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沉香楼
寅时三刻的月光在琉璃瓦上淌成银溪,十二盏羊角灯悬在楠木挑檐下,灯面绘的夜宴图被夜风掀动,远远望去如同跳跃的兔子那般灵动活泼。
沉香楼身居偏僻,依山而建,这栋小楼只是其中一栋。一楼的内殿中已经坐满了宾客,若不是宋子雲的名讳,怕是这二楼雅间也容不下她与白暮非。
二楼雅间以十二扇檀木屏相隔,每扇透雕着不同节气的花神。惊蛰杏花屏后,鎏金狻猊炉吐出沉水香,缠丝玛瑙酒具映着窗边那丛湘妃竹,竹影在宣纸窗上勾出幅天然墨戏。
宋子雲兴奋地看向一楼,“我来了这么多次还不知沉香楼有这样一栋热闹的小楼。”
白暮非道,“殿下是皇亲贵胄,自然得去那高雅的小楼,这栋是专供平民百姓消遣娱乐的。”
“可这里更鲜活,我喜欢这里,不像那些读书人,明明看起来很近,却如同井中月水中花。”
今日宋子雲着男装,墨色织金锦裁的箭袖掠过雕花窗牖,缠枝牡丹暗纹正巧承住半缕暮光。宋子雲束发的羊脂玉冠透如冰髓,内嵌赤金丝,腰封是西域进贡的孔雀罗,靛青的底子暗绣银线云雷纹,玄色大氅以雪貂毛滚边,解下绸缎丝带时露出内衬的月白绫罗,风流又不羁。
左手纤细的拇指套着一枚油润的玉板指,显得这位公子极为矜贵,恍似佛前灯花溅落红尘,偏生烙在这风流少年骨上。
白暮非似笑非笑看着宋子雲,眸光之中映出她淋漓畅快的表情。
“你这么看着本宫干什么?”
白暮非非但不避讳宋子雲的目光,反而溺在她的黑瞳里,迎难而上,“殿下漂亮,自然得多看。”
“科考在即,你这样日日饮酒夜夜笙歌,就不怕落了榜?到时候我可就将你赶出公主府?”
白暮非长臂一拦勾住宋子雲的肩膀,“我瞧殿下近几日心情不佳,故而带殿下来放松放松。”
宋子雲斜挑细眉,“少自作聪明,你哪只眼睛看见本宫心情不佳?”
“殿下的心思,臣不敢揣测,殿下若是不想说就不说罢。”
宋子雲轻咬嘴唇,“若是你无意间惹了一位朋友生气,你该如何道歉?”
“敢问殿下口中的朋友是男人还是女人?”
“有何区别?”
白暮非双手叉腰,“自是有区别,对付女人嘛,我是很有办法的,殿下放心不出三招便能拿下。”
“若是男人呢……”
白暮非一双柔美的眸子忽地看向宋子雲,柔弱不能自理地扶着腰,“那我便没了法子。”
宋子雲瞪了他一眼,白暮非捂嘴偷笑,“殿下您这般身段样貌,可有大渊第一美人的美誉,竟要问我如何对付男人?”
宋子雲双颊腾然绯红,横着一双盈盈秋色,“胡说什么呢!他……他是先……朋友。”
白暮非笑够了正色道,“殿下别恼了。我相信殿下既是无意,殿下那位朋友不会介意的。”
忽有两名侍女挑开垂珠帘,一人捧着越窑青瓷壶,一人端来几盘点心果蔬,宋子雲今日着男装,两位侍女见两位男士一高一矮勾肩搭背,掩嘴偷笑,宋子雲抖开白暮非的手,“我的心情可是畅快得很。”
一位婢女点起鎏金烛台,宋子雲轻浮的手指细细地挑起一位婢女的下巴,“姑娘别这么着急走嘛,这沉香楼里的姑娘是不是都如你一般漂亮?”
婢女咯咯地笑了起来,“公子请自重。”
宋子雲握住婢女的手在她细嫩的手背上偷了个香,这般占便宜之事在宋子雲做来却好似月中嫦娥一般令人心动,“姑娘,这里有什么好玩的?”
婢女害羞低下头,高兴地躲在宋子雲怀里,娇羞地问,“公子可要听曲?”
“怎么?你给本公子唱?”
“妾哪有这本事,是一楼的鹧娘子唱,她马上便要开唱,公子有没有兴趣?”
宋子雲眼里放光,“是那位江南河畔名震京城的鹧娘子?”
“正是。”
“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请鹧娘子唱第一曲戏付出的银两可不菲,不知*二位公子……”
宋子雲仰首衔住玛瑙盏,琥珀色的酒液顺着香齿滑入喉咙,宋子雲那双勾人的眼睛比那婢女还勾人,她描金折扇一合,反手抛出一袋钱。
“姑娘瞧我这样的出不出得起钱呢?”
“妾看公子气质不凡,自是出得起这钱。妾这就把戏单子拿上来。”
白暮非嘴角含笑,肩膀轻挑地撞在宋子雲身侧,“怎么样,殿下,来对地方了吧。”
宋子雲也懒得理他,拿起戏单子翻看起来,“我要点一曲,我想听木兰辞,白暮非你觉得呢?”
“霓裳羽衣。”隔断隔壁传来一声铿锵有力的声音,“我出一千两。”
宋子雲一挑眉,顿时对楼下的戏单失了兴趣,伸长脖子透过隔断看出声的人。
刚才被宋子雲搂进怀里的女婢面露难色,“公子,您看……”
宋子雲扼腕摇摇头,“我可出不起一千两,让给这位公子吧。”
檀木屏那头的人合上戏折子,玄铁护腕压在黄花梨案头,似乎哼出了一声嘲讽,“承让。”
楼下铜钟猛然奏响,“《霓裳羽衣》!”
一楼青玉甲尖掠过冰蚕丝弦,十三柱箜篌应声而起,惊得鎏金香炉吐出一线鹤形青烟。暮色漫过听雨轩的十二折素屏时,琵琶弦上正凝着最后一滴松烟露。
挽绿衫的歌姬腕转如兰,象牙拨片挑破半盏冷泉。忽有穿堂风掠过,将《霓裳羽衣谱》的绢页掀成白蝶。泠泠泛音里,崖边老梅簌簌抖落胭脂雪,跌进案头越窑青瓯,化开半瓯碧潭水色。
余韵在十二重鲛绡帐间游走,竟引得池畔倦鹤引颈相和。
曲罢,袅袅余音仿佛沉香酒气荡在心尖,沉迷不可自拔,宋子雲心旷神怡,不自觉地喊了一声,“好。”
“不愧是鹧娘子,这霓裳羽衣唱得我都飘飘然起来。”
白暮非难以置信地望着她,“你可是大渊长公主,难道没有请鹧娘子来府上唱过戏?”
宋子雲轻轻地摇摇头,嘴里还在哼唱霓裳羽衣,“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我不能因为鹧娘子唱得好就把她当成权贵们的鹦鹉,这对她不公平。”
白暮非目光灼灼,仿佛混沌的湖水被搅动得越发清澈,“殿下说得哪里话,你请她唱曲是看得起她。”
“她是人,非物件,岂能随意摆弄?”
“……是人……”白暮非嘴里喃喃,“是啊,可这人间人与人是不同的。”
女婢推门而入朝白暮非作揖,“两位公子,这是祁公子送的回礼,谢谢两位的款待。”
宋子雲问道,“谁是祁公子?”
白暮非凑到宋子雲身边压低声音,“学生以你的名义请隔壁那位喝了一杯酒才得知他叫祁风,是北边来的富商,来京城做生意。”
宋子雲将这名字又放在嘴里念了一次,“春日迟迟,采蘩祁祁,这么风雅的名字。”
白暮非问,“殿下可想结识一二?”
“本宫不想。”折扇轻拍白暮非的额头,“你这人胡闹,岂能假借我名义在外招摇撞骗?”
“我不过是听从长公主吩咐罢了。”白暮非捂着心口,伤心又哀怨地看向宋子雲,“殿下口是心非,还这么冤枉我?”
“我何时吩咐过?”
白暮非指着宋子雲,“难道你对隔壁那人不好奇?”
宋子雲笑道,“出一千两唱一首曲子,不是富甲一方的财主就是毫无建树的败家子,我为何要感兴趣?”
白暮非道,“我看此人二者都不像。”
两人鬼鬼祟祟地透过雕花檀木屏风看过去,但只见那人宽厚脊背与桌上碗碟碰撞发出的清脆响声。
“两位公子既然有意结识祁某,何不过来说话?”
声音沉稳内敛,颇有点少年老成之意。宋子雲神色稍有迟疑,白暮非倒是个没皮没脸的自来熟,拉着她到隔壁包厢。“既然祁公子这般,那我们却之不恭。”
白暮非怂恿宋子雲推门而入,赫然见一身长九尺的男子坐在中央,摄人的鹰目还真如老鹰想要半空袭击脱兔似地直击她,目光流转着冻湖寒芒,虽身着长衫,却隐不住长衫底下的伟岸身板,一看便是练家子。
这人煞气好重。
这般擅自闯入陌生人的包厢,宋子雲心头掠过一丝后悔,双腿迟疑地站在门口,想道一声谢便退出去,可身后白暮非倒是没皮没脸地一把推她进了去。
“祁公子好,”白暮非先行了礼,“我与我家宋公子来此处听戏,见祁公子出手阔绰,想一睹公子风采。”
祁风显然不太喜欢听这种恭维话,坐在楠木圈椅上纹丝未动,只是双手略略抱拳,“谢谢二位的水酒。”
可宋子雲却瞥见刚送进来的水酒搁在托盘之上,此人是压根没睁眼瞧白暮非送来的酒水,心中已有了三分不满,但脸上并未显露,“祁公子哪里人士?”
“你问这个做什么?”
“闲聊罢了,祁公子不方便说可以不用说,我只是看祁公子你身材孔武有力,不像是富商。”
“不像富商?”祁风饶有兴趣地看向眼前这位面容和煦温柔的公子,明明身材如此娇小瘦弱,言谈之间气质却如兰,举手投足尽显雍容,“你说我像何人?”
沉香楼的烛火明晃晃地照着祁风眉骨上的一道旧疤,腕骨转承间筋脉虬结如暗河,生生被这昂贵的江南丝绸遮去了三分悍气,握着冰裂纹茶盏的虎口积着一层厚茧,虽眼神敛了锐芒,却化作一潭寒泉看向宋子雲。
“我瞧公子身长九尺有余,眉宇间多锐气,想来是位练家子。”
祁风嘴角上扬,颇为得意,“行走江湖,总要会几招防身。”
“这倒也是。”宋子雲不喜欢他的眼神,拉着白暮非又客套了几句便退了出来。
他俩出沉香楼时快要子时,夜里的城郊又开始下雪,凛冽的寒风卷着鹅毛大雪撕扯着荒郊野岭之上最后一点暖意。
宋子雲的翟纹轿帘扫过界碑时,惊落几粒残雪,官道在身后坍缩成墨线,眼前忽地漫开一片冻硬的白雪,将银河割成几块碎裂的铜镜。
白暮非好奇地问道,“殿下既然好奇这人,为何不再多与他攀谈一会?”
“我对人好奇,那人却对我们嗤之以鼻,道不同不相为谋。”
白暮非点头同意,子时梆子荡碎最后一缕沉香,他伸手撩开帘缝,一道痴缠鬼魅的寒风窜了进来,车上的灯色照得道两旁甚是吓人,草丛中隐约可见一两座野坟头,碑早就被劈成了半截,死灰死灰地默默注视着马车。
马蹄声是这寂静夜的唯一响动,轿中的暖炉烧得正旺,白暮非看着漫天白雪,感叹“京城这夜里可真够冷的。”
马车顶端玄铁鸾铃无风自鸣,惊起老槐树上栖息的夜枭,忽然一股如刺杀那夜的危机之感油然而生,宋子雲警觉地嗅到了陌生的气味,她身形微微晃动,密密麻麻的汗悄然而生,几缕湿透的青丝紧贴在苍白如纸的脸颊上,束发玉冠上缀着的东珠在雪光映照下,幽幽地泛着一点微弱的、几乎要被风雪吞噬的冷光。
那双平日里只拈过玉箸、翻看史书的纤纤玉手,此刻失去了知觉,只能笨拙地蜷缩在厚重的袖口里。一阵并非风啸的、极其细微的呜咽声,仿佛贴着地面,丝丝缕缕地钻进她的耳朵。心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骤停了一瞬,随即疯狂地擂动起来。
前方不远处,几棵枯死的歪脖子老树在风雪中狂舞着狰狞的枝桠,投下扭曲晃动的黑影。就在那黑影最浓重的地方,似乎……似乎有一团模糊的白影!
她惊恐地瞪大眼睛,眼瞳因恐惧而急剧收缩,在苍白的脸上显得格外幽深,忽然听见宋之沉稳的声音,“殿下,前方有人昏在雪地里。”
宋子雲才回过神来。
“殿下,没事吧?”白暮非没有被雪中躺着的人吓一跳,反倒被宋子雲的脸色吓着了,“你的脸色很差。”
宋子雲的声音冰冷阴森,她几乎是咬着牙,“没事,宋之,你……去……你去……瞧瞧是谁?死了吗?”
宋之跳下马车,在雪地上留下一串突兀的脚印,深深浅浅,很快又有新雪悄悄蒙上。那人背对马车横卧在管道之上。
宋之踢了踢那人,那人纹丝未动,他便大着胆子将来人翻过来,火折子微弱的光亮靠近那人的脸,“是祁风。”
第42章
“祁风?”宋子雲挑开帘缝远远望去,从身段分辨的确是祁风,“他怎么会在此处?还活着吗?”
宋之的手背拍了拍祁风的侧脸,又仔细端详他,迎风一阵花香弥漫在他鼻尖,“应该是出来时被人被人迷晕,身上钱财都没了。”
宋子雲问道,“此人看起来高大强壮又会些拳脚功夫,怎么别人略施小计便能拿下?”
宋之跳上不远处的老槐树居高临下观察几眼,一个飞升落到马车前,他执剑拱手,“殿下,据属下推测,他从沉香楼走出来时应该是拒绝了脚夫的马车,想独自走回内城,结果半路上遭受迷魂药。”
宋子雲冷哼,“财不露白,他那样大张旗鼓掏出一千两点一曲,又胆大妄为地独自离开,仗着自己有点功夫,自觉不可一世才落得如此下场。”
宋之问,“殿下该如何处置?”
宋子雲摇摇头“我不认识他,不想多管闲事,走。”
宋之跳上马车驱马前行,“是。”
白暮非问道,“你不救他?”
宋子雲反问,“我为何要救他?”
“殿下,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况且任凭他躺在此处一夜他很有可能冻死。”
宋子雲掀开帘子,抬起右手做出一个请的手势,“白公子既然有好生之德,便自行下车救人,我不会多加干预。”
白暮非顿时哑然,马车与祁风并排时寒风荡起车帘,缝中宋子雲一双漆黑的眸子冷漠地看向倒在雪中之人。
马车晃晃悠悠到长公主府时已经过了子时,宋子雲刚沐浴更衣困倦地躺在床上,门栓处发出一声吱呀的声音,门口的人轻轻咳嗽一声。
宋子雲的声音极为冷淡,“人救回来了?”
宋之答道,“是的已经安顿好了。”
“死不了?”
“人虽然还在昏睡,但性命尚保。”
“辛苦了,去休息吧。”
宋之的脚步并未挪动,黑暗之中宋子雲隐约感觉到宋之那双墨玉似地眼睛透过门看向自己,她轻笑道,“怎么?有何想不明白?你是想问明明刚才我不让你救,为何又让你折返救这人对吧。”
“殿下的心思卑职确是想不明白。”
“动动脑筋。”
黑暗之中谁都没有开口说话,不多时宋之沉声说道,“殿下是觉得这个祁风和白暮非是一伙的,所以故意试探他,若是白暮非真是他同伙肯定会想方设法回去救他。”
“很好。”
宋之又问,“殿下是何时开始怀疑白暮非的?”
“从白暮非当街拦下我马车开始,我便怀疑此人接近我有所图,只是我暂时还没想到他图我什么。”
“殿下英明。”
“看来楚先生担心的没错,自打我失忆后,什么阿猫阿狗都想在我府上安插人,我不如趁此机会看看清楚这些人究竟是人是鬼,还是披着人皮的鬼。”
想起楚墨珣,宋子雲说不上来是何种情绪,只觉与他的关系像是刚新酿下的酒,每一日的酒味都有所不同,今日比昨日更浓烈,不知他头上的伤如何?也不知他如何处理这些冲撞他的学子?更不知他会不会因此受到牵连!
“既然如此,殿下又为何要救这个祁风?”
“白暮非不是说了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宋子雲黑暗之中听见一声隐隐的笑,宋子雲说道,“他既然出了一千两引起我注意,那我岂能辜负他?”
“需要卑职去调查一下这个祁风吗?”
“他这般处心积虑花心思接近我,你觉得能查出些什么来?”
宋之说道,“这倒也是,他可不比高莫奇和丘处真人这般好查。”
宋子雲双手伸展,如困倦的波斯猫懒洋洋地靠在蒲团之上,这般缱绻的姿态借着微弱昏黄的灯光烙印在雕花窗牖之上,宋之垂下眼,目光只生硬地看向自己黑色官靴,“殿下,臣这还有一事特来领罚。”
“你且说说你做错何事?”
“臣奉殿下之命出门之前恰巧见府后小门开了一条缝,臣留了个心眼着信任之人等候在小门口。”
“你的人见着什么了?”
黑夜寂静,仿佛他们主仆二人一字一句都被这漆黑一片窥探了去,宋之的声音更低了,“臣的人看见高莫奇偷偷出府。”
“可知他去了何地?”
“臣的人跟丢了,此人颇为狡猾。”
“高莫奇是秦王推举给我的郎中,虽然此前在秦王府他于我表了忠心,但我岂能单凭他几句话便打消心中疑虑?”
“是臣失职。”
“此人诡计多端本就在你我意料之中,无须认错,下次跟上了便是。”
“臣遵命。”
“另一个呢?”
宋之愣了片刻才明了宋子雲说的是丘处真人,“丘处道长倒是比高莫奇安分不少,每日不是在府上打坐便是在书房读书。”
“他给本宫的药你可查过?”
“丘处道长从一开始便认定殿下没有病,便从未给殿下开过任何药。反倒是那个高莫奇上蹿下跳,不安分得很。”
“知道了,退下吧。”
在长公主府的另一间客房之内祁风双唇发紫,凝结着冰霜的唾液像蛛丝般挂在嘴角,皮肤呈现出一种诡异骇人的蜡白色,甚至隐隐泛着青灰,如同蒙上了一层薄薄的死气,曾经明亮的眼眸此刻覆盖着一层浑浊的、半透明的冰膜,他的头发、眉毛、睫毛上都结满了晶莹的霜花。
祁风蜷缩身子,从未感受过自己高大的身躯能这般颤抖,四肢却僵硬得无法再收紧分毫。
黑暗中那双只要稍稍皱眉就让人怜惜的眸子蒙上一层晦涩的暗,白暮非拿着火钳朝着炉子里又添了一块火红的碳,又给祁风递上一杯热水,“殿下恕罪,我未能及时出手相救。”
祁风双手捧着热茶,颤颤抖抖才勉强喝上一口,炭火将他的皮肤暖得终于有了一丝血色,硬邦邦的丝绸也变得柔软,只是被雪水浸染潮湿不堪,“你何错之有?这本就是你我计划的一部分,无需过分自责。”
白暮非道了一声是,“果然不出你所料,宋子雲真的是试探你我二人,幸亏殿下做戏做全套。”
“她并非寻常女子。”祁风看向窗外一轮明月,“你会知道她的厉害。”
“殿下认识宋子雲?我看她并未认识你?”
“我识得她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她自然不记得。”
第二日天光初透,透过茜纱窗棂滤成一片朦胧柔和的暖金,轻轻洒在铺着厚厚绒毯之上。昨夜一场厚雪在琉璃瓦上反射着清冷的微光,却丝毫侵不进这方被地龙熏得暖意融融的卧房之中。空气中浮动着清雅的沉水香丝丝缕缕,与食物细微的暖香交织。
宋子雲刚起床懒散地打了个哈欠,身着家常的云锦常服,颜色是极淡的天水碧,衣料在光线下流淌着温润的光泽,衬得她肌肤愈发莹白如玉。一头乌发并未盘起繁复发髻,只用一根通体无瑕的羊脂白玉簪松松挽了个慵云髻,几缕青丝慵懒地垂落颈侧,更添几分晨起的闲适。
“今日更冷了些。”宋子雲推开窗,看了暖阁外的雪地,风毫不客气地推窗而入,刀尖刺般的疼痛无孔不入,膝上纤弱无骨的手指瞬间紧了紧。
站立在一旁顶替甜翠新来的丫头叫虎儿,她如临大敌一般问道,“殿下可是又疼了?”
“无碍,好在冬日伤口不易感染化脓。”
“殿下受伤了?奴婢也没发现,殿下怎么不说呢,快让奴婢看看是怎么回事?”
宋子雲摇摇头,“不是我。”
虎儿松了一口气,“不是殿下就好。”
香桃说道,“殿下,用膳了。”
从昨夜子时回到府上,在房中又等了宋之许久,香桃不问还不觉得,如今还真觉得腹内空空,宋子雲端坐紫檀木嵌螺钿缠枝莲纹的方桌前,香桃垂首屏息动作轻巧无声地为她布上陈设,一套定窑白瓷的碗碟,薄如卵翼,釉色温润似凝脂。一双乌木镶银头的细长玉箸,静静地搁在白玉筷枕上。旁边是一盏小巧的银鎏金錾花漱口盂。
宋子雲刚执起银汤匙之时,宋之朝她行了礼。
“何事?”
宋之在她耳边轻轻耳语了几句,“祁风醒了,想要和殿下你说话。”
“哦。”
宋子雲汤勺无声地没入雪霞羹中,舀起浅浅一勺,连同一片近乎透明的荷瓣。她并未急于入口,而是将调羹移至唇边,微微垂眸,朱唇轻启呵气如兰,将那滚烫的羹汤吹温。羹汤入口,她眼帘微阖,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似在细细品味那清甜滑润的滋味在舌尖化开。片刻,才缓缓咽下,喉间几不可察地微微一动。
宋之则站立一旁再也没开口说话。香桃正拿着一束月季花插瓶,见宋子雲如此好胃口捂着嘴偷笑,又瞥见宋之站立一旁,“殿下不是要见客,怎么还这般慢条斯理?”
宋之说道,“不是什么客人,不必着急催促殿下。”
宋子雲嘴角几不可见地微微上扬,眉宇间最后一丝倦意也随之消散,“是,宋之说得没错。”
她用玉箸尖在那碟细如发丝的金丝卷上,轻轻点取一小段,或是从那碟腌渍得恰好的胭脂鹅脯上,夹取一小片。
宋子雲平日用膳很少要奴婢伺候,香桃却见她难得好胃口,又奉上一只青玉小碟,上面卧着两枚水晶玲珑饺,薄皮近乎透明,隐约可见内里粉嫩的虾仁与碧绿的荠菜馅心。宋子雲拈起玉箸轻轻点在玲珑饺的褶上,并未夹起,而是将其一分为二,露出里面鲜亮的馅料。她只夹取了其中半枚,蘸了蘸旁边碟中琥珀色的香醋才送入口。
香桃说道,“今日休沐,殿下的胃口真不错,往日只吃上几口,今日每样小吃都尝了几口,要是殿下每日能这般胃口,我就开心咯。”
“贫嘴。”
几人说笑之间,院中忽得一声沉闷的咳嗽声打断玩笑声,宋子雲抬眼看向宋之,宋之道了一声是便走出卧房,片刻之后又折了回来。
宋之说道,“祁风在外已等候多时,殿下见不见?”
香桃奉上一盏剔透的琉璃盏,是新沏的蒙顶甘露,汤色清碧,嫩芽在水中沉浮舒展,茶烟袅袅升起。她并未立刻去接,而是伸出纤纤玉指,轻轻拈起旁边银盘中一枚沾着晨露的紫玉葡萄,指尖微凉,剥开那薄如蝉翼的紫色外衣,露出里面晶莹剔透的果肉,才慢条斯理地送入口中。
“怎么才让他等了这么点时辰便不耐烦了?不耐烦可以自行离开,本宫又没有强求。”
“并非在下不耐烦,而是想快点向殿下道歉。”
祁风依旧是昨日那套衣服,但贵气不减半分,就这么不等通报堂而皇之地走进殿中,香桃呵斥道,“你是何人这般大胆,竟不经通传直接入殿,你可知这里是长公主府?”
“当然知道。”祁风朝宋子雲一拱手,鹰目锐利毫不避讳宋子雲,气势上丝毫没有落魄之感,“多谢长公主殿下,昨夜祁某多有冒犯,真是抱歉。”
嘴上道歉,心中却丝毫未有丝毫歉意。
宋子雲眯缝着眼睛,嘴角露出隐隐笑意,心中却道此人性格跋扈格外难缠,可她不惧这块顽石,背脊挺直如修竹,肩颈线条流畅,下颌微含,带着一种无需刻意彰显的尊贵气度,眉宇间尚有几分晨起的慵懒倦色,却无损其清华。
“既然本宫救了你,也不会与你计较半分,你若无事便可离开。”
“可如今我身无分文,如今若是出了这长公主府,怕是无法立足,还请长公主殿下收留几日。”
“收留?”宋子雲嘴唇轻点了点香桃新沏的茶,齿颊留香,“你还想让我收留你?”
白暮非恰逢此时走了进来,“昨日在沉香楼你抢了殿下的点戏,之后又拒了殿下的回礼,如今你落入下风还这般高傲,毫无半分求人之姿,你还想让殿下收留你,你做梦。”
祁风叹了口气,“如此在下只能告辞,多谢昨日相救。”
宋子雲看向白暮非,真诚地问道,“鹤谋也觉得此人不可收留对吗?”
祁风转身听见宋子雲这般发问不禁顿住脚步。
“这……”白暮非低声道,“这里是长公主府,并非在下能做主的地方,还是请殿下定夺,只不过我觉得此人来路不明,不可不防。”
宋子雲森然的目光方才还看向祁风,听见这般进言目光收回从上至下打量起白暮非,“本宫还是第一次见你这般谦虚。”
白暮非被宋子雲的目光看得心突突地跳,顿觉口干舌燥又想说些什么,不过宋子雲没有给他这个机会,话锋一转,“你说的有道理,但本宫觉得祁公子豁达明朗,是个值得交的朋友。”
祁风道,“这么说来……”
“只是本宫不养闲人。”
第43章
卯时刚过,昨夜又是一夜的雪,夜里寒气尚未散尽,天地间一片沉寂的灰蓝透着冷冽的寒。房中鲛绡帐低垂,隔绝了外界微曦。帐内暖香氤氲,地龙的余温烘得人骨头发酥。
宋子雲这几日双膝寒症复发得厉害,被院首强行留在府上歇着不准上朝,可她心绪难安,尤其是昨个散了朝她得知朝堂之上因她在毫无证据理由的情况下在昭狱呆了一夜,又因学子为她围攻楚墨珣而被陆巍林批捕直接下昭狱吵得不可开交之后,她的双膝更严重了。
虽然昨日院首来把脉时宽慰道,“殿下不必担心朝中之事,首辅大人在朝堂也五年有余,对付这些人还是易如反掌的。”
宋子雲嘴上说无事,可昨夜闹腾一夜未睡好,直至天光透了一缕亮才缓缓合上眼眸。
她此刻正陷在层层叠叠的云锦衾被之中,乌发如墨云铺散在玉枕上,眉尖微蹙,呼吸悠长匀细,如同栖息在温暖巢穴中的凰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脆弱。
左右这几日殿下不用上朝,再过几个时辰叫殿下起床,香桃躺在床上翻了个身,满足地想了想。这份被香桃精心呵护的安宁,在下一刻被粗暴地撕裂。
“殿下,该起身。”
一个声音,不高,却异常冷硬清晰,不是香桃惯常那种带着敬畏的、小心翼翼的轻唤,如同淬了冰的刀锋,穿透重重帐幔,直直刺入耳中。
宋子雲长长的睫毛颤动了一下,并未睁开,只是下意识地将脸颊更深地埋入柔软的枕衾间,发出不满的、含混的鼻音。
何曾有人敢在她未醒时如此聒噪?
然而,那声音的主人显然毫无敬畏之心,更无等待的耐心。
“殿下,不是说好清晨起来习武吗?这是我身为教习分内之事,不可轻慢。”
声音更冷。
香桃从暖和的被窝里一跃而起,一只手从衣架上挑起一件单衣推开门,见是祁风气不打一处来,但还是压低声音,“祁教习,你这么早在殿下门口瞎嚷嚷什么呢?”
“习武之人,闻鸡起舞。殿下已迟了半个时辰。”对方的声音毫无波澜,打断了她未出口的呵斥。
香桃也不客气,“放肆!殿下天明方才睡着,你现在这般叫嚷是何居心!”
“我身为殿下的教习,自然要敦促殿下习武,这是我的本职。”
“本职你个头,”香桃指着他鼻子骂道,“你胆敢吵醒殿下,我这就让宋大哥把你赶出长公主府。”
庭院中积雪未扫,铺陈开一片死寂的白。寒意砭骨,每一次呼吸都带出大团白雾,瞬间又被冻结成细碎的冰晶,无声消散。
就在这片极致的寒冷与寂静中,祁风没有继续说话,而是自顾自地拔出一把寒刃耍了起来。
他身着一袭毫无纹饰的玄色单衣,布料紧贴着劲瘦而充满爆发力的身躯,仿佛与这寒冬融为一体,却又透着一股格格不入的灼热内蕴。靴子深踩在没及脚踝的积雪里,足弓绷紧如铁铸,寒气似乎对他毫无侵蚀。
手中那柄刀,并非华贵装饰之物,刃口在稀薄的晨光下,偶尔流转过一线淬厉的寒芒,如同深渊中蛰伏凶兽睁开的眼。刀锋破空之声,短促、凌厉、刺耳,如同裂帛,又似寒冰骤然炸裂。
刚躺下的香桃又不满意地骂道,“祁教习你要练剑就自己去前院练,你在此处练让殿下如何休息?”
“来人,更衣。”
香桃气得直跺脚,恨不得咬祁风的肉饮他的血,“殿下,你别管他,我会让宋大哥把他赶走了,你赶紧再睡一会还得去上朝。”
“我已然被他吵醒。”
绯瞳见宋子雲醒了,一溜烟钻到她帐内撒娇地倒在她腿上,发出呜呜地声音。
“你这厮怎么尽往殿下床上钻?赶紧给我下来。”
香桃抄起花瓶中的鸡毛掸子在宋子雲床榻之上左一扫右一扫,那只赤狐则左一躲右一躲,宋子雲瞧着好玩,“由它去吧。”
“殿下怎么能这么宠它?”
“你和一只狐狸较什么劲,冬日外面冷,它喜欢暖和的地方。”
“殿下,它可是赤狐,天生就生活在冰天雪地里,它岂会怕冷?”
经香桃这么一提醒,宋子雲也注意到了,往常绯瞳虽然撒娇任性,但到点便回自己窝,可这两日像是活见鬼似地再也不出暖阁的门。
香桃说道,“它怕祁教习。昨日我在门口喂它,恰好见到祁公子迎面而来,这厮看了祁公子一眼连肉也不吃,撒开腿就跑。”
“是吗?”宋子雲噗嗤笑了起来,手指轻轻点了点绯瞳挺翘的鼻尖,“原来你也有怕的人,这人不过是个商人,有何可怕的?”
香桃说道,“殿下凤仪天下,自是不怕,但奴婢有时瞧祁教习的眼睛也有些骇人。”
门外的祁风说道,“练武场已就绪,有请殿下。”
“好,本宫这就来。”
宋子雲裹着厚重的狐裘斗篷踏入练武场时,霜气正浓,呵气成冰。她指尖冻得发红,缩在袖中微微发颤,脚下鹿皮靴踩在覆了薄霜的青砖上,发出细微的脆响。
祁风早已静立等候,一身玄色劲装,袖口紧束,腰间只系一条毫无纹饰的革带,身形挺拔如松,在朦胧晨色中如同一柄出鞘的寒刃。
见宋子雲姗姗来迟,他眉峰微蹙,目光如刀锋般扫过她冻得泛红的鼻尖和缩在袖中的手,声音冷硬如铁,“殿下既来习武,便该有习武的样子。”
话音未落,他抬手一挥——“唰!”
一道黑影破空而来!
宋子雲还未反应过来,便觉肩上一轻,那件御寒的狐裘斗篷竟被他一鞭卷走,凌空甩至一旁的石栏上!寒风瞬间灌入单薄的衣衫,激得她浑身一颤,双膝止不住地颤抖,她还未及怒斥,便听他冷声道,“武者,无惧寒暑。殿下若连这点冷都受不住,不如回宫绣花。”
宋子雲并未动怒,“教习说得有道理,还请祁教习赐教。”
祁风一步逼近,抬手扣住她的手腕,力道不轻不重,却让她挣脱不得。
“手。”
他声音低沉,掌心粗粝的茧摩挲过她细嫩的腕骨,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将她的手从袖中拽出。
“习武之人,手是兵器,不是娇花。”
他指尖划过她柔软的掌心,力道陡然加重,拇指狠狠摁在她虎口处——
“啊!”
“疼?”祁风说道,“这点疼都受不住,如何握剑?”
宋子雲眼底怒意翻涌,想要甩开他的手,下一瞬祁风已松开她的手,转而从兵器架上取下一柄未开锋的短剑,丢入她怀中。
“握紧。”
剑柄冰凉,宋子雲冻得指尖发僵,勉强握住,却因力道不足,剑身微微发颤。祁风眯了眯眼,忽然抬手——
“啪!”
一记戒尺重重抽在她手腕上!
“腕沉如铁,剑才稳。”
宋子雲疼得眼眶一热,却倔强地咬唇不语,死死攥紧剑柄,指节泛白。祁风双眉略沉,眉骨上的那道疤像一把匕首直冲着宋子雲,转身走向场中,声音冷肃,“今日练‘刺’。我只示范一次。”
话音落,他身形骤动!
玄衣翻飞间,他手中长剑如电光破空,刹那间刺出三剑!剑锋所至,空气竟发出尖锐的撕裂声,仿佛连风都被斩断!最后一剑,他手腕一沉,剑尖倏地钉入三丈外的木桩,不过恍然之间剑身入木三寸,纹丝不动!
宋子雲瞳孔微缩。
“该你了。”
宋子雲深吸一口气,握紧短剑,学着他的姿势*向前刺去……
“软。”
戒尺再次抽在她肘弯!
“手臂如弓,力从腰发!”
宋子雲怀疑祁风就是在报救他回来那日故意让他在雪地里多待这么久才有意刁难自己,她闷哼一声,额角沁出细汗,却倔强地调整姿势,再次刺出!
“慢了。”
“无力。”
……
整整一个时辰,练武场上只有戒尺抽打的脆响……她的手腕早已红肿,掌心磨出血痕,可每一次失误,换来的都是更严厉的纠正。
祁风冷声道,“殿下为何这般看在下,可是觉得不服气?那我便告诉殿下,倘若你再遇刺,你的‘不服气’可救不了你,但你手中的短剑却可以。”
“你知道我遇刺的事?”
“当然。”祁风嘴角总算有了些许温度,“堂堂长公主不会以为只要会三两下拳脚功夫就能从那些贼人手里逃脱吧?”
宋子雲浑身脱力,喘着粗气单膝跪地,剑尖抵着青砖,胸口剧烈起伏。汗水浸透衣衫,双膝的疼倒是没有之前那般明显了。
一只大手出现在宋子雲面前,宋子雲抬头看向祁风似乎嘴角隐隐透着笑,她不服气地瞪了他一眼,还是伸手握住他。
他的手很大,一下子包裹住她的小手,手掌温暖有力,瞬间融化了宋子雲冰冷的手背。抬眸之间宋子雲见宋之远远地等着。
祁风凑近宋子雲耳畔发出一声笑声,似乎在嘲笑宋子雲的孱弱,“他已经等你许久,向来有事向你禀报。”
宋子雲咬着牙,“我去去就来。”
“今日就到这里,明日继续。”
说罢,他转身离去,玄色身影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晨雾之中。
“殿下,今日陆巍林将羁押在昭狱的学子们都放回家了。”
宋子雲闻之心头一颤,“那首辅大人呢?可有受牵连?”
宋之轻轻地摇摇头,“殿下放心,我已将你的意思送入宫中,陛下知你心意断然不会再开罪首辅。”
“他一个小毛孩不打紧,关键是那些御史大夫们,如饿狼一般,楚先生这几日日子定不好过。”
“殿下不必担心。”
“我怎么能不担心,想当日我被这些老头子群起而攻之时是他救了我,可如今他遇了难,我倒是坐在家中躲清闲,想想恨不能抽自己一巴掌。”
宋之神色一顿,似被阳光刺了眼,那一瞬愣在那,抬起手想按在宋子雲肩头,愣了一会终是放了下来,“据卑职了解,那些老头并没有为难楚先生,陛下打了陆大人一顿板子,罚了他半年俸银,这事就算过去了。”
“当真?”
宋之说道,“这些老头子家族中不乏有本次秋闱的考生,虽然秋闱主审官是殿下,可考取功名之后官拜何处还是需要首辅大人亲自审阅,这些老头为了家中子嗣前途定然不敢太为难首辅大人。”
“宋之,你大有长进,这一层比我看得透。”
宋之笑道,“殿下聪慧如何能看不透,只不过是首辅大人的事,殿下关心则乱。”
关心则乱?对楚墨珣?
宋子雲脸上悠然又爬起红晕,“陆大人不是贪官,家中还有老小要侍奉,罚他半年怎么能行,你去替本宫打点一二。”
宋之好意提醒,“殿下,楚先生亲自带队押你去昭狱,你俩在朝臣面前水火不容,才不过几日,你就照顾陆魏林恐有不妥。”
“倒也是,”想起宋之说的关心则乱,宋子雲叹了口气,“这事就罢了。”
第44章
“散朝。”
晨钟钟声回荡在空旷的白玉台阶上,百官依序走出肃穆的昭阳殿。
然而今日朝堂庄重的气氛中,却隐隐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粘稠与窥伺。空气里仿佛漂浮着看不见的细刺,扎得人坐立不安。
几位须发皆白、以“清流”自居的御史大夫垂着眼皮,看似眼观鼻鼻观心,但那微微抖动的花白胡须,和偶尔交换的、心照不宣的一瞥,却泄露了平静下的暗涌。自打上次御史台联合弹劾宋子雲之后,他们便再也没有倾巢出动,但那沉默本身,便带着一种无声的、沉重的质询,像巨石压在殿宇之上。
柳昱堂跟在这些言官身后走出昭阳殿,眼神总是无意识地朝着这些年轻的言官们看去,他总觉得这些年轻的言官身上有一种按捺不住的、近乎亢奋的“正气”。
今日早朝之上有几位年轻的言官出列奏报江南水灾,朝廷分拨这么多赈灾粮款,但至今未曾见明显疗效,百姓民不聊生,可措辞迂回曲折,柳昱堂总觉得朝堂之上是在说水灾,又不是在说水灾,字字句句仿佛都在影射“上梁不正下梁歪”,暗示天象有异,恐因“宫闱不肃,有伤国体风化”。
他不禁想,昨日这些人骂楚墨珣专权专横,今日又含沙射影谁?近日除了楚墨珣又有何人风头无量。
答案显而易见。
就在柳昱堂心绪烦乱之际,王石开见是他便急忙凑了过来,“听说了吗?”
柳昱堂扬起明眸问道,“何事?”
王石开平日当值之时便一板一眼,但凡下朝他总喜与柳昱堂压低声音谈论一些妇人长舌之事,“长公主殿下向陛下请了三日假,说是病了。”
柳昱堂微微皱眉,“不知。”
“不知?”王石开那句你岂会不知的话到嘴边,瞧见柳昱堂气色不佳,硬生生给咽了下去,“听闻……那位……在参加秦王宴会时当街与她贴身侍卫在马车之内搂搂抱抱,当街还带了一位学子回府?”
“那位?”柳昱堂眼睛倏然一亮,双腿迈开大步,“没有的事。”
“柳大人你别走呀,”王石开张开腿紧赶慢赶才追上柳昱堂,“瞧我这脑子,那日你也去了秦王府,这传言是真还是假?”
石谦也跟了上来,“你们在谈论何事?是不是那位……”
王石开与他一拍即合,“是。”
石谦嘴角挂着暧昧又鄙夷的冷笑,“你们可知她这几日是何病?”
王石开摇摇头,“她新收了一位教习,正在家中与那教习厮混呢。”
这些话在柳昱堂心中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看似平静的水面下,激起一圈圈涟漪。
柳昱堂如旋风忽地止住脚步,“二位慎言,如今殿下是此次秋闱的主审官,可容不得这些流言蜚语。”
石谦问道,“那日你也在秦王府,你敢说她没有将一位学子带回府?”
“这事不是你们想象的这般龌龊。”
石谦和王石开相视一笑,“哦?那忠烈公倒是说说看是如何一回事?”
柳昱堂满脸涨得通红,不知该如何辩解,王石开见状连忙打圆场,“柳大人别生气了。你俩可知此等绯闻是从何传起吗?”
石谦压低声音,“自然是……”他在手心上写了个“楚”字,“这可是把那位拉下马的最好机会,他必定会有所行动。”
柳昱堂说道,“我等是翰林院的人,岂能在背后说道首辅大人。”
“如何不能?”王石开说道,“并非我们二人这么说,现在朝中都在议论此事,说这次首辅出手,长公主殿下的主审官保不住。”
柳昱堂不知心中郁结之气从何而来,“大人不是这般人。”
与朝臣之间茶余饭后晦涩的传言不同,市井间的流言如同燎原的野火,带着粗粝的生命力和赤裸裸的窥私欲,烧遍了京城的每一个角落。
最热闹的茶肆里,说书先生醒木一拍唾沫横飞,早已把不知从哪听来的“秘闻”添油加醋,编成了香艳离奇的话本:
“……话说那位,你们知道那位吧……就是大渊一人之下的那位,诶对!那日不过是在沉香楼一面之缘,那位一见那教习,便惊为天人!那教习生得是面如冠玉,眼若寒星,身材魁梧,能一把横抱起那位,那位哪是需要找练武教习啊,分明是……嘿嘿,是那聊慰寂寞的芳心呐!”台下听众哄堂大笑,嗑瓜子的、拍大腿的,个个听得面红耳赤,眼神放光。
“当夜!那位就派人把这教习寻了回来,长公主府内红烛高烧,殿下亲自‘把盏’,那教习可是练家子,岂能挡住这般诱惑……啧啧,‘半推半就’,‘玉体横陈’……哎呀呀,非礼勿视,非礼勿听啊!”
醒木再拍,满堂叫好,粗鄙的哄笑声几乎要掀翻屋顶。
街边卖脂粉首饰的小摊前,几个穿着体面的妇人凑在一起,用手帕半掩着嘴,眼珠子滴溜溜地转。
“听说了吗?长公主又养了个……教习!”
“哎哟!真的假的?不是说是个进京赶考的学生吗?”
“那学生是先前那个,这次这个是新的,就为这事,她的贴身护卫都和她闹了好一阵子。”
“我呸!什么护卫,就是个面首罢了。”
“就是!我听说自打那教习来了之后,长公主连上朝也不去了,就在家里哄着这男人。这男人被殿下宠得无法无天,连……连规矩体统都不顾了!”
“可不是嘛!牝鸡司晨,本就……唉,如今还弄出这等丑事,真是……丢尽了皇家的脸面!”语气里混杂着鄙夷、艳羡和一种隐秘的兴奋。
更有甚者,不知谁在粉墙上,用木炭歪歪扭扭画了两个纠缠的模糊人形,旁边题着不堪入目的打油诗,引得路人纷纷侧目,指指点点,窃笑不已。绣坊里的绣娘们,一边飞针走线,一边交头接耳,连新描的绣样,都仿佛带上了几分暧昧的春色。
这些流言如同带着毒刺的藤蔓,在京城的大街小巷疯狂滋长、缠绕、变异,每一次传递都更加香艳、离奇、不堪。
书房内瑞兽吐香,炭火融融。几位身着常服、却难掩清贵气度之人围坐品茗,坐在正中位的人身旁侧立着一位内敛的管家正泡着茶,上好的雨前龙井在官窑白瓷盏中舒展,氤氲着清雅的香气。
茶香四溢,交谈间偶有白瓷发出清脆碰撞之声,整个气氛宁静安详。楚之放下茶盏,朝诸位大臣行了个礼便悄然而退,只剩下几位大人畅聊。
话题本在议论江南漕运,气氛尚算融洽。
时黎端起茶盏,吹了吹浮沫,眼角余光瞥向主位上自己个的老师,见他正垂眸专注地看着一份邸报,指节分明的手搭在紫檀木扶手上,姿态是一贯的清冷端方。
院首嘴角噙起一丝促狭的笑意,话锋忽转,状似不经意地开口,“说起来,近日京中倒是有一桩‘雅事’,颇为引人入胜啊。”
众人目光微动,皆心领神会。
时黎的心一紧,偷瞄老师的神色,赶紧岔开话题,“院首莫不是说城西新开了家雅致的书画铺子?”
“时大人说笑了。”院首放下茶盏,声音带着几分戏谑,“书画再雅,哪及得上殿下府上新添的人儿?”
他刻意加重了“人儿”二字,眼神若有似无地飘向楚墨珣。
楚墨珣握着邸报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视线却未曾抬起,只淡淡道,“院首慎言。长公主之事,岂可妄议。”
“先生教训的是。”院首从善如流地拱了拱手,笑意却更深,“下官只是听闻,那位新入的教习,不仅武功了得身材壮硕,更难得的是……形貌昳丽,身姿挺拔如松柏。长公主殿下的眼光依旧如此好啊!”
时黎端起茶盏,激灵的眸子投向坐在末位的陆魏林,挤眉弄眼地给他使眼色,可陆魏林低头垂眸只顾喝手中的茶。
真是不敢抬头。
此刻坐在屋内另一位不曾开口的公子也忍不住加入,捻着袖口笑道:“何止眼光好?我这几日住在殿下府上,天天看见他俩形影不离,日日召见,这教习对殿下一口一个救命之恩,殿下还要把后院仅有的露台改成武场,当真是羡煞旁人啊!”
书房内一时静默,只有炭火偶尔的噼啪声。众人的目光,或揶揄,或好奇,都悄悄聚焦在主位那位不动如山的首辅大人身上。
楚墨珣终于缓缓放下了手中的邸报。他端起自己面前的茶盏,指腹缓缓摩挲着温润的瓷壁,动作依旧从容优雅。他抬眸,目光平静地扫过众人,那眼神清冷如寒潭,仿佛能洞悉一切。
“长公主殿下天潢贵胄,礼贤下士,知人善任,乃社稷之福。”他的声音平稳无波,听不出丝毫情绪,“招揽些有真才实学之人入府,教导武艺,强健体魄,亦是分内之事。诸位何必学那市井妇人,捕风捉影,妄议天家?”
一番话,冠冕堂皇,滴水不漏,院首眯缝着眼睛和那位公子相视一笑,那位公子将茶放在唇边,“大人非要将这男女之事定性为礼贤下士,那我也没有办法。”
院首见楚墨珣依旧岿然不动,故意叹道:“先生此言差矣。殿下礼贤下士自是不假,只是……这新来的‘贤士’,未免与殿下太过……嗯,‘投契’了些?听闻殿下对其言听计从,连晨起练功这等苦差都甘之如饴,这份‘契合’,当真是难得啊!”
“我可记得院首曾对我说过……”那位公子也加入院首的队伍,故意拖长了调子,意有所指,“曾几何时殿下对楚先生的奏疏,也常有反复斟酌,并膝长之时,为何殿下失忆之后就再也没有过了呢。”
楚墨珣握着茶盏的手指,关节微微泛白。他面上依旧沉静,甚至唇角还勾起一丝极淡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弧度,仿佛在笑他俩的无稽之谈。他摩挲杯壁的动作却停了下来,指尖停在某处,不再移动。
暖阁内气氛微妙地凝滞了一瞬。
“院首此言谬矣。”时黎咳嗽了一声,斗着胆插话道,“殿下天资聪慧,自有明断,不会被那种教习迷了眼睛。”
楚墨珣微微点头,甚是同意自家学生的话,他的声音依旧平稳,却比刚才低沉了几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殿下对臣下奏疏斟酌,乃是为国慎重;对武艺教习听从,是为精进自身。此二者岂可混为一谈?至于‘投契’……”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那位公子,眼神锐利如刀,让人脸上的笑容僵了僵,“不过是殿下虚怀若谷,善于纳谏罢了。你俩要是有本事,便把殿下的失忆症给想法治好。”
那位公子摸了摸鼻子,可难掩眼中笑意,楚墨珣不再看他俩,重新拿起那份邸报,目光落在上面,似乎看得极为专注。只不过他翻动纸页的指尖,纸张边缘被捏出一道细微的折痕。他端起茶盏,却没有立刻饮下,只是静静地看着茶汤中沉浮的嫩叶,眼神深幽,不知在想些什么。
院首端起茶,笑道,“今日这茶怕是品出了些别样的滋味。”
那位公子玩性依旧不改,“哦,院首大人品出何味?”
“自是……”
“长公主殿下驾到!”
那位公子腾然起身,刚才脸上的从容不迫消失殆尽,他警觉地看向楚墨珣,“先生,我从后门走。”
楚墨珣并未动身,冷静地瞧了瞧诸位,“高莫奇,你就在此处。”
院首浑浊的老眼并未有波澜,如同楚墨珣那般冷静地说道,“高公子,殿下是何等人物,没有十足的把握是不会把你堵在楚府的。”
“可是……”
楚墨珣目光流转,“若是你走了,她指不定心里怎么想我呢。以往总是瞒她,这一次罢了……”
“可先生如何能承受殿下的雷霆之怒?”
“她发脾气总比不发强。”
第45章
宋子雲大步流星踏入书房,脚下鹿皮软靴踩在光洁的金砖地上,发出沉闷而急促的声响,每一步都踏碎了书房的宁静。她目光如淬火的利刃,瞬间止住了脚步,忽地一簇火苗从脑中闪过,一个声音制止了她的愤怒。
不行,她越是这般火急火燎,楚墨珣越是平静,她不能走老路犯老错。
“嘶~”宋子雲的脑袋又疼了一下,为什么她会想到走老路犯老错?
“不知殿下驾到,臣等有失远迎,还望殿下恕罪。”
众人呆愣在原地,无人敢上前一步开口说话。楚之踩着皂靴乐呵呵地搀扶宋子雲的手,像是没见到宋子雲那冷若冰霜的脸,“殿下许久没来过楚府,老奴甚是想念。”
对于这位楚府管家,宋子雲向来宽厚,也就由着他将自己拉坐在主位之上。
首辅大人的书房内气氛异常诡异,位高的不敢开口,一位老管家倒是和宋子雲聊得正欢,楚之忙送上一杯热茶,“殿下可别喝案前的龙井,伤胃。尝尝这红茶。”
楚之缓缓从一盅青花瓷中拿出一尊盖碗,宋子雲掀开茶盖浅浅尝了一口,“这茶温润入喉,甘甜有回甘,本宫从未喝过,是哪里的红茶?”
楚之笑着解释,“殿下真是谬赞了。这哪里是什么好茶,只是奴老家后山种的,每年产下一些红茶拿去卖。只是这最好的部分留着自家尝尝,每年统共没产几斤,奴婢分到一斤。若是殿下不嫌弃,就送给殿下。”
“这怎么使得!”
楚之道,“殿下千万别嫌弃。我家先生常担忧殿下的身子,总说殿下不好好喝药吃饭,红茶健脾养胃,奴婢无能无法像我家先生那般为殿下效力,一点茶叶而已,就当是为殿下的身子尽些绵薄之力。”
“谢谢楚伯伯。”
“我瞧着殿下清减了不少,殿下还是要保重身子。”
“好,我知道了,我保证我好好吃饭好好喝药。”
楚之道,“殿下稍坐,老奴这就去给殿下取些点心来。”
“楚伯伯别忙了,我坐坐就走。”
“那可不行。殿下放心,费不了多少功夫。都是您爱吃的。”
楚之退出书房之后,原本热络的气氛又冷了下来。楚墨珣接过宋之备的手炉走到她跟前,那只写得一手好文章的手包裹着小巧的手炉递了过来。
宋子雲特别喜欢楚墨珣的手,浸透了墨香与书卷气,如同上好的宣纸那样冷白,隐隐透出皮肉下淡青色的纤细血管,像工笔细描的叶脉,透着一种近乎易碎的文弱感。一层薄细的茧子,指甲修剪得极其圆润干净,边缘光滑,没有一丝毛糙或裂痕,像极了它严苛的主人。
她又想到在昭狱的那夜,四四方方的小屋里只有他俩,楚墨珣礼数周全,说得都是公事,她却觉他俩靠得极近,甚至能感受到冷峻外表之下那颗滚烫的心。
可同样的一张脸,白马寺的雨夜她在跳动的烛光下见到的却是完全不同的,那是一张非人的冷白,如同古墓中挖出的玉璧,不带一丝活气的脸。几尊蒙尘的佛像在摇曳的光影里半隐半现,泥塑的面容在阴影中扭曲变形,空洞的眼窝仿佛正冷冷地注视着下方。
而楚墨珣就端坐在这一片阴森死寂的中。
阴影之下,一双深不见底的眼眸,没有君子端方自持,而是两簇在绝对黑暗中燃烧的、冰冷的鬼火。他眼里没有愤怒,没有激动,只有一种纯粹的、冻结万物的杀意,仿佛多看一瞬,魂魄都会被吸摄进去,绞得粉碎。
那双眼睛刻在宋子雲心中,久久不能遗忘。
他好似没有任何情感羁绊,他甚至……没有看她一眼就离开了。
一个从内心深处发出的声音不停地回荡,我看上去就像个笑话。
宋子雲环顾四周,这书房之内皆是她熟悉之人,她却觉与楚墨珣所隔山海。
高莫奇见楚墨珣目光淡淡地瞥了他一眼,才喊了一声,“殿下。”
宋子雲端起茶盏嘲讽道,“本宫记得在秦王府时高公子说自己不是秦王的人,原来是首辅的人,难怪高公子这般自信本宫会信任你呢。”
今日宋子雲的确没有出府的安排,不过近日京城之中关于她的绯闻愈演愈烈,她派宋之查探流言出处,得来的却是她最不想要的答案。
宋之柔声安慰道,“殿下,许是有人污蔑首辅。”
“污蔑?”
宋之答道,“或许还有别人想把殿下拉下马。”
宋子雲笑了起来,“你指的可是秦王?”
“是。”
“不可能是秦王。”
“为何?”
“因为没有动机。”宋子雲说道,“他是亲王,按理没有资格做秋闱主审官,他若是把我拉下马,如此只有楚墨珣有资格,他不会从楚墨珣身上得到的比从我这得到的更多。”
“难道真是楚先生在散步殿下的谣言?”
雪又扑簌簌地落下来,宋子雲望着惨白的天,伸出手接住那半截雪片,“如今看来只有他有动机。”
忽地一只信鸽停在宋之肩头,宋之取下信鸽腿上的竹筒,打开其中信笺,目色一变。
宋子雲隐约瞧见宋之问道,“何事?”
宋之面露难色,“是高莫奇。”
“哦?是查到他是谁的人了?”
其实宋子雲不必有此一问,瞧见宋之的脸,她便已经猜到答案。
“他此刻正在楚先生府上。”
虽然宋子雲有心理准备,听宋之说出口时心尖咔嚓一声,好似双腿站立在冰湖之上,一道裂缝正从脚边缓缓裂开,隔了许久才幽幽开口,“原来是他的人。”
“殿下……”虽然如实禀报是他的职责所在,可在那一瞬,宋之觉得自己犯下滔天大罪,“或许……”
“去楚府。”
站立在一旁的院首见宋子雲气色不好,“今日风雪,殿下怎么来了?”
“闲来无事坐马车出来逛逛,不知怎地就逛到了先生府上。先生不会怪我叨扰吧?”
“臣不敢。”
“不敢?先生一人之下,哪里不敢?”宋子雲目光冷静,只是眼底深处,仿佛蕴藏着一丝难以化开的疲惫,“楚先生没有什么要解释的吗?”
话音刚落却瞥见楚墨珣饱满天庭上那道伤口,虽已好了大半,伤口上的痂呈现出淡淡的粉色,“尔等都退下吧,我有话和首辅商量。”
宋子雲道,“我常听人说起我失忆前的事,那时陛下刚刚登基,我与楚先生有说不完的话,不知先生可还记得?”
楚墨珣端坐在她身侧,“如何不记得。”
“后来那几年为何我们的话少了?”
“一切皆是我的错。”
楚墨珣没有自称臣,而是我。宋子雲抬眸之际撞见他眸中奕奕神采慢慢淡了下来,“还望羽南不要怪我。”
“之前的事反正我也不记得了,就让它们随风去吧。”
楚墨珣平静的脸上毫无波动,只是那双无情绪的眸子倏然闪出一丝光亮,仿佛在询问是否当真。
可宋子雲不敢看来人,低头问道,“那日我去白马寺,你……”
“殿下不该来白马寺。”
这句话如同一盆冷水浇灭火盆里的炭火,“为何?”
“殿下该撇清你我之间的关系,这样才好坐稳主审官的位子。”
“是先生想撇清你我的关系吧。”宋子雲讥笑道,“堂堂首辅不该和一个只和面首玩的□□公主有任何牵扯。所以我昏倒之后,你连等我醒来都不肯,原来是想和我划清界限。”
“你竟误会我至此?”
楚墨珣僵立在原地。血色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从他冷白的皮肤下瞬间褪去。
那张精雕玉琢素来完美掌控情绪的脸此刻正经历着一场无声的却足以摧山坼地的风暴。一切引以为傲的镇定、深不可测的城府、泰山崩于前而不改色的气度,都在这一瞬间被彻底击碎,暴露出底下最原始的、赤裸裸的惊骇。
“误会?好,你告诉我,高莫奇是你假借秦王之手安插在我这里的人,这事我误会你了吗?”
“本意是想保护你。”
不知为何宋子雲听见这句话就烦,一股怒意蓄满胸腔,她猛然站起身,“保护我和瞒着我是两回事,我宋子雲是那种需要你养在温室里的花朵吗?”
“不是。”
楚墨珣双唇紧抿,避之不谈。
又是这般!
宋子雲脑海中一个画面一闪而过,也是这样寒冷的天,窗外冬雨阴寒淅沥,敲打着芭蕉,更添几分孤寂清寒,他手中的朱笔悬在半空,墨汁将滴未滴,目光却并未落在奏疏上,而是失神地凝在跳跃的烛焰中,一言不发,冷眼看着自己为他激动为他怒喊,宋子雲身形微晃,一手撑在桌上。
“羽南你怎么了?”
“用不着你管。”宋子雲又问,“京城的那些谣言是不是你……”
“这一切……从你……从秦王府救我出来开始,不对,甚至更早,难怪陛下要我做秋闱主审官你没有阻止,那时你就已经计划好了?”
这几日心中积压的不快就像是夏日压在云层间浓厚的乌云,随着一声炸雷劈开云层,倾盆而下。“羽南,你别激动,你累了,我去让院首进来看看你。”
“我说了不要你管,你先回答我。你是不是从一开始就计划好,是不是你不想让我做秋闱的主审官?”
“楚墨珣,你能不能在我面前说句实话。”
“你要我回答你什么?”楚墨珣犹如泰山那般巍峨伫立在她一侧,脸色比乌云还要沉,黑瞳冷如冰峰,可冰峰下又隐隐藏着熊熊火焰,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压抑的冷笑,“难不成殿下府上的白暮非和祁风也是我安排的?”
宋子雲双手紧紧攥住衣裙,她府上大大小小事务,她每日干了什么,何时吃药,府上来了何人,每一件事无巨细地落入他眼里,她离他如此近,近到抬眸便能见到楚墨珣黑瞳之中自己的表情。
她想起五年前,那个她翻墙出去的雨夜,凌乱不堪的发丝,裙袍衣角浸染在泥泞的雨水中,脸上粉黛尽退,他却挺如松柏一样站立在她面前,如美玉如那一轮高挂月华,任何俗物都不能玷污他。
或许她这个长公主在楚墨珣眼里就如同地上的烂泥,只不过是他首辅大人可以随意摆弄的木偶。高莫奇是被自己查出来的,那她长公主府上没有被查出来的呢?又有多少是他的人?
秦王府向来密不透风,可他却有这般本事将人安插进去,又能不漏声色地转手到她府上,究竟还有多少事他不能做,不敢做?
“是啊,我府上事情,楚先生比我清楚。”
“不管殿下相信与否,臣没有做过伤害殿下之事,至于高莫奇是谁的人,臣辩无可辩,”他的声音重新变得低沉沙哑,带着浓重的倦意,“我派人送殿下回府。”
他转过身背对着她,只留下一个孤寂和疲惫的背影。那姿态,是驱逐,也是彻底的自我封闭。
深深地看了那一眼僵硬的背影,宋子雲想开口却堵在喉咙,化作一声嘲讽的笑。
他一向如此,从不停留,从不挽留。
宋子雲的心一抽一抽地疼起来,这种疼痛似曾相识,又有某种新鲜的情愫涌入,她像是迷了路的小鹿穿梭在迷雾重重的森林里,
她什么也没再说,猛地转身带着一身未散的寒意和更深的混乱,冲进了门外冰冷的雨中。
楚墨珣依旧维持着那个姿势,一动不动。只有紧握成拳、指节泛白的手,和微微颤抖的肩线,泄露了他内心远未平息的怒意。书房里凝重的气氛久久弥漫,比窗外的雨雪更令人战栗。
第46章
墨黑的苍穹仿佛被捅破了一个巨大的窟窿,天河倒灌下来,裹挟着震耳欲聋的轰鸣,狠狠砸向地面。
宋子雲独自一人,踉跄地行走在这片狂暴的水幕之中。
没有华盖,没有侍从,甚至连一把油纸伞都没有。锦缎被冰冷的雨水彻底浸透,紧紧吸附在她身上,勾勒出单薄而狼狈的轮廓。金线绣成的鸾凤,在浑浊的水流冲刷下,失去了所有光辉,变得黯淡、扭曲,如同溺毙的鸟儿。宽大的袖袍吸饱了水,沉甸甸地向下坠着,每一次甩动都牵扯着她麻木的手臂。
雨水疯狂,翻滚着冰碴像是鞭子抽在她额头脸颊之上,让她迷失在雨中辨不清方向,颓然地走着。
马车上的冯二被雨水蒙了眼睛,但手中的马鞭并未停歇,方才刚到楚府,他刚靠在马车上歇歇脚,扭头便听见楚府管家狂奔而来,说长公主殿下夺门而出。
他二话不说跳上马车指挥马夫七手八脚地赶上马,可他伸长脖子穿梭在街头巷尾,都没看见宋子雲的身影。情急之下,他解开缰绳,跳上一匹马,单独奔驰出府,“我去寻殿下,尔等跟上。”
宋子雲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汇成溪流的积水。脚下昂贵的缀珠绣鞋早已湿透、每一次抬起都带起沉重的泥水。她身体剧烈地摇晃,几乎要栽倒在这片冰冷的水泽里。
她只能死死地咬住下唇,用尽全身力气绷紧身体,维持着那点摇摇欲坠的平衡,雨水顺着她的下巴、脖颈,肆无忌惮地灌入衣襟。
冰冷的湿意如同无数条滑腻的毒蛇,瞬间缠绕上她的肌肤,钻*入骨髓。那股寒意从身体最深处弥漫开来,让她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牙齿咯咯作响,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痛肺腑的冷气,喷出的白雾瞬间就被暴雨吞噬。
耳边是震耳欲聋的雨声、风声,隔绝一切的混沌噪音。她听不见自己的脚步声,听不见心跳,甚至听不见自己的喘息,突然,一把玄色的油纸伞撑开在她头顶,隔绝了部分狂暴的雨幕。
嘈杂的世界忽然就这般安静了下来。
她猛地顿住脚步,雨水顺着她尖俏的下巴滴落,她的眸光被雨水打湿,黯淡之中又燃起星星点点,她抬眸看来人,那簇刚刚燃起的光瞬间熄灭。
“是你啊。”
祁风打着伞搀扶起宋子雲,精心描绘的妆容早已被冲刷殆尽,露出底下毫无血色的素颜,浓密的睫毛在剧烈颤抖,承受着水流的冲击。祁风的怒意比他意料之中来得更快些,他愤怒地看着此刻的宋子雲,控制不住地攥住她手腕。
宋子雲被他捏得生疼,本能地想要挣扎,“你放开我,我要一个人走走。”
“如此天寒地冻,你打算去哪?你怎么能这般任性?”
冯二紧赶慢赶总算看见了宋子雲,收住了马,“殿下如何?外面雨大,赶紧上车。”
“我想自己走走。”
宋子雲推开祁风的胳膊,径直往前走,可还未走出半步,祁风单手托起细腰,一把便把她托上了车,“有何事回府再说,你这样在雨中淋着可没人心疼。”
马车长驱直入,来到长公主府门口。
香桃见宋子雲下马车时浑身湿透,冲着冯二打骂道,“你们这群奴才怎么能让殿下淋雨呢?”
冯二羞愧难当,跪在地上耷拉着脑袋。
宋子雲嗓子沙哑,“不怪他,是我自己走出去的,让他下去吧。”
香桃伸手欲搀扶宋子雲进府,她神情萎靡,“你们都退下,我想一个人静静。”
只有一人未动。
那张消瘦憔悴的小脸一直在祁风面前晃,他瞧着心烦,“宋子雲,你这副模样给谁看呢!”
“和你说你也不懂,别来烦我。”
祁风脸色一变,“你知不知道你在和谁说话!”
“你不过是我府上一小小的教习,刚才之事本宫还没定你以下犯上之罪,你倒来了脾气!”
祁风像一堵城墙一般岿然不动地堵在宋子雲面前,不躲不让,宋子雲不想同他理论,提起裙角绕开他,可耳边忽然响起一声嘲讽的笑。
下一瞬便腾空而起。祁风动作快如闪电,根本不给她任何思考或拒绝的机会,带着一种近乎野蛮的强势,一只铁箍般的手臂瞬间环过她纤细冰凉的腰肢,另一只手则精准地穿过她膝弯!
“啊!”宋子雲只来得及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整个人便如同离弦之箭般被一股不容抗拒的巨力从地面拔起,天旋地转间,冰冷的湿衣紧贴着对方同样湿透却滚烫如火的身躯,那悬殊的温度差让她浑身一颤。
下一刻,她已被强硬地安置在马鞍的前方,紧贴着他坚实的胸膛。浑身湿透的身子更加敏感,祁风滚烫的体温和充满侵略性的男性气息瞬间将她包裹。
“你放肆!放本宫下去!”宋子雲又惊又怒,挣扎着就要扭身下马。冰冷的雨水和此刻的屈辱让她浑身发抖。
“坐稳!”祁风低吼一声,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一手如同铁钳般牢牢箍紧她的腰,将她死死固定在自己怀中,另一只手猛地一抖缰绳,狂奔而去。
宋子雲什么都看不见,只听见耳侧呼啸的风声雨声,空气中带着雨后草木的腥气让人心情舒爽,湿冷的空气带来刺痛却奇异的清醒感!
马蹄翻飞,溅起大片大片浑浊的泥浆和水花。每一次有力的蹬踏,每一次剧烈的颠簸,都让宋子雲的心脏随之狂跳。她被迫紧贴着他,随着骏马的奔驰而起伏,每一次颠簸都像要将她抛飞出去,却又被他那只强健的手臂霸道地拉回,牢牢锁在身前。
眼前的景物在高速移动中疯狂地倒退、扭曲、融合。
黑马飞快,不知何时已出了城。湿漉漉的田野在脚下飞速掠过,如同一幅被水浸染的绿色长卷;低垂的、挂着沉重水珠的树枝迎面扑来,又在马蹄掀起的疾风中被狠狠甩向身后;远处连绵起伏的、被雨水洗刷得格外青翠的山峦,在破碎的云层下时隐时现。
风灌满了她的衣袖,沉重的湿衣被吹得猎猎作响,紧贴在身上的寒意似乎被这狂野的速度和身后滚烫的体温驱散了几分。头发彻底散开,在狂风中如同黑色的火焰般肆意飞舞,抽打着脸颊,带来火辣辣的痛感,却也带来一种挣脱束缚的、近乎野蛮的快意!
“祁风!停下!你疯了!”她在他怀中挣扎着喊,声音却被呼啸的风撕扯得破碎不堪。
回应她的,是祁风更加猛力的一夹马腹和一声清越的长啸:“驾——!”
宋子雲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由着自己后背紧贴着他坚实如铁的胸膛,甚至能感受到那里面传来如同擂鼓般强劲有力的心跳。她下意识地伸手,慌乱中死死抓住了他湿透的前襟,指节用力到泛白。
骏马的速度再次提升,如同穿梭在黑雨里的闪电,撕裂身后的空气,宋子雲只觉自己的心要跳出来,既兴奋又刺激,她死死闭着眼,不敢再看那飞速倒退的、令人眩晕的景物,只能更紧地抓住他的衣襟,将脸埋在他湿透却异常温暖的颈窝,感受着那狂野的心跳和奔腾的力量。
然而,就在这极致的速度与颠簸带来的眩晕和恐惧中,一种被压抑太久的情绪,如同冰封的种子遇到了滚烫的岩浆,开始在她心底悄然松动裂开。
不知何时起,那紧咬的下唇微微松开。紧闭的双眼,也试探着睁开了一条缝隙。眼前的宽阔和绿色惊艳了她的眼,骏马飞驰来到一片广阔的绿野之上,骤雨初歇,风声寒冷地刮着耳朵,鼻尖被吹得通红,
可一丝微弱却真实的弧度,正悄然爬上她紧抿的唇角。
“你这个疯子。”
她的声音里还带着未散的惊悸,却奇异地混合了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酣畅与快意。
祁风低头,恰好捕捉到她唇边那抹昙花一现、却足以点亮整个阴霾世界的笑意。他冷硬的唇角,似乎也极其轻微地向上勾了一下,箍在她腰间的手臂,非但没有放松,反而收得更紧,仿佛要将她揉进这无边的速度与自由里。
“抓紧了,殿下!”他低沉的声音带着笑意穿透风声,“这还不够快!”
骏马长嘶,四蹄翻腾,载着两个湿透的身影,如同挣脱了所有桎梏的狂飙之箭,义无反顾地冲向雨后初晴、天地开阔的远方。身后,只留下一路飞溅的泥水,和那被彻底抛在风中的阴霾。
骏马停在坡上,宋子雲被颠簸得只剩下半条命,可她望着天边的彩虹,心情却好了起来,祁风解下身上的斗篷披在她身上,她刚想拒绝便撞上祁风那深不见底的眸子。
“羽南,你觉得畅快吗?”
湿漉漉的眸子瞪不出凶狠,“放肆,谁允许你这般叫我。”
祁风捏了捏她侧脸,“你为何总是这样压抑自己?”
“我?压抑自己?本宫身为大渊长公主殿下,岂会压抑自己?”
“正是因为你是什么劳什子的殿下,你才变得不像你,才会越来越像那个楚墨珣。”
提起楚墨珣,宋子雲脸色一僵,祁风说道,“别像他这样成日里像个小老头,活着就要肆意。”
“你以为人人都像你想怎样就怎样?我身后可还有陛下,还有整个大渊。”
“你若厌倦了这般生活,我可以带你离开这里。”
离开?
“离开去哪?”
“去塞外。”
彩虹霞光照在祁风的脸上,像是他整个人都散发着光芒,就连他眉骨的那道疤都照得如此清晰,宋子雲望向他,柔光一片,她微微皱眉,那一瞬只觉祁风甚是眼熟,“别开玩笑了。”
“我没开玩笑。”
祁风又问,“这些谣言于你而言真的那么重要吗?”
“重要的不是谣言,而是制造谣言的人。若是有一天你发现你最看重的人在你背后刺向你,你会怎么做?”
不知是不是错觉,宋子雲说完这话,祁风脸上露出一丝不自然的尴尬。
第47章
夜色尚未褪尽,墨色的天幕沉沉地压着整座皇城,仿佛一块浸透了冰水的巨毡,透不出一丝天光。黎明前的黑暗,浓稠得化不开,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重量。宫墙巍峨,在浓重的黑暗里只剩下模糊而狰狞的巨大轮廓,像蛰伏的、沉默的巨兽。
风,不知何时停了。
这不是寻常的寂静,而是一种被强行扼住咽喉的死寂。空气凝滞如铅,沉重地压在每一个早起赶赴宫门的官员肩头,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生怕惊扰了这份令人心悸的虚假安宁。
往日里拂晓时分的鸟雀啁啾、更夫梆子的余响,乃至远处市井隐约的苏醒之声,此刻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那些平日里成精的官员心知肚明,今日不同于往日上朝。
宋子雲的马车滚滚车轮碾过街上的薄雪,马车上垂挂的宫灯在凝固的空气中散发着微弱而惨淡的橘黄光芒,非但不能驱散黑暗,反而将周遭映照得更加影影绰绰。
宋子雲靠在软枕上假寐,案前的沉香化作一缕青烟幽幽上升,安抚她躁动的心,昨夜她又没有睡好。
宋之凑近门帘问道,“秋闱在即,殿下大可闭门谢客,称病不上朝,这样一来那些御史大夫也拿殿下没有办法。”
冷白的指尖掀开一条缝,冰冷刺骨的空气窜进马车,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阴寒之气,钻入皮肉缠绕在骨骼之上,带来一种迟钝的麻木和沉重的凝滞感。
宋子雲到抽一口冷气,“这几日弹劾我的奏章如雪花一般堆在陛下那儿,我岂能独自在家,将这麻烦事甩给陛下呢,况且陛下要亲政,我不能再有差池。”
“可看这情形,今日上朝怕是不太平,殿下得小心。”
宋子雲轻笑,好似今日之事全然与她无关,“自陛下登基,哪一日是太平的呢?”
“卑职还是去见一下楚先生,让他想法子……”
“不要去求他。”
雪粒不再飘落,但天空并非晴朗,而是被一层厚重、均匀、密不透风的铅灰色云层严严实实地覆盖着,低垂得仿佛触手可及。云层深处,偶尔极其微弱地翻滚一下,透出一种不祥的暗沉铁色,如同淤积了亿万斤的寒冰,随时可能轰然倾塌。
宫门缓缓打开,已经聚集了不少等待入朝的官员。他们身着各色补服,如同一个个沉默的、色彩黯淡的剪影。
“殿下,到了。”
宋子雲走下马车,原本交头接耳的官员纷纷停下话头,低垂着头不敢看宋子雲的脸。气氛压抑得可怕,只能听到偶尔有人因寒冷而极力压抑的、短促的吸气声。
宋子雲抬头之际见一人伫立在人群之中,柳昱堂的确是人中龙凤,在晨曦的阳光下格外瞩目,那双黑眸好像瞧着她的方向。
宋子雲见他正看向自己,便也向其微微点头,谁料他却撇过头,像是从未看过这方向。
“上朝。”
“陛下驾到!”
玉漏将尽,晨光熹微。
百官肃立,静寂无声,唯有御座旁金猊炉中龙涎香袅袅升腾,却压不住殿宇间弥漫的、山雨欲来的沉重低气压。
宋良卿高踞龙椅,冕旒遮面,看不清神色。宋子雲端面色沉静,凤眸低垂,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繁复的蹙金绣纹,仿佛在欣赏一件精美的艺术品,对殿中暗流视若无睹。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静默中,一声清越却带着孤注一掷般决绝的玉笏叩地声响起!
“臣有本启奏!”
声音不高,却如裂帛,瞬间撕裂了殿中的死寂。
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丹墀中央那个身着朱紫色的官服身上,又是他,那位老御史。宋子雲轻笑。
王御史身形清瘦、面容枯槁,脊背却挺得笔直,如同一杆即将折断却依旧不屈的竹子。
宋良卿的声音从冕旒后传来,听不出喜怒:“奏。”
王御史深吸一口气,浑浊的老眼中爆射出两道近乎疯狂的精光,声音陡然拔高,又是那种悲怆与尖利,仿佛整个文武大殿之上除了他,其他人都私德有亏,德行衰败,只有他是绝世独立,唯有他满腔忠心。
“臣!弹劾长公主殿下宋子雲借秋闱主审官一职招揽学子,私相授受,私养面首,卖官鬻爵。”
此言一出,不少官员倒吸一口冷气,下意识地偷眼去看御座的反应。宋良卿身形未动,长公主摩挲袖口的手指,却几不可察地顿了一瞬。
王御史也不看宋子雲,声音越发激昂,字字如淬毒的钢针,射向那金凤环绕的身影,“殿下身负监国辅政之重责,位同储副!当为天下女子之圭臬,万民道德之表率!然!”他话锋一转,如同毒蛇吐信,带着刻骨的痛心与鄙夷,“殿下所为,实乃骇人听闻,令人发指!”
他猛地从袖中抽出一卷早已准备好的奏疏,枯瘦的手指因激动而剧烈颤抖,声音却愈发清晰恶毒,“殿下不思修身养德,反效仿前朝秽行,于府上公然豢养面首!与学生白暮非当街调情,甚至带他出席秦王的宴会。而后又在沉香楼内结识一位武者,当夜便召他入府,深夜厮混形影相随,举止狎昵,此等败坏皇家清誉,其行径之不堪,较之市井娼寮犹有过之!”
“嘶——!”
殿内响起一片压抑不住的抽气声。如此赤裸裸、不堪入耳的指控,竟在庄严肃穆的朝阳殿上被当众宣读。一些老成持重的臣子已微微摇头,向宋子雲投去失望透顶的目色。
宋良卿面红耳赤,忽然而起指着他骂道,“王御史,你住嘴!”
王御史仿佛已陷入一种癫狂的状态,他高举奏疏,如同举着讨伐的檄文,声音嘶哑却穿透力极强,“殿下身为女子,本应恪守妇德,谨言慎行!如今却行此悖逆人伦、寡廉鲜耻之事!德不配位,何以服众?此等行径,上干天和,下失臣民之望!致使京城内外流言四起,朝野物议沸腾。臣恳请陛下撤了宋子雲秋闱主审官一职。”
他最后一声呼喊,如同杜鹃啼血,带着绝望的哭腔,重重叩首于地,额头撞击金砖,发出沉闷的“咚”一声响,再抬起头时,额上已是一片青紫。
他身后一众御史大夫皆齐齐跪下,字字如刀,“臣等恳请陛下。”
“为保我朝纲常,为护皇家清名!请陛下即刻下旨将长公主殿下禁足思过,撤去她主审官一职以正视听!否则,臣……唯有一头撞死在这盘龙柱上,以死谏君!”
说罢,他竟真的挣扎起身,目光死死盯住殿中那根盘绕着狰狞金龙的巨柱,作势欲扑!殿前侍卫立刻紧张地握紧了刀柄。
整个昭阳殿,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落针可闻。
虽然御史台那些老头时常会发作一回,但宋良卿还是第一次见这些人这般激动,他毕竟年轻,没见过这般阵仗,双手止不住的颤抖,但他身为帝王,不能在臣子面前表现出怯懦,纤细的胳膊强压在龙椅上,指甲深深地嵌在龙头扶手之上。
宋良卿说道,“王明虞!你……你好大胆,捕风捉影,言辞秽恶,胆敢污蔑天家。”
宋子雲终于缓缓抬起了头。
她的脸上,没有众人预想中的惊惶、羞愤或暴怒。那是一种极致的冰冷,如同万载玄冰雕琢而成。凤眸之中,寒光凛冽,没有丝毫波澜,只有一种俯瞰蝼蚁般的漠然与一丝不易察觉的、被彻底激怒后的森然杀意。
她甚至没有看那状若疯癫的王明虞一眼,目光平静地扫过下方神色各异的群臣,最后,落在了御座的方向,“陛下。”
宋良卿身形止不住的颤抖,冕旒垂下的玉珠轻轻晃动,遮蔽了他所有的表情。
“长姐可解释一二。”
“本宫……”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中,一个清冷平缓的声音响起,打破了僵局,“陛下,臣有话说。”
众人循声望去,柳昱堂不知何时站立在王明虞身侧,身姿挺拔如松,面色沉静无波,仿佛刚才那番石破天惊的弹劾,不过是一阵无关紧要的微风。
宋子雲也是吃了一惊,来不及思索他为何出列,只听见他说道,“关于那日王御史所说的殿下与学子当街调情一事,臣可做证人。”
王明虞面露喜色,连忙抓住柳昱堂的手,“多谢柳大人。启禀陛下,柳大人那日也在秦王府上,自然比臣知道的多。还请柳大人佐证。”
宋良卿冷眼睥睨,“柳昱堂,此事事关皇家清誉,你最好仔细说话。”
柳昱堂平静如常,“启禀陛下,臣领旨。”
“那日臣的确看见殿下带着一位学生入秦王府。”
大殿之中无人说话,静得可怕,宋良卿几乎要咆哮出口,宋子雲却笑了起来,如同一单弦被有心之人拨弄一声,在这安静的大殿之中尤为阴森,“陛下,且听柳大人把话说完,本宫倒要看看今日有几位大人要弹劾本宫。”
此话如同一柄利剑悬之高梁之上,晃晃悠悠地对准殿中之人。
柳昱堂并未看宋子雲,清风明月,郎朗清明,他就芝兰玉树一般站在原处,“陛下,请陛下先听臣把话说完。臣那日在去秦王府的路上目睹全过程,白暮非被王逸等公子刁难,是殿下拔刀相助才避免了一场学子之间的祸事。”
宋良卿说道,“此话当真?”
“臣所说句句属实。”
宋良卿一双毒眼直逼王明虞,“王御史你还有什么话好说!”
柳昱堂慢条斯理地又行了一礼,“陛下,臣还有话说。”
“奏。”
“这些日子长公主殿下身为秋闱主审官,事必躬亲事无巨细,从科考场地到策论题目的誊抄,从秋闱场中挑灯的烛火到伙食,无不事事过问,京城时常下雪,殿下自掏腰包让户部赶制一批棉衣送与学子,那日……与学子见面之时殿下已熬几场大夜,臣想改期,殿下却不允,怕如此小事寒了学子们的心。”
“那日殿下那段演讲振聋发聩,就连臣也听得热血沸腾,臣以为殿下为了秋闱之事已做万全,王御史所奏毫无根据,请陛下严查。”
王明虞气得直指柳昱堂,“柳昱堂,你!”
柳昱堂说道,“王大人,我刚才所说句句属实,去户部、礼部皆可查证,王大人身为大渊的御史大夫为何只愿听信谣言,而不信同僚?你到底居心何在?”
宋良卿瞪大眼睛看向柳昱堂,“此话当真?”
柳昱堂俯跪在地,“臣愿以柳氏一族百年清誉为长公主殿下作保。”
“你!”王明虞破口大骂道,“好你个忠烈公,你好歹是翰林院的人,竟为了宋子雲这般胡说。难怪大家都说你们俩关系暧昧,老夫还不信,如今在这大殿之上,你就敢如此袒护宋子雲!”
“学生所呈之言字字句句,绝无虚言,对得起陛下,对得起天地良心。”
宋子雲也没料到柳昱堂这般说话,一时间愣在当场。
宋良卿说道,“礼部户部何在?柳昱堂所呈之事是否属实?”
户部、礼部两位馆员出列,“启禀陛下,柳大人所言非虚。殿下所做每事都已登记在册。”
王明虞犹豫了一瞬又道,“那殿下府上的教习呢?殿下作何解释?”
宋良卿将目光投向柳昱堂,他微微摇头,“此事臣并不知情。”
王明虞干巴巴的笑声回荡在大殿之内,“宋子雲,你这般肆无忌惮豢养面首,真是有辱天家威严。你说啊,你敢说你府上没有养着一个教习?”
第48章
玉阶之上,龙涎香依旧袅袅,却压不住殿内几乎令人窒息的污浊与杀意。王明虞那杜鹃啼血般的嘶吼仍在梁柱间隐隐回荡,御史大夫的疯态如同投入滚油的冷水,瞬间引爆了殿内压抑的窃窃私语与异样目光。无数道视线如同冰冷的蛛网,层层缠绕在那抹明黄的身影上。
宋子雲下颌微扬,冷眼旁观,她心中打定主意今日绝不能让出秋闱主审官一职,不然她就做实了有辱皇家颜面之罪,然而在无人看见的阴影里,她紧握双手,指节已用力到惨白失血的双手。凤眸深处是被强行压制的屈辱与惊涛骇浪般的愤怒,如同即将喷发的火山,被一层薄冰般的冷硬外壳勉强封住。
她能感觉到那无形的“德不配位”的烙印,正被王明虞的污言秽语和群臣的沉默观望,狠狠烙在她的脊梁上。
宋良卿冕旒垂珠,沉默如山岳,无人能窥其心意,他心中发狠,真想一声令下将那状若疯魔的王明虞拖下去,可他不能这么做,他不能这般袒护宋子雲,这就是做帝王的悲哀,明明知他是疯狗胡乱攀咬,却不能这般做,不然就坐实了那漫天飞舞的、足以将长姐彻底钉死在耻辱柱上的污名。
宋子雲和宋良卿迅速地看了彼此一眼,脑中却在不约而同地想着对策。
“谁说殿下豢养面首?”
不高亢,不激昂,甚至带着一丝处理公务般的沉静平缓,却如同定海神针,瞬间刺破了殿内所有的嘈杂与暗流。
楚墨珣走进昭阳殿,微微躬身,此时天光大亮,阳光铺撒在青砖之上,冰雪消融,昭阳殿外越发寒冷,他的身后是暖阳,仿佛周身镀了一层金色光芒,双眸看向宋子雲,眸光之中微微震惊,仿佛他俩昨日不曾吵架一般,他的视线穿透污浊的空气,如同两道沉凝而锐利的星光,毫无避讳地落在宋子雲身上,“殿下,此乃真事?”
他这毫无掩饰的目光看得宋子雲心头剧震,那层冰封的外壳仿佛被这目光烫了一下,几乎要碎裂开来。她强撑着维持的镇定,一时间还没有适应他俩从昨日大吵一架到此刻面对面说话,红唇张了又合上,“本宫岂会豢养面首?”
王明虞冷冷道,“首辅大人这么问殿下,殿下岂会承认?下官这里有证据,此人名叫祁风,是殿下新收的教习,实则是她半夜从沉香楼带回来的男宠。”
楚墨珣收回目光,转向御座躬身行礼,姿态恭谨,却自有一股渊渟岳峙、不容置疑的气度。
他才二十多岁,却这般……宋子雲看得心中一动,又想起他昨日对自己的态度,心中有气不去看他。
王明虞说道,“首辅大人来得正好,来听听老夫的奏本。”
楚墨珣点点头,柔声安慰王明虞,“王大人稍安勿躁,您是国之重臣,又属御史台,本首辅如何不信你?”
王明虞听见楚墨珣如此说,这才放宽心,刚才还憋得通红的脸稍稍缓和几分,楚墨珣唤道,“陆魏林何在?”
“下官在。”
楚墨珣问道,“陆魏林,你是锦衣卫指挥使,负责皇家安危,你倒是说说看,殿下这几日府上之事,若是说错半句,你可知是何罪?”
“臣领命。回禀陛下,”陆魏林翻开启锦衣卫誊写的起居注,像是念书一般,“立冬,寅时三刻,殿下困了……卯时一刻殿下又饿了……”
陆魏林照本宣读,大殿之中隐隐听见几声嘲笑声,王明虞又岂会有耐心这般听下去,“够了!陆大人还是挑重点的说!看看殿下是何时纳了面首。”
“面首?”陆魏林将手中那本起居注左翻一遍右翻一遍,颠来倒去来来回回看了三四次,抬起头来说道,“起居注上并未有记录,烦请王大人明示是哪日的事情?”
王明虞呵斥道,“陆魏林,你就是皇家走狗,你这满纸荒唐言!”
殿前答话,陆魏林不能爆粗口,他张了张嘴看向龙椅,又闭上了嘴。
楚墨珣说道,“王御史,你身为言官,你可知不思风闻奏事之责,反捕风捉影罗织罪名,以市井秽语污蔑天家贵胄是何罪?”
“臣所言句句属实,并无虚言。”王明虞说道,“那人此刻就在宋子雲府上,名为教习,实则是面首。”
“臣此处并无记录。”陆魏林看也不看王明虞,朝着宋良卿直叩首,“陛下,臣是锦衣卫指挥使,若是殿下府上出了这么大一活人,臣都不知情的话,臣恳请陛下降罪予我。臣愿领罚。”
王明虞那双混沌的眼睛阴毒地看向宋子雲,他呵斥道,“宋子雲,你若真是这大渊的长公主殿下,你就如实说来,告诉满堂朝臣,你是不是在府上养了个教习,那人是不是成日假借教训之名与你厮混在一起?”
“是的,王大人所言极是,殿下,今日在朝堂之上,还请您如实说来。”楚墨珣顿了顿,目光幽转,“好还陆大人清白。”
宋子雲只觉他冷峻的目光掠过自己,莫名心虚起来,“本宫当然是冤枉的,今日本宫还想问问锦衣卫,这市井流言是从何地而来,还望陛下能督办此事,让锦衣卫还本宫清白。”
王明虞那双阴毒的苍老眸子似乎瞧出了宋子雲眼中的心虚,他一把拽着她的手腕,“走,殿下现在就跟老夫回一趟长公主府,今日让老夫亲眼见一见你府上那位教习。”
“是谁要见本王?”
这声音既熟悉又陌生,所有的目光都投向那扇沉重的朱漆殿门,阳光刺眼,宋子雲一时间竟看不清来人那高大伟岸的身姿。
迟绪身着一身白衣踏入殿中,缓缓走入大殿,穿过两侧排列的官员,径直来到御座之下,“臣叩见陛下,参见长公主殿下。”
宋良卿贵为帝王,平日里只听见楚墨珣常提起这位威震一方的镇北王,却没有见过迟绪,冕旒垂珠之下目光下意识地向楚墨珣投去询问的目光,见他微微点头这才从御座上站起来,“镇北王快快免礼。”
“参见长公主殿下。”
镇北王?宋子雲微微一怔,一道高大挺拔的身影逆着晨光稳步踏入。
这人,宋子雲是认得的,此人昨日还与自己共乘一匹快马驰骋在京郊户外的草坪之上,他还软语宽慰自己,宋子雲怔怔地望着迟绪。
迟绪身着象征着无上军功与王权的玄色四爪金蟒亲王常服,金线刺绣的巨蟒盘踞在宽阔的肩背与胸膛之上,张牙舞爪,在晨光下折射出令人不敢逼视的威严光芒。
腰间束着玉带銙,镶嵌的宝石熠熠生辉,足蹬玄色云纹朝靴,步履沉稳,每一步落下都带着千军万马般的沉重回响,敲击在每个人的心头。
他未戴玉冠,一头墨发用一根简单的墨玉簪束起,志得意满的神情与霸道蛮狠的举止都未变,甚至连他眉骨上那道疤都没有改变,阳光将殿内分割成两块,他站在刺目的光芒之下,宋子雲则躲在另一边没有阳光照射下的阴暗面,她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了跳动!
冷硬如刀削斧凿般的下颌线,是她无数次在演武场上汗水滴落时,曾偷偷瞥见过的弧度。
挺直如孤峰的鼻梁,曾在近距离格挡时,几乎蹭过她的额发。
那双深陷眼窝中如同鹰隼般锐利、洞察一切的眼神,即便此刻收敛所有锋芒,沉淀为深不可测的威严,她也能一眼认出。
迟绪那双炯炯有神的眸子看向宋子雲,“殿下许是许久未见本王,怎么这般看我?”
“许久?”宋良卿问道,“长姐之前可见过镇北王?”
迟绪哈哈一笑,“这是许多年前之事,那时还没有陛下呢,殿下估计也将本王给忘了。”
宋子雲没有开口,迟绪冲着王明虞问道,“你说的可是本王?”
王明虞显然没料到宋子雲府上的教习这般壮硕,“你……”
“我不信,”王明虞大叫起来,“岂有此理,堂堂镇北王能屈于长公主府上做小小教习?”
“王大人可要小心说话,”迟绪捏着刚才王明虞攥宋子雲的那只手,几乎可听见骨头崩裂的声音,迟绪压低声音问道,“谁和你说我在殿下府上做教习?”
“疼……”王明虞额头之上蒙上一层汗珠,“你……你如何证明……”
“笑话!”迟绪瞪大眼珠,一副秀才遇到他这个大头兵就别想这么算了的表情,“我乃堂堂镇北王,承蒙陛下信任,手握五十万大军,你一小小御史大夫敢问我如何证明?你有几颗脑袋?”
虽然宋良卿的御座与王明虞还是有点距离,但他却听见王明虞手腕清脆裂开的声音,*他轻轻咳嗽了一声,“镇北王这几日待在长姐府上所为何事,还是得如实说来,以正朝纲。”
一张满脸煞气的脸让宋良卿不自觉地吞了吞口水,迟绪嘴角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启禀陛下,本王的确这几日住在殿下府上,却是因为国事。谁料这市井街头竟传成此般。”
王明虞欲再次开口,却无奈手腕痛得实在太厉害,楚墨珣默默抬手,“兹事体大,想来镇北王的意思是此事事关朝廷机密,在未成熟之前还是不要大张旗鼓。”
迟绪像是这才见到楚墨珣一般,赶紧对他行礼,却被楚墨珣一把扶住胳膊,“洛凡不必多礼。”
迟绪也不客气,“近思,好久不见。”
迟绪朝宋子雲作揖,“真是让殿下承受无妄之灾,全是迟某的错。”
朝夕相处的日子,他严厉的训斥,她汗流浃背的过招,他托住她手肘的瞬间,所有的一切,此刻都化作了最尖锐的讽刺和最恐怖的惊雷,在她脑中疯狂炸响。
宋子雲只觉面前笑吟吟的迟绪像是在嘲笑她的愚蠢,那种被人玩弄于股掌之间的羞辱感如同汹涌的冰潮,瞬间将她淹没
“镇北王客气了,本宫还要感谢你呢,感谢你这么及时出现在朝堂之上,洗刷本宫的污名。”
“此事事关长公主清誉,迟某定当竭尽全力。”
楚墨珣说道,“既然真相大白,想来洛凡也不便在殿下府上久留,我已为洛凡觅得另一处住所,等散了朝,带你去看看。”
“如此多谢近思。”
第49章
“殿下,祁教习,哦不对,是镇北王求见。”
“不见。”
宋子雲回忆起那天散朝,自己气愤难当。
殿外的阳光刺目丝毫驱不散她周身的冰寒与怒火。她走得极快,近乎小跑,脚下昂贵的缀珠绣鞋踩在湿漉漉的汉白玉地砖上,发出急促而混乱的“嗒嗒”声,在空旷的宫道上显得格外刺耳。
“羽南……”
一个高大的玄色身影,如同最沉默也最固执的影子,始终保持着十步左右的距离,亦步亦趋地跟着。
正是迟绪。
他好似又变回成府上的教习,可他的喊声尤为刺耳,对宋子雲来说此刻化作最辛辣的嘲讽,狠狠刺痛着她的神经。
就连迟绪自己也没发现散了朝之后他不再像是威震天下的镇北王,步履沉稳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小心。那双鹰隼般锐利的眼眸,此刻紧紧锁着前方那个纤细却燃烧着怒火的背影,眼神复杂到了极致。
一连几日,宋子雲闭门谢客,可迟绪就像是和她拧着干似地天天登门拜访,就算是碰了一鼻子灰也不退让。
昨□□急了的迟绪携刀入府,非要硬闯长公主府,香桃都被他凶哭了,府上下人都被他那双煞气的眸子吓得瑟瑟发抖,只有宋之挡住他的去路,“镇北王今日要进府谁也拦不住。但,殿下可就再也不会原谅你了,镇北王可要三思。”
这样霸道的人还是在廊下停住了脚步。
今日午后的阳光甚好,透过雕花窗棂,在铺着暗纹青砖的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许久没有这么好的天气了。”
此刻宋子雲正站在云锦轩内挑选布匹。空气中浮动着新绸混合着蚕丝与染料的独特气息,并不浓烈,却丝丝缕缕,缠绕在鼻尖。
她一身素雅的月白色常服,未戴繁复钗环,只绾了个简单的发髻,斜插一支通透的羊脂玉簪。她缓步踱在琳琅满目的锦缎之间,指尖偶尔拂过光滑如水的绸面,冰凉的触感安抚着她的情绪。
宋子雲早也没有当日那般怒火,迟绪如今进京有他的考量,这几月朝中不停传出要裁撤军队,让他上交兵权的声音,他这样隐姓埋名来府上不过就是为了试探罢了。
原本就知道他动机不纯,又何必生气呢!
虽然这般想,可宋子雲还是好似有一股恶气堵在心口发散不出,她需要透口气,需要这市井的喧嚣暂时淹没那份难言的窒闷。
“诶哟,这位看上去气度不凡,一看便是主子。”掌柜的躬着身子,朝着宋子雲和香桃一个欠身,小心翼翼地介绍着,目光却忍不住偷觑这位气质清冷、不怒自威的贵客,“小的给这位主子行礼了。”
“免礼。”香桃说道,“你这人倒是有眼光。”
掌柜的满脸堆笑对着宋子雲谄媚地笑道,“咱这云锦轩的蜀锦暗纹繁复,配您定是华贵非凡。”
宋子雲神色淡漠,只微微颔首,目光掠过那流光溢彩的锦缎却未作停留,仿佛那华美不过是一层浮光。她走到一匹素雅的杭绸前,指尖捻起一角,细腻的纹理在光下泛着柔润的光泽。她需要的不是华服,是这片刻的、远离算计的宁静。
宋子雲左看看右看看,却没有半点要买的意思。
掌柜的不死心,“倒是并非我有眼光,而是这位主子面若桃花举止不凡,恐怕是贵不可言。不是我夸口,能配得上主子的怕也只有我云锦轩的绸缎。”
香桃说道,“就你会说。”
掌柜的舔着脸笑道,“我瞧着这位主子面生,怕是难得来我这。敢问这位主子怎么称呼?”
香桃瞧了一眼宋子雲,见她心不在焉,便轻轻咳嗽了一声,“既然知道是主子,好生伺候便是。”
“是,姑娘说的是。”
见掌柜的这般殷勤,香桃故意侧着身挡住掌柜的视线低声对宋子雲说道,“殿下,奴婢瞧着这铺子里的布匹蜀锦虽好,但终究比不过我们府里的,若是殿下真是想要,不妨我们进宫或是差人去江南丝绸织造局采办?左右都是殿下的地方,殿下也能挑最好的。”
宋子雲笑道,“无妨,我就是闲得慌才过来逛逛。”
香桃问道,“掌柜的,把你家首饰布匹挑好的都拿出来。”
说罢便扶着宋子雲要上二楼。
“二位留步。”
掌柜的三步并作两步越过宋子雲挡在楼梯口。
香桃说道,“怎么了?这二楼不能让我们上去吗?”
“诶哟喂,小的岂敢不让殿下上楼呢。是这么的,二楼是雅间,今日已经被人包了。”
掌柜的臊眉耷眼地一拍大腿,“是小的的错。不过人家是提前预定的,主子今日就勉强在这一楼逛一逛,若是真的没有入得了眼的,差小人一声,明日送府上让主子挑选一二。”
掌柜的一番话虽然说得滴水不漏,但香桃已经猜出他话中之意,“你这掌柜的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看看眼前是何人,还让我们等?”
“姑娘莫气,真是错怪小的了。”虽然话这么说,可这掌柜的丝毫无歉意,舔着侧脸轻轻凑了过去,“姑娘若是觉得不解气,就打奴才几下。”
香桃是长公主府的首席丫鬟,如何受得了这样的气,她指着掌柜的鼻子骂道,“你怕得罪楼上二位,就不怕得罪我主子吗?”
掌柜的说道,“这位姑娘说的哪里话,小的也怕得罪,但总得有个先来后到不是?”
宋子雲今日有些心情不佳,但也不想多生事端,只轻轻地对香桃说道,“罢了,我们去逛其他铺子。”
这掌柜的觉得三两句话便能打发宋子雲,压低声音说道,“姑娘小声点,别被二楼听到了。这若是惊扰了楼上二位主子,小的也护不住你们。”
宋子雲面色未变,依旧温温柔柔婉约动人,可周遭的空气瞬间低了下来,“哦?掌柜的还怕护不住我?如此我是要多谢掌柜的。”
“自然是,说句不中听的话,主子您可别生气,这楼上二位可不是你我能够得着的主,今日还请主子移步。”
这话触碰到了宋子雲近日的怒火,他镇北王能这般戏耍她,不就是因为他手握五十万大军,难道也是她宋子雲够不到的主吗?
宋子雲走到掌柜的面前,嘴角带笑,眼角弯弯,笑得缠绵悱恻,让掌柜的心中一动,但很快他内心充斥一种难以言表的恐惧。
“我活着二十年当真还不知道在这大渊境内有我够不到的主。”
就在这时,一股沉凝如山、带着边关风沙气息的存在感陡然充斥了整个空间。店内的空气仿佛瞬间凝固了。掌柜和伙计们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目光齐齐投向门口。
迟绪来了。
他依旧穿着那身洗得有些发白的藏蓝粗布教习服,与这华美的绸缎庄格格不入。然而,他高大的身躯、挺拔如松的姿态,那双深邃如寒潭的眼眸,瞬间将那份粗布带来的卑微感碾得粉碎。他站在那里,无需甲胄加身,便已是一座移动的关隘,周身散发着无形的威压。
他无视了所有人,目光如锁只牢牢定在宋子雲身上。
宋子雲不想见他,偏过头去起身想走,却被伟岸的身子挡住去路。
迟绪一步步走进来,步履沉稳,却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沉重,靴底敲击在青砖上的声音,在寂静的店里格外清晰,每一步都像踩在人心上。
迟绪死死地盯着宋子雲,却道,“掌柜的,去把二楼的人给本王请下来。”
“这……这位客官不要为难在下。”
“为难?”迟绪横眉一挑,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斩钉截铁,清晰地回荡在店内,“你打开门做生意,不就是为了银子。”
掌柜的双腿打颤,怯生生地回了一个是。
“你云锦轩所有的锦缎、丝绸、布匹,无论现存的还是库房里尚未上架的,本王全要了,全都送到长公主府上。现在你就去让二楼的人给本王滚下来。”
宋子雲只有一丝冰冷的嘲弄,“镇北王好大的手笔啊,只可惜本宫不稀罕。”
“不稀罕?”迟绪眼里快要喷火了,“好个不稀罕。羽南你若是不稀罕,就把我之前所赠之物统统还回来。那冰镇的水蜜桃,你从未见过的毛果子,还有你最喜的番石榴……把我这些年往你府上送的都还回来,现在立刻马上。”
“你这人怎么这般不讲道理。堂堂男子汉,送出去的东西岂有要回来的理!”
宋子雲双眼波光吟吟,举手投足之间尽显媚态,迟绪的喉结滚了滚,语气莫名其妙地就软了下来,“我只是想求一个机会,一个让你安静挑选你喜欢的这些物件的机会。这满店之物,是我的赔礼,任凭殿下处置,或赏赐仆役,或付之一炬,我绝无二话。”
轰!
云锦轩的掌柜只觉天塌了下来,他双腿止不住地打颤,扑通一声跪了下来,他已经分不清到底是听见眼前这漂亮的姑娘是大渊长公主而震惊,还是因为面前这位魁梧的男子是镇北王而震惊,亦或是兼而有之。
“殿下……小的……不知是长公主殿下……还请殿下原谅。”掌柜的磕头如捣蒜,“小的知错了还望殿下原谅小的有眼无珠。”
迟绪瞪了他一眼,掌柜的两手止不住地抽自己耳光,“你还愣在这里做什么,还不快把二楼的人给赶下来。”
“小的这就去。”这掌柜的如同一只夹着尾巴的耗子一溜烟窜上二楼,宋子雲拦都拦不住。
一楼只剩下他俩,迟绪那双压迫性的眸子死死盯着她,她走到何方,他就拦在何处,宋子雲好不容易与他说话,他岂能这么容易放她走,香桃虽然害怕迟绪,但还是抵在宋子雲身前,“你……你要对殿下做什么?”
迟绪眼疾手快反手对着香桃的后脖颈出一劈,香桃瞬间倒地不醒。
“香桃!”宋子雲怒目而视,发疯似地看向这迟绪,“你把香桃怎么了?”
“区区丫鬟还想螳臂当车?”
宋子雲抬手如刀劈向迟绪,迟绪用胳膊接住,反手一握,他咧开嘴一乐,“功夫学得不错,不知是府上哪位教习教的?”
宋子雲气不打一处来,抬脚踢他,可踢在常年习武壮硕的小腿上就如同秋风扫落叶,宋子雲越急就越无章法,最后抓起他胳膊狠狠咬伤一口。
“嘶~”
迟绪目光灼灼地看向宋子雲,“你可真够狠心的。”
“你放开我。”
“羽南莫走,你想去二楼,我就去二楼把那些人赶走。”
“我不去!你给我走开。”
“我不走。”堂堂镇北王没想到自己竟有此一天,如泼皮无赖那般缠着宋子雲,“除非你不生我气了。羽南你想怎样才能原谅我?”
“你堂堂镇北王,我哪里敢生你的气。”
“羽南,我……”迟绪双手握住那纤细的腰肢,一把托举起宋子雲坐在柜台之上,又一臂扫之,将柜上的布匹尽数扫落在地,宋子雲双脚离地胡乱蹬着,迟绪愣是挤在她双腿之间,他目光虔诚从后腰处掏出一根细长的马鞭,“今日我特意来请罪,你若想抽我尽管来,我吭一声就不是男人。”
宋子雲使出浑身的劲推拒迟绪,他却如泰山岿然不动,她知他强壮,但不知他如此强壮,气得满脸通红,“你这人!”
迟绪心跳加速,鼻尖呼出热气喷在宋子雲耳背上,那小巧的耳朵肉眼可见地红了起来,他轻声说道,“你原谅我,我就让开。”
宋子雲死死咬着下嘴唇不肯妥协。
“不然咱俩就这么干耗着,让这人来人往都来看看长公主是如何与教习厮混。”
“你还嫌我名声不够臭?”
“有本王在此,我看谁敢说你一二。”
“悠悠之口,你拿什么堵?”
“堵不住就杀之,”迟绪眼里闪过一丝狠厉,让宋子雲心跳慢了半拍,“只要你原谅我。”
“羽南?”
二楼传来一声熟悉的声音,“奴才给殿下请安。”
现在她与迟绪的姿势就比较暧昧,宋子雲手掌重重打在迟绪胳膊上,但对镇北王来说就如同柔软的丝绸拍在他身,他佯装不见,宋子雲深知若是不妥协,这人定不肯善罢甘休。
她轻若蚊叫,“算你狠。”
迟绪自打住在长公主府上每日与宋子雲同进同出,他见过试探自己深浅时足智多谋的宋子雲,也见过端着药满脸嫌弃,但还是硬着头皮一饮而尽的宋子雲,也在那日朝堂之上见过被百般刁难也丝毫不惧色的宋子雲,唯独没有见过她这副憨态。
或许她就是这样的女人,迟绪的心尖被小猫爪挠了一下,“口说无凭,羽南回头反悔了怎么办?”
“我堂堂长公主如何会反悔?”
“那我就不知了,不过我有法子。”迟绪从怀中掏出一支小巧的木簪,迅速插在她发髻之上,又将她原本那只白玉簪子收入怀里,“羽南总要给我点信物。”
“你!你这个疯子,我发髻……”
迟绪的胳膊立马松开一道口子,让宋子雲如动兔跳下柜台,背对着那丫鬟整理发髻,那丫鬟也是个伶俐人,立刻低头转身佯装没看见。
宋子雲满脸俏红,轻轻咳嗽一声,“你是太妃身边的人?”
“殿下好眼力,小的叫桂枝,上次在秦王府上宴会有幸见过殿下一面。”
“桂枝,快帮我一起扶起香桃。”
噔噔噔~
秦淑华快步走下来,“果然是羽南!我听掌柜的说还不信呢,心道羽南怎么会来这种铺子?”
“太妃?”宋子雲走到秦淑华面前,打趣道,“原来是您。难怪掌柜的说二楼来的人是我够不着的主子。”
秦淑华脸色一变,咒骂道,“瞎了他的狗眼了,来人把那个不长眼的东西拖下来,交给殿下处置。”
“太妃,不必如此。他也不知道我的身份。”
“这般无礼殿下,真是罪该万死。”秦淑华的脸色如同开败的牡丹花,虽风韵犹存,但架不住容颜老去,满脸的笑容总透着一股不自然,“这可不能依殿下,这人以下犯上,该死。”
“小的该死,小的该死。求殿下大人有大量,就饶过小的。小的以后绝对不敢阻拦圣驾。”
“本宫听这掌柜的意思想来太妃经常来此处闲逛,还是不要多生事端,今日之事就此作罢。”
秦淑华听宋子雲这般说,这才松了一口气,“还不赶紧去谢谢殿下。”
那人趴在地上朝着宋子雲磕头,她觉得厌烦,偏过头去,秦淑华的目光落在迟绪身上,“这位想必就是镇北王了吧。方才我听掌柜的说你将这铺内所有布匹统统买了下来,就连我也没有东西可买了。”
“是本王买来送给殿下的。”迟绪丝毫不掩饰看宋子雲的目光。
宋子雲的目光落在秦淑华身后那女子身上,那女子身材纤细,貌美虽比不上她,却也有出水芙蓉那般淡雅清秀,她朝宋子雲盈盈行礼,“拜见长公主殿下。”
“这位是?”
“是我家侄女,叫庄晓蝶。”
第50章
午后的阳光被高窗上糊着的厚厚桑皮纸滤过,只余下朦胧的光晕,均匀地铺洒在偌大的静室之中。
考场静室条件艰苦,只有简陋的暖炉烧得正旺。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墨香与新纸特有的草木清气,混杂着朱砂的微腥,构成一种独属于科举、独属于权力中枢的肃穆气息。
宋子雲端坐在宽大的紫檀书案后,身着象征监考官身份的、相对正式的绛紫色宫装常服,发髻一丝不苟,只簪一支点翠凤钗,通身不见丝毫慵懒。
她纤长的手指间正执着一管紫毫,笔尖饱蘸朱砂,在一份誊抄得工整如印刷体般的试卷上缓缓批阅圈点。四周静得落针可闻,只有笔尖划过纸面的细微沙沙声,以及偶尔翻阅卷宗时发出清脆得有些惊心的声响。
文吏们见高高在上的长公主殿下事事亲力亲为,已经一连几日忙碌在此,心中深感敬佩,竟破天荒地点起沉香。
宋子雲已经好几日无眠,沉香袅袅,让她的脑袋越来越沉重,她打了个哈欠,慢慢闭上眼,不知不觉中趴在案上。
自从迟绪离开长公主府之后,白暮非便也不知所踪。昨夜他叩响她府上的大门。宋之本欲打发他走,但他执意留在府门口,宋之担心别的考生看见议论,所以才把他请进了府。
“学生特来拜谢殿下。”
宋子雲透过屏风看不清白暮非的脸,她讥讽道,“拜谢?你我之间何来谢字?”
“谢殿下不杀之恩。”
宋子雲冷笑,“原来你知道啊。本宫还以为你不知。”
白暮非苦笑,跪在宋子雲面前,“散布殿下谣言是学生一人所为,不关他人之事,请殿下要罚就罚我一人。”
宋子雲一巴掌拍在桌上,“白暮非,你仗着有几分聪明就能把本宫当成傻瓜?是镇北王让你散布的谣言吧,目的有三,一,离间我与首辅的关系,其二,能借机讨好首辅,其三趁着秋闱拉拢新科进士。他这一石三鸟还真是高明。”
白暮非死死咬着下嘴唇,眼皮微微抖动,“学生知道殿下还在生气,故不敢前来请罪。今日只想来问一句。”
“你想问什么?”
“殿下曾许诺我若成了状元,是否能为殿下效力?”
“白暮非,你是不是脑子有病?你是迟绪的人,你以为你还能回公主府吗?”
白暮非早就料到宋子雲会有此问,“学生就是想来问问殿下,若是成了状元能不能再回公主府?”
……
宋子雲只听见一声门扉被推开的声音,越想越气,气得猛然抬头,才发现自己睡着了,左顾右盼才意识到自己身在何方。案前沉香燃尽,她长长舒了一口气,忽觉浑身并没有寒意,后背暖洋洋的,原来是身上披着一件玄色披风。
这件披风并非是她的,她放在鼻尖轻轻嗅了嗅,一股清新的书卷气扑鼻而来,不知是何人的。
宋子雲端起茶盏浅浅抿了一口想要问问是谁的披风,几名文吏垂首敛息,在稍远的几案前,同样以最恭谨的姿态誊抄着另一批试卷,连呼吸都刻意放轻。
一个清瘦挺拔的身影出现在至书案前三步远,“臣叩见殿下。”
宋子雲神情微滞,笔架上的朱笔滚落在纸上,饱满的朱砂印在了桌上。
她缓缓抬起眼睫,目光落在柳昱堂身上,声音不高,在寂静的室内却格外清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柔和,“免礼,坐下再答话。”
柳昱堂一身簇新的青色官袍,衬得他面庞愈发白皙清俊,带着书生特有的锐气与书卷气,让宋子雲眼前一亮。
静室之中本就光线不明,在昏暗的灯光之下,柳昱堂侧身站立,鼻梁眼角还真是有几分楚墨珣的影子。
柳昱堂轻轻咳嗽了一声,目不斜视,“殿下,这些是整理誊录完毕的优等卷宗。”
宋子雲微微颔首,少了几分平日里惯有的疏离的威仪,而是多了一丝沉静的暖意,如同那透过桑皮纸的光,朦胧却真实。
柳昱堂端端正正地坐下,脊背挺直如松,双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膝上,目光低垂,只落在面前一小块光洁的青砖地面上,恪守着最严苛的君臣之礼。
宋子雲放下手中的朱笔,笔尖上那滴朱砂终于落下,在试卷边缘洇开一小点刺目的红,如同一个突兀的印记。
她的指尖无意识地捻过一份誊抄得极其工整、字迹清雅隽永的试卷,室内再次陷入沉静,只有墨香无声流淌。
良久,她才开口,声音依旧平静。
“前几日,”她顿了顿,目光落在柳昱堂低垂的眼睫上,“朝堂之上,多谢忠烈公仗义执言,为本宫辩白。那份……公道之心,”她斟酌着用词,每个字都清晰而郑重,“本宫,记得。”
滴漏里的细沙在一缕一缕缓缓滴下,轻微到几乎不可能听见的声音却密密麻麻滴在柳昱堂心上,他放在膝上的手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依旧保持着低头的姿势,声音平稳,“殿下言重。臣当时所言句句属实。御史风闻奏事,然无凭无据便污蔑殿下清誉,非但于礼不合,更悖朝廷法度。臣蒙圣恩,更当秉持公心,据理力争。此乃臣做主考官的本分,不敢当殿下感谢二字。”
洋洋洒洒说了一大段,都是宋子雲平日里最烦的话,但不知为何瞧着他紧绷的下颌线和那套崭新的官袍忽地笑了起来。
“好一个本分。”她轻轻重复了一遍,指尖在那份誊抄好的状元卷上轻轻划过,“多谢柳大人的本分。你我之前的……那些不愉快,本宫也在此赔个不是。”
“我深知柳大人心有沟壑,是朝廷栋梁之材,之前之事虽然我已不记得大半,但肯定是多有冒犯之处,还望柳大人不再介怀。你我就此两清。”
两清?
柳昱堂身体似乎更僵硬了一瞬,两清是何意?他心思极快,又是翰林院最年轻的状元,却来不及思索这两清之意。两清,是从此……与她……毫无关系吗?在她痛骂自己之后,她在秦王府上不识好歹之后……在她那般激励学子之后……她的每一句话都像噩梦日日夜夜缠绕着自己,她却说两清?
“柳大人?你有听见吗?”
柳昱堂双眸一抬撞入宋子雲那美若桃花的眼中,他从不苟言笑,眉目清明如同一块温润的玉,可他却在此时嘴角抬起笑了一瞬来掩盖心中的焦灼,他再次躬身,“殿下谬赞,臣惶恐。唯尽心竭力,不负皇恩,不负所学。”
“嗯。”
宋子雲微微颔首,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点到即止的感谢与欣赏,已足够传达她的心意。她将那份状元卷轻轻推到一旁,指向旁边一摞已经誊抄完毕、等待分类归档的优等卷宗。
“这些卷子本宫阅毕,皆是此次春闱的菁华,柳大人以为如何?”
柳昱堂接过卷子,掌中却已多汗,“臣也觉得这几位学生的策论属上乘。”
“那便烦请柳大人为本宫整理归档,务必妥帖。”她的语气恢复了监考官的庄重,仿佛刚才那段短暂的对话从未发生。
“臣遵旨。”柳昱堂立刻起身深深一揖,动作流畅自然,仿佛卸下了一丝无形的重担。只是他目光快速而恭谨地扫过宋子雲的面容,又迅速垂下。
“只是这三甲人选,柳大人以为如何?”
三甲?那个白暮非吗?
柳昱堂心中一沉。
静室内的光线愈发昏沉,数盏琉璃宫灯将书案周围映照得亮如白昼,更显得远处角落的誊抄文吏们身影模糊。空气中墨香与纸香依旧,却因这明亮与昏暗的交界,平添了几分凝滞的紧绷感。
柳昱堂沉吟半晌,目光落在这几份誊抄的纸张之上,其中一份极为华美、字字珠玑的试卷正是白暮非的策论,“殿下,臣以为白暮非的策论文采斐然,引经据典如行云流水,卷面上确有几处精妙论述。”
宋子雲一瞬不瞬地看着他,替他说道,“但是。”
柳昱堂目光清亮,没有先前的紧张,眼下却心绪繁乱,“关于白暮非这份策论,臣有几点管窥之见,不知当讲不当讲?”
“你是秋闱的主考官,是天下读书人的楷模,你最有资格说。”
柳昱堂微微吸了口气,拿起那份誊抄卷,走到宋子雲书案侧,又犹豫地近前半步,
“殿下请看此处,白暮非引《周礼》为据,立意高远,确有其磅礴之处。”他先肯定了优点,随即话锋一转,语气变得冷静而锐利,“然则,礼乐教化在州县推行之难,乡野百姓因繁文缛节所增之负累,亦未论及如何因时制宜,化繁为简,使其真正深入民心,而非徒具虚文。此为其一,失之于空疏。”
“其二,此处关于如今朝中局势,他忽视了边镇实情。如今边陲时有摩擦,怀柔固然是上策,但若无强兵精甲为后盾,无稳固边陲、屯田实边之具体方略相辅佐,此论失之于迂阔,不切实际。”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飞快地扫过宋子雲平静无波的面容,又落到卷子上,指着最后一段歌功颂德的华丽结语,“其三,通篇策论,少了一份为国为民的切肤之痛与拳拳赤诚。臣以为策论乃为国选材,非为遴选词臣。状元之位,更需经世致用之才,而非只擅清谈风月之辈。”
柳昱堂的语调微微下沉,带着一种近乎刻薄的尖锐。说完他似乎也意识到自己言辞可能过于激烈,目光扫过宋子雲的脸,“臣知殿下与他关系匪浅,但臣是秋闱主考官,有些意见不吐不快。若是殿下执意要选他为状元,臣也会这般说。”
宋子雲问道,“白暮非如此才华,学子间也是人人皆知的事,你却不选他做状元,你就不怕别人说你公报私仇?”
柳昱堂抬起头,身如松柏挺得笔直,眼中那点亮光迅速黯淡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丝复杂的情愫,夹杂着失望愤怒甚至不干,“殿下,这是秋闱,事关天下学子,事关朝廷选拔栋梁,吾岂能为吾一己私欲断送学子的前程!殿下是在侮辱我还是在侮辱你自己?”
静室内一片死寂。只有宫灯烛火偶尔发出轻微的噼啪声。远处的文吏将头低得更低。
柳昱堂不敢看宋子雲,垂目盯着那张卷子,耳边忽然听得一声轻笑。
“殿下笑什么?”
“敢问主考官,何人当入三甲?”
柳昱堂清俊的面庞因方才的激昂论述而微微泛红,眼神明亮,眉眼舒展,看得极其专注,“臣以为白暮非确能入三甲,但当不上状元。这是臣选定的名单,请殿下过目。”
宋子雲未接,淡淡道,“既然主考官定下来,本宫就不看了,来人,将三甲的卷子与名册直接送入宫内呈给陛下,让陛下定夺三甲人选。”
柳昱堂目色一亮,毫不避讳地看向宋子雲那张美艳而不自知的脸,心跳漏了半拍,转瞬之间又如同打了一片惊雷,“殿下……殿……这是何意?大渊律例,秋闱三甲名单要主审官亲自过目之后方可交由陛下定夺,你……殿下……”
“论才学在场的谁能比得上忠烈公呢,我作为主审官不过就是做个运送工,将名单送到内阁,再让陛下定夺。”
“殿下不改了?”
“你的眼光与直言,本宫向来欣赏。今日之议,足见你心系国事,持论公正。”
“臣遵旨。”柳昱堂的声音有些干涩,他深深一揖,动作略显僵硬。
他心虚地接过名单,只有他心里清楚,今日直言也并非绝对公正,他存了私心,这点私心就如同媚药让他不能自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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