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民巷,董家。
董灵和董和站在屋外,面面相觑,一旁的淼淼神情紧张地注视着紧闭的大门,急得把手指都捏白了。
谈判已经经过了大半个时辰。
屋内,婉儿将一个沉甸甸的钱囊放到桌上,对董锲道:
“堂叔,这已是我全部的银两,一共二十五两,加上此前替你还债的二十两,一共是四十五两。”
董锲捏紧了酒瓶,醉眼熏熏的眼睛瞥她一眼,嗤笑一声:“想让我卖了祖坟?痴人说梦!”
他猛地将手中的酒瓶砸到地上,起身怒吼:“给老子滚!”
婉儿面不改色,平静道:“堂叔,您挪用公款的亏空和欠的外债,就算我不来找你,其他人也会来。”
“我能保证绝不动董家列祖列宗一丝一毫,可其他人能保证吗?”
董锲眼神一凛,紧紧盯着她:“谁告诉你的!”
婉儿:“这就不劳堂叔操心了。”
董锲死死盯着婉儿看了一阵,忽地好像明白了什么,突地疯癫狂笑:“好啊,真是好啊!”
他一掌拍在桌上,蹭的站起了身,“你投靠了谢家是不是!哈哈哈哈哈哈,燕南淮可真是养了个好女儿啊,认贼作父!”
婉儿一怔,蹙眉:“堂叔何意?”
董锲却不理会她,踉踉跄跄地跑到柜子那里,翻箱倒柜地捣鼓了一阵,扔给她一张泛黄的薄纸。
这一番举动似乎已经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他跌坐在地上,又是一阵狂笑。
“你不是要地吗?给你就是!我倒要看看,燕南淮的女儿是怎么认贼作父的!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每一声癫狂的笑,都似乎昭示着什么,婉儿被他的笑声搞得心慌意乱,不死心地问:
“堂叔,我与谢家的婚约是父母当初定下来的,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您为什么会这么说?”
董锲阴冷地瞥向她:“呵呵,可笑!”
“当年董家之难,少不了谢侯爷的推波助澜!你父亲可真是个蠢货,竟然瞎了眼给你选了这门亲事!”
婉儿心神一震,脑海中闪过谢侯爷的脸,忽然就明白了什么。
难怪她到了侯府之后,谢家上下对她如此视而不见,她本来还以为是嫌弃她的身份,觉得谢家太过势利。
可如果他们两家原本就是政敌,那一切就更合理了。因为是政敌,所以党同伐异,非死即伤。
婉儿想起谢之霁说的董家先辈之事,不禁后脊一凉。
若是真的,那她和谢家之间隔着的并非身份之差,而是血海深仇。
可下一瞬,婉儿想到了谢之霁。
谢之霁身为谢家人,为什么要告诉她这些?他又是站在什么立场?他告诉她这些,又有什么目的?
董锲摔了一跤,似乎酒醒了不少,他扇了自己一巴掌,慢慢爬了起来。
他看着婉儿呆滞的脸,冷笑道:“怎么?没想到?你要怪也只能怪你那个早死的爹不长眼,给你找了这么一门亲事。”
婉儿神色一凛,沉声道:“堂叔,婉儿不知您与父亲当年有何误会,但如今父亲尸骨未寒,还请堂叔慎言。”
她捡起地上的地契,转身道:“当年的事情,我会一一查清楚,定会还给父亲一个清白。”
董锲冷笑一声:“狂妄!你个乳臭未干的丫头,懂个屁的清白!拿着东西赶紧滚!”
婉儿不理会他的冷嘲热讽,往屋子外走去,打开了门之后,又顿了顿。
此时,一束光恰好落在她的身上,她眼神坚定而执着,像是对董锲说,又像是对自己说:
“父亲当年未做到的事情,我会替他做下去,完成他的夙愿。”
“祖父董谦,您的亲叔叔,总有一天,我会救他出来。”
说完,她便义无反顾地往前走,走进了那束光之中。
那道光太过明亮,董锲甚至觉得刺眼,看着婉儿挺拔的背影,他眼神一震,仿佛看到了十几年前那个身影。
“锲弟,从今往后,我便是董家人,这份担子我来担着。”
“父亲,也由我来救,董家家训有言:‘慕先贤,绝情欲,书直笔’,我定不愧对董家列祖列宗。”
“……”
良久,董锲轻呵一声,像是自嘲:“说什么担子你来背,还不是缩在蜀地十几年,和我这个懦夫有什么两样!”
……
婉儿一出门,三人便将她围了起来,董灵紧张道:“我爹没对你说什么吧?”
婉儿舒展笑颜:“灵姐放心,都已经谈好了。”
她从兜里取出一锭银子塞给她,悄悄道:“我刚刚给了堂叔二十两,够他弥补亏空的了,这五两是给你们的,趁他发现前,可得藏好了。”
董灵顿时眼含热泪:“你、你怎么还这么傻啊,淼淼都说了,你也是寄居在谢府,全身上下就只有这点钱了,全给了我们,你怎么办?!”
婉儿揉了揉董和的脑袋,看着董和也眼泪花花的,不由笑道:“哭什么,有钱上学了还哭啊。”
董和闷着脑袋不说话,害羞地躲到董灵后面,婉儿不由闷声一笑。
她对着董灵道:“我吃喝又不愁,要银子做什么。银子没了还能赚,他年纪小可不能不读书,你快去给他把学费续上,免得被堂叔要了去。
淼淼在一旁眼巴巴地抿了抿嘴,心里替自家小姐委屈。
每次来一点钱,就又送了出去,明明她们也很需要钱啊。
可她知道,这种作风就是家传,根本劝不动。
就像当初婉儿一家刚到长宁县时,因为饥荒和被人排挤,董南淮连俸禄都发不下来,全家人只能啃野菜。
可当她和娘亲逃荒倒在燕家宅邸前时,她们还是收养了已经快要饿死的她,甚至还借钱给她买小米粥。
她心里叹了声,紧了紧身上的包袱,跟着告别了董家姐弟。
出了下民巷,婉儿便直接去了董家坟冢,那里是上京近郊,当婉儿到那里时,天色已近夕阳。
可没想到,早已有人在此等待。
谢之霁站在高高的山岗上,背对着她们,夕阳勾勒出他颀长挺拔的身影,为他白色衣衫染了一层金边,在晚风中衣袂翻飞。
夕阳西下,落日长河。
归巢的鸟雀成群飞过,在天空划出一道涟漪,幽幽鸟鸣之下,更显得他寂寥而清冷。
仿若一株伫立许久的青松。
婉儿取过淼淼手中的包袱,一个人缓缓地走了过去。
“表兄。”婉儿轻声道。
谢之霁转过身,眉眼染上了一层夕阳的愁绪,眼神里透出少见的情绪,或哀愁、或惆怅、或寂寥……
具体是什么,婉儿看不透。
这种情绪一闪而过,当她再看时,他的眼里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仿佛此前流泻出的情绪,是她的错觉。
此处几近荒野,四下无人,淼淼和黎平站在山岗下,晚风渐起。
谢之霁不言,婉儿继续道:“表兄可是在这里等我?”
话虽这么问,但婉儿心里十分笃定,谢之霁就是在等她。
谢之霁看着她手中的包袱,不答反问:“可是令尊的骨灰?”
婉儿点头,“父亲有遗言,死后火葬归天,他本让我将骨灰撒入东流的大江,借水势魂归故里。”
可她却带着骨灰,直接回到了上京,还将他葬在了董家坟冢,和他的师友家人葬在一起。
谢之霁轻声道:“如此,令尊在天之灵,终可安息了。”
婉儿指尖一动,忍不住去想他这句话的含义。
如果真如董锲所言,那她和谢之霁便是有着血海深仇的敌人,那谢之霁他告诉她的那些事情,又有什么意图?
接二连三地刻意地接近她,引导她,他又是想要做什么?
看不透,婉儿将她与谢之霁相处的所有过往都一一回顾,却发现,她根本看不透这个人。
此时此刻,看着谢之霁平静而清冷的眉眼,她甚至有一种冲动,想要直接开口问他。
可这种冲动一闪而过,被婉儿死死地压在心底。
谢之霁想要做的,无非是和谢府有关,不管谢之霁想做什么,只要不伤害她身边的人,都和她没有关系。
他有他的目的,而她也有她的事情。他们两人,互不干涉。
婉儿跟着谢之霁,在一处坟墓前停住,坟墓处草木杂乱,墓碑所用的石料低劣,其上的文字也经日晒雨淋而变得模糊。
旁边,有一处新挖好的深坑。
婉儿一愣,心里冒出一个不可思议的想法。
谢之霁一早就知道她会来这里,所以早早挖了一个坑在等她。
可他为什么会知道?她今晨出门时,没有给任何人说,况且连她自己去董家时都不知道能不能说服董锲,谢之霁怎么会这么笃定地认为她会成功?!
一旁的谢之霁瞧她有些发愣,心下了然,解释道:“令尊七九大抵在这几天,所以我推测你在得知董锲负债后,便会第一时间去找他,让令尊赶在这之前入土为安。”
“那表兄怎可知我会拿到地契?”婉儿又问。
谢之霁似乎笑了一下,又很快被晚风带走了,“负债临期是董锲不可辩的事实,除了你,他没有更好的选择。”
听他这么讲,婉儿不禁后背一阵发凉。
此前和谢之霁相处,都止于浅浅的一层表面,可现在,她终于能明白他为什么如此年轻就身居高位了。
心思谨慎细腻,行事作风稳健,仅仅透过只言片语,便能猜到她的一举一动。
婉儿此前从未见过这般的人物,就连她的父亲,也没有这份能力。
“而且,”谢之霁又补充道,“我相信你。”
婉儿一怔,“表兄相信我什么?”
谢之霁却不言,只是朝着黎平招手,不一会儿,黎平扛着一个青冈岩大石碑一步一个坑地走到他们身边,将它小心放到深坑前。
“累死我了。”黎平靠着石碑喘息,淼淼递给他一张手帕,笑道:“没想到黎叔还有这手艺呢。”
黎平一笑:“哪是我啊,还是公子他写的字好,我照着刻而已。”
他起开身,婉儿才看清石碑上的文字,只一瞬,她的眼眶就湿润了。
那是他父亲的墓碑,石碑周围还有几列密密麻麻的碑文。
谢之霁道:“令尊为人秉直,高才多义,我便斗胆为他写了生平碑文。”
婉儿缓缓上前,手指触上石碑,出乎意外的,石碑竟是温热的。
碑文言辞恳切,情深义重,不过寥寥数语,便将父亲一生的功绩诠释得淋漓尽致,全篇无一多余之处。
“多谢。”婉儿带着淼淼,朝着他们深深地鞠躬。
这一刻,婉儿不由想,无论谢之霁的目的是什么,在这一刻,他便成了她的朋友。
谢之霁,是她的朋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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