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昱闻言手沉沉一抖,笔尖一颤,墨迹沁于纸上,毁了整幅刚临的书帖。
“你说什么?”他嚯地一下站起,急急问道:“怎会到了岐水?短短时日怎就到了岐水?先前奏报不是一切顺利吗?”
司韵额头上因为着急,已经渗出了薄汗,道:“征远军自翼王薨逝后,朝廷一直未派新的监军,全军由梁释将军一人做主,他胆大包天,擅自瞒报了军情!”
陆昱低喝:“那运粮官呢?兵部派出去的运粮官难道也与梁释沆瀣一气吗?”
“近日北边雪大,粮队行进缓慢,可能两边人都没碰上!”司韵边说将带来文书急急向陆昱桌上一放,“这封信函是由岐原太守言瑞大人尽力送出,请殿下过目。”
陆昱拿起文书一目十行,不消片刻就感觉凉意从脚心升腾而起,冲至头皮,如坠冰窟一般,他颓然坐回身后那圈椅中,骂道:“梁释……这个蠢货!本王当日还力主让他戴罪立功,这个混账简直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自翼王分兵之策失败后,梁释就于镇北关下与北羌军队展开对峙。大晋军队以当日北羌如何困死晋朝守军的方法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对峙初期,困围之策确实卓有成效,北羌军队展现出来的形貌确实是不堪围困,补给日渐匮乏。
如今在昭王的协调之下,军资粮草虽不足为虑,围困之策也的确有用,但是还是靠拖字诀来争取胜机。
先不论北羌,梁释驭下的征北军也快到极限了。
北境气候恶劣,寒凉刺骨,凛冽风雪潇潇不停。随着时间的推移,兵士军心开始有了怠惰涣散——毕竟之前没有人做好了春节前无法回家的准备。
梁释日日巡营,心中煎熬倍至。翼王殿下的死他难逃罪责,相王也来信狠狠申斥了他的失策,如果他不能将北羌入侵之军尽快赶出国境将功补过的话,那他御敌不力,护卫失策,数罪并罚,定是死罪难逃。
他出征时才大婚不久,他不想死。
似乎是上天感受到了梁释的焦急与不安,在一个普通的冬日,战局有了峰回路转的机会。
一大早,副将便入内禀报北羌派了使臣传话,愿意撤军和谈。梁释自然大喜过望,当即接见北羌使者。
那使臣身姿挺拔,高鼻深目,气度不凡。他精通汉话,礼数周全,所言字字恳切,字里行间皆表露了北羌现下补给难以为继的困窘,兵士疲乏难支的无奈,并言明他们今夜便会开始逐步从镇北关撤军向北以向晋军展现和谈诚意。
梁释自然应允。
当夜梁释携众将登上瞭望塔,确见镇北关内灯火通明,北羌正在向关外撤军,他更是对白日北羌使臣所言又信了三分。
副将心中不安,只觉一切太过顺利,便在旁压低声音谏言道:“将军,北羌向来奸猾,他们此番可能有诈。不若我军派出一队人马去探查下北羌撤军的方向?”
“不可。好容易熬到北羌屈服和谈,让他们发现本将派兵跟踪,再引起不必要的误会,此事还是不要再横生枝节的好。”
此时镇北关内。
“大汗,我们粮草并未到山穷水尽的境地,为何要向晋朝佯做和谈之态?”北羌主将恭敬问道。
“晋军一朝被蛇咬,轻易再不会分散兵力,如此与他们僵持不是办法。那就由本汗搅一搅这潭死水。本汗今日看那梁释面上一派胸有成竹,不动如山,实际上应是早已心急如焚,本王抛个饵料他就急急咬钩,可见也是难熬得狠啊。”
说话之人为北羌大汗普谷瀚,也是今日去晋军帐中所谓的使臣。
只见他冷笑一声继续道:“主将就是如此,下面的人更是无需多言。本汗今日观这晋军军容也是浮躁不安的厉害。他们可不比我们,他们可是怕冷得很。”
言及此处,普谷瀚竟是抚掌大笑,仿佛他接下来要说的是这人间最好笑的笑话:“这晋军早已没有了当年的武勇,如果本汗给了他们一丝希望可以停战,今夜又把戏码演足,以梁释的性子,他会如何?”
“大汗英明。”主将明白关窍,顿时心服口服。
普谷瀚看着眼前为取暖燃起的炉火,开怀笑意逐渐敛去,只于嘴角挂着一丝讥诮弧度,眼神中带着寒光凛凛,如冰雪如刀锋。
大晋!还真当自己依然威仪赫赫,可以制霸四境诸国吗?
普谷瀚自登位以来,卧薪尝胆,励志图强,让北羌短短时日变了模样,他等的就是今日!
翌日一早,北羌使者果然再次登门求见,梁释觉得心下安定不少,各营兵士也都松了一口气。只等双方不日休战,让朝廷专遣官员前来和谈,他们便可以启程回去。
没想到仅仅过了一日,在黑夜中异变陡生。
一片火光冲天而起,粮草辎重居然被人点燃,浓烟滚滚。
“快救火!”
“快整装列队!”
军营之中炸成一团,兵士手忙脚乱,营地乱成一片。
梁释本以为自己已经高枕无忧,那夜入睡时心弦松弛,料想合约已成,不可能再有敌袭,便直接卸下了平日所穿轻甲。
半夜时分他被帐外喧哗惊醒,忙起身披衣出帐,抓到一人便询问:“何事如此惊惶?”
那兵士抬手一指:“将军看不到吗?粮草……粮草被……”
梁释本还有些困顿,听了兵士的话也陡然清醒,他“唰”地转头看向那冲天火光,瞬间脸色煞白。
都到此时了还有什么反应不过来的?他中计了!
他只得一面指挥众人抢救粮草,一面拽住副将匆匆下令:“前夜那些撤走的北羌部队定有后手,务必严加防范!”
得亏下了这道命令,不然万事皆休。
副将领命离去不消片刻,喊杀声便灌入耳膜。前日佯装撤离,实则在隐秘处悄悄埋伏好的北羌兵卒冒头杀向大晋营盘,副将率军与之交战,双方难舍难分。
混乱中仓促迎敌,军队阵型可谓乱七八糟,如此一来定是坚持不了多久的。
梁释见败相已显,只得下令各部带上抢救出来的少量粮草辎重仓促后撤。
一夜兵荒马乱。
梁释骑在马上,既恨又悔,恨自己急于求成,信了那北羌奸人所言;悔自己在刚愎自用,不听副将谏言。
可惜世上没有后悔药。
梁释不敢将战况上报朝廷,他本已是带罪之身,如若让朝廷知道北境战事再次失利,那就再无翻身之日了。
此次失利只是他一时麻痹大意,如今并未完全丧失机会,还有机会东山再起。反正现在天高皇帝远,军中也无监军,不如瞒下此事,搏上一搏,待到晋军杀回去取得战功,近日的所有困苦便让其湮灭于北境苦寒中,朝廷不会知晓。
寅夜,在兵士短暂休整时,梁释召集众将密谋半晌,众将皆知自己作战不力亦有罪责,此刻早已与梁释绑定,一损俱损,面对梁释的收买与威胁只得咬牙应下。大军败退,粮草几乎全部被烧,战局失控一事终是未见一人上奏朝廷。
晋军那段时日简直狼狈至极,不仅粮草辎重十不存一,而且后方还有磨刀霍霍,紧追不舍的北羌军团。
沿途多荒郊野岭,人迹罕至,且地形不利,无暇休整,全军只得不停地向后方行军。
急行撤至赤北高原时,晋军兵疲马乏,将士士气可谓跌到谷底,甚至已有部队出现了逃兵。
梁释心知不能再跑了,如若再向后急撤,跨过赤北高原,那军心更会大散,晋军将从撤退彻底变为溃逃。
而且,他的失败就要隐瞒不住了!
他下令在此地冒险扎营休整。
众人皆以为北羌会乘胜追击,都心弦紧绷,不敢稍有放松,却没料到北羌军队竟也停下不动。
赤北高原是大晋版图中进入中部平原面临的最后一道防线,一旦敌军跨越赤北高原,则攻入京城的路途将会一马平川,再无天堑。
北羌军队的行为令人难以捉摸,现下形势于大晋简直可以说走投无路,于北羌则是天赐良机,他们为何不动?
军帐中,众将皆是举棋不定。
北羌已经追入大晋如此远的距离,一路上城镇还十分稀少。这样算来,北羌的军资应是真的开始捉襟见肘,所以他们应是不敢再贸然前进。
但是之前被诈的经历还历历在目,万一北羌故技重施,扮猪吃老虎……
众将皆不敢妄动,没人想做那只出头鸟。
梁释起身,他双目泛红,疲惫与焦急之态已经彻底遮掩不住。
他咬牙干脆道:“此时北羌不可能还有足够粮草。高原地势居高临下,便于进攻。本将率中军和右军夜里对北羌进行进攻反击,左军留在营中以及时策应本将。诸位意下如何?”
众将面如土色,如今他们与梁释可谓一条绳上的蚂蚱,也深知不能再拖,只能应允梁释的方案。
殊不知北羌等的就是这一日。
梁释主动进攻的号角一吹响,迎接他的便是北羌弯刀令人胆寒的银光。
普谷翰在王帐中仰天大笑:“不出本汗所料,都不出本汗所料,真是天助我也,天佑我北羌哈哈哈哈!”
北羌右翼相对脆弱,引得梁释对其频频猛攻,但北羌骑兵生猛顽强,生生抗下梁释数次主动进攻。
梁释心一横,急令留守在赤北高原剩余兵士驰援于他,结果前脚留守高原的左军出动,后脚北羌就趁兵力空虚时攻占了赤北高原,将晋军切割,包围,彻底切断其退路。
晋军将士血流成河,伏尸遍地,尸体堆积在一起都将河道堵塞,鲜血早已将河水染红,可谓极其惨烈。
“吾休矣!”这是梁释战死前最后一句话。
自此,北羌军队攻入内地,一路势如破竹。
大晋数十年未有兵戈硝烟,各地守军具是虚有其表。一路上北羌几乎未遭到有效的抵抗,他们一路掠夺官府存粮辎重和百姓私产以充军资,逐渐逼近京城。
有的官员拼死向京城送信,但在一片混乱的形势下,信件也不知是被北羌截获,亦或遗失于路途之中,总归兵部竟是一封都未收到,任由北羌大军的铁蹄一步一步渐近京城。
北羌军队兵压岐原,岐原太守言瑞见势不妙,急令传令兵速速出发,马不停蹄将信送至京中,兵部才终于获报。
陆昱合上信函。
竟是到了岐原,京城的咽喉已经尽数现于北羌兵戈之下。
北羌只要攻下岐原,跨过岐水,夺取京城便如探囊取物。
完了!
昭王府空气都仿佛凝固,只余陆昱心绪不稳的急促喘息,司韵站立一旁也沉默不语。
片刻后,陆昱抬眼,眸光锐利:“司尚书,兹事体大,但如今我大晋既然已经生死攸关,便只能破釜沉舟,硬着头皮求生了。司尚书,劳你同本王即刻进宫上禀此事,劝谏父皇如若形势不利,先撤出京城,南下避祸。”
陆昱拽上司韵准备出门,口中吩咐未停:“如今此事,我们和相王可是休戚相关。赵公公,劳你速去相王府告知相王,要他即刻进宫相商要事。”
昭王和相王先后入宫,随后宫中急召朝中大员。
这朝,休不得了。这上元节,也过不了了。
战败消息如同惊雷引爆了整个朝堂。
帝王在御座之上喝问:“诸位爱卿平日不是能说会道吗?现下怎么打!告诉朕,怎么退敌以保京城平安!”
众臣无言以对。
圣上将御案拍得“砰砰”响,但无人能告诉这位富有四海的天下之主,如今这仗还能如何打?有谁能扶大厦之将倾,挽狂澜于既倒?
大殿中充满了死一般的寂静,众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将头越发向下低垂。
终于,一人出班,声音不疾不徐,清朗如温玉,他奏道:“恕臣斗胆僭越,臣愿阻挡北羌,北羌要进京城,得先从臣的尸体上跨过去。”
众人侧目。
是了,蒋家郎君确是文韬武略皆冠盖京华。放眼这朝班,看看众臣避之不及的模样,好像也只有蒋培风能派了。
一瞬间,陆昱压抑不住满面惊惶神色,直接在朝会上喝到:“不可!蒋少卿可真是大言不惭,你一介文臣,如何统兵驭下!”
培风不能去,培风千万不能去。陆昱的心中惊涛骇浪。
蒋培风深深看了陆昱一眼,并不反驳,还是对着上首帝王奏道:“陛下,臣启奏,臣愿前去阻挡北羌入侵,如忧心臣未曾统兵,那臣也可作为参谋前去。”
陆昱又高声道:“蒋丞相,你就放任蒋少卿如此胡言乱语吗?”
就无论如何都要去吗?你不是培风的父亲吗?快拦下他啊!
“回昭王殿下,分君之忧,为国尽忠,为官定要心存君国乃蒋家家训。如今情状危难,蒋家不会退缩,犬子之举,臣不会阻拦。”蒋丞相声音颤抖,却还是如此回道。
“培风,你有几成把握?”崇安帝问。
“禀陛下,胜算一事臣不敢妄言,但只要臣尚在人世,就一定坚守阵地到最后一刻。”
“既如此,蒋培风听旨。”崇安帝也是病急乱求医了,他道:“朕破格予你兵权,调拨虎贲以及禁军前去阻挡北羌,务必不可让敌军跨入京城一步。”
“臣领旨。”
散朝了,诸位王公大臣走得飞快,京城危如累卵,得早做筹谋才是。
京城百万百姓?如今已顾不得了。
陆昱红着双眼,怒不可遏地冲进蒋培风所居别院。
一进门,所谓皇家的姿容气度,泱泱风华再也伪装不下去,他愤怒盈满胸膛,直接上前就给了蒋培风一巴掌。
“蒋培风,你混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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