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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1章 将至


    事发后一个月,杨贽都没来公司,往常大咧咧停在楼下的车,亦不见踪影。人没来,倒是往杨筱家邮了份协议,白纸黑字写着自愿退出智妙,无偿。


    意料之中又意料之外。以杨贽的性子出了这样的事绝不会再留在智妙,但杨筱没想到的是,他居然一分钱也不要。


    但她倒也不会因此而对他感激涕零,腰间大片的青紫现在平躺着都疼。心底只是有种战争刚拉开帷幕,以为飘过来的是硝烟,结果抬头一看是白旗的感觉。


    这么一来,自然学长介绍的律师也用不上了,但她仍旧给人包了个大红包,又知会了大洋彼岸的学长一声。虽说这一个月在家休养,但荇洋那边模型初步验证通过,接下来就是接着联系市三院,喂更多数据后投入市场试运营,这种关键时刻她又怎么闲得下来。


    不过短短两月,市三院那边态度也变得模棱两可起来,让她时常摸不着头脑。明明给他们提供了初步数据,但好像又不愿意进一步配合,帮助智妙搞出些成果来。


    这几天扈主任的手机都快让她打烂了,对方还是咬定了就不松口,告诉她,院里有其他安排,他做不了决定。


    但弥勒佛终究还是以慈悲为怀,明里暗里地告诉她,院里的意思是,让她把模型还有技术打包卖给他们,他们自己来揽。


    好家伙,原来是自己想吞了智妙,所以这才一直拖着他们不给推进度。等智妙被拖到资金链断裂,他们压低价格再买入。


    好一出资本家的大戏。


    杨筱当然不同意,黑着脸感谢了扈玉方给的小道消息,挂了电话。趿着拖鞋,在客厅里走来走去,又抄上了车钥匙出门了。


    她最终还是用了公司的车。先前杨贽在,人家自己有车又出了钱,她要是一个人天天霸占着车,总归是不好。再加上她以前怎么着都行,能省则省,但现在腰伤还没完全好,实在是没办法长时间站立,还别说挤早晚高峰地铁。


    到了公司,杨筱刚刷开楼层的门,里面就传来一声惊呼。


    “杨总,你可以算来了!”赵目桃抬头见是她,跟蹦似的弹起来,拍着手,“我们都好想你,刚刚萧飞还在问你什么时候休完假回来呢。”


    公司大老板打了二老板,对于公司整体声誉和员工管理来说都不是什么好事情。于是赵目桃一致对外统称,小杨总身体不适休假去了。


    但实际上,大家不过都是在揣着明白装糊涂。那天动静那样大,连工位靠最外边儿的赵目桃都听到了,技术部那俩不可能什么都不知道。


    刘荇洋见杨筱来公司了,立马低头给她发消息,想午饭时间约她聊聊。杨筱一贯敏锐,这要么数据出问题了,要么…


    杨筱在楼下咖啡店选了个角落里的位置,避开来往人群推门而入捎来的冷意,北京入冬了。刚落座,她开门见山:“是大杨总想带你走吗?”


    要是数据出问题何必单独约她聊,公司什么地方不能聊。既然在公司不能聊的,那怕只有关乎工资和未来去向了。


    “是,杨姐。我…”刘荇洋没点咖啡,接过店员添的热水,握在手心里,往外冒着白气,“我家人又住院了。”


    “理解,我也的确没办法在你现在的工资基础上,再给你涨了。但这一点,大杨总能做到。”杨筱端起咖啡,喝了口,苦味里裹着豆子的醇香浓厚。她放下杯子,又补了句,“我记得当时,你的合同里没有签竞业条款吧?”


    刘荇洋猛地抬头,又迅速低下:“没….没有的,这个我确认过。”


    “对不起,杨姐。”说完,像是好学生犯了什么错似的,一直垂着头,不敢直视杨筱的眼睛,给她道歉。


    “哪有什么对不起我的,真的。我也相信你的为人,不会把智妙的东西带到那边去的,对吗?”杨筱以退为进,说出了她害怕但又不得不面对的问题。


    “杨姐,放心吧,我走前可以和公司签补充协议,至于核心算法和数据这块,我会剥离干净的。”刘荇洋望着玻璃桌面,又伸手推了推眼镜,语气诚恳,“我不会做伤害智妙的事,它也是我的心血。”


    “好。”杨筱笑了起来,挥手叫来店员,“点咖啡吧,我请客,白水估计没那么提神。”


    “谢谢杨姐,其实…我以为你会怪我的。”刘荇洋见她笑了,才敢把心里憋着的话说出来,曾经说下的大话,要让杨姐赚钱,如今也成了玩笑话。


    “失去你这么好的伙伴,对智妙来说的确是个很大的损失。”杨筱耸耸肩,扎起的短马尾随之晃动,“但这没什么,很正常的。职场和菜市场一样,不够物美价廉,是留不住顾客的。”


    “杨姐…”感觉刘荇洋下一秒都要哭出来了,杨筱赶忙打断,“好了,我去买点蛋糕上去分给他们。荇洋,我们智妙随时欢迎你回来。”说完,起身朝收银台走去。


    刘荇洋还坐在椅子上出神,他心知肚明,比起杨贽财大气粗式管理,显然杨


    筱是更会精细化管理员工的那类人。


    而且这一走,谁都知道,他不可能再回来了。


    市里仿佛还处在秋天里,是和夏天缠在一起的秋天,天气时而冷时而热。科室来了很多病患,周岐忙得焦头烂额,连去食堂吃个饭都跟往嘴里倒似的。


    苗月随意地用指节扣了扣食堂餐桌,试图吸引周岐的注意力,但他没抬头。这谁的手一看便知,指甲盖儿不过是从酒红色换成了大红色。


    “最后和你说一回,到此为止。”苗月站在他对面,见他埋着头咀嚼,饭菜混在一起往嘴里扒,“谁在和你抢吗?”


    周岐没吭声,拿纸巾擦了擦嘴角,转身端起餐盘走了。谁和他抢,阎王爷和他抢。


    身后是一阵急促的高跟鞋声,落在食堂地砖上,哒哒哒的,很清脆。但周岐觉得刺耳得很,又加快了脚步。


    “周岐!”苗月见他走在人流前,快要消失在食堂门口,只得拔高音量叫他。


    周岐步履没停,像他在告诉她,调查也不会停。


    苗月冷笑一声,朝着反方向走去。既然如此,那就随便吧,他是死是活,和她毫无干系,自己再怎么青睐他,也不可能为了他,丢掉钱和权。爱情不值钱,钱值。


    周岐刚进科室,就听到门口护士们在议论着什么海鲜市场。他没听清,也可能是忙得没功夫听,刚坐下就接着叫号看病,索性下午病人少,下班也早。


    边走边掏出手机,正要给杨筱打个电话,结果方丘那头快了一步,“周岐,华南那边可能有非典了,你自己最近注意点啊。”


    “非典?”周岐下意识地重复,零几年的病怎么会又卷土重来,“师兄哪里来的消息?”


    方丘的声音也不似平日里的吊儿郎当,“哎哟,武汉,华南海鲜市场那头。消息不知道真假,我之前那群里都传疯了,那CT拍出来跟白肺似的。和当年非典特别像,我估计一会儿三院就要下口头通知了,让你们留心武汉来的发烧病人。”


    周岐心一沉,“好,我知道了师兄,你也小心。”等那头挂了电话,他站在原地,早下班的愉悦此刻已经荡然无存,点开免打扰的群消息,果然,群里已经炸开了锅。


    他果断给杨筱打去了电话,那头嘟了两声就传来了杨筱有气无力的一句“喂——”


    “怎么了?”刚看完一条条弹出的群消息,再听到杨筱此刻的声音,周岐觉得自己的心都快提到了嗓子眼儿。


    “我的大将跑了。”杨筱坦白,又在那头叹了好长一口气,“我和杨贽闹掰了,现在他投奔杨贽去了。今天和他在楼下聊,我装得那叫一个大度。什么欢迎他回来的话都说出来了,其实我是真舍不得,多能干啊。”


    周岐听完,一时间巨大的信息量朝他涌来,短时间内一颗心要为两件事而煎熬,让他有些难以抉择,是先关心她的情绪,还是先告诫她,留心非典?算了,一件事一件事的来吧。


    “筱筱,”他放缓了语气,“武汉那边出现了高度疑似非典的病例,近期暂时不要去那边,还有留心周围在武汉有过旅居史的人。”


    “如果你愿意和我说有关杨贽的事,我当然愿意倾听,不愿意也没关系。至于大将,她/他走了,一定还会有更适合的人出现,相信且期待就好。”周岐摁了摁车钥匙,拉开车门坐进车里,杨筱的声音立马变得无比清晰。


    “好哦。有时候觉得,如果我有妈妈,应该就是像你这样的吧?”说完,杨筱自己都觉得这话说出口荒谬得不行,举着手机哈哈大笑了起来。


    周岐发动了车,听着杨筱那头咯咯的笑声,也不觉勾起嘴角,“这是不是网上说的男妈妈?”


    “你这网速挺快的。”杨筱调侃道。


    “所以现在心情好点了吗?”


    “好多了。”杨筱实话实说。


    “那我这网上得还算值了。”周岐轻轻笑了声,“我们到家聊,这会儿开车。”


    “好。”


    周岐打开了车载音乐,一瞬间钢琴声从里溢了出来。车窗外满是紫红色的晚霞,像匹布似的铺在远山前,风从虚掩着的车窗内钻入,带着股凛冬的气息,一切都宁静得像是风雨将至。


    嗯,在天崩地裂前,他先得把车停在地库里,然后解开安全带,拿出手机,接着向北京人民问声好。


    第52章 混蛋


    纪衡堵在路上许久,内心烦躁得不行。刚要伸手摸烟,副驾上的苗月就伸手重重地打了他手背一下,那块皮肤瞬间泛红,“以后我在车上,要么你下去抽,要么你下去。”说完,理了下耳后的头发,光洁的脖颈上露出块红痕。


    “苗大小姐,脾气不小。”纪衡倒也没再继续,打消了抽烟的念头,睨了她一眼,“怎么,昨晚找老相好又被扫地出门了?”


    说完,他再一次觉得自己名义上的妻子,实在是难以管教。


    派人跟着她,结果无一不是被发现后,结结实实地挨了好几下皮包砸脸,鼻青脸肿地回来找他狮子大开口,要赔偿费。因为她知道,自己不敢也不能拿她怎么样,毕竟苗家还在她背后。于是索性躲都不躲了,见着他的人劈头盖脸就是一顿打。


    纪衡有时觉得良好的家世和教育,换来的是对于声望的极致追求,他亦是如此。一边反感她不顾他脸面三番五次地跑去医院找那小医生,一边因从小接受“不能打女人”的教育理念,不稀得动手教训她。就床上那点功夫,对苗月而言,更像是情趣。


    所以他只得把他的怒火往她爱而不得的小医生头上转移。毕竟一贫如洗的医生,家财万贯的富家小姐,遇上重重艰难险阻,这不是话本里最爱演的桥段么。倒显得他这个丈夫,像是外人一般了。真要按话本里走,把小医生捆了去,套上个麻袋往死里打,对纪衡这样的人来说,简直是耻辱。


    好像是他得了失心疯,在意苗月到连他的脸面都不要了。


    他要出气,也要用杀人不见血的方式。万一要是动土动到太岁头上,惹恼了苗月,医院还得损失点儿人才,多得不偿失。神不知鬼不觉地除掉那躺在病床上奄奄一息的植物人,切断那小白脸医生和苗月的直接联系,才是上策。


    不过,纪衡倒是没想到,周岐对周大舌感情还挺深,一个毫无血缘的养父也值得他冒这么大险和自己对着干,三番两头坏他好事。先前他都忍了,毕竟平日里纪苗两家做事干净,周岐手里那些东西能掀起什么浪来。只是,这回都跟到他面前来了。


    昨夜里他在车后排刚合上眼,准备眯会儿。司机就告诉他,被人盯上了。他甚至都懒得往后看,眼前这个节骨眼儿上敢跟着他,死不长教训的,除了周岐还有谁。上回那沃尔沃修好了么,又能跑他眼前晃来了。


    想到这里,又见面前缓缓蠕动着的车流,纪衡起了点作弄苗月的心思,逗小孩儿似的口吻:“喏,自己翻我手机看看,昨夜里你那小医生干了些什么好事。”说完,伸手把手机递给苗月。


    苗月抱着手,双臂环在胸前,没有丝毫要接的意思。纪衡笑了声,咣当一声把手机扔在了后排座椅上,“少给我摆谱,人还活着呢。我倒也没下三滥到和自家老婆的玩具过不去吧?为了让你开心,已经给我折了不少兵了。这回他可是跟到棉厂去了啊。”


    苗月听不得他这些假模假样的话,开窗放了些冷风进来,过了会儿又开口,“哄我开心还是想要我手里的股份,你比我清楚。”


    “这就没意思了啊,苗月。”纪衡笑意全无,家里给挑的妻子,聪明能干,家世外貌都上佳,唯独缺了点情调,好像什么甜言蜜语到了她这里统统都变成了利益互换,没意思,还是外面那些嘴甜会哄人的对他胃口,“那地到手,棉厂可要马不停蹄地转了。上回,教训也给了,骨头也裂了,哎人家就是不长记性。这回你要是再护着他,小心玩火自焚。”


    “我用得着你提醒?”苗月瞥了他一眼。


    “你最好是。”纪衡一脚油门,也不顾什么车距,紧紧地贴上了前车,冷不丁地回了句。


    真是蠢货。纪衡是,周岐也是。苗月此刻内心


    也没比纪衡的烦躁少到哪里去,甚至快填满她胸口。同时烦躁里还有种末日来临前的兴奋与激动,像是鸟儿被困在笼子里久了,某天看到笼子以缓慢的速度向外打开了一样。她承认,她很期待周岐这样不要命的,来彻底推翻她所在的奢靡又虚假的世界,尤其是在她发现,自己婚后,越发没有自由开始。


    婚礼盛大而隆重,新郎外貌尚可,家世相匹。这场交易,没有人吃亏,除了她。她的父亲拿到了更多的权和钱,继续扭曲地向上爬着,要万人敬仰。她的丈夫虎视眈眈地盯着她不到2%的股份,使尽浑身解数也要讨来,好开疆扩土。


    她已经变成了纪夫人,来往穿梭于觥筹间。顶着丈夫的名头,组上一局又一局浮夸的太太局,替他们巩固人心。钱和权势,在她的人生里,不再是点缀,而是锁链。钱多钱少,权多权少,要借她的力,但和她无关。


    曾经周岐儿戏般的交易,在她看来不过是猫捉老鼠游戏,她乐意看,乐意让些彩头给他。偶尔警告他一下不要越界,也是见面的好借口。不过现在,她想要这个玩具,替她博一把自由了,毕竟她早告诫过他。要是这把输了,她会再找个周岐玩,赢了,她会有自由。


    总之,她苗月才不会是输家。


    荇洋离职后,杨筱买了张折叠床,每天都草草睡在办公室里。王若蓬有时下班路过智妙,会给她送点换洗的衣服去,经常像个小老太太一样,背着手叨叨她:“你这生活质量还不如给人打工嘞。”


    没办法。技术部这头刘荇洋走了,只有萧飞一个人挑大梁,但最近好几个随机测试都过不了,全都是数据过拟合。于是抛开数据,这模型跟个傻子一样,一问三不知还好,这下是一问三乱答。甚至在和一家社区医院洽谈,正要展示时,丢了个大脸,让人直接给轰出来,灰头土脸的。


    智妙剩下这俩兵,眼下也当不了将,执行命令没问题,真要把事情交给他俩解决,又没法彻底搞定,总要剩些尾巴,等着杨筱自己来解决。技术上的活儿,她确实不懂。眼下只得开源节流,但又找不着源,发了招聘启示,给不出杨贽在时那么高的工钱,自然也没人才愿意纡尊降贵来智妙。


    杨筱焦灼得没日没夜地在办公室,联系医院,交涉人员,联系医院,交涉人员,压力大到一度躯体化再犯,躺在办公室动也动不了。吃完药缓会儿,好点了又爬起来,一遍遍点开现金流核算。


    王若蓬见着她瘦得都快脱相了,拽着她又去看了心理医生。等她就诊那会儿,坐在沙发上给周岐打了个电话。周岐正走在食堂回办公室的路上,见是陌生来电,接起时礼貌性地自报家门,“您好,市三院心外周岐。”


    周岐这头下一句话还在嗓子眼儿,那头就传来王若蓬的一顿臭骂,“我找的就是你,周岐。我之前从没找过你事儿,筱筱躯体化最严重那会儿,我也没想着找你,你离她远远的就是最好的。结果现在你又找上她了。”王若蓬的声音又冷又硬,“好,我不否认你的确能开解她,但她被杨贽那狗东西甩在柜门上,后背现在还是一片青紫,咬着牙没日没夜工作,身体到处出问题的时候,请问你在哪里?”


    “是,杨筱是很独立,独立到她总觉得病了痛了自己能扛,但你好歹尽些恋人间应该有的责任吧?我知道,你很忙,但你连最基本的关心都做不到,你为什么要回头,为什么还要去招惹她?”


    周岐这边陷入了一阵漫长的沉默。他张了张嘴,话却吐不出来,他发现自己无力反驳王若蓬说出的任何一句话。因为她说的没错。他一边忙着医院的工作,一边盯着纪家那头,这样分身乏术的时刻,他竟然还头脑不清醒地、稀里糊涂地、拿着廉价的包子、豆浆和红玫瑰,迫不及待地要给杨筱慰藉和爱。


    “对不起总之,谢谢你告诉我。”周岐举着手机,声音竭力维持着平稳,但手指却忍不住地颤抖,连带着手臂也泛起股冰凉的麻木,阵阵寒意从脊椎漫至头顶,耳边甚至开始出现嗡鸣声。杨筱最近总是用工作忙来轻描淡写地带过所有对话,他居然真的信了,甚至毫不怀疑。他无法想象,电话那头的她,是如何在躯体化的窒息感和疼痛间挤出个笑脸,对着话筒说出“我没事,只是工作量大”后笑容瞬间消失的模样。


    而他像个傻子一样,苦苦地追着没有结果的真相不放,却连自己耳边的真相都听不清。周岐觉得此刻像是他把心放在砧板上,被利刃如剖鱼片般,一片一片剜下来。那厨子一定刀功极佳。因为不知道挨了多少下,心却还在血淋淋地跳动着。


    没有迟疑的,他又请假了,事由:去北京。


    主任脸色不好,他也顾不上了。和他打电话时,杨筱不时小声地吸气是因为后背疼啊。嘿嘿笑时,声音里的疲倦和沙哑是因为她已经很久没好好休息了啊。上次随口一提的“想吃医院门口的糖炒栗子”,是真的想吃,还是借以想象来缓口气的念想呢?


    周岐觉得自己真是个混蛋,彻头彻尾的。


    第53章 沉默


    周岐落地北京,已是凌晨。这座城市,好像从不会停滞一般。夜里两点,打车的队伍仍旧长不见尾,排了一圈又一圈。等他马不停蹄地赶到智妙楼下时,那层楼的灯早灭了,只剩下一片漆黑。


    他居然觉得松了口气。


    好歹,至少杨筱这会儿已经歇下了。


    正要转身离开时,那层楼靠窗的一间又亮起了灯,拉着窗帘,看不清内里是谁。于是他朝楼里跑去,两步进了电梯,心跳得很快。说不上期待,更多的是胆怯。他害怕见到王若蓬电话里描述的那个她。


    电梯开了,转角就见到了智妙的指示logo,公司的玻璃门紧紧合着。他照着王若蓬给他发的门禁密码,开了那道门,脚步放缓。柔软的地毯铺遍了整层楼,避免平日里拉动椅子发出尖锐摩擦声的同时,也削减了脚步声。


    所以杨筱端着凉白开,一转身见他带着满眼的红血丝出现在自己办公室门口时,愣住了。久久相望后,她放下了手里的玻璃杯,抬脚朝他走去,一步一步。


    周岐没等,步子迈得很大,走到她面前,握住她的肩头轻轻地揽在了怀里。门外的饮水机叮了几声后,又开始烧起了那壶里剩的水。不一会儿水壶里开始沸腾,滚烫的水汽翻涌冲撞,把壶盖掀起,发出一声声清脆的碰撞声。


    周岐没搂她腰,连肩头也是虚虚带了一把,往日炙热的拥抱,胸膛与胸膛间体温的交换,也在这个冬夜里降了温,缝隙间蹿出些凉意来。杨筱何等的敏感,她用发丝蹭了蹭周岐的脖颈,“你知道了?”


    “嗯。”周岐浑身裹着室外的冷气,见她削尖了的下巴,更是一股无名怒火中夹着愧疚,“杨贽那边,分点给我处理吧。”说完,拿脸颊贴上了杨筱温热的额头,“还难受吗,送你回家休息会儿吧。”


    杨筱摇了摇头,“躺着我更不舒服,你那边的事情解决了吗?”随后,她仰起头来望着眼前不远千里的人。她原来真的等来了周岐为她踏夜色千里而来。心中喜悦、满足,但无济于事。她的这点情绪波动和智妙当下困境带来的焦虑相比,聊胜于无。


    “还没有,我会尽快。”周岐如实回答。


    “别急。”杨筱安抚道,松开了搭在他腰间的手,侧身拖了条椅子过来,“坐会儿?”


    “好。”周岐没松开她冰凉的手,攥得紧紧的,另一只手把椅子拉到了折叠床旁,“不回家就再睡睡吧,我陪着你。”


    “周岐。”杨筱叫了他一声,却没了下文。


    她望向他时,彼此抹不去又藏不住的疲倦眼神隔着空气相交汇,摩擦出些分隔两地的思念,和久别重逢的无力。继而全都揉在一起,随着爱意无声流淌,淌到了冰山脚下,淌到了悬崖峭壁前,不知该去向何方。


    于是只剩下沉默。


    他们都在心照不宣地在思考这段关系该如何继续。


    “我们”杨筱说不出那几个字,这段感情短得她甚至还来不及回味。过去,她总觉得自己运气很好。小


    的时候,穷困潦倒却有个很爱她的爸爸,后来命运眷顾,让她还能拥有双份父爱。情窦初开时,不知爱情是何滋味,却有了个温和的人提着夜灯走在她前面,带他穿过乌漆嘛黑的小巷。长大后,才知道,原来这些好运气都会回收的。


    周岐仍旧没说话,偏头,吻了她。


    眼泪就下来了。


    这是杨筱第二次见到周岐哭。


    她伸手轻柔地揩去他眼角的星星点点,“别哭,周岐。以后,你要好好的。”


    “我马上就来北京了,杨筱。”周岐顾不上什么体面了,攥着杨筱的手忍不住地收紧,声音带着无法控制的哽咽,“很快的,相信我好吗?我会一直一直站在你这边,鼓掌说杨筱这桌子掀得好。以后我也不会再说,你本来就很漂亮,用不着化妆这样的傻话了。”


    这是杨筱第一次见到周岐泣不成声。眼泪像线一样顺着他高高的鼻梁滑至鼻尖,滴落在杨筱手背上,像火炉里四溅的火星子,烫得她下意识地挪开手,心却像被扔进了滚筒洗衣机里,不停地翻滚,翻滚。


    这是2019年的冬天。


    杨筱已经能买得起一件防风抗冻的羽绒服了。但她走在路上,却感觉自己浑身赤裸,寒风快要吹进她的骨头缝儿里,像没遇见周岐时那样,一旦离了火边,冻得浑身颤抖。原来爱也能保暖。


    陷入僵局的第二个月,智妙快要扛不住了。杨筱一边给目桃和萧飞联系下家,一边又不肯放弃,卯着一股劲儿三天两头往医院跑。


    1月的北京,室外寒风如刀。


    杨筱蜷在门诊楼内吃煎饼,滚烫的里脊肉吃到肚子里还有股灼烧感,她看着手机上弹出武汉封城的消息,突然站了起来。迅速站立导致的体位性低血压,让她眼前一片漆黑,天旋地转。撑着墙壁缓过来后,杨筱开着车,一路通畅地抵达了智妙。


    “小飞,咱模型CT影像能用吗?做核酸的辅助诊断。”杨筱步履匆匆,气还没喘匀,话居然能毫不停顿地往外蹦,“比如说快速找出病灶,量化磨玻璃影的占比什么的,能帮医生提升判断效率。”


    “可以啊!路子倒都是一个大路子。”萧飞眼前一亮,但又皱起了眉头,“但没有标注好的肺部CT数据,这模型就是个瞎子。而且现在数据搞不好还是保密的,我们上哪儿弄去啊?”


    杨筱扫了一眼智妙稀稀拉拉的工位,语速加快,“没事,数据我来想办法。小飞,你马上研究一下现有公开的论文影像资料,得先把技术大框架修好。目桃,你整理整理国内可能有数据的医院和科研机构名单,尤其是武汉的,这是我们最后的机会了。”


    “明白。”


    杨筱站在窗边沉思,有过先前追着要数据的惨痛经历,不借力就想拿到正儿八经的资料,行不通。况且眼下人手和资金都不够。


    她转身拉开抽屉,翻出了上次小微企业大会交换的一堆名片,翻来翻去也只有个背靠大厂的子公司能派上用场。于是她毫不犹豫地照着电话,拨了过去。


    杨筱还记得,当时大会上来的这人,是个油光满面的中年男人,笑着笑着就要把手往她腰上搁。她躲了下,对方立马拉下脸来,颇有小肚鸡肠到要把名片拿回去的架势。杨贽见状过来了,称兄道弟地把这事给化解了。


    对方还没接,杨筱就已经开始忐忑。智妙是她们的心血,她自然舍不得它就这么翩然离场,但要付出些旁的代价,杨筱还是给不起的,况且那样肮脏而复杂的交易,她也不稀得给。


    “喂,哪位?”还是那个中年男子,声音粗哑,音量颇大。


    杨筱顿了下开口,“您好,张总,我是智妙负责人杨筱。我们去年在大会上交换过名片。这次给您致电,是想和您这边就CT影像诊断谈个技术上的合作,武汉现在封城,疫情蔓延,AI辅助诊断亟需推广,来提高医生诊疗效率。”


    “哦。我还记得你,是不是有个小酒窝那个?”中年男子打定了调戏她的主意,言语瞬间从工作上跑偏,“合作能谈啊,给你发个地址,今晚就来。”说完,没等杨筱回应,匆匆挂断了电话。


    大约过了一个来小时,杨筱收到了他的短信,是家藏在四合院里的酒楼,预约制。杨贽他俩先前去谈合作,去过一回,环境清幽,还真是个适合商议的好地方。杨筱咂咂嘴,难不成是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不过还是小心为上吧。


    驱车到院门口时,就剩下个靠墙角的车位了。杨筱车技向来不错,一把倒了进去,干净利落地跳下了车,又从后备箱取来了酒。来之前,她也没落下功课。知晓这张总,平时好酒好色,酒要是给够了,色不要也罢。


    杨筱于是下了些血本,买了两瓶对他胃口的,这会儿提着,又重手,心又在滴血。舍不着孩子套不着狼,这狼能不能套着不知道,孩子是一定得牺牲,不然连见狼一面的机会都没有。


    穿过长长的抄手回廊,杨筱终于见着了人。依旧油光满面,肉层层堆在脸上,挂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上上下下来回打量她,让杨筱有些不适。


    “哎哟,小杨总可算是来了。”张总眼神戏谑,还带着点挑逗意味,“一个人来的啊?哎呦真是,我还以为上次闹得不愉快,这次会把我防得死死的,恨不得把您那小公司里所有的人都带来哦。这这谈合作怎么穿成这样,好歹高低也得整个包臀裙吧,小杨总。”


    杨筱不傻,这次要是从车上下来两个人,张总谈都不会和她谈。但她还是留了一手,没单纯到一个人单刀赴会。临走前和公司里那俩兵说了,今晚十一点半前没有消息,就赶紧来救她,还和目桃一直共享着定位。


    “张总说笑了,现在北京气温多少,您怕是忙糊涂了,都不清楚了。”杨筱也学着他做了个皮笑肉不笑的表情,而后把手里拎着的酒箱子递给他,“给您带了些见面礼。”


    “人来就来了,还带啥礼物,真是。也不好得扫了小杨总面子,那我就先收着了。”张总使了个眼色,身后的秘书立马上前接过杨筱手里的酒。这重物送出去,杨筱手和心都稍稍缓了口气。


    收礼物,说明还有得谈不是。


    “里面请吧,今儿个还有上回小杨总您没见着的人,这两瓶酒多少都不会亏着您吧?”张总一笑,脸上肉就团在一起,说着便抬脚往里走,身后的秘书抱着酒连忙弯腰给他推门。


    “愣着干什么,快进来吧,小杨总。”张总扭头见杨筱站在门口,催促道。


    第54章 鸿门宴


    杨筱应了声,立马跟上了张总,“您先给我介绍下吧,我怕一会儿上桌,把贵客给记叉了闹笑话,人家倒反过来说您张总的不是了。”这幅油腔滑调,她只从杨贽那儿学了四五成,但最好使的还是这套:凡事先把人拉到同一个阵营里。立场一致,事情也就好办多了。


    “小杨总这话说得,还把我给架火上了。”张总是从多少人精上爬出来的,还能看不透她啥心思。杨筱这话无非是想让他提前透个底儿,今天来了些谁,攒的这局又是为了什么,好借他使把劲儿呢,“不是要谈合作咯?总部那边,我都给你把人找来了啊,项目部的何总,还有那个技术部的小陈,都在。今儿你谈得成谈,谈不成那也算不上白来。”


    老狐狸。


    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敢情她从一进门开始,酒是见他费的礼,给她引荐总部的人情得另算,谈成了还倒欠他两回人情了。杨筱压下心中的不悦,既然来都来了,酒都送了,到这里就打退堂鼓,实在不是她一贯的作风。


    “承蒙张总厚爱。”杨筱搜肠刮肚,实在是不想接他那些油腻的烂招式,索性言简意赅,跟之前工作大群里回“好的收到”,最后被烦到生个无人在意的气,只单回个“好”字一样。总之,好不好,厚不厚爱,彼此都心里门儿清。


    一进门,浓浓的烟草味儿混着酒气不容拒绝地朝杨筱扑来,好一阵恶心。“这就是张总说要接的贵客啊,哎呦长得真好看,是个大明星吧?我昨儿还在电视上见着你,多神奇,今儿个居然自己就从电视机里走出来了。”坐在主位上的想必就是何总,顶着中年男人标志性的啤酒肚,头顶毛发稀疏,操着一口蹩脚的京腔,讲话黏黏糊糊的,听得人烦。


    话音刚落,周围落座的宾客纷纷笑起来,跟一呼百应似的。


    “瞧


    瞧,小杨总。这都还不说谢谢呐,人何总刚刚夸你呢。”张总笑嘻嘻地望着杨筱,秘书替他拉开木椅,先自顾自地坐下了,俨然一幅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架势。


    杨筱如芒在背,硬着头皮回话,“何总说笑了,我是智妙负责人杨筱。”说完,环顾一周,好巧不巧,偏偏只有何总旁边还有个空座。


    杨筱这回算是彻底明白了,张总要和她谈合作是假,实际上是想借花献佛。卖她一个面子,给她引荐何总,又投其所好,把她塞到何总面前,自己两头赚。


    刚坐下,何总手里那杯酒就递上来了。


    “小杨总是吧,以前我们这边美女迟到了,可是又要脱衣服的又要喝酒的,现在社会进步了,我们也得跟上不是。脱衣服…”何总瞥了她一眼,像在掂量些什么,“实在不雅,这种陋习不要也罢,但这酒…”


    杨筱接了酒杯,倒酒那人好像不满这白酒杯太小似的,非要斟得满满的。酒晃了些出来,洒在杨筱虎口处,冰凉的。


    “多谢何总。晚到是我的问题,这杯就先给各位前辈赔个不是,最近任务实在是太重,这一杯喝完再喝怕是要耽误回去的工作,同事那头还等着听我给他们道好消息呢。”杨筱端着酒杯,背挺得笔直,不卑不亢的。如今晚不晚到已经不重要了,张总摆明了晚通知她,给个错误时间,她又能怎么样呢。


    “这…我们哥几个今儿还说不醉不归呢,小杨总倒是先扫上兴了。”何总给了个眼神,坐在他右侧的一个干瘦男人便开了口,眼神精明,莫名有股佞臣感。


    何总脸垮了下来,用手指咚咚咚地敲着玻璃桌面,眼神像胶水一般黏在杨筱身上,“小杨总,工作嘛…是怎么做,都做不完的,我们这儿就是得先喝痛快了,合作才会痛快。你这才刚来,就不喝了,不愿意给我何某面子啊。”


    其他人七嘴八舌地开始附和。一时间杨筱进退两难,只得端起酒杯,又喝了两杯,冰凉的白酒一入喉,瞬间化作团烈火,从脖颈一路燃烧至肠胃,“对不住,这三杯,杨筱敬您。”


    “好酒量!”何总扫了眼杨筱手里的空酒杯,笑了起来,连连拍手,“小陈,再给我们小杨总满上。”


    杨筱不知道喝了多少杯,胃里强烈的不适感顺着喉咙漫了上来,她摆摆手,立马朝卫生间走去。脚踩在地毯上,像是浮在云端,身体轻柔,顺着风飘着,歪歪扭扭地到了卫生间。


    一弯腰,胃像是膨胀得再也容纳不下一口多余的空气,逼着她吐个干净,眼泪倒流,酒味儿笼住了厕所隔间,浸染了周遭一切新鲜气息,腿脚酸软无力。


    杨筱突然想到了陪茂秋去医院的那天,一屁股瘫坐在路边呕吐,那会儿胸腔间还不时翻涌着食物的酸味儿,脑中却清晰得不得了:怎么都要带茂秋去医院。如今年岁渐长,却过得越发混沌。颤巍巍地扶着厕所门出去,晃了晃头,往脸上扑了把清水。


    结果身后冷不丁地冒出句,“就算回去接着喝,这项目你也拿不下来。”给杨筱吓了一激灵,醉意顿时四散开来。


    她下意识地扭头望去,是杨贽。


    杨贽丝毫不在意这是女卫,面无表情地往洗手盆前走去。杨筱往后稍稍退了半步,随即听到一声嗤笑。


    “我洗手。”水流声传来,哗啦哗啦的,势必要打破这片寂静。


    “这是女厕所。”杨筱亦不会给他什么好脸色,抽了张擦手纸,两三下擦干手上的水珠,就要转身离开。


    “别喝了,这项目上周就给我了。”


    水声停了。


    不知为何,杨筱突然想笑,敢情她被耍了。像个傻子一样,又给人送酒,又被人灌酒。全身血液带着酒精倒流至头顶,有些耳鸣。


    原来她努力,拼命地努力,得到的不过是一场早已安排好的游戏。


    “我可以让给你。”杨贽擦拭着手背上的水滴,优雅得像是餐前接过服务生递的热毛巾,“那天,是我不对。”


    “让给我?”杨筱重复了一遍,又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往前逼近了半步,酒精让她的眼神有些虚焦,但话却仍旧锋利,“智妙是我的心血,不是你不要的玩具。你挖走我的人,现在又像施舍乞丐一样,把你拿走的东西‘让’给我?”


    “你那天是在犯罪,杨贽。”


    “我没有报警,是因为我没有心力再去处理,不是我原谅你了,也不代表你做的事情只有单纯的对错之分。”杨筱仰着头,脚步虚浮却一步也不肯后退,“怎么,现在是在公共场合,你还要动手?”


    杨贽不忍看她泛着湿意的眼睛,和因为气愤而微微颤抖的肩头,错身离开。袖扣擦过她衣角时,他倏然间明白了。


    他喜欢的是杨筱身上那股像杂草一样的劲儿,起先不打眼,等他再回头时,枯黄的草茎,落下些草籽,风一过,雨一浇,又蓬勃起来。


    杨筱喝了酒,自然开不了车,代驾还没叫上。就见靠墙角的车位也被人堵住,车头霸道地贴着她的车尾。


    风总爱往门口扎堆,大力得快要把人从温暖的里屋拽出来般。她不想再进那扇门了,那里面关着一群野兽,反复撕咬着她的尊严。


    顺着胡同,摇摇晃晃地走到了大路上。寥寥几盏路灯,垂在路边,树,也算不上树了,光秃秃的,一片冷寂。


    该放弃吗。


    手机在包里呜呜震个不停,是目桃。


    “小杨总,我来接您。路边冷,先上店里躲着去,我马上就到。”赵目桃没问结果,拿起手机就往杨筱那头赶。


    “好。”杨筱傻乎乎地点点头,吐出团白气。


    冬夜寂静,连人走在地面上发出的窸窣声也格外明显,远处时不时传来孩子们的嬉笑,还好,还不算太差,她还留在这个鲜亮的世界上。


    赵目桃到时,杨筱正笑着和路边卖烤红薯的大娘聊着,隔着纸皮剥着热气腾腾的红薯皮。远远地见她到了,举起手挥挥,“快来,请你吃烤红薯。”


    外皮黢黑,芯子泛着油光。


    赵目桃没推脱,伸手接过后,迫不及待地咬了一大口,烫得她眼泪汪汪,不时倒吸气。


    “哟,姑娘啊,慢点儿吃。这吃烤红薯,还有点讲究。太烫,伤嘴。放凉,伤胃,得边呼着气边吃。有耐心,才能吃着最好的那口。”烤红薯的大娘举着火钳,又从炉子里夹了个出来,“再尝尝这个,准甜。”


    杨筱吃过多少烤红薯,她都要记不清了。她知道刚烤好时,烫嘴,知道凉了,影响消化,却第一次知道,原来吃红薯还和耐心挂钩。


    赵目桃点点头,照着大娘说的吃法,边呼着边吃,甜得她快要忘记这是冬天。跺跺脚,又掰了一半分给杨筱,“小杨总,快尝尝,这个可甜了!”


    杨筱没忍住笑。


    赵目桃一说话,门牙上黑黄一片,说不出的滑稽,见杨筱笑了,自己更是收也收不住地笑起来,上下两排牙,全都粘上了碎屑。


    “哈哈哈哈。”这下不是犹抱琵琶半遮面了。


    杨筱眉眼弯弯,笑得肚子都隐隐作痛,“目桃,你这牙…嗯…还挺缤纷多彩的。”


    “小杨总,你自己也没好到哪里去哦。”赵目桃见她笑意盈盈,指指自己的牙,又挑挑眉示意杨筱,哎呦,你可别乌鸦笑猪黑啦。


    第55章 水雾


    “想好了,真要去啊?”方丘前倾着上身,好像要把脑袋也一并伸进周岐的眼睛里看看,好弄清楚他到底在想些什么,“保护好自己,师兄等你回来。”说完,用力地拍了拍周岐的肩头。


    “嗯。”周岐应了声,垂眼望着店里的野山茶出神,这回却不是蛋糕。方丘不知从那里挖来了株活的野山茶,养在店内,冬季还生着叶子,蓬勃地朝角落伸去。


    “说得好听叫响应机制灵敏,说得不好听点儿,那姓纪的搞不好在公报私仇呢。你说那支援武汉的名单,怎么好巧不巧,第一批第一个就是你的名字。”方丘忿忿不平,总觉得这里面多少藏着些猫腻。


    “可能那表格我填的也早吧。”周岐说谎了。


    他刚打开群里紧急转发的志愿名单文档,光标都还没站稳,就见到了自己的


    名字,序号1。可他在此之前,从没填过这样的表格。所以,对方最近迟迟不动手,是在这里等着他,手伸得真长啊。


    但无所谓。他本来也要去武汉,孤家寡人一个,他不上,等着拖家带口的同事上么。


    “什么时候走,你那些”方丘欲言又止,背过身去假意打喷嚏,给眼眶冒出来的水光冠个好听点的名头,“把你手里那些东西给我吧,这边我也替你盯着。”


    “下周走。没事的,师兄。”周岐知道他什么意思,要来证据,想替他鸣不公,“我爸那事,刚有了点苗头,”他伸手不经意地把纸巾盒往方丘那侧推了推,“我会回来的,你放心。”


    “肯定啊,你一定得给我回来,臭小子。这咖啡店没你要垮的,你就这么忍心看着你师兄又变成无业游民吗?还有,这山茶花我也不知道怎么养,你可得回来盯着点儿,这么大一颗,运过来费老多钱了。”方丘吸了吸鼻子,顺手抽了张纸巾,眼泪和着鼻涕胡乱擦了一通。


    “好。”


    周岐没多待,和方丘说了几句后道别。刚推开店里的玻璃门,一片枯叶就落在了他肩处,是门口那颗古树上的。都说古树有灵气,所以,这是古树在和他道别吗。他捻起那片叶子,顺手揣在了衣服口袋里,既然如此,那就多谢了。


    白蒙蒙的天空,居然舞起了细小的雪花。零星几片飘在杨筱黑色的羽绒服上,格外明显。她发出小小的一声惊叹。无论在北京见过多少场雪,杨筱觉得自己总看不腻,毕竟赏雪是一回事,踏着雪地去上班,又是另一回事。


    眼见这家公司也跑空,杨筱突然起了看雪的心思。


    目桃来接她那天,她其实想过,要不从这天桥上倒下去算了,横竖摔成摊烂泥,总归是谁也认不出她来,还恰好能借酒壮胆。于是东倒西歪地朝天桥走去,就见路口卖红薯的大娘,脸蛋冻得红扑扑的,顶着一口白牙,招呼她买点烤红薯。


    她也就顺势停下了,站在铁皮围成的火炉边,要了份红薯。


    大娘话很密,一句一句的往外蹦,先问她是不是刚应酬完,又是问她要不要喝点热水。杨筱还没点头或摇头,大娘就举着杯缺了口的水壶盖,倒了大半杯热气腾腾的开水递给她,“姑娘,先喝点水暖暖,再吃点红薯,这酒喝多了,伤身啊。”


    陌生人的善意,总是来得如此直接而让人眼眶湿润。她一时间想不出,自己还有什么理由不好好活着,活着尝烤红薯,活着看北海的鸭子,活着带智妙打赢这场翻身仗。


    “谢谢大娘。”


    “别客气姑娘。”大娘看着她冻得嘴唇直哆嗦,叫她躲在炉子后面避避,“这路口风大,往里面站点儿。”


    “有句话不是说,哪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儿。但在我这儿啊,过不去那就放在那里呗。条条大路通罗马,怎么就偏偏一定要翻过那道高高的坎儿呢。”


    “我一个人在这儿卖烤红薯,也自在得很。说出来不怕你笑话,我丈夫和闺女都不会说话,家里就长了我这一张嘴。久了啊,我觉得自己也要成哑巴了。这不,出来卖点东西,还能和人唠唠闲嗑。”说着说着反而不好意思了,手裹在围裙上擦来擦去。


    “我没什么文化,说话也直来直去的。见你眼睛老往那天桥边儿上瞟,我这心都快跳出来了。我闺女也和你差不多大,但肯定她没你有出息。上学的时候啊,就老被人追在身后叫,‘小哑巴’,‘小哑巴’。这不,话也说不出来,回家就一个劲儿地哭。我这当妈的,除了第二天跑到班上去威风一圈,没起到半点作用。”


    “后面就闹着不去学校了,在家里帮我收点红薯,皮儿太脏的她就先洗洗再码在炉子边。晚上我就推出来卖,她爸去西边儿卖。赚不了几个钱,但要养四口人,还有我老妈。”


    “那个时候,我就觉得。我们这样的啊,怎么过都是苦的,倒不如找点高兴的乐呵乐呵,所以我还每周日给自己放个假,去公园里头跳跳舞。”大娘翘了个兰花指,那韵味儿一下就出来了。


    杨筱呆呆地望着她,泪水盘在眼眶里打转,是啊,怎么过都是苦的,更该找点快乐的。


    她好像从来都没学会,怎么才能好好地和自己共处。总是拼命地麻痹自己,拼命地钻进死胡同里,要把那堵死的院墙撞穿,才能走到敞亮的地方去。


    但路就在那里,她本可以掉头的。


    “谢谢大娘。”除了这句,杨筱说不出其他更好的话来了,又买了两份红薯,等着目桃来尝尝。


    雪花正正地落在她鼻尖上,痒痒的,短暂地停留片刻,又融化了。她回过神来,往公司群里发了条消息后,打燃了车。


    萧飞见着小杨总发的群消息,屁颠屁颠地跑到赵目桃身边,“快收拾收拾,走走走。”


    “?干啥去?”赵目桃一脸疑惑,从资料堆里抬起头来。


    “嗨呀,看群消息。”


    “我手机呢。”赵目桃站了起来,摸了摸裤兜,四处张望也不见手机的身影,“估计是埋资料里头了。”


    萧飞等不及她磨磨蹭蹭的,点开群消息把手机往她跟前一杵,“看吧,小杨总说…”又把另一只手往后一背,俨然学会了那套领导做派。


    “咳咳咳。小杨总说,同志们,一起去故宫看初雪吧。”


    “骗人的吧,小杨总不刚刚和人谈生意去了?萧飞,你是不是自己想去看,又怕小杨总骂你,才把我拉上的!”俩二十来岁的人了,每回都要像小学生一样吵个不停。


    “你看我手机啊!”萧飞又把手机往目桃眼前凑,“看、清、楚、了、吗?谁像你一样爱骗人。”


    “我什么时候骗你了。”赵目桃眼神心虚地晃了晃,不自在地撩了下耳边的头发,“不和你说了,我再把这堆资料理理。”


    “哎哟姑奶奶,人小杨总都到楼下了,快走吧。”


    “啊?”


    “快点啊,把羽绒服拿上,别又跟昨天一样冻得哇哇叫。”


    “谁哇哇叫了!萧飞你有病是不是。”赵目桃捞起半截滑落在地上的羽绒服,嘴说个不停,脚却不自觉地跟着他往电梯走去。


    杨筱没拐进地下车库,就在路边靠着,等着这俩活宝上车。见赵目桃笑嘻嘻地朝自己跑来,她又把空调往高调了两度。


    “小杨总,咱真是去看雪啊?”赵目桃跳上副驾,麻溜儿地系上了安全带,扭头看着杨筱。


    “还能假看雪啊。”杨筱听完笑起来,抬头望了眼后排的萧飞,“小飞,你那边的后车门没关紧,再关下。”


    “今天没吃饭啊萧飞。”赵目桃闻言,头往扶手箱偏,甩萧飞一脸挑衅,“门儿怎么都关不紧。”


    “赵目桃!”萧飞咬牙切齿地喊着目桃名字,听他那口气好像要把目桃给生吞活剥了,“我到底吃没吃饭,你不知道啊。”


    话一出,三个人都沉默了。杨筱更是沉默中混着道不尽的尴尬,有什么比手底下的员工内部消化,还当着自己的面说出来更尴尬的事情,搭在离合上的脚,更是恨不得连着刹车一起抠下来。


    赵目桃脸蓦地通红,一动不动地望着窗外。


    后排的萧飞,也选择闭嘴装空气。


    杨筱尬得头皮发麻,实在是受不了这窒息的氛围,于是开口,“咱是不是没买票,快看看还能捡漏吗?”这才把尴尬化作一阵风,往车窗外扔去。


    “好像没了。”赵目桃拿着手机,反复刷新,“今天应该很多人都去看吧,没


    买上票可怎么办。”


    萧飞一拍大腿,“我问问我旅行社的朋友。”


    结果还是一样,太火爆,没票。


    “没事。”杨筱寻了个景山附近的停车场,“景山上看吧,你们还有其他好去处吗?”老板发话,两人自然没什么意见,况且景山确实是个眺望故宫的好地方。


    一行人爬到万春亭时,人亦不少,但总归是有个了去处。去得晚,最好的机位早就站满了人,人头挤着人头,好像冬天在这里,也把气温调高了两度。


    原来初雪,会有这么多人来看,甚至扛着长枪短炮也要纪念。杨筱深吸了一口气,是人群和冬天冷冽的味道,说不上谁多谁少。


    像是回到了许多年前,她和周叔、周岐市里过年的时候。那会儿也是这样,人头攒动,时不时发出一阵惊呼。


    唯一的不同之处,是市里的空气,浮着层看不见的水雾。


    第56章 山顶


    杨筱下山时,右脚踩空,又呲溜摔了一跤。赵目桃和萧飞眼疾手快地给她捞起来,扶着她站稳,左一句右一句地凑她跟前,问她没事吧。


    杨筱摇摇头。穿得厚实,自然没怎么摔疼,但感觉魂儿还没回来,腿也有点发抖,“没事,我自己走吧,不用扶了。”刚才没看到那台阶,纯纯是因为她心里还揣着智妙的事,层层叠叠的心事垒起来,倒把她眼睛给蒙住了,看不清脚下的路。


    背靠大树的路子也行不通,只能去武汉赌一把么?但眼下除了当志愿者、运送点物资,压根没有任何能接触到数据的正规渠道。


    又是僵局。


    三人坐回车上时,暮色将至。杨筱正打算把他俩送回家,就听见萧飞在后排一个接一个喷嚏地打,“感冒了吗?回去吃点药吧。”


    赵目桃知道萧飞非必要不会囤药的毛病,心软嘴硬道:“我们三就数你最身娇体弱的。小杨总,过了这路口就给我俩放下来吧,前面有个社区医院,我领着他看看去。”


    社区医院。


    怎么把这茬给忘了。


    杨筱食指松松散散地在方向盘上敲着,一个模糊的计划随之在脑海中初见雏形,“我和你们一起去吧。”


    “啊?”两人异口同声,“小杨总,你哪里不舒服吗?”


    “风吹得有点…头疼,我也看看去。”杨筱利索地拐进停车场,和两人一起进了楼。环顾了一圈发现,社区医院规模不大,基本都是全科诊室,组织架构相对扁平化。这也意味着,要见到这医院拿主意的人,比层层审批制度下的大规模医院容易多了。


    杨筱没说话,跟在他俩身后,一路上都埋头戳着手机,神色专注。她颈部垂得有些酸痛,刚抬起头来准备活动活动,就见萧飞从就诊室出来了,拿着缴费单。杨筱瞅准时机,敲了敲诊室门,“您好,想问问您院长办公室怎么走。”


    眼睛快埋进电脑里的医生,头也没抬,伸手往左侧一指,“这边儿最里头的那间。”


    “好嘞,谢谢您。”


    赵目桃回头,迟迟不见杨筱出来,只得让萧飞椅子上坐着等她。自己往就诊室那头走,寻杨筱去了。走廊这一路走过,都不见杨筱的身影,到尽头刚要折返时,就听见虚掩着的门里传来杨筱的声音。


    “院长,您放心,这不收取贵院一分钱,只为服务疫情前线,做试点用。病人隐私问题,您更不用担心,先前我们和四川那边三甲医院有过密切合作,数据保密工作比较有经验。如果试点成功,这也是贵院在科技创新助力抗疫方面的一个亮点成绩。”


    赵目桃借着门缝儿,只看到了杨筱背过来的右肩和几缕垂在肩头的碎发,背脊挺得笔直。小杨总果然是小杨总,看病都能找个机会谈合作,赵目桃觉得杨筱真要成她的人生楷模了,凡有机会,绝不错过。


    赵目桃屏息凝神也没太听清院长的话,余光瞥见萧飞朝自己这边走来,真是个坐不住的。他这人总是咋咋呼呼的,要是搅黄了小杨总的合作,怎么办赵目桃又生拉硬拽地给他拐走了。两人不知在大厅坐了多久,才见着头发花白却精神矍铄的院长送杨筱出来。


    两人在办公室门口道别,杨筱逆着走廊里的灯光朝他们走来。明明是白色的灯束,赵目桃却品出了些月光的皎洁,笼在杨筱身上,像是给她披了件月织的薄衣。这让赵目桃莫名想起了达芙妮成月桂树的那一瞬。


    “怎么样,谈成了吗?”赵目桃迫不及待地起身,满怀期待地迎上杨筱的步子。


    “初步试行三个月。”杨筱笑了起来,表情如释重负,“今天要感谢我们的大功臣小飞,明天好好休息养病吧,接下来咱有得苦头吃了。”


    赵目桃摆摆头,“这哪是苦头,这是幸福啊。”


    萧飞提着药袋子,眼睛亮晃晃的,声音哽咽,“是啊,这是幸福啊。”


    赵目桃一巴掌拍他背上,毫不留情,“哎呦,你可别搞煽情那套啊,以后咱真要去纳斯达克撞钟了,不得哭死你。”话虽这么说,杨筱却也看到了目桃眼睛里的湿润,一眨眼,又消失不见。


    她看着他俩,心头暖乎乎的血液流向四肢,冲淡了这么些天以来积攒的所有寒意。她伸出手,一边一个,轻轻地拍了拍他们的胳膊,好像在说,寒冬就要过去了。


    社区医院那边流程走得很快,下周一就正式投入了试运行。有了社区医院的极力配合,智妙这边一切都走得顺利极了。虽说无偿投入使用,但杨筱从一开始就没想过从社区医院这里赚钱,她要的是模型依照真实数据修正达到足够成熟后,实现全国普及。


    只要智妙的名头一打出去,即使往后还是以无偿的名义,但势必会有源源不断的投资商涌进来,毕竟这是个提升社会形象的绝佳机会:一方面既能帮助疫区提升诊断效率,另一方面又能赢得社会影响力,双赢。


    事实证明,杨筱的判断,十分准确。试运行的第二个月,社区医院的医生自发推广智妙的辅助诊断CT项目时,天使投资人也终于降临人间。是个梳着一头干练乌黑的短发,穿着价值不菲职业套装的中年女人。


    她约杨筱在楼下咖啡馆见面时,杨筱很是忐忑。


    于是推门的手控制不住地颤抖,机会又朝自己走来了。一旦错失,就像汽车尾气一般,看得见,闻得着,却抓不住。


    中年女人面容和善,说话却犀利。


    “杨总是吧,你好,我叫路巍。我出钱之前,需要你回答我几个问题。”


    “你们智妙的技术壁垒能保持多久?疫情过后,要怎么转型保持价值?我出资有限,下一轮融不上钱,怎么实现盈亏平衡。以及,盈利后我的回报率能给到多少。”


    一个个问题朝杨筱砸来,让她越发紧张,甚至有了种晕乎乎的感觉。杨筱下意识地吞咽了下唾液,又端起桌上的柠檬水喝了口,迎上了路巍审视的目光,语气坦诚:“路总。说实话,这些问题我在来之前,并没有做过很完整的设想。”


    “所以我的回答,可能有点东拉西扯的,您见谅。”


    “技术壁垒方面,至少半年至一年内。只要模型在不断优化和资金的持续注入,往后会不断加高壁垒的。疫情过后,我们团队初步设想是,转型常规肺部筛查,比如肺结核。至于您关心的回报率和盈亏问题,我也是财务出身。”


    杨筱抿嘴笑了笑,从试运行到现在她还没好好歇过,语气有些疲惫,“我给您保证,我们会拼尽全力,让智妙活下去,活到下一轮融资。具体的财务核算模型,会依据您的出资额和公司投入、盈利情况而定。”


    听完,中年女人突然绷不住了似的,噗嗤一声笑出来,“好了。不装了,再次正式地做个自我介绍,我叫路巍,公路的路,巍峨的巍。你就当我刚刚在进行压力面吧。见谅啊,毕竟还是好大一笔钱呢,我总得问清楚吧?”


    好运快把杨筱砸晕了,砸得她走回智妙的路上,还有些懵。


    所以路巍刚刚那话,是过关了的意思吧?


    杨筱在电梯里没忍住笑出声来,这一笑立马引来周围人的几道目光。她立马掏出手机装作看到些幽默的事情,实则连自己的手机屏幕也没摁亮,心中像是生了片软绵绵又绿意盎然的草地,她躺在上面,悠闲地滚来滚去。


    真是太好了。


    这个消息刚通过杨筱传到智妙,赵目桃哐当一声从椅子上站起来,抱着她晃来晃去,笑声就没断过。萧飞也捧着手机傻笑,甚至不惜一掷千金,往三人的工作群里甩了五百红包。杨筱成了手气王,一个人领了四百来块,于是转头,又在群里发了个更大的红包。


    三个人,罕见地玩着幼稚的互发红包游戏,乐此不疲。


    这样的喜悦,让杨筱已然忘了刚走在这条路上的痛苦。那会儿觉得啊,自己有时像是


    脱掉鞋袜走在泥炭上,脚底被灼烧得长出渗人的疱疹来,有时候又像是走在茫茫的雪山上,冻得毫无知觉,不知该如何走下去。


    但如今,曾经赤脚走过的地方,竟然全都长出了鲜花和绿叶,托着她一步步向上,告诉她,再往上走走吧,那山顶会有更美的风景。


    这天,她终于睡了个好觉,一夜无梦。


    曾经向往的城市风景,就在脚下,曾经憧憬过的人,得到过了,曾经觉得过不去的坎儿,她换了条路,殊途同归。


    于是27岁的杨筱,下了个并不成熟的结论。


    她把这一切都归功于长大。


    长大真好。


    好到她能尽情地追求她想要的,拒绝她不愿的,不用再为温饱发愁,为得到别人的好而惶恐,不用再因拿得出手的少到不知如何回报而不安,也不再自卑,不再追着别人的影子而活。


    她真心实意地为自己感到高兴。


    杨筱啊,杨筱啊,曾经那么苦,那么累,你都挺着背脊,好好地度过了。


    真棒啊。


    接下来,尽情地喝彩吧,骄傲吧,你本该如此,本该如此自由而热烈。


    第57章 时机


    周岐带了一沓子信纸,拿皮绳捆成一卷,塞进背包侧面。在黑色背包上,那卷信纸高高地直挺挺地立着,是有些突兀的存在。他摇头笑笑,自己惯会多此一举,毕竟拿手机备忘录写,还没有遗失的风险。


    但他总觉得,提笔写信比起敲键盘,更有种交流的味道。手腕压在信纸上,指节握着钢笔,笔尖落下,随着心绪流动,像隔着这白纸黑字,远远地望进了对方眼里、心底。


    万一,自己有个什么。


    总得留点儿什么给杨筱吧,成年累月的思念也好,那点寒酸的遗产也好。


    但事态的严峻程度,远超他的想象。整日裹着厚厚的防护服无法脱下,面部被口罩勒出一道清晰的划痕,汗有时从头顶的碎发上淌下来,滚进他眼睛里,一阵火辣。原本设想的,抽空提笔慢慢填满信纸,结果到武汉两周,拢共写了半页。字迹也歪歪扭扭,丑得不成样子。


    周岐无奈地叹了口气,团了团,刚要顺手扔进垃圾桶,又被同事叫走了。


    一时间,疫情迅速开始向全国蔓延,多地开始出现疑似病例。智妙也转为了线上办公,好在转之前,萧飞那头又招到了新员工,交涉好后,开始各自居家。


    王若蓬也变成了线上授课的形式,当班主任晚上还得守着上俩小时的晚自习。有时候呜呜跳在桌子上,自己摁开摄像头入镜,学生们就开始狂刷弹幕,七嘴八舌地问着呜呜。这可给若蓬骄傲地不行,时常方程式讲着讲着,就把呜呜抱起来展示一圈,边顺毛边继续。


    杨筱虽在家,但也忙得不行。对接智妙系统的医院越来越多,交涉量日增,同样的话来来回回地重复,说得她口干舌燥。目桃那边也在给她物色着合适的助理人选,但疫情当前,进展缓慢,她也只得自己先扛着。


    前天给周岐发了句生日祝福,那头回了谢谢后,再无音信。在鹿镇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家里还有长辈时,小辈不能过生日。周大舌在世时,倒也不在意这些,总是一人给包个红包,下个荷包蛋,再做碗长寿面。


    等他离世后,杨筱再没了过生日的心思,周岐也是。更何况,如今两人的关系变得越发微妙起来,祝福自然也变得简单而不掺杂任何别的含义,就是一句生日快乐,工作顺利。再无其他。


    可明明上一条消息还是周岐发的,想和她在北京过秋天。他说自己还没去过老舍故居,想去看看院子里火红的柿子。在杨筱焦头烂额的那段时间。


    于是她回了个好,没了。


    杨筱又往上开始翻聊天记录。周岐说友谊之花枯了,说好奇豆汁儿的味道,说想去雍和宫求个串保他夜班安稳,净说了一堆有的没的。但杨筱却从那两三行字间,窥见了他汹涌澎湃的内心,全和她相关的内心。


    她也设想过,如果那天她没有开口,他们会变成什么样。


    周岐还是会再忙也要抽出些时间,不辞辛苦地从市里飞来北京,顶着眼下乌青,和她度过一天半天后离开。而她,要一次次看着他远行的背影,承受着离别的阵痛后,又一头扎进工作里。


    心力交瘁。


    这是个无解的题,因为给错了时间条件。


    杨筱一直觉得,人生会有很多次勇气,青春懵懂时告白的勇气,学业受挫时咬牙再来的勇气,拼命工作升职加薪的勇气,放弃后坦然的勇气但这些勇气,都有着与之相匹的时间和次数。时间一旦错置,就像缺了块的拼图,怎么也无法拼凑出完整的勇气来。


    所以,她和周岐之间,或许就是缺了那块名为“时机”的拼图吧。


    杨筱望向了窗外,一只孤零零的斑鸠飞过,张着翅膀,往另一颗树扑去,枝条摇晃。


    宁静不到片刻,扈玉方那边就来了电话,说市三院想和智妙合作,问她怎么报价。杨筱这下是真见识到了什么叫两幅面孔。她婉拒了,毕竟出尔反尔的合作伙伴,随时有爆雷的风险。


    却没想,隔了两天,意外地接到了苗月的电话。


    “杨总,我是苗月。”苗月声线偏冷,开口说话总给人一种高傲的意味。


    苗月,杨筱几乎都快要忘记这个名字了。曾几何时,她也渴望过成为苗月。面容姣好,有一头顺滑飘逸的长发,随意地扫过腰间,每天穿着合身还不重样的裙子,身段窈窕,气质绝尘。她想不出苗月这样的人到底会有什么烦恼。


    但除此之外,还有少女隐隐的暗波涌动。于是,她总觉得只有成为苗月那样的人,才能获得心上人的青睐,并为之驻足流连。因此在对待苗月这件事上,她心情格外复杂。攀比和嫉妒,通通没有。她不觉得自己有和苗月较劲的实力。


    但如果非要用语言描述出来,大概就是既羡慕又好奇,羡慕她的人生,好奇她的人生,既惊讶又难过,惊讶于她的直白,难过自己如此普通。所以那时的她,又陷入了另一个漩涡中来:变成这样,周岐会喜欢自己吗?


    所以高中时,她偷偷拿剪刀剪过自己的头发,学着年级里那些漂亮女生一样,从耳朵两侧分了两缕下来修短。由于技艺不精,那两缕老挡着她的眼睛,于是也就有了周岐带她去剪头发的那回。理发师边剪边问,幺妹儿,你这头发自己剪的吗。


    杨筱没答,她脖子上还系着发廊里面厚实的围布,通过面前的镜子偷偷观察周岐的表情。


    不咸不淡的。


    好像她变成什么样子,他都会是这样的眼神。杨筱有点失落,只是有点。因为她发现,这改变不了她,她就是从泥土里生出来的。玫瑰有它的馥郁芬芳,野花也有它的别具一格。


    “嗯,我记得你。”杨筱应了声,算是回答她简短而直接的自我介绍。


    “和市三院合作,条件你定。”苗月开门见山。谈条件时,她向来不爱说些弯弯绕绕的空话,“我们最后给的,只多不少。”


    “为什么。”杨筱心里很清楚原因,因为智妙系统反应快,准确率高。但她偏要反问一句,要他们亲口承认智妙的好,以此解了上回对方出尔反尔的气。


    “智妙很好。”杨筱如愿以偿。


    “市三院派了些志愿者去武汉,眼下医疗资源只会更紧张。我知道起先合作闹得不愉快,我们该负全责,这里我向你道歉。”苗月语气柔和了些,但杨筱却听出了她的话外音。


    “你是想告诉我,周岐去武汉了,对吗?”杨筱内心掀起一阵怒火,随即直接点穿了她,“所以他去武汉,也有你们在背后推波助澜?你觉得,这种情况下,我们还能合作吗。”


    “果然,你是个聪明人。”苗月勾起嘴角,她打这个电话的目的就快要达成了,“既然如此,你早就猜到了周岐在做什么吧,但他一直还缺点儿实质性的东西。”


    “你准备拿这‘实质性的东西’和我换?”杨筱不明白,苗月到底是哪边的人,怎么一会儿要捉弄他们,一会儿又要帮周岐,“这是我的项目。”


    言下之意,周岐是周岐,她是她。


    她自然不会拿自己的项目去替周岐换些好处。


    “哈哈哈,你真比他清醒多了。”苗月听完居然笑了出来,声音清脆,随后话锋一转,“这东西,和你有关,和他有关,和你们俩的养父,也有关。”


    “威胁我?”杨筱不吃这套,语气立马冷了下来,“我在智妙的这几年,还没见过像苗总这样谈生意的人。”说完,正准备挂了电话,苗月又在那头慢悠悠地开口:


    “周义刚怎么去世的,你不想知道吗。”


    “什么意思。”杨筱脑中嗡嗡的,眉头随即蹙起,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手心渗出了一层汗,表情凝重。


    “没那么简单的,杨总。”苗月像是故意要吊她的胃口,开始打起了哑谜,“智妙只需要和我们合作三个月,价你开。那些东西,我也一并交给你。”


    “我拿什么相信你。”杨筱一边继续探着苗月的底,另一边反复回想当年签的放弃治疗同意书上的条目以及那时医生和她的通话内容,说耐药菌感染,“周叔去世是我去签的字,是我放弃的治疗,这里面有什么隐情,我会不知道?再说你这样做,对你自己有什么好处。”


    苗月觉得杨筱真是个聪明又难缠的家伙。看来,不抛点饵给她,她是不会相信的。


    “我丈夫在周义刚去世后,给管床的护士,打过一笔钱。”


    “时间和人都那么凑巧,你可以想想。”苗月没给这件事定性,说话留了几分余地,却又足够给杨筱联想空间,“我累了,想要自由,就这么简单。”


    其实,后半句是她的真心话。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从未说出口的想法,在和杨筱商谈的过程中,就那么轻而易举的说出来了,毫无防备。或许潜意识中,她从没把杨筱划进另一个阵营里。


    “东西先给我。”杨筱心跳加快,胃开始隐隐作痛,身体上的不适都在传递着她此时的紧张和不安,“我不相信毫无依据的话。嘴上说着想要所谓的自由,实际上电话不也打到我这里来,要和我谈合作么。”


    “没听说过二桃杀三士吗。”


    “拿下智妙邀功,再送点好玩儿的给你们。”


    “然后静等树倒猢狲散。”


    第58章 捆绑


    “我不同意。”杨筱深吸了一口气后,斩钉截铁地回答道。


    “智妙能走到今天,有我个人的努力,但更多的是我同事们的功劳。说是三个月合作,怕不单单只是合作吧?三个月一到期,要么高价买走我的人,要么照搬智妙系统。”毕竟天上没有掉馅饼儿的好事,条件随开这四个字往哪摆都是明晃晃的陷阱。


    “你对你的人和系统,就这么没信心?”苗月的激将法信手拈来。


    “你再怎么激我都没用。人性经不起考验这个道理,苗总应该比我更清楚。”这桩买卖,说到底还是她和苗月个人之间的利益交换,自然开的条件也该是她们彼此个人来承担,而非牵涉到他人去向,更别说要搭上智妙的前途命运。


    “所以你压根不在意你的养父和周岐。”苗月草草翻阅助理放在桌上的一摞资料,又接着向杨筱施压,“难道他们对你不好么,这么冷血。”


    “我在意他们,也在意我的事业。这些都不是你拿他们来绑架我,非要我从中选择一个的理由和借口。我为了追求我想要的真相,而牺牲我的同事,你觉得这就不冷血、不自私吗。”这样类似的道德绑架话术,杨筱曾听过无数次。


    刚上小学时,镇上条件差,学校就是个带面土墙围成的棚子。旁边有个院子,院中有颗矮但树干壮实的无花果树。树下放了个薄铁打的滑滑梯,滑下去时,那股冰凉的金属感隔着一层布料也能传到大腿和臀间。但她总是玩不腻。


    因为在此之前,从没玩过。


    这里也没有上课铃和下课铃,喇叭也没有,只有个摇铃,全靠校长奶奶拿在手上摇。所以能传播和能听到的范围也十分有限,很多时候全靠孩子们自己喊。


    她记得,那天是刚开学的第三天,班上孩子们已经结好了玩伴,唯独她没有。因为家里穷,衣服少,杨瘸子给她换洗得不勤,所以她总是脏兮兮的,脸黑黑的像从烟囱里刚爬出来一样。有时候打喷嚏挂着一个大鼻涕虫,地上捡片树叶就擦了。孩子们自然也不愿意和她玩。


    于是,等孩子们三三两两都跑进棚屋里上课了,她才终于玩上了滑滑梯。她在铁打的架子上顺着楼梯跑上跑下,哒哒哒地,在寂静的院子里发出好一阵响声。汗水打湿了妹妹头,齐眉刘海紧紧地贴在脑门上,任风吹也纹丝不动。


    真好玩。


    不知道玩了多久,但心欠欠的,总觉得还没玩够,刚要再爬上楼梯滑下来时,校长奶奶带着皮尺过来了,皱着眉头,朝她大喊:“快下来!”


    好在,杨筱没挨打,但挨训了。


    院长奶奶说,你家条件这么不好,来了学校就要好好学习,将来才能回报你爸。你爸这么辛苦,不是让你来这里玩的。


    杨筱怕极了,她生怕杨瘸子知道后,又要打她。但凡和学业相关,杨瘸子就像换了个人一样,小字本上的字写得不好,他会一把撕了,说重写。看她第二篇写得规规矩矩的,又会笑着摸她头,“我姑娘写字真好看,将来肯定大有出息。”


    可她很想玩。


    她喜欢上学,喜欢学新东西,但她也想玩滑滑梯,想踩在小板凳上摘甜得不行的无瓜果。


    可是为什么在大人的世界里,玩和学习、家庭,是如此对立和矛盾的。她玩,就意味着她学不好,学不好就意味着她不成器,回报不了家庭,报答不了养育之恩。这是谁写出来的等式,这又得到了多少的经验支撑,好像她的出身,就决定了她这辈子都无法获得纯粹的快乐。


    杨筱至今没找到答案,至今也还在被捆绑。


    “说实话,我挺羡慕你的。”这一次,开口说羡慕的却不是杨筱,而是苗月。


    “自己的决定能不被别人动摇,挺难。”说完,苗月突然意识到,自己刚刚脱口而出的话有多矫情,“好,既然杨总不合作,那就打扰了。”


    “苗总,你也可以拒绝。”杨筱不知道苗月要摆脱什么,是婚姻,还是不热衷的事业,但她还是多嘴说了句。她从没想过,某一天曾经自己羡慕不已的对象,和自己说,其实我很羡慕你。这种略有些荒谬的心情和得知周大舌的去世或许另有隐情的懊恼、愤怒缠在一起,勒得她有些呼吸不畅。


    苗月没吭声,挂了电话。


    拒绝。


    她的人生里,好像没人给她过这样的选项。于是一直觉得,在别人给的选项里挑出最好的就是胜利,殊不知,有时最好的选项或许是自己给的。


    “方丘哥,周叔去世后,医院还会有他的档案吗?”杨筱挂了电话后,好一阵控制不住的心悸,缓缓又立马给方丘拨了过去,那边还是一贯的接得很快,模糊不清的人声里时不时传来餐具碰撞的声音,“现在店里很忙的话,我过会儿再打吧。”


    “哎呦,不忙。刚刚新招那前台小帅哥弄不来点单机,正教着呢。这会儿总算开窍了,我也上楼到办公室里躲躲清净去。”方丘举着手机,给前台比了个打电话的手势,转身上了楼,“我给你悄摸透个底啊,周岐也在查这事。”


    “但具体查到哪儿了,我不清楚。”


    “这小子,干些啥跟FBI一样,保密工作做得真是”方丘走过转角,靠在楼梯扶手上歇歇,边上楼边打电话,是真累,“他应该是有个u盘,随身揣着,东西都在那里面。但杨筱啊,听你方丘哥一句劝,他去武汉估计也没那么简单,你就别去蹚这浑水了啊。”


    “好。谢谢方丘哥,周岐在做什么,其实我


    也知道一些。”从他受伤和自己坦白在做什么危险的事时,杨筱大概就猜到了,又上官网扒了些公开的财务数据和招标说明,看着都确实没什么大问题,但低值易耗品和维修费用、中标商都略显诡异。低值易耗品消耗极大,维修费用时不时来一笔,偌大的市三院中标的医用耗材公司,居然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厂。


    每年的审计报告,居然都出的标无意见。


    杨筱想过,只要周岐告诉自己,我在查市三院的事情,这里面可能没那么简单。她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帮他,看财务报告也好、看审计报告也好。不管怎样,总之,她一定会帮他,并且告诉他,她一点儿也不怕。


    但他谁都不说,要一个人全揽下来。真是傻瓜。


    人真要报复他,会因为杨筱只是他名义上的妹妹,就放过她吗。


    他们的命运,早在周叔接她回家的那天,在日落的鹿镇黄昏里,就已经紧紧地被捆在了一起,从此是浮还是沉,彼此共担。


    况且,她这么些年跟着上项目,大大小小的公司都见过,这种蚂蚁搬家的花招,更是层出不穷。雁过必留痕,这么大一个医院,难道还能一点马脚都不露出来。


    “没事的,方丘哥。周叔那边,你能帮我联系联系当时的管床护士吗。”苗月送上门来的线索,不用白不用。她铁了心不做选择题,所以智妙要保下来,周叔背后的隐情也要查,“如果能找到当年的档案,那就更好了。”


    “哎,这都五年了吧快,不好说。”方丘喘口气,瘫坐在沙发里,“我尽量试试看吧。”


    “好,谢谢方丘哥。今年智妙盈利,我也来店里入股。”杨筱其实很不好意思,明知道自己说出来的话,很像在画虚无缥缈的大饼,她还是说了。她不清楚周岐和方丘之间关系到底多铁,但再铁,那也是周岐的人脉,不是她的。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方丘不是为利而来的人,但她不能就这么白白差使人家。


    “那我可等着杨总的好消息了?”方丘一听小杨筱要入股,从沙发上一个鲤鱼打挺坐了起来,开始琢磨起店内装修和菜品了,他从不相信杨筱的公司会亏本。这小丫头,从高中到现在,来店里的次数虽算不上多,但在他心里,杨筱早成了自家妹妹。况且这自家妹妹还没成年那会儿,就长了副会做生意的聪明相。


    “没问题。”


    没等周岐主动联系自己,杨筱先给他发了条消息。大意是苗月来找自己,想谈合作的事,问他怎么看。事态已定,这不过是杨筱试探周岐会不会借此机会把事情全都告诉她的把式。她想帮忙,对方也得诚意合作才行。


    但周岐看到消息,已是三天后。这几天,忙得他嘴唇都裂了好几条口,碰都碰不得,但又得戴着厚实的口罩,不时吸气碰到那几道口子,痒痒地发疼。坐在地上歇会儿的功夫,居然就睡过去了。


    不过还没歇一会儿,同事就把他摇醒,和他换班。于是这才看到了杨筱的消息。


    他有些惊讶,杨筱很少会就工作上的事过问他的意见,她之前会和自己谈工作上的喜悦、烦恼,但从不问他接下来该怎么办。她一向很有主见。苗月找她谈合作,怕不单单只是为了合作吧。


    他手指快速地在键盘上敲着,时不时停顿,又倒回去检查自己的语气是否恰当,一通删删减减后,索性直接摁灭了手机屏幕。到底该说些什么来支撑他认为这桩交易不值得她冒险。


    需要向她全盘托出自己做了什么,再告诉她,杨筱,不要相信他们吗。


    第59章 天明


    “苗月可能不是个好的合作对象。”


    杨筱看着这句没头没尾的话,心里莫名烦躁,原来这就是周岐那边一直输入中的全部内容。他可真会四两拨千斤,拿轻飘飘的一句话,就要带过她所有的试探。所以在他心里,自己还是那样。


    还是那样一个单纯的、柔弱的、需要保护的人吗。


    她垂在两侧的手,不自觉地握紧。窗外没有人,每个人都被疫情锁在自己的世界里,寂寞的,重复的,黯淡的。而她还在渴望自己的心,能生出藤蔓,朝着充满阳光和新鲜空气的地方长去。


    手机又亮了,伴随着轻微的震动。


    周岐发来了个压缩包,“这是我这些年收集到的财务数据,术业有专攻,得需要杨总帮我看看了。”杨筱忽然觉得自己的心情,像皮影戏一般,而提线表演的那个人,正是周岐。他总能拽着她背后的脖线,让她忽上忽下。


    “我以为你不会再和我坦白任何东西了。”杨筱敲完,利落地摁了发送,她迫切地想知道让周岐转变心意的动机是什么还有他背后隐藏着的想法,以及更深层次的,对于两人关系的定义。


    “我们是盟友,总不能打仗的时候,我不叫你吧。”周岐似乎能越过屏幕,看清杨筱此刻脸上变化的表情,于是又接着发了句,“但这毕竟是周岐的战场,杨筱嘛,只管当军师就好。”


    “好,那文件我一会儿看,你在那边要注意防护。”


    周岐没回,手机砸在了柔软的床铺里,浑身无力地躺在床上,双眼重重合上了。真冷啊,窗户开了吗,可室内怎么安静得没有一丝风声。眼皮像有千钧重,头脑昏沉,看来是得好好休息了。汗水打湿了他后背,凉的。他从极浅的睡眠中醒来,嘴唇干得更是连一点微小的脸部动作都做不了,扯着疼。


    他才反应过来,自己多半发烧了。


    像是意识到什么,周岐坐了起来,手脚绵软地开了电脑,机械地把u盘里的一个个文件拖出来,放在了邮箱附件里,设置了定时发送。如果,他是说如果,他没办法回去,那这些东西也该重见天日。


    这一通操作下来,他突然有了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当时方丘问他,为什么这么着急,抢着第一批就要去武汉。因为愧疚,不安。


    他到底还是在拿那些肮脏的东西去交换自己的利益,而不是让光照进这些腐烂的角落里。他愧对这一身白衣,愧对病人。他们自知医疗不能动大手脚,所以选择像虫蚁般一点一点蚕食原本该用于医院行政、后勤的各处资源。这一切他都看在眼里,却闷在心里。


    他早该揭穿的,可他藏着私心。他想留住周大舌,留住这个改变了他一生命运与轨迹的人。


    周大舌去世那段时间,周岐总是做噩梦。他梦到青面獠牙的神,告诉他,周岐,你留不住你爸,你做的那些腌臜事,早晚会报复到他身上的。他一次次惊醒,枕头一片濡湿。而后是漫长的,等待天亮。


    清晨的光借窗帘缝隙四处伸展,天欲明。但他的眼底,为何还是不见手指的灰暗。


    他又躺了回去,并在群里告知,自己有了初步症状。一时间心情又变得复杂起来,他不该最先倒下的,本是带着赎罪的心来了这里,却又不得不提前离开。周岐叹了一口气,手背探了探额头,滚烫滚烫的,万一


    爸的事情,还没有结果。


    杨筱,她该会多伤心。十年之后,二十年之后,她会不会忘了他。想到这里,他猛地咳嗽了起来,喉咙处像有无数刀片划过,咳得胸腔都在嗡鸣。没办法了啊,纵使心有不甘,那又能如何。


    于是认命般地合上了眼睛,倏尔又睁开,下床掏出了背包侧面收起的信纸。


    周岐就着明亮的窗外,提笔写了起来。风从未关紧的玻璃窗边挤了进来,要把他桌上的信纸带走,挑选了会儿后,选择卷起那张写了半页的信纸,调皮地围着台灯转了圈,哗啦哗啦的。周岐抬手压住,风钻过他的手,散了些掌心里的汗意。


    那半页,光是开头就写了好多遍。


    他不知道要怎么称呼杨筱,是亲爱的,可爱的,还是尊敬的杨筱?于是涂涂改改后,又誊抄了一遍。誊抄完时,没忍住笑了出来,他现在真是像极了小学生参加作文比赛,笨拙的,想要拿到杨筱心里的最高分。


    再写几页吧,是思念太长。


    慢慢的,信纸一张叠一张,天也变了色,像极了英雄牌的蓝黑墨水。他开了灯,暖黄的灯光落在纸上,映


    出些他的影子来,信里怎么尽是些说不完道不尽的酸话。周岐下意识地摇了摇头,果然写在纸上的,和从嘴里说出来的,是两种感觉。


    这些话,怕是一辈子也不会从他嘴里跑出来,文绉绉的,听得人牙酸。不过还好是看,不至于真酸掉了杨筱的牙。该什么时候告诉她自己疑似感染的事情,再等等吧,万一只是小感冒,别叫她白担心了才是。


    等他再合上笔盖时,天色早已黑得睁眼和闭眼毫无区别。


    杨筱没收到周岐的消息,翻来覆去地难以入眠。她克制不住脑子里的胡思乱想,看着新闻报道里一线感染的医护人员,怎么每一个都像极了周岐。手机也被她刻意调成响铃模式,只为第一时间知道周岐是否安好。


    第二天一早,可算是听到了那一声通知音,短暂而急促。


    她爬起来,毫不犹豫地给周岐打了电话,不管不顾的。杨筱想过,眼下的状况,贸然给周岐打电话或许会影响他工作或休息。但她只想知道,他还好吗。这样的想法愈演愈烈,烈到全面压倒她的理智。


    那边刚接通,杨筱一连串话像放鞭炮一样噼里啪啦地滚了出来,“周岐,你还好吗?去武汉为什么不和我说一声,你知不知道你不回消息,我多担心你,我们至少还是家人啊。”说着说着,还没听到周岐的回复,自己的声音因为紧张、担忧倒先抖起来了。


    “咳咳咳——”周岐觉得嗓子干得快要裂开,刚要张嘴,空气顺着口腔窜入喉咙,好一阵咳嗽。


    杨筱快要哭出来了,“周岐,你”


    “没事,太累了有点感冒,别担心。”周岐缓了缓,轻轻咳了声后出声安抚她,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沙哑,像在磨砂纸上反复摩擦过。这话一出口时,声音变得都给他自己吓了一跳,转而语气轻快地说道,“在家可以打开窗户通通风,顺带也能听听清晨的小鸟唱歌。”


    “你听。”


    周岐把手机举向窗边,杨筱耳边随即传来一阵模糊的鸟鸣,“真好听。”


    是麻雀和斑鸠的声音,叽叽喳喳,咕咕咕。


    “是啊,唱得还不错吧咳咳咳咳。”周岐四肢酸软得提不起一点多余的力气,索性靠在冰凉的墙壁上,借力把手机又往窗户边挪了挪,“别担心,也别害怕,都会好起来的。”


    “喝点热水吧,先别说话了。”周岐这话题岔得实在是太快,杨筱总觉得心里不踏实,“你听我说点好消息吧,病号心情好,肯定会好得很快。”


    “嗯。”周岐努力从喉咙里挤出个回应的声音。


    “智妙已经被23家医院选用了!”提到智妙,杨筱语调上扬。那股骄傲和成就感,顺着手机蔓延至周岐耳边,他忍不住地替她高兴。


    “真厉害。”周岐声音越说越哑,“害”都快发不出声来了。


    “所以周岐,你要好好的从武汉回来好吗。”杨筱听他声音哑得厉害,心像被人揪起,悬在半空,“军师已经有足够的财力帮你打赢这场仗。赢了之后,你不是想来北京过秋天吗,我们会有很多很多的时间,去当胡同串子,去踩落在地上的黄叶。”


    “好。”周岐不自觉地扬起嘴角,昏沉又混沌的脑中却能清晰地勾勒出他们一起走在落叶下的画面,她蹦蹦跳跳的,马尾飞扬。好一阵咳嗽无情地打断了他的想象,他只得匆匆挂断了电话。


    窗外麻雀仍旧站在树梢边唱着歌,杨筱却没了任何静静倾听的心思。如果,如果周岐出了什么事,她会怎么办。


    “我总是想,为什么呢。我的命都没有了,我的爱情真的会有人在意吗。”


    杨筱突然想起了,自己曾经和周岐说过的话。不过,她终归还是个胆小鬼,那样的结果,她连想象也不敢想象。但她心里却隐隐冒出了个尖锐的声音,喊着,那也要好好地活下去。


    好好地活下去,才能见证四季变换,岁月流转。


    她深吸了口气,洗把脸,坐在电脑桌前,开始新一天的工作。


    人类的世界被迫摁下了暂停键,但外面至少还有鸟鸣,花香。所以,春天总会到来的。


    在春天到来之前,她先要给自己和智妙织一身暖和的毛衣,以此抵御凛冬的风雪。这是属于杨筱的责任,像周岐奔波于一线的责任一样,他们都有彼此要挑起的担子。


    之后,就是等待。


    等待春暖花开。


    第60章 恋人


    周岐给的数据文件,像是从财务科拷过来的。


    比起披露在外的那套账,显然是小巫见大巫,看得杨筱心惊肉跳。明细表上的数字回归了最原始的模样,不代表任何价值,变得仅仅只是数而已,这将近九位数的账面,被一点一点蛀空。


    她对照每年对外公开的账目,挨着挨着列出异样,整理成档。加之智妙这边的工作,杨筱在家这一周就没好好歇过。好在,账目理到后面,越来越得心应手,科目和科目间的勾稽关系也愈发清晰。


    就要完工了。


    周岐这几天也不知道好点没。虽说她的消息,他隔三差五的都在回复,但只要她一提打个电话详细给他说下文件的事,那头就没回应了,要么推脱工作忙,要么说嗓子还有些哑,说话像鸭子,不想让她笑话他。


    可杨筱哪会笑话他。不工作的时候,她恨不得变成窗外的飞鸟,插上翅膀,越过这道道围墙,飞到他身边看看,看看他病好了吗,累瘦了吗,看看他,会不会像自己一样,也在牵挂着她。只可惜,她的骨骼太重,也没有像鸟那样发达而矫健的肌肉。


    周岐觉得自己浑身上下,轻飘飘的,时而像漂浮在海上的一叶孤舟,时而又像窗台边受惊腾起的麻雀,歌唱得口干舌燥。同事开门进来,俯在他耳边说了句什么,听不清,模糊间只能看到一团白色在自己眼前晃动。


    他烧得厉害,病情急转直下。


    杨筱不知怎的,右眼皮直突突地跳着,手里拿着的笔直直地往地上栽,笔尖瞬间因为力而歪斜,捡起后划在纸上变得无比生涩。她又给周岐打了通电话,无人接听。


    她忍不住地开始设想最坏的结果,脑海中一面是周岐笑着问她要不要吃荔枝,另一面是周岐安静地躺在那里,和曾经病床上的周大舌如出一辙。


    杨筱腿闪了下,不知怎的感觉站不稳,扶着桌靠在了椅子上。桌上充着电的手机传来了视频通话的铃声,急促的震动借着桌子爬到她指尖,又像是终于拿到糖果的孩童,一下笑了起来。


    “周岐,你总算给我打电话了。”杨筱毫不犹豫地摁下了接通键,也摁住了上蹿下跳的心。


    “你好,我是周岐的同事,我叫吴涟。”那头却不是期待中的笑脸,是另一个浑身裹得严实只能望见眼睛的男人,“周岐,他他情况不太好,得有个心理准备。”


    杨筱觉得耳边像是山体塌方,悬崖峭壁上曾经屹立不倒的岩石,刹那间轰隆轰隆地从山坡上倾斜而下,要把她吞没,直到榨干她胸腔里寥寥无几的氧气,直到她眼前再也看不见一点光亮和颜色,“不是感冒吗。”


    胃部猛地痉挛,她下意识地弯腰干呕了下。


    “初期确实是流感的症状。”吴涟见她眼睛里的震惊、不可思议,还有迅速漫起的水气,语气放缓,“我带你,去看看他吧。他早上说,要给你打电话。”


    杨筱却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眼泪无声淌过颧骨、嘴角,到底要流多少眼泪,才能留住她想要的。她此刻害怕极了,双肩开始颤抖,连带着视频里的自己也晃动着,脸有些模糊不清。


    “别怕。”


    却不是周岐的声音。


    吴涟接着开口,“看看他吧,他醒着。”


    王若蓬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了杨筱背后,接过了她手里抖得不行的手机,又顺了顺她的背,稳稳当当地把手机立在了杨筱面前,“筱筱,睁开眼看看吧。”


    闭眼后,杨筱的世界一片漆黑,而听觉却变得异常敏锐。于是,她听到了窗外清脆的麻雀叫声,叽叽喳喳的。


    “你听。”


    杨筱睁开了眼。周岐面庞清瘦了许多,骨骼线条明显,躺在病床上,隔着厚实的玻璃远远地望着她,但好像又看不清她,眼神飘忽着。长条的管子插在他身上,氧气管压在他鼻尖下,青紫的嘴唇轻轻地张了张。


    杨筱猛地点头,想让他节省些力气。


    周岐像是怕她没看清似的,又动了动被褥上输着液的手背,费力地比了个耶。


    杨筱刚干涸的眼泪


    又卷土重来。她早懂了,他张嘴时,她就知道了,他在说:过秋天,耶也不是耶,是叶。手机小小的屏幕里,却能装下两个无法相见的人,装下横跨时间与地点的牵挂、思念,装下人类此时共通的悲伤。


    “他今天早上也醒了一次,和我比了个电话的手势。”吴涟亦望着玻璃那头的人,声音哽咽,“但我不知道他要打给谁,连他手机密码都不知道。”


    “我就去看了当时要填的紧急联系人,写的是你。”


    “主任批准后,我给你打了好多电话,都忙线,当时就想啊,难道连这点小心愿,我都没办法满足他。”吴涟眼睛里滚出两颗泪珠来,“不死心啊,又去他住那宿舍里面翻。他还没收起来的信,被风吹了一地,我差点就踩到了。”


    杨筱眼前模糊一片,像起了大雾。她立马抬起手揩揩,又接着望向病床上的人,生怕错过一分一秒。


    “结果捡起来的第一张上面,就写着,因为来支援武汉,错过了你的二十七岁生日,要给你补过生日,过不止吃长寿面的生日。我立马拿他手机试,结果开了。置顶除了医院消息,只有你,我就猜,你应该是他想打电话的人吧。”


    “还好,猜对了。但他,也没其他选项给我猜。”吴涟又举着手机往玻璃不反光的地方走去,身上的防护服摩擦出的唰唰声,落在杨筱耳朵里,好像秋叶簌簌飘落,“信纸的内容,我先替他保管着,之后再拍给你看看,有一沓子。”


    “谢谢。”杨筱泣不成声,说话哽咽。


    他们没有多少的时间再通话了,吴涟马上要换班值守。挂断电话的那瞬,杨筱觉得她和周岐之间的联系,也断了。她蹲在地上,眼泪也随之噼里啪啦地掉在地板上,心口像是被人重重地烙了一块疤,一块无法愈合的疤。


    呜呜立着尾巴,来回蹭她,不时舔掉她的眼泪。


    王若蓬去厨房端了杯温水,递在她手里。


    她却哭得更厉害了,从无声到放声,听得人好心痛。她的世界,短暂地和周岐告别,也没有崩塌,只是缺了块,会倒灌些呼啸的风进来。她还有可爱的小猫陪她,还有温暖的若蓬陪她。但周岐呢,意识到这一点,她眼泪又涌了出来,争先恐后的。


    他摁着计算器和周叔一起成全她的读书梦,赚钱买羽绒服让她冬天不再挨冻,用一捆捆荔枝告诉她要坦然面对自己,顶着严寒站在宿舍楼下等她,笑着说不必仰望他,宁愿自己用着老旧的按键不灵的手机也要给她买新手机,带她看睡眠科,送她热烈灿烂的向日葵


    他记着她爱吃的包子铺,拿新衬衫也要揣在怀里捂着给她,毫不犹豫地朝她迈了一步又一步,数次坐着市里飞北京的红眼航班,拖着满行李箱的玫瑰花束,强势又浪漫地和她说,什么是爱情之花,回去朋友圈背景就换上北海拍的合照,一次次用温热有力的手拉着她,吻她。


    他是扶她向上的老师,是温暖可靠的兄长,是她最好的朋友。


    是她一时痛苦和喜悦的直接来源,是她的恋人。


    而这些将她稳稳托起的瞬间,此刻全都变成砸向胸口的碎石。原来一个人的好,有时候,也会尖锐得让人痛不堪言。


    杨筱不知道,她最后是怎么拖着疲倦的身体和红肿的双眼躺在床上的。王若蓬推门进来,看她脸颊通红,才发现她也发起了低烧,嘴唇干裂,还渗出些血丝,却一直喃喃低语的,喊着周岐。


    见她这样,王若蓬也没忍住红了眼圈。


    是啊,少女时期就喜欢的人此时正虚弱地躺在病床上,说不出话来也要给自己打电话报平安,得闲时拿信纸镌刻下满满当当的心意,这样的感情,她再怎么埋怨他,也无法不动容。


    杨筱烧了一宿,等第二天蒙蒙亮时,体温才降了下来。持续的低烧和昨夜的心力交瘁让她觉得自己好像活在梦里,鹿镇是梦,市里是梦,北京是梦,智妙也是梦。


    可吴涟却真真切切地给她发来了第一封信,信的开头写着:


    另一个我:


    见信如面。疫情突发,我来了武汉,只得错过了你的二十七岁生日。如果这封信能如期寄出,那我的第一句话,应该是,祝这世界上的另一个我,生日快乐!


    记得你刚来我们家的第一个生日,我们围坐在黄葛兰树下。树影晃动,光斑也很识趣地跳在你身上,像是聚光灯一般。爸照旧煮了碗长寿面,里面卧着金黄的荷包蛋。你双眼放光,惊喜地问道,这是给我的吗。


    我和爸都不约而同地点点头。


    你高兴坏了,捧着碗,吸溜吸溜的,不一会儿那碗面就见了底,捧着肚子,还有点不好意思地说,这是你过的第一个豪华生日。


    我和爸都笑了,他说这算什么豪华。


    豪华吗,也算是。毕竟里面是爸大半辈子的拉面技术和煎蛋水平,和多到有时我都有点吃醋的关照。但我那时,却只有心疼。我想,怎么还会有比我更可怜的人。所以或许是我们太过相像的出身,让我莫名地有了种共鸣和责任感。


    于是我总想更快些、更努力些,让我们一家能过得更好。但我却总是盯着物质上的好,忘了情感上的好,忙得忽略了你和爸。在这里,我要再向爸和你说声对不起。


    再到后来,爸的离开,让我们都措不及防,甚至消沉。但你不知道的是,这里面也和我脱不了干系,我曾以为与狼共舞,就能获得一张畅行券,但现在才发现,自己错得彻头彻尾。我很愧疚,很煎熬,也独自度过了一段无比灰暗的日子。


    直到你再次出现。


    我不再畏惧,迷茫。


    谢谢你,杨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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