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她盯着地砖走路,为了让脚掌完整地落在砖面上,她需要勉强自己缩短步伐或者跨出更大的一步,如果遇到残损或者有裂痕的地砖,她则需要调用更大的努力来控制双腿越过它们。


    难得她会这样专注,但还是有什么东西转移了她的注意力,以至于她踩到了地砖相贴的缝隙。


    按照那条固执的不知从何而来的规则看,她现在应该已经“死”了,但她的眼睛在那之前已经看向不远处的花坛。


    雨还没有完全停下,但男孩没有撑伞,半蹲在湿漉漉的花坛旁低声呼唤。终于,一只狸花猫颤颤巍巍钻出花坛。


    小猫看起来还没有一筒薯片大,似乎有伤,男孩喂了它一根猫条,然后小心翼翼抱起它,牵开T恤外的衬衣为它挡住细雨,转身走去街道上。


    她胡乱踩着地砖,像个忘却生死的侠女远远跟在他身后,看见他沿途寻觅,看见他抱着猫走进一间宠物诊所。


    那一刻起,她决定跟踪他。


    ……


    那是夏存在向任漪宣布她喜欢姜颂后的第二个星期发生的事,而眼下的情景让她回想起那个雨天。


    已经是下午,热气浓得可以用手触摸,但姜颂还是不怕热地蹲在花房的阴影地里,一手捏着苹果汁喝,一只手举着猫条喂Tom。


    这是从直升机基地分别后夏存第一次看见他,她敏锐地感知到某种变化发生在他身上。


    至少,他不再像昨天那个和她一起做坏事的姜颂,而那时的姜颂同学俨然像是她的朋友。


    出于这个发现,夏存面无表情转身走开,最后独自蹲来泳池旁,背对太阳。


    她刚刚醒来,整个人像只空口袋。


    她的回笼觉一直睡到下午三点半,早上Emma不知道是通过怎样的线索发现了她生病这件事,请来家庭医生给她看了看,她重新吃了药,然后一觉昏睡到午后。


    讨厌生病。嗓子会变得像一张地毯,眼睛、鼻孔、耳朵统统都在难受。


    外面好热,也许在水里会很舒服。


    那她会在这个夏天再次踏入泳池吗?


    她思绪凌乱,看见泳池里多出道影子。


    随之而来的是蹲来她右手边的男孩,带来一阵薄薄的风和一声再自然不过的关心:“元気?”


    夏存看见两道并排的黑影在池底浮动,点头回应声,随后发现Tom钻来了他们之间。男孩干脆坐下,在Tom的请求下用左手轻轻挠它。


    很少会有猫像它一样喜欢亲近人吧。


    说起来,Tom到底是蓝色还是灰色呢?


    “你不想和我说话吗?”


    夏存分辨着Tom的颜色,听见姜颂突然这样问她。她偏过头看他,他还是那副不经意的姿态,好像只是随口一问,无论她的回答是什么对他而言都无关紧要。


    果然还是很过分。


    于是,她用有些哑的声音向他指出:“是你先不想和我说话的。”


    明明刚才在花房外喂Tom时就发现了她,却假装什么也没看见,假装她不存在。


    所以她才要走开,她讨厌他这么做。


    姜颂撸猫的动作顿了顿,大约是出于被揭穿后的粉饰,他习惯性懒洋洋的声音都带上刻意的成分,像狡辩:“そんなことないよ…”


    才不是这样。


    夏存会用原话奉还。


    她才不会相信,但除此外,她没有更多情绪。没有更生气,也没有更失落。


    她认为这或许是因为她的情绪在早晨时已经耗尽,因为情绪不足,她变得没那么喜欢姜颂同学。又或者,她对姜颂同学的喜欢随着魔毯的失灵也变得黯然失色,他不再像昨天那样熠熠发光。又或者,她对姜颂同学的喜欢忽然之间被压到比喜欢更重、更沉甸甸的情绪下。


    也许是困惑。


    为什么小蓝要那样说呢?


    她以前不是告诉她,自私也是一种美德吗,那为什么现在又说她做错了呢?那姜颂同学呢,他也是在被某种情绪困扰吗?


    “你现在在想什么?”她问姜颂。


    “Tomさん好像バイク…バイク用中文怎么说?”


    他们像对答案那样对比「バイク」的含义,然后发现日语里的「バイク」是motorbike的后缀音译,而中文里的「摩托」是motorbike的前缀音译。所以,最终的结论是,姜颂在想,Tom好像摩托车,因为它惬意到一直在轰隆隆响。


    他想的事情这样轻飘飘吗?


    不,他只是不想和她说他想的其他事。


    因为他是个好不坦诚的人。


    夏存不再说话,但姜颂好像又开始躁动不宁,Tom因为他粗鲁的按摩手法变得更像摩托车,呼噜噜响个不停。


    他好像在等她和他说话。


    但现在和他讲话是不是像水野先生说的那样太纵容他了呢?而且她刚刚已经和他说过话了。


    她也很烦恼啊,为什么总是要顺着他呢?


    沉默像泳池的水,也许她现在已经在泳池里。想着,庭院前侧倏然传来汽车驶入的声音。


    其他人回来了-


    晚餐餐桌上,少年们的座次发生了些许变动。


    一是因为水野先生的到来,二是因为卓曼宜的离开,三便是因为林嘉辞和石宇的临时加入。


    卓曼宜在得知姜颂与夏存乘直升机离开后,第一时间就打电话叫家里人派来直升机,她无论如何都要离开,沈星当然是和她一起。


    至于林嘉辞和石宇,两人下船后便理所当然地跟了来,而水野先生对此似乎没有异议。


    水野先生在餐桌上宣布接下来一周他都会待在别墅里,期间会为所有人处理各类事宜,意思与此前在群里说的那番话大致相当,无论他们想在什么时候离开,他都会帮他们安排好所有的事,包括与他们的父母沟通。


    唯一不同的是,这晚的他话里话外都透露出另一个意思,那就是姜颂将在之后的一周内一直待在这里。而这话与其说是说给其他人听,不如说是特意说给姜颂听。


    姜颂坐在席间,貌似百无聊赖地听着,但眉宇间逐渐变浓的不耐烦透露出他的烦躁。终于,他的不满在某个瞬间倾泻而出,慢吞吞问:“水野さん、你是在说我之后的一周必须待在这里


    吗?”


    “没错。”


    “あ、困ったな…”他戳起盘子里的三文鱼,问,“みんな行っちゃうとどうしよう?”


    用的是日语,像是不想让桌上其他人听懂。偏偏桌上有好几个懂日语的少年,他们或多或少听出这句话的意思,“啊,好困扰啊……那要是其他人都走掉该怎么办呢?”


    姜颂会为这种事困扰吗?


    他根本只是不想成为像他们那样的「被人无情抛弃」的角色吧。


    餐桌上鸦雀无声,只有水野先生平静无波的声音响起:“那也只好寂寞点了。”


    姜颂沉默不语,好一会儿才放下餐具:“もう食べた、じゃあね(我吃好了,再见)。”


    说完起身离开餐桌。


    众人目送他离开,水野则继续优雅用餐。他似乎有意要将空间留给少年们,不久后也宣称吃好,离席回到二楼。


    少年们这才像是松了口气。


    卢旭最先开口,但只是小声咕哝:“不是说只是个生活助理吗,怎么气场这么强啊?”


    周昀在他对面搭话:“气场不强怎么能当那家伙五年的助理啊?换其他人早被折腾‘死’了。”


    “可不是么,据说之前的助理最长的一位也只呆了十五个月,这么看的话,他上辈子一定是个忍者吧。”林嘉辞笑眯眯调侃,好像并不担心这种话会传到水野先生耳朵里。


    “少贫。”周昀说完,问他,“你妈不是不让你和他往来吗,在船上就算了,下船还跟来这儿干嘛?”


    “来都来了,我也想跟你们一起玩玩儿嘛。再说了,他好歹也是我表弟,我也想和他熟悉一下啊……”


    周昀不禁无语:“还表弟呢,你看人家理你吗?”又忍不住问,“你们家这傻白甜基因到底哪儿来的啊?”


    夏存则在听说林嘉辞的话后转头看了眼,林嘉辞好像很敏锐,目光随即落向她,冲她笑了笑。她收回视线,默默放下餐具,起身离开。


    像之前一样,餐桌上没有人和她说话,连苗雯也没有,她只是坐在她对面,欲言又止地看她几眼,没有开口,也没有发消息给她。


    从她离开游艇上后,她就没有收到苗雯和任漪的消息。也许小蓝说得对,因为她好像真的在逃避——


    她不想去问她们为什么不和她说话。


    至少她知道,任漪不说话就是真的在生气。


    夏存见过任漪真正生气的模样,那是在初二的暑假。


    那个假期,任漪在争取以鼓手的身份加入一支校外乐队,她每天都背着鼓去基地练习,夏存偶尔会陪她一起。乐队的主唱是个高中生,基地里的人气美少年,兼任leader,他决定用五天时间考察任漪,但就在他做决定的那天,夏存将她不知道什么时候偷拍到的主唱挖鼻孔的照片贴得满基地都是,最后的结果当然不言而喻。


    也是那时,夏存第一次知道任漪生起气来根本不会凶她。原来她早就可以反抗韩馥阿姨的“圣旨”,早就不用再被迫和她成为朋友。


    那这件事也会让她这么生气吗?


    为什么呢?


    夏存坐在客厅,吞下Emma准备好的药,然后回到三楼。


    刚走到房门外,她便听几步之外的露天花园里有人说话,声线清冷。


    “可以和你聊聊吗?”


    转头看去,一道若隐若现的人影从朦胧的夜晚走来廊灯的明亮处,是贺时昭——


    作者有话说:喜报,在删掉3000多字废稿后写出新章了![害羞]


    现在我宣布成长线正式开启!后面可能会重新分卷,等我边写边考虑吧。[抱抱]


    坏蛋小姜同学你要注意点,我们存在宝宝可是会偷拍人挖鼻孔的[奶茶]


    最后谢谢大家追更!今天在夹子上怒赚4块钱!


    是的,只要我能写出来我的心态就好到可怕,写不出来就只好随地大小碎了:-I


    第22章


    夜色被廊道里的灯光稀释,夏存发现,站在这里看走廊好清晰。


    她要前去打开露天花园的灯,但贺时昭制止了她。


    “不用开灯。”


    “也许会有人把我们关在这里。”


    “……我们不是傻瓜。”


    原来,在这件事上,她不是奇怪的那个。姜颂同学是傻瓜。


    夏存脑海里闪过这样和那样的念头,在朦胧的光线下坐到花园的圆桌旁。


    眼睛在一点一点适应夜色,对面的男孩五官在一点一点变清晰,她看见他的眼睛也在看她。


    “聊什么呢?”她问贺时昭。


    贺时昭沉默以对,就好像他压根没有话要对她说,而他最后问出的问题竟然像是印证了这回事,因为那是个愚蠢且没营养的问题。


    “你生病了吗?”


    事实上,他在她开口讲话的瞬间就听出她的声音和平时不一样,变得有些沙哑,略带鼻音,显然是感冒。但比起切实的变化,更明显的变化其实发生在另一个维度,是她的声音带上了情绪。


    是什么样的情绪呢?


    是因为姜颂吗?


    他没有等她回答那个愚蠢的问题,而是径自跳往下一个问题,也许这样跳下去,会再次跳到那个在游艇上时被打断的疑问上:“你和他很早就认识了吗,什么时候呢?”


    没有指名道姓的「他」,但只指向一个人。


    然后夏存的声音响起,像在另一个维度。她说:“应该是在爬山的那天认识的。”


    因为那天姜颂同学才记住她的名字,才算认识她。


    她的回答引得贺时昭轻笑声,像是嘲弄。或许是在嘲弄一个说谎的人,又或许是在嘲弄自己又问了愚蠢的问题,总之,他并不相信她的答案。


    怎么会有人说「应该」是在某时某刻认识某人的呢?这个问题的答案难道不是确定且唯一的吗?就像他们是在七年前的儿童节那天认识彼此那样确定又唯一。


    “那我也该去爬山的。”


    口吻意味不明,让人不解他这样说的用意。夏存只好顺着这话想象,想象如果那天贺时昭也和他们一起爬山会是怎样的情形。


    如果没有周昀在途中发来一桌日料的照片,姜颂同学还会放弃登山吗?当然会,因为他不是因为周昀的小把戏才想下山。那他放弃之后呢,贺时昭会怎么做?


    “那你一定会登上山顶。”


    贺时昭会像拒绝姜颂的饼干那样拒绝与他一同返回,他不会纵容他,他会向峰顶去。然而贺时昭否定了她的猜想。


    “我不会。”


    毕竟这只是个假设,他永远不会在那天登上山顶,因为他没有去登山。


    夏存没再接话,也许是因为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夜风嘘溜溜吹过露台,是山的风还是海的风呢?风里的虫鸣声一定是虫子在叫而不是鱼在叫吗?明天感冒会好吗?贺时昭想说什么呢?


    所有念想穿梭交替,她终于回想起那个在船上时她没有听清的疑问,忽然问他:“你是想再问一遍那个问题吗?”


    想法蓦地被戳穿,贺时昭竟然有一瞬间紧绷,但夜色模糊了他的紧绷,他随后用模糊的声音问出那个清晰的疑问。


    “其实你不想和我说话,对吗?”


    ——这就是他对夏存的全部疑问。


    或者不应该称之为疑问,而是一个他从小就笃定的事实:因为她讨厌他哥,所以她也讨厌他,她不想和他说话。而现在,他只是在向她求证。


    他喜欢求证,喜欢一切确定的东西。


    相反夏存太模糊,像一团变幻莫测的云,唯一能让他确定的与她有关的事就是她不想和他说话这件事。但他还没有向她求证。


    隔着模糊的夜色,他看见女孩歪了歪头,眨动猫一般的明亮的眼,似乎并不理解他的疑问从何而来。


    “我没有。”


    好无辜也好真挚,什么也看不清也能感觉到。


    但他不信。他笃定她有,不管那是不是涉嫌栽赃嫁祸一个无辜的女孩:“没有吗,那为什么你从来不和我讲话?”


    十岁时不和他讲话,十


    六岁时在学校再见面也不和他讲话,现在他十七岁,她还是不和他讲话。


    “那是因为你看起来不像是想和我说话的样子。”


    “那也是因为我知道你不想和我说话。”


    她好像在皱眉。


    她觉得他的武断造成对她的误解了吗?


    她不说话,所以他好像又找到一条证据,说:“你看,你根本不和我说话。”


    “……”


    夏存在皱眉,因为她好像还是头次因为跟人说话这件事而犯难,而以往都是她让其他人犯难。


    他是不是有点奇怪?


    她倏地站起身,向露天花园的光亮处走去,贺时昭随着她的动作一寸寸攥紧手心,那丛思绪的乱麻又疯长起来。


    但露台的灯骤然亮起,远不止一粒火星出现。他怔怔看着走近他的女孩、居高临下看他的女孩,动了动喉结,像是不安。


    为什么?她变得好清晰,好锋利。


    “贺时昭,你告诉我你哥是个自以为是的人,但现在看来,你好像也不差。”


    夏存说得不容置喙,“我都说了没有,但你还是固执己见。”


    如果夏蓝在场,她会夸她用对了两个成语。


    贺时昭却皱起眉,好像不满她的评价,又像不安落到实处。他有一瞬间哑口,但他的回答没有迟疑,一口咬定:“但你从来不跟我说话。”


    “所以,你其实是想和我说话吗?”


    问得直截了当,贺时昭不禁一噎。


    是这样吗?好像是这样没错,但不全是这样吧。


    忽然的,他变得不再确定-


    感冒药像是把所有漫长的对话都搅进了梦里,这天晚上,夏存做了一连串的梦,以至于醒来后感觉像是又度过了一个漫长的学期。


    她总是做梦,梦境总是充盈着各种色彩和细节,金黄色的香蕉林、粉红的草地、量角器刻度般排列的扇形花名册、牛油果腐坏的黑斑……


    小蓝说那是她大脑活跃的表现,会很辛苦,所以她会原谅她在很多时候走神这件事。但小蓝也很爱走神啊,在她双目散光的时候,她的神思会抛弃她的呆滞去往什么地方呢?


    夏存在醒来后先是想到夏蓝,然后是在洗手间用梳子梳她翘起来的头发。


    客厅里的电视上放着档英综,只有班历和周昀在看,夏存衔着吐司片停来沙发后方,安静得像不存在。是档陶艺比赛的综艺,她看上会儿,心想夏蓝或许会喜欢。


    周昀在对着手机漫无目的地划,一边对班历说:“好无聊,要是卓大小姐还在这儿就好了,还可以拉她一起去捏泥巴……”


    “你要是想去,我也可以陪你。”


    “谁要你陪,无聊死了,都没法儿跟我斗嘴。”


    “我也可以跟你斗嘴。”


    “嘶……离我远点儿。”


    说话间,贺时昭从楼梯上向下来,两人同他招呼声,然后发现他的目光停在他们后方。


    周昀回头一看,冷不丁见到夏存,怪叫一声:“哇!是你啊……你什么时候站这儿的?”


    “我吃掉三片吐司之前。”


    这算什么回答啊。不过周昀也不是真的在问她,他只是无所谓向沙发后一仰,哀叹:“无聊啊。”


    “无聊可以学习,你的作业还没动。”贺时昭已经走进客厅,对他说道。


    “我只是无聊,你这是要我死。”周昀撇撇嘴,不过还是拿起一侧的iPad,对他说,“不过我爸考我的这个问题我还没想好怎么回他,你帮我看看呗。”


    贺时昭顺手接过平板,这个刹那,他与夏存只隔着一张沙发和一个周昀。


    女孩站在沙发后的台阶上,与他一般高,大约是因为昨晚她居高临下的姿态仍清晰在目,他唯有刻意克制眼帘的下垂幅度,避免与她四目相对。


    “早啊。”


    女孩的声音响起,贺时昭接过平板的动作一滞,抬起眼看她。对视须臾,他复又别开眼,平淡说:“早。”


    边说,边以一种不自然地姿态坐到沙发上。周昀递来的平板上,“酒庄”“工人”“减产”这样的字眼也像云那样变幻着,一直变幻到女孩离开客厅才逐渐变得清晰。


    ……


    夏存顺着若隐若现的钢琴声寻觅,穿过茶室,琴声变得近在咫尺。她将脑袋贴在门外,听琴声通过骨传导牵动她的身体,直到琴声停下。


    她推开门,琴室里两人一齐看过来。


    坐在钢琴前的苗雯有些诧异,和门外的女孩对视几秒后,开口问她:“要进来吗?”


    夏存停顿几瞬,然后像猫那样从缝隙钻进室内,再将后背紧紧贴在门后。


    原来贴在门后是这样一种感觉吗?


    心脏会扑通扑通跳。


    “过来坐啊,站那儿干嘛?”苗雯这样招呼道,好像之前那些沉默并不存在。


    夏存慢吞吞走过去,在童安羽身旁的一张椅子上坐下。


    两个女孩都看着她,苗雯看上会儿,忍不住叹了声气:“好啦,不是故意要吓你的。”


    夏存困惑眨了眨眼。


    苗雯和童安羽对视眼,这才说:“你是不是觉得昨天大家都怪怪的?”


    她点点头。昨天他们所有人都像是生着好大的气,回到别墅后谁都没开口讲话,直到晚餐结束后他们才终于开口说话。


    “其实是水野先生让我们这样做的啦。”


    当两个少年弃船而逃,其余的少年们突然间像是被罩进一片阴影里,愤怒或委屈交织变化,直到水野先生的视频连到游艇上。


    似乎是出于安抚,他向他们提出一个关于「反击」或者「报复」的方法,那就是用冷淡和冷落做出回应。


    威力有限——他当然不会出什么真正有杀伤力的主意,但至少这样会让他们出一口气。


    谁让姜颂那家伙总是不顾人死活?


    还有那个奇怪的女孩,她怎么老是和姜颂混在一起,难道他们真的有什么不一般的关系吗,她的加入难道一开始就是因为姜颂吗?


    “那夏存呢?”苗雯在问。


    屏幕上方,水野先生只是向众人微微一笑,说:“作为从犯,我认为也该稍稍吓唬下她才对,你们说呢?”


    “……”好腹黑!


    “所以啊,不要怪我无情哦,毕竟你也很过分嘛。”苗雯这样说。


    夏存则怔怔眨了眨眼,好像在消化某种情绪。很久,她问她:“那任漪呢?”


    “唔……这你就要自己问她了。”


    苗雯的口吻有点闪躲,夏存明白,任漪不理她的理由不会是这样简单。


    水野先生也没道理管到任漪那里,他甚至根本管不了她,就算他是超人或者黑执事也管不了她。天大地大,任漪只服「悍妇水果店」的老板韩馥管教。


    夏存耷拉下脑袋。


    是不是都怪姜颂同学呢?


    第23章


    “啊来不及了,帮我录下视频啦童安羽,我感觉练得差不多了。”


    童安羽在苗雯的惊呼声下拿起手机,起身找到个合适的位置为女孩录像。


    对着镜头,苗雯又将适才的曲目弹了遍,表情静穆,姿态优雅,俨然不同于平日那个二次元少女的形象。


    一曲弹罢,她才放松紧绷的姿态,翘首问录视频的女孩:“怎么样,能交差吗?”


    “没问题。”


    苗雯欢呼声,接着在钢琴前伸个懒腰,说:“谢谢你啊童安羽,一大早就帮我纠错,我宣布你就是我女神!”


    “少来。”童安羽坐回座位上,“我把视频drop给你,接收下。”


    苗雯转身找手机,接着发现视线停留在她身上的夏存,她顿了顿,问:“怎么了,有什么不对吗?”


    “你好可爱。”


    “咳咳——”苗雯蓦地呛了声,猝不及防面红耳热,“我又没和你生气,你不要乱拍马屁啊。”


    “是真的。”


    “啊快闭嘴!我这人最听不得人家夸我了。”她说的也是真话,因为她的脸颊泛起红晕。


    “为什么?”


    一个擅长自夸的女孩也会因为其他人的夸赞而害羞吗?


    “哪有那么多为什么?你不要太好奇了!”


    几个来回下来,童安羽在旁边笑出声,夏存这才转过头看她。这好像是第一次,她听见童安羽笑出声。


    童安羽对上她的目光,敛下笑意给苗雯传起视频,传输成功后,说道:“我还有事,先走了,下次需要帮忙再叫我。”


    “得嘞。”


    童安羽离开琴室,只剩下夏存和苗雯在这儿。苗雯先把刚刚的视频传给她的钢琴老师,然后才丢开手机对夏存抱怨:“我爸给我请了个好凶的钢琴老师,居然还让我远程交作业,我本来想回家的,不过想到这些课那些课的就还是算了吧。”


    苗雯的爸爸似乎很注重她的学业,即使她在外面「抱大腿」,也给她安排了网课,现在还不忘远程验收钢琴练习情况。


    夏存若有所思,突然问:“你们也需要好好学习吗?”


    “嗯?”


    苗雯反应了会儿她这个问题,好像明白了她的意思,说,“只能说人各有志吧,有人在混也有人在好好学咯,像贺时昭,都有那样的家世了,Predicted还能稳拿40+,我们这些人的家长难免压力很大,何况现在的市场还——救命,我跟你说这些做什么?都怪我爸整天跟我念叨,简直被他洗脑了!”


    夏存偏了偏头。


    “你爸爸听起来很有智慧。”


    苗雯噗嗤一笑:“他听了肯定高兴死,不过嘛……”她耸耸肩,“在其他人眼里他就是个暴发户啦,全靠投资运气好,所以我们老苗家就指着我小苗了。”


    “那你学习好吗?”


    “其实我觉得挺好的,上学年Mock拿了33分,但我爸还是给我请各种家教,想让我稳拿35+,难呐难呐。”


    夏存发现她压根听不明白,想了想,只是问:“那你以后会去哪儿读书呢?”


    “不出意外应该是英国吧,虽然还没有想好申请哪所学校,不过好期待啊!”


    “期待?”


    “对啊,新的国家、新的学校、新的朋友,而且还不用和我爸妈一直住在一起。”苗雯说完,问她,“怎么老是说我,你呢?”


    夏存沉默,很久才说:“我不知道。”


    她总是不知道。


    虽然任漪也总是不知道将来会上什么学校,选择什么专业,但她知道自己会在将来加入一支真正的乐队,成为真正的鼓手。只有夏存不知道,她好像奇怪到连期待都没有。


    怎么办呢?


    どうしよっかな?


    ……


    她托着腮,独自坐在泳池一端的躺椅上,对着水光发呆。


    好安静。


    其他人也在像她这样无所事事吗?


    也许是被一种寂静吵到,她戴上耳机捂住耳朵。思绪在午后漫游,某时某刻,她意识到有人坐到她身边的躺椅上。


    转头看去,娃娃脸的少年正笑眯眯看她。


    他指指自己的耳朵,示意她摘下耳机,夏存不解,但还是坐直身,摘下了耳机。林嘉辞遂笑容满面,对她说了见面来的第一句话:“你叫夏存,我没记错对吧?”


    夏存没有回答。


    于是他假意撇撇嘴,不满道:“你看起来好像很讨厌我欸,为什么?”


    也许他真的是个敏锐的人。


    “因为我不喜欢你这样看着我。”


    “怎样看着你啊?”


    夏存不说话,没有表情。


    林嘉辞这才重新笑起来,说,“好吧,我这样看你当然是因为听说了一些有趣的事嘛。”


    “什么事呢?”


    “要告诉你也可以,不过你可不可以——”话只说到一半,他的目光越过女孩,看向她身后某处,笑意随即发生微妙的变化,但依旧维系着嘴角的弧度,“水野さん、有什么事吗?”


    他像姜颂那样称呼水野真司。


    夏存回头,看向走来泳池旁的水野先生,听他回答道:“我有话要对小夏同学说。”


    林嘉辞眼睛一眯,笑道:“那还真是不巧,我才刚刚跟她说上话嘛。”


    水野不予理会,只是问:“小夏同学,介意和我到书房里谈谈吗?”


    夏存摇摇头,跟着他去往二楼尽头的书房。


    刚一进来,她就发现一面显示屏,上面分布着别墅各个角落的监控画面,而中央放大的画面赫然是泳池旁的监控。


    好像在看特工片。


    她眸光亮了亮,看向坐回书桌旁的水野先生。


    那张书桌俨然已经在短时间内成了他的办公桌,而他在坐下后,从一旁的眼镜盒中取出副黑框眼镜戴上。不是像小蓝那样的大镜框,而是稍扁,显得方正的镜框。


    “你也近视吗?”她问他。


    “只是轻度。”至于轻度是什么程度,“如果你一直站在那里,我需要戴眼镜才能看清你的表情。”


    “……”


    他好像在说她应该坐过去。


    夏存走近,坐在他对面的座椅上,然后发现摆在桌面上的竟然是她吃的药——差不多是吃药的时间了。


    灵光在这时一闪,她想到昨天早上也许是水野先生监控到她翻药箱的画面。她忍不住盯着他看上会儿,然后默默吃掉药,最后问他:“你要和我说什么呢?”


    “我想你已经知道我和其他人说的那些话了。”水野平静指出,“所以,我应该先向你道歉,很抱歉将你作为‘从犯’处理,给你造成了一些困扰。”


    “……”


    “不过在那之前,我已经和夏蓝小姐沟通过,作为你的监护人,她同意了我的计划。”


    夏存愣了愣。原来,她还在空中的时候小蓝就已经知道这件事了吗?


    “为什么呢?”


    “你是指什么?”


    夏存想了想,最后问:“为什么她会同意?”


    “我不想妄自揣测她的用意,这件事应该是你自己去问她。”


    他的回答和苗雯给出的回应如出一辙,夏存不禁陷入新的沉默,不过水野先生又说,“但我可以告诉你一些我知道的事。”


    “什么呢?”


    “昨天早上我们在花园分开后,我先给夏蓝小姐打了通电话,我告诉她你似乎在困扰一些事,你知道我为什么要这样做吗?”


    果然是他先吵醒了小蓝。


    但小蓝睡觉时手机一向开着睡眠模式,除她以外的任何人都休想拨通她的电话,那为什么他可以拨通她的电话呢?


    “为什么呢?”她心不在焉地接过话。


    “因为,这是我和她之间的约定。”


    「约定」这样的字眼让夏存微微蹙眉,水野则推了推眼镜,语调依旧平稳,“她告诉我,你要是有哪怕一点点异样,我都必须第一时间转告她。”


    夏存怔怔,呼吸像是打了结。


    所以,小蓝是因为她才允许其他人的电话吵醒她的吗?


    好像感觉到一只毛茸茸的小兽从心里探出脑袋,她放下捧在手里的玻璃杯,揉了揉有些痒的眼睛。


    水野却在对面说:“手上细菌很多,直接接触眼睛会对眼睛造成伤害。”


    “我视力很好。”


    “我从前视力也很好。”


    “……”


    水野说到这里,话锋一转,问道:“现在,你的心情是不是好了一些呢?”


    夏存蓦地抬头,许久才抿唇点点头。


    好像是,因为她才知道小蓝原来在这样偷偷关心她。


    水野为此微微一笑,在只有他能感应到的世界里,一处异样警报被解除,但同一个世界里,还有无数的警报在亮红灯。所以,这位小朋友是不是应该回报他一下呢?


    “接下来你会怎么做呢?”他突然发问。


    “嗯?”夏存面露茫然,“做什么?”


    “人总要做点什么,不是


    吗?”


    “可我好像不知道该做什么。”


    “你没有想做的事吗?”


    没有吗?当然有才对。


    她想到泳池里去、想和小蓝说她好喜欢她、想和任漪说话、想去沙滩上捡贝壳、想回到她的房间、想知道她可以做什么或者期待什么、想再看一集有Gromit的动画、想问姜颂同学为什么躲在屋子里不讲话……


    可这些事好混乱,好矛盾,还一点儿也不重要。


    最后她说:“我想揉眼睛。”


    水野慢条斯理摘下眼镜,说:“实在想揉的话也可以,人总是会做一些蠢事,不是吗?”


    “……”


    “小夏同学,时间好像差不多了,我的第二位客人就要到了。”水野说着,举起遥控器关掉监控显示屏。


    几乎同一时间,书房的房门被人敲响。


    “请进。”


    门被人推开,卢旭鬼鬼祟祟探入头来,夏存在他的惊讶注视下离开书房。


    二楼的走廊采光明亮,夏存停在一片静寂中,经过漫长的思考,然后前往那间她只是经过一次就知道属于谁的房间外,因为房门外挂着张白板,上面写着:「Imtoodepressedtotalk:(」


    她敲响一个沮丧者的房门。


    好久好久,房门才被人打开。


    男孩头发湿漉漉,趿拉着拖鞋出现在门内,原本恹恹的神情在看到女孩的刹那化作错愕。然后,女孩用一种他觉得异常眼熟的姿势钻进屋内,靠在门板上,仰面直视他——


    作者有话说:成长线写得我好恐慌(>_<)


    担心太沉重太抽象太复杂,但不成长又不行啊!所以水野真司你到底在下什么棋啊!(好吧,水野老师深耕青少年心理学多年,只为今朝……


    下章写点傻瓜剧情调理下好了,但愿我顺利(点烟


    第24章


    姜颂在她钻进门时下意识后退一步,然后意识到他穿着身松松垮垮的浴衣。


    不等她说话,或者有其他什么行动,他就有些结巴地开口:“ちょ、ちょっと(等等)…”


    后面的话没说完,人已经转身到衣柜旁,以最快的速度挑选身干净衣物钻去卫生间,磨蹭会儿,才重新打开卫生间的门。


    房间里冷气充足,男孩在门外停顿片刻,然后才想好应该先迈右脚似的,抬脚走向房门处。但他刚刚绕过房间内的隔断,脚步就停滞不前,连同表情也变得茫然。


    现在是几点?他在梦里回到无聊的午后吗?所以水母一样的女孩才会变得透明,消失不见。


    他在梦里抓了抓头发,手指因此感受到几分凉意,触感湿漉漉,好真实。


    他在梦里失落转过身,然后脚步又像是黏在原地——明亮的落地窗前,女孩正站在那里向外眺望。


    该怎么判断真实和虚幻呢?


    也许走过去就会知道。


    他在浮想联翩,而夏存仅仅是未经允许地走进他的房间。


    落地窗外是花台,越过花台可以看见泳池的尾端。刚来的那晚她就是蹲在那里看泳池,所以他才会发现她。


    翘起的头发蓦地被人拨弄下,痒酥酥,仿佛真的要长出翅膀。


    夏存偏头,看见表情突然变得有些奇怪的姜颂。


    像一根在颤动的琴弦,又像正在发酵的苹果酒,他扭头看向窗外。


    “い、いい天気だね…”(天气真好啊。)


    “……”


    “……”


    姜颂又懊恼抓了抓自己的头发。


    好热。到底是不是在做梦啊?冷气又坏掉了吗?她的头发好有趣。


    “我喜欢你刚刚那样穿。”


    女孩的声音在耳畔响起,他蓦地转回头看她。


    一秒、两秒、三秒……


    姜颂终于不再觉得自己是在做梦,因为如果是在梦里,他一定会在说完天气真好那句话后就再也无法忍受接着睡下去,一定会在她盯着他看这么久后想要逃出梦境,而现在他好像不能随心所欲地逃开。


    “なんで?”


    明明他现在这样穿也超Fire啊,只可惜来不及找到那条很搭的项链戴上。


    夏存目光停到他锁骨上方,认真回想,然后直白说道:“因为你穿着刚刚那件浴衣很漂亮。”


    因为骨架清瘦,宽大的藏蓝色浴衣穿在他身上丝毫不厚重,相反被他穿得空荡荡。就好像他是用铅笔勾勒下的素描,单薄、轻盈,随时都有可能被橡皮擦掉。


    她想到苗雯的评价,姜颂同学是个日系破碎感美少年。


    只不过,他现在好像又一次变成苹果的颜色。


    “好热……”他突然抱怨道,然后转身走去房间的一角,从迷你冰箱里拿出罐可乐回头问她,“飲む?”


    夏存点点头。


    ……


    地毯上,两个少年盘腿而坐,背靠在沙发边缘吸着可乐。


    气泡在他们的嗓子眼里爆炸,终于炸出一串话,是姜颂后知后觉的疑问:“你……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嗯。”女孩咽下可乐,点头,“水野先生说,我应该做点什么。”


    “水野さん?”他果然将这句话的重点歪曲到水野先生身上,小声说,“总感觉你好喜欢他啊。”


    “你不喜欢他吗?”她没有正面回答她,只是反问。


    “好像スパイ。”他也没有正面回应她,只说他像Spy。


    夏存听后眨眨眼,似乎在因为他的回答而惊讶——


    她刚刚才想过水野先生像是特工,然后就从姜颂同学嘴里听见同样的话。


    姜颂安静会儿,又忍不住问她:“为什么喜欢他呢?”


    “因为我也好想做Spy。”


    又或者她已经是Spy,因为她早就在暗中侦查他。


    “……”


    姜颂一时分不清她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还在沉默,就听见女孩问他:“姜颂同学,你有什么想做的事吗?”


    想做的事吗?


    姜颂将送到嘴边的可乐放下,思索会儿,遗憾宣布:“なんも浮かばねー。”


    “Nanmoukabanee?”


    女孩重复他的话,连漫不经心的语调都学过来,显然是没听懂。姜颂大约是觉得好笑,笑眯眯用更完整的口吻说那句话:“何も浮かばない。什么都想不出来。”


    姜颂同学没有想做的事,他什么都拥有,找不到有趣的事做,所以他也总是在无聊。


    “那你刚刚在做什么呢?”她又问。


    “洗澡。”


    “洗澡的时候在做什么呢?”


    姜颂脸上蓦地腾起股热意,扭头看她:“当然只是洗澡,没有做别的!”


    夏存对他这副好像被踩到尾巴的模样感到不解,但没有说话。


    她总是不专注,连洗澡的时候都不够全神贯注,会在布满水雾的镜子上写字,会忽然闭上眼睛举高手臂,假想自己在延长,会看冲散在地面上的泡沫顺着水流浮动,直到碰到墙壁破碎或者卷入下水道……


    她会做好多没有意义的事,比如现在,她在控制可乐在吸管里的流速,空气一点一点后退,可乐一点一点上移,最后终于抵达舌尖。她松开吸管,扭头看姜颂。


    他也在看她。


    被她看了一眼后,姜颂下意识抿了抿唇,挺直腰背看向前方。然后他迟钝回想起她最开始的回答,问她:“那你想做点什么呢?”


    “我想先找你说话,然后再做别的事,比如找我的朋友说话。”


    “你的朋友?”


    “嗯,但我还没想好要和她说什么。”她这样说着,突然问,“你呢,姜颂同学,你还是不想和我讲话吗?”


    姜颂忽然捏紧可乐罐,仿佛要把它捏扁,但他没再像昨天那样否认她的说辞,没再狡辩,而是盯着红色的可乐罐问:“为什么这么说呢?”


    “因为你明明看见我,却没有和我说话。”


    夏存说完忽地一怔,因为她突然


    想起贺时昭来。难道他也是像她这样想的吗?所以他才认为是她先不想和他说话的吗?


    好奇怪啊。


    奇怪且混乱的思绪突袭,夏存分不清自己是不是真的像贺时昭说的那样不想和他说话,又或者说这只是她和他互相的误解?他误解她的闭口不言,而她误解他的神情和态度。那她和姜颂同学之间的沉默又是什么呢?


    她一瞬不瞬地盯着那只有青筋浮起的漂亮的手、那只即将捏扁可乐罐的手,再次想道:姜颂同学是个好不坦诚的人。


    而在这个念头再次闪过的瞬间,她若有所悟般闪动下眼睛。


    这个瞬间,她好像明白了一件事,又或者两件事。


    其中一件是,她似乎明白他的捉摸不定从何而来,也许那正是来自于他的不坦诚——


    他不愿意告诉其他人他在想什么,他总是在回避一些东西,她和姜颂同学之间隔着的沉默是「隐瞒」。不止是姜颂同学的隐瞒,还有她的隐瞒,他们彼此的隐瞒。她不想他知道她的秘密,而他也不想告诉她他的想法。


    吸管在罐底发出空响声,她在不知不觉间吸光全部的可乐。肚子好撑。刚刚吃掉的药是不是融化在可乐里?


    她在纷乱的思绪里对他说:“我还有其他事要做,如果你还是不想和我说话,我走了。”


    “待って!”


    姜颂不假思索地叫住她。


    实际上她并没有动,只是坐在原处安静注视他,像在等待他开口。


    终于,他这样问:“你想做的事……可不可以带上我呢?”


    她带上姜颂同学吗?


    这是个好陌生的语句。


    姜颂同学不才是最重要的人吗?一切的决定不是都应该由他做出,而其他人的选择只是伴随而来的可能后果吗?


    她可以带上姜颂同学做她想做的事吗?


    “我想去放映室看动画片。”


    “那我也要。”


    夏存歪了歪头,又说:“我想去海边捡贝壳。”


    “那我也要。”


    真的做什么都可以吗?


    夏存说出另一件想做的事:“我想去琴房。”


    “那我也要。”


    “我想听姜颂同学弹钢琴。”


    “……”姜颂同学不再做复读机,而是顿了顿,不满埋怨,“好过分啊。”


    这根本不是她想做的事啊,是她想让他做的事才对。


    不过,他还是将没喝完的可乐放到面前的小茶几上,站起身来。夏存跟着起身,但男孩堵住她的去路,回过身问她:“所以,我们到底是去做什么呢?”


    “去琴房。”


    她说得干脆,像是在发号施令。


    “はい、了解です。”


    他说着遵命,实际却不动,而是问她,“可不可以告诉我为什么?”


    就好像这是他将决定权转交出的附加条件。夏存只好回答说:“因为苗雯同学弹钢琴的样子很可爱。”


    所以姜颂同学一定也不遑多让吧。


    姜颂对这个回答好像有点儿费解,但他还是转过身,慢吞吞朝门外去。


    没有人看见他们,他们像在太空潜行,穿梭过静谧的走廊和楼梯,无声抵达一楼的琴房。


    无人的琴房只有中央空调在低低运转,窗帘敞开,天光充沛。姜颂进门后顺手将门从内反锁,锁声明显,夏存不禁回头看他一眼。


    他忙理直气壮说:“我不想让其他人来打扰我啊。”


    夏存没有说话。


    于是他问她:“你想听什么呢?”


    “我不知道。”


    “是你说想听的。”


    “那我也不知道。”


    因为她对音乐根本一窍不通啊。


    见她不说话,连头发都在固执,男孩只好说:“好吧,不知道也没关系。”


    因为他想到了。


    姜颂坐去三角钢琴前,调整琴凳,又随手敲几下琴键,确认没问题后转过头朝她一笑:“じゃあ、始めるよ。”(那我开始咯。)


    夏存点点头,然后貌似全神贯注地坐到座椅上。


    少年目光低垂,表情专注而宁静,肩背修长,手臂纤细,指尖像羽毛落向水面那样落到琴键上,敲击出第一串舒缓的音符。


    没有琴谱,但一切都自然而然,就好像他的手指生来就会做这样的事。


    琴声在流淌,时而平缓,时而摇晃,轻柔并跳跃,仿佛有连串的色彩在眼前浮动,飘忽、轻快,然后空灵又梦幻……


    她对音乐真的一窍不通吗,为什么她好像什么都能感觉到?


    过去多久了呢?


    十分钟,还是二十分钟?


    舒缓的旋律后,一段有点顽皮、有点古怪的旋律骤然响起,音符之间好像有某种空隙或断裂,像只跳跃的羔羊或者麋鹿,像阳光下摇晃的树叶,像叶片的亮面闪闪烁烁。


    果然好可爱。


    如果他还穿着那身漂亮的浴衣,是不是会更可爱呢?


    是不是快结束了呢?


    这个午后是不是也快结束了呢?


    这一刻,夏存发现她好像有了些期待。


    她好想再做一些梦幻的事,不然这个夏天就要过去了——


    作者有话说:今天话超多,请注意!


    1.虽然后面会写但我现在就要说:小姜同学弹的是德彪西老师的组曲《儿童乐园》(Children’sCorner),特别童趣特别梦幻,太适合两个小朋友啦!最后一首是Golliwogg’sCakewalk,非常夏存在!跳跃,像摇晃的树叶什么的[摸头]


    2.果然我写起奇怪的剧情来就得心应手!夏存同学好像很喜欢看姜颂同学穿浴衣呢,橡皮可以擦掉的破碎感美少年什么的,かわいい[奶茶]


    3.然后是分卷迷思:写到这章突然修改了卷名,重新分卷ing……虽然朋友不理解为什么我执着于分卷,但总觉得有必要(>_<)


    4.最后是悲报:果然入V后就会没有榜单,可恶!我没出息!但还是尽量日更吧,实在哪天卡文写不出会晚个半天一天的吧(。


    5.我承认他们喝的是可口可乐,这次小蓝喜欢蓝色也没用了[墨镜]


    第25章


    夏存睁眼时,窗外正好闪过一道白光,她看了眼时间,凌晨04:07。紧接着,轰隆隆的雷声在窗外炸响,落地窗被扑来的一幕雨砸得噼啪响。


    又是一次暴风雨,比上次更为迅猛。


    她眨动下清醒的眼,摸黑走去窗边拉开窗帘。


    室外漆黑一片,只有海浪翻滚与树木摇晃的声音,忽远忽近。直到下一道闪电劈向海面,她才看见浓黑的海面上有紫白色的雾。


    闪电不断,雷鸣不断,她借着一道白光返回床边,找到手机。


    醒来的不止她一个,群里早就有人在发消息。卢旭最早拍了张闪电的照片,发到群里说好酷,然后是周昀发现别墅好像断了电,于是两人开始就这样的雷暴天气和断电的别墅讨论起恐怖片的可能元素,板栗随后加入,几人又分享起灵异idea,夏存就是在这时收到苗雯的消息。


    苗雯:「你醒了吗?」


    夏存回应她后,她的消息再次传来:「太好了,你可不可以陪我去楼下找点吃的啊,好饿!」


    苗雯:「卢旭他们好烦,说得我都不敢一个人下楼了。」


    夏存没有拒绝,于是两人在走廊上接头,苗雯一见到她就连忙圈住她的手臂,夏存不由得原地一僵。


    苗雯发觉她的异样,随口问:“怎么了,你也害怕吗?”


    夏存摇了摇头。


    她只是从来没像现在这样被其他人圈住手臂。


    如果说夏存在其他人眼里总是五彩斑斓以至于有些色彩繁乱的话,那么任漪在旁人看来就是个不折不扣的黑色摇滚系酷Girl,她从小就很酷,至少很爱装酷,所以任漪任何时候都不会对夏存做出这样的亲昵举动,以至于夏存这时对苗雯的亲昵感到有些陌生。


    苗雯没有意识到夏存是因


    为自己的举动而变得僵硬,只当她是嘴硬否认害怕,便挺了挺胸说:“没事,我们两人一起,有鬼也不怕。”


    “……”


    她才不会怕。


    两人借着手机电筒的光亮,沿着步梯朝楼下去。


    屋外持续电闪雷鸣,苗雯忍不住碎碎念壮胆:“吓死人了,上次这种天气好歹是白天……对了,上次我们看的那部电影叫《小岛惊魂》,真是够惊恐的,而且结局的反转也好精彩,可惜你没跟我们一起看。”


    “但我看过。”


    “哇,那你觉得怎么样?”


    “不记得了。”


    “……你这家伙。”


    夏蓝没有灵感的时候常常看恐怖片或者悬疑片来解压,有时候她会出于害怕抓来夏存一起看,美其名曰让她也解解压,实际却是因为她觉得有夏存在一旁会很安心,毕竟是面瘫脸小孩,连JumpScare这种贴脸杀招都吓不到她。


    但其实夏存只是比较会走神而已,也因此,很多电影她看完记住的不是剧情,而是某个镜头有只狗跑过去这种细节,她甚至会在那个瞬间想象完一只生活在几十年前的狗的一生。她总是只记住细枝末节和一种触动她的感觉,恐怖片也不例外。


    苗雯打了个哈欠,说:“好吧,我还是别想什么恐怖片了。”


    说完走下最后几级阶梯,与此同时,一道黑影从楼梯侧方蹿出,伴随着一串飘忽不定的恐吓声,苗雯当即后退两步,跌坐到台阶上发出声尖叫。


    尖叫声在没有雷鸣的间隙响起,异常刺耳,笑声跟着响起,但一声钝响打断这笑声,取而代之的是痛呼声:“靠,痛死了!”


    楼梯下方的混乱很快惊扰到其他人,二楼的房间里很快有人冲出来,周昀和卢旭各自举着手机向下照来。


    苗雯这时已经在夏存的搀扶下起身,同样也在电筒的光亮下看清刚刚捉弄她的人,然后不顾其他人是不是还睡着,生气质问道:“你是不是有病啊石宇,知不知道这样很危险?”


    石宇也一脸不爽地捂着头,理不直气也壮:“我这不是等你们走下来后才吓你们的吗?”


    苗雯当然不会这样就消气,不过她想到夏存,先转过身问她:“你还好吧?”


    她刚刚差点把夏存也拽倒,还好她稳住了扶手。


    夏存点点头,表示还好。


    石宇的惊吓只不过是另一种跳吓罢了,并没有吓到她。


    “她当然还好了!”石宇愤愤道,“还拿手机砸我!”


    “你不能小声点儿吗?待会儿其他人都醒了。”周昀已经走来楼梯下方,这样说道。


    “这么大雷声,还用我吵吗?”


    石宇顶嘴,话音刚落,一束白光便从玄关方向投射来楼梯下方。众人看去时只看见一道高大的人影朝他们走来,正是来楼下检修电路的水野真司。


    “怎么回事?”


    水野先生走近几个少年,刚刚他在室外,没有听见客厅里的动静。


    苗雯一见他,忙把石宇吓人的事说来,石宇听后则哼哼声:“你俩还吓我一跳呢,我只是来楼下喝水,谁知道楼梯上飘来两人,而且我还被这家伙打了,脑门儿都肿了。”


    “你脑袋本来就有包,不差这下。”周昀一如既往的毒舌。


    “我说你老跟我作对干什——”


    话没说完,又一道刺目的白光从楼梯上方投射到石宇脸上,他举起手挡眼睛,还没来得及发火,就听见姜颂的声音说:“うるさいな、逮捕だ。”(好吵啊,抓到你了。)


    “……”石宇气道,“你是小学生吗?”


    姜颂没有否认,将电筒垂下,其余人看去二楼,这才发现他不知几时也趴到栏杆上看他们,而贺时昭站在他身旁,同样看着楼梯下方。


    “水野さん、雨好大啊,什么时候才能停呢?”


    他像是在问天气预报,声音在空荡荡的客厅上方回荡。而水野先生真的像天气预报,回答他:“不出意外,一个小时后就会风平浪静。”


    “そっか、我还以为永远都不会停呢。”


    他说着幼稚的话,声音听起来恹恹的,不过水野真司还是通过他的声音判断出,他的状态和前两天相比有所不同——昨天一定是发生了什么,所以他的心情好了很多。


    对于姜颂将坏心情写在脸上这件事,水野当然不认为这是自己让其他人冷落他而造成的,那对姜颂而言顶多只会造成一时的不爽,而不会让他像前两天那样连话也不和人说。所以,他的坏心情只会是因为那天先生和他联系时对他说了些什么。


    果然,先生才是他计划里的最大绊脚石。


    不过从目前的形势看,小夏同学似乎战胜了那个让姜颂心情不佳的「反派绊脚石」,但他同样能感知到,这只是阶段性的战胜而非最后的战胜。


    水野的思绪在快速翻飞,实际上他只是等一道雷声响完,轰鸣声消弥后,他突然问姜颂一个问题:“您想让雨停下吗?”


    好像话里有话,姜颂也不知听没听明白,只是反问他:“我想要它停下你就可以让它停下吗?”


    “为什么是我?”


    “因为你是水野さん啊。”什么事都能做到的Mr.Spy。


    “抱歉,雨不是我造成的,也不是我能操控的。”


    水野先生说得有些冷酷,众人不禁面面相觑——


    好奇怪,明明他们说的是中文,怎么就没听懂呢?更奇怪的是他们为什么不用日语对话呢,反正用中文也像是在打哑谜。


    姜颂不再说话,转身回到房间。


    一场少年之间的小风波也就此在别墅内落幕-


    就像水野先生说的那样,暴风雨在一个小时后停歇。


    风平浪静后,少年们并没有接着睡去,反而是在天亮前坐上前往海边的车。


    大约是在他们各自回屋后不久,小群里忽然又有人发来条新消息。


    水野真司:「雨停之后出发去海边捡贝壳吧。」


    彼时几个少年吃东西的吃东西,上网的上网,看到这条消息都迷惑了一瞬,只有夏存好像遭到会心一击。她想做的事好像被人抢走了。


    不待其他人有所反应,群里便又传来条新消息。


    Hayate:「はい!」


    “……”


    周昀最不给面子,发了串省略号在群里,显然已经识破了某些人自导自演的幼稚行为。


    Hayate:「这是什么意思呢?」


    竟然装傻。


    周昀简直服了这家伙,但他既然能用水野先生的名义发这条幼稚的消息,就说明水野先生肯定是默许的,而水野先生的默许就意味着他对之前那个计划的态度已经有所松动。


    果然,这家伙根本就是受宠到令人发指。


    周昀狠狠腹诽一通,然后编辑了一条回复:「没什么,只是我好像没睡醒,幻听海绵宝宝说想去抓水母了。」


    什么去海边捡贝壳,简直幼稚!


    而眼下,他正跟着一群幼稚的家伙出发去海边“抓水母”。


    抵达海边时,天色只蒙蒙亮,天幕是一种隐约的灰蓝色。


    海风比平时大,少年们的头发和衣角被吹得凌乱,但这不是他们在意的事,他们只是在绵延的沙滩上追逐跑跳,对着大海肆无忌惮地欢呼。


    夏存脱掉鞋,独自沿着沙滩影影绰绰的边缘走。


    她看着前方,苗雯和童安羽在互相拍照,男生们已经跑到最前面,卢旭似乎说了句什么话,惹得周昀朝他一个飞踢,他闪躲开,然后又被周昀换了个姿势攻击,最后他们在海里拧作一团,班历在旁边录像。


    在她身后,海浪冲刷向海滩,海水灌入一串赤裸的脚印里,将之模糊为一摊银白的小水坑,而小水坑又在下一段海浪的冲刷下化为乌有……


    再后面,姜颂和水野真司走在一处。


    他在看走在前面的女孩,同时在问水野,问他刚刚说的那个「条件」是什么——


    在他向水野提出在群里发那样一条消息陪他演戏的要求时,水野没有立刻答应他或拒绝他,而是破天荒地对他提出,他需要他答应他一个条件。


    从做他的助理以来,水野从没有向他提出过「条件」这样


    的字眼,是或不是,答应或不答应,在水野那里必然是明确的,他不会像以往那些助理那样试图在某些时候通过提出一个条件的方式来和他交易,似乎拥有这个「条件」他们就可以在一些情况下更为轻松地让他让步。


    ——你之前答应过我哦,所以这次你不可以这样做,这就是我的条件。


    他讨厌其他人向他提出条件,但偏偏水野今天也这么做了,而他还答应了他。


    但果然好让人在意啊。


    到底会是什么样的条件呢?


    “您以后会知道的。”水野这样回答他。


    “所以你已经想好那个条件了吗?”


    “我想是的。”


    “好想现在就知道啊。”


    对于他的软磨硬泡,水野只是无视:“去玩吧。”


    “好想现在就知道啊。”


    水野微笑:“小夏同学好像在和小贺同学说话。”


    姜颂转回头看去,灰蓝色的沙滩边缘,女孩和男孩并立在海风中,说着什么。


    自由的话,朦胧的话,讨厌的话——


    作者有话说:好,成功把自己写迷惘了,但总算写出来了呢!


    现在我要去整理搬家的东西啦,明天如果没有准时更新也请见谅[抱拳]我真的写很慢啦!需要早上下午晚上都码字才能写出一章[可怜]


    第26章


    好像只有夏存在认真捡贝壳。


    她捡到的第一枚贝壳是枚橙红色扇贝,半径不及拇指长,在灰黑色沙粒间泛着光泽,异常醒目。她托在掌心看上会儿,丢进口袋,走出几步后又低腰拾起一枚螺旋小贝,乳黄色,看起来像颗卷曲的硬糖。


    好想捡光所有的贝壳。


    她打着这样的坏主意,听见有人对她说话。


    “当心踩到贝壳。”


    男孩的声音从海风里来,有些朦胧不清,夏存抬头,看见贺时昭停在前方。


    为什么要当心呢?难道她会踩碎贝壳吗?


    它们应该会陷进沙里才对,因为沙滩很柔软。


    “把鞋穿上,前面有很多贝壳,容易受伤。”


    原来是这样。因为脚掌也很柔软。


    夏存一边想,一边抬眼看了眼前方的海滩。海浪退潮后,沙滩上满是新冲上来的海贝、海藻和浮木。她想了想,重新穿上沙滩鞋,然后停在原地不再向前。


    “怎么了?”贺时昭敏锐问道。


    她看看他,突然说:“昨晚我问了小蓝一个问题。”


    就好像之前突然说想回家的事没有发生一样,昨晚她给夏蓝发了消息,问了她许多看似无关紧要的问题。而夏蓝也像是遗忘了那件事,一个回答接一个回答地解答她的疑问。


    比如,她问夏蓝,如果她看见一个人但没有和对方说话,是不是就意味着她其实不想和对方说话?而夏蓝回答说,想或不想不是那样连贯又绝对的事,和其他情绪一样,想或不想也只是瞬时的,也许她只是在那个瞬间不想说话,但眨眼过后就后悔想要说点什么。她追问,如果没有觉得后悔呢?夏蓝再答,那就是本来就无话可说,没什么好想的。


    她将这段对话告诉贺时昭,贺时昭听后没有表现出任何异样,只是一如既往的冷静,声音也不例外。


    “所以,你想告诉我你和我本来就无话可说吗?”


    他问得坦然,好像自从问出之前那个疑问后,就再也不会有其他问题让他觉得为难。


    “我不知道。”


    “不知道什么?”


    “不知道该和你说什么。”


    早上好、中午好、晚上好……然后呢?她还可以和贺时昭说点什么呢?


    她眼底浮现起困惑,继续问,“你会和我说点什么呢?”


    她同样问得坦然,眼神直直望着眼前的男孩,真挚和困惑都不加掩饰。


    贺时昭不由得一怔,原本在扩散的生气情绪突然间像是被一只玻璃罩罩住,闷在某处,无法再向外发作。


    他突然意识到,站在他面前的是个「彼得潘式」的女孩。她只是习惯于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像彼得潘那样飞在半空,丝毫不在意其他人是否会落在后面。


    他怎么会不明白呢?而他还是用那样的话去困扰她,用那样的话把她拉到自己的困扰里。


    “我会说很抱歉。”他开口,回答她的疑问,“之前对你说的话是我太自以为是。”


    夏存却摇摇头说:“也许是我不对,我不该说你自以为是。”


    贺时昭到底还是气笑了,问她:“就因为你发现你真的和我无话可说吗?”


    因为是事实,所以他并不是自以为是地误解她。


    “不是这样。”她否认,眉心微蹙,“是因为我发现,我也会因为其他人对我视而不见,就觉得他是不想和我说话。”


    “是吗?”贺时昭向她身后看上眼,“所以你说的其他人是指姜颂?”


    夏存点点头。


    贺时昭又意味不明地问:“那为什么不可以是我们都在自以为是呢?”


    为什么要把自己刨除在外?


    难道她认为她不会自以为是吗?


    夏存微微偏头,有些混沌地思考着。贺时昭发现她还是似有若无地蹙着眉,不禁默了默。


    在他有限的关于她的记忆里,她从不会这样皱眉。这意味着什么呢?彼得潘式的女孩已经开始长大了吗?


    “捡贝壳吧,”他说,“不用再想这件事。”


    一锤定音,仿佛是在担心眼前的女孩会在下个瞬间突然长大。好在她像是听了进去,拎着口袋径自前往布满贝壳的沙滩,他则留在原处,看向朝他走来的男孩——


    另一个彼得潘。


    ……


    夏存在寻觅。


    她找到了一片密集的贝壳聚集地,蹲在沙滩上观察。


    很快,她打消了那个捡完所有贝壳的坏主意,因为她发现这些贝壳和她想象中不太一样,迷你得像碎石,大多寻常,而她只想要更大、更漂亮、更独特的贝壳。


    在此之前,夏存只见过一次真正的贝壳,但那一次足矣拉高她对贝壳的期待。那是在两年前的H市国际贝展上,她和任漪刚刚初中毕业,为了庆祝她以吊车尾的成绩跟她进入同一所高中,任漪宣布要带她去个好地方,而那个好地方就是贝展的展场。


    贝展集市上,来自世界各地的贝壳商人摆着各式各样的贝壳摊,所有贝壳都独特、漂亮、缤纷,连贝壳的名字都可爱得过分,绿苹果蜗牛、油画海扇、草莓钟螺……


    彼时两个女孩穿行其间,一个在幻想:如果21世纪贝壳还是通用货币,那么一定会有轰轰烈烈的贝壳失窃案发生,然后像银行抢劫案或者珠宝失窃案那样频繁地被拍成电影。如果她和任漪一起作案,她们的事迹会被改编成电影。


    而另一个在吐槽:“夏存在,以后再不济送我贝壳呢,送石头像什么话。”


    她小时候送过任漪一枚石头,任漪一直费解至今。


    于是那天她送了任漪两枚贝壳,一枚来自莫桑比克,一枚来自秘鲁,她还想再买下一颗贝壳时被任漪狠狠按住脑袋,因为她们没有太多钱,至少不能花太多钱在贝壳上。


    她一边回想,一边从贝壳堆中挑选出完整的、色彩斑斓的小贝壳,然后发现一道人影从余光里晃过,扭头看去,姜颂也蹲在不远处的沙滩上捡贝壳。


    为什么他不来和她讲话呢?


    算了。


    念头一晃而过,她接着寻觅,而那道人影时而飘到她左边,时而飘到她右边。


    雾气消散,太阳从海面升起,沙滩终于在暴雨后吸附上暖黄色。越来越多的游人来沙滩上捡贝壳,夏存已经捡来大约两捧贝壳,听起来微不足道,但那只是因为她捡到的贝壳总是很微


    小。


    一直捡一直捡,直到攒够半袋贝壳,她才在一众游人羡慕的目光下离开沙滩。


    她看见水野先生,他在一棵椰树下打电话,手里拎着只白色小桶,显然是姜颂刚刚捡贝壳时提着的那只。夏存这时才意识到她已经许久没见到姜颂的身影,但姜颂同学一定会在水野先生的视线范围内,这样想着,她四下寻觅一番。


    她最先看到周昀,他在一间餐馆前的沙滩上,捂着肚子笑到两肩发抖,而姜颂蹲在他身旁的小孩堆里,其他人则都在另一端的圆桌边坐下。


    发生了什么呢?


    夏存独自离开沙滩,等她再次返回沙滩上时,其他人已经在吃早餐。见她空手而归,苗雯不由得瞪大眼睛,问:“你贝壳呢,捡了一早捡哪儿去了?”


    毕竟,她捡得有多忘我大家都有目共睹。


    “寄出去了。”


    这一次,她会送给任漪很多很多贝壳。


    “我快笑死了,你们猜刚刚姜颂做了什么?”


    周昀的声音比他来得更快,众人转头,看见他憋着一脸笑,他身后跟着的少年却是一脸无所谓的模样,走近后随手拖来把空凳子,不偏不倚地挤坐在夏存的座位边上。


    众人已经见怪不怪,周昀便接着说,“刚才他居然在跟一群小孩儿过家家,当然这不是重点,重点是他居然喝了噗哈哈哈哈——”他又开始笑个不停,苗雯一头黑线看他。


    “他居然喝了一个两岁小孩儿递给他的饮料,拜托,连剩下几个小孩儿都不敢喝的东西他竟然喝掉了!”他说到这儿又一阵恶寒,“谁知道那是什么不明液体啊?”


    “……”


    众人默默看向姜颂,夏存也看向他,但他只是单手托住腮,不加解释,好像并不介意被嘲笑。


    “为什么呢?”夏存突然问他。


    他看看她,这才一脸认真地解释:“因为她还很小啊,如果她超过三岁,我就不会喝了。”


    但因为她还很小,连过家家也很认真,所以他才会想喝掉她递来的饮料。


    “喂,能不能别说得像是你很有原则啊?”周昀说。


    夏存则眨眨眼睛。


    姜颂同学是个很有童心的很天真的人,难怪他会把那组钢琴曲弹得很好。


    他告诉她说,那是他从小就很喜欢的一组曲目,德彪西的Children’sCorner,中文被译作《儿童乐园》,他弹给她听是因为他认为那很适合她,但这明明更适合他。


    夏存突然想象起她给姜颂送礼物时的可能场景,他一定会很喜欢她的礼物,因为那会是世界上最梦幻最可爱的礼物,可她不是已经决定不送他礼物了吗?


    一直到早餐结束,夏存都在摇摆不定。


    困意在早餐后袭来,少年们返回别墅补起觉,夏存是在一阵敲门声中醒来,她睡眼朦胧去开门,门外却空无一人。


    难道是在做梦吗?


    答案是否定的,因为她在关门时发现一只玻璃罐放在门侧。耀眼,斑斓,不可思议。


    她捧起玻璃罐,感觉沉甸甸。


    罐内,缤纷的贝壳挤挤挨挨,在罐壁上碰撞出风铃般的脆响,一只白色的五角海星压在最上面,像漂浮在海浪上,像惬意的派大星。


    没有署名的礼物,但出自谁手不言而喻。


    她想,也许任漪不会再和她生气,因为她好像也不再和姜颂同学生气——


    无论是他不告而别,还是他忽冷忽热,又或者是他并没有将她当作是朋友,她都没有那么生气。


    那么,她是不是应该改变主意,也回赠他一份礼物呢?


    第27章


    翌日一早,别墅里送来了一摞时尚杂志,是卓曼宜之前预订的海外新刊,然而眼下她已经离开,这些杂志就只好摆进客厅一侧的杂志柜里。


    同样是在这个早晨,别墅里又有两人决定离开。一个是石宇,一个是卢旭。


    比起石宇不情不愿的样子,卢旭显得异常高兴,嘚瑟模样让周昀忍不住锤了他一拳,评价他瞧着像是刑满释放。卢旭浑不在意,离开前甚至还颇为得意地拍了拍姜颂的肩,说:“那就等你生日再见了。”


    又掰手指算了算,“算上今天,只需要五天就能离开这里了,加油加油。”


    姜颂闷闷不乐盯着他,卢旭这才拖着行李离开。


    毋庸置疑,水野先生之前叫卢旭到书房就是计划这样的事。至于石宇,他的离开名义上是因为他爷爷叫他回家,实际是什么原因其他人也都心知肚明。


    两人离开后,其余人似乎在某种衬托下显得越发无聊,只有林嘉辞好像还很有兴味,笑眯眯捧着杯奶茶喝。


    所有人都呆在客厅里,原因或许和初来的那天一致,因为姜颂一直留在客厅玩着游戏。


    夏存前去杂志柜边,好奇抽出本卓曼宜订的杂志看,周昀见状也跟着抽出一册,但只是无聊地翻着。夏存看了看他,总觉得他好像忍受着莫大的煎熬,就仿佛昨天那个在沙滩上大笑不止的人不是他。


    她想,也许小蓝的话放在这种情况下也很适用——


    所有情绪都只是瞬时的,他们会在某个瞬间觉得好有趣,而下个瞬间一切趣味都消失不在,他们又百无聊赖。就算是梦幻的事,也只是瞬时的,她不能永远活在姜颂同学的钢琴声里,不能永远收到贝壳,她会好无聊。


    贺时昭和姜颂坐在同一张沙发上,拿着平板,笔尖在上面轻轻划动,好像在做题。


    他总是在学习,而其他人也早已习以为常,然而就是这样一件所有人都觉得稀松平常的事,夏存是在合上杂志的瞬间才毫无来由地意识到这点,她突然看向他,问:“你在学什么?”


    贺时昭转眼看她,沉默几瞬后,他当着所有人的面露出个微笑,这时候他才更像贺时晏。


    “现在算是有话可说了吗?”


    他反问她,恍若旁若无人,其余人的目光倏忽落到两人身上。无聊的客厅内似乎涌动起什么。


    夏存点了点头,然后才听贺时昭回应她。


    “在学微积分。”


    “为什么要学呢?”


    她这样问道,像是不认为这是个带有窥探性质的私密性问题。这大约和贺时昭的态度有关,他从不把学习当作是一件私密的事,从不避及其他人的目光。


    如果说出身显赫是件会让人觉得不公平的事,那么贺时昭的进取便像是化解了一部分这样的不平情绪。他像帆船竞赛里排在最前面的一艘帆船,好像永远可以顺着风走,永远笔直、坚-挺,落在他身后的船甚至不会认为自己是在和第一名的帆船竞争,反而会认为第一名是在为他们领头。


    没有人问过他为什么要学习,因为答案无需思考也很明显。贺家有那样的家业,当然需要有能力的继承者,他有年轻有为的哥哥,那他当然不能落后。


    但夏存就这样问了出来,这种家伙不会明白这种事的吧?贺时昭会回答她吗,会怎样回答呢?


    “因为我需要有足够的能力,才能做自己最想做的事。”贺时昭回应得坦然。


    对于想做的事,夏存的回答混乱、矛盾、一点儿也不重要,姜颂的回答是「什么都想不出来」,那贺时昭呢?


    “那你想做什么呢?”


    “我认为这是个很隐私的问题,你觉得呢?”


    贺时昭总算也有想掩藏的时刻,而夏存好像被他问住,若有所思地安静着。


    也许,这件想做的事就是属于贺时昭的秘密。


    这时,一旁叽里咕噜的游戏声沉寂下去,姜颂好像玩腻了游戏,说:“好想去放映室看动画片啊。”


    话题由学习跳跃到动画片上,像从现实回到梦境。


    和其他人一样,夏存的注意力也转去姜颂身上,但她是因为她的又一件想做的事被他抢走了。


    姜颂同学的技能是Copy吗,那为什么他不Copy一下好像更重要的事呢?


    “幼稚,拒绝。”周昀无语,也无情。


    “但你喜欢SpongeBob。”


    “谁喜欢了!”就算喜欢也是


    他十岁以前的事了。


    “好吧。”


    妥协来得迅速,周昀有点措手不及,见姜颂的确没有再提这话的意思,他又捡起杂志漫无目的地翻阅。


    翻着翻着,他发现他竟然真的无聊到有些想看《海绵宝宝》,甚至疯狂到想学习,正觉得忍无可忍时,一条来自水野先生的消息传到他手机上……-


    第二天早晨,苗雯和童安羽两个女孩也一起离开别墅。


    没有人觉得奇怪。


    夏存早在昨天午后就从苗雯那儿知道这件事,因为水野先生找她和童安羽谈了谈。


    至于姜颂,他好像也已经洞悉水野的计划——Mr.Spy看起来正在拿他进行一场奇怪的实验。好像很有趣,但也很讨厌。


    他没有像昨天那样留在客厅,而是回到楼上。


    水野推门而入时,姜颂正坐在他的办公座位上,握着遥控器随意调试监控画面。


    他面前的桌面上,摆着一些或许可以称之为「观察笔记」的内容,是水野的手笔,但他并不担心姜颂会偷看,只是淡定坐到他对面。


    “已经是第四天了。”姜颂丢下遥控器时对他说。


    “第四天才刚刚开始。”


    “那你准备让其他人什么时候离开呢?”姜颂直截了当地戳穿水野。


    如果那场奇怪的实验是想让他感受被人丢下的滋味,难道不是应该让他们一起走掉吗?


    大约是想更仔细地观察他,水野取来桌上的眼镜盒,戴上那副黑框眼镜。很少会有人见到他戴眼镜的模样,但在姜颂面前,他很自如。


    “您认为他们是因为我让他们离开才离开的吗?”


    “反正你和妈妈爸爸没有区别。”


    他的话是将他当作田中女士和姜先生的同谋,而其他人的离开是因为他们的施压。


    水野纠正了他的想法:“除了石宇少爷,我没有采取任何强迫手段,他们是自愿离开。”


    他只是订了张飞往瑞士的机票,卢旭少爷想要去那里滑雪是自愿的。


    他只是说服苗锋可以给苗小姐一段轻松愉悦任她做主的时光,苗雯小姐想要回H市参加漫展也是自愿的。


    至于童小姐,如果她来这里的一部分原因是她不想见到她的父亲,他也不介意帮她母亲尽快结束这桩为她抹黑的婚姻。


    虽然有些利诱的成分在,但绝不是威逼,他们的离开都是自愿的。


    姜颂不说话。


    水野推了推眼镜,继续说:“至于其他人,至少我已经确定还有人不想丢下您。”


    姜颂这才抬眼看他。


    “也许您并不在意,但我可以告诉您他们是谁。”


    在结束和卢旭的谈话后,水野还有另一位客人——班家的小儿子班历。


    班盛把算盘打在小儿子身上,希图借姜家的势让班盛化工打入国际供应链,所以班历整个学期来都遵照父亲的指示围着姜颂打转,然而,班历在这样的利诱下还是决定留在这里,并且央求他不要让他父亲知道。


    也许是他比他父亲更聪明,又或者,他只是想留在这里。水野难得有些分不清,但勉强将这算做是有人为了姜颂其人而留下。


    同样选择留下的还有周昀,在水野看来,周昀和姜颂有种奇异的相似。


    他似乎是所有少年里最无欲无求的一位,与其说他是跟着姜颂或者贺时昭又或者卓曼宜来这里,不如说他总是在从其他人身上找做事的灵感。因此也可以说,他是所有少年里动机最单纯的一位,因为他压根没有动机,而这种漫无目的就是他与姜颂的相似之处。


    当他昨天找到他时,他只是询问他想不想加入这个可能让姜颂不快乐并且还有可能让他摆脱无聊的计划,周昀给出的答案是算了。


    水野再次确定,周昀和姜颂的相似之处还有「温和」。尽管他与石宇不和,总是毒舌,但那反而凸显了他的温和,他总认为是石宇在带坏傻白甜林嘉辞,但真正的傻白甜到底是谁呢?


    水野当然不是什么话都告诉姜颂,但他让他知道了这两人的选择。姜颂好像真的不在意,只是漫不经心问他:“那她呢?”


    “您很在意吗?”


    “才不是。”


    “那么,她的选择也并不重要。”


    姜颂又闭口不言,两眼却看向监控画面上那个坐在客厅落地窗前的女孩。


    她为什么总是在看泳池?


    她会丢下他吗?


    水野同样在想最后这个问题,当他再次找到夏存时,夏存正坐在三楼的休憩区的地板上,而她面前的沙发上摊着一堆作业。


    “好难得。”他开口讲话。


    夏存扭头,看见水野从楼梯上出现。知道他是在说难得见她学习,她回答说:“因为这里好无聊。”


    “那在其他地方就不会无聊吗?”


    不会吗?


    水野没有等她回答,又说,“无聊才是人生的常态。”


    “所以你才会让姜颂同学忍受无聊吗?”


    水野笑了笑:“我为什么要这样做?”


    “应该是你告诉我。”


    她说得认真,水野则姿态随意坐到一旁,很不客气地拿起她放在沙发上的作业看,一边说:“告诉你答案之前,我可以先问一个问题吗?”


    “什么问题呢?”


    “你想丢下他,让他忍受无聊吗?”


    夏存歪了歪了头:“可我喜欢姜颂同学。”


    果然是个坦率的人。水野接着问:“为什么呢?”


    夏存有几分困惑。


    没有人问过她为什么会喜欢姜颂,夏蓝没有,任漪没有,苗雯也没有。是因为喜欢姜颂同学其实是理所当然的事吗?


    为什么呢?


    “因为他有漂亮的头发。”


    她的回答像是胡说八道,水野似乎没有当真,但也没有当耳旁风。这个回答同样会被记录在他的观察笔记里,成为他分析青少年心理的重要参考。虽然没有日本「公认心理师」资格,但水野自诩没有几个心理师会在青少年心理领域比他更为出色,除非对方也来做五年姜颂的助理。


    “所以,哪怕很无聊你也不会丢下他吗?”


    “嗯。”


    因为夏天很短暂。


    既然他们早晚会分别,她为什么要提早离开他呢?


    “他让你生气也不会吗?”


    “你已经问我很多问题了。”


    意思是说,水野应该先回答他承诺要回答的问题——为什么要让姜颂同学忍受无聊呢?


    “好吧,一定要说的话,就是我也像小夏同学一样对他有些火大。”


    “我现在已经不火大了。”夏存否认完,发现她已经变相回答了水野的上一个问题,于是又问,“为什么你会对姜颂同学火大呢?”


    “等你长大就会明白。”


    “明白什么?”


    “明白工作是件很辛苦的事。”水野将她的作业放回沙发上,接着说,“所以,为了少辛苦一些,可以早点开始向前跑。”


    至少,他向前跑了好多年才跑到现在的地方。


    夏存面露困惑。水野先生似乎总是说一些深奥的话。


    水野又朝她笑了笑,起身说:“我会告诉夏蓝小姐你在很认真地学习。”


    “不用你告诉她。”


    水野难得遇到不解的时候,以他的观察来看,她应该很希望她的小姨为她感到欣慰才对。


    “为什么?”


    因为……


    因为水野真司好像贺时晏和李岁的混合体,她讨厌他出现在小蓝面前——


    作者有话说:有趣的,无聊的,喜欢的,讨厌的……


    秘密在浮现[摊手]


    第二卷终于快结束了!完结还会远吗!再来写个梦幻的尾巴吧(思索


    第28章


    水野真司缜密、冷静,同时又包容、体贴,好像永远沉稳可靠,永远不会有什么事会让他产生情绪起伏。


    但真的是这样吗?


    夏存坐在客厅的地毯上,观察着沙发上那个沉默已久的男人。


    她确定了一件事,那就是水野先生正在经历情绪的起伏,正在火大。因为他看起来像充电时闪烁的信号灯,忽明忽暗,但她不能确定更多。


    而眼下,姜颂正将一块芝士三文鱼披萨送到水野面前,笑眯眯请他享用。


    对于一个习惯被人


    照顾、总是以自我为中心的不成熟少年而言,这样的举动似乎足够令人暖心,毕竟水野喜欢奶酪,也喜欢三文鱼,当然,如果他不讨厌披萨的话。


    “不必。”水野回绝得干脆,然后拿着用于处理工作的平板起身,“吃完早些休息,明天早起。”


    姜颂随口承诺道:“はい。”


    水野好像没有相信,而是看向同在客厅的女人,说道:“Emma小姐,麻烦你督促他们早点休息。”


    “我会的。”


    像是权利的交接,水野不想再参与这个夜晚的少年管理事务。他转身离开,而姜颂托着块披萨,望着他的身影消失在楼梯上方的拐角后,弯眼笑了笑,心情显而易见的愉悦。


    周昀也回头望了眼,确定水野先生离开后才问:“他是在生气吗?”


    他也不太确定水野先生的情绪,也许只有姜颂会比较了解他,但显然,姜颂才是症结所在。姜颂闻言笑眯眯点点头,周昀觉得这家伙有些欠扁,笑得像是大仇得报,于是没忍住感叹声,“你这家伙也太好运了点。”


    “怎么可以说好运呢?台风很可怕的。”


    一副得了便宜还卖乖的模样。


    ——大概是在晚上八点,气象部门突然发布了一则台风预警,受副热带高压影响,今年第12号台风路径发生偏移,将于24小时后直扑他们所在的小岛,气象部门提醒所有人做好撤离和防台准备。


    如果他们留在岛上,的确很可怕,但水野已经在第一时间安排好返回H市的行程。台风当前,他当然不会让一群孩子留在岛上。


    而引起水野情绪起伏的,也正是这场突如其来的台风——他的计划因此被打乱。


    任凭水野再擅长应付人为的不可控因素,在自然的不可控面前,他的掌控力都只会失去效力。他的情绪失控似乎也应该归咎于此,但如果深究,会发现那种失控更可能来自于一种不甘的情绪。


    他在不甘。


    然而就算是与他最为熟稔的姜颂都没能窥探到这点,他只是知道,水野先生有些火大,和以往没什么差别。


    关于宵夜的提议是在台风预警发出后由他提出的,大约是出于某种恶劣的挑衅和报复心理,他点来水野最不喜欢的快餐类垃圾食物,披萨、汉堡和可乐,然后恶作剧般分给他一块芝士三文鱼披萨。


    果然,恶作剧成功。


    “你很开心吗?”


    在他笑眯眯对周昀说完那句话后,默不作声的女孩突然问他。


    姜颂同学好像很开心。


    好像他又回到随心所欲的状态,好像连天气都不舍得让他多吃一点苦头或者多忍受一天无聊,一切都再次变得有利于他。


    姜颂和她一样坐在地毯上,在听完女孩的疑问后,他先下意识点了点头。他很开心,因为水野先生对他的奇怪实验失去了条件和土壤。


    但当他点完头,一种台风般突如其来的异样情绪扑上心头,先是没来由的紧张,然后是来不及想清楚的心虚和愧疚。


    好奇怪啊,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好像空空的。


    他捏着只咬掉一口的披萨,注视着从地毯上起身离开的女孩,茫然无措着。


    夏存离开客厅时,听见周昀吹了声口哨,调侃说:“喔——你惹她生气了。”


    她的确在生气。


    也许她和姜颂同学一样,是个反复无常的人。明明下午时才刚刚和水野先生说,她已经不再和姜颂同学生气,但现在她又开始生气。


    因为她讨厌台风。


    她坐到泳池尽头,遥远的另一端,客厅落地窗内光线明亮。


    他们在明,她在暗,她可以很好地窥探里面,如果这时她有副望远镜就好了。


    她想看她离开后姜颂同学会是怎样一副表情,懒洋洋、无所谓,又或者茫然不解?


    有风吹过,池水在摇晃,池壁灯光映照出的蓝色光线在夜晚流动。明天这个时候泳池会是什么样子呢?


    不管是怎样,泳池也好讨厌。


    “有私人泳池的话总可以游上会儿吧?”出发前小蓝这样和她说。


    小蓝总希望她学好游泳,从她“接手”她起,她就突然间有了个执念,一定要让她学会游泳。


    她在几个寒暑假断断续续地学,期间游泳馆倒闭了两家,两个宣称包教会的教练都消失得无影踪。终于,她在12岁那年拿到了第三家游泳馆的结业证书,她的结业照片被小蓝印了出来,挂在她奇怪的荣誉墙上,照片里,她的同学是些六七岁的小孩。


    但那之后,她好像再也没有游过泳。


    因为暑假泳池的小孩很多,会踢到她;因为泳池的水很脏,她看见一片漂浮的烂菜叶;因为小蓝不会在她游泳的时候等她;因为泳衣早就穿不下了……


    好多理由,但这些都不是真正的理由,这些都是借口。


    她不想游泳,不想到海里浮潜。


    她拒绝游泳的真正理由是什么呢?


    她喜欢姜颂同学的理由又是什么呢?


    因为他的头发和脸蛋很漂亮,因为他像一棵苹果树,因为他会在雨天拯救猫咪,因为他会有天使般的梦幻举动吗?


    可他还很任性、很恶劣、很小气,喜欢应该被抵消。


    “想去的话也没问题,但有一个条件。”小蓝在她提出想要和姜颂同学一起过暑假时这样和她说。


    “什么呢?”


    “结束的那天一定不可以哭,就算很喜欢那种生活……或者感觉,也不可以哭。”


    “为什么要哭?”


    小蓝因为她的回答大笑:“好,去玩吧。”


    但现在她好像知道为什么想要哭了。


    她讨厌台风,讨厌给姜颂同学带来胜利的台风,因为这意味着暑假之旅提前结束。


    她好像真的掉了一滴泪,因为她听见泪水落进泳池的声音——


    “噗通”一声,像陨石坠落,水花四溅。


    但那样的声音是从泳池的另一端传来,她的眼泪为什么可以落到那么远的地方呢?


    夏存抬起头,用带着细菌的手揉了揉模糊的眼眶。


    明亮的客厅里已经空无一人,但泳池水光摇曳,一片水蓝色之中,少年像一尾鱼在游动,身姿轻盈而矫捷。


    深蓝夜色漂浮在水波之上,在蓝色的、朦胧的、微微震颤的夜晚,一次次被打碎重组。


    少年游来了深水区,扶住池壁边缘冒出头来,一只手将湿发向后一捋,完整露出附着着水珠的漂亮脸蛋,双眼明亮望着她。


    夏存眨眨眼睛,像看见童话里的人鱼。


    他仰面问她:“なんで?”


    他总是问她なんで,就好像这是有魔法的话,除了他们谁也听不懂似的。那现在他在问她什么呢?


    “因为我讨厌台风。”


    “ごめんね。”他说,然后用中文重复,“对不起。”


    不同于以往任何一次说抱歉,没有那种惯有的笑容,而是好认真地看着她。夏存确定这是她第一次听见他说对不起。


    “なんで?”她问他。


    为什么他要道歉呢?


    姜颂不回答,好像没有听懂有魔法的话,只是转过话题问她:“你想下来吗?”


    她摇摇头。


    “那为什么你总是盯着泳池看呢?”


    她想了想,告诉他她学游泳的事,他趴在泳池边缘听得认真,眼底好像有水光在流淌,因为好亮。他听完,然后说:“原来是在怕水啊。”


    是这样吗?


    “我不怕。”


    “那你也下来吧,好舒服。”


    “不要。”


    “我会陪你一起。”


    “不要。”


    她油盐不进,然后姜颂笑眯眯看着她,两手用力一撑,借着水的浮力从池壁边上岸。


    湿答答的,坐在蓝色的池光边,漂亮得像是蓝水晶。


    他转过脸,貌似没来由地问:“回去之后,我可以邀请你参加我的生日宴会吗?”


    夏存看他。


    “我买了好多礼物,好想送给你。”


    她愣愣眨眼:“为什么,不是你过生日吗?”


    “礼尚往来啊。”他这样说,好像从没有想过她有可能会不送他礼物这样的事,然后他问她,“我的成语是不是学得很好?”


    “和我一般般好。”


    她这样回答他。好在姜颂没有发现这是贬义的回答,他就这样穿着湿漉漉的衣服在夜风中安静地笑。


    好温柔,好可爱。


    “我想看姜颂同学穿冬装的样子。”


    她又开始说无厘头的话,像对着流星许愿。


    但那是因为,她从卓曼宜订购的往期杂志上看见好适合姜颂同学的冬季穿搭,他穿上一定会很漂亮。


    “好啊。”他随口应下,就好像压根没听明白她说的是什么话。


    “好吧。”她也随口宣布,“我要去泳池里。”


    她要在暑期之旅的最后一天,像姜颂同学那样穿着衣服、不怕污染水池、恣意地跳进泳池里,沉下去或者漂浮起来。


    她不加犹豫地脱掉鞋,站起身。


    在泳池边缘,在模糊的关于游泳的记忆中,在噗通噗通的心跳声中,深吸一口夏夜的空气,然后向水中坠落。


    水钻进鼻孔里,耳朵里,她死死憋着气。空气里的一切声音被隔绝,只有水的轰鸣声在颅骨里回荡,像拥有一颗陌生的心脏。


    好安静。


    她想到了,这是在深水区。


    她同样想到了,溺水时就是这样安静。


    原来是那个时候啊。她跌进水里,差点融化在那里,不复存在。小蓝是因为这件事才执意让她学游泳的吗?


    她的头发在像海草那样漂浮。


    好像有什么声音,她睁开眼睛,看见自己吐出的气泡,蜿蜒升起,变成一串串透明的行星。它们在水里缓慢旋转,又逐一破碎。


    幽蓝而澄澈的水底,漂亮的男孩破水而来,她看着他伸向她的手,却没有递出自己的手,而是猛地复苏身体的记忆,展开手臂,双腿蹬水。


    她划动起来,往上浮游。


    气泡在她的动作中翻涌,心脏的节奏与水流交织在一起。


    终于,她浮出水面,扶着池壁大口呼吸。


    “果然好像水母啊。”


    然后她转头,看冒出水面亮晶晶的、说着奇怪话语的男孩,问他:“什么水母?”


    “何も言ってないよ。”(什么都没说哦。)


    朦胧的夜晚,朦胧的回答。


    但夏存的想法好清晰——


    我还是想送姜颂同学那个礼物,那个世界上最可爱、最梦幻、最沉甸甸的礼物。


    只不过……


    只不过我会再附加一个条件——


    作者有话说:第二卷完。是和第一卷呼应的同款尾巴[奶茶]终于给我迷惘完了!(真的吗?


    总之第三卷是尾卷,会叫「王子的美德」,是最初就想好的卷名。


    最近和评论区走失了,怀疑是我前几章写得太痛苦导致大家看得也很痛苦,那很抱歉了。但这章我写得很爽,不愧是我一开始就想写的泳池场景,用来收尾正正好[奶茶]


    第29章


    好像总是会在出发后发现有很多事被忘在脑后。


    忘记带走已经系好的垃圾,忘记喝掉早餐的最后一口牛奶,忘记再确认下冰箱里还剩几颗鸡蛋……


    这一次也一样,出发后才发现忘记再揉一下Tom,忘记还有一支笔落在床头,忘记她还想在能够看见大海的山路上骑着自行车向下俯冲……


    但不需要太久,这些遗忘的遗忘也会被遗忘。


    那她会记住什么呢?


    也许和看电影时能够记住的东西一样,细枝末节或者难忘的感觉。比如被泳池包裹的感觉。


    好遗憾,为什么只在泳池里呆了那样短暂的一会儿?


    拥有私人泳池的难度是不是和拥有私人小岛的难度不相上下呢?


    好在随着距离渐远,这种遗憾的感觉也变得稀薄,另一种情绪取而代之。


    好想快点回家啊,小蓝在做什么?


    画漫画、做手工还是看电影?


    夏存带着满脑袋的想象将沉甸甸的行李箱拖到门外,打开房门,见到正在客厅吸尘的夏蓝后,她和行李箱一起愣在门外。


    夏蓝当然是算好时间才开始打扫的,她必须要让这个小孩儿见识到她的勤劳面,哪怕只是装装样子,然后她就见到了一个可爱呆瓜。


    “怎么,不认识啦?”


    夏蓝剪了头发,之前她的黑发又长又厚重,让她看起来像是个会在半夜研制魔法药水的女巫。但现在她的头发被修剪得极短,像一层层波浪贴在头皮上,弧度轻盈自由,衬得她眉目清晰,比以往干练,就仿佛她不再那样懒洋洋,变成了个再利落不过的人。


    夏存呆上会儿,径直走进门内抱住她。


    夏蓝比她高,她将脸颊贴在夏蓝肩头,不说话。夏蓝一只手稳着吸尘器,另一只手随意揉搓下她的头发,说:“怎么了?”


    “确认一下。”


    “什么啊,真不认识啦?”


    “嗯,好不像你。”


    好像魔法失灵女巫失业。夏存想着,抬起头看她,“为什么剪头发呢?”


    “总觉得每天头重脚轻,而且那天出去吃早餐被隔壁桌小男孩抓了下头发。”


    “你打他了吗?”


    “当然,把他拔起来丢进江里了。”


    夏蓝总是说胡话,说着,她镜框下的大眼睛突然睁得更大,朝房门的方向大叫声:“Holmes!回来!”


    夏存扭头看去,看见一条毛茸茸的尾巴在门外一晃而过。


    “不好,我去抓狗。”


    “你养狗了吗?”


    “不是说这个的时候!”夏蓝跑去门外,追下楼去。


    她们住在老式住宅楼的二楼,没有电梯,夏存跟着下楼,在悬铃木下见到一把按住小狗的夏蓝,然后看见她搂起狗,折回楼下。


    “它是谁?”


    夏存用一种她离开后夏蓝又养了个孩子的口吻问。


    “介绍一下,Holmes,哆啦A梦的爱女。”


    原来是夏蓝的责编多梦的狗,前天多梦有事要回老家,干脆把狗拜托给夏蓝养,但夏存认为多梦所托非人。


    Holmes,中文名福尔摩斯,一只只有四个月大的刚毛猎狐梗犬。


    由于年龄不大,它的长方脸还带着点幼犬的圆润,但身体和腿部的比例已经拉长。两只眼睛周围是对称的拿铁色毛发,背部有几块不规则的黑棕色斑块,尾巴高高翘起,只有尖端的是白毛,走起路来尾巴微颤,像支亮着白光的灰棕色蜡烛。


    夏存坐在地毯上陪它玩,捏它的尾巴和爪子。Holmes仰着头,黑亮亮的眼睛一直觑她,耳朵半折,眨眼时会跟着抖动下,看起来乖巧又机敏。


    夏存和它的黑豆眼对视会儿,抬头问正盘腿坐在沙发上挑选外卖的夏蓝:“你会遛它吗?”


    “当然啦,别看它可爱,要是不遛它能把家给拆了。你有没有什么发现?”


    夏存不假思索地扭头,对着沙发旁的落地台灯说:“那只草莓熊不在了。”


    “Bingo!就是这家伙刚来那天晚上干的,可怜的草莓熊——吃石锅拌饭好了……”夏蓝话题跳跃开,又跳回来,不加商量地说,“好吧夏存在,那今天起遛狗的事就交给你了。”


    “……”


    夏存问她:“哆啦A梦什么时候才回来呢?”


    好像急着送走Holmes似的。


    “不知道,大概一周后吧。”夏蓝说完丢开手机,趴到沙发上,伸出一只手摸起Holmes的后背来,又说,“手感和你的头发摸起来好像,毛茸茸但是好有韧性。”


    “我不在的时候,你会觉得无聊吗?”


    夏存突然这样问道,两只眼睛盯着夏蓝,像刚刚Holmes盯着她那样。


    “当然啦。”


    夏蓝脱口而出,但不等夏存为这个回答感到欣喜,她的声音就接着响起,“你在的时候我也会无聊啊,毕竟无聊才是人生的常态嘛。”


    夏存一怔,因为不久前她才从水野真司那里听到过这句话。


    “那你觉得怎样才算有趣呢?”


    “好熟悉的问题,你一定问过我。”


    “我不记得了。”


    “我也不太记得了……有趣的话,就是那些闪闪发亮的瞬间吧。”


    夏蓝喜欢用“瞬间”“瞬时”这样的字眼,就好像她觉得一切都不会长久。


    中午的阳光照来沙发上,夏蓝的头发泛着光泽。


    还是有点陌生。剪掉头发会让一个人变得不同吗?那要是剪掉姜颂同学的头发会怎样呢?


    “你找到那把剪刀了吗?”夏存想起来之前夏蓝发消息问她剪刀在什么地方的事。


    “没有,反正都有新剪刀了。”夏蓝说得无所谓。


    这样的态度有些像姜颂同学,又或者应该可以反过来说,姜颂同学有些时候很像小蓝。总是懒洋洋,漫不经心,好像什么也不放在心上。


    “我会找到它。”


    虽然说要在这样的屋子里找它有些像是大海捞针,但她一定可以找到它。


    “你那天找剪刀是想做什么呢?”


    “不记得了。”


    夏蓝的记性也不太好。


    夏存没有再问剪刀的事,因为夏蓝好像电量耗尽,连摸Holmes的手都停下动作。


    直到外卖送来,两人坐在地上吃起拌饭,夏蓝这才想起来应该关心下她这个侄女的近况似的,问她:“怎么样,有没有一种从轻飘飘的云端降落到荒原上的感觉?”


    “那是什么样的感觉?”


    夏蓝沉吟,形容道:“就好像做了个彩色的梦,醒来发现眼前很荒芜很空荡的感觉。”


    做彩色的梦吗?


    她总是在做彩色的梦,其实做梦也很累,但假期不会累,虽然无聊,却也轻松自由。


    “没有。”


    “好吧。”夏蓝没有刨根问底的意思,转而评价起这家拌饭店的分量越来越少。


    Holmes不知道为什么有些着急,一直在她们腿边绕来绕去,最后干脆试着站起身,前爪踩到茶几边缘,叫了声。


    夏存转头看它眼,某种被她记住的感觉袭上心头,她回头问夏蓝:“你是不是忘记喂它吃饭?”


    “……”


    夏蓝默默放下筷子,起身找到狗粮,往狗盆里倒了些,然后对着哼哧哼哧吃饭的Holmes说,“不能告诉哆啦A梦啊。”


    Holmes不说话。


    这就是夏蓝,一个不靠谱的饲养员。


    尽管从二十岁就开始接触「饲养」工作,但过去八年也没什么长进。


    但她才28岁。


    好吧,即将年满29。


    就仿佛命运的诅咒——


    夏蓝相信这是命运的诅咒,除此外她想不到任何更科学、更合乎宇宙规律的解释。


    她八岁那年,夏青二十岁,她们失去了母亲,是姐姐夏青把她艰难拉扯大。所以命运让她在二十岁那年,也肩负起将夏青同样失去母亲的八岁女儿拉扯大的重任。


    她和夏青之间夹着一轮光阴,和夏存之间夹着另一轮光阴。


    也许下一步,她也要在夏存二十岁那年死去,但这个诅咒唯一的逻辑错误是她没能在夏存十二岁那年莫名其妙生下另一个拖油瓶来。这么想来,她还真是个好小姨。


    一报还一报这种事还是在她这里结束吧。


    Love&Peace!


    她热血沸腾地打了个哈欠,然后推了下眼镜,帮助散光的眼睛重新聚焦。她看见那只还摆在客厅的行李箱,随口一问:“需要我帮你整理行李吗?”


    夏存摇摇头。


    “那里面没有要送我的礼物吗?”


    “家里装不下了。”


    “啊,好伤心。”


    假的。夏存面无表情吃光拌饭,推着行李箱回房间。


    她趴到床上,一瞬间,吃饭时夏蓝提到的那种感觉迟钝并来势汹汹地袭来,她有几个瞬间脑袋空白,好像站在漫无边际的荒原,觉得四周空荡荡,只有褐土的味道和枯黄的好像失去生命的稀疏杂草。还有一种失重感。


    “很可能是幻想哦。”夏蓝的声音又在耳畔回响。


    姜颂同学像绵羊、像苹果树、像从天而降的天使、像蓝色大海的人鱼……像幻想。


    这种感觉就是从幻想回到现实的感觉吗?


    姜颂同学有可能从幻想变成真实存在的吗?


    好空,她像一只空口袋,或者一只装满空气的气球。如果梦幻的世界就在云端,那是不是她的密度小于空气就可以飘上去呢?


    夏存混沌着,趴在床上睡了一觉,醒来时已经是下午三点多。


    她恍惚看了会儿她的房间,意识到她已经回家,这才揉揉眼睛,下床走去窗边,轻柔地抚摸起放在那里的摆件,然后,她仰头看了看那串珠帘。


    珠帘在闪烁,她想到什么,终于前去打开那只行李箱,挖出被柔软衣物包裹的玻璃罐,前去卫生间洗贝壳。


    她想到了,她要把姜颂同学送给她的贝壳串成窗帘。


    她清理那些贝壳缝隙中的沙粒,许久才回到卧室的空地上,坐在那里排列起贝壳,她要串出最好看的贝壳窗帘。


    直到日落时分,夏蓝忽地探入一颗脑袋,她这才抬头看向门边。夏蓝抱着Holmes,这让她们看起来像一对亲母女,而夏蓝说:“夏存在,晚餐你去找小涟漪解决吧。”


    夏存后背倏地一僵,想要拒绝的话没有说出口。因为小蓝并不知道任漪还在和她生气,更不知道她还没有主动去找她说话这件事。


    她点点头,稍显僵硬地应承下。


    十分钟后,夏蓝将Holmes的牵引绳和拾便袋一起塞到她怀里,她牵着小狗下楼去。


    悬铃木在夏天傍晚的风中摇晃,绿萝在某扇窗台后闪亮,夏存和狗一前一后向外走,没有发现小楼的拐角处有人藏起来——


    作者有话说:新卷新气象!写起夏蓝来有种网友见面的感觉(^_^)v


    果然夏存在小朋友的长大离不开自己的努力捏,一直都在努力长大的宝宝[摊手]


    果然这周也没榜!但是蒜了,反正我以前也没上过榜(。并没有落差[合十]不过以前是更新跟不上,现在更新量totally超乎我想象,再接再厉吧那就


    第30章


    Holmes是只很新的小狗,对世界还很好奇,走在路上东凑凑西嗅嗅。


    世界对它也很好奇,不时有人蹲下来摸它脑袋或者给它拍照。


    夏存牵着狗走来悍妇水果店外时,韩馥正坐在店内的小桌边上吃晚饭,简单的一荤一素一汤,拿不锈钢饭盒盛着,显然是从家里带来的饭菜。


    不像夏蓝是一切花里胡哨事物的拥趸者,韩馥从来都只信奉实用主义,不锈钢盆好用那就不需要花纹漂亮的餐具,基础款衣服耐脏那就不需要设计款,说话也从不绕弯子,绝没有多余的浪漫幻想。当然,她今年41岁,也远比夏蓝年长。


    韩馥的实用主义同样也体现在教育孩子身上,她从不会幻想任漪考Top10名校这种事,只期待她考个H市或者近处的重点高校,将来能有个稳定的工作,她总是教导任漪要脚踏实地,不要心存幻想。


    她坚韧、朴素,当然了,也颇有着股生猛气质,从「悍妇水果店」这个名字就能窥见一斑。夏蓝将她评价为市井街头的朋克女王,就连给客人抖水果口袋的动作都像是在挥刀。


    因此,对韩馥这样一个人而言,她做过最不讲原则、风险最大的一件事就是让任漪做夏存的朋友——这与她的教育理念背道而驰,因为夏存本身就有种幻想的特质,像一种随时有可能污染任漪的幻想病毒。


    但她还是坚持让任漪做夏存的朋友,不为别的,只因为夏存是夏青的女儿。


    十二年前,如果不是夏青的帮助,她不会在丈夫的工伤死亡中成功维权,不会得到那笔


    大额赔偿金,也不会开起这家水果店来抚养女儿。


    她只是个乡下来的没文凭的女人,而夏青是城里人,知识分子,懂法律,从维权案开始夏青就一直在帮她,帮她维权,帮她找新住处和店面,帮她给女儿转学……


    夏青是个睿智、理智同时又好体贴好温柔的女人,韩馥认为自己和她全然不同,她们的相同之处仅仅是年龄和性别,以及她们都有个女儿,同样同龄。


    大约这也是一种缘分吧,韩馥这样想着。


    夏青没有结婚,只是有个女儿,跟她姓,但韩馥认为她的女儿也与她截然不同。那时候她想:人真是奇怪,三个人,三模三样。她又想了想自己的女儿,任漪从小就能说会骂,好像是和自己挺像的,至少比这对母女像。


    韩馥没有考虑太多,只希望任漪可以多和夏存玩,因为夏青总是担心夏存太过孤僻,会受人欺负,总是担心夏存一不小心就消失在她的眼皮底下……


    夏青总觉得她的女儿比起像自己,实际上更像她的妹妹,不过就算是夏蓝,小时候也没像夏存这样飘忽不定,反而很擅长专注,很让人省心。


    所以,任漪从小就被韩馥用「照顾」和「保护」这样的字眼要求,就好像她生来就该是夏存的保镖,直到夏青车祸离世后,韩馥对她的要求就越发严格,在两个女孩交往这件事上,韩馥不会务实。


    她见到牵着狗的女孩,放下吃到一半的碗筷问:“小存,什么时候回来的?小一居然没和我讲。”


    “今天中午,因为台风才临时回来的。”夏存死死拽着往水果篮子里凑的Holmes,说道。


    韩馥了然,问她:“来找小一吗?不对啊,她今天出去不在家,没和你讲吗?”


    夏存的后背绷得比Holmes的牵引绳还要紧,想了想,半真半假地说:“我没有告诉她我会回来,想给她个惊喜。”顿了顿,“那我明天再来好了。”


    她的来去自如韩馥倒也习惯了,也没有说什么让女孩吃水果的客套话,不过她还是盯着女孩的背影皱起眉来。她拿起手机,正要联系任漪,刚刚出去的女孩又折回店里,告诉她先不要告诉任漪这件事,她想明天再给任漪惊喜,韩馥只好答应下,女孩这才再次告别离开。


    夏存走在路上,肚子有些饿。


    刚才她走出水果店时,想到韩馥可能会打电话质问任漪,于是折回店内编了另一个谎话。她没有惊喜要给任漪,她根本不知道可以和她说什么话。


    她可以若无其事地和夏蓝说话,因为她知道小蓝也会若无其事,但任漪才不会装作什么都没发生。


    初二那个暑假,任漪因为那件事没能加入那个校外乐队,连续一周没有来找她,后来是她去水果店找任漪,而她甚至当着韩馥阿姨的面对她爱搭不理。


    某种意义上,任漪是个犟种,她爱憎分明,性格强硬,虽然熟稔后会发现她有点话痨属性。


    好像很久没和她说话了呢。


    她思索着,Holmes终于在某棵树下停下,拉了大便。


    好臭。真是讨厌的小孩。


    夏存一脸严肃地捡起狗便,然后一路拎着便袋,直到快回家才找到湿垃圾垃圾桶,丢进去,再之后便假装吃完饭回家去。


    翌日一早,夏存在福尔摩斯的扒门声中起床来。她不明白它为什么不去抓夏蓝的门,而是来找她,但还是到客厅给它倒了些狗粮进狗盆里,结果它只是嗅了嗅,然后走到门边,冲着门摇尾巴。


    “……”


    几分钟后,夏存又带着狗和拾便袋出门去。


    她想,她有些明白多梦为什么要把Holmes托付给夏蓝照顾了,根本是想用一只高精力的狗来让她别那么懒才对。


    昨晚没吃东西,夏存经过生煎铺时买来份生煎,随后便鬼使神差地转去和昨天截然相反的方向。


    H市是座新和旧同时存活的城市,老弄堂、老式公房与高档小区、CBD办公楼往往只有几条街巷几个街角之隔。经过电动车乱停乱放的巷子,经过一扇摆着藤椅的木门,然后就看见玻璃幕墙的大厦、优雅的咖啡馆、打扮得像明星的时尚宠物狗……


    夏存上学时就会穿过这样的巷子和玻璃边界,宛如走进新世纪那样走进新的街区。


    她们的住处离学校不算远,而这附近有处可以说是特地为有钱人开发的豪华楼盘,对外宣称如果他们的孩子在这所学校读书,不妨在这里买套房,就近短住。


    夏蓝曾经告诉她,那样的社区里有会所、健身房、SPA馆、网球场、儿童游乐区、宠物公园各种配套设施,至于她怎么知道,夏蓝的回答是谈过。那个楼盘是贺时晏的手笔。


    她和贺时晏恋爱时,对他的联想式称呼是“贺实验”,听起来和本名完全没差。


    在夏蓝看来,她和贺时晏的这段过往也挺像她人生中的一场实验,关于阶层、魅力与自由的实验。而最后的结果是,她放弃了这场实验,或者说提早结束,因为她已经得出实验的结论。


    至于结论是什么,夏蓝也许没有告诉夏存,因为夏存检索不到关于这个结论的记忆。


    她吃着生煎,走了好长的一截路才走来这座高档住宅的对面,Holmes终于在这里大便。


    像这样的豪宅,普通人拼搏一辈子都不可能买得起,却被有钱人拿来当孩子的宿舍,而姜颂同学就有这样的一套宿舍。


    他好像是一个人住,有时候连周末也住在这里,有时候他从大门出来,径直上车离开,但更多时候他会走路。


    他似乎喜欢走路,跟踪他一段时间后,夏存发现他很多时间都在城市里步行穿梭,好像总在寻觅,所以她才会在那样一间其貌不扬的水果店外,见到满地的苹果和他。


    但他不会再住在这里,他会在假期的最后回日本,因为他的妈妈在那里。


    腿被撞了下,她低头看看一脸乖巧的小狗和它的大便,这才蹲下。Holmes这时转头朝某个方向吼了一声,夏存顾着拾便,没有在意。


    原路折返的路上,Holmes肉眼可见地萎靡些,大约是走累了,所以最后是夏存抱着它回家的,她想,下次不能带它走太远的路。


    到家时,夏蓝正趴在地毯上找什么东西,夏存从背后问她,夏蓝回答说:“Holmes不在了。”


    “……”


    被放下的Holmes已经前去狗盆前吃今天的早餐。


    夏存将回来路上买的早餐交给夏蓝,自己回房间穿贝壳去。


    也许是受夏蓝影响,夏存从小就爱做手工,她的荣誉墙上最多的荣誉大概就是手工课上得的奖。她房间的角落里有一架手工作品,层层叠叠,像3D动画电影里的微缩建模。她一边穿贝壳一边戴着耳机听日语课,不时跟着念几句。


    夏蓝推门时见到的就是这样的场景,夏存没有发现她,似乎进入某种“心流状态”,她即刻吞回要说的话,默默关上房门。然后,她在门外停顿会儿。


    注意缺陷多动障碍是病吗?


    夏蓝最初接触ADHD时以为这是种病,后来她看了一些文献,也咨询过几位医生,接触到另一种说法:ADHD是一种「Disorder」而不是一种「Disease」,它不是一种病理性缺陷,而是更接近于一种神经发育差异,只是一种神经多样性。


    当然,只是理论上。实际上多数人并不倡导这种「去病化」,认为ADHD患者本身就没有在这个社会上得到应有的关注和包容,去病化只会让


    他们的生活质量雪上加霜。


    但夏蓝还是选择不把这看作是疾病,她没有让夏存吃药“矫正”,毕竟她的失序程度不深,没有干扰到她的生活。学习上或许受了些影响,但谁说她一定要适应学习的规则了,她可以有自己的学习方式。


    夏蓝会从另一面来看待夏存的不专注,那就是她还擅长同时做多件事,并且一旦找到感兴趣的事,就会沉浸在心流之中。就像刚刚,她在穿贝壳,口里念叨着奇奇怪怪的语言。


    一直以来,夏蓝都将自己的放任看作是一种实验,一种自由主义的教育实验。然而,当老师斥责她“不负责任”、馥姐声称她“不成熟不现实”又或者贺时晏评价她“太过permissiveparentingstyle(宽容式管教)”时,夏蓝多少会产生些自我怀疑——


    她这样做对夏存而言到底是好还是坏?她是不是应该让她吃药?让她安宁,让她专注,让她合乎标准。


    不。夏蓝不要。


    她还是觉得,这只是另一种存在方式,属于夏存在的独一无二的存在方式。


    如果她是野生的果树,那就永远做一颗野生的果树吧。


    至于那些伴随而来的问题,她最近认识了一位毕业于东京大学教育学部的教育专家,她或许可以再请教请教他——


    作者有话说:10万字了!剧情开始落地(/_;)


    鄙人真的很爱写一些对比和对照(思索)


    这些相反的东西界限分明还是模糊?是像一个季节到另一个季节那种混沌的过渡吗?(思索个不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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