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章 第 151 章 扶苏:你们看我是几个……


    耶律重元的脑子一片空白。


    他有心怀疑自己听错了。但很可惜, 无论是使节团成员们相似的苍白脸色,还是周遭的宋国官员们好整以暇、期待他们反应的表情,无一不告诉他, 你根本没听错。


    站在耶律重元面前的, 这襁褓中不知世事的婴儿,连同其母亲和舅舅, 就是在李元昊死后继承西夏之人。现在已然沦为宋国的阶下囚。


    耶律重元感到了巨大的荒谬。


    明明在他印象里, 辽国上一次和西夏的接触的记忆还历历在目。他皇兄许诺了不少好处,还承认了西夏国主的名头, 才换得李元昊点头, 在宋军北伐的必经之路上设下铁鹞子埋伏。


    那也不过才半年前啊。


    才半年,而且是东面还和大辽在十六州鏖战的半年, 就足以宋国俘虏西夏国主吗?


    耶律重元两眼发直, 下意识吞咽了口水,才反应过来自己还举着杯。他借着一饮而尽的片刻调整了表情, 再露面时,已经看不出失态:“原来是这位夏国公啊。”


    扶苏和上首的官家、曹皇后交换了眼神。光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的养气功夫, 就足以说明耶律重元是个人物。


    而被他们暗赞的耶律重元本人, 表面上神情自若, 心口却不断下沉。慌张的程度超过出使宋国以来所有精力。


    西夏小国主被俘事小,西夏全境统统被宋国收服事大。辽夏的接壤远比辽宋更广、更险要。倘若宋国已经握住了西夏的边境,就可以和东边的居庸关形成对辽的合围。


    届时, 大辽就要派兵驻守、两面兼防。军备压力可想而知。


    耶律重元不记得自己怎么度过宴会的了。筵席上宋国拿出了他闻所未闻的美味菜色, 百般殷勤招待。又和他谈起喜爱的诗词。放在往常, 这些全是会被他刻录在心中,回到辽国后和人时常吹嘘的谈资。


    但不知怎么回事,菜肴的美味和诗词的精当只能浅尝辄止, 根本无法入脑入心。他的眼神屡屡停在夏国公、宋国官家和小太子的身上,不断推敲着他们到底是在向他示威,还是单纯地虚张声势诓骗自己。


    耶律重元当然希望是后者。


    他宴会结束后,就迫不及待回了相国寺的住处,连夜点灯写信,想从母国得到确切的关于西夏的情报。他沾了墨水,在纸上刚写两行,下人就前来禀报:“宋国的太子殿下要见您。”


    耶律重元一下子站了起来。不知道为什么,他心中不安到了极点。


    他披了件外衣,拿着蜡烛走出门。在夜色中看见一片幢幢的灯影。正中央是被明火执仗的禁军们簇拥着的小太子。


    “小殿下深夜造访,有何贵干?”


    “倒不是我有事。”扶苏让开一个身位,露出身后的箱子:“是你们辽国送来的,说是先前带来的国礼有一样出了纰漏,特地补发了一的好的送来。我不过是来做个信使罢了。”


    礼物?纰漏?怎么可能?


    皇兄格外重视这次出使,国礼都是他亲自盯着置办的。还能有纰漏简直是不要……等等!


    耶律重元猛地盯着地上的箱子,似要盯出一个洞来:西夏的军情,会不会装在这里面?


    “多谢太子殿下,真是让您见笑了。”一想到有这种可能性,耶律重元是绝不会让扶苏看到箱中的内容了:“只是天色已晚,今日宴会又操劳,您还是早些回去歇息吧。”


    扶苏颔首道:“好。你也别太晚睡了。明天还有阅兵式要看呢。”


    阅兵式?什么阅兵式?


    耶律重元愣了一瞬,方才想起,是刚才的宴会上宋国太子告诉他的安排。说是宋国要整肃军容,既然他作为友邦使者也在,就顺道邀请他一道前去观赏。


    这是个千载难逢打探宋国军队的机会,耶律重元自然满口答应。不过他晚上一直想着别的事,心不在焉。要不是扶苏再度提醒了一次,险些就忘了。


    “我会准时到。”


    耶律重元抱住了箱子,已然十分迫不及待。他不确定宋国的小太子是否看出了什么,目光在他和箱子之间逡巡数次,最后露出一个微笑,招招手离开了。


    但他已经管不了那么多。


    他一回到屋子,把门关得严严实实,就用随身的小刀破开了箱子,从中掏出一卷崭新的羊绒毛毯。用力抖了抖,毛毯中什么都没有。又用手在箱子的四壁摸了半天,摸到某处时,突然停顿了片刻,从夹缝中,掏出几张叠起来的纸。


    耶律重元迫不及待把纸展开,映在昏黄的灯下细细读起来。数个呼吸之后,他的脸色刷地变得惨青无比。


    嚓。


    如蜡烛的火苗般,他的侥幸破灭了。


    纸上所写的,正是他想知道的内容。却是他最不愿意见到的情况。


    “完了。”耶律重元喃喃道。


    ——


    扶苏没有正面去打探,辽国不远千里的箱子里装了什么。但这不代表他没办法知道。


    第二天,当耶律重元顶着两个硕大的黑眼圈出现在阅兵式场,有气无力、如丧考妣地跟他互相问好时,扶苏就猜到了,那箱子里一定塞了某些相当不妙的情报。


    是火药球?还是西夏沦陷的战报?从他那么频繁看向夏国公的动作看,应该是后者吧?


    扶苏心中猜了个七七八八,面上还要维持不知情的无辜神色:“是相国寺的房间睡不习惯吗?怎么感觉太弟您的精神不是很好?”


    一般来说,合格的外交人员应当回一段“哪里哪里,贵国招待得宾至如归,是我自己没有休息好”的客套话。


    可不知道耶律重元怎么想的,“啊”了一声后,犹犹豫豫地说:“应该,是的吧。”


    是被打击得连借口都想不出来了吗?扶苏同情地瞥了人一眼。又踮起脚尖来,拍了拍他胳膊以作安慰。


    “看阅兵式吧。”扶苏说。


    他们现在位于禁军大营的校场上。除了耶律重元以外,官家和文武百官也悉数到齐。多数官员都是文官系,和军队没什么交集,第一次来到禁军的校场,都忍不住四处张望。


    扶苏放眼望过去,光他熟悉的人里就有欧阳修。苏洵、杨安国……就连一向恪守古板的司马光也未能免俗,高高地仰起了头颅。


    他嘴角悄悄地翘起,为这位名臣少见的鲜活时刻。忽然又觉得有些寂寞,因为耳边少了道本该有的叽叽喳喳的声音。


    苏轼一贯喜欢热闹,喜欢大场面。如果他今天还在汴京,肯定会站在自己周围兴奋地说个不停,顺便损辽国使节团几句。


    然后被范师兄无情制裁,双手按住小肩膀,提醒要他注意礼仪:“小声些,大家都往我们这边看着呢。”


    官家不会斥责,只会站在几步之外,背着手,一言不发地笑着看他们。


    扶苏几乎能想象出每个人在场的反应。正因如此他才愈发沮丧:唉,怎么都去云州了呢?


    他都有点责怪要办考试的自己了。


    忽然,扶苏似乎想到了什么,几步冲到了官家的面前,拉了拉他的袖子:“官家,你有没有找人记录一下今天?”


    官家不解其意,一头雾水:“这个,呃,《求知报》和史官应该会记的吧?”


    禁军阅兵式,当他听到这个概念时,就被吓了一大跳。真不知肃儿的小脑瓜怎么长的,全装满了前所未见之物。


    若是举办成功,定然又是青史留上一页,书写今日之盛景。后世说不定还会借鉴呢。


    但官家也觉得奇怪,肃儿不是一贯对美名不感冒吗?为什么今天突然说起记录?


    “我说的不是文字,是画呀,画画。今天有画院的人在场吗?”


    仁宗眼睛瞪直一瞬:“哎呀,我怎么忘了他们呢。”


    现在绝对是扶苏穿越以来,最想念宋徽宗的时刻——如果是这位美术爱好者,绝对会多机位多角度派出画师记录的。


    他有点沮丧地努了下嘴。


    不仅官家忘了,他自己也忘了这茬。


    “不妨事的。”仁宗安慰地拍了拍扶苏圆圆的小脑瓜:“趁着阅兵式还未开始,朕现在就派人唤他们过来。不过,肃儿先告诉朕,你怎么突然想起这茬来了?”


    他抬头望了四周,突然想起去年冬天苏轼给在云州的肃儿寄信的事来:“是为了让友人也能一睹今日之盛景?”


    仁宗口中的友人,一般特指苏轼。


    被一口说中心底想法的扶苏脸上一红,别过头去:“也不完全是吧。”


    仁宗好笑地看着口是心非的儿子:“哦?那还能是因为什么?”


    “当然是……”


    扶苏借着袖子的掩护,指了指耶律重元所在的方向。


    官家会意地“哦”了一声。


    “好主意。”他笑着说。


    耶律重元浑然不知,自己又被大宋父子给做局了。他站在校场前的高台上,和每一个对禁军感到好奇的宋朝官员一样,仰着头左顾右盼。


    不是说阅兵式吗?


    兵呢?兵在哪?


    目之所及,只有校场前的大片空地。和他们一堆在高台上傻站着吹风的人。


    就在耶律重元感情上疑心自己被耍,理智上又觉得不可能,左右纠结的时候,感觉到脚下传来一阵沉闷的震响声。


    地龙翻身了?!


    他抬脚就要逃,片刻后又察觉出了不对。地龙翻身哪里有这么整齐划一的频率?


    耶律重元悻悻然收回脚步,立刻把目光投向了扶苏:虽然没有任何理由,但直觉告诉他,此事肯定和宋国太子脱不开关系!


    大宋的百官也和耶律重元一般反应,遇到不理解的事,率先看向了扶苏。但他们和耶律重元光凭直觉不一样,纯属经验之谈:棉花、土豆、祥瑞降雷……哪个不是小太子鼓捣出来的?


    一瞬间,扶苏齐刷刷被数十道目光盯上。他无辜地摸了摸鼻子:至于这样吗?


    如果大家能听到他的心声,一定会整齐地说道:至于,太至于了!


    好吧,都知道是他的手笔了,那事先准备好的安慰大家的套词儿就用不上了。扶苏抬手往前一指:“诸君请看。”


    大家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极目远眺,还真发现了一个,一个,呃……整齐的黑色方块?


    这个诡异的黑色方块,还正以匀速缓缓向他们所在的高台走来。再结合“阅兵式”三字,众人还有什么不明了的?


    有人出声道:“是禁军!”


    是……宋军。


    耶律重元屏息凝神,准备仔细探勘一番。能让官家和太子放任他观察,并视为对辽震慑的阅兵式和宋国禁军,到底是何方神圣?——


    作者有话说:准备大招连放了[墨镜]


    第152章 第 152 章 阅兵式,三连做局。……


    狄青正在蛰伏中。


    从去岁的冬天开始, 大宋就一直在打仗、打胜仗。每一场他都是当之无愧的主帅,班师回朝后,他的地位和声望一路水涨船高, 以至于官家封无可封, 为此还颇为苦恼。


    但狄青的心中并不圆满,仍有遗憾。他攻下了居庸关, 将燕山划作辽宋的边界, 出于战线和国力的考虑,不得已鸣金收兵。但这不代表他心中就已经满足了。


    按照狄青的设想, 若能一口气收复十六州, 恢复华夏故土,才能一浇他胸中块垒。他原以为这个愿望要等到几年后、十几年后才能完成, 没想到, 太子殿下很快就把实现愿望的机会再度摆在他眼前。


    “我们去吓唬一番辽国人,怎么样?”


    狄青:“吓唬?”


    “对啊。”扶苏一手撑着头说道:“用我们的军力震慑辽国派来的使节团一下, 让他们老老实实把山前七州还回来。狄将军,你觉得怎么样呢?”


    如果是别的任何一个人说这句话, 狄青都会礼貌地给他请个郎中, 让他看看脑子。但说这话的人是太子殿下……


    他露出一个无奈的微笑:“殿下想让我怎么做呢?”


    扶苏以手击拳:“就等你这句话呢!”


    他招了招手, 示意狄青侧耳过来:“辽国的骑兵不容小视。寻常的士兵,恐怕很难吓到他们,我们得想些不一样的法子……”


    而现在, 就是那些法门兑现的时候了。


    狄青骑着高大的骏马, 身披铁甲, 在阳光下折射出凛凛的冷寒色。在他身后,一百四十四位穿着相同的士兵,摆成方块式的战阵, 随着鼓点声整齐地向前迈进。


    他们的头部被坚硬的铁甲覆住,只露出眼睛的部分来。伴随着整齐的、气势汹汹的整齐脚步声,好似永远不知疲倦、不畏痛苦,只知道前行的无感情的死士。分明是仲春四月,阳光和煦,但他们经过之处,空气都因铁甲带来的寒气凝固了些许。


    鼓点打到地六百声,狄青一抬手,没有别的多余动作、没有马匹和士兵的凌乱脚步,方阵整齐地停了下来。再一转头,恰好就对上了官家、太子和辽国使节团所在之高台。


    一百多人被利落地驱使、好似只有一条心,整齐划一的动作,令高台上所有人为之侧目。范仲淹见状就感叹不已:“昔日孙武练兵时,大抵不过如此吧?”


    “孙武练兵,驱使的全是妃嫔女子。”扶苏接过话头:“但狄将军练兵,要指挥的人完全不一样,不信您仔细看?”


    他伸手指了指,众人全都循着方向望去,忽闻一声讶异的惊叫。


    “怎么可能呢!”


    说话的人语调怪异,浑然不似中原口音。众人又看这大庭广众下失态之人是谁,一看就倍感无语。还真不是中原人啊,这不就是那个夏国公的舅舅吗?


    夏国公尚在襁褓之中,扶苏担心他被阅兵式吓到哭闹不止,就给他放了个假,其母也就是李元昊的皇后陪同照顾。代表西夏方面来的,就是这位舅舅了。正好,如果他没有沦为阶下囚,就是西夏的实际掌权人。


    这位倒霉舅舅不顾周遭的奇异目光,眼睛都要瞪出眼眶来了。他的口中一直喃喃重复着“这不可能”几个字:“宋国怎么可能学会呢,这明明是……”


    “铁鹞子?”扶苏接话道:“可铁鹞子都不敌我宋军,已经是手下败将了,我们大宋想学,又有什么学不会的。”


    他好整以暇地说。


    铁鹞子的组成部分有二:高大耐跑的骏马和通身披遍的铁甲。只要有了这两个利器傍身,就算是力气一般的普通士兵,战斗力也能成几何式地增长。要是再辅以精锐士兵,确实配得上“攻无不克”的凶名。


    但在扶苏看来,这也不过是西夏趁着地利之便罢了。谁让他们盘踞之处铁矿丰富,又是天然的马匹牧场呢?但现在被扶苏接管,想复刻、想改良简直轻轻松松。


    譬如说,他在打铁时用蜂窝煤代替了木炭,大大提高了炼铁的效率。又用棉花在重铁甲内部缝了一层软夹层,解决了铁制重甲在冬天过度吸冷,无法穿上身的问题。


    自己引以为傲的利器,被他国轻而易举地复刻展览,夏国公舅舅何止是道心破碎。


    在此之前,他一直以为宋国不过是运气好。先借着天罚神雷破解了铁鹞子,又赶上宁令哥那浑人的刺杀了李元昊,趁机浑水摸鱼,捡了现成的便宜。


    自己全家沦为宋国的阶下囚,不过因为天时不在罢了。


    直到看到宋军复刻出一比一,甚至气势装备不亚于他们的铁鹞子,他才被迫面对那个他一直不愿意承认的事实。


    ——宋国乃是有备而来。


    西夏确有铁鹞子,也一度在十年前和宋军打得不可开交。但那时,宋军凭着逊色于他们的士兵和装备,硬生生将战事拖了三年。西夏已经几近弹尽粮绝,辽国眼见都要坐不住了,宋国却只是有点伤筋动骨的征兆。


    仗一停,就算缴了两笔岁币,依旧是欣欣向荣的盛世。


    他们那时候就明白了,单论国力,宋国远远超过其他两国。但现在他们连装备就追赶上来了。那胜负岂不是不言自明么?


    夏国公的舅舅头低下了,官家的头却高高抬了起来。他摸了摸扶苏的头:“方阵中人行走坐卧都无比整齐,看着就像一人做的。肃儿,可否告诉阿爹,这是怎么做到的?”


    是啊,这是怎么做到的呢?


    包括耶律重元在内,附近的所有人都好奇地竖起了耳朵。都想知道个中诀窍。


    扶苏环视了一圈,抱着手臂悠悠然:“我不知道啊,我只负责挑人组成方阵,训练全部是狄将军负责的。”


    丝毫不提他是怎么传授军令口号,怎么矫正阵型,怎么设置赏罚机制的。


    耶律重元听罢,心下顿时一个咯噔:狄青?那不就是把他们打败的将军的名字?


    狄青此人,在大宋声名鹊起于平定广源州侬智高叛乱。但在辽国,则是近期被提及次数最多的名字,一度超过耶律宗真本人。山后九州,九失其八,还有居庸关之失守,都和他脱不开关系,堪称“卷卷有爷名”。


    耶律重元今天又打听到一个新情报,这位以善战闻名的狄将军,连训兵、掌兵都如此厉害?明明西夏攻克还不久,就能复刻出一支装备更优良、军纪也更严明的铁鹞子?


    他看着眼前不断走过的骑兵方阵,三个、五个、八个……渐渐地失了神。


    不会这些,全是狄青的手笔吧?他难道会分身吗?到底怎么管得过来的!?


    秦末汉初有韩信点兵,多多益善的传说。不管多少有士兵到了他的手下,都能短时间内如指臂使。狄青虽然也是本朝名将,却也不好意思碰瓷古之兵仙。


    他能飞快地训练好十个、乃至二十个方阵,把他们训练得意念合一,不是因为自己能力出众或会分身,而是仰赖另一样东西。


    ——《求知报》。


    四年来,扶苏兢兢业业地《求知报》,每一份内容都要派国子监学生前往禁军大营讲读的坚持终于收获了结果。


    现在的《求知报》,可以毫不客气地被称为大宋的国民读物。但谁还记得,它的起始,是因为扶苏先后给梅尧臣、给狄青打了包票,要开启士兵之智?要写一份适合士兵看的读物?


    四年来坚持听报、看报,就算是文盲也在潜移默化中认识了常用字。更何况,他们还听了许多《求知报》上的内容,从自然地理、到文人嘴仗、到国家大事……


    事实证明,经过文化熏陶的士兵,服从性和成长性就是更高。这一批高素质士兵也更懂得从大局出发。在排练方阵时,狄青只用搬出“太子命令”“震慑辽人”八个大字,他们就热情无比高涨,甚至会自己纠正细节、加班加练。


    狄青觉得无比省心。


    他率领着十数个方阵,每个方阵到了高台前都会停下。或行军礼、或摆弄武器,以各自的方法向官家、百官致意。当某个方阵停下致意之时,他们不知道从哪里摸出了军旗,整齐划一地摇了起来。


    站在校场高台上的人,甚至有了簌簌之风扑面而来的感觉。


    耶律重元:“……”


    不知是否错觉,他总觉得,那个方阵连同身边的不少人都在暗暗看向自己。对一个辽国的使者摇起大宋军旗,是什么意思呢?


    耶律重元知道,越是此刻,他越应该表现得云淡风轻。只可惜,昨夜的彻夜难眠未能给他基础的好脸色。刚才获知的关于铁鹞子、狄青的情报则让他心情更加不妙。


    他想装作无事发生,可勾起嘴角无比艰难,不用面对铜镜,都知道自己笑得难看至极。


    官家见状,悄悄对儿子比了个手势。


    如何?在肃儿你计划中吗?


    扶苏抱臂摇头。


    这才哪到哪儿?不过是开胃菜。


    铁鹞子虽然战斗力强劲,但真打起来只能和辽国骑兵五五开。他要想震慑到辽国,光靠硬实力可不行。杀人,还得诛心。


    鼓点声愈发紧凑,方阵一个不停地从高台前经过,观礼众人的多巴胺愈发升高。与此相对,他们的视觉却稍显疲劳。


    再多整齐划一、如指臂使的方阵,看多了也觉得乏味以至于平平无奇。有的人甚至偷偷伸长脖子看向了队伍的尽头,看看还有没有什么新的花活。骑兵该走完了吧?步兵呢?步兵才是我大宋的常项吧?


    在此等关头,一个走得没那么整齐的方阵就格外引人注目了。


    他们和之前的方阵同样身披铁甲,通体一片漆黑,但没有戴头盔,平均身量也比之先前有所参差。在视觉上就失去了那种养眼的整齐感。


    怎么回事?


    是训练松懈了吗?


    不少人远远就注意到了此方阵的异状,准备等他们走进了一探究竟。辽国使节团也是这类人之一。


    他们中的多数人,养气功夫甚至还不如耶律重元,自觉先前被宋国的铁鹞子吓到了,就要迫不及待找回场子。哪怕能嘲笑一番他们不那么突出的方阵也好。


    他们翘首而盼,等啊等,等啊等,终于等到这个方阵走近了。定睛一看时,忽然察觉了一点点违和感。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先前,范仲淹看了一眼阿菩就猜出她是北方的辽人人。现在的使节团也面临着相似的情况:怎么?这个方针……看起来那么像他们辽国人啊?


    扶苏适时上前,对众人解释道:“此乃是俘虏组成的方阵。”


    “哦……”


    会意的声音此起彼伏响起。


    刚才他们观察到的所有异状都有了解释:为什么身高参差不齐,原来是辽国人方针,挑选范围有限。为什么不够整齐,是因为训练时间有限,服从性也不如宋军好。为什么不戴头盔,是为了方便辨认是辽国人。


    明白了,都明白了。


    而刚要拿这几点嘲笑宋国的使节团们,此刻脸上全都红得冒烟、咬牙切齿:搞了半天,原来是宋军有意在嘲讽他们啊!


    扶苏发誓他不是故意的。


    这次战役中俘虏的辽夏两国士兵,他全部带回了大宋——若是出于节省粮食的考虑,把他们全部放归的话,这部分人很可能逃窜上山成为土匪,靠放火打劫为生,就像《水浒传》中的梁山好汉一般,对当地百姓的危害极大。


    所以扶苏干脆把他们全带了回来,大不了就用土豆养活,反正养得起。当然,也要每期不落地听《求知报》接受改造,听不懂也要听。


    他在一开始准备阅兵式时,还没想到这些俘虏士兵们。是他们自己主动找上他的。因为听别的大宋士兵说,选上了方阵待遇就会提升若干,他们眼馋别人的好吃好喝,才有今天的方阵。


    而连扶苏也不知道的是,这俘虏士兵方阵当中有一人,正是他最后一仗攻打居庸关时,对面守城的士兵,也是当初说大宋不可能给俘虏吃盐的始作俑者。


    他被俘虏着,一路吃得饱穿得暖,来到温暖的南方,度过了人生中最惬意的日子。而在选上方阵队,每日训练的时候,终于亲自打破自己当初的谣言,吃上了上好的、无杂质的青白盐。


    只能说,真香。


    他吃东西吃得香,走起方阵时认真无比。其他的俘虏们也和他想得差不多。好不容易挤破头皮,才有了个好吃好喝的机会,万一训练不认真被别人挤掉不就完了吗?


    而高台上的人得知这是辽夏士兵方阵,也不觉得不整齐了,看向他们稍显奇特的长相,也觉得眉清目秀了。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夷狄入中国而中国之”。才短短一个月的时间,就能训练得如此地步,果然是大宋人心所向,狄将军手段不凡啊!


    宋朝官员们扬起头来,洋洋自得。但辽国使节团的人就只觉得是挑衅了。他们忍了又忍,实在忍不下去,正准备反唇相讥,于是纷纷看向自家使节团长,只等他点头示意就要开口。


    却发现,耶律重元他……在发愣?不是?团长,都被挑衅成这样了您还发什么愣呢?快回神啊,反击啊!


    耶律重元不是在发愣。而是被勾起了许多并不美好的回忆。


    被俘虏的辽国士兵,只用一个月时间就能和宋军混成一片,低饱和度近乎看不清。这和来时路上的云州何其相似?


    也就半年的功夫吧,云州百姓就成了“只知有宋,不知有辽”的模样,根本不把统治了他们近百年的国家放在眼里!


    耶律重元的目光缓缓移到扶苏的身上。他沉声问道:“太子殿下,这一俘虏组成方阵,也是您的主意么?”


    宛如找事前奏一般的话,令官家倏然感到了不安。他立刻用手拢住儿子的肩膀,把他护到自己的身后。同时,警告的眼神射向耶律重元。


    “是啊。”扶苏乖乖站在仁宗身后,回答时却殊无一丝惧色:“是他们主动找到我,我觉得可以这样做。总的来说,算是我的主意。”


    耶律重元:“我知道了。”


    然后就垂下眼,继续看向高台下方行走过的方阵。仿佛刚才只是为了确认,再无其他问题。


    这就……完了?


    围观的,跃跃欲试的诸人都傻了眼。


    唯独扶苏一人看透了个中名堂:不是不想找事情,是已经道心破碎了吧,耶律重元。他刚问自己时有个“也”字。什么能让他这样问?恐怕只有云州。


    这也是扶苏安排俘虏方阵的目的。不是为了羞辱或挑衅,而是一集连续剧:不仅是普通的百姓,就连意志最为顽强的士兵都能被同化成大宋的形状。你们辽人就别做什么“打天下容易守天下难”的自我安慰之梦了。


    凡是亲手打下的,就是我们的。


    看样子,耶律重元是明白他的潜台词了吧?扶苏歪了歪头。


    不知道为什么,看着他的微笑,官家莫名抖了一个激灵。他朝高台下方看了看,又比了一个手势:大杀器说的是这个吗?


    扶苏回了个手势:还没完。


    官家点了点头,就像吃了颗定心丸。留到压轴的震慑之物,想来就只剩那个了吧。正好,他一直是只闻其名,未见真容。正好借此机会看看,到底是怎样的大杀器。


    俘虏方阵过去后,又有数个步兵方阵行过众人的眼前。步兵一直是宋朝的强势兵种,操练起来时整齐程度更比骑兵上一层。他们的步履也比马匹的蹄声更有震慑力,更像地龙翻身。


    不少人听了都觉得心慌不已,好似有威势极强的什么东西正翻天覆地而来。他们甚至没留意到用于整饬节奏的鼓点,在某一刻突然停了下来。


    而当步兵方阵也过去后,出现在诸人眼前的不是任何人,而是刚才打头阵的狄青。


    他怎么会在这里?


    是阅兵式业已结束了么?


    不少人心中稍有虎头蛇尾之感,但狄青也没有说任何总结般的话语。他只环视一周,冲着扶苏的方向点了下头。


    扶苏也回点了下头,然后踮起脚尖,附耳对官家说了句什么。官家眨了下眼,朗声道:“诸位,且随朕一道下高台去。”


    高台后面,是另一块宽阔的平地。官家走在最前面,众人只好紧紧跟随其后,无人知道他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诸卿看了今日之阅兵式后,心情都如何?范卿你说说?”


    鼓捣阅兵式的二人,一个太子,一个狄青,都是他的得意门生。范仲淹的评价怎么会低?


    他的口吻慨然无比:“臣以为,此阅兵式前所未有,古今罕见。”


    官家笑了一下:“富卿?”


    富弼说道:“臣直到今日,终于对那些大捷的军报有了实感。”


    作为曾经因为宋夏战事焦灼,前往处理辽国趁火打劫事宜的当事人,他是最有资格说这话的,也是感慨最深的。


    不可战胜的辽国骑兵,倘若败在了今日所展示的宋军之下,似乎也非不可理解之事。


    宋朝众臣纷纷点头:他们也是这样想的。


    官家却摇了摇头:“不止。”


    不止?什么不止?


    众人纷纷表示不理解,官家却指了指前方的高台道:“诸卿请自己看吧。”


    然后,他率先捂起了耳朵。


    扶苏哭笑不得:呀,忘记给官家说了,他是提前准备好耳塞的呀。


    他拍了拍官家,把棉花制成的耳塞塞到官家的手里,又指挥着士兵分发。在这个过程中,聪明的人似乎已经意识到了什么,不可置信地看向他们刚刚走下的高台。


    难道说,那高台是……


    校场上的高台,修得极为平整宽阔,约有现代的两层半楼高。而且它极其宽敞,一百人排成长蛇阵站上去,也丝毫不显得拥挤。


    耶律重元呆呆地想,小殿下的意思是,他要把它拆掉?用……击败辽国的天降神雷?


    怎么可能呢?


    耶律重元的理智疯狂叫嚣着不可能,但他的五官却见证了让他此生难忘的场景。


    其实到了后来,他关乎这个场景的记忆已然近乎趋于空白了,旁人让他描述,他也说不出所以然来,只能不断重复“很响”“很吓人”……


    和从战场上下来的,从天降神雷中幸存的辽国士兵们如出一辙。


    该怎么形容呢?先是一阵厚重沉闷的响声从地底传来,地面似乎都因此晃动,好似地底沉睡的野兽乍然翻身。旋即,响声越来越大,越来越清亮,仿佛要打到人身上的雷声。


    有的人被吓得站不稳,险些摔了一跤,幸好被身边人扶住了。


    与此同时,砌成高台的巨石自下而上开始碎裂、渐渐沦为倒塌的废墟。眼前的高台轰轰烈烈地倒塌了下来。参天的烟尘弥漫而上,似乎连空气都染上灰土纷飞的苦味,近乎遮天蔽日。


    “……”


    此时此刻,不管宋国辽国,每个人心中的念头出奇地一致:原来是这样。原来,辽军在战场上遇到的“祥瑞神雷”,就是眼前这样的,近乎末日般的场景。


    他们被官家和太子提前提醒了,见到实景仍然心有戚戚焉。对此一无所知的士兵,马匹又会何其慌乱,如何战斗呢?


    耶律重元正感觉到,自己耳朵鸣响得十分厉害,心也怦怦直跳。眼前如末日般的光景,宛如压倒他心中的最后一根稻草。


    “……”


    “什么?”


    突然之间,他看到宋国的小太子对他做了一个口型。可他实在听不清他在说什么。


    “我说,你需要大宋提供今天的场面写生,方便你寄回去给本国人看吗?”——


    作者有话说:杀人诛心啊[狗头叼玫瑰]


    第153章 第 153 章 山前七州,拿来吧你。……


    耳廓中尖锐的撕裂声轰然而来, 耶律重元平白感到了一阵愕然。他的反应力比平时下降了数倍,过了好几秒后,才明白过来宋国太子话中的意思。


    今日他业已亲眼目睹了天降雷火的场面, 为什么还需要写生呢?是因为……必须要向本国的君臣们说明它的严重性。


    但那不是在长他人志气, 灭自己威风吗?


    耶律重元思及于此,下意识瞪了扶苏一眼。瞪完之后脸朝向倒塌得七七八八的高台, 又吞咽了一口口水。


    想想看, 倘若把这高台换算成别的什么,譬如说辽国的城墙, 和他们引以为傲的骑兵……


    抵挡得住吗?


    根本抵挡不住的。


    甚至于, 耶律重元一下就明白了,为什么西夏的铁鹞子先手埋伏, 还会折戟于路过的宋军之首。又是为什么, 他们大辽视为倚仗的骑兵会一路打一路败,逃兵们为什么集体神志不清, 连话都说得囫囵。


    谁在这宛如天罚一般的局面下,抛却逃命的功夫, 还有心力组织语言描述现场啊!?没看到大宋最有文采、最会写文章的大臣们, 经历了天雷的洗礼, 也呆呆的半晌说不出话来吗?


    事已至此,耶律重元只能屈辱地表示:“如果有的话,麻烦给我一份吧。”


    他要把今日的场面写生, 一道夹回寄给母国的信里。让他的皇兄知道问题的严重性。


    甚至于……耶律重元的手倏然抓紧。接连吃了宋国准备的连番的下马威, 包括他在内, 使节团的信心被打击得重重受挫,或许事情真要向之前预测的最糟糕的走向不断滑落去了。


    “阅兵式结束了。”扶苏说:“校场上烟尘太大,不宜久留。太弟要随官家和我一道回宫去休息一会儿么?”


    “多谢小殿下好意, 只是不必了。”耶律重元用最后一点精力撑着面皮上的笑影:“休息的话,我们回相国寺就好,就不必多叨扰了。”


    扶苏点了点头:“那请便——”


    然后就蹦跶着去找范仲淹去了。今天阅兵式能举办成功,扶苏自己的心情实在是好。但一把年纪还被吓了一跳的师父就未必了。他得去安抚一下老人家的心脏。


    结果到了人家跟前,就见范仲淹不仅没被吓到,还一副好整以暇、精神抖擞的模样,像是等着他来似的。


    “呃。”扶苏有点吃惊:“您,还好吗?”


    范仲淹摆了摆手:“你师父我也是上过前线的,这点场面算不得什么。”丝毫不提及自己在听见火药球的第一声响时,小腿肚子哆嗦了一下险些抽筋的事实。


    “倒是小殿下你。”他微不可查地朝耶律重元的方向一瞥:“不趁热打铁吧?”


    趁热打铁?太文雅、太委婉了。应该叫趁火打劫才对吧。


    扶苏知道范仲淹的言外之意:今天他们阅兵式预备好的每个包袱都响了,每个都吓到辽国使节团一大跳。这不正是开启辽宋和谈,要回山前七州的好时机么?为什么不强硬一点,把人强行架住去宫里呢?


    扶苏也压低了声音:“耶律重元应当猜到我们的意图了。为了拿到谈判的主动权,他们会给一个让我们满意的价码的。”


    同样的对话,也发生在辽国使节团内部。


    “太弟殿下,方才宋国的小太子邀请您前往宋宫,想来是要提及和谈之事吧?为何您不应声而上,吾等也可掌握先机。”


    耶律重元看了人一眼:“掌握先机?在看完方才的阅兵式以后?”


    那人立刻不说话了。


    耶律重元心想,若是宋人强行把他们按去谈判才显得自己外强中干。但轻飘飘地把人放走,看上去完全不在乎今日绝佳时机,则让人完全探不到,宋国的底和底气究竟在哪了。


    而况……他轻叹一声。


    今日明面上没涉及和谈之事,就意味着和谈没有开始吗?绝非如此。至少他们使节团在阅兵式之后,是一定要该思考,如何应对的了。


    而在军备和国力的双重劣势中获取先机的唯一筹码,就是……


    “先给出宋国人一个让他们满意的价码。比如说……山前七州。”


    “山前七州!?”立刻有人失声道:“至走到这一步吗?难道就不能饶些岁币给宋国?当初他们对我大辽不也如此?”


    耶律重元眉心狠狠地一跳。他发现看不清局势的不仅是远在都城的臣子们。连使节团内部也有拎不清的人。


    他强行忍耐着怒火:“难道你是觉得,凭宋人阅兵式上展露的那些神通,山前七州他们是攻不下么?”


    刚失守的居庸关还在那呢。


    被怼的使节团之一讷讷不说话了。他必须承认,他也只是侥幸心理作祟。以为宋人可以只用岁币打发,不用割让国土。


    耶律重元摇头:“不。”


    心里话说出来,未免太杀自己威风涨他人志气。但宋国的那位小太子,既懂民生、又知兵事,实乃天纵奇才。只要有他在,辽国想要占便宜恐怕难上加难。


    为了占断先机,避免被宋国抢先开条件,狮子大开口,他们只能率先拿出有诚意的筹码。但这偏偏不是耶律重元自己能决定的。


    阅兵式的当夜,大相国寺使节团住处的房间,灯火亮了一整夜未熄灭。房间内,使节团全员齐聚,面色皆十分凝重,你一言我一语地提议着,到底该如何措辞,才能让朝廷明白宋军在阅兵式上展现的神力。


    以及,割让“山前七州”不是他们谈判失败的产物,而是他们用力争取的最好结果。


    第二日,画院的臣僚们把阅兵式的场面写生摹本赶制了出来,送往了相国寺。据亲自送画的净觉师兄本人证实,当时在房间里的所有人,各个面色都苍白如纸、眼底挂着倆大黑眼圈,“如同被鬼魅吸干了精气”。


    扶苏扶额:“你这个形容,真是……”


    不过算上前夜,辽国以补送礼物为借口,送来军情急报,使节团就是连着两夜没睡好觉。作为一切的始作俑者,扶苏流下鳄鱼的眼泪:“使节的工作可真难做啊。”


    要背负着巨大压力向母国报告噩耗,当机立断、做出割肉的决定,然后遥遥等待着可能将他们一切努力和苦果都否定的回音,光是想想都让人头大了。


    平心而论,扶苏觉得如果是自己处在耶律重元的位置上,未必能有他做得更好。他也是真的为耶律重元感到可惜,毕竟不是人人都有本朝太宗一般的命格。


    但耶律重元自己,远比扶苏想象中苦大仇深的他来得轻松。宋国送来的图画一检查,确认没问题后塞进信封里,火漆一封,送回辽国后,他就豁然开朗、一阵轻松。


    反正能做的事都已经做了,剩下的他全都左右不了,还不如等待天意。耶律重元这种心态,颇有种末日来临前放手摆烂的乐观,反正迟早都要挨那么一刀的,对嘛。


    在等待回信的日子里,他也一点没闲着,放肆地逛起了汴京街市,吃足了出差的福利。先从靠近相国寺的夜市逛起,再到白日里的茶楼、瓦舍勾栏……险些乐不思蜀。


    没办法,谁让汴京城真的太好逛了呢。就连经历过现代娱乐方式洗礼的扶苏,都险些在上面栽了个跟头。


    耶律重元的行踪没瞒着人,皇城司每日都会向扶苏汇报。他只是听一耳朵,除了让皇城司盯梢严一点儿,别给辽国人安插间谍的机会外,并没有放在心上。


    没办法呀,他自己还有一堆事要忙。


    最首当其冲的,就是禁军校场高台废墟的处置问题。为了阅兵式的视觉效果,他们不可谓不下血本,结果就是把高台直接平推了了,不仅要清理废墟,还要再次重建一个。


    扶苏把重建高台的岗位放了出去,不是作为徭役,而是有工资发的那种,招聘面向全体汴京百姓。再加上原材料,个中花费自然小不了。每次他看到了预算,都要闭眼深吸一口气,默念好几声“山前七州”才能勉强释怀。


    但让扶苏没想到的是,高台招工之事宜才告一段落,耶律重元对汴京街市失去了兴趣,反而找上他了。


    十日里有六日,问他有没有空陪逛,剩下四日直接登门和他寒暄。


    扶苏:“……”这是在干嘛呢?


    他不负责任地猜想道:难道是为了近距离观察未来的竞争对手?


    还真让扶苏说中了。耶律重元还真是来观察竞争对手的。他已经有了猜测,宋国在短短十年中能够翻转局势,和这位素有天才之名的小太子脱不开干系。


    正因如此,他才更要探清楚此人的虚实。换言之,要搞明白,这位小殿下到底有多天才?他未来又会把宋国带到什么地步?


    当然,出于耶律重元的私心,他也是想和扶苏比较一番高低的。虽然早在此前,就被比得渣都不剩了。但作为天资卓绝的皇太弟,谁又没有一点儿傲骨呢?


    出于外交礼节,和对耶律重元“卿本佳人奈何从贼”的个人感情,扶苏一直礼貌应对。但是今天,扶苏却只能失陪了。


    “苏姑娘托公主殿下向您转达,不知殿下您何时有时间过府一叙?”


    “她还说了,殿下您转告她的那一神物,兴许有了些眉目。”


    苏姑娘?扶苏愣了下才反应过来:哦,是苏轸啊。他当时说了什么“神物”来着?


    ……是珍妮机!


    扶苏立刻站起身,激动得险些掀倒椅子:“我现在就有时间,请问她现在在府上吗?”


    第154章 第 154 章 珍妮机,轸昵机。……


    这还是第一次扶苏登上苏府大门, 也是第一次在没有彼此熟识的第三人在场的情况下,他和苏轸面对面讲话。


    虽然已经过了“七岁不同席”的门槛,但扶苏也顾不上避嫌什么的。因为他听到的消息实在令人震惊。见到苏轸的第一面, 既没有客套也没有寒暄, 第一句话就是:“你让妙悟传来的话,是真的么?”


    苏轸含蓄地点了下头:“是真是假, 太子殿下看了实物便知。”


    苏轸不比其弟苏轼调皮, 是个婉转端庄的性子。她敢这么说话,就意味着八九不离十了。


    扶苏长舒了一口气, 卸下了一直绷紧着的小肩膀, 甚至有心情开玩笑:“幸好,幸好, 我没让耶律重元一起跟过来, 把他打发走了。”


    “殿下您莫非在和辽人……”苏轸面上难掩惊讶:“那要不,等您何时得空了再?”


    无论是妙悟还是苏洵, 都很难获知太子殿下每日具体日程。苏轸就更不清楚了。她听到“耶律”二字,才知扶苏正陪着辽国使节团周旋, 唯恐自己的传话影响两国邦交。


    “不。”扶苏立刻摇头如拨浪鼓:“先看你这个, 你这个更重要一点。”


    如果苏轸没搞错的话, 那可是珍妮机啊。世上还能有几件物事比它珍贵?说极端一点,就算把山前七州和它摆在天平的两端,扶苏也肯定会选后者的。


    有珍妮机在手, 还怕收不回来故土么?


    扶苏的心口怦怦直跳, 跟在苏轸的身后进了屋子。他随意环顾了一下四周, 陡然生出一点寂寥之感来。周围的仆婢,包括苏轸本人的态度皆诚惶诚恐,都是因为他这位贵客。


    唯有他的惶恐, 是因为也许能见证划时代之物的诞生。此世能知晓珍妮机之意义的,恐怕也只有他一人罢。


    但这份突如其来的感伤,很快就被狂喜所取代了。进了苏轸的房间后,扶苏入目所见,是两个一模一样的棉花织机。


    其中一个瘫倒在了地上。和“因为打翻妻子织机导致效率飞涨”的传言极为相似。


    扶苏怦怦跳的心定了一半。


    “请容我为殿下演示一番。”苏轸主动蹲在瘫倒的棉花织机前,又示意婢女去了另一个正常的织机前。她打了个手势,两台织机的踏板同时开始工作,但吐出的成品量却截然不同。


    扶苏眼睁睁看着并排的两个织机,无论那位婢女怎么努力踩踏板,她的效率也是肉眼可见地比不上苏轸。后者甚至态度上相当气定神闲,不疾不徐。


    在复杂的木制结构间,丝线一点点勾连缠绕变成布匹,扶苏不自觉地凑上前去,眼睛都不眨地看着,想伸手碰一碰却不敢。他其实并不知道珍妮机真正的构造如何,但眼前的织机,毫无疑问已经大为改善了效率。


    只是,效率到底提高了多少呢?


    苏轸好像看明白了他的心思,又织了一阵子后打了个手势喊停。然后,她利落地把成型的布匹取了下来,和婢女的手艺放在一处对比,立刻十分分明。


    先一叠,又一叠,苏轸的成品竟是婢女的整整三倍。如果算上两者使力的不同,效率差竟然可达三倍有余。


    三倍有余!


    扶苏激动得险些跳了起来。


    这是个什么概念呢?就算扶苏偶然在鸿胪寺发现了棉花,又引入到江南地区广泛种植,再引入“官府指导价”后,可以保证做工的工人们每人一件棉衣穿。


    但这并不能代表,每个百姓都有属于自己的棉衣。一整户只有一件,甚至都不足一件的贫苦人家大有人在。每逢寒冬,只有当家的那人才能穿着出门,其他人只能缩在家中,瑟瑟发抖。


    这已经不是均贫富的政策能解决的,归根到底是生产力低下所致。产量的总数就那么多,还能怎么办呢?


    眼见着大宋相继收复西北、华北,这两处地界都是未来的重要棉花产地。扶苏正准备扩大一番棉花生产的,苏轸的这一手珍妮机又让他看到了希望:是不是步子跨大点,多做点梦也无妨?


    除了富人、工人和士兵,能不能让每个大宋百姓,冬日都有一件厚实棉衣穿?


    扶苏目光突然变得沉甸甸,抬起头,却对上了苏轸忐忑不安的脸。她小声问:“太子殿下,您觉得……这个怎么样呢?”


    他才意识到自己表情惹人误会了,拍了拍自己小脸,毫不吝惜地给予了肯定的笑容:“天下人都该感谢你了。”


    扶苏不知道真正的珍妮机如何,但能效率比普通织机快三倍多,还管什么还原不还原?真正的珍妮机就是它!


    苏轸先一怔,眼底亮起一抹光:“那您之前说过的奖励……”


    她正想问“免于嫁人”的承诺算不算数。但外间的门突然打开,露出了老父亲苏洵的脸,让苏轸的心口咯噔一下,险些咬到了舌头,慌乱中把原来的话吞下了。


    苏轸哪知,苏洵比她还慌乱?


    太子殿下上门这件事,是突然发生的。事前既无请帖也无招呼。苏家的仆人一见到都要懵了,连忙去自家主人的衙门通报。


    “不好了,太子殿下上我们门了。”


    苏洵:“……???”


    他顶着同僚们“真羡慕你有个和太子关系好的儿子”和“知道你们关系好但炫耀到我们面前就不厚道了吧”的眼神,简直满头雾水。天知道太子殿下造访他府上所谓何事啊?


    苏轼那小子也不在啊?还是他远在云州,也能给自己惹祸?


    仆人自知闯祸,连忙压低了声音:“殿下他径直去了大小姐的房间里。”


    苏洵眼见着更迷惑了。大公主的话倒是可以理解,如果是小太子……就算他想想歪,年龄也对不上啊!


    “我说苏大人,你也别待在公衙了,快回去招待贵客要紧!”


    同僚们艳羡的催促声中,苏洵一路回府。然后就看到了女儿房间中……蹲着的两个人?


    苏洵头上的雾水更多了:“太子殿下,您大驾光临寒舍,这是在,是在……”


    “哦。”扶苏面上一赧,假装自在地站起了身,拍了拍手上的灰尘:“苏大人,今日是令媛邀请我来的。”


    他的语气中带了许多感慨:苏家这一家人果然都不简单。无论是青史留名的三苏,还是原本寂寂无名,饮恨早逝的苏家长女,都不是什么简单人物。这一世,苏氏一门的光辉肯定会更加璀璨吧。


    他看了一眼苏轸,后者正咬着嘴唇,哀求般对他轻轻摇头。扶苏立刻福至心灵一般,避开了所有和“不嫁人”有关的说法:“令媛发明了一个可以造福苍生之物,特地邀请我来看看。”


    造福……苍生?


    做了京官之后的苏洵,收敛了恃才傲物的毛病,甚少再像年轻时口出狂言。他立刻被这个词中的重量吓了一跳,有心怀疑太子在吹牛。但太子的表情又显然无比认真。


    而且,太子殿下刚才提到的人是谁?他的长女么?


    并非是苏洵轻视苏轸,而是用常理判断这不可能。妙龄少女拯救世界?听起来多像飞天小女警、美少女战士的剧情。宋朝还没有动画片问世,显得扶苏所说更像天方夜谭了。


    但扶苏可不允许有人轻视珍妮机,懂不懂什么叫“第一次工业革命的先声”啊!他干脆地再次蹲下,手脚并用地比划起来,向苏洵说明两个织机间的区别。


    在他的倾情讲解,和发明人苏轸本人偶尔的插嘴补充之中,苏洵听到了“三倍有余”这个词。顿时,他满头的雾水全部蒸发了。


    “难怪,难怪。”他怔然喃喃道,投向珍妮机的目光也奇异了起来。再度看向女儿时,眼底多了许多欣慰和一丝近似崇敬的郑重。


    难怪太子殿下敢用“造福苍生”这个词来形容他女儿的功绩。


    “我会向官家为令媛请功。”扶苏说。


    既然苏轸暂时不想在父亲面前点明“不想嫁人”这件事,那他就不提。但该做的事扶苏一样都不会缺:“《求知报》也会安排一个专访,介绍此物。不过得在辽国使节团离开后。”


    扶苏眨了眨眼:“委屈了苏小姐,不过这等国之重器,当然还是保密的好。”


    “不委屈!”苏洵说。他的脸色无比涨红,因宋朝并不以所谓奇淫巧技为正道,扶苏所谓的“禀报官家”在他看来已是超规格对待。


    都报到官家跟前了,怎么也会落一通夸吧。他闺女以后就是官家金口玉言褒赏过的人,以后的人生不知好走了多少。起码,她的婆家不会慢待她了。


    苏洵显然不知,扶苏的力度比他预料得要大得多。还是那句话,不厚赏,怎么体现珍妮机的含金量?


    扶苏眼神微微奇异,看了眼苏洵,又看了眼沉默的苏轸,没把心里话说出来:“一直此物此物的,还未给这利国利民之奇物起个名字呢、苏小姐,你有什么想法么?”


    从父亲出现后,就异常沉默的苏轸一怔,旋即摇了摇头:“请太子殿下赐名。”


    她最知道个中内情。此物是先出现在殿下的脑中,经由她的手做出来了而已。由太子殿下起名天经地义。


    “那我就不客气了。”扶苏假装沉吟,实则祭出了早就想好的那个名字:“就叫作……轸昵机,如何?”


    “轸昵机?”


    扶苏说道:“昵,取布匹之意。而苏小姐作为此物的发明者,无论如何都该留下印记。以名缀之,最为合适。”


    珍妮,轸昵。


    在不同时空发明了珍妮机两位女士,她们合该留下自己的名字。


    第155章 第 155 章 “《梦溪笔谈》。”沈……


    “轸昵机?”苏洵喃喃自语道。


    他有心想问太子殿下, 这个名字会不会太过于直白,不符合他们文人一贯的起名作风。“天工”“机巧”什么的,不是更文雅、更好听吗?


    但苏洵先看看扶苏, 再看看苏轸, 嘴唇动了动终究什么都没说出口。罢了,一个是发明者本人, 一个是赏识自家女儿的伯乐, 他们俩都没什么异议,自己还有什么可插嘴的?


    “轸昵机”这个名字, 自此被敲定下来。


    扶苏转过头问苏轸:“我过会儿就让皇城司的人把机器收走, 你这几天有什么安排吗?官家说不定会召见你呢。”


    “当然,只是可能, 我也不能确定。”他强调:“但最好先空出来, 以备不时之需。”


    苏轸答道:“没有。”


    她眼底蒙着一层恍惚之色,似乎对眼前发生的一切犹觉不真切。怎么就突然要上呈御前, 乃至面圣了呢?


    苏洵也是差不多的想法。


    他比苏轸的不真切来得更多。苏轸尚且知道自己要发明什么东西。但在苏洵的眼里,就是长女把自己闷头关在房间, 每日与织机女红为伴, 昼夜不歇。


    他还一度担心女儿的心理健康, 劝她多出门,或者去云州转转,但女儿嘴上说好, 实则一概全拒绝了, 继续鼓捣她那织机。


    ……结果就发明出了造福苍生之物。


    苏洵越想越不真实, 被问及为什么大白天不在官衙在家中时,也老老实实地答了。然后就被他礼貌地赶回官衙,走了一半才反应过来——自己这是被太子殿下支开了!


    太子殿下和长女有什么话, 非得背着自己才能说么?苏洵不由心生好奇。


    旋即又摇了摇头,左右不过是关于那织机的玄机罢?不听就不听吧,反正他一介不通机巧的文人,听了也听不懂。


    苏洵不知道,扶苏和苏轸要讲的话,远比他想象中要大胆得多。


    四下无人之际,扶苏直接旧事重提:“先前我许诺过你的事情还作数,眉山的程家,你原本的夫家,你可还想嫁过去么?”


    苏轸立刻摇头。


    扶苏心头稍稍一松:其实有了珍妮机的功劳傍身,她无论嫁到哪儿,都不可能再受欺负。除非她的夫家不想活了。但参考历史,程家本就是恶人,就算功劳傍身嫁过去,苏轸未必开心。


    苏轸就算不是苏轼的姐姐,珍妮机的存在就证明了她本身就是个聪明的女孩儿。扶苏实在不忍心见到明珠蒙尘。


    好在明珠本人足够清醒。


    “行,那其余都交给我了。”


    “小女敢问太子殿下,”苏轸咬了下唇,终于主动说话了:“您、您打算怎么做,才能使我免于出嫁?”


    “当然是让程家不敢娶了。”扶苏说:“如果是他们嫁你娶,他们能接受么?”


    “自然不能。”苏轸脱口而出。


    程家乃是眉山书香世家,最重视名声。倘若家中有一赘男子,会立刻沦为本地的笑柄。更何况,要入赘的人家还是原本的姻亲,恐怕会被笑上三年不止。


    他们是决计不会接受的。


    “所以说。”扶苏摊手:“就这样啦。”


    苏轸听得一阵茫然,就,这么简单么?忽然她察觉出一点不对劲:得是什么身份的女子,才有资格使男子名正言顺地入赘啊?


    苏轸的呼吸忽然一窒。她突然不可置信地看向扶苏,后者耸了耸肩膀:“就是你想的那样。别紧张,都是你应得的。”


    扶苏扔完一颗惊雷就跑,浑然不管苏轸有多么震惊。他自己倒是轻松得不行,哼着汴京流行的小调回了办公之处,定睛一看,怎么耶律重元还在等着他呢。


    耶律重元立刻眼神一亮:“小殿下,你回来了呀?刚才是去哪了?怎么不带我?”


    扶苏心中暗道:带你干嘛?带你不把国家机密泄露光了么?


    他立刻转移话题:“对了,太弟寄给你皇兄的信件他收到了么?反应几何啊?”


    耶律重元眼角猛烈地一抽。心也揪疼似地抽痛了起来。最近他日日都在汴京寻欢作乐,好不容易忘记一点这事。怎么又被宋国太子不合时宜地提起来了呢?


    更加不合时宜的是,他皇兄,辽国国主的信还真的送来了。只是刚送到耶律重元的手上,他没做好心理建设,不敢贸然拆开而已。


    他怕一打开,看到那个让自己害怕的消息。


    但扶苏却从中窥见了一丝端倪:“难道是送到了?”


    他的眼神飞速亮了起来。连续两大惊喜从天而降,今天到底是什么好日子?


    耶律重元闷声承认:“是,送到了。”


    被发现再不承认,就是态度问题了。现在两国之间辽国处于弱势,缓冲带西夏也全没了。他可不想因为个人情绪问题,被宋国挑刺,那可就得不偿失了。


    择日不如撞日。扶苏立刻凑到了耶律重元的跟前,试探道:“那……咱们进宫?”


    他浑然不知自己这样有多可爱,耶律重元只觉眼前多了块雪白色糯团子。他想起自己膝下因骑马晒得像炭块儿样的儿子们,不自在地别开了眼:“那就去吧。”


    “请小殿下稍等,待我回相国寺,把皇兄的信件拿来。”


    扶苏自无不可:“请。”


    不过片刻后,他又改了主意。反正已经好久都没有去相国寺了,不然一道顺路去看看吧。


    两人便同行去了相国寺中,一个脚步颓唐沉重,一个步履轻快,说不出的神采飞扬。彼此气氛之间截然不同。


    耶律重元径直去了自己的院子,翻找信件去了。扶苏则背着手,没有叫上随从,独自在寺中悠然闲逛。入目皆是熟悉的旧日景色。这间汴京最大的皇家寺庙,隔了四五年时间,依旧和从前没有区别。


    这里,是他和苏轼初识之处。


    这里,是他和苏轼唱双簧,用“我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喝退西夏使节之处。


    这里,是他发觉西夏安插了间谍,宋夏和谈上打了个漂亮翻身仗的屋舍。


    这里,是他安置几个从辽国被拐卖而来的可怜女子的院落。


    ……


    走过了寺中许多地方,似乎哪里都有旧日回忆的影子。因为相国寺意义特殊,扶苏在这里留下的大部分回忆,都和辽夏两国有关。但几年过去,西夏之地已被大宋收入囊中,幽云十六州业已夺回了一半。


    倘若耶律重元手中怀揣的信件,是扶苏想看的内容的话,那么收复故土的环节,就真的要迎来大结局了。


    “……”


    思及于此,扶苏百感交集。他乌溜溜的眸子中透出的重量,似乎不该是九岁稚童该有。仿佛穿越了千百年岁的光阴。


    会是他期望的结局吗?


    会给收复故土的进程划上句号吗?


    扶苏的心中既激动,又忐忑。


    和他一样忐忑的,还有耶律重元。他同样在揣测耶律宗真信中的内容。但无论皇兄点头与否,都不是他想看到的结果。


    倘若皇兄割让了山前七州,他们大辽百年前祖宗打下的基业就要拱手让人。重新退回贫瘠、寒冷的北方去,再度成为完全的游牧民族。


    倘若皇兄硬气一回,不肯让步怎么办?会不会惹得大宋发怒,战事再起?那时候,他们辽国引以为豪的骑兵能对付得了“不似人间之物”的天降神雷么?


    耶律重元取出信件,打开看了一眼,脸色立刻灰败下来。重新和扶苏会合的时候,也没有恢复的征兆。


    他似乎完全放弃了表情管理。


    这反而惹得扶苏猜测:他到底看到了什么才会这般如丧考妣啊?可恶,不管是哪一种情况,似乎都说得通是怎么回事。


    两个人走出了十分沉默,就连进入宋宫后,本该被宋国宫廷精致的程度惊呆的耶律重元,也完全失去惊呼的兴致。他受的打击太大,那个热爱汉学文化的人格,已经短暂从体内解离。


    就连扶苏看着都有点不忍心,一向脾性宽仁的仁宗也原谅了他的魂不守舍:“朕听肃儿派人来说,令皇兄送来了亲笔信,敢问太弟,可是确有此事?”


    耶律重元叹了口气,从袖袋中摸出信件,双手呈了上去:“此乃吾兄亲笔所书,请宋国官家过目。”


    仁宗从善如流地接过。扶苏早就按捺不住好奇心,噔噔地凑上前去,钻入官家的两只手臂中央一起看了起来。


    第一眼,他就认了出来,这确乎是耶律重元的笔迹。和半年前,云州的所有权发生变更后,从辽国而来的那封满是威胁的信中之笔迹如出一辙。确实是耶律宗真没错。


    但信中内容却截然不同。


    扶苏只看了个开头,就跳过前面那些文绉绉的内容,直接往最底端看去。数个呼吸后,他的呼吸微停,目光锁定在了某一处。


    “……两国承天恩,累世好,边陲晏然。近者战火频通,实非本意,恐伤天和,欲以山前七州之地为请,欲固盟好也。”


    “……今特允吾弟所请,饶让七州,惟愿自此往后吾与彼各守封疆,倘若背盟挑衅,则神人共弃,天地不容也。”


    刨去洋洋洒洒的挽尊、警告,概括起来不过十二个字:辽国同意割让山前七州了。


    扶苏怔怔地开口道:“辽国同意割让山前七州了?”


    他本意向自家阿爹寻求确认,一个扭头,不意间看到了耶律重元像是饿了三天的脸色。扶苏发誓,这是耶律重元访问大宋以来,他看到的最难看的脸色。


    也正是从耶律重元的反应中,扶苏方才得以确认,自己没有看错。辽国是真的同意割让七州,也就是说……大宋真的收复了十六州了!


    策划了许久的目标砸到脸上,扶苏十分恍惚的怔然——他算是理解,为什么刚才的苏轸半晌都说不出话了。性质相同的事,落在他头上,反应也一样!


    仁宗也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但他当久了皇帝,养气功夫颇深,也比扶苏更沉得住气:“太弟啊,令皇兄所写的国书,想来你也看过了?”


    耶律重元面如菜色地点头。


    “但这信中并未说明,你们辽国的军队、官员何时撤离啊?”仁宗开始了进一步谈判:“不如今日你与朕来谈谈?”


    这句话像是点醒了耶律重元。他脸颊抽动了一下:现在还不是颓唐的时候,谈判还没完,还有补救的空间。


    “军队、官员撤离都是应有之义,但城中之百姓,或可随着一道撤离。”他说。


    百姓也就是人口。人口在封建社会,某种意义上就是财产。把百姓们一起迁走,只给宋国留下空城和土地,毫无疑问是利益最大化。


    幸好皇兄没在国书上写得太清楚,不然还没有他发挥的空间呢。耶律重元想道。


    但接下来的一句话,俨然击破了他所有的幻想:“离了山前七州,辽国拿什么养活生活在那片平原上的百姓呢?草原上的牛羊吗?辽国本地人都未必够吃吧。”


    说话的人竟然是扶苏。官家的一句话,点醒了耶律重元也点醒了他。眼见着耶律重元还在做春秋大梦,扶苏毫不客气地击碎他的幻想。


    在搞笑吗?辽国自己牧牛羊,都可能会资源短缺,每年向南边劫掠粮食的。他们还想把大批农业人口也带走?带到了没有耕地的地方,拿什么来养活?就不怕发生饥荒吗?


    就算为了山前七州百姓的生计,扶苏也不能放任耶律重元打如意算盘。他眼见着耶律重元还想反驳,立刻道:“或者你想迁走也可以,按人头算,每年向宋国交岁币吧。”


    耶律重元:“……”


    交不起,交不起。


    很显然,有耶律宗真的国书在前,加上辽国的国力实在不足以上谈判桌,能推拉的内容就很少了。耶律重元只好放弃了这个想法,无比不情愿地跟仁宗确认了交割的时间。


    ——五月中旬以前。


    现在是四月中旬,满打满算,辽国也只有一个月出头的时间了。仁宗和扶苏都不是把人逼得太紧的性格,也就点头同意了。


    没有觥筹交错,没有群臣廷议,事关宋辽边疆的大变局,就在三人的谈判之间落下帷幕。不过有和没有,也差不多了。这一点,在座的三人皆心知肚明。


    真理只在大炮的射程之内。自从那天阅兵式以后,就算辽国的使节团里有诸葛在世,也没办法改变谈判的结果了。


    因扶苏还有事情要跟官家说,他没有跟耶律重元一起离开垂拱殿,只目送着他的背影。真是说不出的凄凉落魄。


    待此人完全离开视线范围后,父子二人不意间对视了一眼,都齐齐笑出了声。他们也都知道对方为什么会笑。


    因为……很难不笑啊!


    对扶苏而言,是四年多的精心筹谋,最终修成了正果。对仁宗而言,是祖先四代都未能完成的遗憾,结束在了他的任内。就算他日得见列祖列宗,也是挺直了腰杆子的,再也不会因为和西夏打了五五开,而心虚气短了!


    “今日之事,真是令人恍然如梦啊。”仁宗不住地感叹,发出了扶苏的心声。


    但扶苏也有不解之处:“但官家,我看你看完国书的时候,好像不算很惊讶呢?”


    “哦,肃儿你说这个啊。”仁宗还真向解惑了起来:“朕不过是听皇城司讲过一桩轶事,是他们搜查探访得来的,不知真假,你也权且一听了之吧。”


    咦?有瓜!


    扶苏立刻竖起耳朵。


    “传言辽主喜好喝酒,酒后有喜欢与人打赌。赌的什么呢,是一城一地之钱财赋税。某次他打赌输了,就赌出去数个城池的财税。”


    扶苏:“啊?”


    这作风,这精神状态,不像个皇帝,倒像他第一世战国时那些抽象派君主。


    官家又含笑问道:“肃儿你猜,和辽主打赌的人一般是谁?”


    既然他都这么问了,扶苏目光瞥向了耶律重元刚才离开的方向:“不会就是他吧?”


    不然有资格和一国君主同上赌桌的,可寥寥无几啊。


    官家:“是也。”


    扶苏:“……”


    扶苏:“…………”


    “这,这也能叫一代英主吗?”扶苏大为震撼,觉得历史书恐怕在骗他。


    于震撼中,又诞生了新的脑洞:“所以耶律宗真放手得那么痛快,是不是本来就因为那片土地收不到钱?刚才耶律重元那么沮丧,不会也是因为没办法继续收财税了吧?”


    “这个么,朕就不知道了。”官家笑着摇了摇头:“不过今日这一遭以后,辽主的‘英主’之名再不符实。那皇太弟回到故土,恐怕也会处境微妙。”


    毕竟是他亲手送出的七州。无论背后有什么原因,既然是主事人,都得把锅背稳。


    “是哦,未来恐怕就不是皇太弟,而是皇太子上位了。”


    仁宗是在合理推测,但扶苏说的可是事实。但再说下去未免有剧透的嫌疑,扶苏立刻转移了话题:“不说他们了,官家,山前七州您打算如何处置,还是派狄将军前去驻军么?”


    “驻军是肯定的。”官家沉吟片刻:“不过这一次,朕打算亲自前往。”


    “亲自?!”扶苏一惊。


    他刚想担心安全问题,转念一想,辽国人都撤走了还有什么危险的。于是把要说的话吞了下去,想知道官家是怎么考虑的。


    “十六州收复,乃是国之大事,朕欲行祭祀之事,好把喜讯敬告上苍与先祖。”官家说到这里,表情不由得有些许微妙:“只不过,泰山是暂时去不了的。”


    泰山?去不了?


    扶苏先是短暂一怔,旋即脑袋上挂了好几道黑线。还真是去不了。上一个祭祀泰山的人是谁?官家的亲爹,他血亲上的爷爷,宋真宗。


    也因为真宗,泰山此后好几百年都没有皇帝光顾了。都怕和这位一事无成,还喜好迷信的皇帝相提并论。


    正因如此,官家才更去不得。当爹的祭祀时一事无成,当儿子的却载运而归。怎么看都是在讽刺亲爹吧。就算仁宗对真宗再没感情,他也做不出当场抚了父亲脸面的事。


    再往下推,就只能带兵亲自去一趟七州,才算得上郑重了。而且也有助于施恩于当地,收拢当地的民心,增强十六州和大宋本土的联系。


    怎么看,都是一步妙棋。


    但官家还有第二个理由。非理性的,出于感性考量的理由:“云州之事,肃儿你为了国家奋不顾身,毅然北上。所以,朕也想北上一回,若能体会你当时心情的十分之一,也是好的。”


    扶苏愣在了原地。


    良久,他的耳根子泛上红色,不自在地别开了眼神:“其实也没什么的,我也没遇到什么危险啊。”


    官家笑着回答道:“但朕也不会遇到什么危险,不是么?”


    他拍了拍扶苏的肩膀。孩子已经张大了,不好再拍头了。拍肩膀也是一样。


    “……好吧。”扶苏闷闷地说:“那我也要去的。我还没看过十六州长什么样呢。”


    实则不然。第一世他在上州戍边多年。第二世他的大学也在北边。找这个借口,也只是因为担心仁宗真遇到危险,想一起跟着去罢了。


    “你是收复十六州的大功臣,你不去,别人还有谁敢去的。”


    一抹深思之色飞快从仁宗眼底划过:在他的计划里,肃儿的到场,本就是极其重要的一环。


    扶苏没留意到官家的异样,他只是觉得极其不自在。不自在了,他就喜欢转移话题。这是所有熟悉扶苏的人都知道,但都心照不宣,从未有人戳破的习惯。


    “官家,我刚才又得到了一个可以造福国计民生的机巧之物。”他说。


    仁宗连眼皮子都没抬。显然,经历过棉花、土豆、火药球……等攻势的他已经见怪不怪了。哪天自家儿子能把列祖列宗复现于世,才算能惊动官家的大事。


    “不是,不是我。”扶苏摇头:“是一位女子发明的。她今年方才十五岁。”


    “什么?”官家乍然抬头:“竟然不是肃儿你发明的?”


    扶苏立刻哭笑不得:“阿爹,你把你儿子当成什么了呀。”


    虽然这个物什,也是他提供的灵感。但扶苏并不打算宣之于众。


    他打算,一边好好履行对苏轸的承诺,让她不用受所嫁非人之苦。同时借着这股东风,把她树立成典型。


    女子自强的典型,和工匠的典型。


    毕竟,大宋实在是太重文轻理了!


    扶苏上辈子学的是文科,在重理轻文的世道里还是挨了不少歧视的。这辈子穿到文科生盛世的大宋,他却没有一点翻身做主人的快乐。


    毕竟,他也不是乡间的秀才举人,而是这个国家的未来的主人啊。无论是基础理科、还是工具科学都重重受阻,生产力解放不了,就意味着百姓吃不上饭啊。


    所以,苏轸的重赏,是势在必行了。


    扶苏先把“轸昵机”的诞生过程,和效用都一齐告诉了官家,惊得官家当即起立:“竟有如此神奇?”


    “就是有如此神奇。”


    “那说什么都要对此女重赏了。”官家来回踱步道:“肃儿,她是什么来头。”


    “既然叫‘轸昵机’,她的名字自然有这个字了。苏轸,不知你听过没有?”


    苏轸?


    官家顿觉无比耳熟。


    他往记忆中使劲搜罗了一圈,终于发现了一些端倪:“是妙悟的好友……苏轼那小子是长姐,是也不是?”


    扶苏点头:“正是。”


    “这一家,还真是卧虎藏龙啊。”官家止不住地惊叹道:“朕还记得,苏卿的膝下还有一幼子,怕是也要参加科试的。就是不知道是否肖似其兄其姐了。”


    那不就是苏辙?历史上官至宰相,使劲捞哥哥的“三苏”之一。


    他还会差么?


    扶苏近乎笃定地断言道:“他也绝对不会差的。”


    “哦?肃儿这般笃定?”官家打趣:“可惜朕只能等他来日到汴京,方能一探究竟了。”


    远在眉山,正苦心读三百千的小苏辙浑然不知。他已然凭借着长姐二兄,在御前挂上了号。来日前往汴京科举时,更是谁都认识他:“哦哦哦。你就是XXX的弟弟/儿子吧?”


    成功在自己凭才华出名前,达成“天下谁人不识君”成就。可喜可贺。


    两人说完了玩笑话,就该说正事了。


    “肃儿,你打算如何赏她?”


    扶苏不疾不徐道:“自然是把她宣入宫中,御前奏对了。”


    “在理。”官家徐徐点头:“如此人才,朕是该见上一面。”


    “然后赐号郡君,许独门立户。”


    郡君,乃是宋朝女性命妇封号,位同于正四品官员。乃是郡王、亲王女儿的封赏。位次仅次于县主。和节度使、亲王的头衔一样,只享受朝廷发的工资,对所辖区域没有实权。


    官家一想,也同意了。位同四品官的封号,比起此女的贡献来说并不过分。位次也和其父其兄相若,未有超过太多。


    若是封个“县主”,位同正二品的话,就算官家点头,司马光也会带头不同意。倘若是郡君的话,就算超出了父弟,在苏轸本人压倒性的功绩前,谁也说不出什么。


    这些,则都是扶苏的筹谋了。他当然想一步到位封个县主的。但朝堂上有个司马光,谁都没办法,还不如徐徐图之。


    官家也点头同意了:“只是那独门立户是何意啊?”


    “哦。”扶苏说:“她想招赘来着。”


    官家:“……”


    官家能怎么说呢。官家只能尊重祝福。甚至心中暗暗想道:不愧是才及笄就有如此惊天发明女子,脾性果然和别的女子不同。


    他就这样硬生生说服了自己。


    扶苏的心中松了口气:他赌对了。最难的一关已经过去。官家果然不知道苏轸的婚配情况,不知道她已和人有婚约。如果知道的话,是决计不会同意“独门立户”的说法的。


    但木已成舟,雷霆雨露、俱是君恩。程家就算再不满也只能受着。不然呢,他们总不可能大老远从眉山跑过来,再闹到御前去:官家,你为什么要让我家儿子入赘啊?


    倘若真那样做了,扶苏倒也佩服他们。


    官家以为,这就是封赏的全部。一次御前奏对,一个郡君封号。一个得名声,一个拿俸禄。属于是面子里子都有了,怎么看都很妥当。


    但他瞧着扶苏的话似乎还没说完,试探性地又问了一句:“然后呢?”


    “哦,儿臣还打算让《求知报》给她来一期头条专访来着。”扶苏眨着眼说道。


    头条?专访?


    官家瞪大了双眼。


    《求知报》的发行规模,现在已经大到不可言说。它的头条,也只有国家大事才能上了。结果肃儿说,他要让一个毫无功名、云英未嫁的女子登上头条?


    苏轸的功绩,并非寻常女子可得,所以也不是不可以,只是……朕还没登上过呢。


    仁宗突然觉得有点泛酸。


    他定定看了扶苏一会儿,又别开了眼睛。要不是肃儿今年才九岁,而那苏轸业已十五有余,他一定会多想许多的。


    “未来,若有其他匠人,发明了足以造福苍生的工巧之物,我也打算让他们登一次《求知报》,以示激励之意。”扶苏说。


    这是他能想到的,最直接的激励理科发展的法门了。把自然科学、机械原理纳入科举,显然短时间做不到。


    那就给名声。


    扬名天下的诱惑,天下没几个人能抵挡得住。也许有部分工匠可能是I人,但在长期重文轻理的环境下,他们或多或少会遭受打压,都会有证明自己的心思。


    扶苏把自己的想法传达给仁宗:“今日有效率高三倍的织机问世,来日未必没有产量高三倍的良种、效率高三倍的农具啊。”


    仁宗:“……”


    那将是怎样的盛世啊?


    官家不得不可耻地承认,他心动了,而且是十分心动。心中最后一点疑云也尽数散去。他摆了摆手:“你既然想好了,就只管去做吧。”


    扶苏分外明快地拱手:“儿臣遵旨!”


    说完,他就迈着悠悠然的步伐,走出了垂拱殿的大门。官家凝视着他的背影,嘴角不自觉扬起一抹笑意:罢了罢了反正到了最后,事实总会证明,他儿子是对的。


    扶苏出了宫后,谁也没找,率先找了沈括——《求知报》的新任主编。


    “最近几期的报刊,内容都定了吗?能不能空出来一期给我?”


    扶苏说完就想起来,自己好像忘了什么。至少得是两期的头条。毕竟,辽国割让山前七州的大好事,怎么着也值得一期头条吧?


    苏轸那一期,还得排在山前七州之后——得等辽国使节团走了,才好公布好消息。


    当着沈括的面,扶苏自己就掐算了起来,弄得前者一头雾水:“殿下,您得告诉我,都是什么事才能登上头条啊?”


    扶苏:“想知道的话,你耳朵凑过来,我小声跟你说。”


    沈括依言凑了过去,转瞬间,瞳孔立刻放大了许多,眼球都要从眼眶中跳出来了。


    “怎么样?够不够占你两期头条的?”


    沈括立刻点头如捣蒜:“够,当然够的!”


    说实话,无论哪个消息,都够令人吃惊。一下来了两个,他的心现在还在狂跳呢。


    忽地,沈括又想到了什么,望着扶苏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情。


    “怎么了?”


    “不瞒太子殿下说,”沈括说道:“我近来在筹谋着一本新书,欲记录世间奇巧之事。刚才听了你所说,只觉那位姑娘极为符合此书的主题,不知是否有幸把她记入我书之中。”


    “……”


    扶苏用奇怪的神色,上下把沈括看了一遍。


    沈括立刻紧张不已:“怎么了?可是有什么不妥之处?当然,我会一切以《求知报》为先,必不会耽搁一点。”


    “你那本书,打算叫什么名字?”


    “《梦溪笔谈》。”沈括说——


    作者有话说:燃尽了,真的燃尽了[裂开]


    第156章 第 156 章 “现在,我当称您一声……


    沈括所写的《梦溪笔谈》, 扶苏当然知道了,毕竟节选是上过义务教育阶段课本的。毕昇的活字印刷术,也是因为被记录在这本书上, 而广为世人所知。


    他从听到沈括这熟悉的名字起, 就对此人怀揣着希望,因而特地挑中他, 做了接任王安石的下一任日报主编。希望他在这个位置上能为那样一本奇书多积累素材。


    没想到, 扶苏盼着盼着,奇书就这么突然出现了。沈括甚至要把苏轸抓典型, 写在首页。


    扶苏会同意吗?


    扶苏当然同意了!


    不如说, 他想不出半点拒绝的理由。一代大家为轸昵机宣传造势,眼见要奔着流芳千古的势头去的了。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但毕竟被记述的主人公是苏轸, 扶苏不好替人下这个决定。他在沈括忐忑的眼神中, 沉吟了片刻:“我帮你去问问她去。”


    也就是说,至少太子这儿是没问题的了。沈括面上掠过一丝喜色, 按捺住情绪,把话头扯回正题上:“那臣就等着殿下的好消息。不过, 殿下打算如何安排这两期头条?”


    “苏轸那一版的先不急, 我问过她之后再告诉你。”扶苏说:“至于山前七州的内容, 自然是越快越好。最好能在两国签订合约的当天,就广告天下。”


    眼下,耶律重元已经和宋朝达成了合意, 但毕竟只是私下说的, 还差两国之间走个官方流程, 签订正式的条约。


    礼部应当已经紧锣密鼓筹备起来了吧?


    思及于此,扶苏拍了拍沈括的肩膀:“你们也要抓紧了啊。”


    沈括的面上泛起一丝潮红。谁又不想把这个好消息第一时间布告天下呢?那可是大宋失落了百年的土地啊。时间拖得越久,收复的希望就越发渺茫。几乎所有人都不抱希望的时候, 它又峰回路转地回来了。


    “是,殿下。我立刻派人,不,亲自撰写,写好后立刻请人过目。”他激动地说。


    扶苏离开以后,沈括深吸了几口气,用手搓了把脸:“所有人全部停下手头的事情,先过来,我有件大事要宣布。”


    主编既然发话,底下人莫敢不从。他们纷纷面露疑惑:什么事啊?这么大阵仗?


    “下一期日报的头版要改。”所有人到齐之后,沈括平地扔出了一颗惊雷。


    “为什么啊?”


    “出了什么事么?”


    沈括顿了下,平静地吐出几个字,好像他不是刚才还被吓了一跳似的。片刻之后,编辑办公室宛如烧开的滚水了般,瞬间炸了锅。


    “真的么?”这是犹在恍惚中的。


    “大人是从何处听来的啊?”这是下意识确认信源的。


    “没想到竟真能得见大宋之今日。”这是感叹有生之年的。


    沈括环视着一张张与方才截然不同的,萦绕着震惊喜悦的失措的脸,摇了摇头。又不禁沉思起,他刚才在太子殿下面前,不会就露出的是这副傻样子吧?


    应该……不会吧?


    在沈括不知道的地方,同样的表情还出现在了呗官家通知的官员们身上。他们听着官家眉飞色舞地宣告着好消息,又吩咐他们准备仪式时,纷纷露出了怀疑人生的表情来。


    山前七州……已经收复了?


    不是,昨天不是耶律重元迟迟不肯开启和谈,进度被一拖再拖么?怎么一觉醒来就变了样?他们是不是漏看了哪一集?


    范仲淹下意识就要找某个身影。环视一圈却没看到此人。抱歉,虽然这样说未免有些对不起官家,但他以他的理智发誓,恐怕各种没有小殿下的手笔,不太可能。


    他也直截了当地问了:“敢问官家,辽使愿意退让,是否是小殿下从中斡旋?”


    何止是“从中斡旋”那么简单?可以说,自辽国使节团登上大宋以来,肃儿可就一直在起作用了。即使在他不知道的时候,也一样。


    若非云州由苏轼、王安石造出的先声,狠狠磋磨了辽国皇太弟的锐气,他未必会正视肃儿、乃至大宋。当然,前几日的阅兵式之后,他更加不敢不正视,甚至隐隐仰视了。


    官家把这些在心中过了一圈儿,一时间感慨万千。他看向范仲淹,定定道:“肃中居功甚伟,堪称首功?”


    什么?原来山前七州也是太子殿下的功劳啊。那没事了。那很合理。


    刚才还在恍惚中的朝臣们,此刻竟然诡异地接受了这一点。心情也渐渐平静。毕竟么,他们这些年经受的太子殿下的洗礼太多,已经什么都能接受了。


    但这些本以为说服自己的人,在五日的仪式之后还是忍不住发懵。直到两国的太子和太弟用宋辽两国语言宣读了一遍国书,又在众目睽睽之下签上名字,按上印玺后,终于红了眼眶,一颗心却沉甸甸地落地。


    眼前的一切都是真的。十六州真的已经是他们大宋的掌中之物了。


    众目睽睽之中,象征着百余平方公里的土地归属变更的印章,明晃晃地盖了下来。


    盖上这个印章,仿佛用尽了耶律重元全身的力气,他仿佛一部分生机都被眼前的国书夺去。日光打在他脸上,照出一片灰气来。


    但毕竟是两国邦交的重要场合,输了土地不能再输面子。签完国书以后,耶律重元身子晃了晃,咬了下舌尖,总算没有当场倒下。


    这一幕落在一直暗中观察的扶苏眼里,他终于松了口气:看来不用给人叫太医了。


    他从担忧的情绪中走出来,扫视了和耶律重元脸色相反的百官,又开心了起来。程度和他第一次听说“山前七州”收复时,几乎没有消减。


    这分明是天大的喜事,仅仅高兴过一次,怎么足够呢?当然得多高兴几次。还要请人来和自己一起高兴才对。


    对了,让沈括准备好的日报头条,现在发了么?百姓和士兵们能看到么?


    答案当然是发了。毕竟他们加班了几日,可不是吃白饭的。此刻,宣告着故土收复的《求知报》已经发往了大街小巷,像一颗鱼雷一般掀起了千层浪花。


    “山前七州收复了!”


    “大宋大捷,辽国怯战,遣使割让国土!”


    就连卖报郎们,吆喝头条的声音也比平日更洪亮一点。而听闻之人无不侧目,在最初的懵然之后,纷纷围上来想要掏出铜板,一探究竟。


    报纸以飞快的速度消失,小臂厚的报纸,往往只能管住一个街道的好奇心。以至于卖报郎们不得不频繁地往返书局和街市之间,补充存货。


    但他们是开心的,脸上是挂着笑的。一来,谁作为大宋人,看到这个消息会不开心呢?二来,因这份头条,他们毫无疑问可以大赚一笔。


    到了晚上,甚至有商家贴出告示:“为庆祝故土收复的大好事,本店推出优惠活动若干。凡进店消费者均可享受……”


    门口看告示的秀才还没读完,就感受到强烈的推背感。再定睛一看,店门前的门槛都要被热情的顾客们踩烂了。


    其他商家亦不甘示弱,效仿着第一个吃螃蟹的店家,打出优惠活动来。一时间竟然惹得汴京的人流和消费再创新高。


    整个汴京,全然沉入了欢庆的海洋。


    此时,一道册封苏氏长女苏轸为郡君、划定食邑若干的圣旨,就显得不那么起眼了。从撰写到批准都显得无比丝滑,就连最讲究最难搞的司马光都没提出什么异议。


    “幸亏了眼下的时机,不然就得迟好久才能送到你手中。不过,现在嘛,我当称您一声郡君了。”


    扶苏对苏轸说道——


    作者有话说:还有几个剧情点就正文完结啦[撒花]这周内应该可以写完


    第157章 第 157 章 只准太子放火,不许主……


    对于“郡君”这个称呼, 苏轸一瞬间睁大了眼睛,也不知是觉得不可思议、还是感官上尚未完全适应。片刻后,她回过神来, 对着扶苏深深地鞠了一躬:“皆是仰赖殿下的抬举。”


    扶苏眉毛耷了耷拉。


    对于苏轼这位长姐, 他的印象一直很不错,唯一不适应的地方就是她太守礼、太客气了。和苏轼简直是两个极端。也不知道家中是怎么把她教成这样的呢?


    “还是别谢我了。”扶苏说。


    苏轸惊异地抬头, 就看到这位年纪和他幼弟相差仿佛的小太子眨了眨眼:“若是你礼数周全谢尽了情分, 我以后还拿什么要挟苏轼呢?”


    苏轸万万没想到,小太子会这般回答。她嘴角压抑不住上扬, 甚至泄露了一丝笑音来, 旋即以手覆嘴,方知自己失礼了。


    但小太子却完全没注意到似的, 径直从她身边走过了:“你和家里人说好了么?等会儿出门受采访的事情。”


    “都说好了, 家父也点了头。”苏轸咬了下唇。


    “那就走吧。”扶苏一眼看出了苏轸的不自在。他表示十分的理解:就算是官家得知自己即将登上报纸头条,供天下人阅览时, 也会不由自主紧张起来的。


    但该说的话还得说:“报纸的主编,姓沈名括字梦溪。一会儿见了他你尽可轻松些。他可是日夜盼着见你呢。”


    日夜盼着……见我?


    苏轸脸上露出浓浓的不解。但她并未十分放在心上。可能殿下是为了不让她紧张, 特意说的托词吧?《求知报》的主编, 怎么想都是忙碌的大人物, 怎会盼着名不见经传的她呢?


    直到见了传说中的主编沈大人本人,她妨碍知道扶苏所言非虚。因为这位忙碌的沈大人一见到她,就分外兴奋地拱手:“您就是发明了日断十匹的轸昵机的苏郡君吧?腹有诗书气自华, 当真百闻不如一见呐。”


    郡君, 是朝廷刚刚下发的称号。就连苏轸本人也是刚刚得到消息。沈括却能一口叫出。何况他十分熟悉轸昵机, 能一口说对用途和产量,显然是对她早有耳闻。


    但一个疑惑解开,另一个却接踵而至:沈大人为何对她了解那么多呢?


    苏轸对此十分不解。她下意识看向了扶苏。扶苏却再次俏皮地眨了眨眼地没有解惑的意思, 反而看向沈括去:“本人我给你带来了,你就当面问吧。”


    听了这话,沈括却气短了起来。他面色泛起微红,看了眼苏轸又移开:“我……”


    这副模样,看得苏轸眼皮一跳,立刻生出不详的预感来。她眼神飘移,轻声说道:“我在眉山已有婚配了。”


    “不不不不不!不是!”


    沈括听后脸上血色尽褪,差点跳了起来,立刻不紧张也不扭捏了:“苏郡君,我可不是那个意思!我就是想问,你和轸昵机的故事愿不愿意被、被写入笔记当中。”


    扶苏补充上没说清的部分:“笔记是他本人所撰,名为《梦溪笔谈》,欲记述整个大宋天工奇巧之事。沈大人想把你和轸昵机作为开宗明义之篇,问你愿不愿意。”


    “对对对,正如太子殿下所说。”沈括点头连连:“郡君若同意的话,今日一道与采访取材,不会占用郡君旁的功夫。”


    苏轸颇为为难:“此事须问我父亲的意思,再行定夺。恐怕不能立刻回答大人。”


    “这……”


    扶苏却摇头表示不赞同:“还是由你自己抉择比较好。”


    倘若取材的事要告诉苏洵。是因为要出门必须得知会一声的话,那么入不入《梦溪笔谈》完全可以由苏轸自己决定。


    毕竟,发明了织机的人是她。而刚到手的郡君称号位同四品,她已经是这个家中品级最高的人。父亲和弟弟都不如她。


    还有什么把一切都交予旁人定夺的必要呢。


    扶苏看得出苏轸还在犹豫、毕竟他的话与她过往十五年所受教育实在相悖。他乌溜溜的眼珠子一转,加了把火:“所谓‘天地君亲师’,君在前、亲在后。倘若今日是我作为东宫,要你自己决定你入不入呢?”


    “……”


    “不管你是怎么想的,我都会亲自出马,努力说服你父亲。”


    太子亲自当说客的大饼太诱人,苏轸还是没能忍住诱惑。她轻轻点头:“那便有劳了。”


    沈括当即一副喜不自禁的模样。


    扶苏忽然觉得哪里不对。他看向沈括:“你那笔谈,现在已经写了多少篇了?”


    “还,还没下笔……”


    也就是说,轸昵机就是他第一个记录对象。


    苏轸:“……”


    突然感觉上了贼船怎么办?现在矢口反悔还来得及吗?


    扶苏:“……”


    怪他,没提前问清楚。


    光拿历史上的《梦溪笔谈》当参照物了,忘了眼前的沈括还是青春版。


    他揉了揉眉心:“那你成书付梓的时候,记得捎一份稿子给郡君过目。她点头了才算。”


    沈括顿觉压力有如山大。苏轸的父亲和弟弟是谁啊,“父子同进士”的苏苏宁苏辙。做女儿、做姐姐的耳濡目染,才学文笔能差了么?再不济,也有家里人给她把关啊。


    但他也知道,这怕是能让苏轸安下心来的唯一机会。她是女子之身,同点头人录入书中,肯定是冒着风险的。怎么也能让她放心才行。


    沈括苦着脸:“臣一定。”


    一切商议好后,就轮到正式的采访环节。采访稿是沈括提前写好,给扶苏过目了的。按理说本该一切顺利,实则完全相反。


    没有别的原因,只是沈括实在太生疏了。


    沈括此人,和他的成书《梦溪笔谈》一样,颇有种“工科宅”的气质。写稿时或许能倚马千言,可是一到采访环节,就有种手脚不知如何摆放的生涩笨拙感。


    主持人都说不利索,何况受采访者呢?苏轸也颇受影响地寡言了起来,回答里充斥着“哦嗯啊”的干涩,被叫来誊写实况的编辑手中毛笔沾了几次墨,内容还没记满一张纸。


    这样下去不行。


    “姑且先歇一下吧,沈大人。”扶苏打了个暂停的手势:“你先去擦擦汗,我来替你?”


    说话虽然颇为委婉,实际上就是要换掉沈括自己上的意思。扶苏虽然也不是专业记者,但上辈子大学时,他在社团干过差不多的工作。怎么也比沈括经验多。


    沈括听懂了,没有一丝不满,反而如蒙大赦般离开座位。他挥了挥手,让编辑把誊写的位置让给自己,随即捏紧了笔柱,双眼一瞬不瞬地盯住了采访席上的二人。


    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由殿下亲自示范教学采访技巧!沈括心里很清楚,有了苏郡君作为第一次,以后类似的活计绝对不会少。他得好好把握机会,虚心学习才行。


    扶苏倒没想那么多,他敏锐地发觉,自己坐在采访席上后,苏轸原本绷紧的肩膀稍稍打开了些。这是个好征兆。他又不是什么紧紧相逼的可恶狗仔,更不会问攻击性问题。


    放松才是最重要的。


    “姓名?”


    “苏轸。”


    “性别?”


    “女。”


    “芳龄?”


    “十五岁。”


    这几个最基础的问题,由陌生又语气生硬的沈括问出来像刑讯。由半熟人扶苏问起来,就像过家家般的开玩笑了。气氛和刚才截然不同,变得舒缓又融洽,回答到最后一个问题时,苏轸还忍俊不禁地弯了下唇角。


    看得一旁的沈括瞪大瞪直了眼睛。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啊。


    快速过完最简单的问题后,扶苏快速进入了正题:“苏郡君,听说你发明了一种织机,是有什么契机吗?为什么会想到发明它呢?”


    苏轸略微迟疑了一下:“是殿下您说世界上由此奇物,所以我才……”


    “等等等!”扶苏连忙摆手:“供出我算怎么回事啊!”


    他可不想以后逢人就解释自己怎么知道珍妮机的。更不想装神弄鬼糊弄人!


    “那应该怎么说呢?”苏轸虚心发问。她此前对采访稿一无所知,处于有什么就说什么的老实状态。要是扶苏提前通过气,还能临时编一个。现在脑子里当真是一片空白。


    “唔,就说你偶遇织布工人,感叹于民生之多艰,兴之所至?”


    扶苏托着下巴,刚想出个借口,就发现其余三人一脸“还能这样”的表情瞪着他。


    他毫不客气地瞪了回去:“这叫艺术加工,懂吗?而且郡君,难道你造轸昵机的时候,没造访过织布厂,没见过织布工人么?”


    苏轸低下头:“去过,见过。”


    “那不就对了嘛。”扶苏冲着沈括扬了扬小下巴:“快记吧。”


    沈括心情复杂地提笔记述了起来。忽然又听见扶苏谆谆地嘱咐道:“对了,沈大人以后你采访人可不能这样,请尽量实事求是一点。千万莫要为了追求节目效果胡编乱造。”


    不然好端端的一本《梦溪笔谈》,最后变成《感动大宋》可就好玩了。


    沈括:“……?”


    他面上的疑问,近乎具象化凝成个大大的问号挂在额头上。


    殿下,请问您这话是什么意思呢?合着只准太子放火,不准我们编辑点灯是么?——


    作者有话说:周三有万字章(实则是赶榜火葬场罢了[愤怒])


    第158章 第 158 章 始皇大大最后的返场


    “噗……”


    不知从哪里传来一声轻笑, 沈括第一反应是瞪身边打酱油的编辑。但后者和他对上眼时,神情只有懵然,没有丝毫笑意。


    殿下是提要求的人, 更不可能笑。是谁发出的笑声已经不言而喻了。虽然那笑声的主人已经迅速收敛了表情, 正襟危坐着,宛然是知书达理的大小姐。


    沈括好像明白了什么。他看向自己刚才记在纸上的第一条秘诀“切记和采访对象保持轻松、融洽的气氛”。难道说, 这也是太子殿下设计中的一环么?


    嘶, 恐怖如斯!不愧是殿下!


    沈括不再疑惑,恢复了崇拜的星星眼, 看着太子殿下和苏轸两人从纺织机的诞生、原理。作用谈到苏轸的家庭, 再谈到她这个郡君封号。


    提及织机的原理时,沈括奋笔疾书, 分不出多余的精力再揣摩什么采访技巧。这是他笔谈中要记述的主要内容, 而况是思路提供者和实际设计者之间的对话,自然干货满满。


    沈括恨不能连他们吸气喘气都记上, 洋洋洒洒写了三张纸。手腕泛酸了才停下来。恰好此时,访谈也迈入比较轻松的阶段了。


    群众喜欢戏剧性。光是干巴巴地讲什么机械原理一定不会有人买账。为了关注度, 需要引入一部分噱头和戏剧性。


    好在本次采访的主人公——苏轸的身上一点也不缺这俩。


    她自己有官家亲授的“郡君”封号。这还是大宋开国以来, 第一个不是授予宗女的郡君勋爵。此外, 她的父亲和弟弟皆是朝中要臣,还是传奇的“父子双进士”。


    聊起这些内容时,气氛明显轻松。沈括听八卦也听得津津有味。


    他甚至听到太子殿下问苏轸:“郡君封号收入囊中后, 你就是整个苏家品级最高的人了。会不会觉得有什么压力呢?”


    听得沈括倒吸一口凉气:还能这么问吗?采访稿上显然没有吧!


    他屏住了气息, 想听一听苏轸怎么回答的。她会觉得为难吗?


    清悦的女声传来:“会有些压力。但我觉得家中压力最大的未必是我。”


    沈括又倒吸了口凉气, 险些咳嗽出声。扶苏倒是没忍住笑出声。他以手抵着额头:好有苏东坡封为风味的答案啊!就说嘛,虽然性格互不相同,但毕竟是同胞姐弟。


    就是该有压力的苏洵大人, 真是苦了……不,有这么出息的孩子就偷着乐着吧你!


    不过最该有压力的,恐怕还得是苏轸远在眉山的姻亲程家吧?未来的儿媳妇已经登上他们够不着的青云梯,一飞冲天了。他们还懵懵然什么都不知道呢。


    不过扶苏毫无欺骗他们的愧疚感。他甚至撑着头,罕见地有了看好戏的意味:等这篇采访登出去,他们又该怎么想呢?


    思及于此,扶苏用手比了个话筒的姿势,对准了苏轸:“采访的最后,请说一句话吧,对谁说的都可以。”


    苏轸眼睫微动,思量了许久之后,方才慎之又慎地说:“自助者,天助之。”


    扶苏顿时一怔。


    于私心里,他是希望苏轸说些对女子的鼓励之语,又或者为被视作“奇淫巧技”的机械开关站台的。但毕竟受访者是苏轸不是他,他不能干涉别人的想法。


    但扶苏唯独没想到,苏轸会说这样一句话。在隐喻什么呢?如果那个因为不想回倒眉山,就努力发明珍妮机的自助者是她自己,“天”又指的是谁?


    ……也只能是他了吧。


    在古代,能用“天”指代的人也没几个。


    这话说得倒也没错。但扶苏觉得没字面上那样简单。苏轸恐怕是在道谢吧?因为在他的干涉下,前文关于“太子”的一律被删掉,苏轸才会在最后隐晦地提起。她不是心安理得,隐去灵感提供者的人。


    扶苏立刻扬起个笑脸:“郡君说得没错,自助者,方能天助之。”


    所以,不要光记着感谢我啊,你最该感谢的应该是你自己才对。


    ——


    访谈在愉快的气氛中结束了。每个人都收获良多。尤其是沈括,积累了无比宝贵的第一篇笔谈素材。但他暂时没空整理了,因为下一期的《求知报》,正等着发表呢。


    编辑部再次加班加点,修改、润色、删减、排版起扶苏和苏轸对谈的稿子。虽然忙碌不已,但无人有怨言。上一期《求知报》因刊载了十六州收回的喜报,销量刷新了记录,给每个人都狠狠打了一记鸡血。


    他们都指望这一期能再接再厉、再创辉煌。毕竟登载的可是不亚于故土收复的好消息。


    就问“棉花织机新问世,效率可达原先的三倍之多”够不够石破天惊?如果不够的话,再加上发明者是云英未嫁之女子,因此喜提郡君封号,而采访者还是太子殿下本人呢?


    编辑部扪心自问,如果他们是读者,看到这几个爆点,说什么也要买上一份一探究竟。


    而除了他们之外,远在苏府的苏轸也在密切关心着报纸发出去后的舆论。不过,和编辑部不同,她的注意点只落在一户人家身上。


    她的姻亲,程家。


    他们看了《求知报》,看到她成了正四品郡君,官家特许她开门立户,又会作何感想呢?


    和具有首发优势的汴京百姓不同,《求知报》到达全国各地会有延迟。远在眉山的程家人是好久以后,才看到这份报纸的。


    在此之前,他们隐约听说过,未来要嫁入他家当媳妇的苏轸,得了个“郡君”的封号。


    毕竟这牵涉棉花织机,属于国家大事,是要上邸报,抄送各级官府衙门的。程家是本地书香世家,当官的亲朋也有那么几个,更不乏想看他们笑话的好事者。


    苏轸的消息,就这样传入他们耳中。


    程家对此的态度极为笃定:“绝不可能。”


    “大宋如此之大,或许是同名同姓,也可能是你们看错了也说不定。”


    丝毫不顾,整个大宋会给女儿起名“轸”字的苏姓人家有几个。


    因他们的态度无比坚决,不少想看热闹的好事者反而起了嘀咕:会不会真是自己弄错了?


    事态甚至一度蔓延到苏辙所在的学堂。他被周围的同学们围成一圈,说他家爱骗人,说他的长姐是“假郡君”。气得小苏辙眼泪汪汪,哭着回家告状去了。


    程夫人,也就是苏母特意回了一趟娘家,气得面色铁青地回来了。程家犹不肯改口:肯定是搞错了,绝不可能是他家媳妇。


    小小的苏辙倚在母亲怀里:“娘,舅舅外公他们为什么那么肯定?姐姐告诉他们的么?”


    程夫人冷笑一声:“连我们都未收到家书,他们哪有什么证据。”


    无非是看不起你姐姐罢了。这句话,程夫人没有说出口。她一下搂紧了苏辙。她的娘家人们不仅看不起他们的外孙女,甚至不为年幼的外孙考虑,连改口成“不能确定”都不乐意。


    “那,那阿姊真的是郡君吗?”


    程夫人反问他:“辙儿,你相信你的阿姊是郡君吗?”


    苏辙毫不犹豫点头:“相信!”


    “是啊。阿娘也相信。”程夫人说:“再忍一忍,待家书一到,就是咱们扬眉吐气之日。”


    “嗯!”


    出乎母子两人预料的是,家书还未至,比家书更有含金量、更无可辩驳的《求知报》先到了眉州城中。


    上面不仅详细刊载了苏轸献织机、见官家、得郡君封号的全过程,还另外附赠了一个爆炸性的消息:“官家特许郡君独立门户!”


    什么意思?


    意思是,程家要当上门女婿啦!


    前一天还在信誓旦旦“绝不可能”的程家今日无一人出门。反转得十足有戏剧性。


    但山不就我,我可以去就山啊。之前的好事者们纷纷登门拜访,大门前满口“恭喜”“天大的好事”,但谁都知道他们不是真正在祝贺,反讽罢了。


    上门入赘乃是乡间吃不起饭的人家,才会做的选择。程家是书香门第,自诩清高,自然十分瞧不起。谁知道命运如此戏弄,他们也要受此屈辱呢?


    其实,要是程家先前不张扬,说不定还会收获一波同情。毕竟和他们相同家境的人家,也不乐意自家儿郎当上门女婿。


    但他们之前太过信誓旦旦,摆明了看不起未过门的媳妇。事态两级反转后,徒惹人发笑耳。


    但程家人可不会反思自己。他们一怪程夫人不肯提前通气,让他们出了大丑。二怪苏轸,做什么不好偏偏要北上去汴京,再献什么织机。她就不会假托是父亲、弟弟的名义吗!?


    关上大门后,有人还嘀咕了几句官家:平白让人入赘,把他们程家的脸置于何等境地?


    几人骂骂咧咧了一通,不仅心情没变好,甚至更难受了。因为这不是几句话就能排遣的情绪,是横亘在眼前的事实。


    程家长孙,也就是苏轸的“未婚夫”显然想明白了这个道理,无比气愤地说:“不行。男子汉大丈夫,怎能郁郁久居于人下?!”


    他捏了把拳头:“娘,你快去找姨妈,让他们苏家改口,让表妹嫁进家里来!”


    “好好好,娘马上就去。”


    程夫人听说嫂子登门拜访时,眉心一跳。倘若说之前她还惦记着用事实打娘家人的脸,但《求知报》一送来,她什么都忘了,认认真真把访谈读了三遍,脸上挂着迷之微笑。


    哎,看这段写的,我女儿果然聪明。


    这段里,她说自己日夜兼程赶工,是不是晚上没休息好?


    完全把程家人抛诸脑后。


    所以她听到娘家嫂子上门的消息,才觉得疑惑不已:怎么还有人上赶着被打脸呢?


    转念一想就明白了过来。约莫是“独立门户”几个字让他们着急了吧。


    程夫人原先并不乐见让女儿招婿、自立门户之事。毕竟在这世间,女子招婿乃是小众中的小众,必然会招来其他人异样的眼光。而况愿意承担讥笑上门的夫君,多有所图谋,未必是配得上她才情的良人。


    但是倘若这消息能让原本看不起女儿的人着急吃瘪,程夫人就十分乐意了。她慢条斯理地搁下了报纸:“快请嫂子进来。”


    和门庭若市的程家相比,苏家的院落就稍显空旷了。程家夫人一开始还不解,想明白关窍后把自己给气着了:苏家在眉山只剩下孤儿寡母,想攀关系的男子不好随意上门。


    再说了,人家家里做官的几个都在汴京呢!要门庭若市也是在那边!


    她面色顿时更不好看了一些,原先还想假惺惺道几句恭喜、攀攀关系的心情也彻底没了。看到面色红润、气定神闲的小姑子,张口就是一句讽刺:“是不是该叫一声郡君母亲了?”


    郡君,乃是赵家宗女的称号。其母亲多半是亲王、郡王的王妃。哪有这样不伦不类的称呼?摆明了是在讽刺苏轸的封号“来路不正”。


    闻言,程夫人脸上的笑意彻底淡下来。


    她的娘家,轸儿未来的夫家,是写明了要找不痛快了。她立刻不咸不淡顶回了句:“嫂子这样叫多见外呢?再说了,嫂子不也是郡君之舅母不是么?”


    程夫人眉间的疑惑十分真切,好像真的在有心探问似的:嫂子,你这样叫我,是不是因为自己也想沾光啊?!


    显然,苏轼的舌战之术,有其家学渊源。程家大夫人只觉心口气血上涌,面颊宛如被密密的针扎过——被气的。


    她眼睛一瞪,刚要摆出嫂子的谱说两句,身边就有一道风袭来。定睛一看,原来是她那外甥苏辙飞快跑到程夫人身前,兴高采烈道:“阿娘,我下学了!”


    “今日夫子刚一进门,就在课堂上当众读了《求知报》,夸奖了阿姊。他还命令前几天欺负我的同学给我道歉。我好开心啊阿娘!”


    “那夫子前几日呢,有在你受欺负的时候说过些什么吗?”


    苏辙思索一番,摇了摇头。


    “那他未必是一位君子。”程夫人搂了下苏辙的肩膀:“在学生有难时不施以援手,真相大白时才亡羊补牢。无非是因为他忌惮苏家权势,想要息事宁人罢了。”


    苏辙似懂非懂地点头:“原来如此。”


    说完他才扭头,好像才注意到被晾在一边许久的妇人似的:“啊,是大舅母呀。辙儿见过大舅母!”


    程家夫人面皮一抽:小兔崽子,就不信你刚才没看到我!


    苏辙悄悄吐了下舌头。


    其实他……确实是故意的。但他也是真的有话迫不及待要和母亲分享。


    但程家大夫人不惮以最大的恶意揣度他人,只觉这母子俩唱双簧,是有意给她难堪。那还讲究什么体面呢?干脆撕破脸直说算了。


    她不咸不淡地回了苏辙的问好,当着小孩子的面直言不讳:“今日我登门,是为了一件事而来。《求知报》上说轸儿已自立门户,我问过父亲和夫君的意思,他们都摇头叹息。”


    程夫人连忙捂住苏辙的耳朵。比了个手势让侍女把他带到后亭玩耍。大人当着小孩儿面前吵架,成何体统?


    目送儿子走远,确认他听不到后,才满脸无辜、假装听不到:“嫂子此话是何意?”


    程家大夫人又一口气堵在胸口:“爹和夫君的意思,兴儿也老大不小了。轸儿也及笄了。不若让她早日从汴京回眉山,早日完婚。”


    绝口不提“独门立户”之事。


    程夫人近乎惊诧了。她甚至怀疑起当初执意要亲上加亲,给女儿订下娘家侄子的自己。当时是犯了什么癔症么?明明是她的娘家,也是书香世家,为什么会将“卑不动尊”的道理视作无物呢?轻飘飘地说出,让堂堂四品郡君迁就一个无官无职无功名之人的道理。


    “轸儿的事,我一人做不了主。”程夫人一口堵住嫂子接下来的话:“她爹也做不了主。赐封号的乃是官家,采访她的是太子殿下。”


    “……”


    程大夫人哑口无言。


    “下令让轸儿独门立户、传承宗祧的亦是官家,此乃是皇命。”程夫人双手一摊,摆明了不合作的姿态:“嫂子若有什么不满,不若去汴京说去吧。”


    “……”


    程大夫人回府时,吃了满肚子气。她儿子率先迎了上来:“阿娘,轸儿何时回眉山?”


    她冷笑一声:“回眉山?她回来,你就要嫁出去了,你愿意么?”


    “什么?姑母没说什么吗?”


    “她说了,说我们有什么不满找官家理论,她管不着。”


    现在摆在程家眼前的,似乎只有两条路。要么接受儿子入赘。要么干脆和苏家断了姻亲,虽然放跑了个身份尊贵的儿媳,但至少能挣得个不慕荣利的好名声。


    程大夫人分析得头头是道,却被一句“妇人之言”驳了回去。她瞪着突然出现的丈夫,继续冷笑道:“你不是妇人,你说如何是好?”


    “无知妇人,你可知四品有多难达到?本地的知州也才不过四品而已。”


    换言之,倘若能把苏轸娶回家门,他们就能在本地横着走了。


    “!”


    程大夫人悚然一惊:“那当如何是好?难道真要让兴儿……”


    “不,此事未必没有转机。下旨,官家或许并不知道苏轸早有姻缘在身。就算是天子,也没有好端端坏人姻缘的说法。”


    “……你要找官家的麻烦?”


    程父并未否认:“有何不可。”


    程夫人刚想说,你是不是疯了。但一想到整个眉山、乃至四川的高门妇人们把她围成一圈,一口一个“郡君婆婆”好生恭维的情状……她实在割舍不下这样梦似的场景。


    “那就,去汴京?”


    为了一个未过门儿媳妇,去汴京请命显然很荒唐。但思及苏家一门三人显贵,而程家最显赫的人都未及五品,又很合理了。程家人搏的不是苏轸,而是个鸡犬升天的可能性。


    从前他们还以为,仅凭借着姻亲关系,就能借东风平日飞升。但现在却要跋山涉水,从眉州前往汴京。他们花了远比《求知报》到眉山更久的时间,才到达目的地。


    按照预计的计划,他们应当先在苏家上门借宿安顿,然后请苏轸替他们牵桥搭线,或者去开封府衙门击鼓伸冤,以此得见天颜。


    传说中,官家是个性情宽和,礼贤下士的仁君。所以程家人一直认为自己的计划完成度并不低。没想到,好不容易踏入汴京城门,千辛万苦抵达苏府门口时,却被拦在了门外。


    “你们是何人?”苏府的门房怀疑地盯着程家一行人:“上门可有拜帖?”


    程家人顿时觉得自己被侮辱了。程家大老爷扬起手臂:“我与你们家老爷的表亲,你们自去禀报‘程家舅兄’来了,就知道了。”


    “可我家老爷不在府上。”


    不在?程家人惊疑地互相看了一眼:“那让你家小姐出来,她也认得我这个舅舅!”


    就算轸儿现在是四品郡君了,遇到舅舅也得亲自出来迎接!


    门房像看傻子一样看向他们:“小姐她也不在府上?”


    “什么?那他们到底去哪了?”


    门房冷冷道:“幽州?”


    他看程家人依旧摸不着头脑的样子,好心补充了解说:“都随官家一道去幽州祭天去了。”


    “那官家也?”


    “嗯,太子殿下也去了。”


    换句话说,整个汴京现在空空荡荡,留下的全是闲杂人等,稍微能管事的、有点地位的都北上去陪官家和殿下祭告先祖去了。


    “……”


    那他们跑这么远,是为了什么?


    “……”


    三个月,足以发生很多事。比如程家跋涉入京。比如轸昵机被批量生产、正式投入使用。再比如辽国履行盟约,出让山前七州了土地。随之而来,北上祭祖的计划也提上了日程。


    仁宗是对此事最为兴致勃勃之人。他一旬内跑了三次奉先殿,对着祖宗的画像絮絮叨叨,期望他们在地下有灵,能知道这个好消息。


    其次就是外出的兴奋了。太祖、太宗都是马背上打天下的。他爹真宗好歹也祭过泰山,出过远门。肃儿也亲自前往云州赈济过。祖祖辈辈算下来,官家自己成了唯一没见识的人。


    他隐晦地提议起,这次祭祀最好多往北边走一点儿。未料肃儿就十分善解人意:“那就去燕山祭天、停驻在幽州吧。”


    听得仁宗双眼发亮:“知朕者,肃儿也。”


    什么呀?


    扶苏不自在地别过头去。幽州,不就是古代的北京么?他只是想去自己上辈子上大学的地方看看而已。才不是有意想让官家多去些地方呢。


    因这次出游兴致最高的人是自家爹,他罕见地当了甩手掌柜,把所有事交给官家谋划。是以,扶苏对官家的计划毫不知情。


    什么计划?


    自然是官家筹谋已久的那件事。


    官家把朝中一干股肱之臣请到垂拱殿。光天化日之下,内侍们关上了大门。他环视着臣子们熟悉的面孔:“诸位爱卿,朕欲效仿尧舜之事,何如?”


    尧舜之事……官家要禅让?


    纵使从之前的架势中体察到了不对劲,所有人还是被这平地惊雷的一句话吓个半死。历史上成功的禅让只有两次,但本质都是篡国啊!他们好端端的太平王朝怎么摊上这种事?


    还是范仲淹年龄最大,见得最多也最淡定。他直言不讳:“官家近来身体可好?”


    仁宗哭笑不得:“朕好得很!”


    “范卿,你既是肃儿的师父,想必与朕的心境相若吧?朕只是唯恐在位太久,挡了肃儿的光芒罢了。”


    一番话,说得诸位大臣都沉默了。


    也对,好久以前就是如此。是他们的小太子殿下不断筹谋国事,新招频出。官家放任乃至纵容着一切,一丝被夺权的恼怒都没有。


    就说幽云十六州吧,若说首功之人,谁敢不提殿下的名字?仔细算算,朝堂之上,他的功劳甚至能占据一半以上。


    官家并未对群臣的沉默表现出丝毫的负面情绪。他徐徐微笑道:“既然诸卿都明白,便借我一臂之力吧。”


    “可您不在,朝纲不稳如何是好?”


    官家气定神闲地捋起胡须:“朕只是当了太上皇,又不是驾崩了。”


    “……”这话可不能乱说。


    官员们觑着没有半点不甘愿,真心诚恳和他们商议的官家。还有用沉默表态的范仲淹、富弼等人,终于确定官家不是想做局整他们,而是当真有此想法。


    “那咱们应当怎么做?”


    官家:“不必提前准备什么,届时随机应变就是。”


    众大臣恍然:哦,原来是请他们当托啊。


    扶苏浑然不知自己又被做局了。出发当天,他随手翻看此行的出行名单时,轻轻“咦”了一声:“滕宗谅?”


    他好奇地问左右:“此人是不是字子京?”


    “正是?”左右恭声答道:“此人方才从巴陵外放回京。殿下认识他?”


    “单方面认识罢了。”


    和汪伦、李龟年、岑夫子、丹丘生同一系列的滕子京嘛,怎么能不认识呢?


    “我记得,他和我师父有旧来着。”


    “原来子京竟能有幸得殿下之青眼,还能被殿下记住名字,此乃他之大幸啊。”


    范仲淹恰巧路过,说道:“我一会儿便把这消息告诉他。”


    扶苏摸了下鼻子,破罐破摔道:“那师父你一会儿悠着夸。”


    很快,他发现方才一幕并非个例。不仅是滕子京和范仲淹挚友重逢,还有其他许多人,也借着群臣北上凑在一起的时间,交流感情。若不说此行的目的是祭天,还以为是百官大团建呢。


    扶苏刚感叹完,自己的亲友也马上来了。他们途经云州时,云州的官员们——王安石、苏轼、范纯仁皆是扶苏的友人。借此机会和扶苏见了一面。


    苏轼更是毫不见外地抱怨:“殿下带我阿姊做了那么大一桩事,怎么都不同我知会一声?真是太过分了。”


    将近一年未见,他和扶苏说话时,却好像两人只分开了半天,没有一点儿疏离感:“结果现在阿姊成了家中地位最高之人,阿爹他压力该很大了吧?哈哈哈哈哈哈!”


    扶苏:“……”


    嗯,熟悉的苏东坡味道。


    忽然间,他感受到脖子间凉凉的,往天上看了看,也没下雨啊?余光瞟到周围就明白了,原来王安石和司马光对上了。所以,刚才凉飕飕的应该是飘过来的杀气吧?


    扶苏小声说:“咱俩往旁边让一让。”


    苏轼:“?”


    他不解其意,但还是照做。


    扶苏:“得给老宿敌相见发挥的空间。”


    苏轼:“哈哈哈哈哈哈!”


    他笑得前仰后合,自然招来了王安石和司马光的注意。前者抽了抽嘴角,显然已经见怪不怪了,但目光移到扶苏身上时,眼珠一转,施施然走来。


    “微臣见过太子殿下。不知殿下可知晓,苏通判说过,他在云州招待辽国的皇太弟时,曾不吝溢美之词,还带皇太弟见过您的塑像。臣阻止他时他却说,此事责任,由他自己一力承担。”


    “不知他向您说过此事了么?”


    苏轼的笑容转瞬凝固在了脸上。他悲愤地、不可思议地看向王安石:“王大人,你害我!”


    “我不过是实话实说罢了。”


    王安石淡淡道。


    扶苏:对哦。差点把这事忘了。


    “所以子瞻你方才见我第一面就是指责于我,果真是想把此事蒙混过关吧!”


    苏轼:“……”被发现了。


    苏轼:QAQ


    ——


    北上的一路上,在都相当轻松的气氛中度过。不止是群臣大搞团建,沿途是百姓们也相当轻松。凡是圣驾经行之地,都可免除一年份的赋税,供百姓休养生息。


    而从官家规划的路线来看,幽云十六州全部免了一年的税。当地百姓无不欢欣喜悦,其余地方闻了风声,愈发盼望圣驾的降临。


    赈济力度之大,生怕本地的百姓不生出对大宋的归属心。


    也幸好大宋本土的科技树点亮得多,生产力翻了何止一倍。不然,也撑不住对北方诸州的厚待和输血。


    若不然,就算故土收回了也难治理。


    一路说说笑笑之间,圣驾终于来到了燕山脚下。这不是扶苏第一次来此地了。几个月前,他和狄青互相盲猜,最终会合的情景还历历在目。


    “朕记得,肃儿昔日在此地,使计引得天火烧山,最终攻破了居庸关,可有此事?”


    扶苏:“呃,不是天火烧山,只是放了几个孔明灯上去,里面装着自燃物而已。”


    官家微笑:“那肃儿可否准备几个孔明灯,一会儿登到山顶时,放飞到天上呢?”


    “好啊好啊。”扶苏想象了一下那画面,竟然还挺漂亮的。于是点头同意了。


    古人自古就有对山的崇拜。认为站在高处可以与神灵、先祖沟通。


    扶苏从前还不理解,自己爬过一次原生态的燕山就理解了。


    时值农历七月,北方的地面已经入夏,山上穿着长袖尤觉冷飕飕。冷风幽微,时常有窸窸窣窣之声,蒙蒙的雾气漫出来,似乎下一刻,当真会有躲藏的神灵身影显形。


    礼部已经提前在山顶设好了祭坛,扶苏作为亚献,只需照猫画虎,学着官家的动作就好。他登顶的一刻,忍不住朝下看去,俱是密密麻麻的幞头,挤挤挨挨地互相碰撞在山径小道上。


    怎么说呢,有点滑稽。


    扶苏短促地笑了一下,却见官家含笑望过来看着他:“肃儿登上来后,感觉如何?”


    扶苏伸展开了双臂,呼吸了一口山间的自然清气:“感觉自己好像真能沟通天地了一般。”


    “是么?”也许是风声吧,让官家的声音变得格外不真切:“朕也是这么觉得。”


    “那肃儿呢,你以后,愿意时常见到这高处不胜寒的风景么?”


    扶苏总觉得今天的官家哪里怪怪的。但他没多想,只以为是兴奋所致。


    “愿意啊。”他说道。


    天然的氧吧,还凉快,多好?


    官家却像下定了某种决心。


    祭祀的吉时是辰时一刻。幽幽的鼓乐之声奏鸣在山顶,惹得附近野兽嚎叫、群鸟惊离。但百官们则肃然列起队伍,穿着礼服带着幞头,一眼望去,脸上俱是相似的庄严肃穆。


    积土列石,以为坛。


    敬告先祖,以为颂。


    金策玉牒,以为册。


    刻石记功,以表功。


    ……


    烹牛宰羊,以为祭。


    “皇天在上,后土在下。不肖子孙赵祯谨以精诚之心,拜见诸位先祖。”


    “昔日石晋之祸,幽云故土沦于胡人百二十余载。今赖文臣呕心、将士沥血,终使十六州重归汉家疆域。此非祯一人之功也。”


    悠悠鼓乐和簌簌风声中,人在山间形如蝼蚁,官家站在祭坛之上,身形分外醒目。他的声音听起来格外缥缈空灵,以至于蒙上了一层淡淡神性。扶苏听着心里就泛起嘀咕:该不会真能让祖宗听见吧?


    旋即他摇了摇头,最终还是唯物主义的头脑占据上风:怎么可能呢?这世间所有的仪式都是做给活人看的。


    还是快点想词儿吧,一会儿他要亚献得说些和官家不重复的话,不然丢人就丢大了。


    那厢,官家的话还在源源不断传来。


    “幽云既复,朕心已明。自知德薄不足以君天下,才浅难再泽苍生,常恐有负于先帝、祖宗之托。今欲禅神器于朕之长子肃,望苍天后土多加泽被吾子……”


    扶苏的眼睛睁开了。


    怎么回事,是他听错了么?他爹刚才说了什么?要把皇位禅让给他?怎么可能。


    扶苏的感性反驳了自己。理智却告诉他,并不是没有可能。现在没有,可是几代之后,自徽钦二帝起,北宋可是出了个五连禅让啊。


    偏偏官家说完后,仿佛松了一大口气,笑着看向他:“肃儿,快来吧。”


    扶苏愣在了原地。


    “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为何不去?”


    忽然,一个许久没出现的声音响在了扶苏的耳畔。惹得他瞪大双眼:“父皇——!”


    “嗯,是我。”始皇沉声道:“快上去吧,也让朕亲眼看着你登上帝位,了却一桩心愿。”


    另一边,现实中,官家并未对这声“父皇”产生什么异样来。只以为是儿子在郑重场合改了口。


    “怎么了?是不愿意么?”他说:“但肃儿你亲口答应过朕,要给朕看看何为真正的河清海晏、太平盛世。”


    “若你再朕身殒后再登基,朕如何能看到呢。”


    两位父皇,两个无懈可击的理由。


    扶苏嘴角漫开一个苦笑:原来他刚才的两个预感都是对的啊。


    第一,在这里祭天,真的能招来祖宗。


    第二,所有的仪式都是给活人准备的——


    作者有话说:还差一章正文完结[星星眼][星星眼][星星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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