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冬腊月,北风刺骨,天空阴沉黯淡。
在得到崇安帝的赦免之前,陆昱只得跪于大殿前高长的汉白玉石阶之下,那一身赤色亲王朝服在这片黑沉压抑中是如此令人触目。
陆昱并未替自己辩驳一言半语,毕竟三皇兄的死的确与他难脱干系,他确实在朝会之上站队了;他也并未请求帝王的饶恕,毕竟他自觉确实罪孽深重,手上第一次染血就是来源于自己的血缘兄长。
他能够体谅父亲失去孩子的悲怆,毕竟父皇从未想要让自己的孩子命丧黄泉。陆昱只能沉默而驯服地领受了来自于君父的斥骂和惩罚。
阴沉天空上那轮如薄纱轻掩的冬阳逐渐向西挪了位置,从浓重云雾中射出惨淡的光线,难以驱散哪怕一丝寒意。
寒气源源不断的漫出地砖,穿过衣料,透过骨缝,沿着经络,顺着血液无孔不入地侵入身体并肆无忌惮地在体内游走,让陆昱身上越来越僵,愈来愈冷,他觉得周身逐渐麻木,只有膝盖处如无数根绣花针砭过的刺痛酸麻越来越清晰难忍。
已经一个时辰。
身边已经不知走过了多少批宫监和臣工,应该有一个时辰了吧?
陆昱说不准,他已经难以准确地感知时间的流逝,只觉全身越来越麻木,需要拼尽全力才能调动手指的骨节肌肉做出捏紧双拳的动作。
他要撑住,他必须撑住。
眼前景象越发模糊,身子愈发摇摇欲坠,一时恍惚,身子便难以自控得向前一扑,只得用双手本能在地上一撑。
手掌细肉擦过冰凉石砖的刺痛让陆昱猛然清醒,他感觉似乎有人欲出手相扶,他看不太清来人,只能凭借本能嘴角微弯,带上一点笑,白着一张脸喃喃拒绝:“不用劳烦”,然后自己缓缓重新直立起腰背,继续保持住跪姿。
膝盖早已痛到麻木,手上绵延的新鲜刺痛暂时驱离了陆昱的恍惚,他苦笑自嘲自己真是没用,才过了一年锦衣玉食的生活就忘了之前在泾州是如何忍受北地的苦寒。
又是一个时辰。
周身的肌肤和关节已经从麻木僵冷又逐渐转为灼烧一般的辣痛,陆昱的脸色也越来越惨白,他只感觉连吹过的风都如火烧刀割一般疼痛。
他的神思开始涣散,一下想起三皇兄,一下想起蒋培风,一下想起薛述,一下想起秋季时他们吃的那顿热锅子……
终于,赵全亲自从殿内走到陆昱身前:“传陛下口谕——”
陆昱弯身跪伏,吹了太多寒风,他的声音已经低哑:“儿臣听旨。”
赵全传达了崇安帝赦了昭王的口谕。
陆昱再次弯身叩首:“儿臣谢父皇开恩。”
赵全看着这个一年前他亲自接回的昭王殿下因为长跪而脸色苍白,声音虚弱低微,心下不忍,但大殿之前也不便出手相扶,只能轻声劝慰几句:“陛下也就是一时悲伤过度,并不是真的苛责殿下,殿下快回府好好驱寒休养,别坏了身子才是。”随后离开。
陆昱缓慢起身,却在腰背直立之时眼前一黑,控制不住地向下栽倒,却并未感受到触地的疼痛,原是有人及时扶住了他,而后肩上微微一沉,暖意笼罩周身,似是有人给他披上了大氅,那氅大抵是才被脱下,还带有体温和未散的暖香。
“殿下——”那人急促唤道。
陆昱缓缓睁眼,是蒋培风。
“培风,你怎会……”陆昱早知今日必然要吃些苦头,但吃这苦头也是为了日后能够拿到的筹码,故他早已叮嘱过薛述无论如何,一定不能入宫替他求情。
可蒋培风怎会在宫中?是巧合还是?
“臣送殿下回府,殿下安心休息。”蒋培风一面宽慰,一面将陆昱连那雪貂大氅稳稳背起。
陆昱趴伏在蒋培风的背上,阵阵暖意顺着那人的背心透进自己的胸膛,后背也拢着带有那人体温的雪貂大氅,陆昱只觉幸福到心房胀痛,他在心中不停轻唤:“培风,培风,培风……”他好想鼓足勇气问他一问,不为夺权,不为站队,只想出于本心问问他:你心里面到底有没有我?
陆昱垂下眼眸,看着这个稳当地背着自己一步步向宫门走去之人俊美的侧脸——他的额上已微微渗出细汗,脸颊也因为负重微微泛起桃红色。
陆昱没忍住,微微抬手用朝服袖子轻轻拭去蒋培风额前的细汗,他内心有千言万语快要压抑不住,想要争先恐后地涌出,却还是只轻轻问道:“我是不是很重?”
闻言,蒋培风低声笑了,胸腔微微震动,也让陆昱的胸膛震颤:“殿下是不是考虑太多了?放心吧,一点也不重。”
陆昱轻哼一声,微微一笑,不再接话。他的周身暖意融融,心下无比安定,身体越来越轻,眼皮越来越沉,终是坚持不住,将全身重量交付于蒋培风,放任自己陷入黑暗。
感觉肩头一沉,蒋培风轻轻唤道:“殿下?”并未听到应答,只能感觉到背上那人的鼻息微微拂在颈侧,略微酥痒。他将人向上带了带,继续向宫门口走去。
陆昱再睁开眼睛时,第一眼看到的便是卧榻的帐幔,他已经回到了昭王府。
正想要坐起,便有一只手按在他的肩头:“殿下稍等片刻,先待府医看看殿下的膝盖。”
培风还没走吗?
又听旁边赵启也应道:“这可得好好看看,跪了这么久,伤成这样,膝盖都淤血青紫了。”
可能真是冻太久又跪太久了,知觉还未完全恢复,陆昱现下并未觉得膝盖有多么疼痛难受,只觉得心内热意盈盈,蒋培风送他回府已足够令他惊喜,居然还一直在旁边守着,没有离开吗?
府医离开后,陆昱还是想坐起来,才将将起身,蒋培风就一手先将他揽起,一手将软枕堆好,而后再将他小心翼翼地放下:“殿下手心也蹭破了,才上好药,切勿再用力。”
陆昱只觉得像是在做梦,生怕一动便会梦醒,乖乖的任由蒋培风将他揽起又放下,全程只用他那双清光和水的桃花眼一直看着蒋培风,将蒋培风看得老大不自在。
蒋培风的不自在可不仅是现下被昭王殿下盯着看,他早已浑身不自在了。
听闻昭王被圣上罚跪时不自在,实在不放心寻个由头进宫假公济私时不自在,看到眼前这人孤零零在寒风中跪着不自在,看着他难以起身时不自在,明知道此时不宜和他距离过近,却还是忍不住将他送回王府时不自在,把人送回王府结果自己还赖着不走时不自在。
总之,看见他就不自在。
陆昱逐渐清醒,他反应过来以后立马问向蒋培风:“培风,你为何那个时候会在宫里?”
“有涉宗室的案子需要面圣,碰巧进宫。”
“那你这一路送我回府,会不会让朝中误会你立场,使你和你家尴尬啊?”陆昱又问。
“无妨,殿下无需多虑。”
“哦。”这人怎么今天又温柔又疏离的,陆昱暗忖。
片刻之后,赵启送来汤药。陆昱喝完以后倚在床头,蒋培风坐于一侧椅子上不再说话,但也不提告辞,面上似有犹豫踯躅之色。
陆昱本就时常留意他,自是看出来了他的异样,便笑问道:“培风是不是还有话想问。无妨的,你尽情问,我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却只见蒋培风的眉头渐渐皱起,似有万分纠结该不该开口,但他不愧为断案之人,一但有了决断便相当利落,他并未纠结太久,启唇道:“昭王殿下,臣斗胆相问,翼王镇北关一难,可与殿下有关?”
陆昱笑容凝固在了脸上,要是时间能够倒流就好了,如果早知道蒋培风竟是想问这个,他绝对不会给他开口的机会。
“自是和我有关,我在朝上表了态不是吗?皇兄算是我间接送上战场的,不然父皇怎会气我气成这样。培风为何会如此问?”陆昱声音如常,面上也还维持笑意。
“殿下明知臣不是问这个。”
“那你想问什么?”陆昱已敛起笑意,眸光发沉。
“殿下是聪明人,无需说透不是吗?殿下能够获得的成果,臣亦无需多言。”蒋培风抬眼道。
陆昱盯着蒋培风开合的薄唇和那双沉黑的瞳眸,心中真是恨死眼前这人的敏锐和直接。
“哦?本王得到什么了,是得到了众目睽睽之下跪一下午的屈辱吗?”陆昱不禁提高了声音,眸中隐有戾气。
他用他破皮的掌心撑在榻上,直起身子继续逼问:“而且,除了大皇兄,本王不是还有两位皇兄吗,为何你如此笃定是本王能够得到一些东西?”
蒋培风看见他撑榻的动作,一瞬起身想扶,被陆昱喝止。
“别过来!”
陆昱明白,此时他应该装傻,应该否认,应该示弱,不该如此咄咄逼人。自己如此反应,不是更招他怀疑吗?
但是实在是忍受不了——如果已经手握实证,那自己定会干脆认罪,绝不胡搅蛮缠。但如今却只是猜测,二皇兄,四皇兄,甚至大皇兄都可以有动机,为什么一来就怀疑他呢?难道在蒋培风的眼中,自己一直是如此不堪吗?
但偏偏,蒋培风怀疑的就是事实。
翼王殿下的死就是他陆昱动的手,他就是这么一个心狠手辣又不堪的人,比不了二皇兄高洁,比不上四皇兄风雅。
他不强大,但他想站着活下去,当年春日诗会的欺辱和无助,在心上人面前连最基本体面都维持不住的愤怒他此生再也不想经历,他不想做一只能被随意捏死的蚂蚁有错吗?
他的内心刚才有多么温暖感动,现在就有多么冰寒失望,不管如何披上君子皇族的外皮,在蒋家公子这颗世家明珠的眼里都还是如此不堪的话,那就算了吧。
陆昱面色惨白,眼睛赤红,眸底厉色翻涌如潮。他继续凑近到蒋培风面前,一字一顿道:
“蒋少卿,要是本王应了,你待如何?带本王去大理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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