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昱与其他皇兄立于一处,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的三皇兄银甲白马,气宇轩昂地越走越远,直到变为地平线的小小黑点,肉眼难寻。
此次战事紧急,不容扯皮拖延,加之相王和翼王联盟稳固,异体同心,下辖各部自然能够减少流程琐事的消耗,效率颇高。兵员、粮草、军需的调配都未受掣肘,极其顺利。
陆昱获准上朝不过一年有余,每次上朝都能见识一番朝中诸官的争吵推诿,想到之前几乎每次朝会都有的嘴仗大戏,陆昱心中不禁冷笑,如果将这朝廷各部门庭署视为行动的手脚,那真正控制他们的权力即为中枢的脑袋。脑袋多了,手脚行动自然也就乱了,也就万事皆难成。
当今朝堂之上,众臣看似各个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万世开太平,一副高风亮节,儒雅谦和的名士之风,人人都说自己心中都装着社稷百姓,可实际行事却是拖沓迟缓,官官相护,利益枝条盘根错节,结党营私屡见不鲜,都生怕自家少吃一口油水。
可叹一份文书层层流转,几日未见君王朱批;一条政令争吵不休,数日无法向下推行,待到基层父母官终于收到中央政令,却发现早已万事休矣。
陆昱仰望着高台之上的父皇,锦衣华服,美玉金靴,前呼后拥,尊贵雍容一如当日初见,但似乎有什么还是不一样了。
初见父皇,陆昱只被父皇身上的帝王气质震撼到无以复加,但就现下这一瞬间,他却觉得他的父皇其实很可怜,看似位尊寰宇,富有四海,却掌控不住这小小的六部朝堂。
父皇当真觉得纵容党争,分庭抗礼可保皇权坚固,百姓安居吗?
陆昱不知道也不愿窥伺帝心,他只想如果有朝一日他能赢了这场战争的话,他绝不会容许和姑息朝堂之上有任何人妄图去做凌驾于他的那个“脑袋”。
日子一天天流逝,冬日已经来临,因为昼短夜长的缘故,大晋冬季朝会要比夏季晚上一个时辰,但饶是如此,这季节天还没亮就得从温暖的被衾中爬出来,把自己裹进这层层叠叠的朝服之中也确是折磨。
赵启已经尽力让昭王殿下多睡会了,但也是无奈,只能一边伺候陆昱更衣,一边在他耳边轻声劝慰。
陆昱坐上马车的时候,天都还未亮开,左右这车架去到宫门还有一时半刻,陆昱也就在路上继续小憩片刻。
数息之后,宫门已至,陆昱撩开车帘,本是垮着脸的,但一抬眼便忍不住笑了。
蒋培风也正从自家车架上下来。
天光渐亮,太阳还未升高,仍悬于皇城东南,逐渐为宫中赤墙黄瓦披上金装。冬日的阳光不似夏日炙烈火烫,就是淡淡的浅金色光束,无甚暖意。
这阳光投在蒋培风月白色缎面披风上映出绒绒的光晕,衬得他的脸更是如那上好的羊脂白玉一般温润无暇,不染尘埃。
陆昱无奈地承认自己真的很没有出息,一次又一次都会被蒋培风夺去心神。
“殿下怎的又在发呆?”陆昱被吓一跳,猛地回神之后发现蒋培风都已经走到自己的车架前,仰头用他那墨黑如潭的眼眸凝视着自己,目中含着满满关切。
本就满心满眼都是他,现下被这关切眸光环绕,陆昱只觉心中满是熨帖暖意。
世人皆说蒋培风如竹如梅,不染尘嚣,名士高洁如月,可远观而难以亲近,如今陆昱看着这双眸子,分明是那么的温柔。
“在培风心中,我会不会是有一些不一样的?”陆昱总是忍不住如此作想,但他在蒋培风面前是决计不能吐露一句的。
他只对蒋培风摇了摇头,眉眼一弯,笑道:“本王就是起太早了,犯困。发呆先歇一歇。”
蒋培风:“……”
冬日虽然冷冽萧索,但这几次朝会上,大殿之内的氛围却是一番欣欣向荣。原因无他,翼王和梁释在北境的推进十分顺利,已将北羌逼退至边境简山一带,顺利的话,不日便可将其逐出大晋,想必春节前便能得胜还朝。
当日消息传入京中,朝会上众臣于金殿就皆面露喜色,当即就有数人出列向圣上歌功颂德,言至激动处恨不得泪洒当场。
陆昱听得饶有兴致:这几位大人当真是能说会道,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在他们口中,父皇之功便是连千古一帝都得退居一射之地。
没有人不喜欢被赞颂夸奖,圣上帝心大悦,当日朝会后,众臣百官又继续纷纷上表奏贺战事顺利,圣上圣明,我大晋受命于天,国祚绵长云云。
崇安帝这几日的朝会皆是红光满面,在某次朝会更是直言:“我大晋军士武勇尤胜当年。”朝臣皆恭敬称是。
相王殿下也因为在后方运筹得当,让前线大军军资充盈,无后顾之忧,可以奋力一战被崇安帝毫不吝啬地在朝上夸奖,圣上对相王一派也更加倚重。
相王可谓是风头无两,声誉隆盛,行止坐卧,待人接物都已隐有东宫之相,就连安王、怀王也只能避其锋芒,更别提什么都没有的昭王了。
众臣皆猜测,待翼王得胜回朝之后,这储君之位花落谁家应该就会尘埃落定了。
今日是大朝会,群臣所奏之事皆论完后,执事太监正准备高呼退朝,崇安帝微一摆手将其拦住,他目光一扫,抬手指了指薛述,话却是对着薛老大人说的:“薛卿这小嫡孙可还在翰林?”
“禀陛下,此子顽劣,难堪大任,唯有这经史子集,修文编书学得还算不错,于翰林历练历练正是合适。”薛家家主躬身作答。
“薛卿过于自谦了,你这嫡孙当年殿试的卷纸令朕可是印象深刻,文采斐然,所论鞭辟入里,可谓下笔有神,和培风一样,不愧是英雄出少年。”
崇安帝抚掌一笑,而后目光一转,看向薛述:“这两年在翰林历练历练很好,但时间久了就未免可惜你治世之才了。如今,詹事府缺个少詹事,我看你就极为合适。”
薛述一听,握着笏板的手微微一抖,他径直下跪,直言自己才疏学浅,资历尚浅,难担少詹事之责,但崇安帝似是心意已决,眼见再推诿便是不识好歹惹怒圣上了,薛述只得领命谢恩。
殿上各位朝臣一时神色莫名难言,圣上这是什么路数?
因为东宫未立,詹事府这两年一向低调,很多时候只是各位大人出翰林准备高升的过渡之所。如今圣上突然提了薛述去詹事府,是立相王为储之事心中已有成算?
可这也不对啊,薛家并未公开站队相王,这薛述明面上也是和昭王交游往来,关系极其密切的。难道圣上是想通过提拔薛述将昭王殿下向前推推?
听闻圣上旨意,蒋培风面上不动如山,依然端正持重地列于臣班之中,心下却控制不住想到昭王殿下,不禁目光看向侧前找寻陆昱的身影,看见殿下依然沉静安定,神色并无波动,蒋培风才心下稍安,敛目垂眸直到散朝。
散朝之时,薛述心内一片杂乱,只随人流向殿外行进,对一路上向他道贺的其他官员也只能僵笑回应。
行至宫门,薛述看到陆昱面容含笑,一派闲适安然的样子,似乎是在等他。
薛述上前,木着一张脸,只道:“殿下。”
陆昱嗔道:“怎么这表情啊薛大人?高升了还不开心?难不成你不喜欢四品官员那红色官服,就喜欢这身草绿的?”
还未等薛述答话,陆昱又继续道,只是这回少了调笑,多了一丝信任和宽慰:“子清,无需担忧其他,这些无非是父皇所谓的制衡之道罢了,你只管走马上任便是,这进詹事府可就是“开坊”了,可以说是半只脚已经踏入青云之门,薛郎君年纪轻轻便得入詹事府,而且还是做少詹事,这是别人求都求不来的千载良机。”
陆昱眉毛一挑,声音略低,道:“本王一直信你,绝不因为你任职詹事府为未来的太子做事就疑心于你,况且——这东宫的大门可未必能开,毕竟三皇兄还没回来不是吗?”
薛述忽的抬头,之前他多次想方设法地想撬开昭王殿下的嘴,看看他到底想如何解决翼王背后的势力带来的关乎生世秘辛的威胁,却一直未得答案,后来翼王在战场势如破竹,他还猜测寻思是不是昭王殿下已经放弃动作,转而另寻他路,原来昭王竟是真的有在部署?
此时陆昱已经换了副姿态,笑眼弯弯地打趣道:“只可惜啊,这官升了,觉也就没得睡了。以前子清只需一旬早起一次,以后怕就没有这清闲日子咯。”
薛述咬牙切齿:“……谢殿下提醒。”
薛述虽不情愿调任翰林,但这毕竟是官场升迁,不论是摆谱示威亦或是人情往来,这升官之人怎么都得设个宴摆几桌子请些亲朋同僚。
当夜薛述便在芸香楼设宴。席上有诸多与他年纪相仿的世家之子,也不知是不是薛述暗地里敲打过,这些人如今对陆昱倒是也多了几分尊敬。
薛述人缘应是挺好的,酒到酣处这群人与薛述笑闹简直肆无忌惮,陆昱这一晚上也算听了不少薛大人少时糗事。
闹至月上中天,席上众人三三两两陆续散去,陆昱站在芸香楼门前抬头看向墨蓝天空。
银月清辉,星光点点,街面上依然热闹万分,有商贩吆喝,有孩童笑闹,有夫妻争吵,陆昱不禁想无论朝堂再多风云变幻,这市井烟火始终绵延生息,他觉得眸中似有什么东西火烫烫地想要脱离眼眶奔涌而出。
那一瞬间,陆昱只想如有将来,他想要守住这方生活烟火,让这世间万物皆清平安定。
天气越来越冷了,又有郡县遭了冻灾冰灾,又有难民逃难上京,薛述这绯红官服穿得越发顺眼,蒋培风手上的案子还是络绎不绝,大小朝会还是每次都有禀不完的事,吵不完的架。
前线军报来的频率却越来越低,之前战局形势大好,众人只当翼王和梁释在前线一切顺利,无事可奏。
直到那天,如噩梦重演一般,北地而来的快马一路奔袭进京,崇安帝展开急报,双目一瞪,随即一口热血染红了那薄薄的纸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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