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1章
马背上的少年人,一手抓住缰绳,一手持弓,在四处张望。
身后传来衣物窸窣声,他在马上回头。见到方才那个女子站在灌木丛里望着她。那女子不是关中女子高挑的样貌,像是被清水洗过一般的丽质。那双眼睛乌黑到了极致,在偶尔落到林子里的阳光落到她眼里,却照出一片蜜色。
她往后退了两步, 他驱马上前, 步步紧逼。
“你是谁?”霍去病在马上发问,双眸鹰隼似的盯紧了她。
那女子望着他,面上突然噗嗤一笑,然后抬眼颇有兴致的打量他。
霍去病自幼在宫中行走, 因为是新贵,所以免不了被人打量。他也习惯了那些来自四面八方的窥视。
但是眼下不同,那新奇的打量目光落到他身上。心底里生出古怪的,难以言说的异样。他望着那张脸,看着那双含笑的眼睛,陌生的躁动在躯体里跳动着。
他压下心中的异样,略微提高声量,“你到底是谁?”
那女子安静下来,仰面望着他。她遽回身去,往林子里的深处跑去。他立即驱马就追。
奈何林子深处灌木处处, 根本不适合骑马奔驰。霍去病干脆翻身下马,紧追不舍。
跟前的身影纤细, 可步履灵活。他步步紧逼,两人的距离越来越近,似乎只要一伸手臂, 就能轻松抓住她。
倏然她回头过来,那双乌黑的眼眸望着他。
她又笑了,这一声笑比方才还要更大声,他听到了不禁有些气恼。他伸手过去,她脚下轻踮,跃出老远去。双手扶在膝上,笑盈盈的冲他看。
“霍侍中!”天子身边的黄门令在不远处高呼。
他蹙眉看过去,见着中黄门领着几个小黄门慌慌张张的在四处寻找。他没管找他的那几个阉寺,回眼去看那个女子。
原本的地方已经空空如也,他快走了几步到那女子方才站着的地方,四周瞭望一周。除却那些高矮不一的树木草丛,完全见不到她半点身影。
“霍侍中!”黄门令领着几个小黄门气喘吁吁的奔过来,“霍侍中怎么不骑马,跑到这里来了,叫我一顿好找啊。”
阉寺去了势,说话嗓音不自觉带着一丝尖细,有些刺耳。
“没什么。”霍去病不欲多说,随意打发了黄门令一句。
“陛下要召侍中过去。霍侍中赶紧过去觐见吧?”
霍去病嗯了一声,抬头望了一眼,树林里四周除却这里的动静之外,再无别的声响。
“霍侍中?”黄门令走了两步,回头望见少年依然伫立在那儿,不免有些奇怪。
少年回神过来,跟着黄门令往前走去。
桑余望着那边的少年跟着黄门令离开,他翻身上马,眉头微蹙着,可见的躁郁。
“还是你厉害。”一同过来的黄天化从头看到尾,忍不住对桑余比了个大拇指。要是他的话,哪吒见着他,恐怕不是追着他跑了,指不定给他来上一箭。
“他应该还记得你吧?”黄天化问。
桑余摇摇头,“不知道。可能觉得熟悉吧,要是还记得,也不至于问我是谁了。”
黄天化听后点头,“说得也是。”
“那接下来怎么办?”黄天化说起来就想笑,这凡胎命里竟然还带着俩儿子,注定早夭的那个还好说,偏生还要和几十年后霍家覆灭扯上关系。这就有些麻烦。
“之前拜托你的事如何了?”桑余问。
她把那两个八字拜托到了黄天化这儿,黄天化父亲掌管幽冥,凡人出生的那刻,死期也注定了。除非修道有成,否则注定是怎么死,哪怕逃到千里之外,也会兜兜转转回来,在那个注定好的地方和时辰毙命。
天下之大,同个八字出生的人太多了,一个岁数一个时日丧命的也多。
但是要两边都对上,甚至说还要死法差不多。这就要花费不少功夫。靠她一个未免有些吃力,就只能去拜托黄天化。
“还在找呢。应该也快了。”黄天化笑道,“你别担心,这事应该能成的。”
说着,黄天化望着那少年侍中离开的方向,忍不住感叹,“哪吒重新做了次人,看着怎么和原来不太一样。”
“人性情原本就是多样的。听说当年那个灵珠子,和哪吒性情也不是完全一样。”
黄天化没见过灵珠子,听着桑余这么说顺着她的话点头,“那接下来要怎么办?”
怎么办?桑余也不知道怎么办。
“见机行事吧。”
刘彻身着戎装,骑在马背上,见到那边赶过来的少年郎,忍不住笑了,“怎么了,面色那么不好看,是遇见什么事了?”
少年想到什么,眉头微颦,很快垂首下来,“回禀陛下,没有。”
“那抓住了什么猎物?”刘彻喜欢和霍去病在一块,见到霍去病那一身的张扬炽烈,刘彻感觉自己也似乎回到了十几岁的时候。
“臣尚未有任何猎物。”少年答得坦坦荡荡,没有半点遮掩。
刘彻顿时有些纳罕,“没有?”
他不是第一次带着霍去病这小子来上林苑狩猎,这小子初来上林苑,和一群期门郎比试射术行猎,一个时辰不到,就被这小子比了个人仰马翻。后面那群期门郎被霍去病带着,在上林苑里操练骑术射箭各种骑兵技艺。
“是走神了?”刘彻笑问。见到少年人抿唇不答,刘彻大笑着驱马过去,在他的背上拍了拍, “是有什么事能让你走神,连行猎都忘记了?”
“没什么,只是臣运气不佳,恰好那一带都没有什么飞禽走兽。”
上林苑地广百里,因为是天子园林,所以四周不准许平民百姓靠近。但是这么大的地方,看守也有疏忽,连着未央宫外围宫墙那儿都有缺损,甚至后宫都和外面相连了。未央宫都如此,别说上林苑了,偶尔有个误入其中的庶民也不奇怪。只不过若是被抓住的话,下场都不太好。
“在上林苑竟然还会遇不见飞禽走兽?”刘彻说起这个颇有些稀奇,不过他也不做深究,“走,跟随朕去别处看看。”
刘彻行事随心所欲,不受束缚。话语落下,立即拉过马首,口里叱喝一声,往前奔跑。霍去病见状立即驰马跟上,其他期门郎尾随其后。
上林苑里飞禽走兽极多,四处有人吹响号角。伏藏在丛林里的野兽们受惊从藏身之地里蹿出来,暴露在众人眼皮子底下。这时候,便是个人的本事了。
刘彻见着身后的少年射了好几箭,路途冲出一只野猪。野猪体型壮硕,皮糙肉厚,平常的刀戟根本砍戳不进去。十分的难对付。
四周的期门郎见到野猪蹿出来,顿时包抄往前。刘彻望了一眼身边的霍去病,少年会意,骑马往前了几步。
他没有耍勇斗狠的意思,出来并不是和这畜生单打独斗。他看向一边期门郎们见到他出来,都听他的指挥。
虽然十六封天子侍中,但霍去病却在上林苑不少年头了。甚至说,和这些期门郎相互适应了许久。他出来,期门郎们便不由自主的听他的号令。
很快期门郎里分出了三批出来,一批主动激怒野猪,引其往别的方向追逐,一批伺机等候在旁追赶。还是一批便是气力大的力士,在追赶野猪的人将野猪折腾的体力近乎耗尽的时候,给野猪致命一击。
与其说是狩猎,不如说是沙场上的一次追击。只不过诱敌深入,和被追击的,从匈奴人换成了野猪罢了。
霍去病一直处在两边期门郎包围过来形成的“中军”里,待到事了,那头野猪被杀,他去天子面前复命。
“去病啊,方才你怎么不和其他人一道上前呢?”
少年正色道,“回禀陛下,臣是将,将不在于和其余将士一道杀敌,而是在于勇,在于谋。大军之中,各谋其事,各在其位。而不是冲一时之志气,如此才能一击破敌。”
刘彻见多了那些和士兵共苦的老将,听到霍去病这话,笑了起来,“你这话朕倒是头一次听说,那些老将军,都想着和士卒同甘共苦,以此激发士气。”
“臣倒是觉得,与其与士卒同甘共苦,倒不如给士卒们实在的军功赏赐。有了这些,士卒们自然会卖命。有功必赏,有错必罚,将令才能畅通无阻。大军进退”
刘彻听完,望向霍去病的眼眸幽深。少年人坐在那儿,背脊挺拔如青松,丝毫未改。
过了半息,刘彻倏地大笑。
天子这笑来的突然,四周的黄门以及郎官都不免有些惴惴。霍去病却毫无一丝半点的不安之色。
天子笑完了,连声道好。
“你舅舅若是听到你这话,少不得要训斥你。”
对此,霍去病笑了起来,“无妨,舅舅训斥就训斥。只要实用就行。”
刘彻听了,笑着指了指他。这里头满是长辈对晚辈的宽容和揶揄。
行猎事毕,刘彻带着霍去病去了上林苑里的承光宫。自从建元三年开始,上林苑一再扩建,到了如今,上林苑内的离宫别馆甚多。这次出行,刘彻没有带上皇后卫子夫,而是宠妃王夫人。
霍去病和王夫人并不熟稔,见面行礼过之后,就退到宫门外。
退至宫门外的时候,王夫人那温柔多情到滴水的一声“陛下”从门缝里飘了出来。霍去病到外面的宫道上,望见了捧着羹汤等物入内的宫人。
宫人们着裾袍,头发梳拢到脑后成椎髻,再留出一段长发垂下来。
霍去病平日对这些宫人视若无睹,今日看了两眼,似乎才瞧明白这些宫人的衣着打扮。
他望着那些宫人,眉头微蹙。
开始他以为那女子应该是误闯入上林苑的庶民,但是一想她衣着打扮和庶人扯不上关系。而且若是误闯入上林苑的庶民,见到被发现,应该是满面惶恐,而不是笑。
难道还是上林苑的宫人?
他虽然自小就在宫中行走,也常去椒房殿,却没怎么正经看过这些宫人,她们的面目也一直都是模糊不清。他也分不清楚宫人之间有什么区别。
难道真的是上林苑的宫人?
恰巧中黄门和钩盾令经过,望见这边的皇后外甥,特意过来拜见。
中黄门和钩盾令的话还没来得及道出口,甚至脊背都还没弯下来。就被少年急急忙忙制止,“我有事想要请教钩盾令。”
中黄门管理小黄门,而钩盾令掌管园囿,池沼。知道的宫人应该不少。
“钩盾令可知道——”话语戛然而止,他不知道要怎么和钩盾令描述那个女子。那个女子出现的突然,他对她一无所知。以至于没有办法在无人前描述她。
“无事,叨扰钩盾令。”
钩盾令却很热情,毕竟眼前少年侍中是皇后的外甥,还有个千户侯立有军功的舅舅。这难得有机会巴结,自然要是使出浑身解数。
“霍侍中可是有什么事需我等出力?侍中不必客气,只要有我等用得上的地方,必定肝脑涂地。”
那张清俊的面上闪过一丝懊恼,“无事,叨扰了。”
说罢,他抬手对中黄门和钩盾令一礼,脚下走的飞快。身上玄甲随着他走动发出冰冷的声响。
走在宫道上,少年的眉头几乎拧成个疙瘩,他为什么要在人前打听那个女子是谁,明明是她莫名其妙的出现在跟前。
他要做的分明就是该去禀明天子,又或者是去寻郎中令或者是卫尉,将此事告诉他们,让他们加强戒备。以免出现不测,而不是去打听一个来历不明,也不知是否居心叵测的人。
心里这么想着,他加快了步子,带着几分少年气的气恼。
一队宫人迎面走来,他淡淡一暼,领头的宫人额头微抬,眉目婉约。他脚下一顿,竟然是大步走了过去。
“侍中?”
领头的女官认得他,见他过来,赶紧敛衽行礼。
这一声叫他回过神来,那个宫人侧首偷偷看过来。面目这下清晰起来。根本就不是那张面容。
“无事。”那张面孔冷下来,掉头就走。
桑余望着少年人气闷的背影,忍不住笑出声。
旁边的黄天化颇有些忧心,“会不会逗得太过火了?”
第172章
桑余以前常听哪吒说黄天化, 说和黄天化这个单身汉讲不明白。黄天化一听这句话,顿时暴跳如雷。现在看来,其实这话说得也没错。
很多事和单身汉真的说不明白嘛。
桑余说不会, “又没有耽误他的正事。”
她眨眨眼,“现如今他看起来也不是那种因为私事, 就耽误公务的。”
哪吒以前也不是那种人。
他们俩都知道。哪怕和李靖水火不容,在西岐大营,哪吒也没有干出什么报仇的事。现如今再做人一次,自然更加了。
要不然此事也不会落到他的头上。
桑余望见霍去病的背影在行空复道上,越行越远。
霍去病在上林苑离宫行馆里有自己的住所。今日可能是行猎花费了刘彻不少精力, 然后又温香软玉在怀,接下来这半日, 并没有对侍中进行宣召。
霍去病在仆役的服侍下脱去外面的玄甲。玄甲以二三十年老兕皮磨制而成,以朱绳穿合起来。拿在手上,若是气力不济, 说不定直接摔在地上。
在这里服侍的仆役知道霍侍中寡言少语,也不喜欢有人多嘴多舌。所以服侍人褪下铠甲之后,就悄悄退下了。
宫室内顿时安静下来。只能听得到他自己的呼吸声。
没了那些仆役,霍去病更得自在,直接从内室的架子上取过一卷布防图, 在漆案上推开。
刘彻对他宠信到放纵的地步,边郡布防图他可以随意取走阅览,无人敢拦。
布防图上描绘了云中郡对于匈奴的布防要塞,以及各处的兵力多寡。这种布防图,他已经不知道看过多少了,看的次数多了,哪怕把面前的羊皮卷收起来,他都能照画一张出来。不过这不算是什么本事。
漆案的那边,还有一张硕大的沙盘,内里砂砾仿照云中郡边关的地形堆砌成山脉长城。偶尔他还会自己换成五原郡等被卫青收复过来的河套地方地貌。
桑余望着少年人亲自动手把沙子推平,然后又动手堆起来。直裾的两只袖子被他捋到胳膊肘上,直喇喇的把两条胳膊全给露出来,毫无形象的蹲坐在那儿。
桑余瞧着他一会儿堆成个山,一会儿又在沙子堆砌而成的山脉里划出一条河。就这么翻来覆去的折腾,好半会也没有看明白他到底要做个什么出来。
外面日落西山,光线一点点的黯淡下来。仆役们把晏食抬进来,他才抬头。
霍去病起身,手掌压在脖颈上,左右活动了一圈缓解一下酸痛。起身往那边的食床走去,才走了两步,身后传来轻微的动静,那动静极其轻微,他手里的笔刀径直往声源处丢掷出。刀笔刺入屏风,他回首看去,身后风平浪静,什么事都没有。
他眉头微蹙径直过去用餐。
桑余望着屏风上的刀笔,不得不说,要是她真的凝成实体,这刀笔就要戳她身上了。原本不过是想要逗逗他,谁知道他出手就是动真格的。
不过他要是真粗心大意,倒也不是他了。
桑余过去,见到少年坐在食床跟前,两只袖子挂在胳膊上,随性的很。
晏食是牛白羹,以及濯鸡,另外还有些时令菜蔬。他喝了一口肉羹,突然闻到有隐约的莲香浮动。
霍去病的手略停,问跪坐在一旁的仆役,“附近什么时候种了莲花?”
仆役愣了愣,“侍中说笑了,宫舍附近没有种莲花。再说眼下已经入秋,已经过了莲花的时节。”
如今已经入秋,眼见着秋意日益浓厚。怎么可能还会有莲花开放?
这话叫霍去病愣住,就在仆役那话出来的下刻,那股淡淡的莲香倏地消失,半点都嗅不到了。似乎之前所有的一切都是他的错觉。
仆役奓着胆子微微抬头,见着上首的霍侍中颦眉侧首望向一旁。不过两息之后,霍侍中又低头持箸埋头用餐。
上林苑的清晨是被急促的马蹄声打破的。加急军报从长安一路快马加鞭送到天子刘彻的手里。
匈奴派出骑兵三万,攻入代郡、定襄、上郡。一时间又是一片狼烟四起。
卫青立即被宣召入上林苑建章,上首的刘彻面色阴暗不定,见到卫青过来,让黄门把军报送到他手里。
“朕早知道打那么两次,匈奴绝对不会善罢甘休。果不其然,这就过来了。”
匈奴会再南下,已经是君臣里的共识。汉自立国以来,在刘彻之前,为了休养生息,都是和亲为主防御为辅,不主动出击塞外。即使如此,匈奴还是年年南下烧杀抢掠。现如今汉朝皇帝一改父辈们的作风,主动出击,匈奴人哪怕的确吃了亏,也不会轻易放过汉人这块肥肉。
“仲卿,这仗还是得打。”刘彻在御座上,曲指敲了敲手下的锦几。
“陛下,眼下正值秋收。眼看立马入冬,恐怕不适应出兵。”
塞外苦寒,冰天雪地烈风阵阵。匈奴人的牛羊经常在冬日里冻死大片。他们选在秋日南下掠夺,也是因为秋日汉人们正好收获粮食。抢了汉人的粮食好用来度过冬日。
“来年开春之后,仲卿你带兵出关吧。”
卫青道喏。
“陛下,臣愿从长平侯一道出关讨伐匈奴。”
冷不丁的,霍去病在一旁突然开口。
卫青拧眉训斥,“军国大事,你一个半大孩子插嘴做什么?”
“我年少,但有我自己的本事。”见舅舅满脸不赞同,霍去病径直去看刘彻,“还请陛下准许。”
“胡闹!”卫青低声斥道。
“你当这是你在长安街头打架吗?小小年纪不知所谓!”
这个外甥是他一手养大的,说是外甥,实则和亲生儿子一样。卫青哪里会让自小看大的孩子跟着自己去涉险。沙场之上刀剑无眼,就算他这个主将,也不敢说一定会平安回来。若是真有个万一,他也没脸去见姐姐。
“陛下。”少年径直转向了御座上的刘彻。
刘彻望见少年人脸上眼里的迫切,不免有些好笑,“你还年少,还需再历练一二。再说吧。”
霍去病顿时喉头哽住,他想要说什么,可是知道现如今天子已经下定决心,说什么都是无济于事。于是也不继续浪费力气,坐在那儿不说话了。
刘彻见着笑道,“不要着急,着急做什么。”
刘彻说这话的时候,想起了自己当初才御极的时候,想要一展抱负,却被祖母窦太后压制的动弹不得。只能整日里去长安郊外纵马胡闹。
后面再回想起来,也多了那三年的蛰伏。明白好些事的确是要等个好的时机。
这孩子自小跟在他身边,对行军打仗有自己的独特见解。旁人觉得不过是夸夸而谈,但是他却很愿意试试,看看这到底只是虚有其表,还是真的是一把利剑。
从殿内出来,卫青拧眉盯着外甥,“那些话谁叫你当这陛下的面说的?”
霍去病嘴唇动了下,“就不能是我自己所想么?舅舅我真心想去的!”
“那也不是眼下。”卫青低声训斥,“你当塞外是多好玩的地方?”
“我没有!”霍去病辩解道。
卫青叹了口气,话语软下来,“你先在长安把本领学好再说,就算真的要上疆场,也又拿得出手的东西。”
霍去病顿时笑了,“多谢舅舅。”
“这事还要看陛下如何安排,在此之前你就好好在长安里待着。”
这个外甥留在长安里也不见得有多安分,十二三岁和其他贵族子弟一道在长安街头打架,那阵势不小。加上身份不一般,长安令拿着他眼皮乱跳,不知道要如何是好。最后还是由上峰京兆尹出面,报到自己这。他提着人去和天子请罪,天子听后哈哈大笑,只说是孩子打闹,最后不了了之。
不过在长安打架,好过跟着一块去塞外。
卫青语重心长的捏了下外甥的肩膀。少年人长得极快,如同雨后吸饱谁的竹笋,几乎一日一个样。原先有些单薄的肩胛骨在掌心里已经有了男人的雏形。只不过还在长,骨骼隔着皮肉抵住掌心硌手的很。
“我听说陛下让你和那些期门郎一块操练。好好做。”
话是这么讲了,但是少年的心里却一直都没有真正平静下来。从记事开始,他就觉得自己有事一定要完成,再大一些,见到天子兵分六路出征匈奴,唯独舅舅卫青有功之后。顿时茅塞顿开。
自小盘旋在心口的迷茫顿时清晰了,他也要打匈奴!
现如今寻了个机会,却最后没成行,心下不免焦躁的很。但是天子不开口,他也无法只能熬着日子。
他在上林苑里渡过了深秋,一路将到入冬,刘彻动身从上林苑回到未央宫中。冬日里将近年关,有许多的典礼要举行,上林苑里宫殿众多,但还没有可以举办重大典礼的宫室。
关中初冬冷的很快,很快就开始下雪。
霍去病从长平侯府出来,卫青连年都没留在长安过,早早的动身前往高阙边塞,为来年开春的战事做准备。所以霍去病前去侯府探望舅母和两个表弟。
霍去病曾经随母姓姓了好几年的卫姓,后面才改过来。舅舅卫青说是舅舅,其实和父亲一样。
因此卫青不在,霍去病主动过来照看。从长平侯府里出来,天阴沉着刮着风,看着马上就要下雪了。
他径直翻身上马,往自己的府邸去。
越是寒冷的天,长安的街道上却依然热闹非凡。东西两市不说,长安的各里闾的小巷子里也是行人如织。
霍去病骑在马背上无意的看向街道两边的人。
寒风里那些庶民步履匆匆,面上或是焦急或是瑟缩。他瞥了一眼又回头过来。
迎面一队人过来,最前面的人骑在马上,面目昳丽腰佩长剑。虽然衣着不凡,但是身后的牛车却显得有些寒酸。
牛车看上去似乎是随手从哪个地方拉来的,简陋的厉害,只有一个简陋竹篾搭成的棚子压在上面。但是里头的人却和这简陋牛车不相宜,她从内里探出脑袋来,好奇的朝外面打量,回眸过来,和那边马背上的人四目相对。顿时有片刻诡异的静谧。
她眨眨眼,赶紧露出柔弱无助又害怕的神情,赶紧的躲到那粗陋的牛车里。
桑余才躲进牛车里,车子骤然一停。外面响起慌乱无措的声响。
马背上面貌昳丽的年轻男人手慌脚乱的拉住缰绳,看向伸手拦路的少年。
“霍侍中许久不见,别来无恙?”韩说在马上对那边的少年拱手。
但是那边的人丝毫没半点和他客套的意思,他抬了抬手指着车里的人,话语冷硬,“这女子行径可疑,需得留下。”
第173章
“霍侍中是在说笑吧?”韩说强笑道, “这么一个女子,能算得上什么行径可疑?”
旁边韩家的家仆听那边马上的少年这么说道,不由自主的往牛车里投去目光。牛车是他们半道上从农家里拉来的。除了顶上的竹篾之外,没有什么遮挡物。一眼看去就能见到内里女子纤细楚楚动人的身影。
这样的女子,看着多走几步路说不定都气喘吁吁。还能干出什么坏事?
“说笑了?”霍去病嗤笑, “难道,韩郎君是在怀疑我污蔑你么?”
韩说是弓高侯之孙,他还有个朝堂上人尽皆知的兄长韩嫣。韩嫣是天子刘彻少年时候的伴读,后来成了天子的男宠,很是显赫一时。不过当年气焰嚣张,时常出入后宫女子扎堆的永巷,被王太后下令赐死。
韩嫣被王太后赐死之后,过了几年韩说入宫陪侍天子左右。明眼人都知道韩说这是接了兄长的班。霍去病为天子侍中,也知道皇帝和韩说的关系,见到这种卖弄容貌的男人,他并不怎么客气。
“如果这女子是你府中人,倘若是奴婢,为何让她乘车,而不是步行跟随其后?若是你亲眷,那就更可笑了。堂堂王孙,竟然让亲眷乘坐如此破旧的牛车。”
韩说被这话说的脸色青红交加。
这女子当然不是他府中人,是他无意间在长安郊外遇见的。见色心喜,想要接入府中。因为事出匆忙,连着那女子乘坐的牛车,都是胡乱从附近村庄里的农家里拉出来的。
长安里此事不少,只要无人揭发,那么久平安无事。谁知道才进入长安没多久就遇见了霍去病。
“还是说韩王孙想要隐藏人口?”
霍去病此话一出, 韩说的脸色顿时惨白。
人口是朝廷赋税的来源,格外重视。好些地方豪强就是因为隐藏人口不报,被人揭发,直接全族覆灭。
“霍侍中说笑了。”韩说勉强笑道,“我怎么会做如此枉法的事。”
“既然如此,王孙可能说出这女子的来历?”
胡说八道一番固然简单,可是现如今在人前现编。不说也就罢了,话一旦说出口那就是送到人手上的把柄。
韩说忍不住朝霍去病望去,望见那种俊逸的面上没有半点退让,知道自己今日是绝不可能顺利将人带到府上了。
他往后看了一眼,狠了狠心,“霍侍中看错了,这女子与我无甚关系。只是我在路上遇见了,害怕她一个弱女子在路上出事,所以才护送了一程。现如今我已经将她平安送至长安城内,那么我也可以离开了。”
这话听得牛车里的人忍不住往外张望,那张精致秾丽的脸上满是意外。
可能是没想到这男子竟然如此轻易的就把她给丢下了吧。他嘲弄的想。
韩说跑的飞快,在眼前这煞星面前,半点都没犹豫,美色对他也毫无半点吸引了。甚至连争取都不争取一下,直接丢下牛车领着家仆们跑得连个影子都没见着了。
桑余在牛车里努力的装出瑟瑟发抖的害怕模样。外面其实也有其他人望见这里的不对,但是见着事情双方都身着锦袍,骑着高头大马。谁也不想出头引火上身,所以只当做没看见,或是默然或是垂首绕道而过。
马蹄声从外面靠近,“出来。”
桑余恰到好处的往内里瑟缩了下,那枣红马离她更近,“我再说一次,出来。”
这一声比方才都还要冷了几分,内里的人终于动了动,从牛车深缓缓的出来。那种乌黑到极致的眼瞳里满是惊惧。
那双眼就这么突然的闯了进来,他心头没来由猛地一窒,泛起细细密密说不清道不明的酸胀。
他从牛车见到她的第一眼起,就莫名的烦躁。那烦躁来得莫名其妙,且来势汹汹。几乎瞬间他要拔剑把韩说给打下马去。
眼下那烦躁又变成了难以言喻的怒气。盘桓在心头上不去。
“还记得我吗?”霍去病在马背上居高临下的望着她。
那女子仰首起来,满面的迷茫和恐惧,“你、你又是哪位?”
“哪位?”他声量霎时提高了不少。原先从他身边经过的那些路人,顿时纷纷注目。
“你不记得了?”他怒极而笑。
她飞快的眨眨眼,像是被吓到了,整个人忍不住往内里瑟缩了下。
“你再好好想想。”霍去病勉强按捺下那烦闷不已的焦躁,开口问道。
他这话出来,见到人还要躲,完全失去了耐心,伸手就去拉。
“前方在做什么!”一声暴喝从身后传来。
不知道什么时候,几个亭啬夫巡逻到了这,见着情况不对,特意过来察看。人一来就见着高大的枣红宝马上坐着个俊逸的锦衣少年,少年身着锦袍,头戴高冠。最重要的是,他腰下还佩戴着绶。
长安贵人多,亭啬夫们在长安的各个里闾中巡逻穿梭,当然是见过不少的。顿时间一群人浑身都有些发麻,只恨自己为什么要多事来看一眼。无他,这些贵人犯事,他们说不上话,做不了主。要是这些贵人脾气上来,拿他们开刀也是常有的事。
桑余见着那边的原本正气凛然的几个亭啬夫,和霍去病打了个照面之后,脸上露出惧怕的神色,没两下的功夫逃之夭夭,连影子都不见了。
桑余忍不住去看马背上的少年。怎么都再做人了,在别人眼里还是这么不好惹。
这么多年下来,从天庭到人间,叫人敬畏不已的,恐怕就哪吒一个了。
霍去病见那几个亭啬夫已经跑了,回头来看她。他眉头拧着,眼里叫人畏惧。
这时候那几个家仆终于赶过来,气喘吁吁撑着膝盖,就听到自家主君说,“把这辆车驶到府上去。”
家仆抬头就望见车里两眼瞪得溜圆的女子。不由得犹豫看过去,“主君,这里头还有人……要不先让这女子下来?”
“连人带车一起驾回府上。”这次话说全了。
家仆们惊骇难当的掉头望向车里的人,那女子比他们都还要惊恐,挣扎着就要从车上跳下去。
结果一只脚才落下来,还没踩到地上。霍去病的手稳稳的握住她的肩头,把她提了回去。
“走!”
前头主君下令,家仆们这会儿也明白主人到底是个什么意思了。
长安的那些列侯时不时有胡作非为的,例如开国功勋陈平的玄孙继承曲逆侯之后,强抢人妻,被判夺爵弃市。这事儿真的说大不大,但说小也真的不小。
要是闹大了,真不知道是什么结果。
可是在场的家仆也没有一个敢劝。主君才十六岁,可能是因为自小没有父亲,母亲又改嫁了,所以极其有主意。下定了决心的事,就算是把长平侯请过来也不一定见得有用。
这车实在是破,和位于北阙的府邸实在是不相称。这一路都不知道引来多少人张望。
霍去病一个人住,他生父不在长安,也不敢到长安来。母亲卫少儿已经改嫁陈掌好几年,他年少的时候还和母亲在一起。后面封了侍中之后,就在另外一处宅邸居住。不日夜和陈掌对着。
牛车才驰入府门,就听到前头的霍去病下令,“把她领到堂上去。”
话语冰冷,听得人直打颤。
众人也不知道这到底怎么回事。一开始瞧着像是强抢民女,但听这口吻,彼此之间像是有什么仇怨。要说有仇怨,偏偏还是到堂上说话。那都是会客的地方。
家仆在前头开路,把桑余给领到正堂上。
拿不准主君的心思,婢女们对她都很用心,连着支踵都已经给她备好了。
桑余坐在那儿,想起不久前黄天化来找她,说是已经寻到了那两个命格。不过有个更大的麻烦。
黄天化满脸头疼,“命格找到了,也是个六亲缘薄的。不过怎么让那个凡胎愿意把孩子抱回去当儿子养?”
当儿子养还不够,必须是到能成为继承人的存在。黄天化对现如今成了凡胎的哪吒没有把握。毕竟凡间男人的本性摆在那儿。
“要不,还是我试试看吧。”桑余提议。
来之前,她和黄天化一道去灌江口找了杨戬。她是不会阻拦哪吒做正事的,不过以免万一,还是先和杨戬打个招呼。要是天庭真的要找麻烦,杨戬就过来救场。毕竟黄天化在封神榜上,还是谨慎点。
自己生是生不了的。其实她很好奇,天上神仙想要个孩子难得不得了,怎么仙女下了凡,和凡间男人就能不停的生。
她脑子里胡思乱想,猝不及防的从外面响起一阵脚步声。霍去病换了一身燕服过来。头上的长冠去掉了,显得有几分闲适。
他大步过来,眼睛锁紧了她。桑余顿时忍不住蹙眉,她按捺下那股被锁定后的冲动, h坐在那儿,垂首看向他。
“你是谁?”霍去病屏退了左右,开口问道。
她抬眼看他,眼里有些稀奇,“你要知道我是谁做什么?”
“上回在上林苑我们见过,不记得了?”
她那乌黑的眼里的迷茫被他这么一提醒,没有半点褪去。
“你独自一人闯入上林苑,有几分本事。”
他嘴里这么说,不管是神色还是言语都没半点赞赏的意思。桑余从那张冷面上,窥见了哪吒的影子。
笑得时候艳丽万千,不笑的时候简直就是个活阎王。
“上林苑?”桑余满脸的疑惑,“那是什么地方?”
她说着又恰到好处的往后缩了缩。
霍去病不在这上面纠缠太多,“你叫什么名字?”
说完,把面前的漆卮推到她跟前,示意她把名字写给他看。
这幅架势是根本推不掉了。桑余指尖在漆卮里沾了沾,在面前的案上写了两个字。
他望着案上的那两个字,心头翻滚着冲出更大的尖啸,冲得头颅都有些疼痛。
“你现在知道我的名字了,是不是可以放我走了?”桑余故作试探的问。
少年抬眼起来,唇角浮现出个奇怪的笑。
“放你走?你独自一人闯入上林苑,这是多大的本事。我若是轻易放你走了,谁知道你会不会有其他的用心。”
“我能有什么其他的用心?”桑余委屈的问,“我不过是上了次山,莫名其妙的怎么就成了别有用心呢?”
“你不是长安人。”霍去病没有回答这话,反而起了另外一个话头,“你也不是关中人。你从哪儿来?”
汉人安土重迁,除非逼不得已,是不会轻易到异乡。
桑余一愣,也不纠结他怎么两次下来就看出她不是长安本地人,张口就来,“我从寿春过来的。我还有文书呢。”
亏了在灌江口的杨戬,这些东西她都一应俱全,不怕被人盘问。但是眼前的这个人却笑了,“你不是寿春人。”
“说,你是何人。”
桑余浅笑,“我就是,文书都在那,若是不信你只管去看。”
霍去病嗤笑,对她说的那些文书没有半点兴趣。他这人要做的事,从来就不受那些条条框框束缚。所以也不会轻易被这些东西给骗了。
“你骗我骗不了。”
他浑身放松,靠在凭几上。
“我怎么会是骗你呢?”她不解。
霍去病也不知道,反正他就是知道她不是。
“你擅自闯入上林苑,正好那日是天子行猎。若是平常庶民,见到我早已经吓得魂不附体,你却不是。”
“就这样,还说自己是误闯。”他一句话下来已经下了决断,“你实在可疑,我不能放你走。”
对上她错愕的脸,少年像是恶作剧得逞一般挑眉。
桑余就在这住了下来。
霍去病这处府邸比不上那些侯府宽敞阔气,但也很够用了。府中的执事拿不准霍去病的意思,给她安排的屋舍还算不错。朝向不说,还带个小院子。另外拨给她两名婢女。
现如今那两个婢女呆呆站在一旁,黄天化坐在那,“所以他把你扣下来了?”
见着桑余点头,黄天化苦恼的抓头,“这再来做人,倒是装都不装了。”
“那现在他把你当囚犯看?”黄天化说着越发头疼,“这对吗?”
对面的杨戬听到这话,抬眼暼了他一眼,没有和他说话。
“二哥,这怎么办?”
“不怎么办。”杨戬一掌拍在黄天化的肩头上,“我看这事你还是不要瞎操心了。”
黄天化啊了一声,满面迷惑的望着杨戬。
有时候对着这种死活不开窍的人,实在是不知道要从何说起。
“来了。”杨戬看向院子外。拉着黄天化一道隐去身形气息。那边两个呆立的婢女也恢复神智。
砰的一下,原本紧闭的院门被人从外面推开。少年人径直闯进来。
看他长冠锦袍的样子,应该才从宫里回来。甚至连腰间的长剑都没解下。
人一进门,目光在院内搜寻,见到她坐在那大步过去,眼里紧紧的锁住她,过了好会,那股焦躁算是勉强按捺下去。
“你没跑啊。”
他笑起来,撩起袍服坐到她面前。
第174章
霍去病姿态随意,在她跟前完全不讲究什么,腰间的长剑坐下来戳在了席面上,他顺手解下来,随手往一旁一丢。
“侍中在我面前卸剑,不怕我对你不利吗?”桑余瞧见被他随意丢到一旁的长剑,有些好奇问。
对面的少年人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 “你?”
“侍中不相信我会做出什么吗?”桑余迎着他的打量,直接看过去。
霍去病好笑, “就你这身板,等过那几年说不定有机会。”
她身形纤细,窈窕多姿。像是温柔的溪流,默默地将一切包容在内,实在是看不出半点杀机。
“那你把我留在这干什么?”桑余满腹疑惑问,这话一出口,就见到霍去病脸上有瞬间的愣怔。
“侍中扣下我,就是因为担心我会做出什么事来对天子不利,可是我没有啊。再说了,侍中你自己都不信我能做出什么坏事来呢。”
这一番话说的还真有理有据,他竟然有片刻的无言以对。
“要是侍中实在不放心我,不如把我送到廷尉署就好,何必花这么大的力气看住我。”
霍去病说她竟然没跑,没跑是没跑, 但是她这院子外面,光是负责护院的家仆就里里外外有三层, 基本上把这小院包围的水泄不通。她要不是神仙,恐怕也插翅难飞。
“你当廷尉署是什么好地方,那里主事的张汤是个酷吏,不管是平民百姓还是达官显贵,落到他的手里,不脱掉几层皮是脱身不了的。”
霍去病说着望向她,眼眸微微眯起,“我将你留在府邸里是为了保全你,你还不领我的情。”
说着他随意换了个坐姿,也不在乎什么仪态,一腿屈起,一腿屈膝。歪了歪头望她。
“那侍中看出我会干出什么坏事来?”她迎着他的目光直接看过去。
少年笑了一声,“时日还浅,暂时本侍中还没瞧出来,不过时日一长,必能见到端倪。”
“侍中还真打算把我留下来?”桑余脸颊上满是着急。
她的演技又提升了。果然棒棒哒。
桑余在心下给自己点了个赞。天庭日子太无聊,有时候这么折腾一下,好像也挺有意思的。
“谁叫你行径可疑,谁家弱女子能独自一人闯入上林苑的?不说四周的南军,上林苑内有好些猛兽。就算是几个壮年男子结伴都不一定闯得进来。更别说个女子。”
说罢,他可见的心情好了不少,“我留你下来,也不冤枉。”
“那侍中为什么要保全我?”桑余看过去,双目里全都是不解。
霍去病坐在那,“自然是见你行踪诡谲。我要亲自弄明白里头的缘由。”
“没什么缘由,我灵活罢了。”她坐在那,“我都不记得这回事了。”
霍去病想起她在大街上的那一声“哪位”,冷嗤一声。
“你应该庆幸你正好叫我遇见,若是真叫那韩说骗到他府里去,那才是身陷囹圄呢。”
他想起长安里关于那些列侯们胡作非为的消息,脸上的笑淡了几分。
桑余有些好笑,她算准了时机假意被韩说说动。哪里来的被人骗。不过他都这么说了,她也就顺着他的话,“可是这般,不会有人去告发侍中吧?”
霍去病微愣,而后笑起来,“你关心这个做什么?”
“侍中当日都没避开人,就算一时半会没有人敢出手。但是还是有人会借机攀咬吧?”
卫家是奴仆出身,哪怕到了今日,长安的那些旧权贵对卫家还是嫉恨难当。只不过现如今卫青领兵在外,风头正盛。不敢轻举妄动罢了。尤其卫青位置越高,行事就越谨慎。叫人抓不住把柄。
但大的抓不住,小的就说不定。
霍去病嗤笑,他一眼睨来,“就算有又能如何?”
脸上全是毫不在意,桑余一看,脸上满是颓丧。她眼底里的失望如针,刺中心底深处。
“留在我这儿不好么?”他突然提声问。
话语里的质问和浓烈的情绪吓得一旁的婢女连忙匍匐在地。
对面的人像是被这话吓到了,她嘴唇翕张着。过了好会吞吞吐吐开口,“可是之前侍中不是说,留我下来,是要亲自盯着我。免得我为非作歹么?”
少年人的脸庞上有瞬间的僵硬,不过他自幼就跟在天子身边,把天子那唯我独尊的本事学了个十成十。
不过眨眼的功夫,他又恢复如常。
“这是自然,所以你不要胡思乱想。”
桑余侧首过去嘟囔,“明明话是你自己说的,我胡思乱想什么呀。”
嘟嘟囔囔的,连着脸颊都微微鼓起来。他凝视着她的脸颊,感受心头那莫名的酸胀。
“你家乡在哪。”
见到桑余看过来,霍去病开口,“别和我说寿春。楚人好鱼脍,这两日膳食里的鱼脍你一箸都没动过。怎么可能是楚人。”
“我吃饭吃什么吃几口你都知道?”桑余满面震撼。
少年人唇角牵出点笑,“我说过要盯着你,不是戏言。”
“楚人也不都爱吃鱼脍的,我小时候被鱼刺卡过喉咙,费了好大的功夫才拔出来。从此以后我就不吃鱼了。”
霍去病听后没说什么,只是端详他。他的目光落在身上有如实质,眉眼脸颊,只是落到殷红的嘴唇上的时候,迅速收回了打量的视线。
“那你来长安做什么?”他状若无意的靠在凭几上,姿态闲适的望向她,“一个女子千里迢迢从寿春来长安,总归有什么事吧?”
“我来找我夫婿的。”
“什么?”少年人眼眸圆睁,声量瞬时提高了许多不止,“你成婚了?”
头脑里瞬间几乎乱成一团乱麻,他震惊难当的盯住她,两耳嗡嗡作响。
“你怎么能成婚!”
这话脱口而出。他愣了下,那句话几乎完全不过脑子,本能的道出来了。霍去病到底是在刘彻身边长大的,哪怕说出这种荒诞不经的话,两息过后又是理直气壮的盯着她。
桑余目瞪口呆,她早已经领教过哪吒的脾性,可是再来一回更大的,她还是觉得自己当年是真见识少了。
“我成婚有什么奇怪的?我过十五了。”
汉律女子十五不嫁,家中赋税要另外收上一笔。另外女子还要被当地官府做媒嫁出去。
她这年纪,没有成婚才奇怪。
少年一动不动的坐在那,两眼死死的缠住她。
“所以……我真不会做什么坏事。”桑余瞧着极其小心,“侍中误会了,我来长安不是要对谁不利,我就是来找人。我……”
见着对面的人面色越来越难看,她嗓音也不由自主的低了下来,“侍中可以放了我吗?”
人腾的下站起来,原本被霍去病压在手臂下的凭几被他一脚踢出老远。凭几飞了出去,一头撞在那边的门板上,哐当一声也不知道是不是裂开了。
那动静不小,霎时外面细碎的动静全都安静了下。一时间内外皆静,只听得到他的喘息。
桑余张了张唇,还是开口,“侍中……”
“你不能走!”
还不等桑余问为什么,那边少年暴跳如雷,“你可疑你可恶!”
桑余啊了一声,满面疑惑。霍去病却不和她说话了,径直拂袖而去。
她瞧着人和一阵风似的走了,脚踩在地上嘭嘭嘭的作响,似乎要把地板给敲出个洞来。
到了屋外,仆役跪下来要服侍他穿上鞋履。却被他一把推开,桑余追到门口,见着他脚上穿着雪白的足袜踩在黢黑的地上,头也不回往外大步而去。
哟嚯,这真的是气坏了。
“这样真的好么?”黄天化出现在她身后,满面忧虑。
原本他以为桑余是想要和这凡胎再续前缘,这也没什么,毕竟到时候还有个儿子需要这凡胎去认去养呢。没有那一遭,都不知道怎么把孩子送他手里。而且这孩子还不止一个,还是俩。
现在倒好,人被气走了。
“会不会坏事?”黄天化忧心忡忡。
桑余望了一眼杨戬,杨戬是没有那个兴致给黄天化解释。
“担心这个做什么,只要他没让我走,那事就坏不了。”
就算让她走,她也有本事回来。不过这话就算是说给黄天化听,他也听不明白。
黄天化满面疑惑的看着她,见着桑余没有半点解答的意思,又去看杨戬。
杨戬才不想和黄天化多费口舌,“要你别多管了。”
黄天化满面莫名,只觉得委屈,“那那件事怎么办?这人都跑了,谁来养孩子呢?”
桑余噗嗤笑出声,黄天化不解的看过去,桑余笑道,“现如今那孩子都还没被他母亲怀上,有的是时间。不要着急。”
不要着急?黄天化不敢苟同。
尤其是见到霍去病一路直接回去,关起门气到脸色发青。黄天化都担心事会不会气出什么来。
霍去病一路从桑余那里回来,怒气冲天。路上撞见这一幕的家仆们全都战战兢兢,别说过去相劝的了。
谁也不敢在他气头上上去,白白的触了他的霉头。这一气可气得不小,连着晚上的晏食都没用。
第二日清晨照常入宫上值。
霍去病是天子侍中,是天子随侍,不必到朝堂上参与政事决断。不过即使不去朝堂,朝堂上的那点事也会知道。
卫青去了高阙要塞主持来年开春的出兵事宜,卫青行事谨慎,在战事里也透露几分。前前后后准备的差不多了,才会出兵。
刘彻坐在那儿,手里看着发往高阙要塞附近郡县襄助凑齐大军所需粮草的公文。这公文都是例行公事,看了两行也没有什么好看的了。再换一本奏疏,是关于天降大雪,长安城中时常出现民房被雪压塌的奏报。
这些事都是每年都有,该如何处置都已经有了一套流程。
“怎么了。”刘彻提笔在帛书上写着,“去病,怎么看着你面色,像是不高兴的样子?”
“回禀陛下,臣——”霍去病在天子面前直来直往惯了,突然要迂回隐瞒有些不习惯,“臣只是朝食还没用,所以脸色不佳。”
这话放在其他臣子面前是绝对不敢说的,但是霍去病敢。刘彻听到这话就笑,他看向一旁的黄门令,叫传膳上来。
“怎么了,朕没让你跟着你舅舅一块出征,这都几个月了还在生气啊?”
小黄门们捧着各类漆盒上来,冬日里长安冷的厉害,膳食必须放在密不透风的漆盒里小心保存。不然入殿的时候,就已经凉透了。
庖厨里准备的朝食有金黄的梁饭,还有烤制的鹿肉,以及鹌鹑。另外还有小碟的蒸薤。现如今寒天腊月,薤还是从甘泉宫的温泉附近采摘得来。只有天子才能享受到,这是陛下特意让人准备的。
刘彻经历过十几岁的年纪,知道这个年岁胃口极佳,除却一日两餐之外,还要另外再有小食。所以也不知道霍去病是怎么把朝食给忘记的。
刘彻看着霍去病坐在那儿用餐,旁边的小黄门贴心的奉上一耳杯的暖酒。好给霍侍中送一送肉食。
“臣没有。”
刘彻笑着指了指他,“朕知道你这次不能跟着一道前去,心里有怨气,不过你还要再磨砺一下。”
“臣懂的。”少年看向那边的天子。
“张汤和朕说,前段日子你在长安城里抢了个女子?”
刘彻见到少年手里顿住的箸,身姿里可见的僵硬,见状不由得大笑。
“臣……”霍去病放下手里的箸,僵硬着往天子看过去。
天子笑得十分开怀,“无事,你也到年纪了。”
年少慕少艾,对于刘彻来说人之常情,根本就不算什么。更用不着为了这点小事大动干戈去罚什么。
刘彻对那些列侯无情,只是因为这些列侯无用,尸位素餐。没有本事,却还要胡作非为。干脆一撸到底,腾出空位出来。毕竟列侯若是太多,也有害无益。可对自己人,刘彻没那么铁面无私。
“正好,朕赐给你几名宫人。”
“多谢陛下,但是臣用不上。”
刘彻听着就笑,“用不上?怎么?难道是嫌弃那些宫人丑陋?”
“回禀陛下,臣……”
霍去病的话没说完,刘彻摆摆手,“好了好了,既然看不上,那就罢了吧。”
“你这性子和朕一样,除非是自己喜欢,否则再多再好也不会多看一眼。”
见到天子收回成命,少年人小小的松了口气。
“快吃吧,别凉透了。”刘彻催促。
黄门令在一旁见着霍侍中捧着碗箸对天子一笑,又低头用餐。
这相处的,比那亲父子都还像亲父子。
黄门令心下感叹两声垂头下来。见到那边霍侍中已经用餐完毕,赶紧让小黄门过去收拾。
“开年之后,你和朕去上林苑。看看你和那些期门郎练得怎么样了。”
刘彻把霍去病留在长安,也不是叫他一心一意做他的天子侍中。少年人玩闹一样的狩猎,何尝不是正式上沙场前的操练。
霍去病在宫里待了两日,待到五日一次的休沐才回到府上。
入冬之后,关中的雪便下的一场比一场大。昏暗的天色里鹅毛大雪纷纷扬扬洒下来,天地之间一片暗色。
霍去病回到府上,见到府邸执事袖着手正等在府门前。
“府中是有什么事吗?”霍去病下马问道。
执事是跟着卫少儿母子好些年,霍去病搬出来自己一个府邸居住,卫少儿干脆也让跟了自己将近十年的执事过来,帮她照看儿子。
“主君。”执事踟蹰了下,还是选择开门见山,“不若将那女子送还出去吧?”
少年脚下一顿,看了过去,执事艰难的吞了口唾沫,继续道,“那女子是有夫婿的,要是夫婿找过来,一旦传出去,恐怕对侍中名誉不利……”
执事的声量在少年的注视里越来越低,最后微不可闻。
“我明白执事的好意,无事。”
说罢,他大步往门内行去。执事站在风里,过了好会也没明白,那句无事是说的自己,还是那个女子夫婿找来的事。
桑余趴在窗口看雪,上回看这么大的雪还是在乾元山的冬园里。天庭没得这么大雪,一年到头,几百上千年下来,都是那云雾缥缈的样子,都不带变的。
突然门嘭的一下开了。守在门口的婢女见着门外站着的人,惊慌失措的退避到一旁。
桑余见着他咚咚咚的走到跟前来,径直坐下来,两眼如炬的盯着她。那眼神简直盯死了她不放。
这小子不会被她逼急了吧?
“你那夫婿叫什么名字,长什么样?又在做什么?”
一连串的问题从霍去病嘴里问了出来,气都不带喘的。桑余目瞪口呆,“他姓李,在家排行第三。”
“李姓,和李广将军他们是亲族么?”
桑余连连摇头,他又问,“是李息将军?”
“他父亲是地方上的武将。侍中没听过的。”
霍去病眉眼浓烈,眉头蹙着,叫人胆战心惊。
“那你怎么上长安来的?你已经在长安盘桓几个月了吧?”
“他,他有事来了长安,我来找他。”桑余语焉不详,也不去看眼前少年的那张脸。
模糊不清的语句,足以让人在其中填补各种想象。
“他抛下你了?”霍去病问。
“没有!”她抬头,两眼亮的厉害,“他和我说过,只是上长安办事,很快就回来。”
这辩解的话语落到他的耳里,化作了他唇角冷嘲的笑。
第175章
“你倒是痴情。”他开口说话那是没有半点委婉可言, 直白的捅刀,“他少说也有一年半载没有消息回家乡了吧?”
郡国里的人来长安司空见惯,被长安富贵迷了眼不愿意返回故乡的比比皆是。他早已经看得太多太多。
“恐怕是他自己不愿意回去,那你来找他又有什么用?”
“才不会。”面前的人反驳的飞快,她坐在那儿, 背脊挺的笔直, “他说了要回来, 要就是会回来。”
霍去病愣了愣,原先唇边冰冷的笑里染上几分带着怒意的嘲弄,“才不会?为什么不会?若是他倘若真的有你说的这么好,为什么不往家里送家书?甚至连他在长安的宅邸在哪都不和你说一声,仍由你在长安乱找?”
“他要么已经在长安另外有了家室,不打算和你有任何关系。要么就已经死了。”
少年人的话语简直如刀,不管不顾的直接下手。桑余张了张嘴,好半会竟然不知道说什么,她从来就没见过咒自己这么狠的人。
不愧是哪吒。哪怕转世了,这脾性还是一点都没改。
见着桑余满面错愕,少年人面上的嘲弄又浓厚了些,“怎么,是听我说了实情,无言以对吗?”
桑余缓缓收起了方才的惊愕,重新又扬起脸来, 唇角全都是肆意的笑意,“他不会的!他当年说过要永远在一起的。他说话向来一言九鼎。既然是说出口的话, 对他来说就没有反悔的。所以他才不会骗我呢。”
少年人脸上的嘲弄瞬时崩坏掉,他脸上满是惊讶,眼前的人笑盈盈的, 没有半点被点破的恼怒。那脸上的笑意一路径直传到了眼底,摇曳开了一地细碎的光。
霍去病咬牙,“你怎么笨到这个地步,”
他分明就已经将真相全都告诉她了,她却还这么执迷不悟。
“我不笨,是侍中想多了。”
听到她如此维护那个负心汉,他怒极而笑,“那你就继续这么笨下去吧!”
“若是那个负心汉对你还有一丝半点的情义,都不至于让你千里迢迢从寿春赶到长安。更不会叫你冒着下廷尉狱的风险,满山遍野的去找他!”
他说这话眉心乱跳,胸脯起伏,显然气得不轻。
明明显而易见的真相,哪怕点破,她却依然自得其乐的自欺欺人。
天底下怎么会有,怎么会有这么笨的人!
一个负心人,又有什么值得托付的!
面前那笑意盈盈的人,终于有了片刻的慌乱。她似乎想要上来,又被他怒气腾腾的一眼瞪住。
桑余只好用手划拉了下脸上,“侍中,侍中脸色不好,没事吧?”
这会儿少年人的脸色铁青。
“我能有什么事?”他怒极而笑。
明明眉眼浓烈冶丽,但笑起来,像是下刻要拔剑砍人。
“你就是笨,你就是——”更重的话被他压住,他喘息着怒视桑余,随后扭头过去。
他望见了那边敞开的窗户,“这窗棂怎么还开着,关了。”
关中不是寿春,隆冬里的大雪没有半点温情脉脉,冰天雪地里冻死人也是年年都有。稍稍不留神,体弱的人若是被风雪吹到得了风寒。即使是壮年男子都极有可能丧命。
婢女赶紧过来把窗板给合上。
“明日用丝绢把窗棂封上。”他下令道。
桑余在一旁听着,惊讶的望过去,“侍中还不放我走?”
“我话说的清楚了,你可疑的很。谁找人找上上林苑。”他耻高气扬俾睨着她,“不要和我说找人,你都已经在长安找了几个月,都没有消息,可见是找不到了。”
见到她还要说什么,他抢在她之前截住她,“长安很大,找个人不容易。但若是用心,几个月下来再如何也能有些许消息。你既然没找到,不是他死了,就是也不想叫你找到,你也别说拿什么曾经的诺言说事,那诺言恐怕他自己都不记得了。”
霍去病对此看得多见得多,再加上自小出入椒房殿,见识过了姨母卫子夫生下皇长子之后就失宠,后宫永巷那些后宫女子沉浮的过往。男子薄情寡恩起来,绝不留情,只剩下女子懵懂留在原地不知所措。
眼前人听了,嘴唇嗫嚅着,面上忿忿像是要替那个负心人辩驳。
“你和他和离。”这话斩钉截铁,半点回旋的余地都没有留下。
桑余啊了下,望着面前的人脑子都转不过来。
霍去病见到她迷茫的眨眼,耐着性子把方才的话又重复了一遍,“我叫你与那个李三和离。”
“他不是死了,就是有新欢了。”他凉笑着下了决断,“没错,就是有新欢了。”
桑余瞠目结舌,没想到他自说自话,虚空定罪倒是有一套。
“平常人见着夫妻吵架也是好言相劝,没有上来劝和离的。”
“不和离,义绝也行。”
“义绝?”桑余张张嘴,已经完全说不出话来。和离是夫妻两人和平分手,义绝那就是分得要分出个对错黑白出来,类似于现代打离婚官司,鸡飞狗跳。
不是,有谁一上来就是劝人家打离婚官司的?
“侍中说笑的吧?”桑余是想要拿个棍子撬开少年的脑袋,看看里头到底是什么。
“谁和你说笑。你舍不得?”
桑余被他的目光看的往后一瑟缩,她现如今演技越发娴熟,心里明明不怕还有些想笑,但是脸上却满是不情愿和畏惧,“侍中为何一直说他的坏话?我上长安来,是为了找他的。几个月找不到,那我就找一年找两年。总有一日——”
霍去病倏地腾的下站起身来,眉头紧蹙着,连着气息都有些粗重。
俊俏面庞上的怒色简直骇人。桑余觉得他的怒气已经快到顶了。
然后她很应景的赶紧往后一缩,满面的惧怕。
霍去病见着她瑟瑟发抖心情更坏。这比在上林苑,面对那些期门郎蠢蠢欲动想要拉下他这个主将的时候更甚。
他对那些不怀好意的期门郎,有的是办法叫他们心服口服。可对着她,半晌头脑空白,想不出话来。
能丢下她一人在家乡,自己来长安谋求富贵的,能是多好的人。她一腔痴心留在那做什么!
桑余瞧着霍去病脚下咚咚咚踩得震天响走了,背影里全是冲天的怒气。
“侍中,天冷下雪记得穿鞋!”桑余记得他上回一路穿着足袜直接走回去。今天大雪,虽然北方的雪不像南方那样落地就化。但就这么踩着雪回去还是不太好。
他脸上浮现奇怪的神色,然后下刻气得更厉害,回头过去走了。在门口狠狠把脚塞到鞋履里才离开的。
霍去病一走,桑余就听后背后黄天化抱着肚子笑得死去活来。
黄天化已经很久没有遇见这么可乐的事了,一时间笑得前俯后仰,后面肚子笑痛了,干脆滚在地上,也不讲究什么好看不好看了。反正在这儿的都是老相识,也不用讲究那些礼数。
黄天化躺在地上哎哟个不停,“哈哈哈哈哈,二哥你刚才看到了吗?哪吒那家伙,竟然要桑余和离义绝!哈哈哈哈哈哈!”
“等这事了了,回到天庭,这家伙恨不得拿头去撞柱子吧。自己怂恿桑余去和自己和离!”
“哈哈哈哈哈哈哈!”
黄天化觉得自己跟着来长安看热闹果然是对的,至少在天庭可看不到哪吒这么大的笑料。他决定了,等哪吒回天庭,他要当着哪吒的面笑他三百年。
杨戬也有些意外,“真是想不到。”
桑余揉了揉脸,“我也没想到,哪家好人会撺掇人离婚的?”
“那小子撺掇你和离,还不是为了他自己。”黄天化笑够了,揉了揉肚皮,“我还以为他多少要装一下,结果竟然这么直截了当。”
开始黄天化还担心现如今霍去病是不是要把桑余当做囚犯看管起来,后面渐渐也看出不对了,哪个看管囚犯是放在府里好吃好喝供起来的。这小子摆明别有用心。
“对了,桑余。”黄天化满是好奇,“当年哪吒也这样?”
桑余有些头疼,她想伸手抓头发,才一动,发髻上戴着的擿垂下来的流苏敲在额头上。她现如今锦衣华服,都是霍去病塞给她的。
“差不多是吧。”
不过这比当年好像还更生猛点。当年哪吒年纪太小,只是个半大孩子,现在这是要把欠下的强取豪夺给补上?
“不过他还有分寸,倒还不是那些恶人。”杨戬开口,“你暂时在这也安心。”
黄天化眼神顿时有些古怪。二哥好像忘记了他们这伙人来这的目的。他们来这,主要是为了解决那凡胎命里的俩儿子来的。不能他找别的女人生,桑余一时半会生不了。那就只能从别处抱来孩子塞给他。
想要男人心甘情愿的养孩子,而且当成继承人那种养。可没那么简单,不到一定程度死心塌地,是不可能的。
黄天化不开情窍,但是这个他还是懂的。
要是霍去病太规矩了,事情好像也成不了。这话黄天化不敢和杨戬说。
感觉要是真说出口,杨戬指不定要生气。
“那眼下如何办?人又气走了。”黄天化说着,望一眼外面。少年的背影已经在大雪里不见了。看那脚步,估计气得够呛。
“丑话要说在前头,现在丑话都说完了,那么接下来也容易多了。”桑余说着看向黄天化,这一动,擿上金花攒动,垂下的珠串又打在额头上。
“试探一下他的底线在哪里,能接受多少,又能做出怎样的让步。接下来就好办了。”
黄天化听得咂舌,看向她的眼神里不免带了点惊叹,“厉害。”
桑余摆摆手“厉害什么呀。”
不过就是小手段而已,算不上什么东西。
“这些手段能使在哪吒的身上,能不厉害么?”黄天化道。
哪吒那个性子,哪里是肯和人弄这些弯弯绕绕的。脾性一上来掉头走人也不少见。
她瞧着杨戬拧眉望着她,“二哥?”
杨戬呼出一口长气,摇摇头,“无事。”
过了小会他又道,“你心里有数就好。”
回归平常人的生活对桑余来说还有些稀奇,霍去病是被气得够呛。连着好几日都见不着人。
桑余知道他这几天都进宫里
越是临近年关,也就越忙。这个她还是知道的,哪怕他没有什么实职在身,只要刘彻需要,就要随侍在身侧。
说起来以前哪吒也是差不多,玉帝为了以示对他的器重,时常让哪吒去凌霄宝殿。但是哪吒不是李靖,对那些弯弯绕绕没什么兴趣。更不想降妖除魔回来,还要格外加班陪着玉帝演戏。所以除却公务之外,哪吒对于玉帝王母的那些邀请多数都是推了的,不爱去。
桑余趴在那儿,听着外面的家仆们忙忙碌碌。因为雪下的太大了,屋顶上的雪要扫下来。要不然太重了会把屋子给压垮。
她在屋子里听到外面众人惊呼,厚重的雪从屋顶上滑落下来,全数的掉落堆积在地上。
过了小会,外面传来动静,是婢女带着几个仆役提着几个漆箱过来。
“那是什么?”桑余瞥了一眼问。
“这是主君让人送来的衣物,说是年关将至,寒意浓重正好用上。”
桑余算了算时间,的确没几天就到凡间的新年了。天上的神仙活得够长,对新年不新年的没什么兴趣,更别提庆祝新年。
只有西王母的蟠桃宴才会有点热闹。桑余在天上明白了为什么神仙会思凡。
天上实在是太孤寂,只有凡间还有些活气。哪怕凡人性命不过几十年,但是热热烈烈,更有活着的质感。
桑余觉得自己一直不怎么能融入天上的神仙。神仙活得太长,也会找些事来打发时间,宴会行酒令或者是别的。她在学,但是总觉得学不进去,也融合不了。
她想着起身到外面走走,只要她不出院子门,那么也没人阻拦她。
她站在那儿,听着那边的家仆和婢女一边忙活,一边热烈的讨论正旦日近在眼前。即使是奴婢,对过年也是满怀期待的。
桑余也有些期待了。
新年里,霍去病去了一趟长平侯府之后,就到陈掌家里去。他不爱往陈掌家里去,这男人为何娶他母亲无人不知。也就母亲卫少儿乐在其中。
霍去病懒得去和陈掌扮演什么父子。一切只是为了母亲高兴而已。
正旦日,朝廷百官要入宫参加大朝会朝贺天子。所以一家子也就只在正旦日前团聚在一处。
霍去病听着母亲叹息说陛下已经很少去椒房殿了,又高兴说幸好弟弟还在边关,只要打了胜仗,那么他们这一大家子还是高枕无忧的。
陈掌也在一旁侧敲旁击,询问一些天子的近况。
霍去病不胜其烦,随意应付了几句。
家宴上几乎全是陈家人,他在这儿就是个外人。也不知道团哪门子的聚。
那边倡优正在耍百戏,一条绳子横在半空,优伶在那条细细的绳子上走过。霍去病不知道这究竟有什么好看的。
他盯着走索的优伶,浑身上下焦躁的很。他不想再在这儿待下去了,又想起了那边在府里的人,越发坐立难安。
卫少儿笑着回头,就见着儿子开口,“母亲我先回去了。”
卫少儿愣住,“今日不留下么?要不要再看一场舞剑,你自小就爱这些。”
霍去病摇头,“母亲不用了,时辰也不早,孩儿先行告退。”
再晚一点就要到宵禁,到那时候才是想走都走不掉。
霍去病从陈家出来,径直往府里去。
入了府门,家仆们才来得及拉住马,他就从马上下来。
执事听到消息赶过来,“主君今日不在陈家留宿么?”
毕竟是过年,不管再如何不喜继父,也该一家团聚。
“不用。”霍去病脚下走得生风,径直往另外一个方向走,“她怎么样?”
执事赶紧回道,“那位女子一切都好。”
听执事这么说,霍去病脚下步子加快,一把推开院门,就见着桑余裹着崭新的狐裘,站在雪地里。她自己去够树叶上的雪。
庭燎的火光将雪地照亮,她站在火光里热烈又寂寥。
胸口整个膨胀开来,浓烈炽热的感情在躯体翻涌。他大步过去。不顾她脸上的错愕,一把将她拉入怀里。
第176章
霍去病的怀抱带着少年人抽条式的清瘦,手臂从两边拥过来,天地之间倏地静默下来。只能听得到他自己的鼻息声响。
她像是一团云雾,明明抱在怀里却没有半点质感, 他不自觉的收紧手臂。紧紧围箍住她的腰身。
少年人炙热的体热,在冰天雪地里从四面八方给涌过来。将她完全淹没。
霍去病自幼锦衣玉食, 个头高挑, 十六岁的少年, 哪怕身形还有些清瘦, 但是个头已经很高了。
他脸颊几乎完全贴上她的,不等桑余开口,恶声恶气道,“冰天雪地的,你跑出来做什么!”
大雪断断续续下了几日,直到昨日才勉强停下来。可是雪停之后,反而比下雪的时候更加寒冷。手指在寒风中不过是暴露小会, 就冻的通红。尤其夜里,寒气更甚。
霍去病气得磨牙, “寒天腊月的,谁叫你出来的?!”
“我在屋子里呆的闷,所以就出来走走。”桑余挣扎了下,结果他像报复似的,两条手臂越发的收紧,近乎整个的将她完全镶嵌在自己躯体里一般。
这话听得他越发的气恼,寒夜里出来玩雪,还真是不将自己放在心上。
“侍中——”桑余拿捏着犹豫的腔调开口,“可以……”
“不许说!”少年人用近乎凶恶的口吻把她的话给截断。
桑余未尽的话全都吞入了肚子里。好吧,再来一回也还是这个狗脾气, 半点都不带变的。
突然腰身上的手动了下落了下来,但是下刻她整个的被打横抱了起来。她有瞬间的发愣,然后赶紧的惊慌失措,“你,你要做什么?”
霍去病也不搭理她,径直往那边的屋子走去。原先侍立的奴婢们,见状赶紧纷纷躲避到一边。
他径直到了内寝,把她放到了榻上。
桑余张着嘴有瞬间的发懵。不是,这再来一回进度就这么快么?她要不要挣扎一下?
就这么让他得手了恐怕接下来的事儿不太好做吧?
脑子里乱腾腾的想着,她人霎时就和一条蹦跶的鱼开始翻腾,整个人惊慌失措,“你、你做什么,你——”
霍去病径直把她塞到了被衿里。冬日里的被衿厚重,他快步出屏风外,不多时的功夫,手里提着一只暖炉过来。炉子里新加了炭火,他二话不说,径直塞到被衿里,然后将被衿拉拢的更严实一些。
桑余坐在那儿,整个人几乎被裹成个蝉蛹。里头的暖炉透过一层铜皮往外徐徐的冒着热气。
“现如今长安里,除了戍守城门的校尉和士卒,其他人都不敢轻易出门。你倒好,胆量挺大,也不怕耳朵冻掉了。”
“我已经在屋子里待好久了,有不能去别处去。就在院子里看看也不行?”
“你头次来长安吧?”霍去病突然问。
桑余看过去,霍去病随意的盘腿坐在一旁,半点都不讲究仪态,“长安的冬日和寿春不一样。长安的雪天里真的会冻死人,就算不冻死,也容易冻出冻疮。”
“这疮一旦长出来,稍不留神就会年年发作。痛痒难耐。”
桑余面色古怪的看过去,“侍中怎么知道?”
他怎么知道?
“我舅舅就有,我平日里见到他擦拭膏药。不过都没什么用处。”
他记事的时候,姨母卫子夫已经做了夫人,舅舅卫青也已经是太中大夫。一家亲人早已经从公主府里出来,也脱了奴籍。过上了锦衣华服使奴唤婢的生活。
从前的那些苦日子,也只有在祖母卫媪嘴里偶尔的念叨,还有舅舅卫青手上以及腿脚上复发的冻疮上可以窥见一二。
“侍中说笑吧,侍中出身富贵,怎么知道这种东西。”
霍去病看过去,“你不知道我是谁?”
桑余故意摇头。少年站起来到外间去,只听到一阵鼓捣的动静。不多时他去而复返,手里已经多出了一张布帛。他把布帛摊开摆在她面前。上面用隶书整齐的写着霍去病三个字。
“记住了。”
霍去病见着她好半会,眼睛才从那三个字挪开,怔怔的望着他。
“一定要记住。”霍去病说完,“记不住我唯你是问。”
话是这么说,可是看他脸上也没什么凶狠的样子。
桑余犹豫着要不要害怕一下,就听到对面的说,“你把他名字告诉我,我替你去找。找到了之后,你们就和离。”
怎么还惦记这事呢!
桑余抬头起来,她这模样落到对面人眼里又是另外一层意义,“既然你开不了口,那我去。”
“你,你做这种事干什么?”桑余坐起身,身上包裹住的被衿落下来。
霍去病看过去,两人无声的对峙。
“话我都已经告诉你了,他留在长安许久不回,只有那两种可能。你再找也是白费功夫。我替你把事了断了有何不好。”
“侍中不要这么说他。”桑余咬住下唇,“我们成婚不容易,他也有自己的难处。”
霍去病眼皮乱跳,他回身过来直接坐在卧榻上。那动静不小,吓得榻上的人往内里缩了下,两眼睁圆了满是警惕的瞪着他。
她整个人几乎缩成一团,躲在卧榻深处。不过总算是没再提那个李三的事了。
关于那个李三,霍去病不想听到半个字。
霍去病故意微微俯身过去,床榻里头的那个人像是受到了莫大的惊吓,顿时把自己抱得更紧了。
明明是故意为之,可见到她害怕成那样。霍去病也没有什么恶作剧得逞的快意。
“马上就要新旦了。”霍去病看向她,“要不要出去看傩舞?”
见到她有些不解的抬头,霍去病笑,“你忘了今日是冬至了?冬至大过年,是要让侲子驱逐邪祟,求得来年顺遂。”
说着他有些奇怪,“你不会连这个都不知道吧?”
不知道,天庭又不过年,她怎么知道。
“可是这不是要提前准备吗?”她说着抱膝好奇问,“我之前听婢女说,你出去了。应该也不会准备这些了。”
“我都回来了,谁说不会准备。”他说着就笑,拉她的手,“走,正好现在时辰也不晚,去看看去。”
见她还是往内里躲,霍去病握住她的手腕,“放心我不会把你如何。”
说完,就已经把她拉了出来。他吩咐下面的人,“去准备膳食和酒水。另外把侲子们也叫来。”
下面的人听得一愣一愣的,今日霍去病去了陈家,他们以为主君不会回来了。所以也懈怠了不少。这突然来了命令,不由得手慌脚乱。幸好庖厨下准备充足,侲子也在待命。毕竟就算主君不在,宅邸里也需要祛除邪魅,好求得来年平平安安。
桑余被霍去病拉到正堂上,她被关了好长一段时间。当然那堵门,还有那些个护院的家仆根本不能拿她怎么样。她想什么时候出去,就什么时候出去。谁也拦不住。
婢女们在他们过来之前,重新在铜灯树里点了烛火。现如今堂上灯火葳蕤。原先的冷情也一扫而空,生出了些许活气。
霍去病那辣么多规矩,也不让桑余去旁边的席位上坐着。拉住她的手,就让她在身边待着。
一队侲子身着代表五行的红黑白青黄色的衣裳,手里持鼗鼓以及火把,在方相氏的带领下列队到堂前来。
桑余看着这么大的阵仗有些稀奇,霍去病看着她的脸在火光里绽放出另外的新奇的光。
“你以前在你的夫家家里没有见过么?”他忍不住问。
桑余实事求是的摇摇头,“没有,他不讲究这些。”
天上神仙活的年头太长,要是年年都大肆庆祝,那天上基本上就没有个安静的时候了。
“不讲究?”霍去病只是笑,“是无能为力吧。”
都说女人好妒,男人嫉妒起来,比女人要更甚。霍去病半点情面都不给那个未曾谋面的情敌留。
“说你傻你还不服,天底下就没有你这样的傻子。被薄待了竟然还不知道。”
他迎着桑余古怪的眼神,“怎么,难道我说错了吗?”
这时候侲子们举着火把,波动手里的鼗鼓,绕着屋舍跑,“甲作食凶,胇胃食虎,雄伯食魅。”
桑余听出来这是在把所有的猛兽邪神全都分给十二神兽吞食掉。忍不住往身边人看去,说实在的,哪吒就是降魔天神,有他在的地方,邪魅魍魉别说出来作祟了,就连冒头都不敢的。生怕一不留神就被红莲业火烧得连灰烬都不剩下。
他比十二神兽可好使多了。
咚咚咚的鼗鼓声以及火把的火光,伴随着童稚的呼声在四周环绕。
霍去病见她伸头去看,干脆带着她到外面去。他叫人送来狐裘叫她披上,裹了个严严实实密不透风。
“宫里头比这个还要热闹的多。”霍去病突然说道。
“真的?可惜没见过。”桑余略有些遗憾,心下决定下个新年,她就去未央宫看看。
“真的。以前冬至的时候,我还入宫看过。从中黄门子弟里挑选一百二十人为侲子,举着火把环绕宫室呼喝。”
庭院里,庭燎已经被家仆烧了起来,火光熊熊,照亮了寒夜。
“来,拿着。”霍去病从一旁家仆的手里拿过两只幡子,塞到她的手里,两人跟在那群侲子的队伍后面。
侲子的呼声在一片鼗鼓的鼓声里越发嘹亮,孩童纯阳之体,所以时人觉得可以孩童们比成人更能驱逐那些魑魅魍魉。
霍去病拉着她手里提着幡子在后面跟着跑,桑余在后面奇怪,“都是一群纯阳无漏之体的孩子,侍中来凑什么热闹啊。”
忽然她想到了什么,面色惊奇的往霍去病身上看去,“难不成侍中你还是——”
不等她把话说完,少年人跳过来,两手就捂住她的嘴,故作凶恶,“胡说什么!”
即使是在火光下,也能看到他的脸颊连着耳郭都红透了。
“不许说!”他提高了声量。
这下可好,前头的侲子听到后面的动静,忍不住往后看。桑余眨巴眨巴眼,霍去病把手放下来,“不许胡说。”
桑余哦了一声,手里拿着幡子跟在一旁。
没走几步路,他手伸了过来,也不管她乐意还是不乐意,拉起她就走。
家仆在庭燎里添了柴火,又浇上油,顿时火势冲天。
霍去病拉着桑余回来,“丢进去。”
说着他已经把手里的幡子给丢到庭燎里。丝绢做成的幡子顿时被火焰吞噬,代表着不祥妖鬼被火焰焚烧殆尽,没了作祟的鬼神,来年自然平安顺遂。
桑余学着他的样子,把幡子丢入到火里。火焰冲天而起。桑余看着噼啪作响的火堆,不自觉笑了。
霍去病看着她,火光照在她的面庞上。将她的面貌径直映在他心底里。
桑余察觉到他的目光,两眼看过去,略有些疑惑。霍去病被她看了个正着,也没有半点躲避的意思,迎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咧嘴露出个笑。
他身着冬日玄袍,在火光下,原本就俊朗出众的五官越发的英气。
“你其实并不讨厌我吧?”他突然靠近来了一句。
他靠得太近,桑余往后退了步。他径直逼过去。
刘彻常说霍去病的脾气和他相似,的确相似,说一不二的性子,几乎如出一辙。喜欢了就要留在身边,谁都劝不动。
霍去病的双眼在庭燎的火光下乌沉沉的厉害,桑余再要退,就被他拉住了手。封住了后路。
他不再逼迫,哂笑着去看她。叫那边执事把代表疫鬼的桃木俑给丢到洛水去。
完了之后,霍去病带着桑余到堂上用膳。
霍去病在陈家用的那一顿晏食简直食不知味,一屋子的外人,再加上陈掌在那里打听天子喜好,真吃不下去多少。
幸好马上新年,所以庖厨下准备充分,哪怕命令来的突然,也能马上准备好。
炮鹿和烤彘肉源源不断的端了上来,滋味甚美。
霍去病锦衣玉食,口味也被养得刁钻,但凡味道有些许瑕疵,也是入不了口的。庖厨下对主人的膳食格外用心。肉食烤得外焦里嫩,上头洒满了调味的花椒茱萸。在火上烘烤香味被肉的油脂激发,令人食指大动。
霍去病也只是尝了一口,觉得味道尚可就放下了。掉头去看桑余。
桑余对着满是茱萸花椒的烤鹿肉满脸都是稀奇。
天庭的餐食要精致的多,里头还不乏龙肝凤髓这种听上去很惊悚霸气,实际也很美味的菜肴。不过她还是最喜欢王母的蟠桃。
可能是在天庭待久了,现在看这些烤肉都看出一种新鲜感来。
“没见过?”霍去病发问。
见着她眼里的稀奇,就算不说,他也明了了。霎时一股无名火从心底下蹿出来,“他竟然连这都不能给你?那种无能男人,你还记挂着他做什么!”
第177章
桑余差点破功笑出声。
这自己骂自己,实在是太有意思了。再来一回人生,哪吒那个傲气也依然在,这么自傲的一个人,现如今睁着眼自己骂自己。
艾玛,太好笑了!
桑余死命忍住, 低头下去, 免得叫人看到。
她突然有些羡慕黄天化, 黄天化这会儿要是听到怕是早笑得满地打滚。
“还好呀。”桑余还记得霍去病还在,她是个专业的人,既然都演戏了,那自然要把戏演到底。尤其哪吒还真没亏待她什么。
天灵地宝这些东西她从来不缺,连着南海观音大士送来的甘露,只要她想,就全都是她的。还别说兜率宫老君的那些丹药。
她能有现如今的实力,不是她自己如何天赋异禀,靠着这些宝物活生生的拉高了一大截。她还真没办法昧着良心说哪吒对她不好。
“他对我很好的!”她抬起头来,眉眼带笑,偏偏口吻里是不服气的申诉,“才不是侍中说的这样呢。我感觉的出来,他是真心真心为我好!”
霍去病持着漆耳杯的手瞬时收紧,连着额头以及手背上青筋崩出。旁边服侍的家仆见状,险些两眼发黑。主君鲜少发怒,但是一旦发怒就不是那么好收场的。这女子是当真无知无畏,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
一旁九枝灯的灯火在霍去病的眼底里照出两簇火来。
她究竟是什么脑子!霍去病几乎想要把她拉过来,好好看看她脑袋里头到底琢磨着什么东西。都到如此地步了,还想着给那个无能无用的负心人辩解。
桑余望见那边少年漆黑如锅底的脸色,见好就收,做出被他脸色吓到的模样。捧着耳杯不说话了。
霍去病咬着牙,“就没见过你这么笨的人。”
“侍中已经说过好几次了,可以换别的话吗?”
“换什么话?”少年瞪她,“说你愚笨吗?你——”
见着桑余瑟缩了下,后半截话到底是吞下喉咙,“以后不准说放你走。”
“为何?”桑余面上满是惊慌失措,脸上眼底全是不解。
霍去病冷笑,“若不是我,你只怕到了外头就叫豺狼虎豹吃得连骨头都不剩下了。还想要出去?”
脸上笑着露出点狰狞,“我都不知道那几个月你在外头是怎么过的!”
“轻易就人诓骗了去!”
是了,要不是当初他恰好在长安的大道上碰见她,现如今她会在韩说的手里遭遇到什么,实在难说。
“罢了。”霍去病持起放在一旁的长杓,自己从酒樽里舀酒出来倒在耳杯里一饮而尽。
“和你说再多也是无用。”
这话简直气急了,见到桑余坐直了身子就要反驳,他一眼睨过去,人被他盯的乖乖坐了下来。
霍去病一连喝了好些酒,酒水入口不仅没有把心头的烦躁浇灭,反而怒气越来越盛。
桑余觑着他那脸色,才要开口,却被他一眼瞪过来,顿时原本要说的话也被他瞪过去了。
霍去病眼下不想听她开口,开口必定是那个李三。
她怎么满脑子全是那个李三!
霍去病不想知道那个男人叫什么名字,也不想知晓他的来路。更不想从她嘴里听到有关这男人的半句话。
“不若你把你母家何处告诉我。”
桑余突然听霍去病这么来了一句。
霍去病见到她面上满是错愕,“将来若是有机会,好把你母家接到长安里来,和你团聚。”
桑余瞬间下巴险些没掉下来,这要做什么呢?
“若是找不到他的人,知会你母家也是一样。”这话霍去病说的理直气壮,“到时候你夫家知道,也不会说什么。”
他行事不屑于遮遮掩掩,既然要她母家知会,自然不会隐瞒身份。夫家知道背后的人是他,也不敢拦人。
桑余嘴唇翕张,这下是真的说不出话了。无所不用其极,这下真的被她见识到了。
啊,不对。当年哪吒也没这样啊?
没这样吗?
桑余顿时有些犹疑。
“又不愿?”霍去病也没指望她突然之间改了注意,坐在那儿好整以暇,“既然如此,那就在府上等你愿意了再说。”
这真的把当年的强取豪夺给补上吗?桑余脑子里嗡嗡的。
“侍中是认真的?”
霍去病气笑了,“谁和你说笑,我说到做到。”
说完,霍去病见到桑余沉默下来,连着手里的耳杯也放下了,坐在那儿沉默不语。
“怎了?”霍去病眉头微蹙。
“侍中不必花费这个力气,我家里就我一个人了。”她嗓音轻轻的,似乎再轻一点,就要被风吹走了。
霍去病一愣,“你父母——那你其他亲族呢?你总还有兄弟吧?”
都在两千多年后呢。怎么可能叫过来。
桑余沉默以对。
少年见她沉默不语,顿时心下浮现出那些廷尉署的案子。家中父母兄弟接连去世,留下孤女,族中长辈强夺遗产田地,随意将孤女嫁人打发出去。这种案例廷尉署那儿简直数不胜数。
堂上陷入一片静默。
“所以我实在没有母家可以找的。侍中不要费力气了。”绵软的人罕见的语调里生出了刺。
霍去病唇角牵直,“你亲族的那些人欺负你了?是不是他们逼你嫁人的?”
那么一切都好说了。孤苦无依的孤女,被豺狼虎豹一样的族人随意找了个郡国武将的儿子嫁了,除了那个夫家之外,再无依靠。只要那个男人愿意亲近一点,她就愿意拿出自己一颗真心。
霍去病咬牙,“你果然就是被欺负了吧!”
所以才会把强行塞过来的夫婿视作一切。哪怕顶着千辛万苦,也要来长安找人。
桑余:? ? ?
她很是莫名的望着霍去病,不明白他脑洞开到哪里去了。
但她莫名错愕的模样落到霍去病的眼里,分明就是承认。
“那群混账!”霍去病怒斥道,“你把地方告诉我,我给你报仇!”
“这么远,侍中说笑吗?”桑余见着他误会了,干脆也不解释。
“我说出的话,何时说笑过。我自有我的办法。”
霍去病现在还是天子侍中,位置不高,胜在随侍天子身旁,是个很不错的起点。他不可能永远都是侍中。郡国里都有自己的势力,但是他也有办法。
“你只管和我说。”
桑余眨眨眼,摇摇头,“不了,他们也不在了。”
霍去病一愣,她冲他笑笑,“我明了侍中的好意。”
“他们也都——不在了。”
霍去病拧着眉头望她,桑余一言不发坐在那,身体的重量全压在身后的支踵上。见到他沉默不语,抬头望过去,手指在唇边划了下,“大好的日子,侍中高兴些,多点笑。”
霍去病抬手起来,饮了一杯酒。他口味刁钻,饮食不精不食。最近宫里赏赐下不少美酒美食。宫里的酒水醇厚香甜,饮后浑身那畅快。但是眼下他却没多少品尝的心,酒水饮到嘴里也尝不出多少滋味出来。
接下来是倡优耍百戏,和陈家里一样的流程。
桑余瞧着那边倡优一口水吐在手里的火焰上,瞬间爆出巨大的火球。虽然比起神仙的那些本事,实在是不够看。不过看个稀奇还是可以的。
她赶紧的捧场叫好。
一路到亥时,倡优们也退下,桑余看向霍去病,他眉头还没散开。
“侍中怎么了?”
霍去病定定望着她,过了小会像是下了什么决定似的,“无事,时辰也晚了。先回去休息吧。”
冬至之后没多久,就是大旦日。
平常百姓家里这个时候已经在门口画上神荼郁垒门神的画像,天到辰时翻出点光亮的时候,各家都是一片热闹。但是靠近宫城的北阙甲第这边清清冷冷。在天还漆黑的时候,各家各户点起几点灯火。
住在北阙甲第的都是位高权重的臣子,或者是皇亲国戚。新年伊始,都要入宫参与大朝会,朝贺天子新禧。是朝廷重大仪典之一,不能出半点差错。
霍去病也参加大朝会去了。寅时将近卯时时分,桑余就感觉到霍去病出发了。她抬手留下一道障眼法,藏匿起身形一块去了未央宫。
大朝会其实没有什么好看的,凸显的就是一个天家威仪。未央宫前殿依靠龙首山而建造,和其他的宫殿集聚在一起,声势恢宏。
桑余在云头上,对未央宫的巍峨并没有多少惊叹。云楼宫宫殿交错起伏,在云海里威仪万千。不是凡间宫殿能比拟的,她最多就是感叹一声未央宫和长乐宫修得可多。除此之外没有别的太多感叹。
她有兴趣的还是刘彻。她在现代的时候,已经听过了刘彻陈阿娇还有卫子夫狗血三人组的各种爱恨情仇,电视剧都把这段来来回回的拍了不知道多少次,现在正好近距离观看。
上头皇帝着大朝服坐在御座上,面貌隔着垂下的琉毓可以看出年轻时候的俊朗。桑余想起那些关于刘彻双插头的各种流言,再对着刘彻三十来岁的脸,莫名有些好奇。
这搞男又搞女,刘彻真的应付的过来?
桑余是不相信刘彻会让男的在上面,那肯定是他搞别人。搞完男的,又去搞女人,这来来回回的,他不得病啊?
感觉后宫的那些女人都要被他传上病了。他的那些个早逝的宠妃,该不会是被他传了病吧?
她想着已经入殿,大臣们跪伏在地,给上首的皇帝行礼。她径直到御座那边去,见到正襟危坐的刘彻,她靠过去,指尖在皇帝头上冠冕的琉毓上戳了下。
原本径直不动的琉毓动了下,后面的帝王微微蹙眉。但是依然不动如山。
桑余戳了几下刘彻的脸。刘彻唇上的两撇胡子修的精致,然后她毫不犹豫的捏住胡须扯了下。
刘彻察觉到不对,原本平静幽深的眼眸顿时凛冽起来。桑余对此毫无所动,她经历过封神之战,看过漫天神仙打成一团。后面又在天庭过了这么多年,早就见多识广。对这点威严已经毫无所动了。
“元君。”身后传来宫神的嗓音。
桑余回头去看,见着未央宫的宫神站在后面,正对她作揖。
凡间的神祇不少,那些房屋有看守的室神,宫廷也有类似土地的神祇。看护这一方宫殿的平安。
“元君怎么到这儿了?”宫神对她客客气气,甚是有礼。
“今日听说未央宫有大朝会,所以特意过来看看热闹。”说着她对着那边御座上的刘彻挥了挥袖子,“顺便看看这个汉天子。”
“天子刘彻脾气暴烈无趣,实在是没什么意思。”宫神笑道。
桑余知道宫神想要她别再折腾刘彻,毕竟是天子,有不少气运在身上,被她折腾出个好歹久不好了。
桑余点点头,“看出来了。”
她说着袖手站在一旁,然后又坐到了御座上。她不折腾刘彻本人了,她折腾别的。
宫神拉她不住,已经叫她坐在上面了。
御座设的高,在上头往下看,见到的都是满朝文武的臣服的脊梁。天下须眉皆在縠中的感觉很奇妙,难怪这位置那么多人想要。
然后她回头过来,又在刘彻脸颊上戳了一指头。
宫神在一旁看到,险些没晕过去。幸亏这位仙上也只是玩心大,没做什么其他出格的事,要不然他能被吓得直接厥过去。
大朝会完了之后,刘彻带着霍去病到椒房殿去。自从卫子夫生下皇长子,他就不怎么到她那儿去了。但是新年里,卫青又在外准备开春之后的战事,他还是给卫皇后颜面。去椒房殿看看。
霍去病跟在刘彻身边踏入椒房殿,一股馨香扑面而来。当年营造未央宫的时候,工匠以花椒和泥涂在墙壁上,因此椒房殿一年四季都有暖香铺面。
“陛下。”卫子夫乌发丰盈,领着四个孩子盈盈下拜。
刘彻抬手让人起来,看了一眼几个孩子,叫过卫长公主和皇长子刘据到跟前,问他们这些日子过得如何,读了什么书,有了什么见解。十岁不到的孩子能有什么见解,才刚开始启蒙,会读得经典上的几个句子就不错了。
刘彻对长女和头个儿子还是有点父亲的亲情,尤其长女,第一个孩子意义总是不一样,年纪小小封了长公主,礼比诸侯王。位份上和亲姑母们一样。等再大点,还要挑选一处富庶的汤沐邑来供养她。
刘彻和长女还刘据说了几句话,拍了拍他们的后背,“好了,你们这会自己去玩会吧。”
前殿大朝会,后宫也是嫔御们前来朝见皇后,两边都忙。到了这时候勉强得出点空闲出来。卫长公主一听顿时眼里一亮,拉着其他几个弟弟妹妹去找霍去病玩。
卫长公主很喜欢霍去病这个表兄,见着面就叫阿兄。这个年岁的孩子,对于男女之别感觉的还不是很大,只是觉得年长的表兄好亲近而已。
霍去病以前多少会陪陪他们,不过眼下他有些心不在焉。心底焦躁的很。
以前他自己独自出来居住在一个府邸里,无牵无挂,也没有人等他。他乐得自由自在,在天子身边以及椒房殿待得越久越好。
可是眼下他心底里焦躁的厉害,半刻都坐不住,宫人拿来了蹴鞠的彩球,他漫不经心的踢弄着彩球,传给卫长公主几个,刘据年岁太小,不过才几岁,玩了小会就出了一身汗,被乳母抱了下去。
刘彻和卫子夫说了几句话往外看去,瞧见霍去病兴致缺缺的站在那儿,干脆召他进来,“怎么了,心不在焉的。”
“陛下,天色不早了。”霍去病笑道。
“你这孩子。”卫子夫略带嗔怪的开口。
“哟,这么急着回去还是少见。”刘彻说完意识到什么,再加上他打算待会去召几个方士过来,算算今日大朝会上的异样到底怎么回事。也用不着霍去病随侍在侧。
他以过来人的姿态坐在那儿,“去吧去吧,人在这儿,魂也不知道去哪了。”刘彻大方的挥挥手。
霍去病喜笑颜开,“多谢陛下。”
卫子夫看着外甥匆匆离开的背影,想到最近关于这个外甥的一些传闻,“陛下也莫要太惯着他,免得又做出什么荒唐事来。”
刘彻一笑,“去病能做出什么荒唐事来?”
“朕年少的时候,做出的事比他出格多了。”
刘彻被祖母窦太后压制的那几年,纵马在长安城郊胡闹,拿着姐夫平阳侯的名头在外面肆意的闯祸。纵马践踏农田,还叫农人们拿着农具给围了。
和他当年相比,廷尉署送上的那点根本就不算事。
“主君回来了。”执事等在府门前,见到霍去病从马背上下来。
霍去病点点头,随手把马鞭扔给身后的家仆。他径直往桑余那儿去。
桑余早他一步回来,她当时在椒房殿逛着呢。皇后是小君,椒房殿也是大得出奇,又香风习习。她正看着玩呢,结果听到那边霍去病和刘彻卫子夫辞行。她赶紧的回来了。
她坐在火炉前,门被人从外面推开,霍去病大步进来,径直坐到她跟前,“你今日丢爆竹,喝椒酒了没有?”
见到桑余摇头,霍去病笑了,“正好,咱们一起来。”
说着拉住她就一块出去。
桑余披上了厚实的大氅,被他带到庭院里。庭院里老早就搭起了篝火。
这会儿火燃得正旺,霍去病从家仆的手里接过两截竹筒,把一截递给她。仰手将竹筒丢进了火里。竹筒被火烘烤顿时发出噼里啪啦的动静。和日后的炮竹有点类似。
桑余满脸的意趣,她学着霍去病的样子把竹筒丢进去,不多时的功夫,噼啪声传来。
“原来是这样啊。”她惊奇道。
霍去病把家仆送来的竹筒丢入火里,另外塞了几个到她手里,叫她丢到火里去。
竹筒在火里接二连三的炸开,噼噼啪啪的好不热闹。桑余丢了节竹筒进去,炸开一片火星,沾到衣袍上来。
火星上了衣袍,顿时燎出几个洞,甚至还能瞧见微小的火苗。四周顿时响起一片惊慌失措的叫嚷。
霍去病眼疾手快,将外面的大氅给她剥了下来,丢掷到地上。又叫人送来新的袍服。
“没伤着吧?”他说着往她身上看。
冬衣厚重,又剥离的及时,没有伤到。
崭新的皮裘披在她身上,桑余看着丢弃在地上的那件大氅,“不要了吗?”
霍去病看也不看,“要什么,有的是。”
说罢,他又笑盈盈的看她,“走,喝椒柏酒去。”
第178章
新年里,烧爆竹驱逐山臊恶鬼,另外还要喝椒柏酒,吃胶牙饴。
霍去病径直拉着她到堂上去。婢女们已经早早的摆上了酒水,朱底黑纹的漆樽摆上,内里飘来花椒柏叶与酒水混在一起的味道。
“喝椒柏酒可以长寿, 你试试。”霍去病径直从婢女的手里把耳杯拿过来, 递到她的跟前。
“还有这个意思?”桑余笑了。
“是啊,喝了这个,待会还有桃汤,都是驱邪求长寿的。”霍去病说着把漆耳杯塞到她的手里。
椒柏酒事先温过, 酒水的暖意透过漆杯沁入掌心。
桑余闻到花椒的那股味儿总有些不习惯。吃麻辣烫烧烤沾着点儿花椒无所谓,喝酒力还有花椒就有些奇怪了。
这边霍去病已经在催促她, 少年满脸都是笑,望向她的眼睛亮的厉害。
桑余干脆一口把椒柏酒一饮而尽。专门用于新年里的酒水不烈,不过就是喝在水里觉得味道有些怪怪的。
霍去病递来桃汤, 桃汤是拿桃木煮的,“饮了椒柏酒, 此生松柏长青,延年益寿。再饮桃汤,邪祟不侵。”
桑余差点没笑出声来,他杵在这儿,哪个邪祟不长眼的敢靠过来?她就更用不着了,毕竟没有哪个妖精真昏了头找死来招惹她。
她用不着这东西,既然是他一片好意,她接受就是。桑余接了过来,又一口喝赶紧。霍去病看见,劝了一声, “慢点,小心呛着。”
桑余冲他笑笑,把手里的耳杯递给他。
她看着霍去病喝了椒柏酒还有桃汤,他喝这些大马金刀的,也不讲究姿态好看。桑余在那看着,不自觉的笑。
“你笑什么?”霍去病放下耳杯擦了下唇角,见到桑余望着他笑,笑容里待着点儿怀念?
她看在他身上,像是在看他,却又不仅仅在看他。似乎她从他的身上瞧见了另外一个人一般。
这感觉古怪的厉害,瞬时叫他唇边的笑容淡了点。
“我在想,侍中过得真好。”她笑道,带着点儿欣慰。
哪吒没有他这样的意气风发少年时,死的时候太过年轻。后面用莲藕莲花重塑肉身,模样就一直停留在十七八的少年人模样。虽然一直如此,但是和快马轻裘的少年快意还是不一样。
即使他这次下来,身上担负着职责。但是再来一回,人生快意,也算是弥补了当年的遗憾。
“既然如此,那就留在长安。”霍去病莞尔。
桑余脸上笑容僵住,她嗫嚅两下,“侍中怎么老是说这个。”
霍去病听了也不泄气,径直坐在那儿看她。
“对了,怎么不见侍中祭祖?”
新年礼家家户户要祭祖,住在北阙甲第的这些权贵,大旦日要去宫里,多少会提前。但是桑余却没见到霍去病祭祖。
霍去病淡淡道,“我没什么祖宗要祭祀的。”
“我自小没有父亲,跟着陛下和舅舅身边长大。所以也没什么祖宗要祭祀。”
桑余哦了一声,神色平常,没有半点平常人听到他身世的时候,或是鄙夷或是怜悯。霍去病望见一笑,“也正好少了件事。”
“以前家里祭祖的时候,我那些叔伯都是叫我那些堂兄弟去跪拜。不让我去。但是我祖父叫我过去叩首,我都不知道拜。”
霍去病还是头回听到她说起自家的事,顿时来了兴致,“你祖父还在?那怎么还让你族人乱来?”
父母兄弟不在了,祖父母还在,按理来说是祖父母做主。
“我——”桑余迟疑了下,“其实我祖父母他们不知道……”
此言一出,霍去病险些摔了手里的漆耳杯。内里的酒水被他一抖,泼出好些洒在他的衣袍上,“你祖父母不知道?”
桑余点点头,何止她爷爷奶奶不知道,她爸妈都不知道。当初婚礼上的她父母的那个虚影也是做出来装相的。
“你——”霍去病瞠目望着她,“你难道是和他私奔?”
桑余摇头。
“是正经办了昏礼,见过他师父还有母亲的。”
“那又怎么样。你叔伯简直混账!”霍去病怒火上涌,腾得站起身,来来回回在茵席上走动。
“亏得你叔伯已经不在了,否则我必定叫他们不好过!”
桑余看着觉得他好像又误会了什么,不过这时候解释也没用。
霍去病发了一通火,面色沉下来望向她,“从此之后你就留在长安了。”
“侍中——”
“我说的。若是有人找来了,尽管找我就是。”说着,少年人一笑,“我倒还求之不得。”
他不想听到那个男人的任何话语,若是那个男人真的找来了,反而省了他许多事了。
“这怎么能够?”
桑余急急忙忙的开口。霍去病径直走到她跟前蹲下来,抬手在她额头上一弹,带着笑意的话语里是不容反驳的坚定,“我说行就行。倘若他真的找来了,我去会会他。”
桑余捂住额头,抬头看他。
“我,侍中你为什么——”
“我为什么如此,你真的不知道?”霍去病笑乜她问道。
虽然他没有直白明说,但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这其下的用意。
桑余抿了抿唇,抬头望他,一言不发。
“我又没和侍中同生共死过,又没有和侍中促膝长谈。侍中也不知道我这个人如何,就……”她望着他,“侍中不觉得太儿戏了。”
这话说得他抬手又在她额头上弹了下。
桑余都不知道他怎么这么喜欢朝她额头上弹。
“我要和你出生入死干什么,至于促膝长谈,若是你愿意,今晚就可以开始。”
这话惹得桑余脸色大变,孤男寡女晚上促膝长谈,谁信啊。
她看过去,就见到霍去病面上尽是坏笑。
喜欢就是喜欢,没那么多为什么,也用不上非得一同经历生死。只需要那么一瞬间就够了。不需要那么多的悲欢离合,殷勤奉献。
他平日不爱言语,也不喜欢和外人多说。但诡异的性情如火,不是那种温吞性子。
猝不及防的就被他贴脸耍了次流氓。桑余扭头过去不搭理他了。
霍去病坐在她跟前,两腿很没有仪态的盘起来,径直望着她。
少年人的目光炽烈不屑于用半点遮掩。
桑余略作惊慌想要躲避,被他拉住了手腕。
“躲什么?”他笑着,“我又不会把你怎么样。”
桑余微微咬住唇,看了过去,他恰到好处松手。
“你在长安的这几个月,应当还没有好好看看吧?”他凑近些笑问。
长安城开始对桑余来说还有些意思,不过在云头上多看几次之后,除却规模宏大之外,能看的就是只有北阙甲第以及未央宫和长乐宫。至于其他的,不至于当年商周的野趣,也好看不到哪里去。
桑余不说话,只是望了他一眼。
霍去病笑道,“就算你不说,我也知道。等开春之后,我带你去四处看看。长陵邑那儿中仲春风景不错,正好去瞧瞧。”
他自顾自的就已经把事给决定了,桑余望着那张脸,好会都没找到说话的机会。过了小会,她也放弃了。反正他爱这样就随便他吧。
元朔五年的春日来的比往年早些。仲春的天,外面春风习习,厚重的冬衣脱下,换成较为轻便的袍服。
桑余在个阳光灿烂的天,和霍去病一块儿出门踏春。霍去病这人说一不二,定下来的事,哪怕对面的都不记得了,他都还记得。
桑余大清早的被他拉过来,就瞧见已经套好了的辎车。
“走,我们去灞桥那边踏青。”霍去病对她笑道。
这应该算是她被“关”起来之后,第一次出门。
哪吒转生了一次,性格比当年还要霸道些。生怕她跑了,看得严严实实,就算他人在未央宫里,还有府里一群人盯着她。
换个人被他这么来一次,非得崩溃不可。
桑余点了点头,上了辎车。霍去病或许不爱在人前张扬炫耀,但是作风和简朴两字毫无干系。辎车内铺上了柔软的软锦,坐在车内格外舒适。
车壁上有窗户,随时可以拉开往外看风景。霍去病骑马在前头,领着一路上浩浩荡荡就出去了。
长安北郊那儿矗立着几座帝陵,帝陵落成之后,朝廷会从别处迁来富户还有别的民人在帝陵附近定居下来,久而久之,这一片也是是富贵迷人眼的好地方。
桑余没和霍去病说,也不知道他是怎么猜到她不爱看那些原生态的山山水水。带她来了长陵邑,高祖崩了七十多年了,当年迁徙来的富人们在这里扎根下来,长陵邑现如今四处可见商队以及络绎不绝的人群。
霍去病今日穿了赤色的锦衣,骑在马上格外的骚包。这一路下来,收获路人视线无数。
桑余在车里瞧见一路人对前头的霍去病投去或是大胆或是悄悄的注视。
辎车停靠在一条道路的路边,霍去病翻身下马,到辎车跟前来,“到了。”
桑余才拨开辎车前的帷帐,就见到少年人手掌摊开在她的面前。桑余看着他带笑的眼,装作迟疑下,把手放在他的掌心。
这手到了他的掌心里,就被握住。到她两脚都从辎车落到地上,就没见着他有放开的意思。
他见到桑余嘴唇要张开,扭头过去当没见着。拉着她就往河边上走。
这会儿正值上巳,河水边满当当的全都是人。
“我听人说,这时候灞水那儿最热闹,怎么不去那?”
“一听就知道你头次来长安。”霍去病回头笑,“这段日子,灞水那儿全都是人。”
上巳日,闷了一整个冬季的长安人趁着天气暖和全都跑出来了,灞水两边祓禊祈福的人数不胜数。说一句摩肩擦踵人头攒动,绝不夸张。
更别说还有许多人特意去灞水沐浴,一眼望过去一半都是光溜溜的。
霍去病懒得大老远的跑过去,结果连河边都挤不进去,只能在那儿看着光膀子。干脆来了人相对来说少点的长陵邑。
桑余听到好大的人声,顺着声音去看,只见着河水两边全都是人。
“你看,就连这都是人满为患。就别说灞水那边了。”霍去病说着拉住桑余,“走,去看看。”
这里比灞水那边还是稍微好些,至少人能钻的进去。河水两边开拓出来的大片空地上都集聚了不少人。
桑余被霍去病拉过去,就见到一伙人提着自家养的公鸡出来,那两只公鸡羽毛稀疏,但是头冠鲜红,性情暴躁好斗。两只鸡被主人抱着丢到场里,顿时拍打翅膀啄斗起来。
“啄它眼睛!”
“爪子快蹬啊!”
两边的人都急的脸红脖子粗,恨不得冲上去直接斗起来。
桑余看了两眼,就被旁边两边的人吵的耳朵嗡嗡响。霍去病倒是有些兴致,斗鸡走狗都是贵族子弟们自小玩的,他也曾经和人玩过。只不过不是不是很有兴致。
场中的那两只斗鸡不算是上等的货色,他看了两眼就去看桑余。见着她眉头微蹙,知道她对此没有兴趣。也不做停留,带着她就走。
“你不看了?”桑余指了指那边热火朝天的斗鸡。
“没什么好看的。走,去瞧别的。”霍去病说罢,带着她往一旁走。
长安的冬日能杀人,所以一众人都是憋了整整一个冬季。现如今天气终于暖和起来,可着劲的出来撒欢。
除却斗鸡,那边还有拉着狗出来玩的。另外还有几个人正在蹴鞠。
桑余被霍去病拉过去了。桑余见着霍去病兴致勃勃的解开腰间的带钩,三下五除二把外袍褪下来往她手里一塞,一头加入到里头。
桑余抱着霍去病的衣袍,见着他钻入那群蹴鞠的少年里,简直如龙入水,身姿灵活的避开其他人的拦截,腾挪到转球的那人跟前,足尖勾挑,轻松的将球勾了过来。
被抢了球的少年没料到中途杀出个霍去病过来,满面不忿的就要去抢。
但是霍去病却没给人这个机会,他身法灵活,举止霸道,面对过来抢夺的人没有半点躲闪的意思,直接撞了过去。
霍去病容貌出众俊逸,身姿修长。下手也狠,他似乎完全不给自己留余地,哪怕面对直接的冲撞,也没有半点躲闪的意思。反而气势更盛的反撞了上去。
然后众目睽睽之下,那个想要他出丑的人被撞了四仰八叉。
两军相逢勇者胜,连续两三个人被他铲倒在地之后,气势霎时就矮下去一截。霍去病势不可挡,球从他脚下飞了出去,在半空划过一道弧线,直接入了对方的鞠室。
当的一声,霍去病进了一球。
对于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少年,其余人很不服气,他加入的那一方倒是如获至宝。原本素不相识的人,在霍去病进了几个球之后,迅速集结在他身旁。
汉代的蹴鞠没有现代足球那么多规矩,几乎是缩小温和的沙场。冲撞击打,都是允许的。
桑余瞧着霍去病将几个少年组成队,角度刁钻的横冲直撞,只攻不守。一心一意只为了攻破对面。
他攻势迅猛,根本不给对手半点喘息的机会。几个来回之间,进球的鼓声就已经响了好几次。
最终霍去病一方大获全胜。
在欢呼声里,少年人径直跑到桑余面前来,他额头上还带着汗水,笑容张扬肆意。
那笑容在春日的日头的下格外耀眼,桑余看见忍不住愣了下。
他突然伸手,一头揉在她的头发上。大力揉了又揉,把整齐的发顶揉乱。
“嗳,你——”桑余整个往后仰。
霍去病收回手,望着她满脸的错愕,大笑着转身跑开。
第179章
霍去病又和对面的比了几场, 他作风凶横,几乎不留半点退路,集聚起其余的人如同一把尖刀直入对方地盘深处。而且也不恋战, 一旦察觉对方想要缠住做消耗,毫不留恋抽身就走。滑不留手简直叫人束手无策。
明明不过才相见的陌生人, 连彼此的姓名年岁都不知道。除却最开始有些协调不畅, 很快那些少年被霍去病折服, 完全听从于他。直击对手要害。
几声鼓声响起, 胜败已经彻底定下。
获胜的少年们欢呼雀跃,把霍去病围在中央。霍去病往四处张望, 哂笑拨开围在身前的人,径直往她那儿走去。
桑余望见霍去病跑过来,他手里提着那只球,额头上挂着汗水,比他人更先过来的是那股腾腾的体热。
那热气铺面而来, 桑余伸手把抱在怀里的袍服递给他。
霍去病一手接过,随意找了块石头坐下,笑吟吟的望着她。
“你看我做什么?”桑余被他盯得有些奇怪,忍不住问。
“就喜欢看你。”霍去病说着就笑了。
桑余干脆抬头任他看,霍去病挑眉,脸上笑容更甚,“这才对。”
这下换成桑余疑惑了, 他坐在那儿仍由汗水流淌,“你才不是那种胆小怕事的性子。”
霍去病总觉得她不是那种胆小的性子, 不仅不是,反而胆子还大的很。
“谁胆小还会独自一人闯入上林苑,见着我半点都不怕,还有胆量戏弄我的?”
“明明胆大包天,还装什么胆小。”他毫不留情的把这段日子她的伪装给掀了个干净。
他早就看破她的伪装了,那这段日子是逗她玩了。
桑余还没说话,就又听到他说,“所以我才花了那么多功夫看住你。免得一个不留神,又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他说着抬头起来对她笑,“当初在上林苑,你能从我眼底下逃走,可见这本领不一般,我可不会小瞧你,掉以轻心。”
这话说得!难道还是她精湛的演技害了她自己咯?
不过他本来也就看不住她,他不在府里,她天天跑出去。上上回还在未央宫见到刘彻让一群术士跳大神来召神。
“我又不是什么都骗你,至少我已经有丈夫这件事,可从来没骗过你。”
这话出口,顿时引来少年的怒视。顿时间那些谈笑自若不见了。桑余站在那里望着他,仔细的看他的眉眼脸庞。那目光带着感叹和怀念,像是从他的身上在看另外一个人。
这感觉足够诡异,少年人脸上逐渐的沉下来。
“你在看谁?”
这话打破方才两人对话里的轻松,他的紧绷愠怒浮现在眼中面上。桑余回头过去。
“我只是觉得,方才你和他有点相似。”
何止相似本来就是一个人,桑余觉得自己绝对是在天上待久了,所以格外的恶趣味。花着花样的逗他。
“我——”
“不许想他!”少年人突然提高了声量,喝断她的话。
她话语戛然而止,只是略有些惊讶的看着他。
霍去病抿唇,因为来回跑动起的红晕还在脸上,甚至汗水都还没干。再张扬不过的少年肆意,到了这会儿,随着怒气全都沉了下去。
他一脚把地上的石头踢得老高。即使那张脸没对着她,那蓬勃的怒气也是当面摔了过来。
霍去病不想在这儿待了,随意的把袍服一套,也不整理,径直拉住她的手往别处去。
“侍中不再多来几场么?”
哪吒没有蹴鞠过,甚至连玩伴都没有。当年她在乾元山,和哪吒玩你来追我呀的游戏,一路到现在她都还记忆犹新。
现如今她希望他能尽兴。
少年人嗤笑,“还来什么,对面的士气都已经散了。现如今毫无斗志,再来一场也无用。”
他说话做事向来不客气,“去别处看吧。都说今日带你出来看看,老是在蹴鞠城里待着又有什么意思。”
“你的衣裳。”桑余提醒。
霍去病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裹得歪歪扭扭的袍服,他看向桑余,“我不会。”
他被奴仆们伺候习惯了,自己动手就是这样了。桑余见状双手一摊,比他更干脆,“我也不会。”
两人面面相觑四目相对,少年笑出声,也不在意,胡乱的整理一下,“那也不管了,先走吧。”
桑余走了几步,就瞧见河边冒出个光溜溜的人来。都是来河边沐浴盥洗的。
冬日严寒,除了大富大贵之家,谁也没有那个本钱冬日里烧水沐浴的。何况天寒地冻,一旦受寒指不定就会得病,寒冬得病哪怕是壮年男子都不一定能活下来,所以比起命来,洁净倒是完全不重要了。
到了仲春上巳,趁着天气暖和,一窝蜂的全都到已经转暖的水里洗掉积攒了一个冬日的污垢。
稍稍有遮挡的地方,一眼望过去全是白花花的屁股不分男女老少。
桑余见多识广,早年还会少见多怪的大呼小叫,现如今根本无动于衷。她甚至还能低头下来,对着回过身来的人做出一番点评。
不过还没等她眼睛看下去,霍去病已经拉住她掉头就走。
“怎么就走了?”桑余忍着笑故作不解。
十六岁的少年,脚下走得飞快,眉头紧蹙,“有什么好看的,”
正说着,就已经拉着她走出了老远,“你不是心里有人吗,怎么还盯着别的男人看。”
桑余为自己正名,“又不是我要看的,是他自己闯了过来,不干我事。再说了,要是照着侍中这话,我连侍中都不能看。”
刚才话语说的急,没有来得及细想。被她这么一点,才发觉那话竟然把自己也绕进去了。
顿时他也不说话了,满面的气闷。桑余在后面看着只觉得稀奇,哪吒没有这种情急的时候,毕竟中坛元帅了,处事不惊。所以她见到少年这般,越发心喜。顺便嘴上还要招惹。
“侍中怎么不说话了?”
走在前头的少年人怒视过来,对上她无辜的眼睛,话语到了喉头又吞下去。桑余见状,顿时笑起来。
霍去病气得直笑,正欲说话,背后传来一声,“霍侍中?”
霍去病眉头微蹙,回头望过去。只见到一个年轻绣衣男子正望着他,霍去病一眼认出来,这是他手下诸多期门郎里的一个。
或许是看重他的才华,又或者是让他放开手脚去玩。反正刘彻让霍去病和一群期门郎操练,上林苑不仅仅是帝王的游猎之地,还会用来操练军队,例如昆明池那儿就是操练水军的地方。
那个期门郎还想要说什么,突然望见他凌乱的衣襟,还有身后拉着的人,顿时嘿嘿一笑,往后退了一步。
“不耽误侍中了。”他这会儿旁边也站着个美人,情热上来正准备席天幕地找个好去处。也就不多和少年侍中多寒暄了。
这话里的意思再明显不过,桑余见到前头少年的脸可见的红了,那红晕一路到耳郭都红透了。
“我,我不是……”但是话语还没说出来,对面的人心领神会的主动带着人离开,好给他们留出地方来。
仲春上巳,男女奔者不禁。这时节适合谈情说爱,也适合幕天席地。这会儿林子里正香艳一片。
桑余见着几息的功夫,那边人都已经跑得不见了,“要不要上去解释一下?”
“毕竟事关侍中的清誉。”
霍去病牵了下唇角,“跑远了追不回来,算了。”
何况他还要什么清誉。现如今长安里可没人觉得他还有清誉。
他拉着她在林子走,往另外地方行去,“再过上不久,我就要和陛下去上林苑了。会有一段时日不能回来。”
他说到这里顿了下,“你要等我,不许走。”
这话一言难尽的霸道。
桑余没应他,这话叫她怎么应。前头的人见她不答也没什么怒气。只是将她的手握住的更紧了些。
仲春一过,霍去病就受召入了上林苑。
上林苑里期门郎跟着他四处狂奔。这样的日子一来就过了两个多月。
霍去病行军如风,来去迅速,便是需要手下骑兵们骑术上佳。一群人被他拉着满上林苑的跑。
眼下这个天已经热得有几分厉害了,长安的天,冬日冰天雪地,夏日里也没见得凉爽到哪儿去。
上林苑树木茂密,其中不乏成败上千年的树木。树冠盖盖,可以遮挡住不少毒辣的日头。不过饶是如此,在马背上颠簸好几个回合下来。那些期门郎们也是扛不住,霍去病拿捏着手下人的极限恰到好处。琢磨着人都已经差不多了,才让人下来。
期门郎们已经骑了不知道几个时辰的马,只记得但凡从天亮开始操练到眼下都没有停过,头顶上还烈日昭昭。等霍去病放话可以下马的时候,几乎是从马背上滑了下来。
“就这点本事。到时候如何和我一起上沙场去杀匈奴?”霍去病翻身下马,见到几乎瘫在地上的期门郎,笑着踢了踢地上躺着的人。
“侍中勇猛,实在非我们这等凡人可比的。”被霍去病踢到的期门郎摘了头盔放在一旁,躺在地上直喘气。见到霍去病除了面色发红,鬓角汗湿之外,也没瞧见半点力有不逮的模样。霎时心服口服。
“分明就是你们太过懈怠。”霍去病毫不留情道。
说是这么说,霍去病还是坐了下来和其他人一块儿休憩。一行人在地上七仰八叉的躺了一片,这会儿有人送水过来。
喝了水在树荫下躺着,过了小半会的功夫,恢复过来些了。男人闲不住,一有空闲,哪怕身子坐着,嘴上也要忙活。男人集聚在一起,不是谈论时政战事,就是说女人。
长平侯卫青春寒料峭的时候,已经领兵从高阙塞出发,现如今战况如何应该在路上了。
领头的霍去病是长平侯卫青的外甥,期门郎们也不好说多了,怕一不留神得罪了他。
随意说了几句之后,也不知道谁起的头,说到了女人身上。
期门郎都是一些好人家出身,家里多少都有官位家底。说起这个那真叫一个眉飞色舞。品论赴宴的时候,各家豢养的家伎模样身段如何,以及在榻上如何千娇百媚讨好宾客的手段。
起话头的人得意洋洋,后面的人不甘示弱,哪怕没去过没见识过,也非得现编一段。还特意说几句自己如何攻伐旦旦,叫女子气喘吁吁各种求饶。
一时间各种污言秽语到处都是。离霍去病近的期门郎躺在那儿,望见霍去病人坐在那儿,面颊发红一言不发。
霍去病平日里话不多,不过脸上这么红,难道一直热到现在吗?
按个期门郎忍不住朝脑袋顶上的树冠看过去。头顶上的这棵大树也不知道多少年了,树冠如盖,在毒辣的日头下落下一片阴凉。
就这样,还没缓过来呢?
“霍侍中呢?”终于有人注意到这边沉默不语的霍去病,顿时坏笑着看过来。
“霍侍中也说说嘛,好让我们都长长见识。”
霍去病往日里不爱说话,但是前段时日在大街上抢了一女子回去,众人顿时觉得已经有新贵的那股做派了。
“我说什么?”霍去病不耐。
他面上的不耐,旁人只当做玩笑,“霍侍中就不要装相了。”
有期门郎笑嘻嘻的靠过来,“现如今谁不知道侍中府上有个美人。”
“霍侍中平日不近女色,能叫霍侍中改了常的,那必定不是寻常相貌。”
“侍中和我们说说呗。”
原本安坐在那儿的少年人倏地站起,怒气喷薄,“你们胡说什么!”
这突然而来的怒火和叱喝,叫原本热火朝天的交谈霎时间落针可闻。
“你们胆敢再乱言一句!”
怒气和杀意交织,一时间只能听到霍去病粗重的喘息声。
见着霍去病满面怒容,在场的人明白过来犯了他的忌讳,不敢出声。
“你们既然有闲心扯这些,看来是操练的还不够。既然如此,全都给我起来!”
霍去病下了狠手,这一群人到了天黑才从马背上下来。走路的时候两股战战,几乎两腿直接软在地上。
霍去病见到一众人相互搀扶的凄惨模样,只是掉头径直回了自己自己的卧房。
这儿有提供给他的住所,上林苑有南军驻扎,大营也在附近。操练完的期门郎们就回大营休息,霍去病不必和他们一块去挤又热又臭的营帐。
或许是这一日在马上过了一整日,霍去病沐浴用了晏食之后就睡了。
桑余坐在卧榻边,对着榻上的少年盯着直看。哪怕是一样的脸,但可能自小经历不同,又或者装扮不同,总觉得面前的人别有一番风韵。
她心里想着,俯身下来,对榻上的人又靠近了一分。睡梦里的人脸颊缓缓浮上红晕,气息急促。整个人在薄被弓腰蜷缩,下刻他猛地睁开眼翻身起来。
桑余被他这一下弄的一口气险些没上来,差点和他的脑袋撞上。
桑余捂着胸口,瞧见他坐在榻上大口的喘气。过了小会,掀开薄被往下看了看,有些烦躁扭开了头。
桑余愣了下,但下刻她明白了。顿时乐不可支。
哪吒自幼看了不知道多少妖精打架,对男人里头那些下流的言谈根本毫无反应。但是现在他只是个少年人。
第180章
桑余望着他蹙着眉头,随即起身叫外面的仆役进来。
守夜的仆役蜷缩在地上睡着了,霍去病唤了两声没动。最后他干脆从屏风绕出来,一脚踢在地上的仆役身上。
仆役惊醒之后,惊骇难当,一面慌张告罪,一面起身给霍去病更衣收拾卧榻。
桑余在一旁看着他大大咧咧站在那儿,仍由仆役把他身上寝衣解开,换上干净衣裳。
桑余闲暇时候去看凡人转世, 平常人转世很奇妙,前生是个十恶不作的大恶人, 今生因为因果穷困潦倒事事不顺,结果反而是个善人。对于神仙来说, 只要命魂还是那个命魂,不管转世多少次,换过多少躯体, 就还是那个人。根本不会纠结记忆经历的问题。
哪吒的脾性当初在陈塘关的时候,就不是什么体谅他人的性情。现如今还是一样,没有什么改变。
突然那边站着的少年蹙眉,直直的望她的方向看来。投过来的目光疑惑里透着些许警觉。
桑余吃惊于他的敏锐,霍去病一眼看过来, 瞬间桑余以为他真的看到她了。
桑余觑着他往她这里看了半天,最终又默默收回了目光。
好会的功夫收拾妥当,他重新躺回榻上去。桑余坐到他身边,见着他两手枕在脑袋后面闭眼假寐。
过了小会, 他气息急促起来,显得有些烦躁,手从脑后拿出来又停住干脆翻了个身过去。
那背影里都透出一股气急败坏的烦躁。
桑余好笑的盯着他,觉得这重来一次格外的有趣,至少哪吒从来不会这样子。桑余坐在卧榻上,若有若无的莲香弥漫开。
霍去病嗅到室内弥漫的莲香有些奇怪,他住所附近根本就没有莲池,除却那些参天树木之外,没有别的草木。更何况夜里莲花夜里也不绽放。
他再次翻身而起,这次他直接拔出兰锜上放的长剑。环顾四周,剑身上寒光璨璨,杀气毕现。
他往前走了几步,步入夏夜的月色里。夜里的月光比白日里的阳光一般盛大,只是没有那股逼人的热气。他整个人都走到月光里,泠泠月色照亮了他眼底的杀意。
是察觉到不对,所以彻底警觉起来了?
桑余莞尔。
她下来的事,除却龙吉公主杨戬黄天化之外,没有其他的仙家打扰。他们也不担心有她在,会妨碍哪吒执行天职。
原先以为是他们信得过她,现如今发现也不仅仅如此。他们也信得过哪吒,哪怕换了凡躯,所有记忆全部抹掉,却依然还是他。
即使已经成了彻头彻尾的凡人,他还是那个伐商先锋官。
月色里的少年赤足持剑而立,乌黑长发委顿而下。在雪白泠泠的光里诡谲的妍丽,杀气翻涌。
暮光静谧,连风都没有。他伫立在那里好半会,没有察觉到任何的异样这才返回内寝重新入睡。那股莲香在月光里浓厚了许多,原本雅致的香气浓郁起来之后反而生出无尽的旖旎。
但是诡异的是,这莲香除却最开始叫他警觉之外,后面渐渐习惯那股芬馥,原本提起来的防备也渐渐松弛下来,彻底睡了过去。
夏日天亮的格外早,卯时二刻的时候,红日东升,天地间一片橘红。
霍去病不是什么善解人意的上峰,昨日里那群期门郎被他提在马背上磨练一整日,下来的时候两股颤颤几不能行。他也没有半点放他们一马的意思,第二日卯时,依然去营门里,将这群人拉了起来。
见到眼前人那些或是萎靡或是退缩的神情,霍去病扬起马鞭敲在了他们身上。
“出塞外难道你们以为是什么舒服享受的事?塞外时常沙尘满脸,人在里头迷失方向丧命也是常有的事。难道匈奴人还等你们休整好了,才动手好叫你们死得好看些吗?”
霍去病行事只从本心,至于什么人情世故统统丢到一边,话语也是格外的难听。
“一旦作战通宵达旦,昼夜不停也是常有的事。难道还能像如今这样,让你们好好歇息再养好伤势么?”
他的话语振聋发聩,八百人排在那儿鸦雀无声。
霍去病环视左右,“既然都明白了,那就开始。”
或许方才那一番话起了作用,又或者霍去病冷面的模样太过骇人,八百骑兵没了最开始的颓丧疲惫,进退如一。
桑余坐在树枝上,看着那些期门郎身着皮甲在马上颠来倒去。打仗和日后电视剧里主将先上马互砍,然后大军一窝蜂冲在一块儿互殴。打仗讲究进退如一,阵型不变。若是阵型溃散了,哪怕是几万大军,那也是回天乏术。
她撑着脸靠坐在树上,看着霍去病领着那八百骑横冲直撞。她随意抬头,望见那边天子行辇正往这边来。
天子仪仗即使只是私下也是前后浩浩荡荡,差不多将近百人,哪怕是想要忽略都难以办到。
刘彻坐在行辇上,行辇高大,前后左右有十多名内侍抬辇。身边跟着汲黯等几名臣子。
这动静浩大,难以忽略,但是霍去病也没有半路停下来的意思。刘彻到了那儿,让人不要去通传打扰,自己抬手撩开挡在面前的行辇帷帐,抬头望前面看去。
上林苑的建造不仅仅是为帝王行猎取乐而修建,地势广阔的可以训练骑兵,昆明池水面广阔用来训练水师。刘彻的野心很大,不仅仅是要彻底翻转汉室和匈奴的境地,还有南边的南越,东边的三韩。
“你看霍侍中练兵如何?”刘彻在辇上问侍立在一旁的汲黯。
恰好这个似乎那边马背上有个骑兵不知道是因为暑热,还是因为体力不支,从马背上掉了下来。
掉下来之后,四周的同袍并没有伸出援手,而是迅速的填补了他的位置,让整个阵型看起来无懈可击。
“队伍齐整,进退如一,可惜少了仁义。”汲黯答道。
刘彻听后一笑并没有说话,过了好会,那边操练结束。刘彻才让人召霍去病过来,霍去病一身髹漆甲,在这个天里望上一眼都觉得难受。
“陛下。”
刘彻看着行礼的人,随意抬抬手叫他到自己跟前来,“现如今兵马训得如何?”
“堪堪可用而已。”少年人径直答道。
刘彻一笑,“这八百骑,反正都交到你的手里。就看你自己如何调教了。”
汲黯闻言,忍不住微微抬头。在他看来,霍去病的训军方式太过冷酷无情,也不像李广那些老将军那样讲究和兵士同甘共苦。甚至若是有人受伤掉队,那么全军依然往前不停。而天子也认同霍去病的做法。
汲黯思及自己之前的那话,知道是不得上心了。垂眼下来不在霍去病跟前露脸。
“陛下放心,臣必定练出一支击穿匈奴的轻骑来!”
刘彻靠在那儿正欲说什么,忽然黄门令手里捧着一卷帛书上前,拜身下来,“陛下,前线急报。”
刘彻听了,一手拿了过来,拆开封口处的封泥和封绳。才看到急报的中间,刘彻放声大笑,“好!”
急报里提及了卫青领游骑将军苏建左内史李沮等人,从朔方郡出击,和从右北平出兵的李息张次公一道,夜里突袭了匈奴右贤王,右贤王仓皇逃走,但是卫青俘获了右贤王手下的小王十几人,另外还有右贤王部落里的男女万人,以及牛羊万头。
“陛下,可是舅舅那儿有好消息了?”霍去病问。
刘彻把手里的战报递给霍去病,霍去病看完面露喜色。
“好,好极。”刘彻大笑不止,自从当年他下定决心一改汉朝立国以来,对匈奴送钱送公主的惯例,朝中不少大臣不愿改变几十年的现状,反对与匈奴撕破脸彻底开战。话里话外的意思便是,送公主送钱财等物远远比和匈奴开战的代价要低。甚至公主也不是真正的汉朝公主,不是拿宫人充数,就是用诸侯王们生的翁主。根本不会用亲生的公主。
一旦开战,不管是钱财人丁,都会随着战事消耗。到时候几代先帝辛辛苦苦积攒下来的基业将会损耗殆尽。不若维持现状。
大臣们账算的精细,头头是道。视天子改变几十年现状的举动为洪水猛兽,一心一意只想要和以前不变。
刘彻力排众议,发兵匈奴。当初派出六个将军分别领兵出塞,唯独卫青有所斩获,所以哪怕当时卫青扫平匈奴龙城,战功不到封侯,他也执意将卫青封了关内侯。后面卫青第二次出击收回河套,他直接给卫青封了长平侯。
他就是要让整个朝堂,整个长安,以及整个天下都知道。他所做的决策是对的!
哪怕那些大臣如何说卫青功劳不及封侯,他也坚持给卫青加官进爵。
刘彻坐在辇上笑完之后,看向霍去病,“也该到你去练练手了。”
霍去病闻言喜出望外,“陛下此言当真?”
此言一出,旁边的臣子忍不住对这口快的少年人投去几眼。这口吻放到天子跟前是大不敬。
刘彻却笑,如同面对晚辈的长辈一样,“自然当真,难道朕让你带着这八百骑在上林苑里每日里蹿来蹿去的,是为了让你们随意撒欢玩的么?”
“多谢陛下!”少年大喜过望,对刘彻拜下。
刘彻望着笑得纵容。
朝堂上五日一休沐。霍去病从上林苑里回来,直奔府邸。他以前就不爱回家,母亲已经改嫁,他和继父一家都相处不来。干脆就不回去了,后面置办了个府邸,也只能说是个落脚的地方。休沐日,他不是在宫里,就是去打猎,反正不乐意着家。现如今休沐日到了,一头往府邸扎去。
桑余先他一步回到府邸里,撤掉法术才没多久,就听到那边开门的动静。
“桑余!”
她才来得及从窗棂那儿看一眼,就见霍去病兴冲冲的赶了回来。婢女们吸取教训,早早的开了门,免得开门不及时,让他自己费劲破门而入。
少年人带着新鲜的汗味儿过来,他自己骑马一路回长安,脸颊上全都是流淌下来的汗水。
桑余抬手让婢女们送水盆和巾帕过来,让霍去病到屏风后面先收拾下。霍去病满不在乎,直接往她跟前一坐,见到桑余满脸躲避,这才不情不愿的去换衣裳。
他不用婢女,嫌弃做事不麻利,水端上来,他挥退婢女们自己绞了帕子把自己擦拭干净。才披上崭新的中单,也懒得规规矩矩将衣带系好。直接敞开胸怀就从屏风后出来了。
桑余望了一眼,赶紧别头过去。
霍去病大大咧咧往她跟前一坐,“怕什么,又不是没见过男人躯体。”
桑余在那儿慢吞吞的回头来,见着他几乎快要咧到嘴角的笑,“侍中是遇见好事了?”
霍去病笑容更大“是大好事。”
是什么好事他没有继续说,桑余也没问。
“舅舅在外打了胜仗,陛下很高兴。”他顿了下抬头看她,“等舅舅回来,你我二人一起去拜见。”
桑余这下整个脑袋都扭过来了,“侍中要做什么??”
不是,他们俩现在不是进行强取豪夺,强抢民女的戏码么,怎么一下就进行到见家长?
霍去病自小没有父亲,舅舅卫青和父亲几乎完全一样。前去拜见,不是见家长么?
“做什么,难道叫你就在这院子待着,不出去见人的吗?”霍去病一手支着脑袋笑道。
“我有——”
“你又要说你那个夫君了?”他赶在她之前截断她的话头,“那就让他来找我好了,他想要什么?钱财,奴婢,良田,还是官位?”
“我都可以达成。只要他能放你走。”
桑余嘴唇翕张,望着他好会都说不出来。要是这会黄天化在的话,恐怕已经笑得满地打滚了。
她也想笑,但是眼下那是万万不能的。
桑余死命的咬住唇憋得不是一般的辛苦。她生怕自己破功,扭头到一边去。这幅模样落到他眼里又是另外一层意思。
“都已经这么久了,半点消息也无。再如何,你也该认清了。”他赤着上身,话语刻薄,“你究竟要骗自己到什么时候?”
桑余内心爆笑,死死忍住,怕自己忍不住,头扭到一边去免得被他看出什么端倪来。
然而她头才扭过去一会儿,衣物窸窣声靠近,随即少年的手把她的脸掰了过去。和他四目相对,“你不讨厌我,我知道。”
他说着,唇边露出个狡黠的笑,“反正我不可能放你走了。”
“那就这么说定了,到时候等舅舅回来,我选个日子,一起去拜见。”
她的脸颊就被他两只手捧住,完全躲避不开,就见着他呲牙得意一笑。
“你不说话,那就是愿意了。”
桑余张张嘴,“什么我愿意了,分明就是侍中你——”
原本捧着她脸的手,瞬时捂住她的嘴。只剩下一双眼睛在外面瞪他。
“就是你愿意了,”说着他故意板脸起来,“不愿意也愿意。”
是了,他就是这么个人。愿意了那最好,皆大欢喜。若是不不愿意,那也是愿意的。
卫青破了右贤王部,刘彻大喜,他令人去军中送印给卫青,拜他为大将军,所有将领听他号令。另外又给卫青加封食邑六千户,卫青两个年幼的儿子另外也封了侯。父子三人全是列侯,卫氏一门已经完全鲜花着锦烈火烹油。
卫青从朔方郡返回长安向天子叙职,另外还要商量下一次出兵匈奴的事。
刘彻不可能只有这么几次出征匈奴,接下来只怕还有更大的行动。作为大将军必须听天子接下来的安排。
卫青返回长安,顿时各种打算上门拜访的人,几乎想要把门槛踏破。但是卫青回来之后,关门谢客,没有半分要和那些旧贵打交道的意思。
霍去病上门前去拜访,前几日卫青府邸门前门庭若市热闹非凡。他这个外甥想要挤进去都不容易,好不容易过了几日,长安旧贵们见着卫青是真心不爱和他们来往才渐渐都退了。
外甥上门,自然是不用学得外面那些客套做派,令人送上名刺等物,和主人约好日子时辰再上门拜访。径直上门就成了。
最近侯府里有些乱,卫青的原配在卫青出征的时候去世了,丧事虽然有人料理,但是前前后后也是乱糟糟的。
霍去病被侯府执事领着去了堂上。卫青坐在堂上见他来,“你来了。”
说罢,指了指手边的坐枰示意他坐下。
霍去病坐了上去兴冲冲的开口,“陛下封了舅舅做大将军,我还没来得及正经和舅舅道贺呢。”
卫青摇摇头,“都自家人,不用讲究这些。”
和世人以为的面相粗犷的武将不同,卫青的面相有几分秀气,乍一眼看过去像是文士,但是偏生就这么一个人,连续获得了几场大胜。
“陛下和我说了,他有意封你做嫖姚校尉,领着你那八百骑,和我一同出征。”
“陛下已经说了?”霍去病喜道。
见到舅舅点头,他欢喜更甚。高兴起来,他想到另外一件事,“舅舅,我——”
他话才开了个头,卫青就抬手制止住他的话,“正好,我也有话和你说。”
卫青坐在那儿望着这个自己一手带大的外甥,“我听说你在外面抢了女子回家。有这回事吗?”
“舅舅,这陛下知道。”
“所以就是真的?”
卫青眉头蹙起来,“你怎么做出这种糊涂事来!赶紧的把人家给送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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