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2章
城墙那夜后的第三天, 舒染在办公室加班写材料时,周书记的秘书小刘来敲门。
“舒染同志,周书记请您现在过去一趟。”
舒染放下笔, 心里有些疑惑。这个时间点,周书记找她能有什么事?她整理了一下桌上的文件, 跟着小刘去了书记办公室。
周书记正在看一份文件,见她进来,摘下眼镜:“小舒来了?坐。”
舒染在对面坐下。周书记没急着说话, 而是先给她倒了杯茶——这待遇不常见。
“小舒,有件事得跟你正式通个气。”周书记推过来一份文件,“关于你住宿调整的意见。”
舒染接过。是师部保卫处和综合治理办公室的联合文件,标题是《关于重点领域贡献人员安全保障及工作协调机制的优化说明》。
上面写着:因舒染同志工作性质特殊, 常赴边境、贡献突出, 为保障其安全及试点工作高效推进, 经组织研究, 调整其住宿至安保条件更完善的综合治理办公室家属区, 并由办公室负责其相关外出安保协调。
“你和小陈, 好几年了吧?”周书记问。
“嗯。”
“这几年里,你下基层十七次, 其中十一次是去边境团场。综合服务站从三个试点扩展到十二个,培训教师三百多人。”书记敲了敲文件, “成绩是实打实的。但组织上也一直关注着另一件事——你的安全,还有这个安排的社会影响。”
舒染坐直了身体。
“按常理, 你们该结婚了。”周书记说得直接, “但组织上研究过,也征求过小陈的意见,最后决定——维持现状。”
这出乎舒染的意料。
“理由有三。”书记竖起手指, “第一,你的工作性质特殊。常跑边境,需要灵活机动。结了婚,按惯例女同志会减少外勤,但你的工作离不开一线。第二,小陈的岗位也特殊,你们俩都忙,真按常规家庭模式过,反而互相拖累。”
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些:“第三,也是最关键的一点——首都那边托人带过话。”
舒染心里一惊,但她没有表现出来。
“话很简短:对有贡献的年轻人,要多些理解,少些框框。只要不违反原则,个人生活的事,让他们自己把握节奏。”周书记看着她,“这话不是命令,是一种态度。但我们可都听懂了。”
他合上文件:“所以你现在这个状态,是特例。组织上给的理由是‘安全保卫和工作协调需要’,这理由很充分,因为你是真的常去危险区域,工作也是真的需要随时协调。但更深层的原因,是组织愿意给有贡献的同志一些特殊的包容。”
周书记把调配通知递给舒染:“你的新住处安排好了。综合治理办公室家属院,乙号院。隔壁甲号院住的是陈远疆同志。”
见舒染愣住,书记笑着解释:“别多想。按级别和贡献,你们都该有独立住处。刚好相邻两个院子空出来,就一起安排了。离得近,工作协调方便,生活上也能有个照应——当然,是同志间的照应。”
舒染接过文件。手续齐全,理由正当。
“书记,谢谢组织……”
“不用谢。”周书记摆摆手,“这是你自己挣来的。你工作干得好,为人端正,和小陈相处也有分寸。组织上才愿意开这个绿灯。”他语气郑重起来,“但小舒,你要明白,这个绿灯能亮多久,取决于你们自己。工作不能松,作风不能出问题,要给这个特例争口气。”
“我明白。”
“明白就好。”书记笑了,“回去吧。”
从书记办公室出来,舒染没有回自己办公室,而是直接去了综合治理办公室的院子。
陈远疆正在开会,等了约莫半小时,会议散了,他第一个走出来,看见她站在走廊里,愣了一下。
“你怎么来了?”他快步走过来,“出什么事了?”
舒染看着他眼里的关切,扬了扬手里的文件:“周书记找我谈话了。”
陈远疆的表情瞬间紧张起来。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最后只低声道:“去我办公室说。”
进了办公室,关上门。陈远疆没有坐,站在她面前有些局促。
“那份住房调配,”舒染看着他,“是你的主意?”
“是。”陈远疆答得很快,“但我只是向组织上反映了你宿舍的条件问题,具体怎么安排,是局里和办公室一起商量的。”
他说得很急,像是怕她误会:“舒染,你别生气。你要是不愿意,我这就去跟周书记说,就当没这回事。我就是看你冬天屋里冷……”
“我没生气。”舒染打断他。
陈远疆一愣,没想到她会这么说。
舒染又问:“要是别人要是问起来,怎么说?”
“就说工作需要。”陈远疆显然想过这个问题。
舒染看着他认真回答每一个问题的样子,忽然笑了。
“陈远疆,”她说,“你想得还挺周全。”
陈远疆老实的回答:“我就是想让你过得好点。”
舒染走到他面前,仰头看着他:“我要是搬过去,你得答应个事。”
“你说。”陈远疆立刻点头。
“对外,我们就是工作需要。对内你怎么想我管不着,但别让我不好做。”
陈远疆愣了一下,随即笑了:“行。”
“那就这样吧。”舒染把文件塞回他手里。
陈远疆接过文件,“你真愿意?”
“为什么不愿意?”舒染挑眉,“住得好,还能去你那里蹭饭,傻子才不干。”
她说得轻松,像是在谈一笔交易。但陈远疆听懂了,她接受了以一种符合这个时代规矩的方式,接受了他的照顾。
“好。”他把文件小心地折好,放进抽屉,“我明天就去办手续。周末就搬,行吗?”
“行。”
周末搬家时,陈远疆叫了两个勤务员来帮忙。舒染东西不多,一车就拉完了。
走进院子,她看到了自己的新家:一座整洁的小院,三间北房,厨房、杂物间齐全。而隔壁院子,陈远疆正站在门口。
“欢迎。”他说,指了指两院间那道及腰的矮墙,“这墙有点矮。”
住下后不久,一个周末的早晨,舒染听到隔壁传来敲打声。推开院门,看见陈远疆正带着后勤处的两个工人,在矮墙上测量。
“这是?”
“请示过了。”陈远疆递过来一份批条,“两个院子中间太空,打算开个月亮门,搭个葡萄架。夏天能遮阴,秋天有葡萄吃,也算美化环境。”
批条上写着:“同意甲、乙号院之间搭建绿化廊道,以改善居住环境。”
工人们动作利落,半天功夫,墙上便开出一道圆拱门,接着搭起木架。
“这样,”他在廊道基本成型时说,“平时可以各自关门,保持独立。需要商量工作或者借个东西,也方便。”他顿了顿,“葡萄藤长密了,从外面看不清里面。”
舒染看着初具规模的花廊,既连通了两个空间,又保留了足够的遮蔽和隐私。
“还缺什么?”陈远疆站在门口问。他没进来,就站在门槛外。
“不缺了。”舒染环顾四周,“挺好。”
“那就好。”陈远疆点点头,“你先收拾,我去做饭。好了叫你。”
陈远疆的院子传来炒菜的声音,油锅滋啦的香。
晚饭很简单,一荤一素一汤。陈远疆吃得很快,吃完就收拾碗筷。舒染要帮忙,他不让。
“你歇着。”他说,“这些活儿我来。”
舒染没坚持,坐在堂屋里打量着周围的环境。
陈远疆洗好碗,擦干手出来说:“我去院里转转,你休息休息。”
“好。”
他走到门口,又停下,回头:“门锁好了。夜里要是有什么事,敲敲墙,我听得见。”
“知道了。”
他这才推门出去。
舒染洗漱完,回到自己房间,听着隔壁院里的动静。
陈远疆在院里站了一会儿,然后回了屋。
夜里,舒染躺床上,她想起周书记说的话,也想起陈远疆紧张回答每一个问题的样子。
她翻了个身,闭上眼睛。
这样也好。以这个时代能接受的方式让自己活得舒服点。
日子一天天过去,连通两院的花廊成了两人生活中的一部分。
傍晚,舒染在自家厨房做饭,缺了棵葱,推开月亮门,穿过十几步长的花廊,敲敲陈远疆的窗户:“借棵葱。”
陈远疆放下手里的文件,笑眯眯地看着她:“菜地里,自己拔。”
有时舒染熬夜写报告,陈远疆会端着一碗宵夜穿过花廊,放在她客厅的桌上,敲敲敞开的门:“趁热吃。”然后转身离开,不多停留。
更多时候,两人各自在院里忙活。透过花廊间隙,能看见对方的身影,偶尔抬头就会目光相遇,便笑笑又各自低头做事。
起初确有议论。“舒老师和陈主任住隔壁呢。”“还开了个月亮门,这……”
但很快,公开的解释便传开了:
“那是组织上分的房,刚好相邻。”
“花廊是后勤统一搭的,为了美化环境,好几个院子之间都有。”
“人家是为了工作方便。综合治理和教育试点需要常协调,住得近效率高。”
“再说了,两个院子,两把锁,各自独立门户。月亮门白天常开着方便走动,晚上可是各锁各的门。”
更重要的是,两人在公开场合的言行始终没有出格。工作中配合默契但保持距离,生活中相互照应但从不逾矩。时间一长,那些议论便渐渐淡了。
偶有邻居阿姨隔着篱笆打趣:“舒老师,又去找陈处长商量工作啊?”
舒染便晃晃手里的文件,坦然笑道:“是啊,有个急事要对接。”
态度磊落,倒让打趣的人不好意思了。
花廊的妙处,在于它在夏天时的感觉。
白日里,它是公开的通道,光明正大。夜幕降临后,藤蔓缠绕的廊道便成了半私密的空间。晚饭后,两人有时会在这里站一会儿,看看开始挂果的葡萄,闻闻藤花的香气,说几句闲话。
夏天夜里,舒染端着小板凳坐在自家这边的廊下乘凉,陈远疆在另一头修理物件。
冬天,雪花穿过枯藤落下。陈远疆扫完自家院里的雪,会自然地穿过月亮门,把舒染院里的主要小道也扫出来。舒染便从屋里端出热茶,两人就站在廊下,捧着杯子看雪。
时间久了,舒染住得倒有些习惯了。习惯了这个院子,习惯了这个人的存在。
至于那些世俗的形式,似乎都不重要了。
*
又一年春。
综合服务站试点成效显著,上级决定扩大范围,在更多边境团场推广。舒染牵头编写的教材被正式印发,培训过的教师回到各自岗位,边疆的基础教育事业在稳步发展。
陈远疆也忙。综合治理的工作步入正轨,他负责的治安保卫板块与教育、卫生、生产几个口子磨合得越来越好。偶尔还要配合边防部队执行任务,一去就是十天半月。
两人都习惯了这种忙碌。见面时聊工作,聊见闻,偶尔一起吃饭,多半是陈远疆下厨。他做饭的手艺越发精进,舒染笑他这是“被工作耽误的炊事员”,他也不反驳,只低头给她夹菜。
几场春雨后,院子里的蔬菜长得绿油油的,舒染撒的花种也开出了大片的花。陈远疆在墙角搭了葡萄架,说是等夏天遮阴。
四月底,舒染收到一封从首都寄来的信。拆开看,是廖承写的。内容主要是询问综合服务站的推广情况,顺便提了一句他现在负责边疆政策研究。末尾附了个地址,说如果有需要,可以联系。
舒染把信收起来,决定等工作需要再通讯。
五月,畜牧连来了人,是石头。他个子蹿得很高,肩膀宽阔,脸上还带着青涩。
“舒老师!”他在教育局门口见到舒染,激动得差点敬礼,“我考上师范了!边疆师范!”
舒染愣了几秒,随即笑起来:“好!真好!”
她带石头去食堂吃饭,听他讲这几年的变化。启明小学早就不是当初那个小学了,而是变成了九年一贯制学校,原来的学生也根据年龄分了年级。年纪大孩子去上了初中或高中,年纪小的按照学情分到小学各个年级。
连里盖了砖瓦教室,学生增加到上百人人,还有一些专职教师。阿迪力去了专业学校学兽医;栓柱在团部农机站当学徒;春草考上了职高。
“阿依曼呢?”舒染问。
“阿依曼在团部上初三,成绩可好了。”石头眼睛发亮,“她说以后要当老师,像您一样。”
舒染想起那个躲在哥哥身后的小女孩,如今也有了梦想。
“你什么时候去报到?”她问。
“下个月。”石头说,“我想先来看看您。马连长、刘书记都让我给您带好,王大姐还托我带了一罐她自己腌的咸菜。”
他从随身背的布袋里掏出个玻璃罐,里面是深绿色的雪里蕻,腌得油亮。
舒染接过罐子道:“谢谢。回去也替我给他们带好。”
石头用力点头。他吃饭很快,三下五除二就把碗里的饭吃完了。他犹豫了一下,小声说:“舒老师,我还有件事。”
“你说。”
“我……”石头挠挠头,“我听说您和陈特派员……在一起了?”
舒染笑了:“听谁说的?”
“连里都传开了。”石头不好意思地笑,“大家都说,陈特派员人好,配得上您。”
舒染没接这话,转而问:“你一个人来的?”
“嗯,坐团里的卡车来的。”石头说,“明天就回去。”
“今晚住哪儿?”
“招待所,他们给开了介绍信。”
舒染想了想:“晚上来家里吃饭吧。陈叔叔今天回来,让他给你做顿好的。”
石头眼睛一亮:“好!”
傍晚,陈远疆果然回来了。他见到石头,他愣了一下,随即认出人来:“石头!长这么高了。”
“陈特派员!”石头站得笔直。
陈远疆摆摆手:“叫陈叔叔就行。坐。”
他去厨房忙活,舒染陪石头在堂屋说话。很快,饭菜的香味飘出来。陈远疆做了四个菜:红烧肉、炒鸡蛋、醋溜白菜,还有一盆西红柿鸡蛋汤。米饭蒸得喷香。
“吃。”陈远疆给石头夹了块肥瘦相间的红烧肉,“正长身体,多吃点。”
“谢谢陈叔叔。”石头埋头吃起来。
饭桌上,陈远疆问起连里的情况。石头一五一十地说:赵卫东去年调走了,去了新垦区;许君君在团部卫生队当了副队长;李秀兰嫁人了,对方是舒染知道的那个张建军,对她很好;王大姐还是妇女代表,张罗着给连里办了个缝纫组。
“老阿肯呢?”舒染问。
“身体硬朗着呢。”石头说,“他现在可支持办学了。牧区那边的学校动员学生,他出了不少力。”
陈远疆听着,给舒染盛了碗汤,动作十分自然。
吃完饭,石头抢着洗碗。陈远疆没拦着,去书房拿了本专业书籍递给他:“带去学校看。不懂的记下来,写信问我。”
石头双手接过,眼睛又亮了:“谢谢陈叔叔!”
送走石头,天色已晚。两人在院子里站着,看天上的星星。
“时间真快。”舒染轻声说,“石头都上师范了。”
“是啊。”陈远疆应了一声,“你也带出不少学生了。”
“还不够。”舒染说,“距离我之前想象的桃李满天下还有些距离呢。”
陈远疆转头看她,“慢慢来。日子还长。”
六月,综合服务站推广工作全面铺开。舒染更忙了,经常要下团场指导,一去就是好几天。陈远疆也忙,两人有时半个月见不上一面。
但总有办法联系。陈远疆托人捎信,舒染收到也立刻回信。有时候信捎到时,人已经回来了。但谁也不觉得多余。
七月初,舒染去最西边的边境团场出差。那里条件艰苦,服务站刚建起来,什么都缺。她待了十天,帮着培训教师,修订教材,协调物资。回程的车上,她累得睡着了。醒来时,车已进入V城地界。
到家时已是傍晚。推开院门,看见陈远疆正在院子里浇菜。听见动静,他转过身,放下水瓢:“回来了。”
“嗯。”舒染放下行李,“你怎么知道我今天回来?”
“问的你们局里。”陈远疆走过来,接过她的行李,“吃饭了吗?”
“路上吃了点干粮。”
“我去煮面。”他转身往厨房走,走了几步又停下,回头看她,“瘦了。”
舒染笑了:“哪有。”
陈远疆没说话,进了厨房。很快,面条的香味飘出来。是西红柿鸡蛋面,还撒了葱花。舒染坐在堂屋吃面,陈远疆坐在对面看她吃。
“那边怎么样?”他问。
“还行。”舒染边吃边说,“就是缺老师。我打算回去打个报告,申请一批有意愿的师范毕业生过去。”
“嗯。”陈远疆点头,“需要协调的话,跟我说。”
“知道。”
吃完面,舒染去洗澡。热水是陈远疆提前烧好的,灌在大铁皮桶里,兑上凉水,温度正好。她洗完出来,头发湿漉漉地披在肩上。
陈远疆在书里客厅里看书,见她出来,放下书:“过来,帮你擦头发。”
舒染走过去,在藤椅上坐下。陈远疆拿了条干毛巾,站在她身后,轻轻擦着她的头发。动作很慢,很仔细。
“陈远疆。”舒染闭着眼睛。
“嗯?”
“我有时候想,我到底想要什么样的生活。”
毛巾停了一下,又继续:“想明白了吗?”
“大概吧。”舒染说,“就是现在这样。有事做,有人陪,不慌不忙的。”
陈远疆没说话。擦干头发,再用梳子轻轻梳理她的头发,动作温柔。
“对了,”舒染想起什么,“我收到一封阿迪力寄来的信。他在牧业学校表现很好,老师说可以推荐他去内地进修。”
“这是好事。”陈远疆说,“这孩子有出息。”
“是啊。”舒染笑了,“当年他闯进教室,指着我说‘你!坏!老师!’,谁能想到有今天。”
陈远疆也笑了。他把毛巾搭在椅背上。
夜色已深,院子里有虫鸣。
“舒染。”他忽然开口。
“嗯?”
“如果……”他顿了顿,“如果有一天,你想去更远的地方,做更大的事,我会支持你。”
舒染睁开眼睛,看着他,“那你呢?”
“我?”陈远疆看着她,“我就在这儿。你什么时候回来,我都在这儿。”
月光洒在院子里,蔬菜叶子在风里轻轻摇晃,发出沙沙的声响。
“陈远疆。”
“嗯?”
“谢谢你。”她说,“一直陪着我。”
陈远疆伸手,揽住她的肩。动作很轻,像是不敢用力。
舒染靠过去,头抵在他肩上。
两人就这样相互倚靠着,谁也没说话。
*
暑气最盛的时候,综合治理办公室开了总结会。试点工作成效显著,上级决定追加经费,扩大范围。陈远疆负责的治安保卫板块受到表扬,他上台领了奖状,下来时,舒染在台下对他竖了竖大拇指。
会后,周书记找舒染谈话:“小舒,有个事想征求你的意见。”
“您说。”
“上面想调你去首都,负责全全国的扫盲和基础教育工作。”周书记看着她,“级别提高,平台更大。你觉得怎么样?”
舒染沉默了一会儿。
“书记,”她开口,“我能不能不去?”
周书记有些意外:“为什么?这是个好机会。”
“我知道是好机会。”舒染说,“但我更想留在基层,做具体的事。综合服务站推广才刚起步,还有很多实际困难要解决。而且,相比之前在首都所感受到的氛围,我觉得这里更适合我。”
更适合我过惬意随性的生活。
周书记听出了她的意思,笑了:“好。那我帮你和上级说明原因。”
“谢谢书记。”
从书记办公室出来,舒染在走廊里遇见陈远疆。他刚从外面回来,额头上出了些汗。
“谈完了?”他问。
“嗯。”舒染点头,“我没去。”
陈远疆愣了一下,随即明白过来:“想好了?”
“想好了。”舒染说,“我现在这样,挺好。”
陈远疆看着她,眼神柔和:“我怕你后悔。”
舒染的眼睛亮晶晶的,“这有什么后悔的,我能力这么强,真要想去,也难不到我。”
秋日来了。院子里的葡萄熟了,一串串挂在架子上。陈远疆摘了些,洗干净放在盘子里,两人坐在院子里吃。葡萄很甜,籽也不多。
“明年多种两棵。”陈远疆说。
“好。”舒染吐掉籽,“再种棵枣树,秋天打枣吃。”
“行。”
十月底,舒染收到一沓信。有石头从师范学校寄来的,说课程很难,但很有趣;有阿迪力从牧业学校寄来的,附了一张他在实验室的照片,穿着白大褂,笑得腼腆;有栓柱从农机站寄来的;还有春草从县中学寄来的,信里夹了一片金黄的树叶。
她把信一封封看完,收进抽屉。抽屉里已经攒了厚厚一摞信,都是这些年学生们寄来的。
陈远疆在书房钉了个新书架,把她那些书和材料整理得井井有条。最上面一层,专门留出来放这些信。
“以后越来越多,得换大书架了。”他说。
“那就换。”舒染笑,“反正这些难不倒你”
初冬第一场雪落下。天气明显冷起来,炉子又烧起来了。
舒染在书房写年终总结。窗外飘着雪,屋里暖洋洋的。陈远疆在堂屋修一着把旧椅子。
舒染写累了,她放下笔走到窗前。雪越下越大,地上渐渐白了。院里的蔬菜早就收完了,土地空着,等来年开春再种。
她看了一会儿,转身去厨房泡了壶茶。陈远疆修完椅子,洗了手过来,两人坐在炉子边喝茶。
茶是陈远疆不知从哪儿弄来的茉莉花茶,香气透过热气氤氲开来。
舒染最近才发现,自己好像很久没有像这样,在非工作时间,脑子里不转着具体的工作难题了。综合服务站的推广上了轨道,各团场有了成熟的团队,她更多是把握方向和解决突发问题,不再需要事必躬亲地钉在每一个点上。
教材的修订告一段落,新一批培训出来的教师已经能独当一面。就连案头那些报告,似乎也比往年同期薄了一些。
当然,并不是事情少了,而是她处理起来更得心应手,知道什么该抓,什么该放。
“笑什么?”陈远疆的声音在旁边响起。
舒染回过神,才发现自己嘴角不知何时扬了起来。
“没什么,”她说,抿了口茶,“就是觉得……今年冬天,好像没那么赶。”
陈远疆看着她,眼神温和。“你前几年太拼了。现在这样就挺好。”
“不是不拼了,”舒染立刻补充,随即又笑了,“是事情理顺了。该我扛的我扛着,但不用把所有担子都压在自己一个人肩上。下面有人能干,上面也肯放权。”
陈远疆点点头,表示听懂了她话里的意思。
“有时间了,”舒染往后靠了靠,让椅背承受身体的重量,“我翻了翻之前攒下的书,有些是吴教授寄的,有些是你带回来的,一直没空看。还从图书馆借了两本讲土壤改良的,想着开春了,院里那块地,是不是能试试种点别的。”
“想种什么?”陈远疆问,语气里带了点兴趣。
“还没想好。可能先种点草莓?听说有种耐寒的品种。”舒染说着,思路又飘开,“其实也不一定非得种出什么名堂,就是觉得有这份闲心琢磨了,也挺好的。”
这话说出来,她自己心里也反应过来。是啊,有这份闲心了。不是抽空,不是挤时间,而是真的有了余裕,去关注工作之外的东西,能自如地享受生活了。
炉子里一块煤烧塌了,发出“噗”一声。
陈远疆拿起火钳拨弄了一下,让火更旺些。“你高兴就行。以前是没办法,要争,要抢,要站稳。现在不一样了。”
舒染侧头看他。他理解她,理解她很享受此刻的松弛。
“陈远疆。”她叫了一声。
“嗯?”
“我现在这样,”舒染慢慢地说,像是在梳理自己的心绪,“有点时间看看书,琢磨点喜欢的事,工作也没落下……就是我以前想过的那种日子。可能没那么轰轰烈烈,但我心里踏实。”
“你觉得好,就是最好。”
舒染不再说什么,重新捧起茶杯喝起来。窗外的雪还在下,屋里很暖和,身边的人让她安心。她为之奋斗的事业仍在稳步向前,而她自己也终于在这片土地上,找到了从容生活的节奏。
*
腊月二十三,小年。
舒染提前下了班,去供销社买了几张红纸,打算写春联。她没买年货,因为这些早已经被陈远疆备齐了。
回到家,陈远疆已经在厨房忙活了。他在炸麻花,油锅里滋滋响,香气飘满屋子。
“回来了?”他回头看她,“洗手,马上吃饭。”
“好。”
晚饭很丰盛。炸麻花,炖羊肉,还有几个小菜。两人对坐着吃饭,聊着单位的琐事,窗外的雪又下起来。
吃完饭,舒染铺开红纸写春联。陈远疆在旁边看着,递墨递笔。
“写什么?”她问。
“你定。”
舒染想了想,写下:岁月静好耕读乐,边疆安宁家国春。
横批:平安喜乐。
陈远疆看着,点点头:“好。”
他把春联贴在大门上,红纸黑字,在雪地里格外醒目。贴完,两人站在门口看了一会儿。
“又一年了。”舒染说。
“嗯。”陈远疆应了一声,伸手拂掉她肩上的雪,“回屋吧,冷。”
屋里炉火正旺。舒染坐在书桌前,翻看这一年的工作笔记。密密麻麻的字迹,记录着去了哪些地方,见了哪些人,解决了哪些问题。
陈远疆在整理书架,把新收到的几封信放进那个专门的信匣里。信匣已经快满了。
“该换个大点的了。”他说。
“明年再说。”舒染头也不抬。
窗外,雪还在下。书房里很安静,只有翻书页的沙沙声。
舒染写完最后一页,抬起头看见陈远疆站在书架前,正小心地抚平一封信的折角。
那是她的学生寄来的信,里面夹着的树叶标本,被他用玻璃纸压好贴在书桌前的墙上。墙上已经贴了好些这样的纪念。都是些不起眼的小东西。但拼在一起,就是这些年走过的路。
“陈远疆。”舒染轻声说。
“嗯?”他回头。
“没事。”她笑了,“就是叫叫你。”
陈远疆也笑了。他走过来,站在她身边,看着窗外的大雪。
“明年在院里搭个暖棚,冬天也能种菜。”
“好。”
“再养一只猫吧,可以陪你放松心情。”
“行。”
“葡萄架该修了,明年会结得更多。”
“嗯。”
舒染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
这就是她要的生活了。从容,惬意,有事做,有人陪,有学生成才的消息从远方传来,有未尽的事业还在继续。
她依然是她。会为了教材修订方案据理力争,会为了师资缺口四处协调,会熬夜写报告,会下基层调研。但她不再需要绷紧神经去证明什么,不再需要把全部自我都放在工作上。她有了看闲书的余裕,琢磨种菜的余裕,在雪夜品茶的余裕。
这份余裕,是她这些年拼尽心血精力一点一点挣来的。挣来了选择的权利,挣来了说不的底气,挣来了她想要的生活节奏。
至于其他的——那些名分,那些形式,那些世俗的框框,都不重要了。
舒染睁开眼睛,伸手握住陈远疆放在椅背上的手。
他微微一顿,随即反握住她的。
此时无声,雪落无声,岁月静好。
(正文完)——
作者有话说:宝子们,这个故事的正文部分到这里就暂告一段落了。
舒染为了找到一条满意的路走了很久。感谢你们陪她一起,陪着作者一起。
写作始终是一场充满遗憾的旅程。回头看,总会发现这里的情节可以更丰满,那里的细节可以更完善些。故事里难免会有bug,有经不起推敲的瑕疵,因我个人笔力有限,不能向大家呈现一个完美的作品。感谢大家包容了这些不完美,是你们的陪伴和评论,让舒染所在的世界变得真实。
舒染和陈远疆的故事,在正文里停在了一个恬静的时刻,但他们的生活还在继续,配角们也有各自的生活。
番外还会更新,欢迎宝子们在评论区留言,告诉我想看到的番外内容。
再次感谢,我们下个故事再见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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