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皇都之行(四)
傍晚十分, 便是一向日落而歇的村民们也三三两两的招呼着往回赶, 这一行人又如此怪异,花花绿绿的还偶尔吹打两下, 在乡村地方, 多得是各种玄而又玄的带着几分恐怖神秘的传闻,在这些人从面前路过后,当即就有人私下小声的说了起来。
“这莫不是啥冥婚吧?”
“你可别说,还真挺像的,否则谁家娶媳妇不是早上良辰吉时的上门抬人,哪会这摸黑赶来,定然是要那起子请道士做法, 待夜深人静的时候在那坟地边……唉唉不说了, 越说心里越玄乎!”
“可不,这些事儿妄谈,前些日子擦黑时我才在那水潭边见一人影在那儿坐着, 眨个眼的功夫就不见了, 吓得一下就跑回去了。”
“是啊是啊, 别说这些了,都回家吧。”
村民们神色都有些不对劲, 没走几步,突然有人疑惑起来:“不对啊,咱们村谁家死人了?”
人出生之时是一件大事,但同样的死去也是一件大事,有些人甚至一生都没过寿, 唯一的一次便是死亡之时,再穷苦的人家也会稍稍置办点东西送死者往生。
对死者不敬乃是大忌。
谢家村这几年收成不错,又有稻田养鱼的法子,吃喝是不愁的,便是石头家一对祖孙,手里也有些余粮,还把石头送去了镇上,与丁小秋、赵家那赵禾一起,都在镇上那景先生处读书。
若村里真有丧事怎么都没听到半点消息?
不少人面面相觑,胆儿大点的就开始吼起来了:“走走走,去看看这些人是要做啥,可别在咱们村子里胡搞乱搞的,当我谢家村无人了不是?”
此言一出,还扛着农具的汉子妇人纷纷附和起来,朝着那群怪模怪样的人后头而且,也有人见势不对,赶忙去请了村长来。
最后那群人停在了郁家门外。
他们的队伍中,显然是有人知道郁家的,还绕着郁家门外转了转,肯定的点点头:“是这儿没错,这便是那郁家。”
于是,这便有了那一群人打砸上门,还嚣张的说要迎娶新妇的一摊子事儿。
无独有偶,在这群人到了不多一会,又有一群人冲了过来,相较前一群人的气焰嚣张,这群人便要温和得多,只话里话外的说要迎新嫁娘,还口口声声称往后便有了举人撑腰了云云。
跟上来的村民们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娶新妇?迎新嫁娘?
没听说过郁家谁要出嫁啊?
再说了,人郁家如今是村民有名的富户,哪怕是家里那两个和离的女子要嫁人那也多的是人想娶回去,自会门当户对,热热闹闹,吹吹打打才是,这算什么?
莫说村民们一头雾水,便是郁家人也是不知所谓,庞氏当机立断的让郁竹姐妹俩把谢荣给扶回了房,如今谢荣肚子以近九月,约莫十日后肚子里的孩子就要出生,郁家如今整个心思都放在了她身上,平日里连多点声响都不敢弄出来,就怕惊到了人,牵连到肚子发作。
其实平日里村里的妇人们怀孕倒不用小心翼翼,有那壮实的还能下地干活呢,只是谢荣看着小,盆骨又不大,那肚子倒是跟球一样,低头都看不到路,谁敢放心让她到处走动?且这孩子是郁家第一个孙子辈,便是最小的郁桑都有十四岁了,时隔十几年才有的孩子,谁敢开半丝玩笑?
郁竹姐妹把人扶走后,庞氏的脸一下沉了下来:“大儿,去看看,到底哪个闹事的闹到了我郁家门前,莫是当真以为我郁家好欺负不成?”
郁当家早就坐不住了,谢荣方才脸色惨白那一下他可是看在眼里。这些人,要是惊到了他大孙子,看他不抄棍子揍人!
“娘,不如,不如我也去瞧瞧,”眼见郁当家气势冲冲的走了,丁氏缩在角落眉宇闪烁个不停,期期艾艾的看着庞氏。
庞氏蹙眉看了看她,烦躁的挥挥手:“去吧。”
丁氏得了令,就跟兔子被老鹰放过了一般,撒腿就跑了,庞氏朝一旁沉默的郁老祖说道:“这大儿媳妇怎么瞧着有些不对劲,你觉得呢?”
郁老祖摇摇头,站了起来:“我也去瞧瞧,你也莫要东想西想的了,大儿媳妇就这脾性,性子是虚荣了些,但不至于糊涂至极,你待她也不要苛刻了,只要她不惹事就得了。”
郁老祖背着手走了,庞氏虽觉得他此言有理,但心里始终觉得有些不对。
郁当家气势汹汹的出了堂屋,并没有开了大门跟乌泱泱一群人对峙,他站在墙上,就如同上回对高家人泼粪一般居高临下的往下看,这一看,脸色顿时就变了,咬牙切齿的恨不得把下头的人给吃了。
他们还没死呢,大晚上吹吹打打的一副迎亲的模样是要给他们下咒吗?
显然郁当家也如同村里的人一般,想到了那不好的地方,世人成亲皆讲究一个“和”字,只有天地时辰和了,往后这姻缘才美满,大户人家讲究晨迎、晚堂,老百姓便没有这么多规矩,大都是晨迎、拜堂,吃喝,到了晚上洞房,只有那起子诡异莫测的事儿才讲究在阴、暗时举行。
活了这几十年,郁当家头一回被气得要背过气儿去。
跟过来的丁氏更是战战兢兢的了,她愁措着想开口,但又犹豫得不敢向前,如此反复,看得郁老祖一下想起了庞氏的话:“大儿媳妇,你这是怎么了,吞吞吐吐的。”一点都不像丁氏,他这个儿媳性子辣,根本掩不住话。
丁氏被吓了一跳,勉强笑了笑:“没,没啥事呢爹,”她指了指儿子那屋,搓了搓手:“这儿也没我啥事,我去看看儿媳妇去,这就去。”
郁老祖还看不出来丁氏有问题那就白活了,只是如今先解决外头的,丁氏的事儿迟些在解决也不迟。
“爹,你让丁氏去给我舀些粪水过来,我得让这些臭不要脸的尝尝我的厉害!”郁当家恨得咬牙切齿的,头也不回的说道。
郁老祖一下就没好气儿了:“你那媳妇到是跑得快,去屋里躲着了,”他摆了摆手:“你也别弄那些脏的臭的了,赶紧问清楚,把事儿给解决了,家里还有个孕妇呢,经不得吵闹不休。”
“是是是,我给忘了,”郁当家把自己忘了这茬怪在了外头吵闹不休的那群人身上,怒骂道:“哪里来的龟孙子,敢在爷爷这里撒泼,别以为爷爷好欺负,有种报上名来,看爷爷治服不治服尔等宵小之徒!”
“你才是龟孙子,你全家都是龟孙子,我告诉你,赶紧把我那新妇教出来,不然我一状告到衙门去,你们也讨不得好。”
那吵得最厉害的一户人家里打头的便是那凶神恶煞的妇人,尖眉鼠目的一看便不是个好相与的,她带来的那群人也个个横眉冷对,不是善茬。
郁当家早年见了不少这样的人,嘿嘿冷笑起来:“龟孙子,瞧瞧你们这脸发青,贼头贼脑的模样,还敢出门见人,还不如捡盆豆腐撞死,免得染了旁人眼睛,真是丑人多作怪,还敢在我谢家村里耀武扬威的,也不打听打听马王爷有几只眼睛,当我郁家好欺负不成?”
郁家当然不好欺负,以郁桂舟如今的身份,便是在府里也稍稍能说得上话,在县里那更是不同了,郁家水涨船高之后,从前看不上郁家的,谁不是主动上门巴结讨好。
若是此次郁桂舟过了会试,那就更不得了了,过了会试,那便是进士,是可以当官的了,且他如今二十未满,年纪轻轻中了举人都已是前途无量,何况这般年轻的进士?
后来的一行人前后想通了个遍,更是警惕了,言语之中倒是客气居多。
正说着,谢村长带着一群人浩浩荡荡的过来了,村民们把人围了个团团转,手里握着农具,便是闹得最凶的那一行人也不自觉的退后了两步:“你们,你们干什么,我可告诉你们,咱们可是来迎娶新妇的,你们可别乱来啊!”
“啊呸,新妇个屁,谁家娶新妇是晚上迎亲的!”
“可不,打量别人不懂呢?”
谢村长脸黑如墨,他不怕别人闹事,就怕跟那鬼鬼神神的事儿扯上干系,在得知有人犯了忌讳,一把就扔了碗,带着人过来了,在见到那闹事人的穿着行头后,气得胡子都吹起来了。
证据确凿,还敢抵赖?
“去几个人找几条绳子把他们给我困住咯,”谢村长懒得与他们扯嘴皮子,二话不说便让村民们去找东西,他得好生想想怎么收拾收拾这些装神弄鬼到他们谢家村的狂徒。
“我去”
“我去我去”
“还有我”
村民们也气愤得很,听到谢村长这话,当下便出去了几个大汉,撒开腿往家里跑。而那尖嘴猴腮的妇人见此,这才开始后怕:“有话好生说,绑了我们你们也吃不到好的。”
谢村长闲暇的摊着手,打量了那妇人一遍,嘴角不屑的勾起一抹笑:“吃不到好?也不瞧瞧这是哪儿?瞧你们这衣裳也不像什么大户人家的,不过小小老百姓,跑到郁举人府上作乱,我看你们是吃了豹子胆了吧?”
郁举人?
妇人来闹事前是打听清楚过的,知道这是户读书人家,但谁让他们大古镇穷呢,尤其是十里八乡,秀才都找不出来两个,别提什么举人老爷了,就连她自家里头,最厉害的一个也不过是隔房那时常给大户人家去上淮皇都采买东西的堂叔罢了,靠着这隔房的堂屋,妇人家在村里子也说得上是一富户,便是在大古镇上也很是吃得开,就连那镇长家的媳妇吃喝穿戴也是及不上她的,天长日久的被人捧着,哪还能分得清谁惹得起,谁惹不起?
何况,她手里可是有那婚事为证的,便是闹到了官府,凭着这个,这郁家也是得认栽,若不是她那堂叔此刻正在前往上淮的路上,只得托人写信告知了他这件喜事儿,到时请了他那堂叔来,凭着他的牙口和认识许多达官贵人的背景,哪会不能顺利带人走?
妇人的想法挺美,只是到了这会子被谢村长这一嘲讽,心里才隐隐约约的觉得有些不对,这些年顺风顺水的,都已经忘了踢到铁板的滋味。
大汉们跑得很快,很快便拿了绳子过来,待谢村长一声令下,村民渐渐逼近那两队人,方才还嚣张无比的人一下便萎了下来,不断后退,很快就抵上了墙,无路可退。
“等一等。”
“等一等。”
那妇人和后来那一群人里一男子同时喊道。
村民们一顿,朝谢村长看去。谢村长不耐烦的摆摆手:“管他的,先捆了再说。”
这下,村民们蜂拥而上,把那两串人捆得结结实实的绑着,还时不时的举着手里的农具小声的威胁:“老实点,不许动。”
“哈哈哈,”郁当家在屋顶狂笑,指着那如今乖巧无比的妇人:“唾那妇人,你再嚣张一个给爷爷我试试!”
那妇人愤恨的看着他,又转头跟谢村长打起了商量:“这位村长,你放了我们吧,我们真是来迎新娘子的,我怀里还有那家人摁的手印呢?”
“对对对,我们也是,”另一起也赶紧表示。
谢村长蹙紧了眉:“拿来我看看。”
“这,”妇人和那一起当家的面面相觑,谢村长见此,随意让两个村民过去,当真从他们怀里摸了两张纸出来。
村民递给了村长,谢村长接了一看,神情顿时凝重起来,在那外来者眼巴巴的目光中,扔下一句:“等着。”便进了郁家的门。
郁当家这会子已经从墙头下了来,正要去外头洒洒威风呢,见谢村长手上揣着纸走了进来,心里一跳:“村长,这是?”
谢村长为难得很,把那纸递给了郁当家和一边的郁老祖:“叔,当家的,你们也给认认,此事到底怎生回事?”
要说郁家当真是卖女求荣的,或者随意嫁女的,他头一个不信,上回来那两拨人都被打发走了,没道理会瞧上这两户人家,这不是捡芝麻丢西瓜?
郁家父子接信一看了下去,也是大惊失色。
郁当家一把揉碎了那纸,怒道:“污蔑,定然是有阴谋,我郁家又不缺金银财物,嫁女儿做何?”
村长连连点头,就是啊,他也想问呢?
“走,我倒是要问问,这些人到底是从哪儿冒出来想构陷我郁家的?”郁当家几个大步走了出去,临到了大门,还随意捡了跟棍子,一路拖着到了那妇人跟前儿,满脸狰狞:“到底是哪儿来的贼子,敢跑来诬陷我郁家,说吧,谁指使你们的?”
妇人颤了颤,但到底平日里作威作福惯了,心里那丝害怕很快便被压了下去,一口唾沫吐在地上:“呸,现在想反悔了,那白纸黑字的写得清清楚楚,告诉你门都没有!”她梗着脖子:“还想来打我啊,来啊,来啊,你来啊!”
郁当家胸口发颤,眼眶逐渐发红,在她一口一个挑衅的目光下,棍子在土里发出了一道声响,带着阵阵破空之风在空中旋转过来。
“啊,我说,我说!”
妇人闭着眼,身子抖得跟筛子似的,半晌她瞧瞧挣开眼,见到那离她不过一额头的距离,顿时一股劫后余生油然而生,惊吓过后,妇人一下摊在了地上,身子软成了一滩泥。
到了此时此刻,她才终于后悔大摇大摆的跑过来接人了,原不过是想着那女子是个和离过的,自是比不得那黄花闺女,虽是晚上过来,但也给足了面子不是,总不能跟娶个黄花闺女似的还挑什么良辰吉时,热热闹闹的过来吧?
她自认已算对得起人了,他们大古镇有和离过的妇人,谁不是偷偷摸摸,提个空荡荡的包袱就进下家的,这家人太不识趣!
“快说!”
但被郁当家这一吼,妇人心里头的那点子不悦又变成了恐惧,连连点头:“我说,我说……”妇人呐呐了半晌,哭丧着脸:“其,这真的是你们郁家人盖的手印呢。”
郁当家眉头一皱,怒道:“还说谎,看来你是想挨打是吧,我郁家与你素不相识,你倒是说说谁会给你盖手印?”
说完,他扬了扬手中的棍子。
“是丁家给我的啊,”妇人奇怪的看着他:“你们与那丁家不是姻亲吗?”若非这层干系,她又怎会大老远跑一趟,又不是傻?
听到丁家,郁当家愣住了,一直远远看着没出声的郁老祖一下就想起了今日丁氏那不对劲的神情,他还说解决完了这茬才找她,没成想,这事竟然还是她的手笔?
妇人再不敢隐瞒,一五一十的说道:“我请了好些媒婆给我儿做媒,还是那丁家的主动找上我说有合意的人选我才同意的,且她们夸得头头是道的,还拿了这白纸黑字的出来,说是那女子的爹娘已同意,我家还给了一笔银两做答谢呢,真是亏了。”
早知道这家人若是此等蛮不讲理,她早就……
“对,我家的情形也是如何!”另一户人还不等郁当家发问便跟着道。
话落,方才还在跟前凶神恶煞的男子一下甩开了棍子,大步走向了郁家,不大一会,就听里头闹哄哄的声儿传来,还有妇人的哭声,不大一会,那男子手里便提了一妇人出来把她往门外一扔,指着人怒不可揭:“滚,既然是你们丁家人造的孽,便拿你们丁家的姑娘去抵,从今往后,你再不是我郁家人了,滚回你丁家去。”
那妇人,也就是丁氏,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连滚带爬的抱着郁当家的大腿:“当家的,我错了,我真错了,你别赶我走。”
郁当家丝毫不为所动,冷冷的看着她。夫妻几十载,他是断然没想到这个妇人的心竟然狠毒之斯,连自己的亲闺女都卖,郁家到底是缺了她吃还是缺了她穿,尽干些缺德事!
郁当家一脚踹开了人,正要关门,就见郁竹姐妹俩脸色惨白的跑了出来:“爹,不好了,三弟妹要生了。”
啥,谢荣要生了?
郁当家跟着脸色一变,又听姐妹俩急着催促他:“爹,快去请稳婆,快请稳婆。”
稳婆,对,稳婆,郁当家一下慌了神,险些撞在门上。郁家这一番变故外头的也听到了几耳朵,当即夏琴和她当家的谢东便站了出来,夏琴急冲冲的进了郁家,谢东便陪着郁当家去请稳婆,至于哭得肝肠寸断的丁氏,这时候早就无人理会了。
倒是有村民问起谢村长,那些绑来的人要如何安置?谢村长看了看人,摆摆手让人先扔到粪坑旁边吹吹风,一切待孩子出生后再行商议,他得回去跟媳妇商量一下,这小娃出生送些什么为好?
谢荣头一胎,足足生了好几个时辰才生下来,那皱皱巴巴的孩子刚生下来时,鸡声鸣叫,远处天色泛起了白,竟是晨曦之时,而庞氏等人抱着那软乎乎的小身子,却是欢喜得不知如何是好。
郁家第一个大孙子便这样诞生了。
产房里,夏琴握着谢荣的手,忍不住埋怨了两句:“你瞧瞧你,明知自己怀着孩子,还偏生要去忧虑,想那些做啥,还不是得自己受累。”
谢荣有些虚弱,但神志已是好了不少,她反手握着夏琴的手,抿着笑:“害你担忧了。”若不是郁当家怒气冲冲的跟丁氏撕扯间说的那些话让她大惊,这孩子原该足月后才降生的,当时,她其实也被吓着了,好在,最后这孩子平平安安的出生了。
夏琴斜倪她一眼:“真真是想不到,你那个婆婆,被娘家几个嫂子一怂着就把亲生闺女给卖了,她到底能得什么好?”
她真心为谢荣高兴起来:“往后啊,这家里没了她,你倒是松泛多了,如今又生下了大胖小子,你再不用整日担心那些有的没的了。”
谢荣笑了笑,有些话旁人敢说,她是不能说出来的。
夏琴突然问她道:“对了,舟小子那头你们可派人送信了?”
“送了,那小胖子刚生下来,祖父和爹就说要请人给相公送信呢。”谢荣回道,想着相公得知这个消息后的模样,不由得轻轻笑了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我感觉这一卷我分分钟就要写完了的节奏。
宝宝们觉得要原谅丁氏吗?
1,当然是原谅她啊!
2,当然是不能原谅她啊!
第142章 皇都之行(五)
丁氏这辈子活到现在, 艰难困苦都是过过的, 只吃苦受累的时候占少,毕竟世上大半妇人皆是如此, 而畅快日子却比别人多得多。
只是畅快是畅快了, 那心却没多舒展。
于丁氏来说,旁人的羡慕追捧她是极为喜欢的,只是一回家,那些虚荣通通都化作了憋闷,对,就是憋闷,因为郁家所有人, 没人会追捧她, 没人会奉承她,以前在大儿还未考中秀才之时,虽然对他整日追着一女人屁股后头不屑, 但除了这个外, 别的都是她这个当娘的说了算, 而当家的也不太理事儿,那时的郁家, 就是她丁氏的一言堂。
后来一切都变了。
先是大儿不再听她的话,她说东,他走西,尤其在她发号施令上屡次的与她作对,让她十分不喜, 后来那两个老东西又回来了,更是让她过得水深火热,莫说大儿子,便是小儿子对她都义正言辞,时不时的说两句娘你要听祖母的话云云。
那个老东西向来看不惯她,她又不是脑子有坑才听她的?
不过郁家所有人都站在了那老东西一头,丁氏便是心里再不情愿也不得不伏低做小,心里早就不耐了,心想我莫非还熬不死你?
丁氏心里明儿清,她的两个好儿子对她,这辈子也只有供着她吃喝不愁了,别的,她插手不了,这非她所愿,这时候,娘家人让她看到了希望。
因为要从郁家拿好处,所以上到她爹娘,下到几个哥哥嫂嫂,谁不是巴巴的讨好她、奉承她,娘家人的奉承让她感觉到了许久未有的畅快和舒心,尤其两个嫂嫂告诉她,只要她肯对他们好,那以后啊娘家的那些侄儿谁不是要靠着她这个姑姑,莫说养老,便是甩盆子都可以。
郁竹姐妹俩的事儿,丁氏那两位嫂子与她说得虽不是很清楚,但对方家境殷实,只缺一门门当户对的媳妇,若是郁竹姐妹还是黄花闺女,那这些人家自是配不上的,可这不已经是和离的妇人了吗,那些大户人家是肯定嫁不进去的,还不若找个家境殷实的富户,一辈子吃喝不愁呢。
最重要的是那两户人家对郁竹姐妹俩很是满意,这不,给了他们一人一百两银子,只要到时候人过去就行,也不贪图什么嫁妆,自然,这聘礼也是没有的。
丁大嫂和丁二嫂一人拿了一百两,又弯着那两户人家一人多添了五十两凑了个整塞了丁氏的嘴,这不,丁氏一时被那大笔银钱给迷花了眼,又觉得这是好事儿,再则,人不出聘礼,那他们也不用出嫁妆啊,她在中间白白得了一百两,哪有不同意的事儿。
丁氏私自应了下来,但她到底知道,郁家的事儿,尤其是这些婚娶大事一向是那老太婆说了算,这样两户人家在她看来已顶顶好的,在那老太婆眼里恐怕还看不上眼呢,却不想,丁大嫂最是会察言观色,一个劲的问她是不是在郁家做不了主云云。
丁氏哪听得这个,当即就说自己能做主,这才有了未免夜长梦多,丁大嫂和丁二嫂连忙拿了文书让她签下的事儿。
签了后,丁氏实实在是后悔过。
可她实在开不了口说起这事儿,还天真的想着,万一这两户人家不来了呢?那她不就白白得了一百两,这可是一百两啊,虽然对如今的郁家来说是小钱,她的那些头面首饰加上也不止这点,可到底手上没现银啊!
在郁家拿银子,那是要经过谢荣那关的,要去支银两,还得被盘问一番,丁氏哪里拉得下来面儿,再说那些头面首饰的,若是偷偷拿出去变卖了,那她出面还怎敢跟人炫耀?
左不行,右不行,丁氏这才会动了心思。
如今她已被郁家赶出来好几日了,在怀云镇上时,她做下的事儿不知被那个杀千刀的说了出去,如今外头的人见了她就指指点点,丁氏也回谢家村去过两次,但都被赶了出来,无奈之下,丁氏只得离开了镇上,茫然间,她想起了有今日这一出,就是那两个嫂子挑拨她的,这一下,仿若找到了罪魁祸首一般,怒火冲冲的就往大古镇赶去。
而等郁桂舟收到了信时,距离当初那事过了快两旬左右了,虽说离家远,但郁桂舟对谢荣肚子里的孩子何时出生还是大概能推算到的,依他的推算,便该是再过十日左右才能收到信的。
这封信,早了点。
郁桂舟迫不及待的拆了信,一字一行的读下去,眉头深深的皱成了一座峰,一直期盼着能得二房帮助的郁言最先发现他的不对劲:“咋了,可是家里出了何事?”
正谈书论道的白晖几人也看了过来。
这些日子,他们把该拜访的已拜访完毕,还得了不少消息,如今正窝在府中闭门苦读,这些日子下来,收获颇丰。
郁桂舟抿着阅完,道:“小荣给我生了个儿子。”
“这是喜事啊。”
“就是就是,大喜。”
“郁兄,快别看了,嫂子给你生了个大胖小子,咱们快出去大吃一顿庆贺庆贺。”
郁言也没好气的看着他:“生儿子是大喜事,你瞧瞧你的样子,活像生了儿子你不高兴一般?”若是他和陈蕊有个儿子,只怕他现在早就笑醒了才是。
郁桂舟看他们喜气洋洋的模样,无奈的叹了一声:“我娘,被我爹给休了。”
“啥?”
先前还笑着的人一下僵住了。
郁兄说了啥,方才没听清呢?
“我说,我娘被我爹给休了,”郁桂舟只得加重了语气,顺便还揉了揉发疼的眉心。
他在外头拼死苦读,家里的人就一个劲的给他拖后腿,连婚书都敢签,且事先不打探清楚男方家境,人品,样貌等等如何便盖手印,这哪是对亲闺女,这分明就是对仇人呢!
这下,一圈人都听清楚了,却更是不可思议,姚公子直接爽快,一把坐到郁桂舟旁边,拍着他的肩问道:“休妻做何啊,这一把年纪了?”
他们世家里头的做法便是当家主母犯了错,送去家庙里头或者尼姑庵里头带发修行,若是犯的错大,那就不接回来,府里头再升一位主子来理事便是,倒是没有外头这般直接,闹什么休妻,世家得顾着两家的脸面,轻易不会损人不利己。
郁桂舟便叹了口气儿,也不觉得有甚好隐瞒的,当下便道:“还记得上回宣和公子邀咱们去鹤楼里参加宴会时,席中那位胡公子说的话吗?”
“记得啊,”离他最近的姚未突然一顿,不可思议的指着他,结结巴巴的:“郁兄,你是说……你是说那位胡公子说的就是你?”
他们当时还在笑呢,笑人巴巴的跟读书人扯上干系,也不打听清楚人家到底是第几名,这还乱认亲戚不成,郁家谁不知道?
但就是郁家他们谁都知道,反而还真的是郁家,出乎了他们所有人的意料。
“我觉得,你们是不是该跟我说说,这胡公子又是谁,他又说了什么吧?”这屋里,唯有郁五叔听得一头雾水。
白晖看了眼郁桂舟,见他没反对,便和施越东一起把事情的经过说了个明白。谁知,郁言听完,顿时怒气腾腾的拍了拍桌:“舟哥儿,你爹当真休了那起子毒……你娘?”
到底顾忌了郁桂舟,郁言没好直接说出毒妇二字,但心里却不知念叨了多少遍了,郁竹姐妹俩当年在淮南出的事儿,因为三房势单力薄,没办法强行做主,在郁言心里其实是很对不起姐妹俩的,这两年她们的日子总算好过了不少,却又遇到了这样不靠谱的生母,若非这会在上淮,郁言连抽丁氏一巴掌的心思都有,管她是不是什么四嫂呢!
郁桂舟沉重的点点头。
对丁氏,他实在是觉得恨其不争,已经享受了比泰半人更优裕的生活,却依旧不懂得反省,不懂得从自己身上去找原因,只觉得人人都给了她委屈受一般。
就她那些叫委屈,那别人还活不活?
若她那些叫委屈,让她换成一个普通的农家妇人,看她愿意不?
又想高高在上摆姿态,又想人人都来跪舔你,哪有那样大的脸,她到底又付出过多少?发生这事儿之前,郁桂舟还觉得她尚且有救,只现在来看,真真是无可救药。
既然要往死里作,那边作吧,看她以后会不会后悔!
把丁氏的事儿抛开,郁桂舟对儿子的降生真真是欢喜得不知如何是好,还想着去翻阅古籍给刚出生的大胖小子取名儿,不过被郁五叔给阻止了。
上头两层长辈,取名有他啥事?
最终,郁桂舟听从了郁五叔的建议,选了个小名叫糯米,还写信回去表示那大名不急,等他过了会试回家再且讨论。
忙里忙外的,时间一下就过了三月,万众期盼的会考终于来临。
作者有话要说: 抱歉啊,宝宝更晚了,实在是肚子疼,头疼,晚上吹空调还把我给冷醒了,好不容易盼到了降温,我却感冒了!!!!!!
第143章 皇都之行(六)
上淮之中, 分考场两处, 其一为皇城根脚下,其一为上淮城郊, □□月正是一年当中日头最旺盛的时候, 魏君便定下了考场地址,正是城郊那处林荫背后,逢夏季时,上淮里的贵人最是爱在这郊外的庄子上避避暑,听那山涧泉水溪溪,听林间林中鸟鸣,闻着百花盛开, 吃着美食, 喝着美酒,娇妻美婢在怀,当真人生一大幸事。
当学子们听到考场定在这儿时也松了口气儿, 开恩科原就是一幸事, 但正逢秋老虎暴晒之际, 若还是沿袭往年一般在城内贡院科举,只怕三日未过, 就得抬出去泰半学子。
对魏君体恤民情之举,学子们又是高歌称赞了一番。
“这浮夸的,跟不要银子似的,”在去往考场的路上,白家这头出动了两架马车, 四公子一架,郁五叔和陈蕊一架,姚未和郁五叔两个给应试的三人送行,顺道在这城郊处住上几日,享受一番。
在他们马车旁边,不时有路过的学子和马车,还时不时有夹杂着几句夸赞当今魏君英明神武、勤劳爱民,是一位难得的明君云云。
对姚未的抱怨,郁桂舟只说了一句:“说话可不要银子的。”
所以这夸夸怎么了,万一魏君微服出巡,就听到了这舒心话,一口气儿给听进了心里,那这学子不就一步登天了?
还能这样的?
姚未有些瞠目结舌,但又不得不承认,郁兄这话还是有几分歪理的。
古来有帝王微服出巡与绝色佳人来一段情爱佳话,最终纳入宫中相守,成为宠妃,为何就不能有学子拍马屁拍到了帝王心坎上,一跃成为宠臣?
郁桂舟暗笑。
他方才其实是信口胡诌的。
帝王旁的宠臣怎会一跃而上,便是朝中重臣也不会同意,当今魏君又不是个昏庸无能的,岂会让空有口舌之人当着宠臣?
当然,若是帝王有那特殊癖好,见到美男,而这美男尚且还有几分学问的便又另当别论。
白晖已经不忍直视姚公子的傻气儿,跳过他与郁、施二人商议起来:“二位兄台,此次咱们要携手合作了,愿意一曲惊天下!”
郁桂舟、施越东对峙一眼,皆从对方眼里看到了严肃和正经,三人覆手,齐声道:“愿以一曲惊天下!”
“不对,还有我呢!”被晾在一边的姚公子不干了,也跟着覆了手上来:“愿以一曲惊天下!”
大比之年,涌进了五湖四海的各路举子,载着他们的豪情壮志,载着他们的权倾天下,载着他们的名扬四海,载着殷切期盼。
考场的大门被缓慢合上,似乎还能听到里边庄重的钟声回荡,到大门被合上那一下发出的沉重声响时,所有人都不禁肃然起敬。
熙熙攘攘,天下学子无不以此地为荣。
芸芸众生,莫不忘从此地一跃青天上。
这份豪情壮志,只有此时此地此刻才会蓦然而生,却会在心田里久久发芽。
“你后悔吗?”陈锐靠在郁言肩上,问道。
郁言知道她问的是什么,嘴边轻轻的溢出了叹息:“虽遗憾,却不悔,如今有你,有这份安定的日子,我此生已圆满,谈何论别的。”
至于郁家的荣耀,在幼时也曾在他心尖徘徊过,只是后来他认命了,就想着平平凡凡与家人偏偶一方,过着平平淡淡的日子,不谈荣耀加身,只求心无愧对,不被人欺就对得起列祖列宗了。
生为当世男儿,他自然也有那满腔热血,只是热血过后,便是渴求的平淡,至于那些改换门庭,就交由大侄儿去吧,他相信以郁桂舟的聪慧和圆滑,在这个世道上走得会比他远,想得也比他深,是最适合不过的人了。
陈蕊带着帷冒,虽不见她表情,但从她脑袋蹭啊蹭的动作就表面她其实是很满意的,姚未也不知道为何他会去看这对恩爱的男女,简直亮瞎了他一双狗眼。
原本姚公子心里正冉冉升起了一股热血豪情,只是那几缕豪情在他心里一晃而过,便被这对“狗男女”无时无刻不在的甜言蜜语一下惊得鸡皮疙瘩掉了满地。
什么豪情,什么热血,什么男儿当志强,通通长着翅膀飞了。
姚公子觉得自己应该生气才对,只是目光移到那带着帷冒的女子身上时,一股凉意袭来,顿时就焉了。
算了,老祖宗说过,非礼勿视,他是有品德的秀才公,不应该与他们计较才是。
老祖宗还说过,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真真是古人诚不欺我!
凄凉孤独的被排挤走后,姚公子在密林处待了半晌,眼见送行的人都已恢复正常离开考场了,郁五叔两个还不见出来,他不由得伸头一看。
那原地哪还有两人的身影。
“我X,”竟然把他一个人抛下了!此时此刻,姚公子不由得爆了句粗口。
考场里头,分了甲乙丙丁戊己庚七个号房,里边是历年来各科举子,年老者已是垂垂白发,年幼者,还未成年,郁桂舟似乎是所有好运气都用光了,此次分到的号房竟然是戊号房后头,也就是俗称的“臭号”一片。
城郊这一片虽说挨着山林,山清水秀,空气流通,且那号房尾端还有一小块树林,过了后才是茅房,但委实架不住人多,浩浩荡荡的一个考场里数千者之多,还有驻守的各士兵、文书、大人等等。
而戊号正是直冲冲的对着那茅房袭来的位置,可想而知对戊号尾端的学子来说,这一场科考应该是有多难。
郁桂舟还算是有心理准备的。
无论是府试还是乡试,拿号房时都因为背后靠了大树所以给了他一个好地方,但这是会试,是举国最重要的场合,他的靠山也使不上力,所幸,来之前他带了不少东西过来。
干粮点心他依然选用了上回那种切成薄片,薄得让人一眼能看清能不能藏得住东西那种,清水则多带了两壶,最主要的是为了怕遇上臭号,他特意备下了一个炉子,里头搁了香片,只要用火折子把炉子里头的碳给烧一烧,让那香片化掉,总能挡一挡那臭味的。
在他慢条斯理,不慌不乱的做这些时,臭号里的人也有不少早有准备,拿出各种早备下的预防臭号的神通一一装备上,看得没准备的人眼巴巴的,好在准备的人不少,这些香抵挡了许多,让没准备的人也好受了许多。
有那经验丰富的,一脸仙风道骨似的摇头感叹:“你们这些年轻人啊,还是想得太少了。”
可不是吗,分臭号那也是气运,万一碰上了那也是没办法的事不是?别说郁桂舟了,便是白晖、施越东也给自己备下了一份,只是他们没用上,而郁公子用上了。
在等待发考卷时,郁桂舟还想着,这辛亏不是在皇城里贡院考试,否则那密不透风的,人都怕要熏死几个,也就这天大地大,山多水多草多给分散了不少,否则,他真没信心能完好无损的走出去。
钟声过后,铜锣声响了起来,戊号的大人抱着试卷一张一张的发了下来,最后再是铜锣响起,大人一声令下:开考。
郁桂舟展开那试卷,帖经卷上密密麻麻,毫无空隙。考试前几月,白家几人把自己收集到的消息整合,又从拜访的大人哪儿听到的只言片语,最后推论魏君是个胸有大才之人,如今寒门学子和世家子弟的差距已逐渐缩小,只要稳住这种趋势,那以后必然能两两挟制,这个时候,魏君已从科举中抽出了大半视线,在开始想尽办法做到“安居乐业”了,去年乡试中那策论中提到的农事不过就是个信号而已。
其实这也能理解,自古先攘外,再安内,如今四海太平,边关有骁勇的将军驻守,且朝廷还年年输送各路小将过去历练操持,以武力震慑着周边各族不敢轻举妄动,其内大刀阔斧的提拔寒门弟子对上世家子弟,瓦解世家过甚、时日太久越发紧密、肮脏的内里,再其次提高举国老百姓的日子,充实国库,这一环一环的,非大毅力者能办到。
几代魏君的心血,在这一代魏君身上逐渐开始发挥,自古男儿有平定天下的豪情壮志,那君王也有名垂青史,被四海称颂的旷古恒心。
这些帖经卷上,农事占了一半有余,五经占了小半,另外一小半分给了律典、民风,整篇试卷竟然没有涉及到一丝风花雪月,吟诵载德。
左相一脉果真不愧是写实派,通篇都是在考核学子,没有一点废话,郁桂舟相信,经过了此次会考,从前对农事并无多大了解的学子们又多了一些选择。
比如他们,这几个月也不过是往这个方向闭门苦读,稍稍有了些理解罢了。
正因为了解,所以才疾百姓之苦为自己苦,以后当为官为民时才能更好的为大魏、为老百姓做出贡献,这也是魏君希望看到的,所以越到了后面的考试,范畴也早已脱了那书中所见,而变成了自己所思、所见、所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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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4章 皇都之行(七)
待帖经卷做完已到午时, 郁桂舟甩了甩酸痛的胳膊, 在篮子里夹了几片干粮片和肉片吃了吃,等肚子里有了饱足, 把篮子盖得严严实实的, 又闭目歇了一会,这才润了笔,把答案给填了上去。
未时一刻,帖经卷考校完毕。
只头一轮下来,考场中不少学子便耗费了泰半精力,瘫在号子里动弹不得。有年老者更是精力不佳,脸色有些虚白。
在白公子所在的丙号房中, 难得的他竟与宣和分到了一起, 两人就在对面挨着,原本白公子还暗想见到了熟人,待会考试完便唠唠嗑, 小声的闲聊几句罢了。
如今他双眼无神, 抬头看着同样双眼翻成了死鱼状的宣和, 歇了那要唠唠嗑的心思,岔开腿, 毫无形象的爬着,而宣和原本也存着与他一样的心思,这会子也不得不先闭目养养神了。
半个时辰后,铜锣声响起。
巡逻的士兵挨个的敲醒了正睡过去的学子,施越东就是睡得沉那一类, 因为考试越发临近,所以原本捧着书不离手的施公子已经连着熬了好几宿,在考核前才勉强休息了几个时辰,这会又被这高强度的一压,在休息期间便睡了过去。
睡意朦胧,还带着迷糊之际,施公子恍惚想起了来之前见他精神不佳的郁兄给他的一粒丸子,说吃了肯定有效,就是要多备一些清水。
清水施公子带了不少,这会精力不行,便把郁桂舟给的丸子找了出来往嘴里一塞,刹那,他的双眼便鼓动起来,嘴里不止的噗哧,连世家子弟的形象也顾不得了,不断的伸出舌头用手扇风,又赶忙拿出清水孟灌。
郁兄这给的到底是什么,辣得他脸上都开始发烧了!
自觉整个人都烧起来了的施越东在狂灌了一桶清水后才觉得那脸上的温度降了不少,然后心有余悸的擦了擦额头鼻尖的细汗,发卷的大人奇怪的看了他两眼,最后什么也没说的离开了。
等施越东细细的看了起来,突然不由得想到。好像吃了那辣丸子后,他确确实实不犯困了,如今别说犯困,便是想入睡也难得很,他的脑袋瓜反而无比的清醒。
这,到底该不该感谢郁兄一场呢?
此时,郁桂舟正在埋头苦思,此卷为名墨义,所谓墨义者,每经问义十道,五道全写疏,五道全写注。
他清晰的记得府试时,墨义还是这个墨义,大都问经义,而到了乡试开始,不问经义,问道,问见,问杂七杂八,各种稀奇古怪的事儿。
如今见到这一份别出心裁的墨义卷,他还是很淡定的。
上一篇帖经,全篇的农事、律典、民风,而此卷通篇论政,丝毫没有任何掩饰,也没有别的多余的掺杂。
经书里也曾有过论政,为君者,为官者,为民者,天文地理,人伦品德,都曾一一叙述,那是老祖宗们留下来的示范,教导应如何去为君、为官甚至为民。
可谁家这么有才,引用了老祖宗的原话后还让他们自行叙述,指出对不对,并加以引用?真引用当今后这会试还能过吗?或者说以后还能考试吗?
郁桂舟很淡定,只是额角发疼,忍不住扶额。
怎每回科举总会由一开始的正经一下变成了要靠气运夺冠?科举之中还给了他们两种选择,选择错了出局,选择对了一步登天,而此次是真的一步登天,若是侥幸过了会试,那大小也是个进士老爷,进士便可以在朝廷任职,从此达到读书人的一条出路,光宗耀祖,改换门庭。
而读书人的另一条出路便是不屑于这些官位,不在乎这些虚名,从一而终的在书道上一条走到黑,成为一方大儒,受学子敬仰,为四海传颂。
郁公子的读书路很简单,就是读书-科举-当官。现在他面临了一个选择,若是引用了魏君不好的,他还能不能有出头之日?这还没进官场便把最大那个官给得罪了,哪怕入了官场,那以后的升迁之路也是前路暗淡。
若是他引用好的,是否有太过谄媚巴结的嫌疑,世人总有通病,那便是对送上门的,或者讨好巴结的总是不屑一顾,从来不会留下一个好印象。
依郁公子的圆滑,最终他选择了好的坏的都引用,好的方面总是要比坏的方面多上三层,这样既不用一概的高歌称颂有谄媚的嫌疑,也不用一味坏的把人得罪死。
君王吗,高高在上,哪怕有错,哪怕犯错,那也是极少的!
一篇墨义卷下来,郁桂舟整个后背都打湿了,每一题每一句话他总是要斟酌许久,生怕犯了什么忌讳,他搁下笔,又细细的检查了一遍,发现没甚大错处方才真的松了口气儿。
而不知何时,墙上已挂满了宫灯,照得暗沉的天色依旧亮如白昼。
戌时三刻,钟声接连敲响,很快,考场里响起了铜锣之声,士兵们开始收了卷,交给了号房入口处的大人,等这茬过了,此起彼伏的哀怨在考场里响起。
“今年这题可比往年更为严苛,根本摸不到思路,实在是任性!”
“就是啊,完全是无迹可寻。”
……
郁桂舟心想,可不是这样吗,现在的科举真是越来越任性了,若是再考上两次,他都要搭命在这儿了。
渝州府四公子,相比他的深思熟虑,每走一步都要细想,施公子便是最简单的一个人,该写写,从来不曾想过会不会得罪谁的问题,下笔那是一个健步如飞,估计是全场中最先完成墨义一卷的举子了。
写完了一篇墨义,施公子依然虎虎生威,精力大好,最后百般无聊之下,还拿起了篮子里的干粮慢悠悠的吃了起来,悠闲得不像身处考场,倒像是在看猴戏,而他就是那个看别人挠头愁苦的人。
而施公子脑子里,却想着,明日考试时不若再吃上一颗那辣丸得了,有了它,他的头脑格外清醒,思绪如风,且灵泉源源不断的涌入,真真是如虎添翼。
而另一头白公子和宣和正打着嘴皮子。
宣和道:“白兄,此卷对你白家人来说应是易如反掌吧?”
白晖立即严正义辞的表示:“我白家忠君爱国,体恤民情,最是公正不过,宣公子到底在说什么?”
白家人怎么了,白家人虽是天子母族,但白家人个个高风亮节,从来不迎合谁,也从来不溜须谁,而且,他白家人怎么就易如反掌了?不就是和当今的关系亲近了点吗,可正因为太亲近了点,更是格外难办,身为天子母族之人,白晖最后一篇的通夸,誓要维护天子颜面,总不能有母族之人反而去揭错的不是?
天子若真有错,自有白家本家的老者进宫去与君上谈,轮不到他什么事的。
而且他没记错的话,这宣和的母亲也是白家人才是,且还是白家本家的一位庶女来着,比他们这些旁枝可是亲近了许多,白晖咬了咬牙,这宣和还要不要脸了,自己答得易如反掌反而还说什么你们白家,你们白家的。
虚伪!
这一晚,考场中的举子们睡得格外香甜。
科举第二日,早早的便考了诗词一卷,以稻米二字作诗。此题简单,场中学子几乎在发下了试卷后便提笔开动,前后不超过一个时辰便完成。
而后过了两刻钟,本次会试的核心试卷才终于发了下来-策论。
大魏有一地名为亡山,此地贫瘠寒凉,砂石成堆,是整个大魏朝最为苦寒的地方,隶属于北方,这亡山境内,流寇成堆,百姓常常裹不饱腹,越是贫瘠的地方便越是有山贼流寇发生,他们让老百姓本就贫苦的日子越发艰难,那里家家户户的甚至不敢出个貌美的姑娘,生怕哪一日便被那些贼人听到了风儿给强掳了去。
魏君曾派了数队兵马去亡山境内清缴这些贼子,但可恨的是这些贼子精得很,从不敢与士兵们正面抗衡,只要朝堂派了兵,便躲得无影无踪的,但只要他们一走,又开始无恶不作,被派去亡山境内的官员前前后后好几批,有人身死,有人同流合污,还有人听闻便要辞官,魏君很是头疼,干脆借着科举之时考考这些举子。
应要如何行事才能保亡山境内太平,且要如何才能让亡山老百姓过上好日子?
这一题,莫说考这些举人,便是考校朝堂命官也得为难不已,那亡山之地,荒凉、贫瘠、寒凉,就是司农事的官员都不知那块地儿上应该种些什么,还谈如何改善老百姓的日子呢?
郁桂舟对这亡山还算有几分熟悉的。
郁家大房一脉如今悉数在亡山境内还不知情形如何,这两年他们请的人都未带什么可靠的消息回来,郁老祖嘴上不说什么,但心里却一日忧心过一日。
朝堂要想彻底的消灭这些贼子,非一朝一夕的事儿,光是去打一趟并无大用,还得派队伍镇守在亡山境内随时侦查,而亡山知府得与这些士兵们配合,挨家的普查人口,效验每家每丁的具体情况,因为很有可能便是那些贼子既当贼,又是民。
而贫瘠的地方并不适合种植蔬菜,应该先改变土地的土壤问题,在郁桂舟记忆里,高粱、玉米、小麦、花椒、棉花、等等植物都是耐旱,耐贫瘠,耐涝的,而其他的如豆子之类的、马铃薯都适合贫瘠之地的生长,不挑地儿才对。
这些虽不说能让老百姓富裕起来,但至少能让他们吃饱饭,只要吃饱饭了,依着人的无穷无尽的思绪,还怕想不出来挣钱的法子吗?
作者有话要说: 给我一点阳光,我能给你整个世界!
第145章 皇都之行(八)
会试第三日, 考核的是君子三艺, 三艺原是单人考核,只今年恩科, 魏君特意留下旨意, 可几人一组一同考核,不过,几人一组的难度可要比单人的大得多。
无论是会考大人的评判还是几人一组之间的默契和配合对学子来说都是一种考验和磨砺。
而选择了几人一同参与的并不在少数,以上淮学子居多,他们大都彼此熟识,天长日久的默契自是非旁人所能比,而其他州府熟人之间一起参与的也有不少, 其中以宣和队伍又最是受人关注。
这支队伍里, 汇聚了东平省内的精英弟子,解元、亚元、经魁等等,皆是渝州、晏州两府最为优秀的学子, 且在各府内鼎鼎大名、如雷贯耳, 而若说谁能打破上淮学子回回得利之事, 宣和队伍也是极为被各州学子们看好的。
艺道大比未开始,就无声的燃气了一波硝烟。
随着比试的正式开启, 气氛更是紧滞起来,学子们无一不是拿出了自己的看家本领,力求在此次会考中脱颖而出,一举成名天下知!
宣和的队伍里有白晖、郁桂舟、施越东,四人选择的是琴艺合奏, 郁桂舟曾和白晖等人在谢家村里共同弹奏了一曲《笑江湖》,此曲是郁桂舟贡献出来的,其意境悠远、其磅礴壮志都堪称经典,又涉及琴、萧、笛、鼓的融合,韵味独特,宛如一体。
姚未不在,而这回为了要脱颖而出,几乎没有多想,这曲《笑江湖》便头一个浮现在众人脑海,又加上白晖对宣和的大力推崇,且郁桂舟等人都是见识过宣和的学识和琴技的,力邀了宣和加入,只试听了一小段,宣和便迫不及待的追问下一段,受音而来,为音痴迷的他自然是二话不说的同意了下来。
如今四人相顾一看,皆是不由而同的笑了起来,各自拿了乐器,由执琴的慢慢起调,萧声混入,笛声合拍,一曲悠远,仿佛在诉说洗尽铅华的一代名仕将将归隐,写下了这一曲对往昔的回顾、感慨、峥嵘的岁月,其磅礴之势涌出,说着名仕年迈但心依旧,只如今愿一人一壶酒,带上一匹马看尽大好河山的豪情之举,更让人随着这音符想象着名仕在山川之间登山忘月,一览众山下的瑰丽震撼。
曲尽,百鸟归巢,落日斜去,这样的随性却由衷让人怀念追逐。
会考之后,会考中所发生的却依旧被人热议着,宣和等人以一曲《笑江湖》名动天下,这四人又被人称“四公子”。
姚公子就不干了。
什么四公子不四公子,明明他才是四公子之一,不过是因为他不能参加会试,把位置让给了宣和而已,怎就被给取代了?
不过他再怎样解释也无动于衷,毕竟,一人难抵悠悠众口。
“气死我了!”姚未气得连灌了几杯茶水才稍稍觉得解气,打从两日前会考后,他同郁五叔去考场外接人,便听到许多人称赞那《笑江湖》一曲。
初初,姚公子是满意的,是得意的,只差翘起尾巴接受别人的谄媚了,但随着越来越多的举子口说四人是四公子时,他的脸才慢慢黑了。
“气什么呢,咱们都知道你才是四公子之一,”郁桂舟便放了书安慰他。
“可那外头的不知道啊?”姚公子意难平,这可是关乎自己地位的事儿,誓死也要保护好,万不能为别人做了一场嫁衣。
他不由又有些好奇的看着郁桂舟:“郁兄,这都考完了几日了,你还捧着书做甚,好生歇息一番才是,最不济,学学白老三去城郊走走,憋在家里委实太闷,且还更心慌。”
会考试,没有任何人能置身事外,安然等着那放榜之日的到来,可他们却只有等着那日的到来,这中间的煎熬和等待,只得慢慢熬过去。
白公子放松自己的办法就是邀上几个熟识的去郊外走走,而原本应是手不离书的施兄则是发着呆放空,反而是郁兄替代了施兄那一角色,变成了一个手不离书的人。
郁桂舟笑了笑,扬了扬手中的书:“反正无事便看看书罢了,且这些书里涉及到考试的还挺多的,我且看看前辈们是如今解答的。”
姚未更是一口气哽在喉头。
考试都过了,下回谁还考这些考过的?
他不由的把目光放在唯二正常的人身上,眼巴巴的:“五叔,咱们就任由他们这副样子?我原本还指望着让郁兄替我想想主意怎么把四公子的位置给夺回来呢?”
郁言闻言,摊摊手:“不这样你可有法子让他们不紧张?”他蹭了蹭下巴,笑道:“不过吗,我倒是知道如何夺回你四公子的名头!”
“真的!”姚未的眼一下亮了起来。
“自然,五叔从不骗人,”郁言顶着一张诚信可靠的脸,脸上还带了点神秘,颇有种江湖骗子的装扮。
姚公子一无所觉,一下蹦到了郁言身后,狗腿的给他垂垂肩,捶捶背,口中还追问:“五叔你快说说,五叔你最好了……”
两刻钟之后。
“五叔,你到底行不行啊?”姚公子终于觉得有些不对劲了。
郁桂舟实在忍不住笑出了声,淡淡的提醒姚公子一句:“姚兄啊,四公子不四公子的不是早就被记录在案了吗?”
他们所出的书尾都是渝州府四公子的名儿,哪怕这一曲《笑江湖》并未收录在册,但在上一侧精英书籍最后也是提到过几嘴的。
所以,只要有那书在,何愁不能证明谁是四公子?
“对啊!”姚未拍了拍自己的额头,不依的看着郁言:“五叔,你这是趁火打劫啊?”
郁言斜倪了他一眼:“怎的,你叫我五叔不是我小辈吗?”让小辈来揉揉肩、垂垂背的难道有问题?
这几只只在嘴上占尽了便宜,结果当小辈该孝敬的,该表露的一样都没有,真是白让他们叫了,他还没找人算账呢,这还得看在他是长辈懒得跟他们一群小娃娃计较的份上。
姚未嘟着嘴,被忽悠得不甘不愿。
当长辈就能忽悠人了?
当长辈就能理直气壮忽悠人了?
当长辈就能在被揭穿后死皮赖脸不承认了?
谁让他是长辈呢,他认!
姚公子重新坐回了椅子上,又听郁五叔揭伤疤似的说道:“这不是很明显的事情吗,我就是看你在这儿着急上火的给你去去火呢,你想想,白小三又不在,你发牢骚也没人理啊是不?如今知道五叔是个好心的人了吧?”
听着这一个大言不惭,姚公子抽了抽嘴角,道:“我真是谢谢你了。”
“不用不用,以后记得五叔的好就行,”郁言摆了摆手,而他两人的一番说学逗唱倒是把认真读书的郁桂舟和发呆的施越东给逗笑了。
“郁兄,施兄,你们两没事吧?”姚未其实想问的是有没有好些。
郁桂舟哪能不懂他暗藏的意思,笑道:“多谢姚兄一番为在下着想的心思,如今好多了,”他看着施越东:“得之我幸,失之我命,对吧施兄?”
施越东怔了怔,随即浅浅抿唇:“郁兄说得对,险些着象了。”
依他们的年纪阅历,就是落榜也是情理之中的,殊不知多少白发苍苍的举人仍然活跃在考场之中,为的也不过是那几百席位中的一位而已,他们几十年如一日,而他们的人生才恰恰开始,便是失败几次又有何要紧?
一旬后,会考榜单发放。
这一日,皇城贡院外挤满了各处而来的举子、下人、百姓,贡院外水榭不通,到了放榜时辰,人群更是气氛高涨起来,唱报的大人带着两队士兵从贡院里走出,在外头告示上贴上了皇榜,随后高声唱报:“录贡生四百七十三人,会元一名,上榜贡生于下旬五日入朝上殿,不得有误,违者剥夺贡生资格。”
而后,唱报大人离去,等候许久的学子们一下围拢了上去,随机,人群里不断爆发出一阵:
“柳沿岸是谁?”
“这位会元是谁?”
“通州府柳沿岸,这位举子是谁?”
在不断问询柳沿岸的时候,在人群一侧的小角落,有人一下叫了起来:“柳沿岸,柳会元在这里,在这里!”
一语惊四座,泰半人看了过去,只见那最角落的一名中年男子拉着一位头发半百的老者一直在念叨:“这位就是柳沿岸柳会元老先生。”
柳老先生!
谁不也曾料到,夺取了会考第一的会元居然会是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此次会考强度大,年弱者都受不住何况年老者,在考场中,不时就有体力不支或用脑过度的人被抬了出去,这些人里,以体虚者和老者居多,能而坚持到最后的非有毅力者或年富力强者。
这位柳老先生想必就是有毅力者了。
“真是让人佩服,”不断有人这样说道。而白家派出去的几个家丁也跑了回来,咚咚咚的跑上了楼,在郁桂舟这一桌停下:“少爷,几位公子,我们看到皇榜了!”
“中了吗?”
几人异口同声。
作者有话要说: 宝宝这两日不在家,手机更,速度慢见谅,么么哒
第146章 皇都之行(九)
“中了中了, ”小厮兴高采烈的比划着:“我们早就说好了, 我从最开头往下,他们一个从最后, 一个从中间开始找的。”
尤其以郁桂舟三人, 心尖都有些发颤:“三人都中了?”
小厮们再次狠狠点头,喜笑颜开的给他们道贺:“恭喜三位公子榜上有名,青云之路指日可待!”
虽早就说过胜负天定,但真到了这一刻,郁桂舟三人还是激动得左看右看,一副不知如何是好的模样。
“哈哈哈,赏, 通通有赏!”这时候, 姚未挺了出来,长袖一挥便从香囊里拿出几锭银两给发了下去,喜得小厮们又说了一通吉利话, 这才告退离去。
姚未转头喜笑颜开的看着他们, 学着小厮的模样作揖道贺:“恭喜郁兄, 恭喜白兄,恭喜施兄, 往日青云之路指日可待,可别忘了多照顾照顾小弟啊!”
“你啊,”郁桂舟等人含笑看着他,白公子一如既往的潇洒大气,折扇一合:“端看你如今这恭敬的样子我便同意了就是, 记得往后需一如既往的谦卑恭敬,我们说东不得往西,知道了吗?”
“是是是,”姚未把腰弯得更低,直把几人逗得哈哈大笑。
下头人群里又是爆出了一阵阵的欢呼,不时有过了会考的举子被周围人给围簇,更有暗藏在人群里的小姐姑娘们,不时小声的讨论着下边哪位贡生面容姣好,看着风度翩翩,眉宇皆是书卷之气云云。
有了这些个小姑娘们,底下的学子便格外注重仪态,往年如同这个时候,定然是悲喜交加、更甚者未通过后失声大哭起来,可如今这下头一片其乐融融,其一是因为魏君加了恩科,给人了一种措手不及之事,泰半举子估摸着就跟郁桂舟等人一般,只是凑个趣儿,万一运气好中了呢?
如今就算没中也是没什么的,两年后还有一考呢,这一回就跟白考的一样,还累积了一回经验,其二就是书生们向来认为女子弱小,需要人保护,需要人疼爱,若是在这些姑娘们面前大哭丢了颜面,谈何立足?
郁桂舟过了会考,郁五叔这个长辈竟然比他还失态许多,堪堪到这时才回过了神,拍着巴掌表示:“既然你们都过了会考,五叔就请你们去太白楼上大吃一顿如何?”
“不好吧,”郁桂舟摆摆手:“如今只是过了会考,得了个贡生的名头罢了,能不能得了那进士老爷的称号还另说呢?”
“你小子!”郁五叔瞪他一眼。
这时候还谦虚起来了,谁人不知过了会考那边是板上钉钉的进士老爷了,还非得跟他装模作样的,莫非,他上下打量了大侄儿几眼:“莫非你还想吃我两顿不成?”
白晖几人便起了哄:“五叔,确实应该是两顿。”
“就是,万一我郁兄得了个状元呢?”
郁言便也跟他们笑言:“若是舟哥儿真的考了个状元,别说两顿,便是二十顿五叔也请你们如何?”
乡、会两试只捞到一个乡试亚元,离那状元还有那十万八千里远,状元之位何等的激烈,怎的也落不到舟哥儿头上。
夜晚,郁言在太白楼里设宴为他们庆贺,酒足饭饱后,才打道回府,竖日一早,白家主家那头便送了不少礼品过来,除了给白晖的,还有给郁桂舟、施越东二人的,说是恭贺他们过了会试之礼,两人接了过来,让人替他们道了谢,随后到了下旬月里,几人都关在房里苦读一番,时不时的还拿出卷宗查阅一下前些年殿试时魏君可能会问到的问题研讨一番,很快,殿试那一日到了。
清早,郁桂舟三人便收拾妥当,只浅浅用了点清粥便不敢再多贪嘴,卯时一刻,三人便出现在皇宫外等候着,与他们一般的还有四百七十三位会考贡生,皆是穿戴整齐不苟,小声的交谈着,半点不敢喧哗。
卯时三刻,宫门大开,身着太监服饰的内侍监走了出来,在询问了几声人数可否到齐后,便领着他们入了那巍峨的宫门。
皇宫重地,多少人穷其一生也望不到里边是什么模样,但此刻走在这青石砖上的贡生们却半点不敢到处打量,只低着头随着人群走动,眼里,只看得清脚下那四四方方的一块儿地。
约莫半个时辰后,浩浩荡荡一群人到了朝堂之上,两侧各站着两队身着朝服的官员,中间那一处从里到外,一直延伸到阶梯间,整齐的摆满了桌椅蒲团,上头放着笔墨纸砚,内侍监从怀里取出一份文书,依次念着名儿,点到的那人便依次在前头的位旁站着。
四百七十三位贡生全部到场,片刻后,便有唱报的太监尖锐的报道:“陛下驾到。”
在场数百人呼呼啦啦的一同拜服在地,行了大礼,口呼:“陛下万福金安,愿陛下吉祥,四海升平。”
龙头侧边,水晶珠帘被掀开,发出清脆的声音,而后,魏君带着一对宫娥踏入殿中,待魏君端坐于龙椅上,目光威严的扫荡了一圈后,方沉稳的抬手:“诸位爱卿请起,各位贡生们请起。”
“谢君上,”又行了谢礼,所有人皆是站起了身,微微垂头,半垂着眼未敢直视天颜。
“今年国泰民安,四海升平,朕很欣慰,且太子之位已立,逢此大喜之日,又得有诸位良才美玉,实是我大魏之福,”魏君又道:“诸位之才朕略有耳闻,今日,便让朕大开眼界,一堵我大魏良才的旷世之才吧!来人,赐卷。”
那卷是一白卷。
在两侧朝廷命官和上首魏君的瞩目下,端坐于中间的诸位贡生们颇感压力,尤其那最前头的,更是激动的手指微颤起来。
“大魏虽如今国泰民安,但总有些贫瘠荒凉之地让百姓苦寒不已,朕每每回想这些便夜不能寐,诸位贡生,若你们是那贫瘠之地的官员,会如何妥善安置百姓,以让他们安居乐业?”
魏君问。
带领一个一无所有的人到吃穿不愁很容易,但要带领十个、百千个、上万个那便是民生问题了,此论别说考校在场贡生,便是询问在场官员也得为难不已。
问了这个问题后,魏君在朝堂上待了几刻,便转到了后殿歇息,伺候魏君的大总管来福捧了一杯热茶放在案前,见魏君忧心忡忡,口里安慰:“陛下不用担忧,这一届贡生们见识眼界均是不凡,想必往后能为陛下解忧才是。”
魏君喝了茶,叹道:“这一届,本君倒是有两人非常看好,就拿上回那策论来说,真真是说到了本君的心坎里,尤其那谁……”
来福会意的接口:“姓郁,渝州府的郁举子。”
魏君点点头,称赞起来:“对,尤其这位郁举子,那篇策论真是如给朕下了一场甘霖,分析得足够到位,也足够有深意,若按照他之法,想必那亡州之地用不了多少年便能让老百姓吃饱喝足了。”
来福趁机捧了魏君:“那也是陛下开恩才让这位郁举子有了这番造化,否则他就算空有惊世才华,也毫无用处。”
魏君笑了起来:“你这话不对,若是他当真有惊世之才而朕却因着过往一些小事便耿耿于怀,只顾着君王颜面,那岂不是我大魏的损失?”
“是是是,陛下言之有理,”来福笑容加深,一副陛下说什么都有理的模样。
魏君早习惯了他这一副模样,又道:“还有一位晏州府的宣姓学子也很是不错,功底扎实,见识和阅历也是不凡,听闻此子与白家有何关系?”
来福一听魏君问话,忙答:“是有几分关系,那位宣和学子的母亲乃是白家三房的一位庶女,当年远嫁晏州去了,据老奴所知,这宣和学子自小聪慧无比,拜得平衍大儒为师,且在外游历了几年,那份见识定然非旁人所能及。”
魏君似对这二人格外看好,又说了一次:“朕对他们期望颇深啊,只盼此次殿试莫要让朕失望才是。”
这一场殿试策论,从清早直到申时才得结束,待内侍监们收了试卷后,贡生们才得以在人带领下鱼贯而出,各自回去等候放榜通知。
且不替收卷后立刻便有数位大人连夜批阅试卷,便是参与了殿试的贡生们此刻也是累极,郁桂舟三人搀扶着上了马车,待回了清澜小院,连晚饭都未用倒头便睡,直到第二日清晨,三人才精神抖擞的站在了前厅里头,双眼发绿的用着早饭。
“慢些慢些,你们慢些,”姚未一边担心,一边暗道,待日后他参与那殿试后不也会如此吧,瞧这几位给饿的。
事实上,他们会如此,多是因压力太大造成的,毕竟在魏君眼皮子底下科举,在那么多大臣的注视下握笔书写,对连官场都没进的学子来说,并非一件简单的事儿。
吃饱喝足,三人依靠在椅上,喝着热茶,长长的嘘出了一口气儿,科举之路,至此,落下帷幕。
作者有话要说: 都考到了这时候了,已经考到头了是不是。
接下来将要开启新章节了哈哈哈。
第147章 皇都之行(十)
魏国三十九年九月十五日, 逢太子盛典, 君以开恩科以示恩泽,会考试共录取四百七十三人, 其有三人力压群雄, 最为出色,特以“状元”、“榜眼”、“探花”之称号宣以四海,以举国学子闻之。
从皇宫出发的唱报队伍浩浩荡荡的朝着街道某处出发,其中有人手捧金花乌纱帽、大红袍、牵着金鞍红鬃马,吹锣打鼓好不热络,后边还跟着不明就里看热闹的老百姓、各学子等等。
队伍一路行至普通官吏的街道,在一处名为清澜小院的地方停下, 而此时, 被白家一行人派遣出去打探消息的小厮们也狂奔着跑了回来,边跑边喊:“大喜,公子大喜了!”
被各种声音纷纷吵闹出来的郁言等人正踏出门口。
“怎么了这是?”
正问着, 小厮和那报唱的同时在大门处停了下来。
那带队的头一人穿着一件官服, 面容和煦, 朝几人抬了抬手:“请问哪位是郁桂舟郁老爷?”
心里本就诧异心惊的白晖几人同时指了指中间的郁桂舟,而郁公子本人也呆若木鸡, 直到被人给推了一把才回了神,上前两步,回礼:“在下便是。”
那大人忙摆摆手:“使不得使不得,状元公客气了。”
“嗤!”周围传来一圈又一圈的吸气声儿,目光灼灼的看着那年轻俊美的男子, 还有些不可思议,这可是状元郎呢,委实太年轻了些。
“状元郎,状元郎!”
姚未连连说道,围着郁桂舟团团转,狂喜起来,比他自个儿中了状元还激动万分:“郁兄,你是状元公呢?”
这时,纷纷有人道贺起来:
“恭喜状元公,贺喜状元公。”
“恭喜状元郎了。”
“……”
白晖、施越东也真心实意的抬手:“恭喜郁兄喜中状元!”
“大侄儿啊,”郁言突然感触起来,一把拍在他的肩上:“五叔果然没看错你,好样的,我郁家就靠你了!”
说完这一番话,郁言面容一肃,豪迈的摆摆手:“多谢各位捧场,来报信的通通有封红!”这回不用姚未提醒,郁言便从容的让陈蕊从里边拿了些封红,还让人抬了些铜板过来,把封红一一递给了报唱的人、看榜的下人,又在门前洒了些铜板,一时,整个清澜小院喜气洋洋。
闹了一阵,那唱报的大人便让抱着头帽、衣裳的报喜者上前给郁桂舟披上了红绸步,拥着人骑上宝马,浩浩荡荡、吹拉弹唱的游街去了。
直到被弄上马的时候郁桂舟都还云里雾里着,这怎么他就成状元了呢?
状元郎这种名头每个学子心里或都想过的,他也不例外,只是郁桂舟清楚自己有几斤几两,虽想过,但从未奢望过,可如今这名头就在他头上,热气腾腾的画面就在他眼前,告诉他,这一切,都是真的。
他是真的中状元了啊?
有了这个无比清晰的事实,郁桂舟总算振作了起来,脸上露出从容温和的笑容,笑着同周边不断道贺的人点头示意,不多时,他们便遇到了另外两队吹拉弹唱的队伍,这其中,一人是榜眼,一人是探花。
榜眼之人,郁桂舟曾见过,便是那位会考头名会元,而探花郎他则比较熟了,是那晏州府的宣和。
三人相遇,打过了招呼,随后一道游街打马,也是这时,郁桂舟才了解到书中曾说过的“选婿”一事是为何,两旁两岸的街道上,不时有花束从天而降砸在他们身上,他和榜眼微乎其微,可怕的是宣和几乎要被花束给淹没了。
没办法,谁让自古以来,探花郎便是选出的容貌最为俊美、且尚未成亲的佳婿呢?而他们一个娶妻,一个年迈,谁都不是心仪人选。
行走间,郁桂舟还低声传音给宣和:“宣公子,你瞧见四周楼上对你指指点点的各位大人和小姐了吗?”
中间的柳沿岸老先生便只顾笑了起来。
宣和一身的风度被几乎没顶的鲜花给打散得七七八八的,一丝不苟的衣衫皱巴巴的,连束着玉冠的发丝也杂乱了许多,露出几缕黑发到处飘荡,这对自小受着世家礼仪,哪怕外出游历也有人服侍的宣和来说,此番还是头一遭。
他顾不得回答郁桂舟的话,只不着痕迹的理着衣摆,脸上还是一如既往的摆出温和谦虚、偏偏如玉的世家公子形象,看得郁桂舟和柳沿岸老先生都忍俊不禁。
笑了一段后,郁桂舟实在忍不住提醒他:“宣兄,你也莫要太重仪态了,如今不过才走了几条街而已,待咱们游街一圈回来,你这一身早就毁了,何必还多此一举呢?”
世有才华状元郎,古有美玉探花郎,谁让他太受欢迎了呢?
听了郁桂舟的劝告,宣和面上先是纠结了一番,接着才叹息似的放下了手,只觉得到底是有些狼狈:“我已有心仪之人,待回去后便登门提亲,此番于我真是太过意外。”
榜下捉婿这事儿,宣和是知道的,只是宣家和白家这一代结亲的事儿早就是板上钉钉了,因此他若上榜,也必不会担心被赐封探花郎。
可世事就这样无常,状元和榜眼二人皆是有妻有子的人了,唯有他一个,虽说两家口头一约定好两个小辈的事儿,只到底没有流露出来,旁人也无从得知,这时候,也只有把他放在这个位置最为合适了。
宣和憋着气,跟在郁桂舟和柳沿岸老先生的后面躲躲闪闪的走过了一回打马游街,到游街完,整个人才一下放松了下来,那唱报的大人临走前,告诉三人,十八日,在宫中有一场琼林宴,望他们准备参与,而过了琼林宴后,这批新上任的进士便要选择是投身官场,入朝堂上入官,还是苦心研读,成一代大儒。
白家清澜小院里,不断有礼品从外头送来,均是为郁桂舟道贺,把郁言等人忙得底朝天,一人忙着登记,一人忙着整理,还有人负责把东西装箱等等。
只是再忙,对郁言来说,那都是高兴的。
郁家出了个状元郎,甭管几房不几房,对他们来说都是一件光宗耀祖的大事儿,郁家从祖辈开始,一直走那耕读传家之路,便是当年的郁家大房,也不过是侥幸考得了进士,汲汲营营的做了个五品的京官罢了,饶是如此,在淮阳那地方也足够让人论道敬重。而如今,舟哥儿这小子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一下就给老郁家考了个状元回来,真是让地里的祖宗都颜面有光啊!
郁言乐呵了半晌,一直搬着礼品的姚未突然问了起来:“五叔,你上回说的,若是郁兄考上了状元,太白楼里二十顿席面可别忘了!”
“有吗?”郁言脸一僵。
他当时那不是笃定了舟哥儿根本考不上状元才顺嘴一说罢了,这下子什么是祸从口出他是知道了,他就是一个现成的例子。
“那,那就吃吧!”
二十顿罢了,还吃不穷他的!
姚未嘿嘿一笑,见一旁整理东西的白晖和施越东二人毫无反应,不禁挤眉弄眼的清了清嗓子:“那个啊,白兄、施兄,我知你二人现在心里不好受,但俗话说得好,无论什么猫,只要捉到了老鼠那就是好猫,你们也别太伤心难过了!”
白晖把手上的东西一搁,转回了头:“你几时见我们伤心难过了?”
他和施兄一人在前十,一人在前二十,哪怕比不得郁兄名头大,但也足以傲视泰半学子了,何况,他和施兄出生世家,又不曾像宣和一般到处游历,增长见识民情,这一届科举偏生考的他们最不擅长的,还能取得这样的成绩已经是超乎他们心里预期了。
跟一个在府试里吊尾考上秀才的人相比,那真是差得太远,足足有十万八千里。
他们不过是经过此次科举发现,书中曾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是对的,他和施越东都严重缺乏了这些见识,因此正在商议去哪里游学一番呢?
等郁桂舟回来后,清澜小院已安静了下来,郁言把整理好的单子给他,为庆贺郁桂舟考上了状元,几人在太白楼喝得酩酊大醉,直到夜半才歇下。
三日后,宫中举办琼林宴,四百七十三位进士参与,这其中,又数郁桂舟、柳沿岸、宣和三人被人追捧追逐,在宴席上狠狠出了一次风头,进行到一半,郁桂舟悄声倚在廊上歇了口气儿,正吹着热气,却见一名内侍监朝他走来。
这内侍监手持佛尘,年纪稍大,行走见并不低眉垂头,想必是一位有品阶的内侍监,郁桂舟微微侧身让他过去,却见那面无胡须的白嫩太监笑呵呵的拦下了他。
“这位便是此处恩科的郁状元公了吧?”
这是来找自己的?郁桂舟心里咯噔两下,正色的抬抬手:“正是在下,不知公公有何指教?”
这内侍监正是魏君的大内总管来福,他笑眯眯的摆摆手:“奴倒是没什么指教,只是有一封君上的口信,不知状元公可愿意听?”
郁桂舟一下跪在地上,口呼:“君上万岁吉祥。”
来福笑眯眯的点点头,清了清嗓子:“陛下有旨,状元公有勇有谋,是我大魏良才美玉,亡山一策论让朕欣慰不已,不知状元公可愿去那亡山境内当一名小小的知府,为国为民,除暴安良,替百姓谋福祉?”
知府?小小?
知府一位若只是小官,那县令这个七品官要怎么办是好?这可是正四品官,比郁家大房当年汲汲营营那般多年才当了个五品京官还要大一级,且他如今不过才初初考中进士,连官场都没进便扣下一顶四品官的帽子?
给一个新人这样的厚礼,足以见那亡山之境有多嫌恶,否则,他就是熬上个七八载也当不上一个知府不是?
郁桂舟心里门清,且这内侍监又笑眯眯的看着他,他心里便知,这是如何也回不得的,魏君已然打定了主意让他前往那亡山,他如今拒绝,倒是落下一个不识抬举的印象,到最后,依然要去,但境地可就不同了。
想通了这一层,郁桂舟毫不犹豫的谢礼:“谢陛下抬爱,学生定然不负所望。”
作者有话要说: 哈哈哈哈,我郁兄是状元郎!
第148章 皇都之行(十一)
来福大总管把郁桂舟的神色尽数纳入眼底, 满意的笑了起来:“老奴便恭喜状元公走马上任了。”
这是一个聪明人, 而也只有够聪明、够圆滑的人才能察言观色,洞若观火, 才能安安生生的替陛下完成宏愿, 才能从那荒凉之地平安的活着回来。
“不敢不敢,”郁桂舟哪敢受这位大总管的礼,谦虚了两句,询问道:“敢问侍监,在下此次去亡山,陛下可曾还有何交代,比如?”
他迟疑了两句, 而来福大总管笑意却更深了, 此子果然如陛下所料定是心里有计谋成算的,不由看着他:“状元公有话不妨直说,陛下有言, 若是状元公有所要求的, 在合理范围内都是可行的。”
得了这话, 郁桂舟一颗心才回了肚子里。
“原得君上垂怜命在下司其重任乃是一桩幸事,奈何臣下只有一人, 赤手空拳的哪怕有千般计策、万般筹谋也于事无补,唯有恳请陛下能拨一支队伍给臣下,臣保证,以此队伍定能消灭那盘踞亡山境内的贼子,替百姓伸冤, 让他们能安居乐业。”
听他说完,来福总管定定的看了郁桂舟好一会,才道:“状元公倒是敢说,可状元公可知,那亡山因常年有贼子出没,老百姓衣不果腹,便是给了你一支队伍,这么庞大的人,光是吃喝便是一大难事,状元公可曾考虑过?”
朝堂曾经也不是没有想过派遣一支队伍去亡山守护,可那么多人要吃要喝,只得由朝堂拨粮下去,而押解军粮的队伍一进入那亡山之境,便总会遇到大大小小、一股一股的盗贼来抢粮,这些人回回抢了一点就撤退,等队伍到了守护亡山的士兵们手中,可想而知还能剩下多少,这也是这些年来朝堂为何一直没有镇压下亡山的原因。
最初在得知那些盗贼竟敢连军粮都抢时,魏君不是不震怒的,当家便命了一支大军过去镇压,那支大军与亡山境内的盗贼们你追我赶了数月,那些盗贼们倒是不敢跟军队正面抗衡,只一直拖着,不让他们接触到军粮队伍,庞大的军队吃喝比最开始守护亡山的那一队队伍要庞大得多,最后实在没辙,这才撤了回来。
一晃,就到了如今。
郁桂舟自然知道这些,但若是没有队伍护送,他这个朝廷任命的官差别说安全到达那亡州了,估摸着堪堪入了那亡山境内,便会被得了消息的盗贼们送到黄泉底下去。因此,他只道:“臣下会竭力供养这些士兵,让他们成长为一名名铁血战士,护卫我魏国上下周全。”
来福总管沉吟了片刻,方道:“状元公的要求老奴会替你传达,如此,状元公便回府等朝廷的消息吧。”
“多谢侍监,”郁桂舟真心实意的道了谢,等来福大总管的身影渐渐远去,这才回了那琼林宴上与诸位进士老爷们相谈一番。
夜深时,宫内大开,参与了琼林宴的四百七十三位进士老爷们鱼贯走出,纷纷告辞,这才各自散去。
“郁兄后头去哪儿了,我瞧你这脸色可不大对,”马蹄声在安静的街道上蹄蹄哒哒的响起,摇晃的车厢里,白晖摇着折扇,随意的问了句。
施越东也随着他的话看了过来。
“很明显吗?”郁桂舟下意识的摸了摸脸,问着白晖:“可是表现得不大对?”
白晖原也只是随意一问,没成想还真有事儿,不由得坐直了身子,神色凝重了几分:“还真有事儿?我原还道莫非是谁言语不对碎了嘴让你不来劲了。”
那琼林宴上,并非每个进士都是好说话的,也有那起心思不宽的,说话间便露出几分艳羡、几分嫉妒的也不是没有。且因着他们交情颇深,平日里结交时候甚多,因此对他人的情绪方比旁人多了几分了解,这才有此一问。
郁桂舟摇摇头:“非也,我是遇上了一名大监。”
白晖和施越东同时皱起了眉头,白晖虽是白家旁支,但对宫中的情形还是比郁桂舟了解得深得多,在世人眼里,或许人一生的最高点便是当官,权倾朝野,但其实真正当官的人对宫廷里这群内侍监也是有几分忌惮的。
相比他们,内监们日日接触到君王的时候更多,更得陛下放心,因此,若是得罪了一名内侍监,不知何时便会被他们下绊子,或在君王耳畔吹吹邪风,让上头的那位厌弃其人。
白晖担心的看着他:“是那大监出言不逊了?”
郁桂舟还是摇头:“非也,那位大监是替陛下传了口谕的。”
这一说,白晖一下就想到了来福大总管身上去,脸色倒是好了几分,重新靠在了车厢上,努了努嘴:“说说。”
郁桂舟摇头叹道:“回去再说吧。”
语气里,丝毫没有欣喜。
白、施二人这才感受到了事情的严重,因此待一回了白家,便让人把郁言和姚未给找了过来,等人一齐,在郁五叔和姚未不解的眼里,白晖沉着气儿说道:“郁兄,如今人都在了,说出来大家一起商议商议。”
郁桂舟便如实的道明了原由。
听完,一室的寂静。
“不行,不能去!”郁言最先反应过来,一下便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眉头紧蹙,如临大敌。舟哥儿可是他们郁家的希望,万万不能折损在亡山那地方。
若是亡山这般好去,这两年间他早早便寻了过去,哪还能四处托人慢慢的打听起郁家大房的消息?
“你先别激动,看看舟哥儿怎么说,”陈蕊拉了拉他。相比起郁言的各种担忧,陈蕊对郁桂舟有一种莫名的信任。
郁言叹息:“蕊儿你不懂,那亡山境内委实太可怕了,否则又怎会叫亡山,那是因为进了那境内的,皆是安葬于此。”
“不去不行了,郁兄以应了下来,如今是再无转圜的余地了,”白晖指出郁言最不愿承认的一点。
雷霆雨露,皆君恩。魏君早便打定了主意把郁桂舟放到那亡山去,又岂会容得他选择?何况,若是郁桂舟选择了不去,那他的官场之路,便也止步于此了。
郁桂舟,没得选。
这等大事,施越东和姚未也没了好主意,只得眼含忧虑的看向了郁桂舟。
“不用担心,”郁桂舟安慰他们:“既然已应承了下来,那便要好生去做,自古富贵险中求,不博上一博,哪有那青云大路?”
若真汲汲营营、战战兢兢的熬着资历,恐怕又是一个郁家大房的下场,无权无势,最适合被当权者们抛出来当垫脚石。
他要做,便要尽力,他要入官场,便从不曾只图个芝麻绿豆的小官。
“话虽如此,”但到底郁五叔担忧不已,这青云路,用的是以命相博,稍有不慎,便满盘皆输,一捧黄土,多少年后再无人记得。
“罢罢罢,左右已是天命,再无更改。”
小糯米是六月生的小胖娃,到九月十五那一日恰好百日,怀云镇上最年轻的举人老爷嫡子百日宴,多的是人捧场道贺,无论是郁家多远的亲戚,哪怕只能扯上边的,也赶过来道了喜,要讨杯酒喝。
席到一半,酒上憨头,便有一队穿着喜庆的队伍吹锣打鼓的走了过来,那队伍两头,更是由县衙的捕快们护着,直走到了郁家门前方才停下,人群打头的不少人都认识,便是府衙的师爷,这师爷满脸笑意,抬手对着正要去招呼的郁当家等人道:“恭喜诸位老爷,贺喜诸位老爷,郁举人在此次恩科中已过了会考,只待殿试后便得以封官入青天了,今儿是郁贡生老爷嫡子的百日宴,可谓是双喜临门,在下恰恰讨上一杯水酒喝才是。”
师爷的话音一落,顿时又在这里,甚至整个清县投下了一枚重弹。如此年轻的学子,一路平步青云,从府试到乡试、会试所向披靡、过关斩将一般成为了整个清县内最年轻的进士老爷。
且不提这位最年轻的进士老爷在其后被钦点成状元公时众人的表情,但此时此刻,郁家人却是激动的无以加复:“中,中了?”
庞氏在郁竹姐妹俩的搀扶下走了过来,还有些不敢置信:“敢问师爷,说的可是真的?”
若是平日里这般被人一而再,再而三的,师爷早就不满了,但此时此刻,他一点也升不起这种念头,只重复起来:“是真的,恭喜老夫人了。”
庞氏手指微颤,郁竹姐妹也是笑得合不拢嘴,这其中,抱着糯米的谢荣尤其被人艳羡,进士娘子了,不,或许马上就是官夫人了。
得了这个消息,谢荣也是心尖发颤,抱着糯米的手都不由得紧了紧,胖糯米哼唧了起来,雪白的脸蛋上胖嘟嘟的,只嘟起红艳艳的小嘴,嘴撇了撇,似乎有些不高兴的模样。
“娘的小糯米啊,”谢荣轻轻低下头,在糯米光滑的脸色蹭了蹭。
这一日过后,郁家是彻底没了清净,郁家人更是掰着手指算起来郁桂舟何事回来,只是,两旬后,等来的不是郁桂舟衣锦还乡、告慰父母,等到的是郁桂舟状元公的大名四海皆知,还有他的一封亲笔书信。
身在上淮的郁桂舟,却半点不得空闲,早前,他师傅渝州院首便寄了些关于亡山的一些情报过来,甚至连姚大人也寄了一份地形图过来,包括郁桂舟等人在上淮各处收集到的关于亡山境内的各种资料,合力整理了一份亡山的大概情形。
宣和这个探花郎也与众人一起研讨起来,宣公子是白晖邀请过来的,按白公子的说法,宣和在外游历几年,且曾经艺高人胆大的在亡山境外的泰州一带流连过,对亡山的情形应是了解得多,对此,郁桂舟等人也是十分欢迎的。
宣和是个翩翩如玉的君子,但提起当年在泰州之时的情形,若非这几人已见过了他狼狈的模样,他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把那段往事说出来的:
“亡山与那泰州比邻,隔得不远,要从那泰州到亡山去,需得穿过那一条贫瘠之地,但是泰州人却无人敢走,反倒是时不时会有亡山过来的人会走过那儿到泰州采办物事,那亡山处在北边和东边的交汇处,就像是一个死角一般,因为那里常年气温低,且偶有黑雾笼罩,山坡倒是够多,但砂石成堆,土地贫瘠,极少能见到老百姓种植东西。”
更不提当年他在泰州街头,被一个亡山出来的大老爷们看上,还想强抢他,所幸他身边有几个武艺高强的在暗处护着这才毫发无损的从泰州走了出来,此后,宣和便再不曾去到过那块地方了。
对了,宣和突然想起了一件当年在酒楼听到的事儿,道:“我听闻那亡山虽穷山恶水,但挖出来的石头十分不错,成色好,光滑且颜色极美,不过那东西十分难得,多是开采山石,贩卖与外头,当地老百姓多是在做那开采山石的活计。”
郁桂舟听得眸子一沉。
开采山石,在古代算是最高危的工作了。
尤其砂石遍地,开采山石,危险性就更高了,一个不小心沙堆滑体,人若是躲避不及时很可能会被活埋进去。
“那亡山当真是光秃秃一片了吗?”姚未听得不可思议。
“非也非也,”宣和摇摇头,道:“那亡山既然有个山字,自然是说明有山的,那山林灌木庞大,山高密集,凶兽繁多,无人敢踏入其中,只山下坡上砂石成堆,怎能种植东西?”
山上有野兽,山下无法种植,这才是导致亡山境内的老百姓无法生活的主因,且还有那盗贼时不时的出没,抢劫老百姓的血汗钱,这样一来,老百姓如何不衣不果腹?
“这些贼子当真可恶!”施越东听得气愤不已,姚未也义愤填膺的附和。
“你们看,”郁桂舟把地形图展开,指着那亡山那四处连绵的山坡和被勾勒出的其他地区,道:“我怀疑这些盗贼就隐匿于这山下的村庄里头,方才宣公子一句话倒是提醒了我,那高山之处凶兽遍地,地下坡上砂石成堆,老百姓既然上不去那高山之处,那些贼子自然也不会去的,那砂石上一眼望尽,为何当年朝廷几次派遣军队均无所获,我怀疑……”
几人一同看像他,几乎是异口同声的道:“你怀疑他们藏身在村子里,被村里人包庇?”
为何,难道是那些贼子威胁得迫使村民们不敢吭声?
郁桂舟点点头,又道:“不止,我怀疑那些村民中就有许多人本就是那贼子里的一员。”
若是村民们敢揭露,那岂不是一下得罪了整个村,贼子虽得以伏法,但他们的亲眷犹在,过后谁知道这些亲眷会不会报复?
“嘶”其他几人不由得吸了口气,但细细一想,这种推断又合情合理。
郁言神色凝重:“既然你推断出了不少事儿,那该如何做心里便得有个底,好生把事情想清楚,免得过去后被弄得措手不及的。”
郁桂舟点点头:“我知道。”
竖日,圣旨到。
任命郁桂舟为亡山知府,司正四品职位,可调动一支千人队伍,择日出发,不得有违圣意,钦此。
送走了宣旨的内侍监后,郁桂舟便要准备出发,厚重的衣裳是必不可少的,还有一些治疗外伤和内伤的药物,以及一些书籍等等满满的装了一大车。
三日后,白晖、施越东、姚未、宣和以及一些认识的人纷纷过来送别,这一别,便不知多少年得以相见,但纷纷约好,此后无论如何,书信往来定是不可断。
姚未还想奋力挣扎着随同他上路,但郁桂舟哪敢让他跟去冒险,没见姚大人都送了他那般大的一份贺礼了,他还怎忍心让他的独子置身于危险之中?
最后,郁桂舟只得安慰他:“待你随同白兄、施兄去游历一番,经年过后待我把那亡州打理妥当,你们再游历至此,咱们总有相见那一日不是?”
白晖、施越东也扯住了人,一番劝慰,最后一众人只得目送郁桂舟、郁言和陈姨带着浩浩荡荡的队伍前往一个看不见未来的路。
郁五叔此次也跟着去了,且还是作为知府师爷随同上任,只修书了一封信到淮南作罢,且不提淮南三房那边是何等震惊,此时,朝堂的任命文书也以飞快的速度传了出去。
作者有话要说: 当官发财有儿子了!!!!!就问你们快不快,快不快,宝宝的剧情快不快!!哈哈哈哈
第149章 为官之道
落雁坡位于唯一一条亡山出口的咽喉上, 过了那落雁坡后就直通向亡山境内, 因此,占据着落雁坡的一伙贼人在亡山这块又是最为凶残的, 他们牢牢把持着亡山的进出口, 像路过的亡山人收取大量的钱财,俗称“过路费”。
凭着这一点,这土家寨也是富得流油。
土家寨建在落雁坡上山林里,不过山林凶兽多,他们也只敢在外围划了块地,猎杀驱赶了不少野兽占据了下来,再往深处那就不敢了, 亡山这些密林少说也有几百年的历史, 代代人都不敢踏入里边,听说里头那大老虎熊瞎子的成窝成窝的,那些大家伙皮粗肉厚, 动作又迅速, 根本不怕他们这些弓箭之流。
近几年休养生息, 土家寨也招揽了不少人手,到如今足足有了三百来人, 这些人里,全是壮年大汉,正是身强有力的时候,除开这些大汉,土家寨还抢了百来名妇孺, 有外头的,也有亡山本地的,以年轻女子居多,这些女子神情皆是麻木、认命,除了有那好颜色的被几位当家的看中带回了房,其他的都是被寨子上的汉子们随意享用,又生下了不少的娃,满打满算的这寨子里稀稀拉拉的也有了四五百人之多。
土家寨的议事堂里,坐了五个身穿虎皮的大汉,露出黑蛮健壮的胳膊,坐在首位椅子上的壮汉粗声粗气的开口:“泰州那边递来的消息,说朝廷上又派了个知府过来接管亡山,还带了一支队伍过来,你们怎看?”
话落,下首最为的第五名男子便嗤笑了一声。
他笑道:“大哥,你也太看得请朝廷的那帮子酒囊饭袋了,这位我也听说了,今年才考中的科举,好像还是个状元公来着,”他不屑的撇了撇唇:“就算是个状元公又如何,那些当官的哪个脑子不灵光,可到了咱们这地儿,还不是得乖乖听话,不听话的那就……”
他旁边的大汉微微蹙起了眉,不赞同的看着他:“五弟,你收敛点,就因为你砍了两个知府,前些年朝廷才一直找咱们麻烦。”
五当家舔着嘴,嗜血的笑道:“四哥你就是太心善了,那群王八羔子,被咱们带着在亡山里饶几圈就晕头转向了,最后还不是得乖乖滚回去。”
两人意见不同,开始争锋相对起来,听得上头的大当家不耐烦的摆摆手:“行了,你们一人都少说两句。”
他问着一直没吭声的二当家,问道:“老二,你咋说?”
二当家虽也是虎皮加身,露出胳膊,但长得不若几位当家粗狂,眉宇之间反而还带着几分沉稳,沉吟了会,他方道:“大哥,这小子虽不足为虑,但他能从一小小的小人物爬到状元公的位置上恐怕还是有两分本事的,”说到这儿,他又迟疑起来:“只是,五弟有句话说得也不错,这小子初出茅庐,连官场都没入就被打发到这儿来了,想必虽有些脑子,但谋略手段还是欠了火候,依我说,还是像往年的那般,等大军压境,咱们就先撤离这儿,回去好生歇息几月,等他们耐不住了这没吃没喝的苦寒之地,自然会知难而退。”
三当家听得连连点头:“二哥说得没错,我也同意。”
于是大当家便看着四当家和五当家:“你们觉得呢?”
“没问题。”
“我也没问题。”
“那好!”大当家一锤定音:“那咱们便先说好了,待他们来咱们便弃寨而走,给他们来个空城计,哈哈哈。”
此言一出,另外几人纷纷大笑。
郁桂舟一行人,不眠不休的赶路也在足足两旬后才赶到泰州,途中,近千人的大军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被郁桂舟分成了五个大队,每个大队又分成了四个小队,每小队五十人,分工合作,上山,下地,后勤,护卫,巡逻各司其职,大军统领是一名小将,入将营不过四五载,是地地道道的上淮世家子弟,姓乌,单一个寻字,如今不过二十四五,在大军入了泰州边境,已经隐约看得见亡山的影子时,是夜,乌寻到了郁桂舟的帐篷。
他到时,郁桂舟正与郁言摆着地形图在商讨着什么,见他来,郁桂舟扬起了手:“乌将军,快来,我正想差人去叫你呢。”
“大人,”乌寻抬手施了礼,在他们旁边坐下,一本正经的说着:“末将也正要与大人商议进入亡州之事。”
郁桂舟点点头:“是该如此,不知乌将军有何高见。”
“高见谈不上,末将只是发现这进出亡州却只有一条路可走,”乌寻道。
事实上,在军营里混的,谁对这个亡山没有映象?偏偏这亡山的贼子就跟那地沟里的老鼠一般,滑不溜湫的,数回让朝堂大军无功而返,险些成了个笑话,乌寻此次接下这个任务,在乌家那也是掀起了一层浪的。
亡山之地就是个硬骨头,啃不下不说,还弄得自己灰头土脸的,乌寻的一位叔父当年也接了这茬,最后无功而返,还累得仕途晋升艰难,总之,亡山境,就是个烫手山芋。
而乌寻也是有勇气,在人人开始打太极推诿之时竟然挺身而出,凭着这一点,魏君便好生奖赏了一番乌家,过后哪怕当真没有起色,于他也应该无多大影响才是。
郁桂舟对乌寻是十分欣赏的,这一路下来,两人丝毫没有摩擦,有理的,乌寻沉默着听了便执行,不对的,也正正经经的说出来,是个正正经经做事的人,他指了指地形图上的一点道:“不错,此地便是进出亡山唯一的出路,名为落雁坡。”
乌寻便接下了他的话:“这落雁坡上有一伙势力颇深的贼子盘踞。”
“那他们应该已知朝廷的动作,”郁言便看向了郁桂舟:“如今他们定然会想法子对付你才是。”
他们要入亡山境,与这个落雁坡上的贼子定然会交锋。
郁桂舟却摇头:“我却不这样认为,诚然他们会想法子阻止我们,甚至把我们赶出去,但咱们手上有大军,而这些贼子不过乌合之众,正面抗衡实乃下下之策,我猜他们定然会沿袭数年前的招呼,假意弃寨,让我们满亡山的找,最后熬不住了一走了之,他们又可以光明正大的回去了。”
这比的就是持久战,比谁最没耐心,比谁最开始熬不过,谁就输了。亡山比不得别地,只要他们能有法子解决掉军士们的吃喝问题,那一切都迎刃而解。
乌寻定定的看着郁桂舟:“大人可有办法?”
郁桂舟不敢把话说全,只道:“如今亡山的具体情形咱们还不知道,但是人一睁眼,定然就是吃吃喝喝的问题,亡山土地贫瘠,难以种植,养不了大军,而整个亡山的贼子定然会拼尽全力的阻断后路,此时,后退不得,那就只能往前了。”
“往前?”
郁桂舟点点头,在地形图上点了几处:“这几个地方,把持着亡山最关键的位置,既然没有后路,那咱们便也当一回强盗,把这些贼子的东西都抢了,另外,”他顿了顿,终还是道:“那密林里咱们必须得进去。”
贼子的东西养不了那么多人,而靠山吃山,没道理这亡山的山就吃不得了?大军压境,便是在厉害的野兽也得避开,而动物的直觉最是灵敏,士兵们凝结的战气和血气非它们能抗衡的。
乌寻和郁言都明白其中厉害,而后,郁言问道:“那扫荡了这几个地方以后呢?”
这时候,郁桂舟反而庆幸起了亡山的进出路只有一条了,他微微一笑,露出几颗亮白的牙:“当然是关门打狗!”
只要把这要塞给守稳了,里边无论怎么闹腾,最后都只能被瓮中捉鳖。
商议完了具体事情,乌寻和郁言便起身告辞,郁桂舟这身子骨比不得那些士兵,连续赶路了这么多日,早就耐不住眯着眼睡下了。
梦中,他见到一个白白嫩嫩的小胖子屁颠颠的朝他走来,抱着他的小腿扬着脸笑得开怀。
远在清县境内的谢家村里,谢荣看着睡得香甜的小糯米,忍不住微笑起来,倾身给他擦了擦嘴角的口水,喃喃道:“糯米啊,你是不是梦到你爹了,瞧你笑得这开心的小模样。”
她点了点儿子的小脸,门外,传来郁竹敲门的声音:“弟妹你在吗?”
“在,”谢荣下了床,穿好了鞋子去开了门:“大姐,你怎么来了?”
郁竹进了门,先是看了看小糯米,这才拉着她到一边坐下,笑道:“这不是担心你白日里被人言语所伤,过来瞧瞧罢了。”
谢荣爽朗的一笑:“我没事的大姐,随她们怎么说吧。”
打从状元公的大名传出来,又被任命为知府去上任后,郁家便再也得不到安宁,以往只是上门说说好话,顺便打打秋风,如今这些上门的,个个都带着两个如花似玉的闺女过来,一副要塞给郁桂舟做小的模样。
更有人背着她的面说郁桂舟定然是不喜爱她的,否则这连孩子都生了,还生的个男娃,怎不见状元公带着一同上任,去耍耍那官夫人的威风,何必还窝在在芝麻大点的地方伺候公婆?
无非啊,是不得宠罢了。
至于那亡山,对普通老百姓来说,谁知道是好是坏?
作者有话要说: 头晕头痛还恶心,这个夏天过得好烦人
第150章 为官之道(一)
正所谓一举成名天下知, 想要给状元公做小、做妾的不知凡几, 这些闺女们个个面若桃花、双颊含羞一副钦慕状元公文采的模样,让人着实不知该说什么是好。
而谢家村里, 但凡没有说亲的闺女那更是巴巴的往郁家跑, 话里话外的喊着谢荣姐姐长、姐姐短的,比当初爱慕谢春晖巴结谢春莹那阵仗可是大多了,好歹那时还懂得收敛几分,打了主意也婉转点,但今时不同往日,谢春晖当日不过是一个童生,只家里有些银钱罢了, 而状元公就不说了, 只状元公这名头就能压下去好大一截子人,就是十个当日的谢春晖都比不上的,且郁家有银钱, 如今又是一州知府。
知府那是什么官, 就相当于他们渝州府的那位一样, 县令见了知府还得弯腰行礼呢,他们何时见过这样大的大官, 就是怀云镇上的镇长在她们眼里都是极为了不起的,还有县令来那两次回回都是呼呼啦啦一大堆人跪地迎接,若是她们攀上了郁知府,便是县令又如何,往后那可就是风水轮流转了。
谢家村的人离得近, 跑得勤,连丁家那边面对这样大的诱惑都是心动不已,有句话是怎么说的来着,飞上枝头变凤凰、一步登天?若是他们跟郁家能再连上姻亲,那此后丁家可不就是飞上枝头变凤凰,一步登天了?
要说还是丁氏这个没用的,自己儿子成了状元公、成了知府,可那又如何,她已经被郁家给休弃了,往后郁家对她没半点责任,而舟哥儿远在那啥亡山,远水救不了近火,便是想孝敬都孝敬不了。
当日一狠心,丁氏气冲冲的跑回了丁家大闹一场,跟丁大嫂和丁二嫂你来我往的干了一架,把昔年为了给丁大哥娶媳妇,把亲妹子卖身为奴,那丁大嫂进门连一个铜板都不揣的事儿通通说了出来,很是让丁家村的人看了场热闹,弄得丁家人灰头土脸的。
你说娶个媳妇就娶吧,卖闺女为儿子的不是没有,可娶回来的不拔一毛,真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要说那丁氏也是个有运道的,被卖了身还遇到个郁当家,还把她赎了出来娶回了门,最后如何,人家儿子都是举人了。
丁氏回娘家的目的可不止如此,又连哭带唱的把丁大嫂和丁二嫂怂恿她,最后连累她被郁家休弃的事儿倒了出来,让人哗然。
作为亲舅母,这样算计隐瞒,难怪郁家大火,连丁氏都一并逐了出来,实在是不是人干事儿,这心咋这般狠呢?
经过丁氏这一宣扬,丁大嫂和丁二嫂的名声彻底被败坏了,正逢着大房、二房两个适龄姑娘可以嫁人了,媒人们一听是这两房所出,便不接这茬了。
亲娘都这般狠心,谁知道亲闺女有没有学到个几分?
莫以后去了婆家,一个不顺心意,便扯着旗子偷偷把婆家人给打卖了吧?
嫁不出去的丁家女整日在家里啼啼哭哭的,弄得整个丁家整日都阴沉沉的,丁氏便是在这时大摇大摆拿着这个由头在丁家住了下来,在她心里,她能沦落到如今,都是拜这两个昔日的好嫂子所赐,便理所应当的在丁家吃吃喝喝、吆五喝六的好不威风。
这其中,唯一没受到牵连的便是丁家三房,因着当日诺言的事儿,如今丁小秋还在郁家随同郁桑等一处读书,也算是郁家给丁家留了情面,为此,三房在丁氏来闹时,从头到尾没吭一声。
心里,也有气啊!
就因为他们家丁小秋得了那名额,如今在书院读了书,便处处被大房和二房给排挤挤兑,丁三哥夫妻俩平日里也只顾着多干活,对其他两房的冷言冷语也忍了下来,怎也不会想到,她们竟然还打了这个主意,如今触怒了郁家,小秋就算读了书,若是没有舟哥儿的扶持,往后也是困难重重。
莫非丁小秋不好了,她们还能得到实惠吗?若是他们家小秋好了,丁家又未分家,往后还不是有福同享?
在丁氏回来的数十日后,丁三个夫妻提出了分家。
“什么,分家,我不同意!”
这个要求一提出来,便遭到了丁大嫂和丁二嫂的激烈反对,丁二嫂更是冷眼看着丁三哥夫妻俩:“我说三弟、弟妹,你们这可不厚道了,小秋那孩子如今在书院读了书,往后出来怎的也比家里这些只会卖弄力气的强,咱们一同帮着你养,临到一半了你就想吃独食了,想得美!”
丁大嫂和丁二嫂的表态,其实也代表了丁大哥和丁二哥的意思。
丁三嫂原就是个泼辣的,不过是因为他们一房得了好处这才忍了下来,如今也是放开了来,与两个嫂子争锋相对了起来:“养?说起这个我就想笑,我们家小秋在怀云镇上读书、吃喝花家里一个铜板了吗?”
就是最开始送丁小秋去郁家时给的一两半钱的,他们两口子埋头苦干这么久,早就还清了,到底是谁出的银子来养的?
丁大嫂和丁二嫂一噎,随后丁大嫂便道:“哪怕没用家里的银子,可小秋被送去读书原就是让你们一房白得了个天大的便宜,要换了是我们两房的孩子,以后不就该我们吃香喝辣了?”
“就是就是!”丁二嫂也气呼呼的附和。
“哼,”丁三嫂冷冷一笑:“换成你们两房?人家郁家当年可是说过的,得他们满意才是,咱们丁家唯一得舟哥儿欢心的便是我家小秋,谁让你们两房的孩子没本事呢,这叫各凭本事。”
“你,”
“三嫂说得也没错吗,”丁氏在一边磕着瓜子闲闲的说着:“小秋那孩子的确讨人喜欢,舟哥儿早在他第一回过去时就偷偷塞了一把铜板让他悄悄买零嘴,你们谁家的有这个待遇?”
要不是丁小秋说漏了嘴,她只怕都还不知道中间还有这一出呢。
丁大嫂和丁二嫂震惊的朝丁老三夫妻看过去,眼里满是不敢置信。第一回去郁家的事儿仿佛还在昨日,当家的还曾说那舟哥儿性子薄凉,对几个舅舅们不亲近就算了,对小辈们也是不冷不淡的,怎么都不会想到,想到……
丁家这头没商量出个一二,那头郁桂舟过了会考,随后状元公的名头传来时,丁家人才开始后悔莫及,尤其是丁氏,接连找丁大嫂和丁二嫂干了几回架,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
这回是真伤心了。
那可是状元公啊,如今还是一州知府,她这个状元公的亲娘原本可以安安生生在家享受别人的追捧,享受着儿子带来的荣誉,以后说不得还能捞个诰命夫人当当,如今,竹篮打水一场空了。
丁氏伤心过度,气得一下倒下了。
此时,丁家也在商议补救的法子,依丁老太的意思,为了让郁家看到丁家的诚意,便如同郁家休妻一般,休掉丁大嫂和丁二嫂两个不贤惠的,后被丁大哥兄弟连哭带嚎的才绝了这心思,丁老太听着里屋丁氏唉声叹气的声儿,眼眸转了转:“去,把家里几个姑娘带来。”
丁老太的意思很明显了,为了巩固郁、丁两家的关系,要送姑娘过去伺候,除了丁三哥夫妻俩不赞同外,其他两房都是高高兴兴的去叫人了,这叫人来前,还得好生打扮打扮。
说起来,表哥和表妹,不正是天生一对吗?
十里山河开外,高山耸立,云雾缭绕,端看亡山之巅确确实实是个风景秀美的好地方,但视线移到下头,坡上到处砂石成堆,石缝间偶尔才能看到一芽青色。
郁桂舟和郁言等人站在那落雁坡下,呼吸着亡山淡淡的带着灰土的气息,耳边听着嘶声嘹亮的尖叫、碰撞、呐喊,面上儿都浮现了复杂。
那落雁坡下一名士兵跑了下来,禀报道:“回将军,大人,此土家寨里的贼人已全数弃寨逃亡,如今留下的都是老弱妇孺。”
几人对视一眼。
“留下的还有多少?”
那士兵答:“大约有一百来位女子,还有二三十幼童。”
郁桂舟撩了撩衣摆,走在前头:“随本官一同前去看看,留下一个大队驻守在落雁坡下,不得放任何一人出境。”
“是。”得令的副官便带着一队伍整齐的把亡山唯一的通道全盘堵死。
郁桂舟、乌寻、郁言和陈蕊便一同进了那土家寨,那寨子里依着山体而建,上下起伏,最顶点便是寨子中心,进门的底下,便是那一百来位强抢来的女子和懵懵懂懂的幼稚孩童,也有一些懂事的,警惕的看着他们。
郁桂舟走了过去,这群被聚拢在一起的神情麻木的女子眼神跳动了下,很快又恢复往日的模样,从方才这些士兵们冲进来后,断断续续间,所有人都知道这是朝廷又派兵来了。
有年纪稍稍大一些的,还曾见过几年前的场景,也是如同今日,朝廷派来的军队冲进来,可最后还是撤了回去,所以,已经没有人再抱有期待。
“本官是朝廷钦点的亡山知府,这些年来我大魏君上从未忘记过亡山老百姓,曾数次派兵镇压,虽无功而返,但我君忧心从未减少,本府知你们心里定然也渴望重见天日,与亲人阖家欢乐之时,定然会为你等讨一个公道,让罪有应得之人伏诛。”
半晌才有人小声的问道:“真,真的吗?”
郁桂舟微微一笑:“自然是真的,本府早已立下誓约,不除贼子,天理难容。”
郁桂舟年纪虽小,甚至比这些女子中不少人看起来还小,但他稳稳当当的站着,便有一股让人信服的威信,女子们眼神逐渐开始变换,眼底也有一簇火苗开始闪动。
“报!”一个骑着骏马的副官翻身下马,疾步而来:“报告将军,大人,驻守泰州的营户婉拒了调遣士兵的请求。”
乌寻蹙起了眉:“大人,你看?”
郁桂舟面容肃穆,从袖子里拿出一块巴掌大的令牌放到乌寻手上,眉宇之间满是肃杀:“拿令牌去调兵遣将,务必要从泰州调遣两千将士过来,若敢不从,皇命在先,任何胆敢阻挠本官清理亡山的,无论官职大小,一律杀无赦!”
“是!”乌寻郑重的接过了令牌,翻身上了士兵牵来的良马,带着一队人马亲自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郁桂舟:不动作猛点,我要何年何月才能见到媳妇和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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