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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61章 十年后,白光山


    十年后,白光山。


    山洞在剧烈的震颤中濒临崩塌,洞口已被巨石彻底封死。


    然而,细若游丝的偃丝,从岩石最细微的缝隙中渗透而入,像无数条银色的毒蛇,在巨石内部蜿蜒穿行,终于“咔嚓”一声将整块巨石撕裂。


    漫天碎石中,密密麻麻的偃丝涌入洞中,朝着仓皇逃窜的铁横秋与何处觅直扑而去!


    铁横秋与何处觅眼见偃丝如潮水般涌来,已是退无可退。


    千钧一发之际,二人纵身跃入白光遗阵!


    相传此阵乃当年白光仙子兵解之际,以毕生修为所化是时空禁制。


    阵中暗藏玄机,能照见修士道心上最细微的裂痕,将人拖入尘封最深的记忆幻境。但凡入阵者若不能勘破虚妄、斩断执念,便会在这轮回般的记忆中不断沉沦。待到灵力耗尽之时,肉身便会化作缕缕青烟,成为这古阵永恒的养料……


    偃丝在白光遗阵前停下,不敢贸然进犯。


    隐身暗处的偃师默默道:此乃白光遗阵,倒是和魇术同源,皆是以心为牢,以念为狱的造化。


    可惜古玄莫不在此处。若得他的手段加持,这遗阵威力何止倍增?届时莫说擒拿铁横秋,便是将整座白光山化为梦境牢笼也不在话下。


    说不定……连月薄之也能拿下?


    不过,先不忙这个,月薄之此人疯疯癫癫,不讲道理,没有十足把握,还是先别正面和他交锋为妙。


    听古玄莫所言,铁横秋心志非常坚定,怕不是很快就会破阵而出,甚至还能拿到白光传承,也未可知啊!


    偃师在阴影中静静等候,正盘算着在铁横秋破阵的时候,他要如何应对才好。


    突然,整座山洞剧烈震颤,岩壁崩裂!


    白光炸裂之下,跳出的一道人影——竟然是何处觅!


    偃师不可置信地喃喃:何处觅?这眼高于顶、性情脆弱的人什么时候心志如此坚定了?


    却不想,何处觅已非当年。


    在他遭逢巨变之后,即便得到了母亲的金丹,重新获得了修为,但心境却濒临崩溃,时而恐惧,时而怀疑,时而自责,时而悔恨……


    幸好,他重塑金丹后,家族愿意像从前那样对他倾力栽培。


    何氏底蕴深厚,也有一座问心试炼阵。家主将他投入此阵,让他反复回味最痛苦的记忆。那些撕心裂肺的场景,那些肝肠寸断的瞬间,在千百次轮回中渐渐褪去锋芒。


    就像反复撕开的伤口,最终长出最坚硬的痂。


    所以当白光遗阵试图将他拖入回忆时,那些曾经致命的痛楚,已如同看过千百遍的旧戏文。


    他的神魂在幻境中轻轻一挣,肉身便睁开了清醒的眼睛。


    刺目的白光如流水般缠绕着何处觅全身,他的瞳孔剧烈收缩,指尖不受控制地轻颤,显然正在经历玄妙的传承洗礼。


    偃师心想:不好,他要接受白光传承了!


    但他又隐隐有些庆幸:不过,何处觅接受传承倒比铁横秋好,毕竟,铁横秋的境界和实力都更高更强。


    轰隆一声,劫云凝聚。


    何处觅竟然是要突破金丹,晋升元婴了!


    偃师不禁惊讶:这白光传承果然厉害,竟能让一个道心曾碎之人直塑元婴!


    他再一次庆幸,得到传承的不是元婴巅峰的铁横秋。


    刹那间,天地轰鸣,紫电如龙!


    何处觅凝神盘膝,接受天雷淬体。


    偃师知道这是一个好机会,手指一勾,偃丝就飞往何处觅身上。


    就在这时候,铁横秋纵身跃起,眼神清明:“何公子勿忧,我来护法!”


    然而,偃师却丝毫不慌,嘴角反而勾起一抹冷笑:先前他仅凭一己之力,就将铁横秋与何处觅二人追杀得狼狈逃窜。如今铁横秋未得传承,又只剩孤身一人,按理说更不是他的对手。


    但他万万没想到,先前之所以能碾压铁横秋,全因对方记忆残缺,诸多精妙功法都使不出来。


    而今铁横秋在白光遗阵中历经回忆洗礼,反倒因祸得福。尘封的记忆碎片尽数归位,实力快速复苏!


    偃丝铺天盖地而来,铁横秋立在中央,不闪不躲。


    偃师勾唇冷笑:他躲都不躲了?这是要对何处觅挺身相护吗?那就是自寻死路!


    铁横秋却负手而立,眸光如电:“这一招,我曾见过啊。”


    偃师正自惑然。


    却见铁横秋拔剑而起:“雷蛰于渊!”


    原本劈向何处觅的劫雷竟在半空折转,化作千百道紫电狂龙,顺着银线逆流而上!


    夺命偃丝,此刻成了引电之网,将天雷道道引向偃师本体!


    偃师猝不及防,被炸了一个猝不及防。


    隐没在暗处的身影,也被电光照亮!


    电光火石间,他的真容在刺目雷光中无所遁形。


    铁横秋横剑而立,神色一凛:“云思归!?”


    云思归到底是云思归,而非柳六,柳六一旦被困电网,就不得脱身。但云思归眼明手快,迅速切断偃丝,一个瞬移,眨眼就转到未被雷光波及的位置。


    “云思归,你还活着!?”铁横秋震撼不已。


    在铁横秋引走大半劫雷的帮助下,何处觅的元婴天劫顺利得超乎想象。


    只见他周身灵光流转,元婴已然成型。他纵身跃至铁横秋身侧,待看清云思归面容时,顿时倒吸一口凉气:“你……”


    望着何处觅轻松结婴的模样,铁横秋心头蓦然划过一丝异样。这场景何其熟悉!当年他渡元婴劫时,不也是得大能帮忙扛雷,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顺利突破吗?


    但此刻,一段尘封的记忆浮现眼前:在魔域冲击半步化神的时候,他却失败了。


    他原以为是因为他转移天雷对抗虫潮,导致肉身淬炼不足所致。


    可如今看来,很可能不这个原因。


    不过,现在大敌当前,也不是思考这个事情的时候。


    铁横秋很快凝聚心神,紧紧盯着眼前的云思归。


    只见对方周身缠绕着诡异的丝线,那些丝线泛着不似凡物的光泽,既非金非玉,又似金似玉,在阳光下流转着妖异的光晕。昔日束得一丝不苟的长发如今凌乱披散,曾经那个仙风道骨的宗师气度荡然无存。


    铁横秋心头一震:“你用千机锦续命了!”


    何处觅听得一头雾水,忍不住追问:“千机锦……是什么……”


    铁横秋抿了抿唇,也不知该怎么跟何处觅解释这一切。


    云思归发出一阵沙哑的怪笑:“我当年也是走投无路,拼死一搏,带着千机锦投身传神鼎。一入火炉,我就立即用秘法催动千机锦。尽管我的肉身瞬息就被焚毁,但是千机锦为我重铸了这副水火不侵的躯壳,使我得以逃出生天!”


    铁横秋冷笑一声:“可惜,你这个千机锦虽然水火不侵,却是怕雷。正好犯到老子头上来了!”


    说罢,铁横秋举剑而起,掐动《蛰雷引》,周身顿时雷蛇狂舞。


    云思归眼神一闪,双掌齐出,对铁横秋攻去!


    铁横秋笑说:“你倒是有胆魄!”


    却不想,云思归是虚晃一招,身形瞬移,立即闪到何处觅跟前。


    何处觅反应够快,挥动夔骨扇,夔龙为雷兽,其骨扇自然也正是千机锦的天然克星。


    云思归的偃丝被夔骨扇切断,暴退两步:原以为何处觅是一个软柿子,如今看倒不然了。


    何处觅得到传承,晋升元婴,武功也更上一层楼,手上夔骨扇舞得虎虎生风。


    而铁横秋更不必说,他早已有了丰富的对付千机锦的经验,剑法又得了梅蕊传承,此刻更是精妙无比。


    云思归在二人合击下节节败退,心中掀起惊涛骇浪:就在片刻之前,这两人还在他的追杀下仓皇逃窜;转眼之间,局势竟完全逆转!


    铁横秋笑道:“老匹夫,我让你再死一次!”


    何处觅看着云思归,眼中也是仇恨如火燃烧:“天理循环,让你落入我手里了!”


    云思归望着眼前这两个曾经在自己座下恭敬行礼的弟子,如今却刀剑相向。这份反差让他心头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屈辱与愤怒。


    “小辈就是无知!”他冷笑一声,“我还没出力,你们倒自傲起来了。”


    他一直只使偃丝,不过是不想暴露行藏,但如今他也顾不得了。


    双掌猛然一合,法相骤起!


    在他身后,腾起一条双首魔龙。


    铁横秋心头巨震:“怎么,他被抽了灵骨,还能保持法相境界?”


    这就是千机锦的逆天之处,不但能重塑肉身,甚至还能再造灵骨!


    铁横秋举目望去,发现这双首魔龙法相和云思归生前大不一样了。


    原来,云思归此刻仍顾忌行踪暴露,刻意压制了法相威能。那双首魔龙虽不及当年传神峰上遮天蔽日的骇人规模,只是维持在十丈长短,恰能在林间灵活游走。


    但即便如此,对铁横秋与何处觅而言,这缩水版的魔龙依旧恐怖绝伦。


    魔龙冲向铁横秋和何处觅。


    铁横秋挥剑抵抗,催动引雷之法,然而,刚刚经历过一场雷劫,已耗尽周遭雷霆之力,此刻的蛰雷剑气威力十不存一。


    他如今的雷光剑,连擦破魔龙的皮都很难。


    何处觅的夔骨扇威能更大一些,然而,元婴初期的身法终究慢了半拍,好几下攻击都落了空。


    即便如此,魔龙还是更在意夔骨扇,攻击更集中在何处觅身上。


    砰——


    一记龙尾横扫,何处觅闪避不及,整个人被狠狠拍飞。


    他重重摔在地上,肩头鲜血瞬间浸透白衣。铁横秋剑光如虹,急忙挡在他身前:“何公子!”


    何处觅急声道:“铁师弟,你先走!”


    铁横秋身形猛地一滞:“你……你喊我什么!?”


    何处觅也是一时情急,叫出了对方真名。如今便只能苦笑道:“你这呆子,今儿个都没戴易容面具呢。”


    铁横秋摸了摸脸庞,刹那间尴尬起来:是啊,他用真容试探霁难逢,都还没来得及重新易容,就碰上何处觅了……


    铁横秋脸色骤变:“你早就猜出我的身份了?”


    想起来,何处觅跟铁横秋诉说传神峰往事的时候,有好几处诉说与事实不符。如今想来,必然是何处觅对铁横秋身份早有疑心,所以半真半假的试探。


    何处觅咳了咳,却道:“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了,你先去!我有夔骨扇护身——”


    话还没说完,魔龙已咆哮着再度扑来!铁横秋眼疾手快,一把揽住何处觅的腰身,足尖点地腾空而起。龙爪擦着二人衣角掠过,带起的劲风刮得脸颊生疼。


    “好险!”铁横秋暗自庆幸。若非云思归顾忌暴露行踪,不敢施展当年与月薄之交战时的焚天烈焰,此刻他们早已化为灰烬。


    那遮天蔽日的龙焰,可是连化神期大能都要退避三舍的杀招!


    何处觅眼神一变,掌中亮起一道光芒。


    铁横秋隐隐感觉异样:“这是什么……”


    何处觅笑道:“这是家主给我的护命传送令,可以把一个人传送到何氏本家……”


    “仅能送一个人……”铁横秋猛然抬首,眼中尽是难以置信,“你想送我走?自己留下?”


    何处觅道:“你速去禀明本家,叫他们来援,或许还赶得及……”


    “若是赶不及呢!?”铁横秋急声打断。


    “若是赶不及……”何处觅嘴角挂着血痕,却笑得明媚,“你就得永远记着我对你的好,一辈子忘不掉。”


    铁横秋心神大震。


    就在这时候,一身清喝响起:“这等好事,你也真敢想!”


    一道清光如天外飞虹,精准击中断何处觅手中法诀。传送令的光芒瞬间熄灭,何处觅错愕惊惶不已。


    不过,云思归比何处觅更惊慌。


    那魔龙法相发出一声凄厉嘶吼,竟与云思归一同化作缕缕青烟,转瞬间消散无踪!


    铁横秋抬眼望去,只见月薄之身披雪氅,如弱柳扶风般倚着一棵树,一手按着心口,低低咳嗽。


    铁横秋顿时心神大震,也顾不得正在吐血的何处觅,一个箭步扑向月薄之:“怎么咳得这般厉害?是不是着了风?”


    此时月薄之面上仍覆着鲛蜕,旁人并看不见他真实容貌。


    然而,看着月薄之的身影,何处觅心中隐隐腾起一个猜想,但这个猜想……叫他不敢细想!


    第162章 再遇万籁静


    何处觅收敛心神,站起来,也走到月薄之身侧,“尊夫人”三个字此刻无比烫嘴,沉吟半晌只能说道:“阁下似有不适?不知为何会突然现身此地?”


    月薄之却对何处觅视若无睹,只凝眸望向铁横秋:“岂止是我?剑道大比召开在即,四方修士云集此处。方才你们引动天雷,声势惊人,早已惊动四方。用不了多久,便会有更多修士循迹而来。”


    铁横秋心念电转:这蛰雷引果然声势惊人。照此说来,日后若需急召薄之援手,倒未必非得依靠玉简。只消引动天雷,能退敌自是最佳;即便不能,方圆百里之内他也必能察觉。如此倒是简便得很。


    何处觅闻言一怔,忙说:“竟有此事!那还是速速离开为妙,免得节外生枝。”


    方才一场追逐,何处觅和铁横秋二人皆是风尘仆仆,形容狼狈。


    他们当即掐诀施术,周身微光流转间,衣袂复整,形容再洁,转眼便恢复了清朗姿态。


    何处觅率先举步,口中说道:“我此去是要找大师兄的,你们……”


    铁横秋略作迟疑,随即应道:“我也去见见大师兄吧。”话音未落,他已迅速覆上鲛蜕,面容再度隐于幻貌之下。


    “好,一起吧。”何处觅颔首道。


    铁横秋伸手轻轻扶住月薄之,心中却是百感交集。


    先前记忆残缺之时,他对月薄之既依恋又畏惧;而今往事尽归,胸臆间竟只余温热的怜惜与牵挂,再无半分惧怕。


    他不由暗想:不知他紫府反噬之伤可曾痊愈?眼下这般虚弱,莫非是旧伤未愈?唉……


    让我失忆忘记这十年发生的事情就罢了,他为何又要编排我成了魔尊强取他的故事呢?


    也罢,既然他喜欢这般,我便由着他演下去罢。


    月薄之确实一副弱不禁风的模样,铁横秋更是对他呵护备至,任谁看去,都只觉得他脆弱得仿佛一触即碎。


    何处觅一直旁观着,却不敢把这位“铁夫人”当做寻常。


    虽然看着是那么的柔弱,但是他一出手,就击碎了何氏的宝令;还没显出身形,就把法相期的云思归吓跑了。


    这能是病弱西施吗?


    怕不是蛇蝎美人吧!


    何处觅轻咳两声,旁敲侧击地问了几句,却也不敢直探月薄之的底细,只将话头引向云思归身上。


    他故作随意道:“说来也怪,六年前云思归才出关不久,刚稳住人心,便又再度闭关。门中上下议论纷纷,都猜测他当年伤势其实未愈,不过是见人心浮动,才强行出关稳定局面,之后不得不再度闭关修养。更别提,他的命灯一直被封存着……”


    铁横秋本来打算直言相告,可转念想起还要陪月薄之继续这失忆的戏码,只得抬手挠了挠头,含糊其辞道:“这个嘛……我在白光遗阵中,倒是记起了一些事情……”


    听到铁横秋想起来了什么,月薄之果然是眸光一闪。


    月薄之轻声问:“你想起了什么?”


    铁横秋道:“是些模模糊糊、断断续续的片段。”顿了顿,铁横秋道,“我隐约记得,那云思归冲向传神鼎,口中不住念着‘我真该死’之类的话,随后纵身跃入鼎中,顷刻间便被烈火吞噬。我原以为他已殒命,如今听他所言,竟是凭借千机锦重生,瞒天过海,潜藏至今。”


    “千机锦又是何物?”何处觅问道。


    “是一种血偃术的秘宝。”铁横秋顿了顿,“想来我也算不负何公子所托了。这个血偃的幕后真凶已经呼之欲出,正是云思归!”


    铁横秋心念一转,只觉所有东西都串联起来了:“云思归重伤投了传神鼎,靠着千机锦复生,自然不敢抛头露面。刚好大师兄为了稳定人心,对他的死讯秘不发丧,给了他潜伏的契机。他便隐姓埋名,来到白光山此处,用血偃术强壮自身。没想到今日却遇到了我们。”


    月薄之冷冷一笑:“他竟未死!很好。”


    铁横秋暗暗点头:很好,是挺好的。


    上次杀他,竟让他自己投鼎了,的确杀得不够痛快。


    再杀一回,也不错!


    言谈间,他们已来到一座小竹楼。


    楼外守着两名云隐宗装束的剑修,白衣佩剑,神情肃然。


    看着这打扮,铁横秋也有些感慨。


    弟子们看见何处觅,轻轻拱手行礼,再看到月薄之和铁横秋两个生面孔,略感疑问,但还是去通传了。


    不多时,三人便被引入竹楼之中。


    小竹楼内陈设清雅,处处可见阵法布置的痕迹,流转着若有若无的灵息。


    沿梯而上,二楼是一间敞亮的厅堂。三人刚落座片刻,便见一道人影自屏风后转出——来人一身青衫,举止温文,唇边含笑,正是大师兄万籁静。


    十年前,月薄之离开云隐宗,云思归身负重伤,自此宗门元气大伤。内则三十六峰各怀心思,外则八方势力伺机而动。六年前云思归伤愈出关,本令宗门上下为之一振。


    谁知宗主再度神秘失踪,门中人心愈发涣散。


    万籁静居大师兄之位,独面这风雨飘摇之局。


    所幸他阵道造诣日益精进,借云隐宗三十六峰天然地势布下天堑大阵,辅以一手出神入化的剑术,终是勉强稳住了局面。


    虽只顶着“镇山大弟子”的名号,实则已行宗主之权。经年累月的运筹帷幄,倒让这位年轻修士渐渐养出了不怒自威的宗师气度。


    何处觅躬身一礼,郑重拜下:“大师兄万安!”


    万籁静忙笑着让过:“你已非门派中人,而且贵为何氏少主,如此大礼,我如何能担得起?”


    何处觅却道:“大师兄对我有救命之恩,我如何能忘?”


    万籁静闻言,只是淡淡一笑,目光随即转向一旁的月薄之和铁横秋。这些年他虽修为精进,却仍无法看穿二人以鲛蜕遮掩的真容,眼前所见,不过是两张陌生的易容面孔。他微微颔首,语气平和:“还未请教两位道友尊姓大名?”


    铁横秋沉默片刻,终是抬手在脸上一抹,鲛蜕如水般褪去,露出原本的面容。


    万籁静大惊失色:“铁师弟,竟然是你……”


    万籁静的目光转向铁横秋身侧那道雪白的身影,心里猜到七八分了,可月薄之既未主动显露真容,他亦不敢贸然点破。


    但他再开口时,语气已不自觉带上了几分恭敬:“那么,这位仙友……”


    月薄之也不搭话,只是看着铁横秋。


    铁横秋:得了,又给我出难题呗。


    铁横秋已经有些习惯了:既然他自己不露脸,那就是不想表明身份。这也是,他这身份也不好展露。


    铁横秋便一脸平和地说道:“这是我的道侣。”


    闻听此言,万籁静也是骇然一震:“道、道侣……”


    月薄之终于开口了,挑眉问道:“有什么问题?”


    万籁静忙说:“真是珠联璧合,天造地设,铁师弟好福气啊!”


    月薄之轻哼一声,勉强算是满意了。


    铁横秋见众人还站着,连忙道:“我家夫人身子骨弱,受不得久站。”


    万籁静这才如梦初醒,赶紧引着众人入座,又唤来弟子奉上温养经脉的灵茶和灵果。他殷勤地介绍道:“这些果子最是养气补元,只是不知可合尊夫人的口味?”


    该说不说,即便过去十年,何处觅长进不少,在为人处世上还是不及万籁静多了。


    起码这声“尊夫人”,何处觅就没法如此自然而然地说出口。


    铁横秋熟练地剥开灵果,剔去果核,将晶莹剔透的果肉递到月薄之面前。月薄之慢条斯理地尝了两口,淡淡道:“尚可。”


    万籁静与何处觅悄悄交换了个眼神:若说眼前这位是当年叱咤风云的月薄之,这一副弱不禁风的模样实在不像;可要说不是,这目中无人的做派,又活脱脱是月尊的作风。


    更蹊跷的是,以月薄之的傲气,怎会做个元婴修士的夫人?


    万籁静与何处觅虽满腹狐疑,却谁也不敢贸然开口询问。毕竟,若眼前这位当真是月薄之,以他那说砍人就砍人的性子……


    铁横秋并未在意这二人的态度,只是轻轻握住月薄之的手,问道:“可要再用一点?”


    月薄之懒懒地瞥了他一眼,却是配合地“嗯”了一声。


    这一声轻应,让万籁静和何处觅又对视了一眼:这语气,这神态,倒是颇似!可又透着几分说不出的违和……


    铁横秋虽然全心扑在伺候月薄之身上,但也感觉到气氛的微妙,便主动打破沉默,提起云思归死而复生的事情,让万籁静多多留心。


    听到这个消息,万籁静蓦然一震:“他……死而复生?”


    这一惊非同小可,直令他面色霎时苍白如纸。


    铁横秋叹了口气:“他藏身于白光山中,借血偃邪术重塑己身,如今修为已重回法相之境。”


    “血偃……血偃术……”万籁静闻言身形剧震,眸中瞳孔骤缩,似惊似痛,仿佛被无形利刃刺穿神魂。


    铁横秋见到万籁静这般反应,也很意外,虽然他知道万籁静受过云思归伤害,却没想到一向沉稳的大师兄居然会如此失态。


    铁横秋看向何处觅,何处觅无奈一叹,对铁横秋传音入密道:“四年前,万家曾被一个神秘的血偃师灭门……”


    铁横秋骤然抬眸:你是说……


    如此说来,当年云思归竟是在传神鼎内假死脱身,借千机锦重塑性命,更修成了血偃邪术。而他逃出传神鼎之后,挑了万家下手,屠尽万籁静家族,此后才遁入白光山隐匿行迹……


    真是……歹毒啊!


    万籁静胸中悲愤翻涌,怆然长叹一声,久久无言。然而不过片刻,他眼底波澜渐平,复归沉寂,只淡声道:“邪终不能胜正。天道昭昭,未必无情。”


    说罢,他从袖中取出一截莹润如玉的灵骨:“这不正是明证吗?”


    见到那截灵骨,何处觅嘴唇颤抖,难以置信:“这、这是……”


    “这正是当年云思归夺走的那段你的灵骨。”万籁静语声温和,“说来,这其中也有铁师弟的一份功劳。”


    “铁师弟也有功劳?”何处觅惊讶地看着铁横秋。


    铁横秋要装失忆,立即摆出一脸迷茫:“我也不知道,我前阵子练功出了岔子,记忆是残缺不全的。”


    万籁静也不知铁横秋是真失忆还是假失忆。


    若他是假装,那多半是不愿让人知晓自己身负夺骨邪术,倒也合乎常理;若是真失了记忆,自己更不便在他茫然不知时贸然提及此事。


    万籁静便含糊其辞道:“当年,铁师弟助我对付云思归,云思归投身传神鼎后,我便一直尝试能否从中提炼出你的灵骨。只因始终未有十足把握,才未曾向你提及……直至今日功成,才邀你一叙。”


    何处觅嘴唇轻颤,缓缓接过那一截灵骨,刹那间泪如雨下,不能自持。


    多少前尘旧事、多少悲欢离合成一幕幕涌上心头,最终却只化作唇边一丝无声的叹息。


    铁横秋亦是神色动容,感慨丛生,万籁静坐在一旁,目光温和地注视着何处觅。


    待到何处觅情绪稍定,万籁静才缓声开口:“如今你取回剑骨,重归剑修之路,还赶得及参加这一届的剑道大比。”


    “重归剑修……参加剑道大比?”何处觅浑身一震。


    万籁静微微颔首:“你因失去剑骨,少主之位始终备受质疑。此次剑道大比,正是你重振声威、震慑四方的良机。”


    铁横秋倒也听说过了,何处觅失了剑骨,时常难以镇住底下人。他也亲眼看到,流觞居的掌柜当面说何处觅是失了剑骨的废人,不配当他们东家。


    若他真能在此次剑道大比中一举扬名,自然无人再敢轻视,对他稳固地位大有助益。


    何处觅迟疑道:“可是,大师兄不是也要参加大比吗?”


    “这是自然的。”万籁静笑道,“你可别指望我会让着你。”


    何处觅苦笑道:“那我是夺魁无望了。”


    铁横秋却道:“纵不能夺魁,若能跻身前列,也足以令人刮目相看。”


    何处觅转眼看向铁横秋:“你也是来参加剑道大比的吗?”


    铁横秋颔首:“是的。”他目光不自觉掠向万籁静——在所有参赛者中,唯有这位云隐宗镇山大师兄,最令他感到棘手。


    万籁静察觉到他视线,微露讶异,随即含笑说道:“士别三日,铁师弟的剑术想必精进不少。我很期待在擂台之上,与你一战。”


    铁横秋闻言,心头不由一震。


    遥想十年前,他还只是个在生死间挣扎的微末弟子,与万籁静之间的差距宛若云泥天堑。而如今,他竟真的能够与万籁静并肩论剑,一较高下!


    思及此处,他只觉胸中激荡难平,如有风雷暗涌。


    万籁静顿了顿,看向月薄之,问道:“不知铁夫人可要参加大比吗?”


    月薄之淡淡道:“我体弱多病,并不善战。”


    万籁静:……无语中带有几分庆幸。


    第163章 定是蛊毒又发作了


    何处觅得剑骨,重获至宝,便径直返回山庄,闭门不出。


    月薄之与铁横秋随后也回到庄中,却已不见霁难逢与夜知闻的身影。


    铁横秋蹙眉:“纪大哥当真走了?”


    “他留在这儿也无甚意思,”月薄之淡淡道,“他又不会参加大比。”


    铁横秋佯装不知霁难逢乃千年魔身,只道:“看他模样分明是个年轻剑修,竟也不来凑这剑道盛会的热闹?”


    月薄之挑了挑唇,最后才说:“你也看过他出手的,他不修剑。”


    “他出手……?我看他出手的时候,十分随意,并没有祭出本命法器,实在是难以确认。”铁横秋说道。


    月薄之却摇头:“虽未见法器,但出手之间的章法气象,也能略窥一二。”


    铁横秋叹气,说:“夫人的境界,我真是自叹弗如。”


    月薄之闻言颇为自得。


    铁横秋趁着月薄之心情好,打听道:“那他不是剑修,是什么修?”


    “他么,”月薄之眼尾轻扬,“应当是……以刀入道的指修。”


    “什么意思?我竟未听过。”铁横秋好奇道。


    月薄之并未言语,只抬手轻弹,一片落花自他指尖倏然射出,直朝铁横秋面门而去。


    那柔软花瓣携着凛冽罡风,破空之声铮然如铁,气势骇人!


    飞花逼至额前刹那,却倏地一缓,轻飘飘坠下,并未伤他分毫。


    铁横秋却已惊出一身冷汗。


    片刻,铁横秋却明悟了:“弹指之间,落叶飞花,皆成武器……你说他是‘以刀入道的指修’,便是说他早年是刀修,后来把刀意炼化入指,人即是刀,心念所至,万物皆可为刃,再无需任何法器,都能施展杀招!”


    铁横秋身为剑修,修为虽已不俗,可若手中无剑,一身实力怕是连八成也难施展。反之,若能得一把绝世神兵为助,剑威必可陡增,锋芒难挡。


    正因如此,凡走刀剑之道的修士,无一不将本命法器视若性命。名动一方的大能,手中往往都有一件传颂天下的神兵。


    可他万万没想到,霁难逢竟反其道而行,舍外物之利,弃神兵之倚,以指为刃、以心驭气,反而突破桎梏、步入超凡之境。


    铁横秋大感震撼:霁难逢竟然是如此高手!


    怪不得他可以用一指头就把古玄莫给按死!


    铁横秋越发好奇当年月薄之是如何击败霁难逢的,太遗憾错过那场惊天一战了。


    铁横秋回想起方才月薄之信手弹出的一击,心头一动,脱口问道:“难道……你也弃剑修指,走上了与他相似的道?”


    月薄之眼尾轻扫,声音里透出几分冷峭:“你是说,我在效仿别人的道?”


    “……当然不是。”铁横秋无奈道。


    月薄之轻嗤一声,神情倨傲:“这弹指飞花的伎俩,有手就会,还要专修么?”


    铁横秋:……得,就我没手呗。


    月薄之转身走入房间里,铁横秋连忙跟上。


    铁横秋装作没有恢复记忆,如往日一般殷勤周到,抬手为月薄之斟了一杯热茶。


    月薄之抿了一口茶,挑眉看着铁横秋,像是在审视什么,半晌又细细问他和何处觅到底发生了什么。


    铁横秋一脸老实,答得滴水不漏,只将白光山中彻底恢复记忆一事隐去,说自己只是被唤起了一些记忆碎片,就因为何处觅率先破阵,无法完全回忆起一切。


    他若一口咬定全无记忆,反倒显得刻意。如今这般真假参半、虚实交错的说辞,配上他多年练就的脸不红心不跳的功底,竟真教他瞒天过海,暂且搪塞了过去。


    趁着月薄之放下疑心,铁横秋立即转移他的注意力:“那个云思归真是阴魂不散!闹了半天,原来他就是血偃师。咱们就该把他的皮剥了做灯笼。只是他神出鬼没,我虽然按你的建议找了魔侍们去寻他,也不知办不办得到呢。”


    月薄之却道:“那倒不难了。原来血偃就是他。那即便我们不找他,他也会来找我们麻烦的。”


    铁横秋蓦地想起林间那一幕:月薄之甫一现身,血偃便遁形无踪。


    他摇头:“他才不敢找你麻烦哩!”


    不过转念一想,云思归的确是不敢找月薄之麻烦,但是特别爱找铁横秋麻烦啊!但凡他稍一落单,十有八九便要撞上那诡影。


    铁横秋福至心灵:“你的意思是,以我为饵,引他入瓮?”


    月薄之闻言,神色一冷:“我是这个意思?”


    铁横秋哑然:“……”


    “以你为饵,亏你想得出来。”月薄之微带愠色:只有以小虫为饵的道理,岂有拿唯一珍宝作饵的?


    铁横秋心下一顿,自知失言,又触了月薄之的逆鳞。


    说来也怪,他这张嘴仿佛生来就与月薄之相冲,明明满心想着讨好卖乖,可话一出口,却总能精准无比地踩中猫尾。


    从前铁横秋为此是诚惶诚恐,连连告罪,恨不得跪下来,如今却不然了。


    他发现自己居然有些有恃无恐了,非但不觉惶恐,反倒是直勾勾地看着月薄之。


    月薄之见铁横秋一反常态的表现,也有些摸不着头脑,但还是保持那个微愠模样:“你看什么?”


    铁横秋露出一脸担忧的神色,温声道:“薄之,你这样走了一天,还动了真气,气血翻涌的,那蛊虫可要紧不要紧?”


    月薄之一怔,好像现在才想起来蛊虫这件事。


    见他神色微僵,铁横秋立即起身走近,伸手将人揽入怀中,额头轻轻贴了上去。距离陡然拉近,素来强势的月薄之竟显出几分无措,长睫微颤,一时不能推开。


    铁横秋贴着他发烫的额间,低声道:“你都烧起来了……定是蛊毒又发作了。”


    月薄之并未否认。


    铁横秋便抬手,指尖轻缓地解开他衣襟的系带。


    月薄之容他动作,任那微凉的指节贴近……贴近那片除他以外、无人得以触碰的禁域。肌肤相贴处,热意如潮翻涌,却又在那人指尖下寸寸消融。


    很快,月薄之再难维持这般无声的纵容。


    他猛地攥住铁横秋作乱的手,反身将人压倒在桌案边缘。


    铁横秋被这突如其来的激烈搅动了神魂。


    窗外日光汹涌而入,炙烤着紧贴的躯体,灼烧着每一寸被迫暴露的皮肤,将呼吸、心跳、律动都蒸腾出潮湿的热意。


    夕阳熔金,泼溅在月薄之素来冷白的侧脸上,染出几分惊心动魄的暖色。


    铁横秋呼吸一滞,被这难得一见的暖色彻底攫住。他猛地捧住对方的脸颊,吻了上去。


    唇齿相撞间毫无章法,只有灼热的气息疯狂交缠。那是一个带着啃咬般力度的吻,滚烫、鲁莽,却瞬间烫穿了月薄之所有冰冷的防御。


    他喉间溢出一声模糊的呜咽,竟连魂魄都似被撞得酥麻发颤,整个人不由自主地软下劲来。


    这是第一次,他们的交锋里,月薄之先缴械投降。


    率先溃败,于月薄之而言不啻奇耻大辱。


    他的脸上居然罕见地露出了羞愤的神色。


    铁横秋简直如吃了蜜糖一样,缓缓从桌案上坐起来,摸着月薄之的脸庞,说:“蛊毒解了就好了。”


    这话却似火上浇油。月薄之愠声道:“……还未解!”


    还没等铁横秋反应过来,就是一阵天旋地转,竟然是被月薄之扛在肩头里。


    月薄之就这样扛着他,带着一雪前耻的气势,大步迈入内室。


    就这样,月薄之带着一股狠劲,折腾了一宿。


    铁横秋初时尚且纵容,渐觉疲不能支,终是意识涣散,昏昏沉沉地睡去。


    月薄之俯身,替他仔细掖好被角。烛光摇曳中,只见他唇角微扬,眉目间尽是志得意满之色。


    铁横秋昏昏沉沉地转醒,指尖懒懒勾起纱帐,朦胧间只见月薄之正坐在一旁执卷阅读,侧影静好,宛若画中仙。


    见他醒来,月薄之眼也未抬,只淡声道:“你可真会睡。”


    铁横秋:……那谁能和你比啊,缠情蛊王。


    不过转念一想,昨天的事情就算翻篇了。


    铁横秋不知好气还是好笑:月薄之虽然动不动就恼,却也是好哄得很啊。


    他抿了抿唇,带着几分撒娇的神色,咳了咳:“喉咙涩得很。”


    月薄之闻言,放下书卷,给他倒了一杯茶。


    铁横秋一点儿也不跟他客气,接过热茶就喝了起来,又说道:“这早饭送来了没?”


    月薄之淡淡瞥他一眼:“早饭?已是晌午时分了。”


    铁横秋头也不抬:“那午饭送来了没?”


    月薄之沉默了一会儿,缓缓走出了内室。


    铁横秋一时摸不着头脑,只得揉着酸软的腰慢吞吞爬下床,洗漱更衣后踱向外间,才一抬眼,便彻底愣在当场!


    他,居然,看见——


    月薄之在摆饭!


    铁横秋忙上前抢过:“夫人,你身体不好,就先坐吧!”


    话音未落,自己腰间却猛地一酸,顿时僵在原地:到底是谁身体不好?


    算了,不管了不管了。


    就当月薄之是病人。


    即便他身上没病,脑子却是不好说的。


    铁横秋和月薄之一起坐下。


    其实他们这样的修士早就辟谷了,只是不少修士还是无法舍弃口腹之欲。好比铁横秋就算这么一个。


    正因如此,何处觅早先便特意吩咐过,一日三餐仍要按时往他们院中送来,从不间断。


    铁横秋刚落座,便朝月薄之凑近几分:“你昨儿个说,云思归会找我们麻烦?他难道不怕你?”


    “当面自然畏惧。”月薄之语气平淡,“可背后下绊子,他想必不会不手软。”


    “譬如?”铁横秋挑眉。


    月薄之眸光微冷:“他既已识破我们易容潜入,意在参加白光山大比、夺取净时莲心,必会千方百计从中作梗。净时莲心于我疗伤至关紧要……”


    铁横秋心头一紧:“你身上果然带伤?”


    月薄之眼尾轻扫过来,似笑非笑:“你是在怀疑我吗?”


    铁横秋神色骤然一绷。


    月薄之的目光如冷刃般寸寸碾过,铁横秋只觉得一股寒意自脊椎窜起,头皮阵阵发麻。


    第164章 长柳


    铁横秋心中发毛,却是脸不改色:“我是在关心你啊!”


    月薄之静了一瞬。


    铁横秋趁势又道:“你说你身上不好,可又说得含糊。我只知你心疾未愈,伤势究竟如何,我却一概不知。日日悬心,只恨自己不是个医修。”


    月薄之这才缓缓收回那冰冷的目光,垂下眼帘,低声道:“难得你肯这样关心我。”


    “我怎会不关心你?”铁横秋急忙接话,“我日日心里想的可都是你!”


    月薄之轻轻哼了一声,不再说话。


    铁横秋知道场面缓过来了,又站起来,靠近一些:“你要是信得过,何不把伤情具体如何,跟我说说?”


    月薄之银灰色的眼眸微动,语气清冷:“我可信不过你。”


    铁横秋碰了个软钉子,只得摸摸鼻子,讪讪不语。


    月薄之似乎也意识到气氛被自己一句话弄得有些僵,轻咳了两声。


    铁横秋会意,提起茶壶为他斟了一杯,轻轻推至他手边。


    月薄之接过茶盏,默默饮了一口,半晌才低声道:“我身上确实有些暗伤未愈,但只要取得净时莲心入药,便无大碍。”


    铁横秋一听,眼中顿时掠过一抹亮色,语气坚决:“既然如此,这次剑道大比的魁首,我非争不可!”


    他说完却又微微皱眉,露出几分苦恼:“只是如今何处觅修为大进,剑骨失而复得,更得白光传承;万籁静更非易与之辈。这两人都是劲敌,我实在没有必胜的把握。”


    月薄之淡淡道:“你这时候倒不喊他们师兄了?”


    铁横秋自白光遗阵中走过一遭,往事重现,也看清了许多曾经忽略的细节——比如月薄之对他称呼别人“师兄”一事,其实颇为在意。


    铁横秋呵呵一笑:“我现在可是魔尊,不是云隐宗的弟子了,当面喊喊师兄什么的,那是场面上的事情。心底里早已把他们视作劲敌!我现在心里只有一件事,那就是夺得净时莲心,为你疗伤!”


    月薄之听了这话,又低头不语了。


    铁横秋忙把手伸上去,搭在月薄之手背上:“我心里只有你一个!”


    月薄之向来强势果决,此刻却被铁横秋一番言行搅得有些无措。


    他倏地将手抽回,低咳几声,借势掩去颊边隐约泛起的薄红,只淡淡道:“你若真有这个心,不如多花些时间练好你的剑。”


    “说得对!”铁横秋目光灼灼,语气斩钉截铁,“那何处觅如今闭门不出,定也是在苦修剑道。这一战,我绝不能输。”


    说罢,铁横秋提起长剑,大步走向院中,挥剑而起。


    白光遗阵对他而言,倒也是一次极好的机缘。


    他虽未获得白光传承,但重历往事、涤荡心尘,令他的剑意更臻澄明。更因记忆复苏,忆起了梅蕊传承中的剑法精要。


    铁横秋将一整套梅蕊剑法从容练毕,抬手拭去额间薄汗,抬眼时正见月薄之静坐于藤椅之中,不知已看了多久。


    铁横秋耳根微热,低头笑道:“在月尊面前练这梅蕊剑法,实在是班门弄斧,还望您指点一二。”


    月薄之却缓缓摇头,语气平静却笃定:“你这套剑法流畅自如,凝练处犹在我之上。我已没什么能教你的了。”


    铁横秋微微一怔,却并未太过意外:他身负《插梅诀》内功,又得完整传承,对《梅蕊剑法》的领悟,确实已在月薄之之上。


    铁横秋心中却并无半分骄矜之意。他剑法虽纯熟,终究只是元婴境界。


    更何况,月薄之早已不再修炼梅蕊剑法,转而自创出一套更为霸烈凛冽的“血梅剑法”,成就法相境界,甚至能越级挑战合体期大能。


    两人之间的差距非但没有缩小,反而愈发遥不可及。


    虽然如此,铁横秋并不气馁,他反而更有战意!


    剑修一道,逆水行舟,不进则退!


    他本就不应该为自己的成就而自满,而是应该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铁横秋挥剑融招,渐入佳境,剑势流转间愈发圆转自如。然而,不久他便察觉,自己的进境似乎触到一层无形之障。


    问题正出在手中这柄青玉剑上。


    剑身沉滞异常,挥动时总觉吃力,罡风刚猛有余,却失之轻灵。梅蕊剑法讲究的是飘逸轻巧,如梅枝映雪、暗香浮动的意境;可这青玉剑势大力沉,招招刚猛,与剑意中那份灵巧精微格格不入。


    这也难怪他。昔日身为资源匮乏的散修,能得这柄青玉剑已属机缘难得,又岂敢奢望为《梅蕊剑法》量身配一柄上等神兵?


    从前修为未至,尚觉青玉剑趁手如意;如今梅蕊剑法渐入化境,方才惊觉剑意受制、难以尽展。


    他练了大半日,已是汗如雨下,无奈收剑调息。


    月薄之修为高深,自然一眼看破关窍,略作沉吟,轻声道:“我如今身上带伤,早已不用梅蕊剑法。恰有一把旧剑,闲置已久……”


    铁横秋眼皮一跳,说道:“你的旧剑?是指……”


    月薄之大袖一拂,一柄长剑倏然浮现于铁横秋面前。剑身环绕凛冽寒光,如雾如霜,一时竟看不清具体形貌。


    然而仅凭这般气势,铁横秋已然认出,失声道:“这是……惊愁!”


    惊愁剑名动天下,正是梅蕊传人月薄之的本命佩剑。


    若论世间何剑最契梅蕊剑法,非惊愁莫属。


    铁横秋简直目瞪口呆:“夫人的意思,该不会是想把此剑赠我吧?”


    月薄之见他一副受宠若惊的模样,只淡淡瞥来一眼,语气轻描淡写:“横竖也是闲置。”


    铁横秋:……我见识浅薄,孤陋寡闻,实在没听说过出闲置是出本命剑的。


    铁横秋盯着那柄惊愁剑,十分踌躇:即便月薄之不使梅蕊剑法了,但我记忆里,月薄之使血梅剑法的时候也是要用此剑的。


    虽说自魔域一路行来,月薄之从未出剑,往往只是袖袍轻拂便击退来敌,但那或许只是因为对手不入流。


    若真遇上强敌,他手中无剑,岂非大大不利?


    月薄之见铁横秋迟疑,也大概明白铁横秋在担心:剑修没了本命剑,风险很大。


    月薄之却只想说:再好的剑,也不过身外之物。你方是我的本命!


    但他这张嘴实在是说不出什么好话来,只是冷冷说道:“休要推辞!你的配剑不趁手,赢不了大比,无法夺得净时莲心,受害的还是我。”


    这话说得生硬,却反而最击中铁横秋的心坎。


    他缓缓点头:是了,事分轻重缓急。眼下最要紧的,是夺得净时莲心,治好月薄之的暗伤。


    剑道大比,非赢不可!


    他不再犹豫,郑重向月薄之道:“既然如此,我便暂借尊剑一用!”


    月薄之轻哼一声,语气稍缓:“这还差不多。”


    看着这光芒耀眼的剑,铁横秋又皱眉:“只是,惊愁剑名动天下,我若提此剑上台,只怕……大家都会有疑心。”


    “天下又有几个人知道惊愁剑真容?”月薄之反问。


    铁横秋一怔,再度细看那剑——只见它通体笼罩在如霜似雪的白芒之中,剑身形貌确实难以辨清。


    月薄之问:“你可知道此剑为何叫惊愁?”


    “不知道。”铁横秋摇头。


    “梅蕊剑法变幻莫测,讲究灵动飘逸,剑自然也以轻、柔为佳。”月薄之娓娓道来,“‘惊’是‘翩若惊鸿’之‘惊’,‘愁’是‘细雨如愁’之‘愁’。故而此剑极轻极薄,出入无痕,难觅行迹。”


    说罢,他握住剑柄轻轻一振,剑身白光应声散去,露出真容——那竟是一柄极细极长的剑,形如寒针,清光流烁,似有还无。


    铁横秋难掩惊叹:“世间竟有如此神兵,真不知是何等造化方能铸成……”


    月薄之并未多言,只手腕轻转,惊愁剑如流光般倏然刺入铁横秋手中的青玉剑。


    那青玉剑曾以月薄之心头血淬炼,与惊愁本出同源;此刻感应相通,竟毫无阻滞,任其没入。


    铁横秋清晰感受到自青玉剑身传来的细微震颤——这本是他的本命剑,惊愁刺入的刹那,灵识相系,怎会不觉?


    然而,铁横秋凝神定意,强压下本命剑的悸动,不容它生出半分抗拒。


    二人本命剑相融之际,神识难免交缠相触。虽初时似有异物侵入般滞涩,最终却渐趋调和,竟生出一种难以言喻的共鸣与和谐。


    片刻之后,双剑彻底合一,化作一柄青玉般莹润、细长如柳的新剑。


    铁横秋握紧手中新生的长剑,只觉如置梦中,怔怔望向月薄之:“这剑……竟真的融合了?”


    月薄之眼底掠过一丝满意,颔首道:“不错。”


    铁横秋却蹙起眉头:“那你今后……岂不是再无本命剑可用?”


    他本来只是想暂借神剑,应付过这次大比,却没想到……


    月薄之却淡然一笑:“既然已经相融,你的本命剑,不也就是我的本命剑么?”


    铁横秋心口一热:“也是,无分彼此。”


    他捏了捏剑柄,却道:“只是,此剑也该取一个新名了。”


    月薄之仔细一想:“这倒不难,就从旧剑各取一个字,叫‘青愁’如何?”


    若是从前,月薄之说什么,铁横秋都只会拍手叫好。


    此刻,铁横秋却自然而然地摇头。


    月薄之不以为忤,只抬眼看来,淡淡问道:“你不喜欢?”


    铁横秋道:“既然是你我双剑合璧,倒也不要叫什么愁不愁的,听起来不吉利!”


    月薄之没想到居然是这么朴素的理由,但这个理由,一下就击中了月薄之的心!


    月薄之恨不得当场起一个“百年好合”“年年有余”“早生贵子”之类的名头,但是的确太俗气了,有些说不出口,只能等道侣来说了!


    铁横秋眼珠一转,朗声道:“此剑形如细柳,不如就叫‘长柳’。亦取‘长留’之意,如何?”


    月薄之唇角轻扬,却装得淡淡的:“就依你所言吧。”


    铁横秋挥动长柳剑,只觉剑身轻灵飘逸,如臂使指,招式流转间愈发顺畅自如,剑意也随之节节攀升。


    他练得专注,直至晚间小厮照例送来饭食,仍浑然未觉,未有停歇之意。


    月薄之却在一旁淡淡开口:“你既不用,我却要用的。”


    铁横秋闻言收剑,拭去额间薄汗,温声道:“那你先用,不必顾我。”


    月薄之轻哼一声,挑眉道:“你的意思,是要我亲自布菜?”


    铁横秋:……你白天不是还自己摆饭了?


    不过,铁横秋还是明白了月薄之的意思,便停下手中剑,和他一同用饭。


    月薄之虽嘴上说要他布菜,可待他进屋时,饭菜早已摆好。


    饭后,月薄之甚至还沏了一杯清茶,静静置于铁横秋座旁。


    铁横秋笑着接过,捧茶饮下。


    见气氛正好,铁横秋索性试探道:“说起来……其实……我……唉……”


    语未尽,意先顿,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月薄之瞥他一眼:“有话就说。”


    铁横秋只好放下茶杯:“实不相瞒,其实,我在白光遗阵里,的确想起了一些事情……”


    月薄之手中的筷子微微一顿,脸上却仍强作淡然:“想起什么了?”


    第165章 铁子翻旧账


    铁横秋运起毕生演技,霎时间脸红耳赤,支支吾吾道:“我……我想起来……你……你说……”


    月薄之见他这般情状,心中反倒一定:“我说了什么?”


    “我也不知是不是幻觉……”铁横秋咬着筷子头,声音越来越低,“你说……我们可以成为道侣?”


    “原来是这个。”月薄之心内微跳,但语气平淡。


    铁横秋一怔:“什么意思?难道真有其事?”


    月薄之似笑非笑道:“你觉得呢?”


    铁横秋无语:又是这种不得劲的反问吗?


    就是你这样子,才蹉跎十年都没办法俘获我的芳心啊!


    铁横秋抿了抿唇,别开视线。


    月薄之自然是对这样的反应不满意的。


    铁横秋也知道,就是故意戳他一下:气死你吧!


    月薄之冷哼一声:“你果然觉得不可能,是么?”


    铁横秋托着腮,转回头望向月薄之,故作卑微道:“当然啊,这怎么可能呢?”


    月薄之气死了,但他不说,只是一味地冷哼。


    看着月薄之这样,铁横秋也怕他气出个好歹来,便又脸露安抚之色:“唉!我的意思是,如果我们真的成道侣了,我怎么会成为魔尊,还把你霸道虐囚爱呢?你说是不是?”


    月薄之面无表情,淡声道:“入魔之人神智昏乱,岂可以常理度之。”


    铁横秋:……你是在自我介绍吗。


    铁横秋便问他:“所以……你的意思是,当初你的确说了我们可以做道侣?!那后来我们怎么就不成了呢?”


    月薄之语气冷淡:“自然是因为你心不诚。”


    铁横秋:……好啊,你又把锅扣我头上了?


    老子也不是一个软货,还是得给你点颜色瞧瞧!


    铁横秋立即一脸彷徨:“不会的,我怎么会心不诚呢?我的心里明明就只有你……”


    月薄之听着他的表白,默默享受,不再言语。


    不料,铁横秋忽然抬眼,语气一转:“呵,你又何必瞒我?”


    “我瞒你?”月薄之从来都是把锅扣别人头上的,何曾被别人扣过?


    这一击爆头让他有点儿不知如何是好。


    铁横秋眼角微微发红,声音里带着几分执拗:“你非要我说!好,我就说……我想起来的事,可远不止一件!”


    听到这话,月薄之眉心一跳,却故作冷漠:“是么?你还想起了什么?”


    “在你答应和我做道侣之后,我们去了魔域,你在那儿有魔域美少年做伴,把我晾在一旁。”铁横秋一脸苦涩。


    月薄之只觉得冤枉:“你这是记岔了。”


    “我怎么记错?你且说,簪星、断葑是不是曾对你示好,言语暧昧?那段时间,你是不是屡次深夜离去,留我独守客舍,冰冷孤寂?”铁横秋越说越急,连连逼问。


    月薄之张口欲辩,却一时语塞。他心知事实绝非如对方所言那般不堪,可偏偏又难以反驳。


    他哪里知道,铁横秋是掐准了七分真三分假地与他算旧账!


    然而,月薄之心底却因铁横秋此刻的失态与恼怒,生出无穷受用。


    月薄之难得软下态度,道:“什么簪星、断葑,我连他们有几个鼻子几只眼睛都没瞧明白。你把他们放在心上,实在不值当。”


    “他们说什么,我可以不在意,可你说的话呢?”铁横秋眼梢一扬,目光锐利。


    “我说什么了?”月薄之蹙眉。


    “你说:‘我要道侣,也未必要你这样的’!”铁横秋几乎是咬着牙将这句话挤出来。


    这一回,他的委屈不再掺假,而是真切地漫上眉间眼底。


    尽管他清楚,月薄之当初此言不过是一时负气,并非真心。


    可那句话却像一根毒刺,曾经那般深扎进他心底,几乎成了他的梦魇。


    这话本是气头上脱口而出,又时隔多年,月薄之自然毫无印象。


    他原本想反驳此言荒谬,可一抬眼,却撞见铁横秋满脸掩不住的委屈,心头顿时一涩,竟生出几分悔意。


    月薄之语气生硬地道:“我确实不记得曾说过这样的话。”


    若在从前,铁横秋大抵会隐忍不语,懂事地不再追究。


    但此刻,铁横秋只是冷冷一笑:“哦?你也跟我一样失忆了?”


    月薄之未曾料到铁横秋竟会如此尖锐相对。


    但这份尖锐并未令他感到被冒犯,反而更添几分愧疚。


    他语气放缓,解释道:“我并非轻浮之人,心里怎么会有多于一个的道侣之选?此话确实不是我……即便真是出自于我,也绝非本意。”


    铁横秋冷哼一声:“月尊一言九鼎,即便不是本意,这话既然出口,便是驷马难追。我一个小小的弟子,听说这样的话,又怎么敢再生奢望?”


    月薄之听他说得真切,这才恍然明白,当年在魔域时二人之间的种种别扭,原来根源竟在于此。他自己竟浑然不觉!


    他不禁暗自懊悔,可生性孤高,无法多作言语,只是默默垂眸,将万千情绪敛于眼底。


    铁横秋见他不言语了,便觉得点到即止便可,再多说就不美了。


    他便放下茶盏,提剑步入庭院,再度挥剑起势。


    铁横秋练剑完毕,已是夜深。


    他回到房中,却见月薄之如一盏孤灯般静坐榻边,目光明灭不定。


    铁横秋无奈道:他是想事情想痴了,八成又在钻什么牛角尖。


    想月尊清冷如霜英明神武,不想竟是一个牛角醋王!


    铁横秋走近两步,忽而搭上月薄之的手腕。


    手腕乃是剑修命门,月薄之却是被摸上了,才反应过来,下意识想要回击,看到是铁横秋,便立即收敛气息,说道:“你要掐我的脉?”


    “月尊博闻强识,岂不知道,这不叫‘掐脉’,叫做‘把脉’!”铁横秋无奈一笑,指尖已轻轻按上他的脉门。


    月薄之垂眸:“我竟不知,你什么时候也学医了?”


    什么时候学的?


    自然是月薄之昏迷的那四年间。


    当然,四年学医,也只能学得些皮毛。


    不过,也够铁横秋摸出些门路了:月薄之心脉平稳有力,气象冲和,可见昔日心疾已然痊愈。


    然而脉息深处凝涩不畅,是体内犹有暗伤未愈。


    他想起四年前,魔宫崩塌,月薄之的紫府也受到反噬。


    如此重伤,要彻底疗愈,的确不是朝夕之功。净时莲心,看来是势在必得了。


    铁横秋收回手,淡淡说:“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学的,从白光遗阵出来之后,就想起来自己略懂一些了。”


    月薄之垂眸沉吟:“看来这白光遗阵,确有牵动人心深处记忆之能。”


    铁横秋抿了抿唇,将月薄之的手握入掌心,轻叹一声:“只可惜,我没能从你的脉象里探出缠情蛊的踪迹。”


    月薄之身形微僵,倏地将手抽了回去。


    月薄之挨着枕头,眉头低垂,心下暗自冷笑:铁小五恢复的记忆越来越多,自然也开始疑我、防我。


    更别提,他还想起我从前对他的冷言冷语,如何伤透了他的心。


    这样的他,又怎会容我轻易靠近?


    若不是借着那根本子虚乌有的“缠情蛊”……


    铁横秋也坐上卧榻,倚在月薄之身侧,轻声道:“如此说来,你当年选定的道侣,果真只有我一人。”


    月薄之既想维持高傲,又忍不住自辩,冷哼一声:“哼,难道我是什么水性杨花的男人吗?”


    铁横秋笑了笑:“哎呀,你当时怎么不这样告诉我呢?”


    月薄之冷冷道:“难道非要告诉,才能明白吗?”


    “那是当然,我又不是缠情蛊,不能钻进你的肚肠,亲眼看你的一颗心啊。”铁横秋答得爽快。


    月薄之闻言一怔,默然不动。


    铁横秋把手搂住月薄之的肩膀:“你的缠情蛊,今日可好些了?”


    月薄之抬起眼眸,眼角竟然隐隐泛红。


    铁横秋心头一软,怜意顿生:“看来,今日还是好不了了。”


    他倾身向前,轻吻月薄之泛红的眼角。


    下一刻,天旋地转,他已被反手按入锦被之间。


    月薄之不让他看见自己的脸。


    那脆弱的可怜相,可不能轻易叫小五看了去。


    铁横秋被他牢牢制住,整张脸几乎陷进软枕之中。


    月薄之的手指紧紧扣在他腰间,牙齿抵着他颈侧的肌肤,不容他挪动分毫。


    即便是内心脆弱的月薄之,身体还是非常强大的,这就是他。


    铁横秋在汹涌的侵占中辗转沉浮,却仍清晰地感知到——一滴滴温热的水珠,正无声落在他战栗的背脊上。


    铁横秋醒来时只觉腰背酸软,想起今日还需练剑,顿感世道艰难。


    难道我白天练剑,晚上击剑?


    这般……日夜操劳!


    岂非片刻不得闲?


    拉磨的驴尚能歇歇脚呢!


    铁横秋想了想:事分轻重缓急。


    夺取净时莲心肯定是最重要的,旁的可以先放一放。


    换言之,练剑乃当前要务,剑术精进之余,更需养精蓄锐。这“解蛊”事,恐怕得先搁一搁。


    铁横秋也感苦恼:但也不能直接跟月薄之打商量,说“大比在即,咱这蛊先休个假,你看如何?”


    铁横秋脑子急转:这事儿不能直接提,得婉转一点。


    他提起长柳剑,往院子里,露出一副惊色:“怎么一觉醒来,又是晌午了?”


    月薄之闲坐藤椅,淡然应道:“你素来贪睡。”


    铁横秋简直想骂人:你放屁话!我多少年来勤恳练剑,整个云隐宗就数我起得比鸡早!还不都是因为你……


    铁横秋举剑而起,身形展动,剑光流转。


    他原本体术根基就极为扎实,经历传神鼎一番炼化,反倒因祸得福,体魄更胜从前。即便折腾了一宿,此时练剑也依旧有模有样。


    但大比在即,他自感应该倾尽所能、全力以赴,所以还是想把缓解蛊毒这事儿给停一停。


    于是舞剑之际,他有意显出几分力不从心,步伐凝滞,腰腿酸软。


    月薄之目光一扫便注意到了,开口问道:“你的腰怎么回事……”


    “你说呢?”铁横秋埋怨地白他一眼。


    月薄之像是忽然明白过来,似乎想起什么难以启齿的画面,只微微别过脸去:“你的体术倒是退步了。”


    铁横秋:……这也怪我?这种话你也说得出口!


    铁横秋真想跳起来给月薄之骂两句。


    但又不可以,他要是真那样跟月薄之说话,后果很严重!


    这个严重的后果就是——月薄之一定会觉得“小五果然不爱我了!”


    不过,铁横秋已经不是原来的铁横秋了!


    现在的铁横秋,脑子一转,就是一个法子。


    第166章 万籁静大鸡胸


    铁横秋只好哼哼一声,扶着腰身,苦笑道:“你不用担心!无论是大比练剑,还是缓解蛊毒,都是刻不容缓的事情!我白天练剑,晚上解毒,完全是可以的!大不了就不眠不休,只拿这一条命去拼罢!”


    月薄之闻言,微微一怔,半晌吐出一句:“谁要你拼命?蛊毒也不是天天都要发作的。”


    铁横秋:……这可是你自己说的啊。


    得了月薄之这一句,铁横秋就知道这蛊毒这几天是发作不了的。


    他也安心了些,但如果现在立即变得生龙活虎,那这司马昭之心也太路人皆知了。


    于是,他先盘膝坐下,假意调息片刻,方才起身再度挥剑起舞。


    铁横秋在院中练了整整半日的剑。


    而月薄之也就在那张藤椅上,静静看了他半日。


    从前,若在月薄之注视下练剑,铁横秋必定会过度紧张——既怕自己班门弄斧,又忍不住想将每一式都舞到极致,好叫他多看自己一眼。


    如今,他挥剑时心无杂念,并未刻意去思索月薄之的目光。


    但这并非不在意他。


    月薄之坐在那里,就像院中那棵最稳的树,一朵最美的花。只因他在,这寻常庭院,便有了更深的意味,一切都愈加沉静、圆满。


    掌灯时分,山庄的小厮如常送来晚膳。


    铁横秋收剑归鞘,与月薄之对坐共餐。


    高阶修士本无需进食,铁横秋却始终未戒掉这口腹之欲,才仍旧日日用饭。他暗中留意过,月薄之并没有一日三餐的习惯。


    大抵因为月薄之在仙门长大,刚启蒙就辟谷,不似铁横秋是凡人,从小习惯了饿了要吃饭,从食物里吸取养分和快乐。


    月薄之只是静坐一旁,偶尔啜一口清茶,或用几筷时蔬、几片鲜果。


    铁横秋也不劝食。


    修士若沾染五谷荤腥,还需运气化浊,反倒不如不食。他初入云隐宗时,带教师长便明令禁绝饮食,再嘴馋也只能暗自忍耐。


    不过,月薄之倒从不劝他绝食。


    自从铁横秋来到百丈峰起,这里的每日用度中,便多添了荤素膳食,与一瓶化浊丹。


    铁横秋想起这些,也是十分感慨。


    当初,他还以为是汤雪师兄留心,替他备下了。


    如今想来……


    汤雪就是月薄之,月薄之就是汤雪啊!


    月薄之轻声问:“你想什么?一脸怅惘的。”


    铁横秋此刻也不敢说自己在想汤雪。


    他便转移话题:“我在想,你说大比在即,云思归这老贼肯定要想办法给我们使绊子。这事儿让我很悬心。”


    月薄之的思绪果然被他引开了,淡淡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铁横秋这种生于忧患的人,很难同意这个策略。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对铁横秋而言就是“爱咋咋地”。


    他是不能爱咋咋地的。


    根据以往经验,他要爱咋咋地,他就活不过十二岁!


    他咳了咳,说道:“这话说的,咱们还是得先下手为强,化被动为主动啊!”


    “哦?”月薄之挑眉问铁横秋,“你有什么高见?”


    铁横秋只说道:“云思归这老贼啊,论修为不足为患!”说完这句话,铁横秋都觉得自己很膨胀:云思归是法相期魔头,杀我跟杀鸡似的!如今仗着月薄之在侧,我便这般大放厥词,真真儿是狐假虎威了。


    不过,月薄之倒是表示同意:“的确。”


    铁横秋继续道:“他的优势,是在于他在暗处,咱们没有办法直接对他出手,还得提防他出些什么阴招。要说到阴招啊,咱们都比不过他的。”


    月薄之微微点头:“你既这样说,想必已有应对之策?”


    铁横秋哈哈一笑:“尽力一试罢了。”他略作停顿,又道:“不过此事,还需先请万籁静相助。”


    “呵,”月薄之表情立即转冷,“你的大师兄好法子多,你多和他商量商量,自然是好的。”


    铁横秋:……我就知道你要阴阳怪气!!!


    铁横秋心下无奈,脸上却也跟着冷冷一笑:“呵呵!什么大师兄?老子可是魔尊,谁配当我的大师兄?给面子我叫他一声大师兄,不给面子我叫他大鸡胸!”


    月薄之微微一怔,没想到铁横秋突然如此适应魔尊这个新角色。


    铁横秋摩挲下巴:“人间此地乃正道修士的地盘,我们正可借他们的力,将其玩弄于股掌之间,岂不快哉?桀桀桀桀桀……”


    月薄之听到铁横秋突然这样,因为太过吃惊而顾不上吃醋了。


    正道的大比,和魔道是不一样的。


    虽也有展示实力、震慑四方之效,但更讲究点到即止、以和为贵。更多时候,这场盛会承担着联谊交游之能。


    大比开始之际,各类交流往来层出不穷。


    身为云隐宗镇山大师兄的万籁静,反倒不及铁横秋这等散修自在可潜心修炼。他不得不辗转于各派之间,应对诸多俗务,其中一项,便是设宴款待各派精英,以维系情谊。


    这天,他便在小竹楼设宴招待,各派之人都能来到,一些散修也可以进入。


    本来何处觅也在受邀之列,但他正潜心恢复剑骨,便婉拒了邀约。万籁静早有所料,并不以为意。即便知道对方八成不会赴约,但请柬该送还是得送的,这是礼数所在。


    而铁横秋和月薄之则以散修的身份混入了这其中。


    群英混杂的小竹楼里,铁横秋只是一身朴素的青灰色剑袍,身边带着一个病弱的美人,和这宴会也是格格不入。


    有人瞥见他们,不禁勾唇讥讽:“云隐宗真是今非昔比了,如今连无名散修也能踏进这小竹楼茶会。”


    “那可不是么?这十年间,云隐宗是一落千丈了!”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儿啊?”


    “你没听说啊,月薄之和云思归都死了!”


    “啊?死了?怎么会这么突然?”


    “怎么就突然呢?月薄之不是有先天心症状么?早有传言他活不过两百岁了。”


    “月薄之英年早逝也罢了,那云思归却是怎么回事?”


    “据说是冲击法相境失败,遭了反噬。一直说是闭死关,却连命灯都封存起来……定然早已陨落,只是云隐宗无人能挑起大梁,只得秘不发丧罢了。”


    ……


    听着四周的低语,月薄之与铁横秋默默交换了一个眼神。


    这十年间,关于云隐宗的传闻甚嚣尘上,其中最占主流的传言就是月薄之和云思归都已经陨落,云隐宗已经没有化神大能坐镇了。


    然而,尽管传言纷纷,却始终无人能够证实。正因如此,各派虽蠢蠢欲动,却仍不敢轻易进犯。毕竟,但凡月薄之和云思归有一个活着,云隐宗便绝非旁人所能轻易触犯之地。


    在这样的局势下,这次大比对万籁静而言,意义非同小可。


    如果万籁静能力压群英、夺得魁首,云隐宗的威望必将大为巩固,宗门地位也可借此重回安稳。


    铁横秋望着人群中迎来送往的万籁静,不禁感慨:“明明这次大比这么重要,但万籁静还是愿意在这个节骨眼上把剑骨还给何处觅,可见其心胸,真是大鸡胸啊。”


    月薄之却冷哼一声:“不过是趁机卖个人情罢了。大比临近才归还,何处觅又何来时间融合剑意、恢复实力?”


    铁横秋本想说“人家肯还就不错了。”


    但话到嘴边,他立马刹住:可万万不能在这牛角醋王面前夸奖别的男人啊。


    因此,铁横秋勾唇冷笑:“你说得对!云隐宗的特产就是伪君子,我呸!恶心!呕——”


    月薄之望向铁横秋,满心担忧不已:该不会抹除记忆的时候,不小心伤了小五的脑子吧……


    钟磬声悠扬荡开,茶会正式伊始,众人依序落座。


    万籁静身为主家,自是端坐主席。令人讶异的是,铁横秋这般看似寻常的无名散修,竟被引至最靠近主席的贵宾位。


    众人莫不惊讶, 交头接耳:“怎么回事?”


    “这是什么人啊?”


    “看他修为不过寻常,衣着朴素,何德何能位居贵席?”


    “莫非是哪个隐世大宗的弟子,刻意遮掩了气息?”


    “啧,云隐宗如今真是越发令人捉摸不透了……”


    “今日这茶会,怕是要有蹊跷。”


    ……


    在四起的低语与窥探的目光中,万籁静依旧神色沉静,岿然不动。


    他轻叩桌案上的铜钟,清音荡开,场内随之悄然。


    “今日邀诸位前来,一为共品清茗,二为……”他语气平缓,却字字清晰,“澄清一桩真相。”


    此言一出,满座皆寂,众人无不屏息凝神,心知接下来所闻必定非同小可。


    万籁静目光微转,落向身侧,轻声道:“还请你来说吧。”


    话音未落,铁横秋倏然起身。


    刹那间,所有视线尽数聚焦于他一身。谁意识到,这名看似普通的散修,恐怕才是今日真正的主角。


    在众人灼灼目光的逼视之下,铁横秋深吸一口气,猛地抬手,撕下了覆在脸上的鲛蜕。


    席间多是宗门精英,见多识广。才见他撕开一角,从那如流水般贴合肌肤的质地上,便认出这绝非寻常易容面具,而是鲛蜕。


    能佩戴如此华贵之物、隐姓埋名潜入此番场合——来人,究竟是何方神圣?


    众人心头一紧,却又抑不住地升起一股强烈的期待。


    鲛褪应声而落,霎时露出一张清朗俊逸的脸庞。


    满场修士顿时哗然,面面相觑,眼中尽是惊愕与茫然:


    啊!这……


    这谁啊!


    根本不认识!


    你一个根本没人认识的家伙戴什么鲛褪啊,神经病。


    第167章 诛杀云思归


    铁横秋在修真界,的确是一个无名之辈,即便他已经是元婴大能了。


    因为他当云隐宗嫡传弟子只有一年多的时间,之后就去了百丈峰种树,除了神树山庄那会儿,从未在正道场合中露面。


    所以,在场大多数人不认识他,也很正常。


    毕竟当年神树山庄那场鸿门宴,参与者本就寥寥。除却主办人柳六,便只有万剑宗宗主、云思归、苏悬壶、玄机阁阁主、天音寺住持、凌霄宫宫主,以及他们最亲近的几位弟子。


    而今,万剑宗宗主与其弟子早已化作神树下的一抔花泥;云思归此刻并不在场;苏悬壶更是已于十年前离世;天音寺住持当年在神树山庄被柳六斩断一臂,功力大减,归途中遭仇家伏击身亡。如今仍在场的,便只剩下玄机阁主与凌霄宫主二人。


    而这两人对铁横秋,却是印象极其深刻。


    当年他们一路追击铁横秋,企图夺取柳六遗物,却不料反被月薄之逼退。更被迫为他护法,硬扛天劫,助这无名小辈成就元婴。


    如此奇耻大辱,足以教他们记上一百年!


    当然,这个事情也只有他们几个人自己知道罢了,此刻也不好提起。


    只是凌霄宫主仍忍不住冷哼一声,语气不善地说道:“这位后生,我似乎曾在何处见过。”


    她目光如刀,自铁横秋身上冷冷扫过,心中暗忖:若月薄之当真已然陨落……今日,我定要一雪当年之耻!


    但如果月薄之还活着……


    那,那就算了。


    铁横秋微微一笑,从容说道:“凌霄宫主好记性。在下乃百丈峰月尊座下嫡传弟子,当年确与宫主有过一面之缘。”


    “月薄之的嫡传弟子”这名号一出,满座皆惊,众人脸上霎时变色。


    原先只道他是个无名之辈,此刻再看向他时,目光已然不同——原来如此,难怪他有资格位列上席!


    铁横秋心里却道:光是一个“嫡弟子”,就让你们如此另眼相待。若让你们知道我乃是“嫡道侣”,你们不得惊掉下巴!


    玄机阁主沉吟片刻,含笑开口道:“经你这么一提,我倒也记起来了。当年神树山庄之中,你确实随侍于月尊身侧,是他身旁那位弟子。”


    听到玄机阁主的亲口认证,大家更加确信了,这位就是月尊的嫡传弟子。


    传闻月尊孤高,从不收徒,如今有了唯一一个嫡传弟子,这分量是不言而喻的。


    只不过,小竹楼是云隐宗的主场,这里云隐宗弟子不少,他们有的是人认识铁横秋,不禁心里犯嘀咕:不是说铁横秋是百丈峰栽树的粗使弟子吗?怎么就变成嫡传弟子了?


    但万籁静没有说话,大家都不敢提出质疑。


    凌霄宫主目光扫视全场,故作不经意地问道:“却怎么不见月尊?”


    她心里暗暗期待:月薄之真的死了才好呢。


    听闻此问,铁横秋蓦然长叹,面露感伤道:“说来惭愧。此事本为云隐宗不传之秘,然而事态越发失控,铁某才不得不借此场合,公之于众。”


    “不传之秘”四字一出,众人的耳朵都竖起来了。


    铁横秋略作停顿,沉声道:“想必诸位都曾听闻,当年百丈峰被一剑削平之事。”


    众人听到这个就起劲了。


    云隐宗十年前出了事,但是一直捂着不说。即便捂着,百丈峰被削这样大的动静,也是很难瞒着的。更别提从那之后,云思归和月薄之就再没露面,更叫人疑窦丛生,怀疑云隐宗仅有的两尊化神已然陨落。


    此刻,看铁横秋要昭告天下,他们恨不得拿出留影石记录下来。


    在众人灼灼的目光注视下,铁横秋微微一顿,方才继续开口:“实情乃是,宗主云思归修行不慎,走火入魔。月尊不忍见他误入歧途、为祸苍生,二人连日激战,最终……云思归不敌,叛出云隐宗。月尊为清理门户,一路追击而去,自此音讯全无。”


    此言一出,满座悚然,皆被这惊天之秘所震撼。


    而在场的云隐宗嫡传弟子更是目瞪口呆,心中骇浪滔天:


    这、这分明是颠倒黑白!


    我们亲眼所见,明明是月薄之堕入魔道,宗主为护宗门与他殊死一战!最终月薄之重伤遁走,宗主身受重创,不得已闭关疗伤……


    嫡传弟子们忍不住看向万籁静:大师兄,你倒是开口说句公道话啊!


    众人也是将信将疑,忍不住把目光投向万籁静。


    突然跳出来自称月尊嫡传弟子的人,在他们心里的份量还是不够重的。


    万籁静却只是面容肃穆,沉默端坐,始终未发一语。


    铁横秋继续说道:“直至日前,白光山出现血偃,我追缉之下,发现那血偃居然就是失踪已久的云思归!”


    满场顿时一片哗然。


    纵酒城惊现血偃之事,在场众人早有耳闻。皆因近日何处觅大张旗鼓,广发悬赏,誓要追出血偃师的下落。那赏格开得极为丰厚,就连不少正道精英也暗自行动,跃跃欲试。


    更有人将眼下这名血偃师,与三年前覆灭万家的神秘凶徒相联系,私下多番揣测。


    如今听到血偃师居然就是云思归,众人惊讶得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玄机阁主忍不住率先发问:“阁下此番指控,可有真凭实据?”


    “我亲眼所见,那血偃师正是云思归。”铁横秋坦然答道。


    凌霄宫主却道:“只有你一个人亲眼所见吗?”


    “我一个人一张嘴,或许不足为信,”铁横秋不慌不忙,“但我尚有一物为证。”


    此言一出,席间气氛陡然凝紧,众人皆屏息凝神。


    只见铁横秋取出一缕暗红色的血偃残丝,朗声道:“此为我追缉之时所获。我将此物递交给了大师兄万籁静,施上血脉循迹秘法,确证此人,正是云思归无疑!”


    众人的目光齐刷刷投向始终沉默的万籁静。


    直至此刻,万籁静才缓缓抬眼,温声开口,只道:“正是如此。”


    任铁横秋先前如何滔滔不绝,都远不及这四字一出、一锤定音。


    就连云隐宗的嫡传弟子们,也不由自主地恍惚起来,甚至开始怀疑是不是自己的记忆出了问题。会不会十年前入魔的真的就是云思归?!


    万籁静缓缓起身:“云隐宗出此祸患,实愧对天下正道。然我仙门正宗,绝不姑息养奸。”他目光扫过全场,扬声道,“今日,我万籁静代表云隐宗昭告天下——云思归背弃宗门,堕为邪魔,其罪滔天,罄竹难书!自此刻起,广邀天下英豪共诛此獠,凡能取其性命者,云隐宗必有重谢!”


    玄机阁主难掩惊诧:“你的意思竟是……要对尊师发布宗门诛杀令?”


    万籁静面色沉凝,斩钉截铁道:“他欺师灭祖,早已不配为我师尊。”


    满座哗然,众人皆为之震骇。


    ——这个,就是铁横秋想到的,对云思归先下手为强的计划。


    倒不是真的寄望这个诛杀令能诛杀得了云思归。


    这是要诛心。


    云思归是一个伪君子,入魔了还要做宗主,明明可以直接暗杀月薄之,却非要大张旗鼓,以月薄之入魔为由当众发难……


    凡此种种,无不显露他虽堕魔道,却仍想披着一张君子皮,欺世盗名。


    这样的人,最好名声,最好面子,当他的人皮被撕破,他就会非常痛苦。


    一旦痛了,恼了,就会自乱阵脚!


    当然,铁横秋要行这个计划,必然要万籁静配合。


    他原本以为,要说服万籁静绝非易事。


    毕竟这十年来,万籁静苦苦支撑、竭力隐瞒,一切皆是为了维护宗门稳定。要公然揭穿云思归入魔的真相,无异于亲手撕裂他一直以来所苦苦维持的和平。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几乎未费多少唇舌,万籁静便应了下来。


    万籁静的这一决定,不仅令铁横秋意外,更让另一个人大吃一惊——


    那就是云思归本人!


    不错,此时此刻,云思归就在这席间。


    自然,他并非以真身示人。而是暗中杀害了玄机阁主,取而代之,混入了这场聚会之中。


    云思归心中血气翻涌,盯着万籁静,心中冷笑:真是一个养不熟的白眼狼,怎么打都不听话啊。


    他不会以为自己翅膀硬了,就可以不敬畏为师了?我要让他知道自己的斤两!


    云思归顶着“玄机阁主”的皮,当即发难:“你对自己的师尊发布诛杀令,可曾经过宗门合议?”


    这一问着实犀利。诛杀令本是铁横秋临时起意、万籁静当场宣布,自然未经任何合议程序,远在云隐宗的各峰长老此刻对此还毫不知情。


    万籁静果然沉默一滞。


    “玄机阁主”见状,再度冷笑逼问:“再者,诛杀令须由宗主亲颁。请问阁下——如今是宗主了吗?”


    万籁静神色淡然,平静答道:“在下代行宗主之职已十年有余,宗门内外,从无异议。”


    “代行,终究不是正主。”“玄机阁主”冷声驳斥,“谁知你是不是趁宗主闭关,独揽大权、意图作乱?”


    面对这般尖锐的指控,万籁静不怒反笑,目光意味深长地投向“玄机阁主”,缓缓道:“阁下似乎……对我云隐宗门内事务,过分关切了。”


    云思归在这样的目光下,骤然一滞。


    云思归沉下心来:该死,我也是一时心乱了,有些自乱阵脚。


    不得不承认,铁横秋这一招着实阴损,直击要害,正正打中了他的痛处,才令他一时失态,险些乱了方寸。


    云思归立即镇定下来,压下心中慌乱,冷声笑道:“贵宗门内事务,我自无兴趣。只是不解——若云宗主当真十年前便已入魔,为何当时不昭告天下?偏要等到今日才广发诛杀令?”


    铁横秋立即接口:“只因十年前月尊已亲自追击,我等不愿扰其布局。如今既发现云思归踪迹,却不见月尊归来,忧心之下,只得广发英雄帖,恳请天下英豪共诛此魔,以安苍生。”


    “玄机阁主”即刻抓住话中疏漏,厉声斥问:“如此说来,你们早知魔头为祸,却隐瞒不报,纵容他肆虐人间,害死纵酒城无数性命!这笔血债,云隐宗该怎么交代?!”


    这一声质问凌厉如刀,顿时将万籁静与一众云隐弟子震慑当场。


    凌霄宫主早已看铁横秋不爽,得知月尊已经杳无音信,凶多吉少,更是心中暗喜。


    她当即起身,毫不犹豫地站到“玄机阁主”一侧,扬声质问道:“玄机阁主所言极是!你云隐宗隐瞒魔踪十年,纵容云思归屠戮生灵,如今血债累累,岂是一纸诛杀令便可搪塞?”


    话音未落,席间已是一片哗然。不少修士闻言色变,看向云隐宗众人的目光中顿时添了寒意。


    十年来,云隐宗本就风雨飘摇,地位岌岌可危。


    如今万籁静这番宣告,虽然没有坐实“两尊化神已陨落”的传言,却反而比这传言更糟糕。如今的云隐宗,非但无化神坐镇,更背上了“宗主入魔”的天大污名。


    往日各派虽虎视眈眈,却苦于师出无名。而今,却是有了实实在在的讨伐借口。


    “玄机阁主”与凌霄宫主率先发难,其余几个宗门也相继起身,纷纷厉声斥责。一时之间,讨伐之声四起,云隐宗顿成众矢之的。


    云思归隐于人群之中,冷眼睨视万籁静独对千夫所指,心中讥诮更甚:羽翼未丰,便妄想翻天?这便是你的下场!


    莫非真以为有月薄之在背后撑腰,便可高枕无忧?


    可笑,月薄之自己也是魔头,哪里能为你出头呢?


    万籁静立于千夫所指之中,目光转向一侧:果然见月薄之安然独坐案旁,手执茶盏,静品香茗,俨然一副超然物外、与己无干的姿态。


    铁横秋则是略带抱歉地看着万籁静。


    在想到这招诛心云思归之前,铁横秋也想过会带来这样的副作用,所以才想和万籁静好好商量。


    铁横秋还曾打算过:“不如让月薄之也撕下面具,只要他一露脸,大家肯定屁都不敢放一个!”


    万籁静却含笑反问:“月尊也是一声身魔气,若他公然为我等撑腰,云隐宗岂不真成了魔门?”


    铁横秋哑然,半晌:“那岂非没有办法?”


    万籁静轻笑一声,眸光沉静:“异变都发生了许多年了,若我至今仍毫无准备,岂不是一块大大的木头?你尽管放手去做。”


    虽未明言后手为何,但见万籁静如此从容含笑,铁横秋便觉心中一定,莫名踏实起来。


    第168章 大师兄泡茶


    就在这众口铄金、千夫所指之际,万籁静却依旧神色沉静,波澜不惊。


    可他这般安静,非但未能平息众怒,反而更激得群情激愤,斥责之声愈演愈烈。


    凌霄宫主更是率先发难,步步紧逼,厉声道:“云隐宗纵魔为祸、欺瞒天下,今日若不给个交代,我等绝不罢休!”


    万籁静眸光温润,只浅浅一笑,道:“诸位说了这许多,想必也已口干舌燥。不如暂歇片刻,饮一杯清茶,润喉亦静心。”


    凌霄宫主冷嗤一声:“谁稀罕你云隐宗的茶!”


    众人也根本无心喝什么茶,只觉得万籁静这缓兵之计拙劣至极,简直可笑。


    却不料,万籁静广袖轻扬,一阵长风倏然拂过。曲水台上清流微漾,茶盏依水漂荡,不偏不倚,稳稳落于每人案前。


    他这一招,竟蕴含了化神期的威压!


    众人心头剧震:化神?他何时破境入的化神?!


    不过,这倒是合理。


    细想之下,却又合理。自万籁静执掌宗门以来,便以极高明阵法层层加固山门,将云隐宗守护得如铁桶一般。


    宗门结界严密如障,纵使内部历劫、天雷奔涌,外界也难察分毫。他悄然破境,不露风声,倒也合情合理。


    也就是说,万籁静早已晋升化神之境,却始终隐而不宣。


    众人思及此节,无不大骇。


    就连藏身暗处的云思归,亦倍感意外。


    众人先前群起发难,与其说是愤慨于“隐瞒宗主入魔”,不如说是认定了云隐宗再无化神坐镇,才敢如此步步紧逼。


    可若万籁静已是化神——那一切,便截然不同了。


    众人刹那间都不觉有些意外,顿时止住了声音。


    大家面面相觑,一时不知如何应对,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玄机阁主与凌霄宫主。


    最先发难的虽然是玄机阁主,可挺身而出、言辞最厉的,却是凌霄宫主。此刻她立在众目睽睽之下,进退维谷,颇显尴尬。


    若就此坐下与众同饮,未免折了颜面。更何况在她眼中,万籁静即便是云隐宗镇山大师兄,终究只是晚辈,怎么配与她平起平坐?


    她心念一转,暗忖:即便万籁静已入化神,按时日推算也不过初阶。而我早已臻至化神巅峰,距法相境仅一步之遥!


    难道还怕了他不成?


    凌霄宫主依然冷笑:“这话要说不明白,这茶就先别喝了!”


    说罢,她指尖轻抬,一缕剑气无声荡出,将曲水台上流动的清泉从中截断——水声顿止,流水悬空,仿佛时间凝滞。


    众人心头一震,暗叹不已:这一手并非以力强阻,而是借势而断,精准优雅,尽显化神巅峰境界,着实高明!


    铁横秋身为剑修,看了这一手,也觉得很厉害:看来这家伙也是有点儿本事的。这般出手,倒也合了月薄之说的,刀剑修至巅峰,草木指尖皆可为兵。


    他不由默然,这十年来,她的进境竟如此惊人。


    剑修之道,本就如逆水行舟,更何况她身为一派之主,境界越高,愈不能有半分懈怠。这般精进,倒也在情理之中。


    云思归假扮的玄机阁主冷眼旁观,心中却是一动:这凌霄宫主距化神之境恐怕只差临门一脚。早知她有如此修为,就夺舍她好了……


    在众人瞩目之下,凌霄宫主傲然一笑,斜睨万籁静:呵呵,小辈终究是小辈,不知深浅,才入化神便迫不及待耀武扬威。


    如今是不是才知道,化神和化神之间,差别也是可以很大的?


    万籁静却神色从容,拂袖起身,修长手指凌空轻引。曲水台上本被截断的流水激荡而起,化作万千晶莹水珠,竟轻易冲破剑气封锁,悬空不落!


    凌霄宫主眸中闪过一丝惊诧,未料他竟能如此轻巧破去自己的剑气。


    万籁静广袖轻荡,指尖如水痕划过虚空,那万千水珠倏然凝滞,旋即化作细密银针般的流芒,无声却疾射而出,每一滴皆含化神意念,似春雨藏雷,温柔中隐现杀机。


    凌霄宫主冷哼一声,周身剑气勃发,如莲绽开,青光流转间结成一道凛冽壁障。水针撞上剑罡,迸溅四散,如朝露遇曦,幻化氤氲水雾。


    她不敢怠慢,翻腕捏诀,一道虚形剑影自指尖跃出,初如游丝,继而暴涨,携化神巅峰的磅礴剑意,直刺万籁静,剑风未至,心魄先寒。


    万籁静依然静立如水,只双指并起,凌空一点。


    身前流水应念汇聚成一道澄明水镜,镜面微漾,映出惊天剑影——


    剑罡与水镜相触,没有巨响,只有一片沉寂的荡漾。


    那足以劈山断海的一剑,竟如沉入深潭,被水纹徐徐化尽。


    凌霄宫主瞳孔微缩。


    她未料对方竟以柔水之道,化解她至刚至锐的一剑。


    水镜随之散去,万籁静垂袖而立,周身气韵圆融如初,仿佛未曾出手。


    凌霄宫主脸色发白,没想到万籁静居然到了如此境界!


    刚刚是以流水为媒,以意念对决,再战下去,就真的要拔剑出手,非死即伤了。但事情绝对还不需要到这样的地步。


    她敛去先前倨傲,再看向万籁静时,眼中已带了几分凝重与忌惮。静默片刻,终是缓缓开口:“……果然是后生可畏。云隐宗,当真人才辈出。”


    万籁静依旧含笑,语气温和:“宫主过誉。还请落座,饮茶静心。”


    这一次,凌霄宫主未再推辞,敛衣缓缓入座。


    此刻,万籁静神色如常,化神威压却如曲水般无声流淌,弥漫席间。


    并不带半分杀意,只如清泉过涧,潺潺而动,温和却不容忽视地昭示着他的存在。


    众人顿时噤声,纷纷依言落座:“的确是有些口渴了。”


    “嗯嗯,好茶,好茶……”


    ……


    铁横秋也坐了下来,心里既高兴万籁静稳定了局面,却又不免担心:万籁静已经到了这样的境界!那过两天的剑道大比,我还有多少胜算吗?


    他转眼看了看身侧的月薄之,却见月薄之从容得很,好像丝毫没有担心的意思。


    正在此时,玄机阁主却忽然一笑,目光转来,温声问道:“铁兄弟,还未请教,你身旁这位公子是?”


    众人被提起,也觉得好奇,这个铁横秋身边带的这个散修,行动坐卧都有弱态,气息微薄,看起来是一个底蕴浅薄的散修,也不知为什么会在受邀之列。


    铁横秋轻咳一声,正色道:“这位是在下的道侣。”


    玄机阁主嘴角微微一僵,旋即恢复如常,含笑应道:“……原来是铁夫人,失敬。二位站在一起,当真十分般配。”


    大家闻言,却都觉得合理起来了:铁横秋寻了一个病美人做道侣,带在身侧,不舍得分离片刻,也很合理。


    要真告诉他们,此人就是月薄之,大家反而打死都不信呢!


    众人不再留意铁横秋与其道侣,目光尽数汇聚于万籁静一身,而且言谈间多有恭维。


    凌霄宫主见他如此声势,心中仍存几分不快,忽又轻笑一声,语带深意道:“看来此次白光山大比的魁首,早已不言自明。我凌霄宫那些不成器的弟子,至多也只能争个次席了。”


    此言一出,席间众人皆默然颔首,却也不免暗生悱恻:白光山大比讲明了是剑道新秀的比拼,虽然你万籁静是年轻,但都化神了,还和小孩儿们抢魁首,是不是有点儿不要脸?


    而凌霄宫提起这话,自然也是这意思。


    万籁静闻言微微一笑,执盏轻呷一口清茶,方才从容开口:“宫主所言极是。眼下诛魔卫道、清理门户乃我首要之责,此番白光山大比,我便不参与角逐,只作一名旁观者,静赏诸位高招了。”


    席间气氛顿时一松,众人纷纷露出释然之色,口中却仍谦让道:“实在可惜……未能得见万仙友剑姿,实为我等之憾。”


    万籁静自己宣布退出,符合大家的利益,大家便也不会继续有想法了。


    凌霄宫主轻哼一声,也再无法说什么。


    茶会散去后,铁横秋和月薄之还是留下来了。


    铁横秋心里其实也暗暗高兴万籁静宣布退赛,但作为邪恶剑修,表面功夫还是得做一下的。他一脸惋惜地说:“唉,可惜不能领教到大师兄的风采了!”


    万籁静看着铁横秋这做作的热乎劲儿,感到十分怀念,还正想逗他两句,却蓦地感受到一旁月薄之投来的目光——冷湛湛的,活像一头护食的大猫正睨视着自己。


    万籁静当即敛容端坐,正色道:“我本无意争魁。先前参与大比,不过是为稳固宗门声誉。经此茶会,云隐宗地位已明,自然不必再与诸位新秀争锋。”


    铁横秋感慨道:“的确啊,大师兄的功力已经到了这样的境界,实在令人望尘莫及。就算不参加大比,众人也该明白如今两百岁内的剑修第一人是谁。”


    话音未落,身旁却传来月薄之冷飕飕的声线:“哦?是谁呢?”


    铁横秋脊背一凉,顿时醒悟,连忙改口:“我是说——两百岁内,仅次于月尊的剑修第一人……”


    月薄之轻哼一声,这才不再言语。


    万籁静也立即说:“谁敢和月尊相提并论呢?铁师弟可别折煞我了!”


    铁横秋长叹一声:“与大师兄相比,我确实自愧弗如。”


    月薄之哪里看得铁横秋妄自菲薄,淡漠道:“出了这小竹楼,就未必了。”


    听到这话,铁横秋颇为不解。


    万籁静苦笑道:“看来还是瞒不过月——咳咳,瞒不过尊夫人。”万籁静站起来,拂袖而起,小竹楼里竹风阵阵,曲水台上流水潺潺。


    铁横秋凝神细察,只觉一股极似剑意、却又非纯粹剑意的气息弥漫四周,不由讶然:“这是……?”


    万籁静轻叹解释道:“这小竹楼看似寻常,实为一座剑阵之台。我以七十二根百年剑竹为骨,三百六十朵天罡剑莲为引布下此阵。剑者若立于阵心剑台,剑意便可借流水之势增幅十倍。”


    这小竹楼是万籁静准备着的杀手锏,本来不打算在这样的关头施展。


    他原计划是在剑道大比中一举夺魁,届时再施展出化神层次的修为,自然能达到稳固声望的目的。


    却不曾想到,除了这样的变故,铁横秋和他商量说要对云思归首先发难。万籁静思前想后,也同意了这样的方针,便将小竹楼剑阵拿出来。


    如此震慑之威,远胜于在大比中夺冠。既已展露这般手段,他也无需再参与大比了。


    听闻这小竹楼居然可以增益剑意,铁横秋诧异道:“还有这种阵法!”


    转念一想,万籁静出身阵法世家,于此道造诣远超常人,能布下这般剑阵,倒也合情合理。


    万籁静看向月薄之:“没想到尊夫人对阵法也有研究。”


    月薄之神色淡然,只道:“我不懂什么阵法,只是知道剑意。剑者本源剑意与借外物增益之剑意,大有差别。”


    铁横秋细细感知空气中那几乎难以捕捉的细微分别,心中暗忖:这叫“大有差别”吗?


    万籁静看着月薄之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不由得苦笑轻叹:“唉,剑者天赋之差,可谓是天堑之别。”


    铁横秋在一旁深以为然,连连点头。


    万籁静继续道:“以我的剑道天赋,即便日夜苦修,也难以力压群雄,若辅以小竹楼,却能暂时弹压住场面。但到底是以外物增益,不是自身强大,在大比上若遇到真正的强敌,难免会露怯。”


    他语气转低,微露怅然:“因此我主动退出比拼,实为自保之策。铁师弟不必赞我谦逊,说来……不过是我心虚怯战罢了。”


    见万籁静垂首苦笑的模样,铁横秋目光不由一变,隐隐流露出几分柔软之色。


    月薄之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心中顿时升起一股无名之火:这个大师兄一副爱泡茶的样子,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偏偏小五竟吃这一套!


    月薄之转念一想:对啊,小五不就是最吃这一套吗?


    想当初小五被汤雪都迷成什么样子了……


    而这个姓万的此刻不就和汤雪一个路数吗?


    有念及此,月薄之目光瞥向万籁静,多了几分肃然敌意。


    万籁静作为化神剑修,本能敏锐得很,立即汗毛倒竖,心中腾起几分警惕,同时也有疑惑:我说错了什么话吗?我明明已经很谦虚谨慎讲礼貌了啊……


    然而,万籁静即便再周全再聪明,可惜到底也是一个正常人,因此他挠破脑袋也不可能猜到自己到底是以什么刁钻的角度踩到了猫尾。


    第169章 卖钩


    送走了月薄之和铁横秋后,万籁静又得面对云隐宗弟子们的诘问:“为何要颠倒黑白?当年入魔的分明是月尊,怎会是宗主!”


    万籁静神色淡漠,只道:“你们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也罢,时日一长,真相自会分晓。”


    他并未多作解释,但凭他的威望,众弟子虽心存疑惑,却也不敢再追问,只得带着几分不解和不甘陆续退下。


    弟子们走出竹楼,回头看向那座精巧的竹楼,低声道:“唉,大师兄越来越神秘莫测了。”


    这座竹楼平日里禁止外人进入,乃是万籁静独居的清修之地。


    “这小竹楼当真不凡,竟能随意移动。原本还在云隐宗内,如今却已随师兄迁至白光山。”


    “大师兄不愧是阵法世家出身,竟能造出如此玄妙的阵屋。”


    提及“阵法世家”四字,众人却忽然沉默了下来。


    三年前,万家惨遭神秘魔修灭门。


    万籁静独自继承了万家全部传承,阵道修为因而一日千里。这小竹楼的建材九成九都取自万家旧邸,如今却俨然成了云隐宗之物。


    小竹楼内,万籁静闭目打坐,不知不觉沉入了梦境。


    梦中火光冲天,烟尘弥漫。无数细如血丝的光线倏然穿透双亲的身躯,将他们悬吊在半空。云思归立于暗影深处,嘴角勾起狰狞的弧度:“哈哈哈哈……这便是我赐予叛徒的结局!”


    万籁静奋而暴起,双目赤红,嘶吼着欲扑向仇人,却被一股无形之力狠狠掼倒在地。尘土飞扬间,他挣扎抬头,对上云思归那双淬着冷光的眼睛:“你太弱小了。”


    万籁静踉跄扑地,浑身剧颤,压抑着低吼,似困兽濒死,每一寸骨肉都刻满不甘与痛楚。尘灰沾满他的衣袍,那张向来儒雅的脸上裂出狼狈的痕迹。


    梦中画面如血色的走马灯,不断回旋——父母被缚的身形、飞溅的血光、云思归扭曲的笑脸,一遍遍烙入他的神魂。


    每转一圈,他心口的裂痕便深一寸,几乎要将他彻底撕裂。


    就在他神魂几欲崩裂的刹那,一道漆黑的魇影自深渊缠绕而上。


    ——这魇影,正是古玄莫!


    原来,自本体被灭之后,古玄莫反而挣脱了血誓的束缚,得以脱离魔域,在人间重获新生。


    真可谓祸兮福所倚。


    古玄莫幽冷的低语直接穿透万籁静的识海:“你……想变得更强大吗?”


    万籁静毫不犹豫:“当然!”


    魇影发出一声低笑,霎时如墨渍般散开,迅速浸染他雪白的衣袍。


    就在这一瞬间,打坐中的万籁静猛然挣破梦境,倏地睁开双眼,眼底锐光乍现,一片清明!


    缠绕在他周身的魇影惊惶收缩,发出一声尖啸:“你竟然——!”


    魇影正欲遁走,竹楼内的曲水台忽的水声激荡,一道水流凌空卷起,将那道魇影瞬间困入水中。


    万籁静振衣起身,缓步踱至曲水台边。他垂眸望向水中剧烈挣扎的魇影,唇角微扬:“就让我看看,你能让我变得有多强吧。”


    古玄莫在水中扭曲变形,暗自骇然:他天阶魇魔之体,竟挣脱不出这薄薄一层水障!


    万籁静轻笑一声,指尖轻弹水面,涟漪荡开:“堂堂魔将,可莫要令晚辈失望啊。”


    何氏山庄,水波轻漾,流云舒卷。


    月薄之和铁横秋刚回到山庄,就听闻何处觅出关的消息了。


    只见他依旧一身锦绣华袍,珠冠映鬓,长靴踏云,手中轻摇一柄珐琅鎏金扇。周身却隐约流转着一股锐意,俨然已成功重塑剑骨,再次踏入剑修之途。


    铁横秋望着眼前的何处觅,不由心生感慨。


    而何处觅看向铁横秋,又何尝不是百感交集?


    十年荏苒,他早已不是当年那个轻狂骄纵的少年。历经白光山的旧梦洗礼,再度勘破道心,回首往事,诸多关节皆已清晰分明。


    他知道铁横秋当年对自己并非全然善意,也明白了温润如玉的大师兄又颇多私心。可奇妙的是,他竟全都理解了,也释怀了。


    如今再看向铁横秋,那一套套的花花肠子在他眼中已如明镜般透彻。


    可是,他竟然都不讨厌,反而……反而还更喜欢了。


    他目光缱绻地望向铁横秋,却立刻感应到月薄之冰冷的视线。


    何处觅立即收回视线,心下苦笑:可惜,斯人已有了道侣。


    铁横秋并不知道这看对方两眼的功夫,就无声上演了一场独角大戏。


    他只是笑着恭喜了何处觅,又把小竹楼茶会的事情告诉了他。


    何处觅听了有些惊讶,过了一会儿才说:“你们这样突然公布云思归入魔的消息,恐怕会引起不小的震动。就算大师兄已经是化神高手,也要面对很多压力。”


    铁横秋叹了口气:“我也是这么担忧的。”


    何处觅想了想,语气平静地说:“没关系。如果之后再有人质疑,我会用何氏少主的身份公开支持你们的说法。这样应该能帮大师兄缓解不少压力。”


    何处觅说这番话时,语气沉稳,目光笃定,不经意间流露出身为望族少主的从容气度。


    铁横秋不禁想道:唉,当年那神憎鬼厌的狗崽子还真的长成人了!


    好感慨啊!


    何处觅沉吟半会儿,又开口道:“你是打算攻云思归的心,让他怒急攻心,自乱阵脚,从而不能沉稳地继续隐匿暗处,是这样吗?”


    “正是如此。”铁横秋点头应道。


    “如果是这样的话,只在小竹楼内宣布他入魔,恐怕声势还不够。”何处觅微微摇头。


    “你有什么建议?”铁横秋追问。


    何处觅微微一笑:“有些事情,你一个散修做不来,大师兄那般人物不好做,我倒是正正好,可以安排一番。”


    铁横秋心中好奇,却也不多问,只静待何处觅出手。


    坊间,开始接二连三地传出了云思归的各项丑闻,却不是屠戮万家满门、侵蚀何氏产业这般恶事,而全都是下三滥的路数。


    比如,说云思归本是一个卖钩子的。


    又比如,云思归入门之后,还再卖。


    再比如,云思归入魔之后,还坚持卖。


    他隐姓埋名,在流觞居大卖特卖。


    流觞居里还活着的伙计也是很多的,在何处觅的授意下,以“目击者”的身份绘声绘影地宣扬此事。


    何氏书局更是迅速跟上,推出新话本《仙门宗主卖钩记》《大钩传》《钩真人》《云思钩》等等,题材香艳惊人,不推自火——甚至引来别家书局争相抄袭,一时间,云思归卖钩的轶事传得满城风雨。


    此刻的白光山正道云集,又恰是那轶闻的源头,一时间风声火起,热闹非凡。


    虽说都是正道弟子,可谁说正道人士就不爱聊八卦?那些话本被翻得哗哗作响,众人看得不亦乐乎。


    云思归披着“玄机阁主”的身份,每日耳闻各方议论,听得门下弟子津津乐道他那“卖钩往事”,几乎气得呕血,却偏要强作镇定,不敢流露半分异色,唯恐一不小心泄露了真实身份。


    他好几次险些按捺不住杀意,想要踏平流觞居,或是直取何处觅的性命。


    但最终,他还是将这股戾气压了下去。


    三年前,他之所以敢对万家下手,是因为听闻魔尊遭遇不测,月薄之生死未卜、自顾不暇,他才趁乱出手。


    更何况,屠灭万家与对何氏开刀完全是两回事。


    何氏产业遍布天下,何氏家主更是深不可测,这样的人与势,绝不是能轻易撼动的。


    云思归咬紧牙关,眼中寒光闪烁,终究咽不下这口恶气。他冷哼一声,低语道:“待到剑道大比之时,我必以牙还牙,让你们尝尽苦头!”


    云思归每天过得狗熊气短,而月薄之却也不太舒心。


    月薄之随在铁横秋身侧,眼看他与何处觅、万籁静言笑往来、左右逢源,心中愈发不快。


    加之这些时日,铁横秋一心练剑,闻鸡起舞,每每睡下便嚷着这里酸那里痛,害得月薄之好多日不好意思蛊毒发作。


    大比之日渐近,铁横秋练得越发紧了。


    他心中暗忖:我们如此刺激云思归,大比那日他必定有所动作。虽说何处觅与万籁静都齐心协力,打包票说已做好万全准备,可云思归那老阴公的路数,又岂是这两个好人家出身的能防得住的?


    唉!


    我还是得练!


    铁横秋加练至掌灯时分,连饭也顾不上吃,便匆匆去找何处觅与万籁问了一下进展。待商议完毕,已是月上中天。


    见这天色,铁横秋咯噔一下,暗道:不好,我家那口子得生气了!


    他加紧脚步回到庭院里,却见屋子里灯火已灭。


    推门而入,一屋昏暗,无声无息的。


    他却没那么天真:那家伙肯定没睡。


    他故作不知,轻手轻脚地走到床前,缓缓掀开床帐。


    身为元婴剑修的他,黑夜也能视物。


    只见月薄之拥被而卧,双眸轻阖,姿容静好如画。


    但铁横秋却知道,这可不是什么无害的睡美人。


    稍有不慎,这美人一睁开眼,就是吞噬一切的深渊!!


    铁横秋抿了抿唇,往床边坐下。


    他是“入芝兰之室,久而不闻其香”,浑然不觉自己身上沾满了何处觅房中的熏香。


    带着其他男人的气息踏入月薄之的领域,刹那间,月薄之周身魔气汹涌逆冲,几乎顷刻就要化作实质的怨戾蒸腾而起。


    铁横秋却忽而伸手,拂过月薄之的眉心。


    月薄之感受到这样的触感,眼睑微微颤抖,终究没动,只是继续假寐。


    铁横秋却开口,声音低得仿佛是自言自语一般,但是口齿清晰地道:“啊……这是真的吗?薄之真的成为了我的道侣了,此刻还躺在床上……”


    月薄之的睫毛缓缓垂落,如同一头在睁眼发威的前一瞬被驯服的巨兽。


    见状,铁横秋继续吟唱:“我的道侣,睡着了也这么美。真是天上地下都没有得比的。唉,今天练剑练了一天,都没和薄之好好说话,还得去和万籁静、何处觅这两个憨货周旋,真的好累哦。那两个臭男人,我看到就烦,没办法,为了我心爱的薄之,我什么恶心的事情都能做!嗯,今天回来终于可以看见我家薄之如此安心的睡觉,洒家这辈子值了……”


    第170章 白光山初赛


    万众瞩目的百丈剑道大比于正式拉开帷幕,各界修士齐聚白光山演武峰,共同见证这一盛事的开启。


    最令人瞩目的,却是闭关多年的百丈仙人。


    百丈仙人得此名,乃是因为他的合体法相有百丈之高。


    但见他身着最简单的云纹素白道袍,宽袍大袖,无风自动,眉目疏朗,下颌留着一缕清髯,眼神温润平和,不见丝毫锐气,仿佛只是邻家一位温和的长者。


    然而,当他立于高台,目光缓缓扫过全场时,一些修为精深的弟子却不由自主地微微屏息——他们仿佛看到的并非一个具体的人形,而是一尊顶天立地、高达百丈的巍峨法相虚影在其身后一闪而逝,那法相蕴含着浩瀚如海的威压,虽含而不露,却已足以让生灵本能地感到自身的渺小。


    可他真人脸上,依旧带着那抹令人如沐春风的淡淡笑意。


    就在这众目聚焦之时,百丈仙人微微一笑,不疾不徐地抬起手。


    他的掌心之中,托出一枚不过寸余的物事。那东西似玉非玉,似蕊非蕊,通体流转着一层温润朦胧的毫光,光芒吞吐间,隐约可见其中似有莲瓣开合、时光流淌的微妙异象,极为神异。


    台下几乎所有修士都不由自主地引颈向前,试图将那宝物看得更真切些,眼中无不流露出惊叹与渴望。


    铁横秋更是从座中微微前倾,明目圆睁,仿佛要将那宝物吸入眼中:“这、这难道就是净时莲心吗?”


    月薄之的寿数,始终是铁横秋心头一道难解的忧患。


    从前,月薄之因为心疾而不能长寿。后来境界突破,心疾自愈,却不想又坠入魔道。紫府与魔脉联通,只怕会和历代魔尊一般短折而死。


    铁横秋好不容易破开了这一层联系,却不料反令月薄之经脉受损,暗伤沉积,如影随形。


    如今,他只盼这株净时莲心真如传说中那般神异,能愈合旧伤、稳固道基,换月薄之从此长生无忧。


    百丈仙人闻声转头,朝他含笑颔首:“这位仙友好眼力。不错,此物正是净时莲心。”


    他目光在铁横秋身上停留片刻,眼中闪过一丝欣赏,复又沉吟道:“小友根基扎实,气度沉凝,倒是难得。不知师承何门何派?”


    铁横秋微微一怔,随即敛容恭声答道:“仙人谬赞了。晚辈铁横秋,原是云隐宗门下弟子,如今……已脱离师门,不过一介散修罢了。”


    自小竹楼茶会一叙后,铁横秋这个名字,也渐渐在修真界中传开了。不少人都对这个突然冒出来的散修颇感好奇。


    台下已有窃窃议论之声:


    “已经脱离云隐宗了?好端端的为何离宗?莫非……与几年前那桩变故有关?”


    “你没注意吗?何氏少主何处觅,不也是脱离了云隐宗,才来参赛的?”


    众人的低语并未逃过云隐宗镇山大师兄万籁静的耳朵。他依旧端坐原地,神色平静,唇角甚至还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从容开口道:“云隐宗立宗之本,在于来去随心,聚散如云,尊重缘法。门中从不强留弟子,亦不以出身拘人。”


    正如他所言,云隐宗向来门风开阔、不拘一格,正因如此,才吸引了众多修真世家的子弟前来修习剑道、结交同道。不少世家传人在此结丹成婴、大道有成之后,便会返回本家,将宗门所学反哺家族。


    这样的门规,为云隐宗带来了一个显而易见的好处:宗门之中,始终不乏来自高阶修真世家甚至其他名门的杰出子弟。即便他们中的许多人并未长久停留,却也使云隐宗在修真界中织起了一张庞大而深厚的人脉网络。


    这是任何宗门都难以轻易企及的根基。


    而此举所带来的弊端,亦同样清晰可见:宗门之中,弟子往来如流水,难有长久凝聚之心。虽广纳天下英才,却往往如过客匆匆,人才留不住,也是一种对宗门资源的浪费。


    岁月流转,宗门也逐渐摸索出应对之策:除非明确认定某位弟子为传承之人,否则便极少向其倾注本派核心资源。反正那些世家子弟前来修行,多半自带丰厚资粮,师门倒也乐得省心。


    然而如此一来,门中无背景的普通弟子便处境艰难。他们既难得资源倾斜,又常受世家子弟排挤欺压,修行之路倍加坎坷。


    铁横秋当年就曾在这般弊端之下吃尽了苦头。


    百丈仙人闻言,眼中泛起一丝追忆之色,微笑道:“不错。说起来,老夫年少之时,亦曾是云隐宗门下。后来缘法所致,自行离宗,成了一个天地为家的散修。”


    百丈峰,并不在云隐宗七大主峰之中,原本是无名峰,却因百丈仙人曾在此结庐清修,感悟天地,引得道韵凝聚,竟使此峰灵脉渐苏,一跃成为钟灵毓秀的风水宝地,得名“百丈峰”。


    铁横秋心里想到:如果百丈仙人知道百丈峰是被月薄之一剑削了,不知道会是什么想法?


    百丈仙人淡淡一笑,目光转到铁横秋身边的月薄之身上。却见月薄之依旧戴着鲛褪遮掩真容,一身雪氅裹身,姿态纤弱,似是一株病骨支离的垂雪寒梅。


    百丈仙人目光掠过他衣襟,未见参赛木牌,不由温声问道:“这位仙友,未参与本届大比么?”


    月薄之并未应答,只低低咳了两声,苍白的手指微微收紧氅衣。


    台下隐约传来窸窣低语:


    “铁横秋家这位病美人,性子可真傲得很,任谁搭话都不理不睬的。”


    “啧,连百丈仙人问话都置之不理……只怕不是傲,是聋吧?”


    “有道理啊,好像也没怎么听过他开声,该不会还是哑的吧?”


    “又聋又哑啊?铁横秋虽然只是散修,但好歹顶着月薄之弟子的名头,怎么找了一个这样的?”


    “月薄之的弟子?你真信啊?谁不知道月尊从不收徒。再说了,那铁横秋刚告发完云思归就立刻脱离宗门——这还看不明白吗?”


    “你的意思是……”


    “他不过是万籁静推出的一枚棋子,假借月尊之名,扳倒云思归罢了。云思归到底入魔了没有,谁知道呢?但现在云思归声名狼藉,万籁静八成是云隐宗下一任掌门人了。”


    话音落下,几人交换眼神,皆露出心照不宣的神情。


    月薄之不理人,场面果然不好看。


    铁横秋见状,忙上前一步,温声解围:“仙人恕罪,这位是在下的道侣。他自幼体弱,独居家中我实在难以安心,因此不论去哪,总习惯带他在身旁。”


    百丈仙人听罢,目光在铁横秋脸上停留片刻,又朝月薄之投去一眼,半晌才缓缓颔首,语意莫测:“嗯……原来如此。”


    百丈仙人又和众人寒暄几句,便宣布大比开始。


    初赛进程颇为顺利。


    铁横秋一贯藏锋守拙,不轻易显露真正实力,加之对手修为普通,他便只以寻常的云隐剑法应对,从容取胜。


    台下观赛者见状,却纷纷摇头低语:“还说是月尊的弟子呢,果然是骗人的。”


    专门来看铁横秋比赛的凌霄宫主也寒着脸摇头:“我居然不去看爱徒的首赛,跑来看他。我到底在期待什么?”


    铁横秋胜了之后,从擂台上下来,径自走向月薄之。


    月薄之拢起雪氅,看着铁横秋,问道:“怎么不用寒梅剑法?”


    铁横秋咧嘴一笑:“怕吓着他们。”


    月薄之嘴角微微一撇,偏过头去,不再说话。


    铁横秋一看这状态,就知道坏了:这家伙又不知道在吃什么醋了。总不能是以寒梅剑法传人的身份吃云隐剑法的醋吧?


    还得是咱家薄之,吃醋吃得有水平,有风采,吃出了旁人没有想过的角度!


    铁横秋低笑一声,向月薄之凑近几分,温声道:“寒梅剑法这般清绝高致的剑术,自然得挑个配得上的对手才行。我一想到这剑法曾得你亲手点拨,就恨不得将它藏起来,这辈子都舍不得轻易动用。”


    月薄之闻言,还是一副高冷的样子,但是下撇的嘴角已经微微翘起了:“哼,剑法哪有学了不用的?把它束之高阁,才是最大的不尊重。”


    铁横秋忙道:“我明白了,下回我就用。以后我都用寒梅剑法,我砍西瓜都用它!”


    就在这时候,却见一道人影靠近。


    抬头一看,见是何处觅,月薄之刚刚翘起的嘴角又拉平了。


    铁横秋没好气地笑笑,对何处觅说:“你也赢了初赛了?”


    “侥幸得胜。”何处觅微微颔首,朝铁横秋拱手笑道,“同喜,同喜。”


    就在这时,最新一轮的对阵名录于玉璧之上缓缓浮现:“何处觅对阵苏若清”。


    何处觅目光扫过这两个名字,神色倏然一凝。


    台下观战人群中也响起一阵骚动:


    “何处觅?!他……他不是剑骨已失,早成废人了吗?怎会来参加大比,还从初赛突围了?”


    “似乎是说得了什么造化,如今又重修剑道了。”


    “有造化也到头了,居然在赛程早期就碰上了苏若雪。”


    “苏若清?可是那位凌霄宫首徒?她号称同辈无双,这下何处觅怕是难了!”


    ……


    何处觅神色凝重,显然是压力不轻。


    铁横秋为了劝慰他,便颇有些大言不惭地说道:“苏若清吗?没听说过啊,什么人啊。我看那凌霄宫主也一般二般,她的徒儿能高到哪儿去?”


    何处觅听得哭笑不得:“这话也就你敢说了……”


    铁横秋心想:我还算客气了,你要让我家道侣张嘴评价……


    这么想着,铁横秋把目光投向身侧的月薄之,但见月薄之一脸的深以为然,显然觉得凌霄宫主练的天赋就那样,不如回家种地。若拿这六百年修炼的功夫种树,种出来的树好歹也比她的修为要高得多。


    就在这时候,身后传来一声清叱:“狂妄之徒!安敢对我师尊不敬!”


    铁横秋与何处觅悚然一惊,蓦然回首,只见凌霄宫主和她的爱徒苏若清眸含愠色,正立于他们身后不远处。


    铁横秋:人生尴尬事之一……背后说人结果人就在背后。


    铁横秋摸摸鼻子,低声对月薄之道:“人在我们背后,你怎么不提醒一下啊?”他相信,凌霄宫主站在背后,月薄之肯定是能察觉到的。


    月薄之却一脸无所谓:“人?什么人?”


    铁横秋:……罢了,罢了。


    凌霄宫主本就与铁横秋结有旧怨,此刻听他这般狂妄言语,更是气得脸色发青。只是大庭广众之下,若与一个小辈争执,实在有失身份,只得强压怒火,咬牙不语。


    苏若清见状,当即上前一步,冷声道:“你们是什么身份,也敢在我师父面前大言不惭?”


    铁横秋弱弱解释:“原本也不是在面前,是在背后的……”这不是你们自己主动走到我面前嘛。


    何处觅见铁横秋用怂货的语气说拱火的话,也是无语了,忙用手肘捅了捅他,随即朝苏若清与凌霄宫主深深一揖,恭声道:“铁师弟言语无状,实非有意冒犯,还望前辈海涵,勿要与他一般见识。”


    苏若清冷笑道:“不过是云隐宗不要的狗,以后吠的时候,记得躲着点儿人。”


    何处觅眉头微蹙,这话刺在他心头旧伤之上,却仍强自按捺,并未作声。


    铁横秋也听惯了难听的话,只觉苏若清这话还算文雅,倒也不甚在意。


    一旁的月薄之却眸光一寒。


    他容不得旁人这般折辱铁横秋,当即冷笑一声:“老宫主去后,整个凌霄宫再无会使剑的,这是尽人皆知之事,即便无人说,难道也无人知吗?”


    此言一出,凌霄宫主和苏若清脸色剧变。


    围观的群众也十分讶异:啊,原来这个病美人不是聋哑人啊!


    一副听不见别人说话的样子,看来真的是生性不爱说话而已。


    幸好他不爱说话。


    要是爱说话,应该活不到这个岁数吧!


    凌霄宫主简直要气得撅过去了,但众目睽睽,必须维持正道宗师风范,只好负手而立,但眸里迸射的寒光已经可以杀人了。


    苏若清怒道:“无名小辈安敢妄议我宫剑道?”


    听到苏若清指责月薄之,铁横秋也来气了,冷笑道:“神树山庄追击柳六那时候,苏仙友你是不在啊,没看到凌霄宫主碰到我家月尊是什么样子,屁都不敢放一个。月尊还没出手,她就快跪下来了。的确不像是能使剑的样子呢。”


    苏若清当时确实不在场,闻言不由得一怔,下意识望向自家师父。


    周遭围观修士原本就竖着耳朵,此时更是目光灼灼地聚焦在凌霄宫主身上,空气中弥漫着无声的探究揣测。


    凌霄宫主在这众目睽睽之下,只觉气血翻涌,颜面尽失。她强压震怒,咬牙冷笑道:“我对月尊乃是敬重。你既口口声声自称月尊真传,今日我便要看看,你究竟有几分能耐!”


    说罢,凌霄宫主再压不住心头怒火,拂袖便要拔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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