要报答柳大人在殿前替殿下作证的恩情?”
“恩情?谁要报答他的恩情?”宋子雲恼怒,“我又不是傻子,柳昱堂为了秋闱之事已好几日不去上朝,我如何不知那日他会突然上朝是你安排的?我不过是想成全先生你。”
“成全我?”
越说越气人。她那张小嘴里就吐不出什么好话。
楚墨珣的声音比平日低了三度,微微点头,喉结在说话时艰难地滚动,像是极力咽下某种灼热的情绪,“殿下倒是说说清楚成全我什么?”
楚墨珣与人交往向来保持距离,但从不以冷色视人,可今日他的下颌线骤然绷紧,如同拉满的弓弦,常年紧抿的唇角微不可察地抽动了一下。
阳光透过雕花窗棂,在他清俊的侧脸投下细碎光斑,却照不进骤然暗沉的眼眸,眼眸深处像是暴风雪前的海面,平静下翻涌着危险的漩涡。
宋子雲注视这暗藏危险的眸子,愣是说不出,成全你与庄姑娘这段姻缘。
楚墨珣的笔尖在宣纸上洇开一团墨。他慢慢搁下笔,抬起眼直视她,"殿下今日来究竟要议秋闱,还是议臣的私事?"
私事?原来他的私事与自己无关。
空气仿佛瞬间被抽空。宋子雲面上却笑得愈发雍容,"首辅多虑了。我不过是好意提醒你。"
楚墨珣看着她在案前站定,一缕阳光恰巧穿透窗棂,将她耳垂上翡翠坠子映得通透明亮,就像她的心那样晶莹通透却冰冷至极。
“提醒何事?”
“秦太妃与老镇北王是姻亲,本就值得怀疑,不可深交,如今秦王府又借着庄姑娘有意拉拢先生,先生可不要……”
“殿下,”楚墨珣倏然起身,素白的袖口竟在不知觉的情况下沾了墨汁,他缓步压近,如巍峨的高山不露声色,可周身透着一股宋子雲从未领教过的危险,宋子雲不自觉地咽了口口水,步步后退,后腰不知不觉抵上冰凉的书架,“殿下是想说臣要借着联姻结党营私吧。”
她仰头看他近在咫尺的脸,除了心跳加速之外,脑袋根本无法思考,果然男色误事。这个认知让她心脏莫名揪了一下,旋即又被涌上的酸涩淹没。
楚墨珣湿润的嘴唇就在宋子雲眼前,与她记忆中在案前忙碌的身影合二为一,宋子雲只顾呆呆凝视这红唇,就连怒气也被他的气势给吓得没影了。
“臣若想结党营私,何必等到今日?”楚墨珣的声音低沉饱满,似乎在诉说自己的忠心,又隐隐透着一股委屈的味道。
“那你为何收她的匣子?你为什么不拒绝!”
那双宋子雲最喜欢的手撑在她耳侧的书架上,指节因用力而发白。檀木的冷香混着她衣领间若有若无的花香,让他太阳穴突突直跳。
宋子雲以为楚墨珣又要教训人,没曾想他低眉顺眼沉声说道,“臣收过许多匣子,殿下前几日送的卷宗,臣倒是一字一句批注到子时。”
愁云惨雾上一瞬还浓得化不开,下一瞬便天明气朗。宋子雲没忍住,嘴角冒出一声嗤笑。
“楚之。”
门口的楚之推门而入,却不敢看书房内的人,楚墨珣身形未动,如泰山一般压制着宋子雲娇小的身躯,“把桌上的匣子妥当处理。”
楚墨珣甚至没特意指出是哪只匣子,楚之便能一眼认出。
“是。”楚之只回答了一个字便又退了出去。
宋子雲为掩尴尬,嘿嘿地干笑了几声,可这干笑声在凝重的气氛中像是衰败的玫瑰一样萎靡不振,“先生可是抱怨朝中事物繁琐,而我还苛待重臣?”
楚墨珣伸手握住她的腕子,掌心很烫,薄茧磨得她娇嫩的手背,“殿下若是能信任臣,就会知道臣只想笼络殿下。”
“说得好听。”
楚墨珣兀地松开了手,那温度抽离的瞬间,她竟荒谬地想去抓他的手。
“殿下今日还有何事?肯定不只是为了送卷子。”
都怪楚墨珣,好好的搞了一出相亲宴,让我把正事也给忘了。
宋子雲正色问道,“我此番来是有几句话要问先生。”
“殿下请说。”
“这几日先生为何躲我?”
楚墨珣后背一僵,“殿下大概是误会了,我身为首辅,身关整个大渊,大事小情实在是繁杂冗长,并非躲避殿下。”
“当真?”
“当真。殿下不信任臣,臣也无计可施。”
“好,我相信你。”宋子雲恢复了以往的平静,“第二个问题,这几日京中关于我的谣言是否因镇北王而起?是他一到京城就授意白暮非散布这些谣言?目的就是为了把我从主审官的位子上拉下来,用来讨好你或是离间你我二人?”
“殿下聪慧一点就透。”
“可我有一点想不明白,还望先生指教一二。”
宋子雲的眼睛犹如银河中最灿烂的星河。
楚墨珣望着她浅浅地点点头。
“若是迟绪所为,他没必要在上朝时为我开脱维护我,这与他原来的目的相悖,是与不是?”
楚墨珣一顿,嘴角轻轻扯了扯,“可是他的确这么做了。”
宋子雲目光定定落在他身上,“我这几日思前想后,想来只有一种可能性,便是有人先一步推测出他的目的,从而找到了他,那个人为维护我的名誉,为我扫清这一障碍,与他达成了某种交易,让他适时出现在朝堂之上为我开脱。”
“殿下。”
“所以楚墨珣,你到底答应了他什么条件?”
这是宋子雲这些日子一直想问的事,从楚墨珣的目光看来他也猜到宋子雲有此疑问,这几日他故意对她避之不见,想来就是不想让她问此事。
第53章
晨光初破,礼部衙门前已挤满了翘首以盼的学子。朱漆金字的皇榜高悬,墨迹未干,在风中微微颤动。
学子们纷纷围了上来,人声鼎沸。
"状元——陆文渊!"
人群中爆发出一阵欢呼,江南士子们喜形于色,纷纷拱手道贺。
陆文渊一袭素色澜衫,含笑还礼,眉眼间除了得意春风之外,还有一丝晶莹剔透的亮,他将双手藏于宽袖之中,掩去颤抖,这一刻他觉得自己是人群之中最高大之人,没有人会再注意到他素色长衫洗得发白,袖口还沾着墨渍,长衫上补丁随处可见,还有那双已经磨破的鞋子。
“榜眼白暮非!”
“探花冯龄。”
远远望去,宋子雲立于远山阁上,指尖搭在朱漆栏杆上,目光越过喧嚣的人群,见到那位状元郎。她忽然想起来,这个陆文渊她是见过的。那日她依律会见秋闱学子,痛斥了那些高门大户的学子,而他正站在门外忍受严寒。
她问他们冷吗?无一人敢回答,只有他回答了。
原来当日便有了状元之风。
宋之说道,“殿下,白暮非求见,殿下是见还是不见?”
宋之的话像是从很远飘来,让她听得不真切。
远山阁的湘妃竹帘半卷,阳光为她的侧脸镀上一层柔光。她单手支颐,才留了两寸的指甲不经意划过自己唇角,目光呆呆地看向自己的手腕,那里似乎还能感受到昨日楚墨珣握住时薄茧的触感。
昨日宋子雲反复问他到底拿什么交换,他就是沉默对之。最后还是宋子雲当真生气了,楚墨珣蔡幽幽开口。
“什么!你答应他今年不裁撤军队?你怎么能……”
楚墨珣嘴角扯动,看起来心情不错,“看来羽南是心疼钱了,你放心朝廷用度,赋税开支我自有分寸,断不会因此……”
宋子雲被他这态度给气着了,那目光像是一把锐利的剑直插入他的楠木书架,“你明明知道我不是心疼钱,我是心疼……”
楚墨珣抬头撞进宋子雲的眼里,那双墨一样的眸子似乎就在勾着她说出那个你字。可宋子雲耳根一红,偏偏不如他所愿。
“你怎么向朝廷交代?你怎么向陛下交代?”
“这只是缓兵之计。失去的,我会拿回来。”
“我能理解,可那些老头子如何能理解?陛下能理解你的用心吗?你可知朝中那些老头要是知道你这般做,一定说你与镇北王沆瀣一气,到时候你又要被扣上一个结党营私的帽子。”
楚墨珣又是那副七老八十的漫不经心,仿佛一切都在他掌控之中,可宋子雲知道他也不过是二十出头的年轻郎君,在朝中的每一步都走的如履薄冰,“我自有办法对付他们。”
珠帘哗啦作响,惊飞檐下铜铃。
宋之愣了愣,眸子观察着宋子雲的眉眼又轻声问了一声,“殿下,是见还是不见?”
“哼!有办法有办法,他成日说有办法,他哪里有办法!”宋子雲气得不行,只觉怒火快要将她烧干,站立起身绷直身子来回踱步,她冲着宋之说道,“你说他这个人怎么这么让人讨厌,口口声声说有办法解决,你说他能有何办法?”
宋之被宋子雲突如其来的脾气搅得莫名其妙,他诧异地望着宋子雲,“殿下所指何人?”
“没谁。”宋子雲说道,“今日我谁也不见。你去告诉白暮非,既然不是状元,我无法履行诺言,让他继续跟着迟绪吧。”
“是。”
“乏了,回府。”
皇宫内。
御苑内灯火通明,烛影摇红。曲水回廊间宫婢手执琉璃灯盏,映得满园流光如昼。太液池畔搭起锦帐,丝竹声声自水榭传来,混着酒香与脂粉气,浮在夜色里,奢靡又温柔。
宋景旭举杯对着宋良卿笑道:"陛下,连日来秋闱科举,想必陛下也忙碌了几日,兄长实在担忧陛下的身子,索性秋闱放榜,陛下也好歇息几日。”
“是啊,昨日好不容易放榜,朕才松了口气。”
宋良卿懒洋洋地举起酒杯,“朕听闻这届秋闱兄长的好几位朋友都上了榜,恭喜兄长。”
宋景旭连忙起身,诚惶诚恐地说道,“都是陛下的臣子,日后与兄长同朝为官,定为陛下分忧。”
宋景旭环顾四周,欲言又止,宋亮卿问道,“兄长在看什么?”
“今日长姐怎么没来?”
“长姐太累了,好几日不曾休息好,今日天还没亮,院首就被召进府内。”
宋景旭紧张地问道,“怎么长姐不舒服吗?陛下真是拿臣当外人了,怎么也不知会一声,臣这就去看看。”
宋良卿说道,“兄长莫急,院首刚来了信,长姐无事,只是累了。”
宋景旭松了一口气,“长姐做主审官确实累了,如此便好,在家好好休息。今日家宴,陛下不妨松快些。"
甜翠坐在宋良卿身侧,正亲手剥了颗水晶葡萄递到他唇边,宋良卿丝毫不避讳地张口吞下那颗葡萄,手还温柔地攀上甜翠的手背轻轻地捏了捏。
甜翠嗔怪地看了他一眼,“陛下。”
宋良卿目光掠过甜翠衣领,衣襟之下红痕若隐若现,目色加深一重,正低头欲亲芳泽,被甜翠偏头一躲,“今日家宴,还请陛下慎重。”
宋良卿嘴角略一下沉,还是眉眼带笑地看着她。
宋景旭说道,“清梧娘娘真是越发漂亮了。若不是本王知道娘娘是长姐的人,还真以为娘娘比陛下还要小几岁呢。”
宋良卿眼皮垂下,看不清情绪,甜翠却自觉身子一僵,“秦王此言差矣,既然进了宫就是陛下的人,本宫眼里只有陛下。”
“娘娘说的是,是本王说错了话,”宋景旭站起身来,“既然本王说错了话,那得罚。”
宋良卿来了兴趣,“兄长怎么罚?”
宋景旭拍了拍手,一队乐姬抱着琵琶鱼贯而入,"臣特意从江南寻来新曲,名唤《霓裳引》。"
丝竹声骤起,殿门处珠帘轻晃,乐声忽变,如珠落玉盘。
一袭红纱自月下翩然而至,如花丛中的精灵闯进秘境,足尖点过铺满花瓣的锦毯,腰间金铃脆响。那舞姬蒙着面纱,只露出一双含情目,眼尾描着金粉,烛火一照,恍若妖魅。她旋身时红纱飞扬,露出一截雪白腰肢,脐上竟缀着颗红宝石,随着呼吸莹莹生光。
那舞姬赤足踏着金砖,足踝上银铃轻响,每走一步,都似踩在人心尖上。
宋良卿原本懒散地倚在龙椅上,指尖正百无聊赖地拨弄着酒杯,却在看清那舞姬面容的刹那,指节一僵,酒液泼洒在袖口都浑然不觉。
薄纱之后的人儿生得太艳,艳得近乎妖异。
眉似远山含黛,眼若秋水横波,眼尾一抹朱砂描得极艳,衬得肌肤如雪。红纱裹身,腰间却束得极紧,行走时如弱柳扶风,偏又带着股勾魂摄魄的韧劲。
乐声一转,她旋身而舞,广袖翻飞间露出一截雪白皓腕,腕上金钏叮咚,与银铃交织成靡靡之音。她眼波流转,似笑非笑地望向宋良卿,又好似没有看他,红唇微启,贝齿轻咬,像是无声的邀请。
宋良卿喉结滚动,目光死死黏在她身上,连呼吸都忘了。手里的夜光杯霎时滚落,葡萄紫的酒液泼在明黄龙袍上,他却浑然不觉,直勾勾盯着那截晃动的腰肢。
舞姬似有所感,忽然折腰后仰,面纱被风掀起一角,她却不看宋良卿,即便宋良卿的眼睛已经黏在她身上,她都不屑一顾。
甜翠的脸霎如白纸,贝齿轻咬。
秦王在一旁捋须而笑,意味深长道:“陛下,此女名唤‘霓裳’,尤擅掌上舞,就罚兄长把此女献给陛下可好?”
宋良卿已经大步走下御阶,亲手去扶那舞姬。霓裳顺势跌进他怀里,面纱飘落,露出张艳若牡丹的脸。她指尖抚过小皇帝衣襟的酒渍,声音像蜜里浸过的刀,"奴婢该死,污了龙袍。"
"无妨。"宋良卿攥住她的手腕,拇指摩挲着内侧柔嫩的肌肤,"朕带你去换件衣裳。"
霓裳眼波盈盈,莲步轻移,足尖故意在酒渍上一滑,整个人如蝶般跌进宋良卿怀里,越是这般,霓裳越是挣扎得厉害。
“陛下,今日宴会,还请陛下稍坐,让奴跳完这舞。”
霓裳双手抵在宋良卿胸前,半是推拒,半是还迎,妖媚的玫瑰花香直冲宋良卿的鼻腔,顿让他口干舌燥。宋良卿见惯了仪态万方恪守女德的大家闺秀,从未见过如此妖媚的女子,仿佛下一瞬就要将她揉碎在自己怀里才肯罢休。
“你衣裳脏了,换了再跳。”
满殿寂静。
宋良卿一把扣住她的腰肢,掌心滚烫。她仰头看他,委屈地看向宋良卿,“陛下,妾好像脚崴了。”
宋良卿忙低头去看,只见一双圆润雪白的双足映入眼帘,他细长的手指轻轻一撩,惹得霓裳咯咯笑起来,娇小的身体往他怀里陷得更深。
“陛下。”
这一声,彻底烧断了宋良卿脑中最后一丝理智。
他猛地将人打横抱起,大步走向后殿,只丢下一句,“尔等继续,朕乏了。”
“恭送陛下。”——
作者有话说:感谢各位小可爱的鼓励,每一章都会有红包不定期掉落哦
第54章
一连十日,紫宸宫内飘荡着甜腻的香味,暖香如雾,来自西域的昂贵香料醉朦胧日夜不息地燃烧着,混合着女子身上清甜的体香,织成一张令人沉沦的靡靡之网,让宋良卿像是蜘蛛网上的猎物那般动弹不得无法自拔。
殿中央铺着厚厚的波斯绒毯,赤足踏上去,无声无息。霓裳只着一件轻若无物的鲛绡纱衣,此刻正慵懒地依偎在年轻的帝王怀中,雪白的肌肤在柔和的烛光下泛着珍珠般的光泽,乌发如瀑,散落在宋良卿明黄的*龙袍之上,让他喉头一紧。
宋良卿修长的手指轻轻缠绕薄纱放在鼻尖轻嗅,“朕从没想过纱衣覆在龙袍之上会如此美艳。”
“陛下……”霓裳声音又软又糯,像沾了蜜糖的羽毛,轻轻搔刮着他的心尖。又是一串银铃般笑声,她指尖捻起一颗冰镇过的西域葡萄,娇笑着送到他唇边。他张嘴含住,顺势吻上她的指尖,眼神炽热得几乎要将她融化。
“爱妃的手比这葡萄还要甜润。”他低笑,手指缠绕着她一缕发丝,目光痴迷地流连在她精致的眉眼和嫣红的唇瓣上。
十日,不过十日。宋良卿竟为了此女连下两道诏书,第一道便是力排众议,以“姿容绝世,性情温婉”为由,直接册封为正二品昭仪,赐居紫宸殿。
第二道是白日他批阅奏章也定要此女子伴在身侧。
她或轻摇罗扇,或素手添香,偶尔兴起,便在御案前赤足旋舞。那身姿柔若无骨,翩若惊鸿,每一个眼神流转,每一次裙裾飞扬,都精准地撩拨着他的心弦。她的一个回眸浅笑,他便觉得满室生辉,江山社稷似乎都变得遥远而模糊。
深夜更是无尽缠绵,紫宸殿中丝竹管弦之声常常彻夜不息,宋良卿血气方刚,哪里忍得了如此娇媚的美人。他为她描眉点唇,亲手为她穿上价值连城的霓裳羽衣,又像剥开娇嫩的花叶一般亲手一层层褪下。
床榻间,霓裳红唇间溢出的呻吟婉转如歌,彻底点燃了宋良卿所有的理智与克制。他沉溺在她的温柔中,像是渴死的旅人得到了甘泉佳露一般。什么早朝议事,什么治国理政统统抛到了九霄云外。
第十一日,宋良卿被门外的清竹唤了几次还未苏醒,朦胧恍惚间他只觉清竹的声音也在打颤。宋良卿带着几分宿醉未醒的慵懒,不悦地开口道,“清竹,你是越发不会办差了。”
“陛下,时辰不早了,还请陛下更衣上朝。”
宋良卿踉跄地站起身随手拿起衣架上一件敞衣随意地披在身上推开殿门,满屋的旖旎暖香尽数飘散出了殿,一阵寒风顺着门缝吹在他身上,让他顿时清醒不少。
不远处好似有乌压压的人,宋良卿揉了揉眼睛,看向不远处,顿时吓出一身冷汗。
往日肃穆寂静的太极宫正门前,此刻却黑压压跪倒了一片人影。他们身着或绯或紫的官袍,像被狂风摧折的劲草,以一种执拗得近乎扭曲的姿态,匍匐在冰冷坚硬的宫门御道上。
御史台的老头子们首当其冲,脊背挺得笔直,如同风雪中不肯弯折的青松,紫袍金带在微熹的晨光中显得格外刺眼,也格外沉重。他们额角紧贴着冰冷的青石地面,一言不发,用这沉默的跪姿,诉说着最激烈的抗争。
忽然天空一声炸雷,原本明亮的白昼陡然之间被乌云遮住光亮,沉闷得令人窒息。
一道惨白的、撕裂苍穹的闪电毫无预兆地劈下,瞬间又将天地照得一片煞白。跪着的群臣、肃立的御林军、朱红的宫门、高耸的飞檐……所有的一切都在这一刹那失去了颜色,只剩下狰狞的轮廓。
紧接着,一声震耳欲聋的炸雷在头顶轰然炸响!大地仿佛都在颤抖,豆大的雨点,几乎是随着雷声的余韵,狠狠地砸落下来,砸在滚烫的石板上发出闷响。
顷刻间,便连成了狂暴的雨幕。瓢泼大雨,如同天河倾泻,无情地浇打在跪地群臣的身上。
昨夜下了一场雪,如今又来了一场大雨。青砖之上越来越寒冷。
柳昱堂率翰林院一众人也跪在队列之中,那张俊朗面庞此刻写满了忧虑与坚毅。
在他们身后,是数十位六部堂官、言官御史、勋贵重臣。冰冷的雨水瞬间浸透了厚重的朝服,紧紧贴在皮肤上,带来刺骨的寒意。官袍在暴雨中迅速变成深暗的色调,湿漉漉地裹在身上,沉重异常。
他们年龄不同,派系或有差异,但在这一刻,无人喧哗,无人哭泣,只有一片死寂般的沉默。这沉默比任何呐喊都更有力量,它沉重地压在每一个路过宫人、侍卫的心头,也像一块巨大的阴云,笼罩着整个太极宫。
宋良卿何曾见过如此情形,他咽了口口水,一一扫过所有人,目光最后落在宋子雲身上。
门内传来一声女子娇媚婉转的轻笑,“陛下,你去干什么了?”
这声音透着黏腻,又隔着雨声模糊不清,却无比清晰地传到每一位跪地大臣的耳朵里。
语音刚落,一只水蛇一般的手臂便缠上了宋良卿煞白的脖子,霓裳半露香肩地靠在他已经汗津津的后背之上。
宋良卿不敢看她,颤抖的手想要拨弄开她的手,她却以为宋良卿与她闹着玩,宋良卿极其不耐烦地抖了抖自己肩膀,示意霓裳不要胡闹,双眸却胆颤地盯着宋子雲的脸。
霓裳这十日来对宋良卿颐指气使惯了,都忘了这年轻人是帝王。妖艳的蔻丹绕过宋良卿的脖子轻点他鼻尖,“陛下,快过来,妾饿了,要陛下喂我吃烧鹅。”
宋子雲眉眼带笑,伸出一根手指顶开紫宸殿的门。
吱呀一声,格外恐怖。
“啊!”
宫门被推开,呼啸的寒风吹入殿内,吹灭了醉朦胧,吹散了这骚浪的香味。
霓裳被这突如其来的寒冷给吓了一跳,她瞬间拢了拢那件几乎透明的薄纱,惊恐地看向宋子雲。
她没见过宋子雲,目光直勾勾地盯着瞧,见宋子雲一步一步走进殿内,想要伸手关门。
宋子雲却连一个眼神也没给这个妖姬,只是淡淡地说道,“来人。”
大内侍卫面无表情,平视前方,一声响亮的“是”,亮堂堂的铠甲如铜浇铁铸般肃立在紫宸殿两侧,在雨幕之下闪烁着冷冽的寒光。
殿门关不上了。
寒风呼呼地往里灌,宋良卿虽身披单衣却不觉冷,豆大的汗珠布满额头。
他怯生生地喊了一声,“长姐,你这几日不是身子不爽利,怎么想起来看弟弟了?”
此言一出,宋子雲好似听见这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话一般轻扯嗓音发出一声短促的笑,“谢陛下关心,臣还死不了。”
宋子雲环顾四周,绕着紫宸宫走了半圈,忽觉脚下踩到异物,低头一看是一件赤色鸳鸯肚兜,手指轻轻压住鼻尖,恐让这腌臜的气味脏了自己的鼻子,“来人,将这屋内所有东西都拿出去烧了。”
宫中年长的姑姑们鱼贯而入,各忙各的,有的老姑姑一进殿就将那红色薄纱一把扯下,日夜不灭的香炉则被另一位老宫女一脚踢翻。
宋良卿还未开口,霓裳倒先发怒,“大胆,你们是何人,胆敢擅闯陛下的寝宫?”
宋子雲问宋良卿,“陛下,这是你的寝宫吗?你堂堂天子就住在这种地方吗?”
宋良卿说道,“我……住在政和殿。”
“那……这里是哪里?”
“这是昭仪的寝宫。”
“嗯。陛下英明,说得没错。”
宋子雲眯缝了眼睛,一个抬眼,一位老婆子在霓裳还未来得及反应时一个巴掌糊在她脸上,霓裳指着宋子雲鼻子骂道,“我是陛下的妃子,你敢打我?陛下,陛下,你要救我。”
老婆子恶狠狠地说道,“你这骚浪蹄子,也不看看眼前是哪位主子,容得下你这般放肆。”
“陛下,救我。”
“陛下,”宋子雲眉眼含笑看着宋良卿,“心疼吗?”
霓裳虽然看不明白眼前之人是谁,但察觉出宋良卿的胆怯。
“陛下,”甜腻的撒娇又一次响起,“陛下她是谁,是你的皇后吗?她怎么可以如此野蛮?”
只可惜这次宋良卿没有保持沉默,他颤抖双唇抬起手臂反手一巴掌。
“放肆,这是朕的长姐,她面前还轮不到你撒野。”
霓裳被宋良卿这一巴掌打得有点懵,她立马跪下哀求道,“陛下,我是你的妃子啊,这天下都是你的,你怎么还怕她?”
“是啊,陛下,你贵为大渊的天子,这天下都是你的,你得为你的妃子做主,我打了你的妃子,陛下欲怎么处置我?是拖去昭狱还是直接斩首?”
“长姐莫要……说笑了……”
宋良卿双腿颤抖,慢慢走到宋子雲面前,像小时候那样去拉她的衣裙,调皮地说长姐最疼我了,长姐才舍不得呢。
“长姐……”
等待他的却是冰冷的一巴掌,打得他跪在地上。忽地天空又是一声炸雷。一屋的嬷嬷宫女纷纷跪在地上。
一声惊雷,照得宋子雲脸上晦暗不明,霓裳恐怖地看着她骂道,“你……你好大的胆子……敢打陛下,来人,救驾救驾,此人以下犯上……”
殿内殿外无一人说话,显得霓裳的叫嚣滑稽又可笑。
“陛下以为该如何处置她?”宋子雲弯腰指了指霓裳问宋良卿。
“长姐,长姐,我求你不要……我知错了,长姐,我是真的喜欢她。”
“喜欢?”宋子雲眼含热泪,“你还记得先生第一日授课时对你说过何事?”
“长姐!”
“说!”
“人无癖不可交,但帝王不行,帝王不能有专情。”
第55章
昨日下了一天的雨,好似将皇城都冲刷干净。
忽地飘起一阵风,破碎的红纱跟着风辗转飘零,有一种残缺的美。那是霓裳的薄纱,昨日之前还穿在她肤如凝脂的雪白肌肤上,今日便成了一块一块的碎布。
霓裳昨日被四五个老婆子拖出紫宸殿,就在这青砖之上,被打得皮开肉绽,叫喊声响彻天空,而宋良卿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心爱的女人如同这块破碎的红纱那样飘落。
老嬷嬷身旁站着才进宫的宫女,她瑟瑟发抖小声问了一句,“嬷嬷可知要打几板?”
那老婆子一声呵斥,滂沱大雨如石子砸在地上,浇灌在这老妈子的身上,可她有如神助一般毫无畏惧,一道闪电在她身后忽闪而过,白光照在她苍老恐怖的脸上,让霓裳凄厉的叫声也显得微不足道,“奉殿下之命,殿下只说打,没说打几板,我们做奴才的只管听命行事。”
也是这样的大雨,极暗的乌云,宋子雲如同那日在白马寺中殿之中的楚墨珣那般端坐在檐下,单手撑着太阳穴,冷眼看着那个美艳的女子,心中毫无哀恸。
啪!
啪!
啪!
板子一声比一声重。起初霓裳还能惨叫几声,口中咒骂宋子雲,说什么做鬼也不会放过她。
柳昱堂远远地跪在雨中,趁着乌云幽暗明目张胆地看着宋子雲,这声音如同鬼魅一般缠绕在皇城上空,宋子雲眼里却毫无恐惧之色,稳坐在云帘之下,如同瓶中水仙那般绝世独立。
他忽然想起了还未失忆前的宋子雲,那时他初见宋子雲,便见她也是这般雷厉风行地处置犯了错宫女,他心存不忍,没想到如此美艳漂亮的女人竟有如此残忍的手段。
可至今日,她的毒辣、强硬是她这几年内一步一步垒起的堡垒,是她坚不可摧的护甲,只有这样才能护住大渊的江山。
都说楚墨珣是大渊的利剑,可今日柳昱堂却觉得这位长公主殿下才是大渊的骨。可要成为这样的人,背后得付出多少才能成就今日的她?柳昱堂捂住自己心口,心中如同被压着一块大石头一样,
随着一声板子重重地落下,鲜血如同开败的鸢尾花绽放在空中,霓裳如同一块破布垂在长凳之上没了声儿。
宋良卿早已明了他救不了霓裳,被几名锦衣卫请去了文渊阁,在先帝的画像前跪了一整夜。
天色渐渐亮起,他踉踉跄跄从冰冷的政和殿中走出,一块被碾碎的红布飘落在他脚边。他弯下腰捡起这块红布,怒气冲冲地冲进懿清宫。
“陛下……不知陛下……”甜翠已经数日没见到宋良卿,见他一大早过来,眼中闪过一丝诧异惊喜,慌忙跪拜,可双膝还没跪在地上便被一把拉住。
宋良卿双目赤红,满嘴酒气,发出野兽般嘶吼,“贱人!是不是你!是不是你在长姐面前嚼舌根构陷霓裳?”
甜翠眼中的惊喜瞬间黯淡下去,她震惊地看向宋良卿。帝王震怒,她瑟瑟发抖,“妾没有。”
宋良卿一脚踹在她肩头,悲伤地坐在地上,“朕的霓裳,朕的霓裳就被你们活活害死了。你们就是毒妇,见不得朕有半点欢愉!朕的霓裳碍着你们什么了?她那般单纯美好,却被你们活活害死!”
“霓裳是陛下亲封的昭仪,妾怎么会去害她呢?”
宋良卿的眸子蒙上一层青灰色的冷冽,他阴恻恻地说道,“你不会?你是长姐的人,朕晌午在懿清宫说过的话,怕不出半个时辰就能送到长姐耳里。”
“妾进了宫就是陛下的人,妾爱慕陛下,如何会出卖陛下呢?”甜翠俯身跪在地上磕头,“请陛下相信臣妾。”
“相信你?你让朕如何信你?别以为朕不知道,你那日从长姐府上出来时哭得撕心裂肺,你是极其不情愿进宫的,”宋良卿站在甜翠面前,冷眼旁观她满是泪痕的脸,“甜翠你说到底就是长姐的人,我心里清楚你就是长姐派来监视我的。”
甜翠双膝跪地行走到宋良卿跟前,眼里满是震惊,她怔怔地望着眼前这个男人,忽然发现有些不认识眼前这个从小一起长大的人,“陛下,妾从未在殿下面前说过陛下半句不是,请陛下明察。”
“明察?”宋良卿的双眼像是淬了毒似地死死盯着甜翠,“秋闱之前秦王在勤政殿与朕说的话,是不是你告诉长姐的?”
甜翠震惊地看向宋良卿,那目光代表默认。宋良卿像一头被激怒的雄狮,将桌上甜翠最喜欢的琉璃瓶砸向地面,锋利的碎片四处飞溅,崩在甜翠脸上,划开一道口子,血腥味蔓延开,可她浑然不觉疼。
“不要以为朕是小孩子什么都不知道。朕只是不想说罢了。”
宋良卿推开门,静静地站在一株盛放的梨树下,“来人传旨,懿清宫清梧本应克娴内则,表率六宫。然尔罔顾君恩,行止失度,褫夺贵妃封号,降为妃位,闭门思过,非诏不得出!”
甜翠跪在地上连哭喊都不敢大声,只能发出压抑的呜咽,身体因恐惧和疼痛剧烈地颤抖着。不知怎地响起宋子雲那日的话,你已经进了宫,要为自己而活。
“妾身谢陛下隆恩。妾恭送陛下。”
送走了宋良卿,甜翠身边的婢女满脸泪痕,爬过去搂住她的娘娘,“娘娘莫怕,我这就想法子把此事告诉殿下,殿下聪慧,定能有办法让您重获隆宠。”
“不,此事不能告诉殿下。”甜翠已然止住了泪,高傲地仰着脖子看向天空,“褫夺贵妃封号,降为妃位,殿下如何能不知?”
婢女眼里闪出一阵希望的光芒,“对,是奴婢糊涂了。殿下定会想办法。”
甜翠缓缓摇头,“我了解殿下为人,她一定会帮我,但我不希望殿下帮我。”
“娘娘糊涂!娘娘得依靠殿下啊。”
“你还嫌殿下与陛下之间嫌隙不够吗?”甜翠擦干眼泪,死死咬住牙关,“有些事只有我自己扛。”
前两天宋良卿被宋子雲罚跪在文渊阁之后,楚墨珣又开始忙碌起来。一连几日忙得连府门都没进,今日刚结束一场冗长的廷议。他的步伐沉稳而迅捷,紫袍玉带在暮色中显得格外清冷。
“楚先生留步!”一个清丽而带着一丝颤抖的女声自身后响起。
楚墨珣脚步微顿,缓缓转过身,他深邃的眼眸中闪过一丝了然,随即恢复成一潭静水,不起波澜。
来人正是兵部庄侍郎的嫡女,庄晓蝶。
庄晓蝶一身浅绿色春衫衬得肌肤胜雪,发髻上簪着一支点翠步摇,随着她略显急促的呼吸轻轻颤动。她那双盈盈秋水般的眸子里,盛满了紧张、倔强,还有一丝破釜沉舟的决绝。
楚墨珣瞥了一眼庄晓蝶,见她故意不带侍女独自一人,想必就是在此处等着自己。
“庄小姐。”楚墨珣微微颔首,声音平淡无波,带着惯有的疏离和官场的客套,“有何事?”
楚墨珣并未移动脚步,只是站在原地,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仿佛一道无形的墙已然竖起。
庄晓蝶被他这冷淡的态度刺得心头一痛,深吸一口气,努力挺直纤细的脊背,直视着楚墨珣那双仿佛能洞悉人心却又拒人千里的眼睛。
“楚先生,”她的声音温婉迷人,好像下了蛊的迷药,“前番太妃娘娘美意,欲为我二人牵线。大人婉拒,给出的理由是你我二人从未见过面,怕耽误了我。”她顿了顿,贝齿轻咬下唇,仿佛在积蓄勇气,“然大人可知,我并非只因父母之命才倾慕大人?”
楚墨珣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但表情依旧沉静,只是静静地看着她,仿佛在等待她说完一个与己无关的故事。这种沉默的压力,让她的心跳得更快。
“早在大人尚未入阁,仍是翰林院编修之时……不,甚至更早,在学堂那时我便识得先生,或许先生从未识我,”她的声音陡然提高了几分,带着少女独有的热烈与真诚,“那年宫中设宴,我随父赴宴,远远见楚先生于众进士中卓然独立,不骄不躁,答对陛下问策时引经据典,从容不迫我心中便再也容不下旁人!”
她脸颊泛起红晕,眼中却闪烁着不顾一切的光芒,“陛下登基以来,大人位极人臣,我在深闺常听闻先生事迹,一颗心…早已系在先生身上!太妃娘娘的安排,于我而言,并非负担,而是…是夙愿得偿的希望!”
北风呼啸,吹在庄晓蝶脸上,如同刀刮,可庄晓蝶心中澎湃不畏寒冷,她一口气说完,胸脯微微起伏,眼中充满了期待与孤注一掷的恳求,定定地望着楚墨珣,仿佛想从他眼中捕捉到一丝动容。
然而回应她的,依旧是那双深不见底毫无波澜的眼眸。他甚至没有因她这番炽热的告白而移动分毫。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只有远处隐约传来的宫人脚步声和归巢鸟雀的鸣叫,夕阳的余晖将庄晓蝶脸上期待的光彩一点点染上绝望的灰暗。
终于,楚墨珣开口了,如同在陈述一件公事,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终结意味。
“庄小姐心意,楚某感念。”他抬眼低声,动作标准得如同尺子量过,“然,楚某受陛下隆恩,担首辅重任,夙夜匪懈,唯恐有负圣托。儿女私情,于楚某而言,实乃负累,无心亦无力顾及。”
“至于小姐所言夙愿二字,”他语气稍顿,目光平静地扫过庄晓蝶瞬间煞白的脸,“不过是年少懵懂时的惊鸿一瞥,庄小姐身份贵重才貌双全,自当能有比楚某更尊荣的良缘。楚某实非小姐良配,亦不愿误小姐终身。前番婉拒太妃,心意已决,绝无更改可能。庄小姐还是请回吧。”
他的话语清晰冷静逻辑分明,如同他处理政事时的奏疏条分缕析,不留一丝暧昧或转圜的余地。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石子,砸在庄晓蝶心上,将她满腔的热血和勇气砸得粉碎。
“无心…亦无力顾及…”庄晓蝶喃喃重复着这几个字,眼中的光芒彻底熄灭,只剩下空洞的不甘。
“先生才虚长我几岁,正是好儿郎,为何会无心?”
刚才还调理分明的首辅大人默然不语,庄晓蝶猛地低下头,不想让他看到自己的狼狈,声音细若蚊呐,“楚先生若无心,只一心单纯为国事,我……我也可以……为何不考虑考虑我?我爱慕先生之情可鉴日月。”
夕阳的金光落在楚墨珣轮廓分明的侧脸上,映不出丝毫情绪。他眼中只有一片深沉的冷静与疏离。
“庄小姐请回吧。”
庄晓蝶不死心,上前一步拦住楚墨珣,她轻咬下嘴唇看向楚墨珣那张日日思念的脸,心中那紧绷的弦忽地断了,“先生,我……家父是兵部侍郎,若是……若是你我二人能携手,父亲将心甘情愿为首辅马首是瞻。”
庄晓蝶贵为名门闺秀,她的父亲更是一身清白,从不参与朝廷党争,更不会结党营私,家中兄弟姐妹皆得父亲教诲,可她竟然为了能得楚墨珣这般说,但她不悔。
这个人是楚墨珣,他值得。
楚墨珣眼里闪过诧异,声音却比刚才冷了几分,“小姐慎言。庄侍郎清白了一生,楚某相信庄侍郎也不愿自己的清白被自家嫡女毁于一旦。”
她将自己高傲的自尊踩在脚底下,可楚墨珣却不看一眼。
“楚先生这般决绝,可是心中有了心爱之人?”
楚墨珣一直平静如常的眸中在此刻有了一丝亮光,随即又被掩了下去,“楚某还有事。”
他从容地转身,登上了等候的官轿。
“那人可是先生不该爱之人?”
楚墨珣眼角睨了庄晓蝶一眼,“与你无关。”
第56章
宋景旭入宫觐见是三日后的事了,那天正是除夕夜,也是头一回皇城中没有宋子雲的除夕夜。
除夕夜的皇宫,应该热闹非凡。
朱漆宫门高悬巨大的红绸宫灯,金粉描绘的瑞兽在烛火映照下流光溢彩,仿佛下一刻便要腾云驾雾。
长长的宫道两旁,琉璃灯依次点亮,蜿蜒如一条流淌着暖金色光焰的河流,将冬夜的寒气驱散殆尽。飞檐翘角下悬挂的冰凌,也被这无处不在的光晕染上了暖色,滴落的水珠都像是融化的碎金连成一排,煞是好看。
空气里弥漫着复杂而诱人的香气,御膳房蒸腾而出的年糕甜香、炖煮整夜的佛跳墙浓郁荤香还有文渊阁内一早上便换上新剪梅花的冷冽幽香,这一切的一切都彰显着大渊日益强盛的国力。
陌生又熟悉的香气让宫中每个人都有好心情。宫娥们穿着簇新的桃红、柳绿宫装,发髻间簪着应景的绒花或精巧的珠翠,捧着食盒酒盏,脚步轻快如穿花蝴蝶,裙裾带起的微风里都卷着欢声笑语。
今夜文武百官一起守岁。
太极殿内更是富丽堂皇到了极致。蟠龙金柱缠绕着飘着金粉的绸带,巨大的紫檀桌案上,错落有致地堆叠着金鳞鲤鱼、九层宝塔糕、以及各色干鲜果品、蜜饯攒盒。
琉璃盏、玛瑙盘、白玉杯中盛满琼浆玉液,在无数烛台的映照下流光溢彩,晃得人眼花缭乱。宗室亲贵、朝廷重臣按品级落座,身着华服,面上堆着恰到好处的笑容,互相拱手道贺,说着“国泰民安”、“陛下万福”的吉祥话。
所有人都面带笑容,仿佛三日前跪在太极殿前无声抗议的人不是他们。
太监尖锐的声音时不时在殿内响起,好像陛下也忘了三日前发生的事。
“……陛下赐……葡萄酒。”
“陛下赐西域进贡葡萄二十株……”
众大人纷纷起身跪拜谢恩。
只是这场宴会,宋良卿没有参加,宋子雲也没有参加。
文渊阁内,暮色如同沉重的铅灰色帷幔,沉沉地压下来,将宋良卿笼罩其中。窗棂透进的最后一丝天光,吝啬地勾勒出他侧脸的轮廓,却吝于照亮那双深潭般的眼睛。
宋良卿年轻俊朗的脸庞上覆盖着一层挥之不去的阴翳。冕旒垂下的玉珠微微晃动,在他眼前投下晃动的阴影,也巧妙地遮掩了他眼中空洞的冰冷。
霓裳死后,他已从那些靡靡的香料中醒来,可心中始终压着一块大石郁结难舒,倒也不是对打死这样一个舞姬难过,不过一个舞姬而已,打死便打死了。
只是他心中深刻的意识到他前面还有一座大山。
原来这座大山是楚墨珣,可这几月以来这位首辅大人深居简出,陆陆续续将朝中大事都交由内阁,他也逐渐亲政,更多的时候楚墨珣都是以一位老师的身份与他商量。
可宋子雲却当着满朝文武的面打死他的舞姬,平日里那些狂吠如犬的官员却一言不发,由着宋子雲发落。这才是他真正感到害怕的地方。
他独自坐在文渊阁内,面前放着一壶已凉的酒,幽幽地望向窗牖,仿佛与外界隔着一层厚厚的琉璃,不远处灯火通明的太极殿内的一切都变得虚无缥缈,无法抵达他心底分毫。
那些宫人们口中万福、安康的贺词,落在他耳中,更像是对他失去霓裳的嘲讽,对他被长公主无形压制权力的无声奚落。
他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冷的九龙扶手,指尖感受到的只有金属的寒意。案上精致的珍馐美馔引不起他丝毫食欲。他甚至能闻到空气中那丝属于霓裳若有似无的甜香。如今这香气混在满殿的沉水香和食物香气里,如同一把钝刀反复切割着他记忆里那些缠绵温存的画面。
他端起面前的玉杯,冰冷的酒液滑入喉中,没有带来丝毫暖意,只有一片苦涩蔓延。
宋景旭就在此刻来见宋良卿,他卸下蟒袍玉带,只着一身素白中衣,背负荆条,赤足踏入文渊阁。
“臣有罪,”宋景旭跪在台阶上,一步一叩首,额头抵着冰冷的金砖,"霓裳祸乱宫闱,实乃臣识人不清,臣时至今日想来还是心痛万分,还望陛下赐臣死罪。"
清竹眼看秦王如此态度,连忙上前搀扶,“秦王,你这是作甚?”
宋景旭没有回答,而是依旧说道,“陛下,臣死罪。”
“秦王殿下,陛下又未曾苛责您,您不必如此。”
“清竹公公,陛下虽未怪罪,但臣心中有愧。”
“陛下,请陛下赐臣死罪。”
宋景旭的额头邦邦邦地磕在地上,磕得额头泛红,肉眼可见地肿了起来。
“兄长不过是为了宽慰朕,何来罪过。”宋良卿默然垂首,看见案前那醉朦胧,又想起霓裳的翩翩舞姿,薄唇抿成一条毫无血色的直线,嘴角微微向下撇着,凝固着一种近乎刻薄的弧度,仿佛含着一口永远无法咽下的苦水,“快快请起吧。”
有了这句话,清竹上前一步又要搀扶宋景旭,又被他躲开,他不敢起身,依旧趴在地上,“臣不敢。臣先给陛下请罪,出了宫还得去长姐府上请罪。”
提起宋子雲,宋良卿脸上脸色一变,指尖狠狠地掐进龙椅扶手。他心烦意乱地摆了摆手,清竹便退了出去,单单留下这兄弟二人在文渊阁内。
宋良卿面色极冷,瞳孔深处仿佛淬了冰,又燃着幽暗的火,一种深不见底的阴郁,像暴风雨前死寂的海面,暗流汹涌却压抑无声,“兄长难道不该先去长姐府上请罪,然后再来朕的文渊阁吗?”
“陛下说得哪里话?”宋景旭茫然不知所措地抬起头看向宋良卿,“陛下贵为天子,是大渊的皇帝,臣自然要先来陛下这,再去长公主府上,此乃朝纲,不得僭越。”
“此乃朝纲,不得僭越?”宋良卿将这八个字放在嘴里慢慢品咂,阴影加深了他脸上所有的线条,让那阴郁、不甘和怨恨都无所遁形。他不再是那个意气风发的小皇帝,更像一个被抽走了魂魄、只剩下满腔怨毒与不甘的年轻躯壳,他久久才说道,“好一个不得僭越。要是人人都能像兄长这般想,这天下就太平了。”
宋景旭不敢接话,“陛下这话是何意?臣不明白。”
自打那日之后宋良卿觉得他周围的人都虚与委蛇,对他没有半分真心,他冷冷地丢下一句话,“兄长岂会不明白?”
宋景旭只觉头顶之上有一双阴恻恻的目光直视自己,帝王正在审视自己,宋良卿从未有过这般目光,宋景旭心里一咯噔,战战兢兢地说道,“陛下,千错万错都是臣的错,霓裳不过是小小歌女,陛下犯不着为了她与长姐生了嫌隙。陛下可还记得五年前,父王临终遗言可是让长姐好好照顾陛下,待陛下长大之时……”
宋景旭话还未说完,宋良卿便站起身来,“是啊,待朕长大之时,可已经五年了,朕已然长大,可她哪有半点当我是皇帝?她还是把我当成那个可以随意打骂的孩子。”
“陛下息怒,长姐肯定不是这个意思。长姐是为了陛下好。”
“为了朕好?”宋良卿扬天大笑,“为了朕好也不该当着文武百官的面赏朕巴掌。”
宋景旭叹了口气,“臣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你我兄弟二人,有什么不能说的?”
“长姐这回是真的太过了些,陛下毕竟已经成年,就算是寻常百姓人家,长姐也不应该这般对*自家弟弟。况且现如今大渊也日益强大,就算陛下为了一女子罢朝三两日对天下也没有些许影响。陛下休息几日,若是这些个文武百官若是连些许小事也做不好,真是愧对陛下。”
宋良卿面色依旧铁青,但口气稍软,“兄长,这些话是朕这些天听过最宽慰朕的话了。你果然是朕的好兄长。”
宋景旭说道,“长姐如今在气头上,陛下不必担心,等过几日长姐气消了就好了,姐弟没有隔夜仇。”
宋良卿微微皱眉,下颚线绷得极紧,牙关似乎一直暗暗咬着,腮边的肌肉微微抽动,额角甚至能看到淡青色的血管在苍白的皮肤下隐隐跳动,“等她消气了?朕还在生气呢。”
“长姐就是这点想不明白。”宋景旭叹了口气,“这天下都是陛下的,她管陛下一个舞姬干什么?只要陛下高兴,要天底下的舞姬都进宫,臣也会照办的。”
是啊,天下都是他的,宋子雲为何连这样一件小事都要紧咬不放?
“陛下,臣说句僭越的话,你我同为兄弟,身子里流的都是父王的血,只有陛下开心,臣才开心。”
宋良卿双手搀扶起宋景旭,还为他倒上一杯热茶。
“痛失霓裳,让朕如何开心?”
宋景旭眼珠子一转,小声地说道,“臣有一计可为陛下分忧,只是不知陛下可愿否。”
“哦?”宋良卿疑惑地望向宋景旭,心里忽地生起一阵危险的心思,“长姐虽做错事,但她依旧是长姐,朕可不希望长姐出事。”
“诶呀,”宋景旭一拍大腿,“陛下想到哪里去了。长姐是你的长姐,也是我的,我如何能害她?兄长只是见陛下这般不开心,才想了个一举两得的法子。”
“你说。”
“陛下与长姐姐弟情深,自然得为长姐考虑,如今长姐为大渊殚精竭虑,却耽误了自己的终身大事,陛下理应为长姐选婿。”
宋良卿疑惑半晌,眼睛忽然像雨过天晴的天空那般豁然明亮起来,现如今长姐的势力越来越强,但只要她成了婚,就该把权利交给她的夫君。可她夫君哪有她那般的根基,自然是抵不过自己的。
“这是个好主意。兄长,真有你的。”宋良卿眸子又黯淡下来,“可长姐是不会同意的。”
“臣有办法。”
第57章
菱花镜中映出一张与平日截然不同的容颜。
宋子雲端坐镜前,任由香桃为她梳妆。今日她弃了惯常的威仪深色与凌厉眉峰,亲自选了一身水霞色云锦宫装。衣料轻盈柔软,如春日初绽的桃花瓣,领口与袖缘镶嵌着雪白的风毛,毛尖蓬松,衬得她颈项愈发修长白皙,也柔化了那迫人的气势。裙裾上用银线并浅金丝线,绣着大朵大朵、含苞待放的西府海棠,行走间花瓣仿佛在流动的霞光中轻轻摇曳。
香桃没有来地笑出了声。
“你这丫头笑什么?”
“我笑殿下漂亮,是京城中最漂亮的美人。”
宋子雲也被她的笑感染了,“你这丫头就是嘴甜。”
“我可没瞎说,以前总是甜翠姐姐跟着殿下出去,我总在府上还不觉得,如今跟着殿下经常外出才发现殿下真是京城大家闺秀之中最漂亮的。”
宋子雲笑道,“这话在府上说说也就罢了,千万别在外面说,省得闹笑话。”
“谁敢笑话殿下?”香桃左看看右看看,“殿下以后要是日日这么穿就好了,看着就像是画里走出来的仙子。”
宋子雲瞧着镜中的自己也满意地笑了,“要是日日这么穿,怎么镇得住朝中那些人。”
香桃惋惜地叹了口气,“不过殿下放心,等陛下能亲政了,就能让殿下您少费心了。”
宋子雲眼里的颜色暗淡了几分。
忽地门外有下人叫门,香桃轻手轻脚地走到门边和门房的下人耳语了几句才走到宋子雲跟前,“殿下,宫里又来人了,陛下请您务必赴今日午宴。”香桃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殿下还是去一下吧。”
宋子雲嘴角的笑慢慢褪去,面色冷淡,“回了,就说本宫风寒未愈,恐过了病气给陛下。”
香桃欲张口再劝劝宋子雲,但见她眉眼舒展,嘴角微微上扬,有一种隐隐的愉悦,只能止住话头。
想到今日她要做的事,宋子雲对着铜镜浅浅地傻笑起来,不知那人见我今日准备的礼物,他会是一副什么样的表情。
宋之走进殿内俯在宋子雲耳边说道,“殿下,首辅大人不在府上。”
“不在府上?还在休沐之中,他会去哪?”
宋之答,“楚府门房的回说今日陛下设宴,先生已经进了宫。”
空气仿佛凝滞了一瞬。
宋子雲正欲拿起茶盏的手停在半空,“陛下也请了楚先生?”
“殿下,今日初四,依例都是要进宫的。”
她面前的炭盆烧得火热,明晃晃的暖色照在她脸上,显得更清丽可人,今日是正月初四,是楚墨珣的生辰,她想给他送一件生辰礼物。
她放下茶盏,瓷底与桌面碰撞发出清脆一声响。方才的疏离与不耐悄然褪去,她终于开口,声音听不出喜怒,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备车,入宫。”
皇城内一片喜气祥和。
当宋子雲踏入暖香阁时,炭火烧得极旺,熏得人有些昏沉。精致的菜肴流水般呈上,丝竹管弦奏着应景的《贺新岁》。宋子雲的到来就像是一沐春风,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她今日的光彩与这皇城格格不入,却又奇异地攫住了所有人的视线。那身水霞色的衣裙,让她像一团误入深沉宫阙的暖云,又似一只在冰天雪地里骤然迷路的小白兔。
粉霞色的面颊,水光潋滟的眸子,唇上那抹娇嫩的樱桃红,还有发间摇曳的珍珠步摇,宋子雲的一举一动之间都散发着一种陌生的、令人心尖微颤的甜美气息。
她不像平日里那般威严庄重,纯净天然得像是哪家小娘子误入兄长的聚会,在座的年轻儿郎恨不能挡住她的视线,将她好好保护起来。
迟绪的目光几乎从宋子雲一踏进殿就黏在她身上,而坐在远处的柳昱堂只是轻轻一瞥,立刻低下头来,他努力想把此刻宋子雲的样子看清,又怕自己看清,视线渐渐飘忽不定起来。
“臣等拜见长公主殿下。”
宋子雲倒是不太计较这些礼数,“正月里无大小。大家都起来吧。”
她刚刚落座,迟绪便站起身来,“长公主殿下。”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迟绪不知何时已端着酒杯站起身。他身形挺拔如北境雪松,玄色蟒袍衬得他面容愈发冷峻深邃,许是他已多喝了几杯,双眸蒙上一层雾色,在宫灯映照下翻涌着难以言喻的温柔与深沉。
宋子雲心头一暖,他微微躬身行礼,动作干净利落,带着武将特有的英气
“臣,敬殿下,祝殿下年年岁岁,身体永健。”他双手捧杯,目光一瞬不瞬地锁着她,仿佛周遭的一切喧嚣都已褪去,只剩下眼前的宋子雲,“几日不见,臣觉得殿下清减了。殿下辛苦了。”
“多谢镇北王。”
宋子雲迎上他的目光。那双曾令边境鞑子闻风丧胆的眼眸,此刻盛满了只对她一人流露的缱绻与心疼。他微微抬手,似乎想拂去她鬓边一缕碎发,最终却只是克制地握紧了酒杯,指腹轻轻摩挲了一下杯沿,仿佛在触碰什么珍宝。
宋子雲抬眼间见柳昱堂的眸子正巧往她这边瞥,她大方地举起酒杯与他隔空相望。柳昱堂原本躲闪的目光也只能怯怯地望向宋子雲,嘴角扬起细微的笑。
放下酒杯,宋子雲目光才敢捕捉到楚墨珣的身影,他抬起眼目光平静地落在她身上,如往常那般恭谨颔首。只是垂眸之际眼底好似有淡淡的情愫一闪而过,快到无法令她捕捉。宋子雲有些许失落,她只看见首辅大人总是那副清冷自持的模样。
可那日在楚府,他虽看起来还是冷冰冰的,可宋子雲被他抵在书架前明明就感受到他的心跳声,他的那双手,那双骨节分明如竹节的手捏着她的手腕。
宋良卿从龙座上走下来,热情地拉着宋子雲的手,如同顽童在观察自己设下的陷阱,“今日家宴,皇姐肯赏光,朕心甚慰!前些日子是朕年轻气盛,长姐莫要放在心上。”
宋景旭跟在宋良卿身后,跪在地上给宋子雲磕头,“长姐,都是我的错,你就不要怪陛下了。”
宋子雲浅笑,连忙把宋景旭扶起来,“这事翻篇了,你我三人都是姐弟,哪里来隔夜仇。”
宋良卿噗嗤笑了起来,宋景旭连忙说,“你看我就说长姐不会记恨我们的,长姐不知道,你没来,陛下阴着脸,长姐一到,陛下立马就开心了。”
“你们呀,就是会哄我。”
宋良卿拉着宋子雲的手入座,宋子雲缓缓地将手从他胳膊处抽出来,“陛下,这是龙椅,臣不能坐。臣还是坐那吧。”
说罢不等宋良卿拒绝,径直走到原本属于她的座位上。
刚刚落座,宋良卿便笑吟吟地举起酒杯,“长姐,今日是朕向你赔罪。”
说罢宋良卿仰着脖子一饮而尽,宋子雲赶紧端起酒杯起身,“陛下,都说了这事过去了。”
宋良卿看着宋子雲回敬一杯水酒,唇角微勾,“长姐这是原谅我了?”
“我本来也没有怪你。”
宋良卿激动地低下头,像是个孩子一样懵懵地点点头,慢慢放下酒杯,眼角却瞥见宋景旭在给他使眼色,他一个激灵又抬起酒杯,“长姐,今日是新年,朕再敬你一杯。”
宋子雲刚饮入一杯,又抬起酒杯,“陛下盛情,本宫岂敢推辞?”
她仰首饮尽,酒液滑过喉咙,辛辣中带着一丝甜意,可放放下酒杯,宋景旭便含笑起身,“长姐和陛下喝了,也得和我喝,姐姐可不能厚此薄彼。”
宋子雲朝宋良卿看去,见他也看着自己,“秦王要和我喝,我自然得喝。”
又是一杯饮尽。
可他们并不打算就此罢休。
宋良卿笑意更深,亲自执壶又为她斟满:“长姐是出了名的好酒量,朕再敬你一杯,愿你我姐弟同心,共襄盛世!”
宋子雲唇上那抹樱桃红因酒意更显娇艳,眼尾微微泛着桃花般的红晕,却仍保持着端庄的姿态,指尖稳稳地捏着白玉酒杯,不露半分醉态。
可是一杯接着一杯,宋良卿似乎真的是想向她赔罪,说了许多掏心窝子讨好她的话。宋子雲眼角瞥见楚墨珣目光幽幽地看向她的方向,端起酒杯站了起来,可他身后忽然出现一个人影。
是陆魏林,他悄悄在楚墨珣耳边说了几句,楚墨珣便跟着他出去了。
“长姐,你去哪?”
宋子雲半闭眼睛,忙摆手,“陛下与秦王轮番灌本宫酒,本宫岂能招架?”
“长姐这么说就冤枉臣弟了,”宋景旭抬起酒杯,“我等就是想与长姐亲近亲近。”
“再亲近也不急于一时,”宋子雲佯装半醉,“我出去透透气,我们姐弟再喝。”
楚墨珣今日一袭靛青色云纹直裰,暗光流动如水,腰间束一条玄色革带,扣一枚无瑕白玉螭龙佩,素净中透出不可攀折的清贵。领口与袖缘以极细的银线绣着松针纹,似乎将寒色隐没在深青底色中。
宋子雲在清水湖畔发现了楚墨珣,远远望去他如同一柄入鞘的宝剑,清冷克制,发冠是一支素银簪,簪头雕作竹节状,再无多余装饰。几缕未束紧的墨发垂在颈侧,衬得肤色冷白如雪。
他是入画的男子。
宋子雲想要走过长廊,却见一人比她快了一步。
那位兵部侍郎的嫡女庄晓蝶今日穿着一袭浅杏色罗裙,发间簪着素雅的玉兰,眼看就要跟上他了。
宋子雲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却止住脚步,看着那抹倩影越走越近。
楚墨珣转过头来看向庄晓蝶,她手中捧着一个精致的锦盒递给楚墨珣。
原来她也知道今日是他的生辰。
宋子雲心中腾地生起一个声音,这个声音在呐喊在咆哮,楚墨珣,你给我拒绝她!
然后下一瞬,宋子雲指尖一颤,她亲眼见庄晓蝶微微踮起脚将锦盒塞给楚墨珣,而他并没有拒绝,甚至指尖下意识地碰触到锦盒的边缘。那动作在她眼中被无限放慢放大。
又是锦盒。
宋子雲眼前似乎有瞬间的发黑,只觉得一股冰冷的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刹那间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彻骨的寒意和尖锐的刺痛,狠狠扎在心口。
第58章
宋子雲迈入门槛的刹那,发间珍珠步摇轻晃,水霞色裙摆漾开温柔的弧度,仿佛方才廊下的落寞从未存在。
"长姐怎么去了这么久?"宋良卿倚在龙椅上,一见宋子雲似笑非笑地望过来,他摇晃着身子,"朕还以为你醉倒在御花园里了。"
宋子雲也跟着轻笑一声,指尖抚过鬓边碎发,眼尾那抹桃花般的红晕被烛光映得愈发娇艳,"陛下说笑了,都怪陛下和秦王灌我酒,本宫不胜酒力,只能站在御花园里贪看一会儿梅花,免得回来发酒疯闹笑话。"
她的声音清凌凌的,带着恰到好处的慵懒,连呼吸都平稳得无懈可击。
“长姐说笑了,朕自打记事起还没见过长姐醉酒的样子呢。”
宋景旭也道,“是啊,长姐可是千杯不醉。”
她款款入席,接过宫女奉上的热茶,茶汤澄澈,映出她微微低垂的睫毛。她垂眸借着氤氲热气遮掩自己的失神,“你俩就会说些好听的哄我高兴。”
楚墨珣收下了庄晓蝶的锦盒。
这个认知像一根细针,悄无声息地扎进心口,起初只是细微的疼,而后蔓延成绵长的钝痛。宋子雲只觉酒气直入五脏六腑。
"长姐,"宋良卿忽然凑近,少年天子的龙涎香扑面而来,"你脸色不太好,可是有何不舒服?要不要宣太医?"
许是酒气上头,宋子雲有了一时恍惚,仿佛又回到五年前,宋良卿还没有长大,眼神中透着稚气与懵懂,却是那般真诚热切,他会时时刻刻在意她的一举一动,她倏然抬眼,宋良卿那成熟的脸与记忆中重合在一起。
她唇角扬起更明媚的弧度,"陛下多虑了。"她执起金樽,酒液在杯中摇晃,她仰起脖子一饮而尽,“本宫不过是吹了吹风,许是着了凉,并没有什么不舒服。”
柳昱堂不知何时站起身来,对着宋良卿行了礼,“陛下,秋闱刚过,这几日琐事诸多,还请陛下慢些饮酒,不要伤及龙体。”
宋良卿说道,“朕也没有饮很多,倒是长姐,果然海量。”
“柳大人此言差矣,”宋景旭说道,“正值新春佳节,陛下与长姐又如从前那般,更应该多饮几杯才是。”
柳昱堂这才朝宋子雲看去,一手端着酒杯说道,“长公主殿下在考场忙碌了大半个月,是该放松些许,只是殿下双膝寒症未愈,还是少饮一些。”
此言一出,众臣没看宋子雲,只看向柳昱堂,以往每每宫中设宴,都是宋子雲敬状元郎酒,今日倒是调了个,宋子雲却是酒多了,心中思绪万千,只是敷衍地摆了摆手,“多谢忠烈公。”
宋良卿倒是调皮,伸手抢过宋子雲面前的酒杯亲自为她斟酒,“柳昱堂,你可能不太了解我长姐的酒量,这才哪到哪。”
宋子雲抬眸瞬间又仿佛有一刻失神,由着宋良卿给自己倒酒。
“长姐这是怎么了?为何这么看朕与秦王?”
“我看你们俩都长大了,真好。”
“是啊,”宋良卿的明眸却透着一股晦涩不明的意味,“朕长大了。”
宋景旭放下酒杯清了清嗓子,朗声道,“陛下,今日良辰美景,君臣同乐,实乃盛事。臣有一言,不吐不快。”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秦王身上。宋良卿问道,“兄长有何高见?”
宋景旭笑容满面,目光却扫向宋子雲,这是他第一次在这般大庭广众之下明目张胆地看向宋子雲,“陛下年岁渐长,社稷之重,后宫不可久虚。选立皇后,延绵皇嗣,乃当务之急,亦是万民所盼啊!”
群臣立刻附和,“秦王殿下所言极是!”
“陛下英明,确该选后了!”
在场所有大臣都随声附和。
宋良卿故作腼腆地笑了笑,随即话锋一转,带着几分天真看向宋子雲,“朕的这些事向来听长姐的。长姐说让我选后就选后,我就选。”
又是一杯薄酒入喉,宋良卿的声音从很远飘来,过了片刻宋子雲才听清,一缕焦躁不安掠过心头,很快又被酒气给遮盖过去,宋子雲来不及思索片刻便说道,“你想立后便随你,你我虽生于帝王之家,但父王母后尝教导我们不要有门户之见,皇后人选嘛,只要品性端正,知书达理,最重要的是你钟意。”
宋良卿说道,“立后有一事还要长姐帮忙才行。”
“要本宫帮忙?”
那一缕不安的情绪又涌上心头。宋子雲却难以分辨到底是何心思,“本宫自然会帮你选。”
“不是这事,只是……”宋良卿顿了顿,声音带着刻意的为难,“长姐比朕年长,至今亦未婚配。朕若先选后,岂非有违长幼之序?让天下人议论朕不顾手足之情?”
宋子雲又饮下一杯酒,觉得脑袋昏昏沉沉,众人随声附和的声音忽远忽近,让她听不清楚更来不及思考。
宋景旭说道,“这好办。让长姐先择良婿,定下驸马,陛下岂不就可以选后了嘛。”
宋良卿撒娇地拽了拽宋子雲的衣袖,像以往他讨好宋子雲时一样,“长姐,你说呢?”
席间各人脸色各异,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她,迟绪猛然抬头想要站起身来,却被他身后的幕僚郦先生压住了手背,用眼神拒绝他。
迟绪压低声音说道,“先生为何阻我?”
“洛凡不可急躁。此事是皇帝与长公主之间的较量,你不可参与。”
“参与又何妨!她……”迟绪的眼眸看向宋子雲,她如今孤立无援。
“长公主择婿对镇北王府是好事。”郦先生虽压低声音,但神色熠熠,“难道你不想做长公主的驸马吗?”
迟绪目光一闪,双眸如同一支干脆利落的箭射向靶子的正中红心,“可明眼人都瞧出了皇帝不一样的心思,他岂能容忍我这样手握兵权之人做驸马?”
郦先生露出赞赏的表情,但他心里知道如今的镇北王府还不能与小皇帝硬碰硬,他只能劝住迟绪,“此事待回府从长计议。”
迟绪强压住想要站起来的冲动,任凭宋子雲坐在高高的座驾之上。柳昱堂听闻此事,手不自觉地捏着酒杯凝视着宋子雲。
酒水将她的嘴唇浸染得湿润又红艳,像是盛开的牡丹那般娇艳欲滴,眼神却迷离,她握着酒杯的手指微微收紧,嘴里喃喃道,“选婿?给我?”
宋子雲自嘲地笑了起来,“谁敢娶我呢?”
宋良卿说道,“长姐怎么这般说,我长姐是大渊第一美人,谁娶了长姐是天大的福分。”
天大的福分?
宋子雲笑了起来,笑得眼角都渗出晶莹来,“陛下莫要说笑了。”
宋良卿说道,“京城之中长姐看中哪位男子,尽管对朕说,朕亲自下旨成就姻缘。”
那如松如柏的青色长衫在脑中一晃而过,宋子雲缓缓摇头。
还是待陛下亲政之后再说吧。
这句话宋子雲刚要开口,见楚墨珣微微侧身踏入殿中,侧脸线条在宫灯下显得格外清冷疏离,动作依旧从容优雅,他甚至没有看向宋子雲这方向就这样堂而皇之地踏了进来。
谁允许的!谁允许他就这样离席,又这样轻松的踏进来?
宋子雲忽然很想看看他那张疏离的脸上出现不一样的神采。如果我答应了,他是不是也如此刻这般置身事外?一股前所未有的冲动,如同洪水翻滚冲垮了她引以为傲的理智堤坝。
“好!”宋子雲清冷的声音骤然响起,音量不高,却如金玉相击,清晰地传遍整个宴席。
宋良卿一时间还没反应过来,“长姐说什么好?”
“我说好,为我选婿。”
楚墨珣忽地抬起头,冷漠的眼中终于闪过一丝错愕,他似乎还未理清宋子雲这声好是何意,待下一瞬他明白过来之后那双总是深邃沉静洞悉一切的眼眸,瞳孔骤然收缩,如同受惊的兽类,瞬间缩成了针尖般的一点。
宋子雲挺直了背脊,脸上那冰冷疏离的笑容仿佛被淬炼过,带着一种近乎惨烈的决绝光芒。她不再看楚墨珣,而是将目光投向高座上的小皇帝,声音清晰而平静,却字字如刀,“陛下所言,句句在理。是本宫疏忽了。”
她微微颔首,姿态依旧高贵,却带着一种玉石俱焚般的冷硬,“长幼有序,体统不可废。陛下选后之前,本宫确实应当先行择婿,以安社稷,以定人心。”
“所以,”她顿了顿,目光缓缓扫过全场,在楚墨珣苍白的脸上停留了极其短暂的一瞬,然后毫不犹豫地移开,最终落在宋良卿身上,唇角勾起一个毫无温度的弧度,“本宫应了。陛下身为吾弟,关心姐姐终身大事,本宫深感欣慰,这事就交给陛下为本宫做主了。”
轰!
宋子雲的一番话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巨石,宋良卿瞪大了眼睛,似乎完全没料到事情会如此顺利,甚至超出了他的预期,脸上那点刻意装出的为难瞬间被狂喜取代,几乎要拍案而起,“长姐你答应了?!”
宋景旭抚掌大笑,眼中闪过异样的光芒,“长姐深明大义,实乃皇家之福,社稷之幸啊!”
宋景旭立刻趁热打铁,“陛下,既然长姐已经应允,不如趁此良辰吉日,由陛下下旨,为长公主殿下遴选驸马。”
迟绪冷冷地打断道,“秦王急什么?选驸马事关国体与殿下终身,岂是儿戏?更非此宴席间可草率定论。陛下只需下旨,昭告天下,言明长公主愿遵礼制先行择婿便是。具体如何遴选,容后再议。”
宋景旭笑容一僵,讪讪道:“镇北王所言极是,是臣心急了。”
宋良卿也连忙点头:“镇北王说得是!朕明日……不,朕即刻就拟旨!昭告天下!”
第59章
铅灰色的云层如同巨石一般低低压着天空,沉甸甸地仿佛触手可及。寒风凛冽,卷起地上的枯叶打着旋儿,发出呜咽般的声响。正月里鲜少有雨,空气中干燥而冰冷,吸入肺腑都带着刺骨的寒意。
长公主府门前石狮静默,覆盖着一层薄薄的未来得及融化的寒霜,如同披上了冰冷的甲胄。大门门闩处粗壮横木在暮色中泛着冷硬的幽光,无声地昭示长公主府的森严壁垒。
空气沉重得如同浸透了水的棉絮。寒风偶尔卷过街角,发出尖锐的呼啸,像无形的鞭子抽打着寂静。
就在这肃杀的府邸正门外,孤零零地停着一顶青帏皂盖的官轿。轿帘低垂,纹丝不动,隔绝了内外。轿身没有一丝摇晃,仿佛轿中人已与这冰冷的轿厢融为一体。
忽地长公主府的正门开了一条门缝,门房讪讪地探出脑袋看了一眼官轿,脑袋吓得一缩朝门内的另一人连连作揖。
“宋大人,天色这么晚了,首辅的撵轿停在门口有半个时辰了,您老看看怎么去说一下,奴才我是实在没有法子了。”
宋之看了一眼老门房,叹了口气,又往宋子雲书房的方向瞧了一眼,硬着头皮走出府门,走到官轿旁,恭敬地行了礼,“楚先生恕罪,殿下有令,今日从宴上回来身子不适,概不见客,请先生改日再来。”
“身体不适?”
楚墨珣冷笑,宋之后背已有些发凉,轿子里的人又问,“敢问殿下哪里不适?”
“这……”
楚墨珣一双温润如玉的眼仿佛能洞悉一切,他只是淡淡看了宋之一眼,宋之便觉得头皮发麻,“太医院院首已经在来的路上,烦请宋大人去禀报殿下,若是不舒服,还是让院首看看。”
宋之心虚地咳嗽了一声,“楚先生,还是请先生莫要为难我,殿下懿旨,不敢违抗。”
“懿旨?”
轿帘一挑,楚墨珣浓眉一挑下了轿。身为首辅,他平日里鲜少有这样的表情,好似是看到天下最滑稽的事一般。
五年来楚墨珣在内阁练就了一身宠辱不惊的本事,在今日皇城宴会之前他也曾自认再也没有任何事能让他如此动怒,可她宋子雲真是能干,还真就做到了。
“那本官就在此处等院首,待院首诊断之后再做判断。”
宋之恳切地朝楚墨珣行了个礼,“先生。”
楚墨珣五脏六腑气得七窍生烟,转身想走,可双腿却挪不开半寸,整个上半身依旧保持着笔直的姿态,但这姿态此刻显得无比僵硬,如同被无形的绳索捆绑修长的手指握成拳头,忽然他目光锐利地如同黑夜之中的火折子。
楚墨珣强压怒意问道,“宋之,今日殿下在宴会之上可曾遇见过何人或者何事?”
宋之又深深一作揖,“先生莫要为难我,殿下的事我如何能私下议论。”
“议论?私下?”楚墨珣的目光轻柔得如同薄纱一般,但宋之只觉脑门上被烫得火辣,他低下头不敢看楚墨珣。
方才他向宋子雲委婉地表示还是见一下楚先生为好,宋子雲却满不在乎地说道,“你只管去回了他。怕他作甚,他又打不过你。”
宋之……
“宋大人莫要忘记五年前是谁领你到殿下面前才有了你今日。”
宋之把头低得更低了,“先生提携之恩宋之不敢忘记,只是我已然是殿下的侍卫,那便不能不忠于殿下。”
楚墨珣拂袖而去又坐回撵轿。“回府!”
在一旁躲懒的陆魏林从马背上一跃而起,一夹马肚跟上撵轿,“先生,真的回府?”
“她自己都不在意,我又何必替她操心。”
陆魏林停了片刻才道,“其实先生想见殿下也不是没有办法。”
撵轿继续行走,转到街角处时才听见撵轿中人幽幽问道,“如何?”
陆魏林伸出两指,“就俩字,翻墙。”
“什么?”
陆魏林在未得到楚墨珣赏识当上锦衣卫指挥使之前也是地皮流氓出生,他才顾不了这些弯弯绕绕的规矩,“先生可翻墙进长公主府,下官保证无人胆敢阻拦。”
“胡闹!回府。”
更深露重,万籁俱寂。白日喧嚣沉淀下来,化作更深的寒意渗入骨髓。书房内只燃着一盏孤灯,灯芯偶尔爆出一两点微弱的火花,在巨大的黑暗中挣扎着又沉沦在其中,墙上投下宋子雲孤寂而紧绷的影子。
她褪去了白日里繁复的宫装,只着一件月白色的素绫寝衣,外罩一件墨色暗云纹的宽大氅衣,乌黑的长发未束,如瀑般倾泻在身后,几缕发丝凌乱地贴在因酒醉而微微泛红的颊边。
香桃看了一眼宋子雲,虽然殿下今夜回府之后别无异样,可她还是察觉宋子雲今夜进宫之后发生了什么不开心的事,她叹了口气,“殿下,这是醒酒汤,别忘了喝。”
宋子雲醉得厉害,胡乱地摆了摆手,香桃便退了出去。
她背对着门口独自站在巨大的紫檀木书架前,身影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异常单薄,却又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
那双素来锐利如鹰隼的凤眸,此刻空洞地望着书架深处模糊的阴影,眼神深处却翻涌着压抑到极致的风暴,因为她还闹不明白为何自己会对庄晓蝶送楚墨珣东西如此反感,雪白的手压在心口,可心中那如毒藤缠绕心间,勒得她几乎窒息的感觉却并未好转。
忽地,灯芯一闪,微微晃动,在这死寂一般的深夜里格外清晰。
一声极其轻微却在清晰得如同惊雷的异响从书房的雕花木窗方向传来。
宋子雲身体瞬间僵直,一缕陌生又熟悉的寒风裹住她,她猛地转身,氅衣在空气中划出凌厉的弧度,手已下意识地摸向腰间,那里空空如也,她的佩剑在外袍上。
宋子雲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却牢牢咬牙不打草惊蛇。
“别叫,是我。”
凛冽的夜风瞬间灌入,吹得案上孤灯剧烈摇晃,光影疯狂跳动,将室内的一切都拉扯成扭曲晃动的鬼影。
一道颀长而熟悉的身影带着寒意来到她身后,“是谁?”
“楚墨珣?”
宋子雲溜圆的眼珠瞪得如葡萄,在昏黄的灯光之下生动又美艳,看得楚墨珣心尖一颤。
一时间紧张气愤又害怕的情绪夹杂着朝宋子雲奔涌而来,“大胆楚墨珣,你怎敢深夜擅闯长公主府?陆魏林呢?保护我*的锦衣卫呢?”
“不对!陆魏林肯定是你同伙,不然你进不了府。”
“来人!人呢?岂有此理,这个陆巍林真是胆大妄为,”宋子雲提裙摆就要往门口走,被楚墨珣一把拽住胳膊,“你放开我……放开……唔……”
冰冷的手掌覆在宋子雲嘴上,她双手抵在胸前,使出吃奶的劲也推不动眼前人。楚墨珣双臂如同铁铸,将她死死地禁锢在他与书架之间。她的挣扎和捶打落在他身上,他只是闷哼一声,将头更深地埋进她的颈窝,滚烫的呼吸带着绝望的颤抖,灼烧着她颈侧敏感的肌肤。
“我到底是做错了何事?你生我什么气?”
“你堂堂首辅大人,我哪敢生你气?”
“羽南,现在不是生气的时候,我有事找你,很重要的事。”楚墨珣的声音沙沙的,滚烫的气息喷洒在她耳边,“你能不能先听我把话说完?”
宋子雲不听,花拳绣腿踢在他的腿肚子上,楚墨珣的手臂收得更紧,仿佛要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我给你看样东西,如果看完你还要喊人,那我便依你。”
楚墨珣从袖中掏出半块凸起的面具,宋子雲惊恐地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伸出手捏住这半块面具,“这是……”
黄灯印在她的瞳孔之中晃动不息,“这是高廉培养的死侍才有的面具。”
楚墨珣见她不再那般激动,这才缓缓舒了一口气,但并未松开她,楚墨珣紧箍她的腰,可宋子雲并未察觉到不妥,目光紧紧地盯着楚墨珣手上之物。
“这东西如何会到你手里?”
“今日有人交给我。”
宋子雲一瞬间便想到那个匣子,“是庄晓蝶交给你的?”
“你怎么知道我见了庄晓蝶?”
书房之内死一般的沉寂,只有烛火跳动映衬出宋子雲那张惨白的脸,一瞬间楚墨珣那双深眸锁住宋子雲,他捕捉到了她的神情,两人之间的愁云惨雾被一阵狂风席卷吹散,徒留下一阵尴尬。
楚墨珣轻轻咳嗽了一声,就差把误会二字贴在脑门上了,“庄小姐以为这批死侍在高廉死后被我所圈养起来,于是偷拿了他父亲的暗中调查的证据……告诉我。”
“这位庄小姐对你还真是一往情深。”
黑夜之中宋子雲这一句阴阳怪气的话像是一把火触怒了楚墨珣,“一往情深的何止她一人。”
“还有谁?”
这三个字脱口而出之后,宋子雲便后悔了,她下意识想躲,恨不能咬断自己的舌头,心虚地低下头,楚墨珣的手指强硬地捏着她的下巴逼她直视自己,“羽南,以你的聪明才智难道猜不到还有谁?”
宋子雲只觉今夜自己的素绫寝衣过于单薄,烫得吓人的热度从腰间源源不断地传来,引得她浑身像是烧着了似地,“羽南,回答我。”
楚墨珣双眸落在宋子雲的双唇之上,浓密的睫毛在灯光之下扑闪了几下慢慢靠近,屋内安静得听得见他的心跳声。
那般俊美的容颜近在咫尺,可他是首辅大人,是弟弟的先生,她怎么能这般做?宋子雲茫然惊醒,如同一盆冰水从头浇下淋得她幡然醒悟。
她将脑袋埋在楚墨珣怀里,逃避他炙热的目光,错开话题咕哝了一句,“这么说来庄大人追查出刺杀我的那批死侍了?”
楚墨珣淡淡地摇摇头,嘴角轻轻扬起又轻轻落下,“目前只是有一丝线索,还确认不了真假,但至少有人暗中行动了。”
“是不是院首和高莫奇这些日子以来对我的诊治有了效果,所以才引起那些人的忌惮,生怕我想起什么事来?”
“现在看来的确如此。此事我本想暗中调查,待调查出些头绪再来与你说,可没曾想……”
楚墨珣欲言又止,宋子雲低垂的目光落在他那双修长的手指上,那双她最爱看的双手。原本宴会之上还好好的手不知为何变得通红,指尖还似乎渗着血,掌心擦破了一片,血迹混着尘土,宋子雲小心握起他的手想要查看他的伤势,却被他赌气一甩。
“怎么伤的?”宋子雲将他的手牢牢捧在手心,湿漉的双眸中满是担心与心疼,竟让楚墨珣一时间忘了气,“都出血来了。”
楚墨珣的手没甩开,只能由着她,“今日陛下要为你选婿一事并非一锤定音,此事还有转圜余地。”
宋子雲从书架上方拿出一药匣,手上却极轻地托住了他的手腕,“怎么转圜?”
她从鎏金药箱里取出白绸巾,蘸了清水,一点点擦拭他掌心的伤口。动作很轻,像对待易碎的珍品似地。
楚墨珣看着她低垂的睫毛,刚才那失望之色好像也没有这般浓烈,“你不用管,你只要记住一个字,拖。”
宋子雲将药粉洒落在伤口处,楚墨珣吸了一口冷气,她忽地低头朝那伤口处吹了吹,“拖就能拖得过去了?”
“只要你拖着,我就有办法。”
“他已经不是五年前的宋良卿了。”
温软的气息拂过火辣辣的伤处,像春风化开薄冰。楚墨珣低头见自己指尖被宋子雲包扎得仔细,“他还是孩子,总会被人蒙蔽。”
缠纱布时,她的指尖总不经意划过他掌心薄茧,一圈又一圈,将两人的呼吸都缠得乱了节拍。
第60章
清晨的薄雾尚未散去,霜雪覆满公主府的飞檐。宋子雲披着素白狐裘,倚在暖阁的窗边,指尖捏着一盏热茶,袅袅雾气氤氲了她的眉眼。
昨夜楚墨珣说了短短几句话之后便要走,他向来如此,说完他想说的话便会像剑客似地消失得消无声息。
“等一下。”宋子雲扭捏地站起身来披上狐皮大氅,楚墨珣疑惑地看着欲离开的身影,却没有提出疑问,乖巧地坐了回去。
他在书房等了半盏茶的功夫,忽闻珠帘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
紧接着书房门被推开一条缝,宋子雲竟亲自端着朱漆食盒进来,袖口还沾着面粉,发间一缕青丝逃出了金簪的束缚,俏生生地垂在耳畔。
“首辅大人久等。”俏丽的她怔怔地对上楚墨珣的双眸,将食盒搁在案上,掀盖时热气氤氲了眉眼。素白的瓷碗里卧着银丝似的面,汤色清亮,浮着几粒翠绿的葱花。最稀奇的是面底还藏着个荷包蛋,形状不甚圆润,边缘微微焦黄,一看便知是生手所为。
楚墨珣指尖在袖中微微发颤。大渊习俗,每逢生辰,家里人都会给寿星煮这样一碗,荷包蛋要藏在面底,是“骨血相护”的意头。
油光水滑的面汤泛着熠熠金光,照耀得楚墨珣那张脸无比柔情,“殿下怎知?”
宋子雲懊恼地说道,“今日……不对,昨日是你生辰,我本想去楚府。”
宋子雲只说了半句话,楚墨珣却猜出了后面半句。
“想来首辅大人什么都有,我公主府上俗物大人也未必看得上,所以只好给先生做一碗面聊表……谢意,只是过了时辰。”
宋子雲懊恼地撇嘴,却藏不住耳尖一抹绯色。
楚墨珣忽然握住她沾了面粉的手腕,指腹摩挲过虎口处一道新鲜的红痕,微微蹙眉,“羽南是龙凤之躯,不要为我做这些。”
宋子雲抽出手,“那你倒是吃不吃?”
昨夜楚墨珣是何时走的,她不清楚。她只记得灯光之下那人正襟危坐举着筷箸躲在面汤的热气之后一口一口吃面。宋子雲越发看不清他的面容,只觉得那人吃相极好,慢条斯理细嚼慢咽,面汤的热气漫过他低垂的眼睫,在两人之间洇开薄雾。他吞咽时喉结的滑动都带着韵律,连咀嚼声也消弭在呼吸间,唯有碗筷偶尔碰着瓷壁,发出清泠微响。
他又是如何在夜深人静时堂而皇之走出公主府,她也不知情,只觉他走时书房的地龙一定灭了下去,自己的身子一下子冷了下来,原来被包裹周身的墨香瞬间淡了下去,她无法抑制地失落起来。
香桃轻步走入,压低声音说道,“殿下,宫里送来了驸马候选名录,说是陛下亲自拟定的,让您过目。”
她一边说一遍观察宋子雲的表情,虽然宋子雲眼睫未抬,嘴角轻轻扬起只淡淡道,“放下吧。”
香桃原本还担心宋子雲是因此事而感到心情不爽利,但她却并未察觉出宋子雲的怒意,明明昨夜她退下时宋子雲满怀心事,怎么才过了一夜便雨过天晴?
香桃将烫金名册恭敬呈上,烫金的封面映着晨光刺目得紧,宋子雲却满不在乎,她的心似乎被另一种情绪给挤满了。她指尖缠着一截素白纱布,是昨夜替楚墨珣包扎时剩下的。布料上还沾着点点褐色的药渍,淡淡的已经干了,却仿佛仍残留着他手腕的温度。
“殿下,礼部的人来问……”香桃轻声地问道,“问殿下何时相看驸马?”
宋子雲无意识地将纱布绕在之间,一圈一圈又一圈,直到绯瞳如同一团火焰一般跳上桌台也对这一圈白色纱布产生了兴趣,咬在嘴里时,她才醒过来。
纱布倏然绷紧,勒得她指尖微微发白。她忽然想起昨夜楚墨珣反握住她的手腕,掌心滚烫,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她的玉镯。
“绯瞳,这东西不能玩!”宋子雲瞪了一眼绯瞳,语气严厉得如同冬日寒霜,吓得平日里无法无天的绯瞳吓了一跳。
站在一旁的香桃也吓了一跳,柔声提醒道,“殿下?要不我先让他们等在门房。”
“告诉他们,”宋子雲终于开了口,那截纱布不知何时已缠成了死结,“本宫昨夜从宫中回府染了风寒,暂不见客。”
“是。”
今日楚墨珣在内阁批折子。陆魏林将烫金名册呈上时,他正在批阅奏折。
“先生,这是礼部拟定的驸马候选名录。”陆魏林这人向来不看别人脸色,名单到他这时,时黎劝他先搁置别拿给老师,可他却道,这怎么行?大人吩咐名单一到手便要拿给他。气得时黎只骂他不懂变通。
陆巍林低声道,“大人,陛下命锦衣卫暗中监察,下官特来请示该如何办?”
狼毫笔尖微微一顿,朱砂在宣纸上洇开一小片红痕。楚墨珣头也不抬,“既然陛下让你暗中监视,你就得秉公办理,配合殿下选驸马。”
陆魏林迟疑,“是,属下告退。”
“慢着。”楚墨珣终于搁笔,抬眸时眼底一片平静,忽然就对这份名单感了兴趣,翻看了几页,兵部尚书之子赵明煜,秋闱新科状元陆文渊,江南首富沈砚之……
他冷笑道,“锦衣卫办事,皇权特许。你将这份名单都散出去。”
短短的一句话,陆魏林只是一瞬便明白了楚墨珣的意思,他沉声点头道,“是。”
不出三刻,这份名单已经到了朝中各部门手里,包括翰林院与镇北王在京城府邸之中。
早春的翰林院,满庭梨白如雪。柳昱堂正伏案草拟奏折,忽闻廊外传来一阵喧哗。
林谦跨进翰林院大门,目光一扫角落里的柳昱堂便开始大声嚷嚷起来,“驸马候选名录出来了。你们想不想知道咱这位眼高于顶的长公主殿下会娶什么样的驸马爷?”
满堂同僚顿时围了上来,柳昱堂睫毛垂下,笔尖一顿,眼眸连抬也没抬,继续自己手上的活。
这位长公主殿下平日里高高在上没少挑翰林院的毛病,这些老翰林平时没事时总会调侃几句她的八卦。
“林大人来了!我们方才还讨论呢,快拿过来看看。有多少位候选人?”
“大概十多位吧。”
“依着我们这位长公主的脾性,怕是都得选进她的后宫。”
“我也这么想。怕是到时候御史台又得参她一本。”
“我记得之前那回她府上多安排了一个教习便闹得满朝风雨,这次选婿啊怕是要把皇城的天都给掀了。”
众人笑作一团。
王石开打趣道,“彦博你不过来看看吗?我敢肯定你也榜上有名。”
柳昱堂面目清冷,轻轻地吐出俩字,“不会。”
同僚们八卦的讨论着名单上的每个人,盖过了柳昱堂的声音,王石开没听清他说的话。
烫金绢帛上,工整列着十二个名字……独独没有翰林院柳昱堂。
王石开说道,“一定是遗漏了……怎么没有柳昱堂?”
“是啊,我们柳大人可是翰林院第一美男,长公主怎么可能放过柳大人?”
柳昱堂的神情有些古怪,脸色忽地一白,好像时光在他眼前历历在目,可瞬间又扬起嘴角笑了笑,春色满园,风吹在他脸上,桃花如面,书卷气极浓的脸上没有一丝岁月的痕迹,却又仿佛瞬间落寞孤寂了好多年。
林谦满脸红光,“柳大人,大喜啊,平日里你总说你与长公主并无瓜葛,如今你真是如愿了,驸马名单里可没有你的名字。”
“是啊,柳大人青年才俊,岂能困于长公主府上呢?”
“驸马不得干政。幸亏长公主没选柳大人,我们这批同期学子中就属柳大人最被陛下看重,若是成了驸马,仕途就完了。”
“恭喜柳大人。”
“恭喜彦博。”
柳昱堂忽觉喉头发苦,心中却豁然开朗,“诸位,在下还要去校勘《太宗实录》,失陪。”
不同于柳昱堂的冷淡,镇北王府倒是另一番景色。
暮色沉沉,迟绪在京城的府邸地龙烧得太旺。
迟绪只着一件单薄的玄色中衣,衣襟大敞,露出蜜色胸膛上几道狰狞伤疤。北境的风沙磨砺出的肌理在京城暖阁里沁着薄汗,像头被硬塞进锦缎窝的狼。
这几日以来迟绪心烦意乱,自家舅舅一天一封信催着他回边境,生怕他被京城的小皇帝困在此处,让他上交兵权。迟绪心中也深知自己多待在京城一天便有一天的危险,这京城繁花似锦,他却处处不习惯。
站在一旁的亲卫瞧见迟绪的脸色,抱着狐裘不敢再让自己主子添衣服,小心翼翼地退下,生怕再惹得主子不愉快。但迟绪却没有在意下人的情绪,此刻更让他烦躁不堪的是刚刚收到的那份名册。
他单手捏着那份烫金名册,指节发白。
郦明小心翼翼地开口,“镇北王,你作何感想?”
啪的一声。
名册被重重拍在案上,震得茶盏叮当作响。迟绪冷笑一声,“这皇帝小儿还真是处事得当。”
郦明却是不疾不徐,他的目的和淮北一样,要劝自家主子尽早离开京城这个是非之地。
“陛下没有选择镇北王你也是我们意料之中之事,毕竟王爷你手握五十万大军,若是娶了长公主,这陛下的皇位怕是要拱手让给你了。”
“郦先生有何计策?”
“计策?”郦明睿智的目光扫了一眼迟绪,倒抽一口冷气,“何计策?参与长公主选婿一事吗?”
“……昂”
“卑职有三策,分上策中策和下策。”
迟绪的脸上一下子有了闪光,“先生快快说来。”
郦明捋了捋胡须,“上策是镇北王府不出面,暗中促使宋子雲嫁给……”郦明点了点名单里的一人名,“兵部尚书之子赵明煜,此人与镇北王府有诸多联系,尚书大人也是老镇北王的人,若是能娶到长公主,必将对我们日后的事有所帮助。”
迟绪微微蹙眉,“那中策呢?”
郦明端起茶盏吹走沿口的茶沫,浅浅地尝了一口,“中策要担点风险,便是让宋子雲嫁给秋闱的状元,此人既毫无背景又远赴大理做官,但正是因为如此才容易被宋子雲控制……他虽然不是我们的人,但对于宋子雲也无益,对皇帝也无用,对我们无利也无害。”
迟绪没有心思听完,又问道,“下策如何?”
郦明长叹一声,聪明如他,如何猜不透迟绪的心思,“下策……便是……阻止宋子雲成亲,但这对镇北王府没有好处,我们犯不上……”
“或许还有一策。”迟绪目光森然慢慢抬起,如泰山一般坚毅沉稳,“郦先生你说呢?”
郦民面露难色,“淮北先生不在京城,我与殿下出门前他托付我好好照顾殿下,不如我们先书信一封与他商量一下如何?”
镇北王府的飞檐上积了层薄雪。这府邸是御赐的给他的,极尽奢华,太湖石堆出精巧假山,曲水流觞穿过梅林,连廊柱都描着金粉,书房窗棂上凝着冰花。可迟绪站在窗边毫无欣赏之心,“舅舅那边我自会去说,郦先生只管听命于我。”
“可是……”
迟绪目光一闪,露出只有射猎时才会露出的眼神,郦明脑袋一缩,坚持不肯说。
“我要娶宋子雲。我已经决定了。”
郦明轻轻地摇摇头,“王爷,陛下即便再蠢也不会让你娶长公主的,这就和楚墨珣娶不了长公主的原因一样,你俩都是大渊最有权势之人,若是再娶了这天下最有权势的女人……”
“这话我已经听够了,我只问你一句,有何办法?”
郦明站起身来,“殿下,恕卑职愚钝,卑职没有想到办法。”
“郦叔,你当真没有办法?”迟绪懊恼地看向郦明,“郦叔,我可是你看着长大的。”
“殿下!正因为属下看着殿下长大,才知此事要从长计议,现在并不是时候。”郦明说道,“他日殿下若是举兵南下一举拿下皇城,别说一个宋子雲,大渊所有的女人都是殿下的。”
迟绪的蛮劲如同一头被逼急了的蛮牛,“我就问你现在有没有法子?”
“若是殿下此刻问我,哪怕问一百遍,我也是没有法子。”
“你!”
迟绪点头,“好,你们都不帮我,我自己想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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