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1章 我不是魔尊!
万籁静见铁横秋竟弃了本命剑,只以双掌攻来,心头霎时一滞,下意识也将剑锋收回三分。
古玄莫的声音在他耳畔急响:“可恨!可恨!他要取你性命,你竟还手下留情?”
一抹杀意如墨浸入万籁静心神,可再要催动狠招,却已迟了半步——铁横秋的掌心,已轻轻按上了他的胸膛。
万籁静急运护体罡气,却骤然察觉,那自对方掌心渡来的真气……竟无半分杀气。
古玄莫暗暗心惊:要糟!要糟!
万籁静此子心智坚稳,虽不及罗浮仙子,却也极为难得。自己费尽心机,才在他道心之上撬开一丝裂痕。
眼看大功告成,竟被铁横秋搅局!
古玄莫已经猜到铁横秋这双掌要使的是什么功夫了——正是《太一澄心法》。
一股中正平和的真气猛然涌入万籁静心神,如旭日融雪,将他被浸染的魔气生生消融。万籁静浑身一震,眼中煞气尽散,重现澄澈之光。
万籁静理智回归,瞬间明白了一切,心中懊悔无比:古玄莫来诱惑我的时候,我自以为聪明,把他镇压阵心,为我所用。
殊不知,这分明是饮鸩止渴!长久借用他的魔气,道基怎会不遭侵蚀,心志又如何不被魔念浸染?
枉我自诩智计过人,原来早已堕入彀中,实乃天下第一糊涂之人!
险些酿成大祸,贻害无穷,沦为我最痛恨的云思归那样的人啊!
随着魔气消融,万籁静功力溃散,心神失守,对小竹楼的禁锢骤然减弱。
古玄莫这等大魔头,怎会困于无主之笼?
他猛地将禁制撕裂一道缺口,化作一缕黑烟疾遁而出!
而镇压的云思归在遁逃的功力上,自然比不上古玄莫这种无形无迹的魇魔的,尽管万籁静心神失守,但小竹楼本身的精妙阵法仍然把他困住。
只是此刻万籁静也无暇他顾,心神大乱。
小竹楼倏然从他掌心脱出,消失不见。
几乎同时,一道身影自消散的楼影中浮现——正是苏若清。她双目紧闭,显然昏迷不醒,随着失去依托,直直向下坠去。
万籁静自身亦真气涣散,再难御空,与苏若清一同自高空急坠而下。两道身影如断线之鸢,眼看便要同赴黄泉!
铁横秋方才运功完毕,还未来得及行动,眼见二人急速下坠,已是心急如焚,却救援不及。
千钧一发之际,只见百丈仙人长袖一挥,一股清风自地面盘旋而起,如一只无形巨掌,轻轻托住二人下坠之势,助他们缓缓落地。
地上观战的众修士修为远不及空中那几位,只能瞧见光影乱闪、气劲横飞,压根看不清具体的门道。
在他们眼里:
百丈仙人和万籁静对轰,轰隆轰隆——铁横秋飞上来加入,轰隆轰隆——万籁静一对二打不过了,入魔,轰隆轰隆——铁横秋一掌把万籁静打懵了,小竹楼都飞了,万籁静摔地上了,百丈仙人救他了。
这一通噼里啪啦的打斗,在众人看来,不过是几声轰隆、几道影子,还没理清头绪,胜负已分。
百丈仙人与铁横秋当即飞身落下,趋前查看三人状况。
只见苏若清虽气息微弱,身上带伤,但显然万籁静先前并未痛下杀手,性命并无大碍,只是身中咒术,一时昏迷不醒。
铁横秋急忙追问:“魏琇莹人在何处?”
万籁静苦笑道:“我并未对她出手。”
原来魏琇莹之所以失踪,是因她懊悔自己查到了不该查的事,便悄悄离开白光山,自行躲藏了起来。苏若清一早发现魏琇莹不见踪影,当即疑心是万籁静所为,一时冲动前去质问,反倒让万籁静察觉凌霄宫主之死已经败露,只得匆忙将她拘禁。
“凌霄宫主与我有私怨,但苏若清与魏琇莹均与我无冤无仇,我自然不会伤她们性命。”万籁静说罢,环顾四周,只见众人眼中尽是怀疑之色。
他呕出一口鲜血,满脸懊悔道:“多说无益。我有负正道,唯有以死明志而已!”
说着,他便要横剑自刎。
看着万籁静这么决绝,铁横秋却不太担心。
刚才半空中,万籁静的懊悔,看着挺真的。
但现在自刎,就有点儿假,因为拔剑的速度实在太慢啦!
大概刚刚万籁静心神俱裂、万念俱灰,现在缓过劲来,又明白了,好死不如赖活着。
这种心情,铁横秋也是很理解的。
论起来,万籁静所犯最大的事,就是杀了凌霄宫主。但这人着实可恶,竟敢刺杀月薄之,简直就是取死有道!
就算万籁静不杀她,铁横秋也不会放过她。
因此,铁横秋这位邪恶剑修霸道魔尊下意识就站在了万籁静这一边。
铁横秋心领神会地抢上一步,一把拉住万籁静执剑的手,痛心疾首道:“万师兄,何至于此?你不过是中了古玄莫那老贼的‘道心种魔’之术,一时受其操控罢了!如今既已清醒,仍是堂堂正道栋梁,何必轻生?”
他故意把“道心种魔”四个字说得特别大声,而且因为实在有点儿太大声了,轰得在场低阶修士耳朵嗡嗡,快要聋了。
周围修士顿时哗然。
“道心种魔?难道是那个传说中能侵蚀心神的邪术?”
“如此说来,万师兄并非自愿入魔,而是遭人暗算?”
人群中议论纷纷,原本对万籁静的敌视态度也随之松动。
百丈仙人也大步上前,声如洪钟,肃然道:“铁道友所言极是。‘道心种魔’诡谲难防,中术者心神受制,实非本意。万小友切莫过分自责,以致亲者痛、仇者快。”
百丈仙人既已定调,此事便算尘埃落定,再无人公然指责万籁静。究其根本,他的罪过仅在于杀了凌霄宫主,而这在弱肉强食的修真界,早已司空见惯。
而云隐宗弟子们也私心觉得杀了凌霄宫主没什么大不了的,不仅不好,而且还极妙,能把昔日被凌霄宫侵吞的资源夺回来。
其他门派也虎视眈眈,意图从凌霄宫的残局中牟利,又怎会真心替其鸣冤?
唯有零落的凌霄宫弟子,眼中几乎喷出火来,却敢怒不敢言,只能盼着他日凌霄宫再度崛起,可以向云隐宗报复。
万籁静心下缓了一口气,正想着赶紧晕过去,暂时结束这一场官司。
却不想,百丈仙人又问道:“只不过,古玄莫从不离开魔域,他是如何对你道心种魔的?”
万籁静蹙眉,不知如何回答。
一旁铁横秋见状,适时接过话头:“仙人可还记得数年前魔宫坍塌一事?”
百丈仙人颔首:“确有耳闻。当时魔宫崩毁,魔尊下落不明,此事在修真界传得沸沸扬扬。”
此事流传甚广,在场不少修士亦纷纷点头,低声议论。
铁横秋这才续道:“实不相瞒,古玄莫昔日之所以无法离开魔域,正是受魔宫禁制所困。而魔宫一塌,禁制随之瓦解,他才得以潜入人间,暗中作乱。”
众人闻言,无不悚然变色。
古玄莫凶名赫赫,修真界谁人不晓?只因他受困于魔域禁制,众修士才略感心安,只道只要不踏足魔域,便无大碍。
可如今魔宫已塌,禁制消散,这绝世魔头竟早已悄无声息地潜入人间!连万籁静这般修为高深的正道领袖,都着了他的道,险些心志尽失、堕入魔途……若他日古玄莫寻上门来,寻常修士又如何抵挡?
一念及此,阵阵寒意自众人脊背窜起,场上顿时一片寂然,唯闻几声压抑的抽气之声。
在场众人中,除却几位大能,修为最高的便要数南段真人。他已至元婴大圆满,性情刚烈,嫉恶如仇。此番本未参与大比,却因听闻白光山有魔踪作乱,竟在正道修士纷纷退避之际,孤身仗剑而来,誓要斩妖除魔。
这样一位人物,自然对铁横秋难有半分好颜色。他踏前一步,目光如电,直指铁横秋:“你身为魔尊,空口白话,叫我们如何轻信?那古玄莫本就是你麾下魔将,如今你突然现身,又作态维护万籁静,此举岂不令人起疑?”
此话一出,四下皆静,不少修士纷纷点头,看向万籁静的目光中也多了几分猜疑。
南段真人转身向百丈仙人郑重一礼,扬声道:“还请仙人明察秋毫,切莫被奸邪之辈蒙蔽了视听!”
月薄之静立一旁,眼见铁横秋遭众人质疑,心头先是涌起一阵担忧,随即又化为莫名的烦闷。他传音入密,语气中带着几分不耐:“早说过莫管闲事。正道这潭水,谁蹚谁浑。”
铁横秋却不反驳,只侧首朝他轻轻一笑,传音回道:“我知你是担心我。不必忧心,我自有分寸。”
月薄之轻哼一声,不再阻拦他,末了只冷冷道:“若有人要伤你,你也别怪我心狠手辣。”
铁横秋自然知晓月薄之的手段——他若出手,绝无转圜。正因如此,铁横秋才屡屡抢在前头,一则是顾及月薄之旧伤未愈,不宜动武;二则更是怕他杀心一起,局面再难挽回。
不过,这些话铁横秋也不说,他知道月薄之不爱听。
因此,他只道:“辣的好,辣的好,我就喜欢你这么辣。”
月薄之:“……你最近有点儿油腻了。”
铁横秋和月薄之在那儿眉来眼去、郎情郎意的时候,百丈仙人却已站前一步。
他只说道:“南段真人,依老朽所见,铁道友并非魔族之身。”
此言一出,四下皆惊。众修士面面相觑,低声议论不绝:
“什么?铁横秋不是魔族?他可是堂堂魔尊,怎会不是魔?”
“百丈仙人此言何意……”
百丈仙人抚须一笑,目光清明:“方才激战之中,老朽看得真切。铁道友出手时气息纯正,招式间并无半分魔气流转。”
南段真人眉头紧锁,仍不放松:“高阶魔族若有意隐藏,不出杀招之时,未必不能将魔气掩饰得天衣无缝。单凭气息判断,恐怕有失稳妥。”
百丈仙人颔首:“道友所言有理。只不过,老朽亲眼所见,万籁静周身魔气得以净化,正是因铁道友施展了《太一澄心法》。”
此言一出,四座皆惊:
“那可是失传千年的玄门正法!”
“相传唯有道心无暇、灵台澄澈之人方能驾驭……”
“魔尊怎可能使得出这等功法?!”
就连南段真人也面露惊诧,但他随即稳住心神,坚持道:“即便如此,铁横秋玄袍铁面,号令魔侍,强掳月尊,这是不争的事实!”
百丈仙人闻言微微颔首,目光转向铁横秋,语气温和:“不知铁道友可否为老朽与众位解惑?”
铁横秋面露苦笑,摇头叹道:“唉!说出来你们可能都不信……”
“道友且说。”百丈仙人很耐心地道。
铁横秋便道:“其实,我的确不是魔尊,我也没有堕魔!”
南段真人闻言,脸上写满怀疑,正要开口驳斥——
却在此刻,一直静立一旁的月薄之忽然迈步上前,清冷的声音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我可以作证。”
此言一出,全场目光瞬间聚焦于他。就连铁横秋也略显意外,他未曾料到月薄之会在此刻主动出声。
铁横秋心中倒是有些担忧,因为他不知道月薄之会说什么。
却见月薄之稳步上前,向百丈仙人郑重一礼,神色肃然:“晚辈此前有所隐瞒,未能向前辈坦诚实情,还望前辈恕罪。”
百丈仙人伸手虚扶,语气宽和:“月贤侄不必如此,但说无妨。”
月薄之略一沉吟,清晰说道:“当年云思归堕入魔道,设计害我,令我身陷魔宫。彼时魔尊欲取我灵骨炼化,铁横秋不顾生死,孤身深入魔域相救。激战之中,魔宫因而坍塌,古玄莫亦趁乱遁逃人间。”
众人闻言,无不大惊失色。
也别说众人了,连铁横秋也大惊失色:“啊……我……我好勇啊。”
百丈仙人愣了愣:“那……怎么会……”
月薄之神色凛然,续道:“我与铁横秋联手诛杀魔尊,夺其玄袍铁面,更将残余魔侍尽数制住。”他语气微顿,声沉如水,“此后我们假借魔尊身份返回人间,演这一出戏,只为引那古玄莫现身。只可惜……终究棋差一着,还是让他逃脱了。”
众人闻言,莫不大震。
铁横秋也跟着大受震撼:怎会如此!
月薄之说的话,和我要编的谎,居然大差不差!
这就是心有灵犀吗?
铁横秋闻言心头一甜,如饮蜜浆,立时传音道:“你最知道我的心。”
月薄之听他这般说,唇边亦不自觉泛起一丝笑意,却仍回音道:“你也该与我商量。这些话,由我来说,绝对比你由你来说,更令人信服。”
铁横秋一时语塞。他本想说,自己不过是想独揽诸事,不愿月薄之再费心神。可转念一想,这般自作主张、大包大揽,难道是月薄之想要的吗?
铁横秋念头通达,只道:“这是我错了,从此必然与夫人有商有量,珠联璧合,合伙骗人。”
果然,方才无论铁横秋如何解释,南段真人总能寻到破绽,步步紧逼。
但此刻月薄之娓娓道来,他却沉默不语,虽未全然信服,却也不再轻易出声质疑。
百丈仙人更是大为感叹:“没想到,还有这样的故事……真是辛苦你们了。”
万籁静亦是长叹一声,语气沉重:“更可虑的是,方才我心神失守之际,小竹楼已被那魔头趁机夺去……此物若落入奸邪之手,后果不堪设想!”
听闻小竹楼失窃,百丈仙人脸色骤变:“你身为阵主,难道无法将其召回?”
万籁静面露苦涩,摇头道:“我如今道心受损,元气大伤,已是力不从心。”
百丈仙人追问:“可能追踪其下落?”
万籁静再次摇头:“古玄莫乃魇魔之身,最善隐匿形迹,无迹可寻。”
百丈仙人抚须长叹,声音中透出深深的无力:“此物遗失,实乃正道一场大劫!”
万籁静面露惭色,再度深深一拜:“一切皆因晚辈道心不坚而起!晚辈必当竭尽所能,追回小竹楼,诛灭邪魔!”
百丈仙人把他扶起来:“罢了、罢了……”
众修士看着万籁静身受重伤,还痛失法宝,不觉出几分同情。
无人知晓,小竹楼已化作微尘一点,藏于万籁静的识海深处。
万籁静垂头下来,眼神微闭:古玄莫脱出了小竹楼,但小竹楼仍在万籁静掌控之中。
一个残酷的现实就是——众人都已经知道了小竹楼有多么强大,正如他们知道此刻万籁静有多么虚弱。
若他还光明正大拥有小竹楼,无异于稚子抱金于闹市。
倒不如推给那个不知所踪的古玄莫,这样古玄莫替他成为众矢之的,岂不是美事一桩。
就在此时,铁横秋高声说道:“如此说来,在下这身份,总算是得以分明了!”
百丈仙人立时领会,含笑将他引至身前,拍了拍他的肩膀,慨然道:“铁道友忍辱负重,深入魔域,实乃我正道楷模。”随即转向众人,声传四方,“今日诸位当知,铁横秋不是魔尊,而是心系苍生的正道之士!”
众修士闻言,纷纷躬身行礼:“铁道友高义!我等感佩!”
铁横秋笑着还礼,继而转向百丈仙人,语气诚恳:“诛魔卫道,本是我辈分内之事。只是……在下确有一桩私愿,恳请仙人成全。”
“但说无妨。”百丈仙人温声道。
铁横秋拉着月薄之,羞涩说道:“之前,我俩忍辱负重,身份不明,没法给彼此一个名分。如今我们想在百丈仙人以及诸位同道的见证下,成为天地认可的道侣。”
第192章 血契解除
纵酒城书局近来可谓生意兴隆,大单不断。热点一浪高过一浪,写书人笔走龙蛇,墨迹未干就得续上新篇,活字印刷的板子都快冒火星子。
先是云思归入魔轶闻,后来又是魔尊夺月,如今一个大反转——原来所谓“魔尊夺月”竟是子虚乌有,铁横秋与月薄之非但不是仇敌,反倒是一对情投意合、忍辱负重的仙道侠侣!
如今月薄之和铁横秋要在百丈仙人的主持下成婚,更是举世瞩目。
这消息一出,不少正道人士齐来恭贺,济济一堂,热闹非凡。
白光山上热热闹闹的,月薄之却觉得烦闷,依旧一个人关在暖阁里,不太见外人。
世人皆知其性如孤鸿,自是无人惊扰。
铁横秋便要负责迎来送往,疲惫得很。
备婚期间诸事繁忙,两人相见反不如前,月薄之心中不免积了些许怨怼。
这日傍晚,铁横秋方才拖着疲惫回到内院,却见月薄之正临窗而坐,手持书卷,眼也未抬,闲闲抛来一句:“铁尊如今可是大忙人了。”
铁横秋无奈摊手:“大家来喝我们的喜酒,我也不能不给面子。”
月薄之淡淡道:“面子有什么好给的?”
铁横秋笑道:“唉,面子可以不要,但贺礼不能不要啊!”
月薄之终是忍俊不禁,抬眼睨他:“现在都是‘尊’字辈的人了,还这么财迷。”
“我这个‘尊’字来得亏心。”铁横秋摸摸鼻子,“哪儿有元婴就称尊的?”
只是外头的人,尚不知铁横秋只是元婴。
白光山上,铁横秋的战绩实在太辉煌了,以至于人人都当他起码是一个法相期的。
这时候,外头传来叩门声。
月薄之立即不悦:“……太阳都知道要下山了,却仍有不识相的上门。”
铁横秋见他面露愠色,想也不想便朝外高声应道:“不见不见!今日已晚,有事明日再议。”
却听得门外说道:“是何氏家主并少主亲自来访,说有厚礼相赠。”
一听到“厚礼”二字,铁横秋心头倏地一跳:若是旁人倒也罢了,可何氏家底深厚,他们口中的“厚礼”,那必定是非同小可!
铁横秋那点财迷心思,月薄之一眼便看穿了。见他还强作镇定、偷偷打量自己的反应,月薄之只觉得好笑,便轻嗤一声,随口给了个台阶:“也罢,我倒是许久没见何染霜了。”
铁横秋如蒙大赦,赶紧顺杆往上爬:“可不是嘛!故友来访,岂有不见之理?正好叙叙旧!”
话音未落,他已迫不及待地朝门外高喊:“快请!快请!”
须臾,就见何处觅推着一个身座轮椅的男人进来了。
铁横秋原本觉得何处觅是他见过最爱穿戴珠宝的男人,满身绫罗金玉,宛如宝矿。可今日见到何家家主,才知何为小巫见大巫。
但见这位家主周身流光溢彩,宛如将漫天云霞披在了身上,连身下那张轮椅都极尽雕琢,镶满了世间奇珍,璀璨得令人不敢直视。
铁横秋看得暗自咋舌:这要是哪只耗子有福气,偷偷啃上一口这轮椅轱辘,怕是都能当场开了灵智,得道成精!
因为太过珠光宝气了,财迷铁横秋好久才终于将视线放在何染霜脸上。
却见这何染霜年岁已长,容貌却依旧保持着青年风姿,唯独两鬓如染秋霜,一双眸子里沉淀着挥之不去的沧桑之感。
月薄之看了一眼这轮椅,笑叹:“你终究还是全瘸了。”
何染霜不怒反笑:“的确没你的好福气,据说你的心证有转机,只要吃了那净时莲心就好。”
月薄之颔首:“只是还欠了两味药。”
何染霜闻言,唇角微扬,朝身旁的何处觅递去一个眼色。
他们之间的眉眼官司,月薄之自然是看在眼内的,却也没有多说什么。
何处觅看了眼色,会意,恭敬捧出两只玉匣。匣盖开启,只见两株灵气盎然的仙草静卧其中。
月薄之一看:“正是我缺的两味药材。”
铁横秋心下大喜,赶紧接过:“多谢何家主。”
月薄之在一旁淡淡泼了盆冷水:“谁不知道何家是修真界头号生意精,从来不做亏本买卖。小五,你可别谢得太早。”
铁横秋一愣,心里也明白天下没有白吃的,但这两味药对月薄之那么重要,铁横秋即便肝脑涂地也得拿来。于是他神色一正,向何染霜拱手道:“不知何家家主有什么用得上在下的?”
何染霜笑得像只狐狸,十分干脆:“暂时没有。不过,让两位欠我个人情,总不是坏事。”
四人坐下叙旧,闲话了几句。
何处觅看着铁横秋和月薄之你侬我侬的,心下一阵感慨。
倒也不再有什么醋意,微微失落涌上心头,却非锥心之痛,更像是少年时一场好梦终于醒了。
梦醒时分,虽有惘然,却更多的是理所当然。
闲话既完,铁横秋就要送何处觅和何染霜离去。
铁横秋回到室内,看着台面上的仙草,对月薄之轻声说道:“我知道,你原本想着婚后再细细调理,但既然万事俱备了,炼丹也不过几天功夫,倒也不耽误什么的,不如赶紧炼制出来,咱们健健康康地成婚,岂不是两全其美?”
“此药非同寻常,”月薄之垂眸,“恐怕需用传神鼎方能炼制。”
“传神鼎?”铁横秋眼皮一跳,“那鼎远在千里之外的云隐宗啊……”
月薄之抬眼瞥他,语气听不出喜怒:“那你来说,我们是先炼药,还是先成婚?”
铁横秋对上他的目光,心头一凛,深知这又是一道送命题。
不过,铁横秋已非吴下阿蒙。
铁横秋也不多想,直接道:“这可以两全,何必费心?”
说着,铁横秋心念一动,夜知闻应召而来。
夜知闻倏然现身,脸上红扑扑的,显然酒兴正浓。他一脸不爽地揉着眼:“干什么呢?拉人也不看时候!幸亏我是在喝酒,要是在蹲茅坑,你这不成心害我出丑吗?”
铁横秋笑道:“你说得在理。其实我也想过,当初结下血契本是权宜之计。长久用契约拘着你,终究不妥,对你也未必公平。”
夜知闻闻言眼神一凛,醉意顿时散了七八分:“你的意思是……要解除契约?”
“正是。还你自由之身,难道不好吗?”铁横秋端详着他的神色,疑惑道,“可你看起来……怎么反倒不太乐意?”
夜知闻挠了挠头,语气有些含糊:“倒也不是不乐意,只是太突然了。说实话,我并没觉得这血契有多大束缚。”
一旁的月薄之却淡淡开口:“那是因为小五为人厚道,从不轻易使唤你。若换个心狠的主人,命你为奴为马,你便知道这血契的真正分量了。”
夜知闻自然也明白这个道理,摆手道:“行吧,反正我无所谓。”
铁横秋看着他,微微一笑:“再说了,将来你若遇上意中人,要结道侣契,身上还背着血契总归不便,说不定还会相冲。”
夜知闻简直无语:“你自己要成亲,别扯上我。我还没有心上鸟呢。”
铁横秋与月薄之对视一眼,默契地不再多言:有些事情,还是留给霁难逢自己烦恼去吧。
铁横秋依照月薄之所授,低声诵念咒文。
只见他眉心处一道朱红色的鸟形纹路逐渐浮现,那纹路以眉心为原点,向两侧舒展延伸,宛如一只朱鸟展翅的瞬间被镌刻于额间。
他指尖凝聚灵光,迅速划过额前。朱鸟纹路应声而碎,化作点点星芒,消散在空气中。
——血契消除!
刹那,夜知闻神魂一轻。他从未感到束缚,此刻却如游鱼离岸,倏然跃入无垠深海,每一个念头都自在舒展,畅游无碍。
“这感觉……”夜知闻怔在原地,轻声喃喃,“我几乎都快忘了这种感觉。”
夜知闻回过神来,瞧着铁横秋嘿嘿一笑。
铁横秋却对夜知闻道:“只是最后还想再劳烦你一件事,不知是否方便?”
夜知闻朗声笑道:“你我之间,即便没有血契维系,也仍是朋友。朋友开口,有何不便?”
铁横秋便拿起仙草,说道:“还请你帮忙去传神鼎,用你的离火开炉,为我们炼制仙丹。”
“此事好说。”夜知闻爽快应下,随即却又眉头微蹙,“只是这一来一回,加上炼丹耗时,不知能否赶上喝你二人的喜酒?”
月薄之在一旁掐指略算,淡然道:“传神鼎配上你的九转离火,若全力施为,大概两三日功夫。你还有火遁术,自然来得及。”
铁横秋又笑道:“即便来不及,不是更好?横竖你也没钱送份子。”
夜知闻一听就乐了:“那敢情好,我多拖一天才回来,免得给你们凑份子!”
说着,夜知闻就要告辞。
铁横秋却拽住他:“等等!你炼丹时心神专注,要是被人趁机偷袭怎么办?”
夜知闻满不在乎地挠挠羽冠:“谁闲着没事偷袭我啊?”
铁横秋简直拿他没办法:“你这心可真大!还是叫上霁难逢吧,有他在旁边守着,我们才放心。”
“成,那我找他去。”夜知闻爽快答应。
说罢,夜知闻身形一转,化作飞鸟冲天而起,瞬息间便不见了踪影。
看着夜知闻飞走得这么快,铁横秋倒是有些担忧:“这小鸟儿做事毛躁,也不知会不会去叫霁难逢……”
说着,铁横秋还想去找霁难逢确认一番。
却不想,月薄之抬手拉住他:“你也太爱操心了。”
“你那么信任吱喳,觉得他就算没血契束缚,也会言听计从?”铁横秋挑眉。
“倒不是信任他,我是知道霁难逢,”月薄之道,“即便不说,霁难逢自己也会跟去的。”
铁横秋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
月薄之转头对铁横秋道:“你既然那么担心,为什么不待他把仙丹炼成才解除血契?”
铁横秋笑道:“若那么做,反而显得心不诚了。吱喳那孩子自然不在意,却只怕霁难逢要多想,反而不肯尽心了。”
月薄之轻哼一声,不以为意。
铁横秋又拉着他的手,道:“更有一件,我跟夜知闻说了,他日有了心上人,身上有血契不方便,这话其实是我自己的感悟。”
听到这话,月薄之耳廓一热,却抿唇道:“你越来越会说话了。”
第193章 秋月大婚
白光山之巅,云霞铺就万里红妆。
霞光最盛处,铁横秋和月薄之并肩而立。
铁横秋一身玄端礼袍,金线绣着暗云纹,难得敛去平日跳脱,眉宇间是压不住的欣喜。月薄之一袭绯衣,缓步而来。他依旧神色清淡,如覆霜雪,可那身炽艳的红,却似寒梅骤然绽于凛冬,惊心动魄。
宾客们无不颔首赞叹:“真乃天作之合!”
万籁静也位列期间,虽然经历之前的事情,身份有些尴尬。但因为百丈仙人一锤定音,肯定了他迷途知返,仍是宗门正道,大家也给他足够的尊重。
他静立人群之中,望着铁横秋与月薄之在漫天霞光中交拜天地,心中百感交集,最终只化作一抹清风般浅淡的笑意,不着痕迹,随风而散。
百丈仙人笑容和蔼,请这一对新人念词。
铁横秋与月薄之相对而立,各自以指为刃,在掌心划下一道血痕。两掌相合,鲜血交融,他们面向天地,朗声立下血誓:
“乾坤朗照,日月齐辉。
歃血为盟,结发同心。
仙路迢递,尘寰扰攘。
神魂相托,生死不移。
有违此誓,天道共殛!”
血誓既成,二人眉心皆现一道朱色契纹,如焰如莲,流转生辉。
旋即光华内敛,契纹隐入灵台,唯余一点灵犀相通。
二人看向对方,都多了一种难以言喻的联系感。
铁横秋低声问他:“好道侣,你从此可放心了?”
月薄之薄唇轻牵:“原来你同我结契,就是为了叫我放心。”
铁横秋:……懂了,就还是不放心呗。
没事儿没事儿,日久见人心,他总有一天会明白的。
红烛摇曳,映得满室生辉。
新房门扉轻合,将外间的喧闹稍稍隔绝,只余隐约的锣鼓声透过窗棂,为这洞房之夜添上几分喜庆底色。
百丈仙人含笑立于一旁,见证他们二人同饮合卺酒。
铁横秋与月薄之各执一杯,手臂交缠,仰首饮尽杯中琼浆。
看着二人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百丈仙人语气温和:“不错,不错,这酒可还入口?”
铁横秋只道:“晚辈出身贫寒,不懂得什么品酒。”
月薄之轻嗽两声:“晚辈也是自幼心疾,几乎滴酒不沾,不太懂酒。”
“是啊,正是因为你从不喝酒,唯有大喜日子,才肯赏脸饮上一杯……”百丈仙人笑容越发深邃,“这酒可是专程为你而准备的。”
月薄之闻言,脸色骤变,猛地捂住心口,一股钻心之痛瞬间席卷周身。
铁横秋身体一僵,也感觉到酒不对劲。
他面上故作惊惶,暗地里却已催动体内神树灵骨。
若在从前,这灵骨解毒可谓万应万灵,纵是闯那天地虿盆,被毒蝎围咬一路,他也能硬生生杀出血路。
可自从出了传神鼎之后,解毒之效便大不如前。莫说硬扛天地虿盆,就连上回在流觞居误中狐妖的软筋散,也需运转许久才能化解。
此刻身中奇毒,解毒更加是难上加难。
铁横秋扶住月薄之,心念急转,惊怒交加地看向百丈仙人。
百丈仙人陡然面露痛惜之色,抬手缓缓抹过额头,把护体印记撇去,眉心处一缕衰败之气如毒蛇般钻出,隐隐盘旋。
铁横秋不明就里:“这、这是……”
月薄之强忍心口剧痛,扯出一抹冷笑:“他境界停滞数百载,迟迟无法突破……如今天人五衰已至,大限将至了。”
铁横秋闻言一怔,随即了然:纵是绝代大能,若不能踏破虚空、飞升上界,也终究逃不过寿元耗尽、重归天地的那一天。
这本是天地至理,只是他从未想过,这般结局会应在这位德高望重的仙人身上。
烛影摇晃间,百丈仙人眼中竟泛起泪光,声音带着几分哽咽:“月贤侄,老夫也是不得已而为之。若不能突破此境关,便要与那凡夫俗子一般,化作一抔黄土……”
铁横秋却突然想起了什么:“那日,何处觅被云隐宗弟子伏击,本来可以脱困,却有一个蒙面人出手……难道是……”
百丈仙人抿唇一笑:“正是老夫。”
“为什么?”铁横秋不解,“你为什么要去劫杀何处觅?”
百丈仙人苦笑:“月贤侄,我本来没想动你。我原打算拿了万籁静的小竹楼提升修为就算了,谁知道……”
铁横秋身子一颤:“万籁静入魔,被逼上绝路……难道也是你设计的?”
百丈仙人沉吟半晌,说道:“凌霄宫主之死,我怎么会看不出是何人所为?小竹楼的神通,我一眼便知。我原本是想将计就计,让万籁静作茧自缚,我再出手剥夺他的小竹楼,也算为正道除害,没想到却还是棋差一着。”
原来,万籁静虽然杀了凌霄宫主,却还没有到丧心病狂的地步。
他没有毁坏凌霄宫主的尸身,更没有派人去杀何处觅。
开棺让凌霄宫主尸身腐败、引魏琇莹和苏若清去查万籁静、乃至号令云隐宗弟子击杀何处觅,通通都是百丈仙人所为!
为了不让真相败露,那晚之后,百丈仙人抹去了云隐宗弟子相关记忆。
不仅如此,他还故意将万籁静和铁横秋隔开,一边让万籁静闭门养伤,一边又支使铁横秋忙于接待外客,使得两人始终没机会好好对质。
这一瞒,就瞒到了今天。
一念及此,铁横秋望向百丈仙人,心中剧震。他自问历经江湖风波,见识过人心诡谲,却从未想过,眼前这位德高望重的长者,竟能伪装至此!
月薄之本就对人性失望,此刻见那慈眉善目的伪装尽数剥落,心中并无太多悲愤,反倒泛起一种“果然如此”的漠然。
他连连冷笑道:“只不知,除了借用小竹楼之外,前辈又想出什么好办法来突破呢?”
百丈仙人神色渐冷,眉间黑气愈盛,缓缓吐出五个字:
“寒梅淬体丹。”
铁横秋心神一震,加紧运转体内的灵骨解毒,嘴上却道:“你可别装模作样了。我看你分明一早就觊觎寒梅淬体丹了吧。小竹楼终归是外物,还得自行炼化,你不善此道,必然所费不少功夫。哪里比得上寒梅淬体丹,服下便能易筋洗髓,立竿见影?”
这话正正刺中百丈仙人心中隐秘。
修行多年,他早已习惯凡事师出有名,哪怕只是自欺欺人。
当日万籁静谎称小竹楼已失,他未加详查便转而谋算月薄之,这般急切,无非是因心底真正觊觎的,正是月薄之那一身难得的梅蕊灵体。
百丈仙人对铁横秋冷哼一声:“你也莫要逞英雄,难道你以为,我真的看不出你的斤两?”
铁横秋脸色一白。
百丈仙人眼眸透出寒光:“我处处纵着你,装作不懂你的算计,也不过是为着这一天罢了!”
果然,铁横秋以玄袍加身伪装的修为,根本不能瞒过百丈仙人。他早已知晓,铁横秋道行不过元婴化神之间。
他要对付铁横秋,绰绰有余。
铁横秋见百丈仙人已彻底撕破脸皮,再顾不得许多,全力催动体内灵骨。
可越是心急,越是察觉这灵骨与往昔大不相同——虽同属木性,却不全然是神树灵骨的气息。更诡异的是,灵骨深处似被一道无形封印镇住,灵气滞涩,难以尽数调用。
危急关头,他已无暇细究,只能强行运转真气,悍然冲击那道封印!
只听体内一声微不可察的碎裂声,封印被撕开一线,一股精纯却陌生的气息骤然涌出。可这具肉身根本承受不住如此冲击,铁横秋胸口如遭重击,猛地喷出一口鲜血。
百丈仙人和月薄之见状,都大吃一惊。
铁横秋体内灵气狂涌,虽令他经脉受损,却也将那奇毒瞬间涤荡。然而这股力量过于磅礴失控,如洪流般在他灵脉间横冲直撞,倏然冲上眉心,竟将月薄之种下的藏锋印一举击碎!
印记消散的刹那,一股精纯无比的真气沛然溢出。
百丈仙人骇然倒退半步,失声惊呼:“这是——!”
月薄之立即意识到什么,喝道:“小五,速去引天雷淬体!”
此刻铁横秋真气暴走,脏腑受创,口中鲜血不断涌出,已是危在旦夕。
月薄之居然叫他去找雷劈!
这任谁听了都觉得是他又发癫了。
然而,铁横秋根本不去思考,立即就执行月薄之的话。
既是道侣,要癫一起癫!
百丈仙人也瞬间明悟,喝道:“哪里走!”
他手指一点,剑意如风,立即扑向铁横秋。
他倒是志在必得,此刻月薄之自身难保,而铁横秋的身法不可能躲开他这一击。
杀意逼至眉睫,铁横秋只觉罡风压体,气息为之闭塞。
百丈仙人从容负手,含笑等待铁横秋血溅五步。
却不想,眼前骤然火光一现!
轰隆——铁横秋的身影在原地消失。
百丈仙人一怔,眼底掠过惊疑:“十阶火遁术?!”随即冷笑,“差点儿忘了你会这个了。”
话音未落,殿外已是电光裂空,雷声轰鸣!
铁横秋受伤太重,强行催动火遁术,也逃不远,只是飞到了不远处的土坡上,五脏六腑都被失控的灵气激荡,疼痛使他差点昏倒。
但他咬住舌尖,强行提气:“雷蛰于渊!”
蛰雷引应声而动,漫天电光如银蛇乱舞,直朝他孱弱的身躯劈落!
这惊天动地的雷声,瞬间惊动了所有宾客。
众人纷纷离席赶来,却见婚房不远处,铁横秋竟在引动天雷!一道道电光狠狠劈在他身上,直打得他皮开肉绽,七窍溢血,形貌惨烈至极!
众人看到莫不大骇:“现在的大能都流行这样洞房吗?”
何氏书局首席主笔见状,也是一个灵感大爆发,当即提笔疾书——《魔尊夺月·最新章:洞房当晚,道侣就爆雷了》。
万籁静上前一看,眼神微眯。
何处觅正想要上前探问,却听端坐轮椅上的何染霜淡淡开口:“回来。”
何处觅依言退后两步,低声道:“太叔,此事恐怕不简单。”
“的确不简单。”何染霜微微颔首,“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此是非之地,不宜久留。还是撤吧。”
何处觅却脚步踟蹰,并未挪动。
“连我的话也不听了?”何染霜语气转沉。
何处觅猛地跪地,声音哽咽却坚定:“太叔常教导我,做人要账目分明。铁横秋于我有大恩,今日我若弃他不顾,岂不是算了一笔糊涂账?”
何染霜闭目不答。
“太叔!”何处觅眼眶微红。
“起来。”何染霜语气不容置疑。
何处觅只得缓缓起身,脸上犹带不甘。
何染霜睁眼瞥见他这副模样,不由气笑:“他这是在淬体破境,死不了!”
万籁静站在旁边,闻言忍不住询问道:“不知这淬体破境,是什么意思?”
何处觅和何染霜看到万籁静开口跟自己说话,都有些意外。
经历过云隐宗弟子围攻后,何处觅和万籁静之间便生了芥蒂,好久没有说过话了。
这也难怪。因为百丈仙人暗中作梗,使得万籁静对何处觅遭云隐宗弟子追杀一事毫不知情;而何处觅亦始终以为那场祸事是万籁静所指使。
此刻万籁静突然搭话,何处觅不禁默然,何染霜也是神色冷淡。
万籁静拱手一礼,诚恳道:“说起那日我走火入魔,惊扰了何少主,心中一直难安。事后我曾数次修书陈情致歉,不知阁下可曾收到?”
闻言,何处觅和何染霜神色微变。
何染霜沉声问道:“你曾数次修书?什么时候的事情?”
万籁静此刻也察觉到蹊跷了,目光深邃地投向被天雷之光笼罩的婚房:“铁横秋此刻正在屋顶独抗天雷……可月薄之呢?以他对铁横秋的珍视,大婚之夜,怎么会叫他一个人独对天雷?”
此刻的月薄之,确已自身难保。
婚房之内,原本该是温情缱绻的红烛,却映照着不祥血色。
月薄之被百丈仙人一掌重创在地,口吐鲜血,却仍强撑着支起身子,面色凛然。
百丈仙人叹道:“你暗伤未愈,又饮毒酒,竟还能接我十招……果真是天纵奇才,不枉为罗浮仙子之后。”
月薄之冷笑:“你们一个个,倒都念着她。”
百丈仙人听出月薄之的冷嘲之意,无奈一叹:“唉,老夫也是迫不得已。你放心,我不是心狠手辣、不念旧情之人。尽管我会用你的血肉炼丹,但你的灵骨和魂魄我都会尽力保留。待我飞升成仙后,自当设法将你复生。”
月薄之闻言,说道:“道貌岸然到你这个境界,倒是头一次见。”
百丈仙人不怒反笑:“但求无愧于心罢了。”
他的笑容依旧慈和,手中杀招却毫无迟疑,一道凛冽剑意直贯月薄之心脉!
就在剑意即将贯体的刹那,一道烈焰般的身影疾掠而入,猛地将月薄之扑开!
凌厉的剑意击空,轰然斩落在地。
霎时间,气劲爆裂,整座婚房应声崩碎,木石横飞。
原本正围观铁横秋受雷劫的宾客,皆被这声巨响惊动,纷纷转头望向婚房方向。
只见百丈仙人飞身跃起,一道朱红身影却已携着月薄之腾空掠出!
月薄之勉力抬眼,气息微弱:“夜知闻……”
“实在抱歉,我来迟了!”夜知闻叹道。
按照原本计划,以夜知闻的速度,是能在婚礼前赶来的。却不提防,经历过之前的种种风波后,万籁静用阵法加固了云隐宗的防御。
万籁静的阵法岂是儿戏?夜知闻迷失其中,好几次找不到路,幸得霁难逢相助,才寻到传神峰,但也耽误了几日功夫。
此刻形势危急,也顾不得解释前因。
夜知闻毫不犹豫,将那枚刚炼成的仙丹取出:“快吃!”
看着夜知闻手中仙丹,百丈仙人感受到了净时莲心的气息,暗道不好。
他不禁懊恼:我将净时莲心给了何处觅,就是不愿让铁横秋拿到。没想到,何处觅这孩儿胳膊肘往外拐,好好的宝物居然拱手让人!看来何氏这一族的确是摇摆不定,亦正亦邪。只要有利可图,什么人都敢结交!
但此刻也不是责怪何处觅的时候了,百丈仙人立即并指成剑,击杀夜知闻和月薄之。
不料,一道凛冽刀气忽从身后袭来,锋芒逼人,百丈仙人只得回身格挡。
但见来者一袭紫衣,长发飞扬,姿容风流,指尖迸发的刀气却凌厉无比,杀意森然。
百丈仙人震声喝道:“霁难逢!”
在场众人听到“霁难逢”三个字,心神大震:“什么?霁难逢?”
“是魔将霁难逢吗?不会吧?这个魔将怎么会来到人间?”
“这不会错了,天下间有几个魔修能和百丈仙人对招呢?”
“对啊,看他长得像是会读书的样子,应该不是疆万寿,那就只能是霁难逢了。”
“可看着也不像会【】狗的样子啊。”
……
众人莫不纳罕,却又有人注意到那位朱衣羽冠的青年:“那他是谁?”
“管他是谁,和霁难逢一伙的,肯定不是什么好鸟!”
夜知闻闻言大怒:“说谁不是好鸟呢?”
第194章 天魔现世
月薄之把金丹入口,当即盘膝而坐。
此丹乃是以净时莲心为主药,辅以数种奇花仙草,经九转离火在传神鼎中淬炼而成,灵验无比。
药力散入四肢百骸,如甘泉流淌,缓缓修复着他那已遍布裂痕的紫府与经脉。
百丈仙人见状,脸色骤变。
一边是正在迅速恢复的月薄之,一边是于雷光中淬体的铁横秋——他心知肚明,无论哪一方成功,都将后患无穷!
瞬息之间,他已决意不容有失,周身气势暴涨,一道巍然法相赫然显现。
这是众人首次得见百丈仙人的真正法相。
百丈仙人的法相赫然展开,果真有百丈之高,巍然耸立,气韵飘渺,如一座通天彻地的虚影山岳,散发出令人心悸的威压。
修士法相,往往映照其本心真性。譬如云思归的法相为双首魔龙,月薄之的法相乃凝血寒梅。
及至合体期,法相与肉身合一,复归人形,返璞归真。
而此刻百丈仙人所展现的法相,其形高逾百丈,轮廓巍峨,面容却笼罩着一层不断扭曲的黑雾,沉重得将整片天空都压得低垂了几分。
众人仰望着法相周遭缭绕的漆黑气息,心中骇然:“这黑气……莫非是入魔之兆?”
万籁静凝神细观,沉声道:“非是魔气。”
轮椅上的何染霜嘴角微扬,印证了他的判断:“此为死气。”
二字一出,满场皆寂。
何处觅一怔:“太叔的意思是,百丈仙人大限将至了?”
何染霜轻抚鬓边白发,目光悠远:“凡人皆有一死,修士亦然,不过是早晚之别罢了。”
百丈仙人巨掌一翻,掌心霞光凝聚如万丈剑芒,杀招将出未出,天地为之失色!
便在此时,霁难逢纵声长笑,身形暴涨,化出一尊高耸入云的魔身法相,与百丈仙人凛然对峙。
寻常修士穷尽一生,也未必能窥见一尊完整法相。此刻两尊庞然巨像顶天立地,威压交织,直令风云变色。修为稍浅者只觉双目刺痛、神魂震荡,慌忙低头敛息,不敢直视。
百丈仙人沉吟道:“你的修为不及我,何必自寻死路!”
“倒不至于,”霁难逢哈哈大笑,“先过两招嘛,打不过我就跑,难道你还会来追我?”
百丈仙人倒是被这话噎住了:霁难逢说得不假。
他此刻首要之务是拿下月薄之,根本无暇与这魔将纠缠。
霁难逢终究是合体期大能,即便不敌,若存心缠斗,也足以拖延许久。届时无论月薄之恢复真元,还是铁横秋淬体成功,他都要满盘皆输!
百丈仙人咬牙切齿,深知不能放他纠缠自己。
因此,百丈仙人目光扫过台下众人,声若洪钟:“月薄之、铁横秋勾结魔道,今有魔将现身相护,人证物证俱在!诸位同道,岂能坐视魔道肆虐人间!”
在场修士们闻言一震。
要说匡扶正道,不是不想,但是看着霁难逢这一尊法相,实在有些不敢。
百丈仙人见状,立即扬声道:“诸位道友,霁难逢交由老夫对付!月薄之与铁横秋重伤在身,已是强弩之末,还请各位速速出手,莫要错失良机!”
众人凝神望去,果见月薄之面色苍白,铁横秋仍在天雷中苦苦支撑,确似无力他顾。他们要打霁难逢是很困难,但要一拥而上趁虚而入击杀秋月二人,却未必没有胜算。
只不过,月薄之和铁横秋二人的威名甚大,此刻虽然受伤了,大家拿不准他们的伤病到了什么程度,虽然蠢蠢欲动,却也都不想第一个出手。
倒是南段真人素来嫉恶如仇,当即一步踏出,声如洪钟:“邪魔外道,人人得而诛之!”
在南段真人的率领下,不少修士热血上涌,纷纷祭出法宝杀上前去。
霁难逢要缠斗百丈仙人,也是用尽全力,自然无法相护。
千钧一发之际,只听一声清越长鸣,夜知闻身形骤变,化作朱鸟原形,双翼挥洒间吐出重重离火,如一道流动的火墙,悍然挡在前头!
不少弟子一眼认出:“这是朱鸟!”
“朱鸟不是月薄之所养吗?”
“朱鸟和霁难逢一起,看来月薄之果然勾结魔道了!”
……
一时间杀声更盛,纷纷朝月薄之涌去。
然而,夜知闻的离火炽烈无比,众人虽怒,却一时难以逾越分毫。
百丈仙人目光扫过战场,见冲杀在前的除了南段真人,多是修为平平之辈,竟连一个夜知闻都久攻不下。而更多高阶修士仍在一旁观望,其中不乏修为精深的老成之辈。
他视线最终落于何染霜身上,心想:若能得到何染霜助力,倒是不怕了!
只是,要煽动热血修士容易,说动高阶修士难!
都是老江湖,不是他一句“匡扶正道”就能说动的。
百丈仙人心念电转,一面与霁难逢见招拆招,一面扬声道:“凡能擒杀月薄之、铁横秋其中一人者,老夫愿以《百丈剑谱》、玲珑金丹相赠!”
此言一出,原本观望的高阶修士们顿时目光灼灼——《百丈剑谱》乃是不传之秘,玲珑金丹更是绝世灵药,任意一件都足以让人一步登天!
重赏之下,众人再无犹豫,纷纷纵身加入战局。
然而,万籁静、何染霜和何处觅三人依然身形未动。
百丈仙人眼角的余光扫过那几道静立的身影,心中冷哼:何染霜倒是眼高于顶,连老夫的绝学也难入他眼。
不过转念一想,何家底蕴深厚,富甲一方,什么奇功异宝没有见过?倒也确实不必为此动心。
至于万籁静……此子年纪虽轻,却心机深沉,连老夫也不太能猜到他到底在想什么。
高阶修士加入后,夜知闻便左支右拙,难以成事了。
铁横秋虽在天雷轰击下苦苦支撑,仍嘶声喊道:“夜知闻,不必管我!全力护住月薄之!”
夜知闻在月薄之身前筑起火墙,勉强护住,却忧心忡忡看向铁横秋。
高阶修士们见火墙久攻不破,当即调转目标,齐齐向铁横秋逼去。
就在众人合围而上的刹那,铁横秋猛然一声暴喝,周身天雷竟如受感召,化作一道狰狞电龙,被他擎于手中,挥舞如剑。
他竟强忍淬体裂骨之痛,将万钧雷光化作己用,悍然迎战!
这本是大婚的喜庆之地,此刻却红绸破碎、琉璃灯倾,一片狼藉。众人合力围攻一对新人,场面惨烈。
铁横秋浑身皮开肉绽,鲜血淋漓,手中电光狂乱飞舞,数名修士稍一靠近便被雷劲击溃,重伤倒地。
南段真人却目光如炬,冷然道:“此子看似强横,实则招式毫无章法,不过是凭一股蛮力硬撑。我等声东击西,必可一击制胜!”
南段真人一声令下,几名修士佯装猛攻夜知闻布下的火墙,吸引铁横秋的注意。就在铁横秋分神望去、雷光稍滞的刹那,南段真人身形如电,突袭而至!
铁横秋察觉不妙,回身欲挡,却已慢了半分。南段真人一掌结结实印在他后心,带出一蓬血花。
铁横秋闷哼一声,周身雷光骤然溃散,整个人如断线风筝般坠落。
看到这一幕,何处觅再顾不得什么,飞身就要去扑救:“铁兄弟!”
何染霜手如铁钳,一把将他拽回,声音沉冷:“逞英雄,也得先掂掂自己的斤两。”
何处觅挣扎不得,两行热泪夺眶而出,嘶声道:“太叔——!”
他转眼看去,却见南段真人正要一掌轰出,击向铁横秋的胸膛!
千钧一发之际,一片巨大阴影骤然笼罩全场。
南段真人猝不及防,掌心还没碰到铁横秋,整个人就被一股无形巨力凌空摄起。
众修士骇然抬头,只见万籁静悬立半空,手中托着的——正是那座传闻中已被夺走的小竹楼!
“小竹楼……竟还在他手中!?” 惊呼之声四起,满场皆震。
百丈仙人用余光见状,也是咬牙切齿:“原来小竹楼并未失窃。此子果然狡猾!”
不过,他转念一想,这样也好,便立即疾言厉色:“看来铁横秋所谓替万籁静祛除魔气,根本是欺世之言!万籁静分明也已堕入魔道,其心可诛!”
众人一听这话,震惊不已:“万籁静真的成魔了?”
“可是,万籁静身上并无魔气!”
“万籁静到底是人还是魔?”
万籁静闻言却不辩一词,反而朗声长笑:“是人,如何?是魔,又如何?谁若不服,尽管上前,我家小竹楼必开门迎客!”
此言一出,原本蠢蠢欲动的众人竟齐齐后退半步。
小竹楼威名赫赫,战绩彪炳,虽然都知道万籁静大伤未愈,可他方才轻描淡写便将南段真人摄入楼中,余威犹在,谁又敢轻攫其锋?
百丈仙人见局势陡然生变,心知再不能有所保留。
他身为半步飞升,若要碾压霁难逢本非难事,只因寿元将尽,自然是珍重真元,爱惜肉身,力求以最小代价取胜。
此刻眼见形势大溃,他不再守拙,双臂一震,周身气势轰然爆发!
他双臂一振,数道磅礴剑气裂空而出,竟如撕绢般将霁难逢的巍然法相悍然划破!霁难逢闷哼一声,法相溃散,口中喷出鲜血,踉跄坠地。
夜知闻见状惊骇,当即化作一道朱影飞扑上前相救。
夜知闻及时将霁难逢接入怀中。他印象中的霁难逢向来从容不迫、风度翩翩,从未见过他如此狼狈的模样。
霁难逢略显窘迫地拭去唇边血迹,苦笑道:“终究是力有未逮。”
夜知闻心中触动,低声道:“怪我……我知道你向来不喜卷入是非,此次全是为了我……”
霁难逢微微一笑:“不怪你,是我自己愿意。”
“我懂,我都懂,你不必说了,”夜知闻大为感动,眼眶湿润,“好兄弟,在心中!”
霁难逢双眼一黑,吐了好大一口血。
夜知闻飞身去救霁难逢,却无暇再顾月薄之。失去朱鸟离火支撑,护体火墙迅速溃散。
火光散尽,但见月薄之五心朝天盘坐其中,周身魔气缭绕,面色惨白如纸,气若游丝,仿佛下一刻便要油尽灯枯。
可那死寂之中,却又隐隐透出一股令人心悸的圆满气息。
众人见状惊疑不定,百丈仙人却心头巨震:“不好!他竟要在此刻功成!”
再顾不得其他,他身形一转,直朝月薄之扑去!
何处觅看着这情形,心提到嗓子眼。
却听得何染霜轻声道:“好孩儿,你来看看,能逞英雄的斤两罢!”
话音未落,却见何染霜身形如电飞出,拦在百丈仙人跟前。
百丈仙人冷笑道:“你这半截入土的身板,也敢跟我叫板!”
何染霜却大手一挥——千金一掷定乾坤!
百丈仙人冷笑一声,只觉这一招只会对庸俗之人有效,富贵于他如浮云罢了。
却不想,何染霜掷出星星点点法宝,居然都是延年益寿的灵芝仙草!
每一株灵芝仙草,百丈仙人都是十分的眼熟。
因为百丈仙人本也有许多,只是多年来为续命耗尽心血,库存早已见底。
眼见这等灵植天降,虽理智上明白此刻再要这些仙草也无用了,可多年搜刮养成的执念,竟让他心神一滞,生出刹那贪惜。
就在这刹那间,月薄之骤然睁开双眼!
霎时间,一股令人心悸的气息席卷天地,风云倒卷,雷声轰鸣。在场修士无不神魂战栗,虽未曾亲见,却皆从灵魂深处涌起同一个骇人念头——
天魔现世!
第195章 大结局·上
月薄之身形骤展,天地间煞气奔涌!
一尊巍巍法相傲然凌空,高逾百丈,双目如月,目光所及,万物皆寂。滚滚黑云自其脚下翻腾而起,令人神魂俱颤。
月薄之昔日清冷仙姿已荡然无存,唯有睥睨苍生的天魔威压笼罩四野,连百丈仙人的法相在这股气息前都显得黯淡无光。
百丈仙人脸色剧变,急退两步,心知天魔法相绝非自己所能抗衡。他当即回身,剑锋一转,竟朝重伤在地的铁横秋劈去!
月薄之双目赤红:“……尔敢!”
他甚至未曾移动,漫天魔气已如滔天巨浪般奔涌而出,直袭百丈仙人!
百丈仙人法相轰然破碎,整个人如断线木偶般踉跄倒地,一口鲜血狂喷而出。他抬头望向那巍然耸立的天魔法相,眼中尽是不甘与绝望——难道他这人间唯一的半步飞升,竟要就此陨落?
不甘!不甘!不甘!
这执念如毒火灼心,几乎将他吞噬。
就在此时,一道沙哑的嗓音似从九幽深处传来,响彻他神魂深处:
“……欲求长生,何须飞升?”
百丈仙人僵硬地仰望着苍穹,喉中发出破碎的呢喃:“不飞升?……”
他干涸的眼底裂开一丝绝望。
“老夫千年苦修……若不飞升,不成仙……这漫漫道途,难道终成一场大梦?”
霁难逢在夜知闻的搀扶下勉力站起,垂头望向倒地的百丈仙人。
只见他双目圆睁,瞳孔中凝着未散的执念,周身气息却已彻底断绝,似是死不瞑目。
“一掌就死了?”夜知闻不可置信,“这老人不是碰瓷吧?”
霁难逢笑道:“他寿元将尽,死气沉沉,本就没多少真元了,刚刚击溃我法相的一招已用掉他半成功力。如何敌得过天魔盛怒下的一击呢?”
夜知闻颔首:“原来如此。”
月薄之却不再看百丈仙人一眼,收了法相,翩然落回铁横秋身旁。
却见铁横秋因为刚刚受伤,无力继续引雷,此刻淬体还未成功。
铁横秋感受到月薄之靠近的气息,强撑开眼皮,看着月薄之,欢喜一笑:“你都好了。”
月薄之素来冷灰色的眼眸透着红光,垂眸道:“我完全成魔了。”
铁横秋却笑道:“我的薄之,是仙是魔都可爱。”
月薄之撇了撇唇,握住他的手,感觉到真气依旧在铁横秋体内横冲直撞:“莫要胡说了,再不淬体,你便要被这真气爆体而亡了。”
铁横秋却猛地握住月薄之:“薄之,你告诉我,梅蕊灵骨也能像神树灵骨一般令人百毒不侵吗?”
月薄之目光一沉,缓缓道:“梅蕊灵骨与神树灵骨,本同为天阶神木灵骨。只因当年家母怀胎时体弱遭人算计,致使我胎元受损,才失了那解毒的天赋。”
铁横秋咬着牙:“我体内的灵骨有了封印,所以一直感受不到……我只觉灵力比以前滞涩,历了雷劫也不突破,总想不到原因。是不是因为我的灵骨其实已经被换了?”
月薄之掌心轻抚过他脊背,感受着那血脉深处传来的熟悉共鸣,低声道:“我也是刚才……刚才你灵骨的封印被冲破,我才感受到……”
“这是……”铁横秋泪如雨下,颤声问道,“这是罗浮仙子的灵骨,对吗?”
刹那间,铁横秋全明白了。
原来如此!他之所以从未察觉神树灵骨被换,缘故有二:一是他解毒的能力并未消失,二是他亲眼见过身负梅蕊灵骨的月薄之中毒,便理所当然地认为此灵骨并无解毒神效。殊不知,梅蕊灵骨本就可解百毒。
月薄之脸色霎时苍白如雪。
铁横秋痛声道:“我在传神鼎中见到了罗浮仙子的残魂……她说能替我抹去夺骨修行的因果。可我万万没想到,她的方法竟是……将灵骨换给了我。”
原来,炼寒梅淬体丹,只需要血肉。
月罗浮的魂魄和灵骨仍然置于鼎中。
直至铁横秋坠鼎那一刻,月罗浮才将他那布满孽债的灵骨抽出,换上了自己的梅蕊灵骨。
月罗浮的灵骨蕴含半步飞升的修为,实在太过强大,铁横秋的肉身根本无法承受。为护他周全,月罗浮只得设下禁制,待他肉身强韧之时方能逐步解封。
岂料今日变故突生,禁制被强行冲破,才酿成此番危局。
铁横秋泪痕满面,泣不成声。
月薄之默然不语,心中又何尝不是痛如刀绞?
可他只是凝神定气,面容沉静如渊,抬手间引动九霄雷落。
铁横秋肉身即将崩溃,淬体之事刻不容缓。
他一手贴住铁横秋脊背,替他护住心脉,另一手引动雷光。
月薄之一手贴住他脊背,真气绵绵护住心脉,另一手擎天引雷。霎时间天雷如瀑,轰然击落。因他这天魔现世,雷劫竟比先前狂暴百倍,恍若天罚灭世!
这雷光大盛,修士们不自觉退避。
说实话,在他们看到百丈仙人被击败那一刻,就已经绝望了,再难生战意。
偶有几个不畏死的欲拼死一搏,也尽被万籁静收入小竹楼中,再掀不起半分波澜。
何染霜淡漠地坐回轮椅之上,何处觅目瞪口呆的上前,也不知该说什么。
修士们看着他的姿态,只觉狐疑,说道:“何氏家主,难道也勾结魔道了?”
何染霜笑道:“什么正道魔道,你们讲得太复杂了。区区生意人,不懂这些大道理。”
众人被他这无耻发言惊到了,但此时此刻却也不敢高声斥责。
铁横秋在万丈雷光中血肉剥离,几成焦骨。
却在他形销骨立之际,体内灵气反倒愈发凝练精纯,新生的血肉如玉芽般沿骨骸滋生,隐隐浮现涅槃重生的景象。
月薄之苍白的脸上掠过一丝欣慰。
恰在此时,一股阴寒煞气自背后袭来!
月薄之一手护住铁横秋,反身一掌击出——眼前竟是百丈仙人!
是百丈仙人?!
不,又不是百丈仙人。
百丈仙人寿元已尽,此刻的他死而不僵,眉心窜出缕缕熟悉的魇息。
月薄之眸光一凛:“古玄莫……你夺舍了百丈仙人!”
古玄莫桀桀怪笑:“就让我领教领教天魔的厉害吧!”
说着,古玄莫双掌猛然推出!
古玄莫这老魔头,虽然夺舍了百丈仙人,却也难敌天魔。
然而,月薄之此刻既要护持铁横秋淬体,又需分神引动天雷,难免左支右绌,再应对古玄莫的猛攻,更是雪上加霜。
月薄之神色一凛,正要唤霁难逢来帮忙。
抬眼间,却见漫天魇影如潮涌至,瞬息遮天蔽日!
古玄莫本就已恢复至法相境界,如今夺舍了半步飞升的百丈仙人躯壳,修为更是深不可测。他袖袍一抖,竟唤出成千上万道魇影,每一具皆有元婴巅峰修为!
在场正道修士何曾见过这等阵仗,一时魂飞魄散,只能边战边退,顷刻间伤亡惨重。
霁难逢身负重伤,又要保护夜知闻,也是分身乏术,难以支援月薄之。
至于何染霜的千金一掷,对这些魇影却毫无效用,只能真刀真枪。虽然他境界高,但到底腿脚不便,顾着保护何处觅也够呛,更别提帮忙了。
万籁静这时候却断喝一声:“不想死的,便入我楼中!”
修士们一时犹豫不决:“入了小竹楼,岂不是成了你的掌中之物?谁又知你存的什么心肠?”
万籁静也不劝他,冷冷一笑:“想死,随你。”
话音未落,方才质疑那名修士已被魇影吞没,惨叫戛然而止。
众人看到他的惨状,无不惊恐。
何处觅抬眸,断然道:“大师兄,我信你!”
言罢,他纵身化作一道流光,投入小竹楼中。
何染霜无奈一叹,也跟随其后。
看着何氏二人投身,不少修士也紧随其后。
古玄莫曾在小竹楼中吃过亏,一时投鼠忌器,不敢擅闯,只在楼外发出阵阵怪啸:“桀桀桀……尔等自投罗网,岂非正合他意,甘愿成为这楼中养料?”
修士们闻言也非常不安,虽然怕了外头的魇魔,却也怕小竹楼里头的机关。
万籁静并不辩解,反而笑道:“正是如此,我当越来越强,古玄莫,你可得小心了。”
“可恶!”古玄莫怒喝。
魇魔顿时合围而上,要将万籁静绞杀当场。
万籁静嘴上说着狠话,但身子一缩,就遁入小竹楼中了。
古玄莫气得连连跺脚,怒骂道:“什么正道魁首,比泥鳅还要油滑!”
事已至此,古玄莫只得全力攻击月薄之。
月薄之强提魔元,硬撼其招。
古玄莫狞笑一声:“天魔果然名不虚传!却不知这一式……你又如何抵挡?”
古玄莫眼中诡光一闪,一道漆黑掌风直扑正在淬体的铁横秋。
月薄之明知此乃“攻其必救”的毒计,却未有半分迟疑。魔影瞬动,已挡在铁横秋身前,硬生生以肩背接下这记阴狠杀招。
“噗——”
掌力透体而过,月薄之身形猛地一晃,唇角溢出一缕暗色的血液。
他强忍脏腑翻腾之痛,魔气如墨晕染,在身后凝成一道屏障,将铁横秋牢牢护住。
古玄莫见状,发出沙哑的嗤笑:“情深义重,着实感人……只可惜,愚不可及!”
月薄之将铁横秋紧紧护在怀中,以脊背为盾,硬生生承下古玄莫接连数掌。
古玄莫掌风愈发狠戾,狞笑道:“看你能撑到几时!”
月薄之魔躯剧颤,唇角不断溢血,却始终不曾松开怀抱半分。
眼看护体魔气终于溃散,古玄莫狂喜难抑:“得手了!”
成了!
只差最后一击——
他就可以杀死月薄之了!
他就可以杀死天魔了!
这是何等胜利!
他一击要落下,却见天雷骤停。
古玄莫一怔。
只见月薄之怀中的铁横秋骤然睁开双目,眸光澄明。
月薄之见状,唇角微扬,当即气息一敛,如弱柳扶风般软软倚倒。
铁横秋一手抱住月薄之,一边圆瞪双目,直视古玄莫:“是你,伤我道侣?”
古玄莫急退数步。
却见铁横秋长柳剑倏然出鞘,寒梅剑法随之展开。
这一剑,竟与往日截然不同!剑意凛冽如万载玄冰,却又暗含生生不息之机,仿佛寒梅于凛冬傲然绽放,每一瓣皆蕴着天地至理。
“你、你……”古玄莫骤然合掌,身形一展,显出法相。
古玄莫夺舍百丈仙人,显化的法相竟比原主更为巍峨,只是周身魇息翻涌,形貌诡谲不似生人。
他巨掌裹挟阴风,悍然拍向铁横秋!
不料铁横秋竟冷笑一声,双掌一合,周身清气流转,一尊庄严法相拔地而起,虽不过十丈之高,却凝实如岳,光华内蕴。
古玄莫巨掌携摧山之势压下,掌风却如泥牛入海,竟被铁横秋的法相无声化解。不待他变招,铁横秋随手一拂,一股无形巨力反卷而来,将那巨掌硬生生反折!
“咔嚓——”
骨骼碎裂的异响伴随着古玄莫凄厉的惨嚎。
他惊恐万状地嘶吼:“你、你的境界——”
铁横秋笑道:“区区半步飞升罢了!”
“你……你竟然真的能全然继承罗浮仙子的遗泽……”古玄莫只感难以置信。
铁横秋冷道:“别用你的臭嘴叫她的尊名!”
话音未落,长剑已如惊鸿掠出。
古玄莫自以为法相巍峨、力可撼山,却不想铁横秋那十丈法相灵动如风,剑势似柳絮飘忽,无迹可寻,令他防不胜防!
古玄莫被打得节节败退,慌忙催动漫天魇影直扑月薄之,企图故技重施,用声东击西、围魏救赵的计策,引铁横秋而去。
不料,魇影尚未近身,便被月薄之周身凛然魔气震得灰飞烟灭!
古玄莫气得吐血:你的弱柳扶风,是装的啊?
堂堂天魔,装给谁看啊!?
铁横秋剑势如虹,寒梅剑意层层迸发,终将古玄莫那巍峨法相击得寸寸溃散。
一声不甘的嘶吼,古玄莫重重坠地,再难起身。
而那些受其操控的魇影,亦如烟尘般四散消弭。
大地之上,空寂无比。
张灯结彩的红绸琉璃灯,都粉碎在地。
满堂宾客不见,只有地上横陈的尸体,以及一座孤零零的小竹楼,默然矗立。
小竹楼的门一开,修士们争相走出,一个个都毫发无损,并无一人被炼化,就连南段真人,都安然无恙。
南段真人看向万籁静,眼中不免多了几分复杂,半晌只拱手:“多有得罪。”
万籁静笑道:“无妨,真相总是难辨的。”
南段真人看着眼前魔气满身的“百丈仙人”,的确不知真相是什么了,满眼的怀疑人生。
其他的修士看着这一幕,也目瞪口呆。就连才情卓绝的书会主笔,此刻也不知该写什么故事了,只能干瞪眼。
铁横秋收了法相,站在古玄莫跟前,用剑指着他的喉头:“今日我的大喜日子,便不杀生了。”
古玄莫冷笑道:“你不会杀我,你也杀不了我。”
说到这个,铁横秋的确是有些烦躁。这打不死的蟑螂,实在恶心。
月薄之淡淡道:“那就把他关起来,不高兴的时候打两下,高兴的时候也打两下,当个乐子吧。”
古玄莫桀桀怪笑:“休想!”
说着,他骤然握住铁横秋的剑。
一股真元如洪流般涌向铁横秋。
铁横秋骤然一怔:“这是……”
这不是攻击。
若是攻击的话,铁横秋的护体罡气早就爆发了。
古玄莫嘴角咧开一个诡异的弧度:“不必言谢……老夫这就助你,一步登天!”
百丈仙人毕生修为被古玄莫强行引导,如狂涛般涌入铁横秋灵脉。铁横秋只觉经脉几欲爆裂,修为以骇人之速疯狂攀升!
天际劫云翻涌,雷声轰鸣,竟是天劫即将降临。
月薄之抬眸,一瞬明白了什么:“你把修为给了他,助他突破半步飞升的境界,原地飞升!”
百丈仙人的躯壳随着灵力流失迅速干瘪,古玄莫的声音如同砂石摩擦:“呵呵……你是天魔,永世不得飞升。从今往后,你们二人……天人永隔。”
月薄之心神大震。
古玄莫又阴恻恻笑道:“又或者,你打断他的灵骨,让他飞升失败,亲手断了他的仙途,叫他永远做你的爱人。这也不失为一个妙法,不是吗?”
月薄之瞳孔骤缩,指尖深深陷入掌心。
就在此时,雷光之中,铁横秋衣袂飘举,凌空而起。
众修士仰首望去,无不骇然:
“铁横秋……这是要飞升了?”
“修真界已有两千年无人飞升!”
“他年纪轻轻,竟有如此机缘……”
众人看着,有的惊叹,有的艳羡,有的佩服,有的怀疑……
只有月薄之,和他们都不一样。
古玄莫看着月薄之的脸色,知道自己这一招诛心比什么剑招都好使。
他幽幽说道:“其实,这难道不都是你想要的吗?你怎么信任一个人永远爱你呢?尤其是现在,他半步飞升了,即便你是天魔,也难用强的把他锁在身边。不如趁其不备,断其灵骨。若要天长地久,还得有手段,够心狠!”
月薄之一怔,古玄莫的话自然是契合他的心境……不,更确切来说,契合的是过去的某一个时段的他的心境。
怎么信任一个人永远爱你呢……若要天长地久,还得有手段,够心狠!
他闭了闭眼。魔宫那段昏暗的记忆如潮水般涌来——铁横秋原本健康的肤色日渐苍白,终日倚靠轮椅,在那迷宫般的殿宇间蹒跚辗转。他眼中的爱意,不知何时已被猜忌取代……
渐渐地,他不再快乐,只剩下被爱与怀疑拉扯的痛苦。
月薄之仰首望去,只见飞升雷劫渐息,漫天彩云缭绕铁横秋周身,仙音隐隐,天门将开。
古玄莫见状厉声催促:“此时不动手,更待何时!”
月薄之眼前如走马灯,掠过许许多多的画面,甜蜜的,酸涩的,疯狂的,愤怒的……
最终,一切定格在那一幕:铁横秋使尽浑身解数火遁奔逃,却偏偏逃到了月薄之第一个会去找的地方。
那一刻,月薄之其实就该明白:铁横秋心里,始终是记着他的。
他仰首看着铁横秋越飘越远的身影,想起他曾放过的风筝。
风筝线,掌中牵。
心念电转间,他从芥子袋中取出一物——正是当年从泥淖中拾回的那只残破纸鸢。
他抬起手来,袖袍一扬,纸鸢被顺着他的灵力,随风扶摇直上,深入彩云间。
那是一只已经断了线的风筝。
一旦放手,恐怕再也难寻。
“只要仍记得我,那就可以了。”月薄之的脸上曾有过冷漠、温柔、癫狂、平静,却从未如这一刻般……舒展如春风拂过冻土,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自在。
古玄莫目眦欲裂:“你……你相信他会记得你?!”
月薄之道:“我信。”
二字落下,掷地有声。
那声音里透出一种前所未有的笃定,仿佛过往的挣扎与阴霾在这一刻被彻底涤净,宛若新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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