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
两人就这样凝眸相对,默然不语。
陆昱这才后知后觉地开始感到不适,特别是膝盖,密密匝匝的酸麻刺痛不断上涌。心脏也是,方才溢满胸膛的冷厉愤恨似乎已经消融殆尽,留下的只有空落落的疼痛。
屋外又起风了,紧闭的门窗被寒风击打,发出了“吱吱”的声响,搅得人更加心烦意乱。
说话。为什么不说话?说我狠毒也好,卑鄙也好,不择手段也好,哪怕只说一个字呢。
陆昱支撑在床榻上的手已经开始微微颤抖,但他没有动,那双眼睛依然停留在眼前人那张俊美无极的面容上,没有任何躲闪退让。
昭王殿下什么都没说,却又好似什么都说了。如若此事真的是陆昱所为,蒋培风除了震惊,亦是心痛。
他震惊于陆昱的筹谋,很难看出这位殿下十六岁才步入宫廷,步入权力斗争场,他甚至会怀疑昭王殿下对于弄权是不是具有天生的敏锐和天赋?
之前他已认识到自己可能小看了这位五皇子,但现今来看,他确确实实小看了这位殿下,之前昭王刚回京时,曾有人言及他肖似圣上,本是一副贵人相貌,但过分的怯懦和卑微让昭王如明珠蒙尘,如今擦去这所谓的浮尘,这颗珠子确实是足够美丽温润,但谁知道这温润外表之下有着如此凌冽的凶狠杀气?
自陛下登位以来,四位殿下的争夺就一直暗流涌动,平分秋色,谁能想到昭王回京短短两年时日,不动则已,一动居然如此惊天动地。
他也震惊于陆昱怎就不显山露水地招揽到了如此得力之人,能够将事情做得如此干净。难道是薛家出手?
不应该,薛家的立场并没有比他蒋家坚定多少,都是摇摆观望之态。
蒋培风其实手上并无实证证明此事与昭王有关,方才一问也仅是根据他的直觉和那一抹控制不住的冲动罢了,结果陆昱的反应已经说明了一切。
那他在心痛什么呢?兴许是心痛权力能够让温柔之人变了模样罢。
权力可是世间难得一品的甘甜美酒,醇香四溢,充满诱惑,蒋培风能够理解陆昱会对那个位置有所想法和图谋;但是权力同时也是世间最为可怕的怪物,不然短短两年时间,怎就让昭王殿下变成了如此模样——为了得到权力,能够一洗曾经怯懦,行事越发干脆果断,就连夺人性命也是毫不犹豫?
蒋培风生于顶级世家,自小权力倾轧,你死我活的戏码见了不少,对于朱门高户,金玉皇城之中这类故事听得多了,看得多了,对这些腌臜事也逐渐见怪不怪。他能够理解,却难以接受,他因此对父亲教导他不要贸然站队,过早卷进权力漩涡的话深以为然。
难以说清现下心中如何滋味。
自小,他便被家族教导需要冷静自持,说的话,行的事都需谨慎三思,但不知为何,遇上这个人总是会让他失去之前引以为傲的自控。
他有一瞬间也是无比后悔自己为何要对昭王殿下问出此问。问出结果又能怎样呢?
他禀明圣上,将昭王带去大理寺?或者他自此与昭王割席,老死不相往来?蒋培风自认为他都做不到,于公是不可,于私是……不愿。
陆昱在他的面前,一向是和煦亲和,神采奕奕的,他还是第一次见眼前这人如此苍白和激烈的模样。
那双眼睛,还是那双眼睛,如今狠厉冰冷,目色赤红——与之前泛起潋滟水波的清和双眸简直天差地别——绝对称不上漂亮,但就是这样的目光让蒋培风越发手足无措。
千头万绪,一团乱麻让蒋培风亦是更加无言。
突然,蒋培风愣住了。他看到眼前那人的眼中,滚出了一颗颗的晶莹。
陆昱自己都没意识到自己哭了,他只觉眼中一阵阵发烫,而后他就看见蒋培风眉间微蹙,抬手抚去了自己脸颊上的水痕。
蒋培风的指尖微冷,刺得陆昱一激灵。
做都做了,哭什么哭,没出息。
陆昱撤回了撑在榻上的手,匆忙靠回软枕拉开与蒋培风的距离,自己胡乱地抹去脸上湿意,敛去眸中所有痛色,偏过头去不再看蒋培风。
榻边那人沉默伫立了片刻,而后叹道:“殿下请好生休养,臣近日就不过多打扰了,臣告退。”
直到房门响起,步行声远去,陆昱都没有将头转回。
蒋家郎君光风霁月,自是看不上这下作手段。听他方才语气,应该还是留了些情面,大抵不会将此事禀于父皇,但就算如此,自己与他也绝无可能了。
可叹自己当时为何而争?如今出师未捷,那人却最先远离吗?陆昱只余苦笑。
房门再次响起,赵启一进门就开始念叨起来:“殿下这是怎么了?怎得脸色比方才还差啊,是不是疼得厉害?奴才这就去回了薛大人,再去寻寻府医想想办法?”
听着这位王府总管太监的关怀,陆昱心中温暖些许,出口宽慰道:“公公宽心,现下身子回暖了些,自然会痛些的,无事。叫薛述进来吧。”
薛述进门看见陆昱面色也是面露震惊和心疼之色:“殿下怎么把自己搞成这样,要是知道陛下罚你那么狠,你当时叫我们不得进宫求情时,臣就决计不会答应的。这可倒好,还啥果实都没见到呢,寒冬腊月的,自己先伤成这样。”
“无妨的,皮肉伤。休养几日便能好的。”陆昱轻笑。
薛述一把撩开了陆昱盖着的锦被,眉间褶皱更甚:“殿下就托大吧,这样还怎么上朝,正月休朝,战事可不会停,圣上应会尽快定下后续的一些部署,殿下这样不怕给其他殿下做嫁衣么?”
陆昱轻轻哼笑了一声。
“子清见过山里的狐抓到猎物以后会如何做吗?”陆昱问道。
薛述摇头。
陆昱重新拉过锦被,盖住自己双腿,先是半真半假调侃道:“啧,薛郎君还是被人侍奉惯了,一把扯开本王被子,也不知帮本王盖上,你看看本王手都擦破了还得自己来。”
看见薛述神色从愣住到泛起些许愧疚,陆昱笑了两声而后继续:“为了避免同类夺食,它们会带着猎物把自己在隐蔽处藏好,慢慢消化猎物,绝不贪多。如今我已经出手一次了,不宜再反复显眼于人前,跪一跪,病休几日躲几天,说来我这还是学大皇兄呢,三皇兄一没,他面都没露就直接告病。本王好歹还结结实实跪了一下午呢。”
“殿下的意思是隐而避之,静做渔翁,不争是争?”薛述抚掌道。
“兴许都不用做那等着鹬蚌相争,两败俱伤的渔翁。我们不管如何蹦跶,缰绳还是父皇拉着呢。”陆昱直言不讳,随后又问:“贤妃娘娘如何了?”
薛述一顿:“必是不会太好的,毕竟她也就翼王殿下一个孩子。”
沉默片刻,陆昱微微抿唇,叹道:“虽然对她不住,但梁家和张家的切割,兴许还得从她入手。我过些日子得见见母妃才行。”
薛述挑眉问道:“殿下是想分而化之,逐个击破?”
“你太高看我了,现下是击不破的,刺出些裂纹也可。”陆昱弯起眉眼。
薛述又稍坐片刻,便起身告辞。
陆昱顺着雕花木窗的空隙看了看外面黑沉沉的天,听了听外面呼呼的风声,道:“子清稍候,这天看起来像是要落雪,我让赵公公重新给你拿件大氅,回去暖和些,腊月别生病。”
等着赵启拿衣物的时间里,薛述看着昭王殿下虽一直带笑,但笑意未达眼底,脸色也不好,薛述有时对陆昱也是既敬又烦,无论境地如何,都很难见到这位殿下生气发怒,永远都带着一副似真似假的笑模样,时不时似是而非地调侃打趣一番,让人一时不知如何招架。
今天昭王殿下看起来真的很累,薛述也想打打趣让他略松活些,便道:“对了,刚才臣来的时候遇上蒋少卿了,这大氅是只有臣有,还是他也有啊?殿下不会也给他换大氅了吧!”
陆昱的笑容终是没能留到最后,他闷闷道:“别提他了。”
薛述:“……”得,弄巧成拙了。
夜半时分,陆昱“啊”一声惊醒,只觉口干舌燥,难以平静。
他做了大半夜的噩梦,梦境杂乱不堪,一下是蒋培风用那双漆黑幽深的眸凝着他,说他卑鄙无耻,可怕至极;一下是三皇兄满身鲜血,宛如地狱恶鬼,问他为何要让他无法回家。
陆昱一瞬间难辨梦境现实,直到膝盖与手心细密的刺痛涌上才让他心下稍安。
他摊开双手,不禁冷笑,这双手逐渐和梦里那双染血腥臭的手重合,都是他的手,已经沾染兄长鲜血……
现下夜估计已经很深了,屋外不闻一丝声响。
陆昱偏头看向窗外,只觉外面光线稍亮,似是雪面反射天光。
他咬牙起身,仅仅是挪至窗边,就已经出了一身冷汗,可真痛啊。
推开窗户,清冽的冷气灌入,让人稍微舒服些。果然是下雪了,这雪还不小。
院内已经被白雪完全覆盖,雪色映衬天光,折射出一种银白又微微泛出蓝意的光线,周围万籁俱寂。天空中看不到任一颗星子,只有月亮朦朦胧胧如拢轻纱似的挂在天上。
陆昱就这样看着窗外,一瞬生出了这世间只余他一人的无措来。
“殿下做什么起来,还站着窗边吹冷风?仔细身子。”伤怀被打断,方才起身可能还是出了些动静,吵醒了外间的赵启。
“无事,半夜醒了起来看看雪罢了。”陆昱轻声答。
赵启一面絮叨殿下不顾身子瞎折腾,一面搀扶陆昱重新躺回到床上,正要离开时,只听陆昱沉郁问了一句:“公公你说,我要是递信进宫求母妃来看看我,你说她会来吗?我如果说真的愿意做她的亲子以补她当年之憾,你说她可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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