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印姜的家从来没有来过任何一个哨兵, 包括巫澜。
老师应该知道这里,但印姜不主动说,他就不会来。
“家”对印姜有特殊的含义,这所房间有她和花语的合照, 有比赛优胜的奖杯, 有她在这个世界上活过的痕迹。
除了印姜交好的朋友, 达米安是第一个看到这些的人。
这方面讲, 他也是特殊的。
哨兵显然意识到这些,眼神软得一塌糊涂。
在此之前,印姜从未想过柔情似水这四个字会用到达米安身上, 真是……有些惊悚。
那天之后,达米安更加温顺平和。
这样的情况一直持续到双强争霸赛的开幕式。
巴别塔与联邦合作, 从他们手里扣下来一个种子队的名额。印姜铁了心要借双强争霸赛的名头拓展组织的业务。
如今人们对巴别塔的印象还停留在“为弱者发声的日用品经销公司”,但实际上呢?
在不被人注意的情况下, 巴别塔已经通过成为社会日常运转中不可或缺的基础设施, 实现了一种系统性、结构性的渗透,人们从货架上取下的任何商品都与巴别塔有着紧密相连的关系,它已成为维持社会个体正常生活秩序的“隐形成本”,一旦抽离,将引发整个生活系统的失灵。
这远比任何显性的、压迫性的姿态来得更为危险。
巫澜之前不喜欢巴别塔是很正常的,他们这类人嗅觉敏感, 察觉到巴别塔的渗透也是理所应当, 不过,自从加入巴别塔,他就立马提出不少阴损的伎俩。
简直是如虎添翼,如鱼得水。也不知道他怎么与达米安交流,两人一拍即合, 巫澜在暗,达米安在明,胃口大到想对联邦实行垄断。
印姜看着就牙酸。
她只是想通过双强争霸赛体现巴别塔真正优于其它组织的特点,好在帝国与联邦的两方争霸中至少能做到偏安一隅。
但他俩是铁了心要联邦死。
印姜由着他们折腾,反正几个月时间也翻不起水花。
彼时,她还没有真正认识到“世界是个巨大的草台班子”这句话的重要性,不然,她绝对不会放任。
双强争霸赛的开幕式前一天,印姜才以领队的身份带着自己手下的队员到达赛事星。
这些天她深入浅出,完全屏蔽联邦发来的一切消息,要不是有巴别塔与联邦的合作关系,俨然一副叛逃的姿态。
联邦没追杀她也算手下留情了。
不过就算追杀又有什么用,奥古斯塔斯又不是没用过这种手段,不照样让她活下来,还将他们的哨兵拐走了。
她现在的安保队就是由联邦曾经最锋利的刃组成的。
这次,她准备带着他们出席。
当着帝国的面,联邦必须吃这个哑巴亏,她手下的这些人身份也能顺势得到官方认证。坑完帝国坑联邦,我骄傲我自豪。
此次的赛事主星——维斯塔,是一颗人工铸造的星球,在帝国科学家精密的计算下,化学元素有序碰撞,迸发能量,在极短的时间里完成一系列链式反应,再加上科技的辅助,帝国用了半年培养出一颗新生的星球。
印姜对此很是眼馋。
如果能让巴别塔得到这项技术,就是让她吃香的喝辣的也行啊!
浩瀚寰宇中,无数星舰汇成闪耀光带。印姜背着手辨认了一会儿,惊讶地发现那些星舰默契地为巴别塔的舰队让出一条路。
——巴别塔的名声好得令印姜本人都为之惊讶。
随着飞船驶入近地轨道,帝国的ai发起扫描请求,名为保障安全实为探查信息,印姜当然示意下属拒绝。
之前背靠联邦出行时可没有收到这样冒犯的请求。
巴别塔的代言人,兄弟向导中的弟弟盖伊撑着下巴兴致勃勃地看向窗外:“大姐头,听说帝国会对拒绝扫描的飞船发起攻击哎!”
印姜下意识嗤笑一声:“求之不得。”
盖伊眼睛亮了亮:“我可以出手么?”
他对坑帝国一把的事都极为热衷,他的哥哥盖瑟比之稳重许多,举手投足间尽显雍容华贵的气质,靠着与弟弟相似的面容,他在无数次的线下新闻会中代替他发言。
即便没有盖伊那蛊惑人心的精神力,他依旧能靠着人格魅力获得人们的信任。
盖瑟盲信印姜,任谁也无法从外表看出这位深受众人爱戴如散播福音的天使般儒雅随和的男人底色是极致的狂热。
对此,印姜也很苦恼。
要不是花语有所察觉多次提醒她,巴别塔早就被盖瑟带歪成信仰“印姜”的宗教组织。虽然现在也不遑多让,因为所有加入组织者都需在与她有相似面容的神像前立下誓言,承诺对组织忠诚。
印姜考虑过这样做的后果,最后总结为“人民对组织的信任凝结成一个具体的形象,并不会全部都如盖瑟般盲目。”
想想自古以来英明神武的领导者都会有几位忠实门徒,她也就听之任之。
此刻,这位在塔内担任“启明灯塔”负责人,有举足轻重地位的向导朝她和缓微笑:“大人请不要听他妄言。”
盖瑟几乎以一种强硬姿态扣住弟弟的下颚,禁止他开口。盖伊还在咋咋呼呼挣扎,盖瑟对印姜歉意地点头。
他对盖伊在印姜面前不敬的言行举止向来很看不惯。
印姜:“还用不到你,盖伊,他们不敢。”
印姜的自信来源于巴别塔地位的提升。
从与帝国切断合作开始,帝国的粮价上涨了三个点,各类日用品都有一定程度上的短缺,按理说,巴别塔让出来的市场应该很快被逐利的商人填补上才对。
‘
但因为物美价廉以及人尽皆知的口碑,消费者反而宁愿花一些力气从联邦代购。商家一拥而上,发现预期落空。
帝国的老百姓已经达成一个共识:
为贵族花钱,只会使他们变本加厉地剥削自己。
钞票就是选票,人民需要巴别塔,这些年来,巴别塔干了不少实事,远比贵族更在乎他们领地上的子民。
因此,印姜反倒希望帝国发起攻击好有个借口开展舆论战。帝国的风评在透明的星网环境中不断下降,已从“辉煌烈阳”渐渐成为“衰落旧日”,使得那些向来鼻孔朝天的贵族不得不开始转变形象,经营出一副亲民的姿态。
这样的营销环境下,达米安身着常服出行的照片还登上过新闻头条。
达米安.利拉向来是不近人间烟火的清冷面容,但那次拍到的照片角度光线都太好,这位呼出口气都能使帝国上下震动的大贵族身着米色高领毛衣,修身西裤,白发梳成高马尾,眉眼柔和地与终端那头的人对话。
抓怕的瞬间,他注意到动静,冷静地看向镜头,嘴角的微笑还来不及消失。
就这一瞬,防备与放松、冷酷与温柔、不屑与喜爱,混杂的感情构成一副冲击力极强的画面,成功在短短几天内占据星网头条。
人们一边猜测他在与何人对话,那人又是说了什么使得他露出那样宠溺的笑,一边又因窥探到大人物私下的情感生活而产生共情。
那段时间达米安的支持率都增长了不少。
“滴——请配合我们,请配合我们——不要反抗,服从我们!”
AI模拟出的女声打断印姜的回忆,向导揉了揉额头,朝担心看来的盖瑟摇头。
“您……最近经常有神游的情况发生么?”
印姜啧了一声:“还好。”
盖瑟松开弟弟,关切地走到她身边:“我为您按摩一会儿?”
巴别塔的舰队在下一刻被标记为入侵者,舱内亮起表明警戒的红光,在她们看不到的天空尽头,无数红点一闪而逝——帝国的军队出动了。
这样紧急的情况下,印姜反而放松身体靠到沙发上,同意了盖瑟的请求:“嗯。”
盖瑟的手指上有一层薄茧——他的前半生并不幸福。
微凉的指尖打着旋儿,男人的声音透着诱惑的意味:“大人,还需要按按其它地方么?”
盖伊一言难尽地捂住脸,手心拍得太用力,掌掴般的声音令盖瑟顿了顿,随即,他若无其事地继续道:“您最近和哨兵走得太近了,恕我直言,哨兵对向导都有所图,您要小心……”
印姜半眯着眼听他进言。
沉默有时比语言蕴含更多意味。
盖瑟自知失言,亲吻她的衣摆告罪:“我多嘴了。”
他半跪在地上,姿态放得很低。他弟弟就不一样,大摇大摆坐到印姜旁边,看都不看自己亲哥,叭叭地实况转播:“帝国连战舰都出动了……好多哨兵,好大的手笔,真打啊?这么蠢?哦哦,被拦下了,就说嘛,总有聪明人……嗯——估计要放行了。”
他话音未落,ai的声音同步响起:“很抱歉,系统刚刚发生错误,为您带来不便,我们的负责人将会在之后联系您……来自巴别塔的尊贵客人,欢迎您来到维斯塔,祝愿您在这里度过美好的时光。”
帝国让步了。
印姜不由得挑眉。
接下来的一切都顺理成章,帝国一路开绿灯,飞船很快在星港停靠。
印姜起身,由着盖瑟如勤劳的工蜂般为她打理衣物。这种事印姜自己也会做,只是每次盖瑟都默不作声地插手,次数多了也就习惯。
盖伊玩的游戏还没结束,只能捧着终端争分夺秒地操作,眼看舱门即将打开,盖瑟不轻不重地轻咳一声,弟弟立马条件反射地将终端往后一扔,表情瞬间变换。
悲天悯人,虚幻莫测的微笑浮在脸上,盖伊双手合十,如油画中的圣子般极具迷惑性地站到印姜左侧后方。盖瑟收回视线,不舍地将印姜的头发盘起,嘴唇不经意擦过发尾,好似无意。他虔诚呢喃:“愿您诸事顺意。”
接着,他退到暗门后。
盖瑟和盖伊是兄弟两个。
但在众人前,只会有一个人——巴别塔唯一的代言人。
舱门缓缓打开,眼前的长廊铺满红毯,她麾下群属已提前就位,此刻齐齐向她鞠躬,低声呼喝:“巴别塔光辉永存!”
印姜下颌微抬,平静地从她们面前走过,鞋跟落到红毯,发出闷闷的碰撞声。
盖伊代她下令:“跟上。”
以印姜为首,她身后规整地跟随两列人。
全部都是向导。
巴别塔的参赛队伍里没有哨兵。
高大宽敞的白桦木大门近在眼前,这扇门打开后,她们就要面对帝国来迎接的礼团。
届时,数不清的摄像头会对准这里,她们的一言一行都将被直播出去。
印姜说不清什么想法,只是以自己都想不到的平静缓缓站到门前。侍从恭敬地为她推开门。
随着隔音系统的解除,门外的声音忽地响亮起来。
礼炮、欢呼,庄重的古典乐,即便身为向导,印姜也能感受到门外的压迫感。
数不清的哨兵隐藏在暗处,维持现场的秩序,他们也许并不是故意,但不经意间散发出的信息素与威压构成一张细密的网,无情地盖下。
如果印姜这儿有哨兵,那就会下意识放出威压进行对抗,这是近乎默认的隐性规则,也是对彼此实力的试探。
仿佛没感受到这一切,印姜迈开腿。
她身后的同伴随之一起。
脚步声齐齐落下,近乎一致。
印姜走出门,门外,无数人的目光投向这里。
印姜没有笑。
因为她不想。
第92章
巴别塔拥有一位至高无上的领袖, 外界并不知晓其真实身份,只能通过教内广泛流传的歌谣猜测一二。
黎明之处,万物伊始,“她”跨越时空, 带来安宁福音。
在“她”身侧, 宿命相伴的“执剑人”剑指八方, 为“她”扫平一切障碍, 达摩克里斯之剑时刻高悬在与“她”作对者头顶。
离“她”王座最近的是高举镰刀的“死神”,他为“她”开疆扩土,阴影之下万物陨落。需要时, 他的生命亦可为添头。
传播“她”思想的是慈悲的天使,他代“她”发言, 散播光辉。写下教义的是掌管“司辰之书”的学者,她是“她”的影子, 于三千大道中寻得天机一线。
维护极乐伊甸园安宁的是“她”心爱的猎犬, 成群结队,隐匿在黑暗中窥探外界。
“她”是开始,是终结,命运的丝线随着弥漫的大雾牵引在每个人身上,而“她”将织出完美的结局。
总会有人想试探这位神秘领袖的消息,可一切尝试全部以失败告终。
即便侥幸俘虏了巴别塔的核心人员, 可那些人似乎被完全洗脑, 不论怎样折磨都撬不开她们的嘴。
利诱也好,威逼也罢,即便已经被折磨到神志不清,那些人也只会喃喃着什么“为了伟大理想,为了那些回不来的人, 大家……要生活在……希望中……走向……注定美好的未来”后慨然赴死。
哈哈哈,多可笑,她们不也成了那所谓的回不去的人。
施暴者轻飘飘地不屑嘲笑,并不知道将承受怎样雷霆万钧,不死不休的复仇。
在见证一次又一次决绝,回报与付出完全不相等的血色复仇后,巴别塔用行动向全宇宙敲响警钟——
如果敢伤害巴别塔的任何一人,就算是最外围的普通成员,也必将承受整个组织倾尽全力的怒火与报复。巴别塔会在毕宿五的见证下庇护一切忠于它的人。
过去,人们知道这条铁律,但总会不由得比较:如果是联邦或帝国做了什么,巴别塔敢与其对抗么?
即便是塔内人,也会理所当然地犹疑:只有我自己一条命的话……应该不值得大家付出那么多吧?
看似没有结果的问题在花语被掳走后得到答案。
先是召开新闻发布会谴责这样的行径,后是外交施压,在确认帝国铁了心不放人后,巴别塔毫不犹豫地站到对立面。
没有人觉得巴别塔会做出这样的选择,就像巫澜说的那样,除非这个组织的领导蠢到没边。
印姜偏偏这么做了。
聚光灯闪得睁不开眼,目光凝聚成实质,向导对其中的负面情绪极为敏感,队伍里的一些人强忍不适,不自觉皱眉。
盖伊平静地撑开精神力,承担了恶意与哨兵的威压。
自从巴别塔与帝国合作,他就再也没感受过这样明目张胆的针对。
呵,时隔太久,竟有种恍如隔世般的怀念。
前来迎接的外交大使盖伊很熟悉,在巴别塔与帝国的蜜月期,他没少与这位秃顶的老先生喝下午茶。
这位先生没有一点儿贵族的架子,毫不吝啬地教授了他不少外交知识。
亦师亦友。
蓝发向导脸上的微笑没有丝毫变化,在走流程握手时,先生忽然笑呵呵开口:“萨隆星的红茶熟了。”
这位声名显赫的外交官罕见地说了句与此刻场景毫不相关的话。
盖伊顿了顿,缓缓道:“我们大人不喜欢茶,多谢您的好意。”
他说得不轻不重。
到此为止——
不管以前的情谊多么深厚,在组织的利益前都是那么微不足道。他要舍弃的不止这些……为了巴别塔!
只是,难免有些怅然。
那些喝着红茶融融相谈的无数个平淡下午,会变成再也回不去的过往……也是意料之中。向导的嘴角轻微扯下几个弧度,很快又恢复原样。
他不再与先生对视。
印姜正朝着记者挥手,听到他的话,蓦地转头,平淡道:“你不是喜欢么?”
盖伊眨眨眼。
印姜总算露出到这里的第一个笑,有点无奈:“不用事事顾及我和巴别塔,自己的爱好也很重要。”她朝对面颔首致意,“只是‘暂时’终止合作罢了。”
冤有头债有主,巴别塔总不能迁怒于这个庞大帝国的每一个人。
盖伊领会到她的意思,不由抿唇,对先生轻轻点头:“那就,多谢您的好意。”
只是一个小小的插曲,没有人会注意。
于在场的大部分人看来,巴别塔的领袖并不出众,与诗歌里几乎被神化的姿态不同,她甚至普通到令人失望。
不会是被推出来的挡箭牌吧?其实真正的领袖另有其人?这是他的妻子或者女儿?
先生——帝国的现任外交部长,林书却并不这么认为。
他注视着被向导众星捧月般围在中间的印姜,看着她滴水不漏地将所有试探原封不动挡回去,忽然有些感慨。
即便身为帝国的官员,家族为国王世代效忠,他还是有一种挥之不去,堪称大逆不道的预感。
也许就在他这一代,就会看到帝国的覆灭。
印姜的第一次露面没有迎来想象中平静的结局。
将要离开时,加百列赶来。
元帅的到来似乎给这次会面增添一抹威胁的意味,印姜身后的向导不由警惕,一种“氛围”无形散播开来。
哨兵们有些躁动。
印姜微微抬手。
向导们接到指示,慢慢平静下来。
印姜只是安抚情绪,却没想到加百列盯着她的无名指,面色愈发冷淡。
啊,她还带着订婚戒指……
仿佛生怕他看不到,印姜故意旋转了一下蛇戒,露出镶嵌黑曜石小眼睛的蛇头。她习惯不戴任何装饰品,只少少破例几次。
加百列径直挤进一众外交官中,丝毫不顾及手下哨兵茫然的目光。
元帅大人……为什么和那些文官在一起啊?虽然不知其用意,但既然元帅大人亲自到场,我们也要好好表现!
哨兵们一个个如同打了鸡血般抖擞精神,气势瞬间凌厉。
盖伊额头沁汗,不发一语,独自支撑。
印姜当然不会看着自己人受苦,她垂眼向前一步,再抬眸时,双眼流光溢彩。
更柔和,更密不透风却又源源不断的精神力取代盖伊的屏障,坚定不可阻挡地顶了出去,侵吞着哨兵们的威压。
印姜挑衅地朝加百列挑挑眉。
却没想到元帅大人似乎并不在意这些,只是与林书并肩而站。外交部长并没有不识相的询问他为何忽然到来,只是圆滑的引导二人认识。
加百列向来厌恶叛徒,巴别塔背弃帝国转投联邦可谓是戳到这位冷面元帅的雷点。
林书依旧乐呵呵道:“加百列阁下,这位就是巴别塔的现任领袖,巴别塔拥有双强争霸赛的一个种子队名额,首要前来参加……很少有第三方势力获得这个资格,对吧?”
加百列盯着印姜,随口答:“嗯。”
这样直勾勾的眼神,不是调情就是约架,按照林书对加百列性格的了解,应当是后者。为了不让这位领袖感到冒犯,他不由提高声音:“您竟然亲自来巡逻,我还以为皇帝陛下会希望您待在他身边……”
守着他新得到的小百灵鸟。
林书语焉不详,加百列明白他的未尽之意,但也没有多做解释,只是直直向印姜发难:“巴别塔没有接受扫描。”
印姜刚刚才露出的笑一点点消失:“是又如何?”
“帝国不允许任何未通过安全检查的飞船驶入星港。根据法典第421条……”
印姜耐心等他讲完浦发小课堂后才道:“已经驶入了,现在就停在星港,要不我们再开出去?”
实际上,巴别塔的舰队已经得到那位大人同意的无需扫描的特权,林书并不明白加百列为何又忽然来发难,唯一的解释就是他看不惯巴别塔叛离的行径,故意找茬。
但这是找茬的时机和地点么?
军部未免欺人太甚!
林书当即回复:“当然不需要!这么多年的合作下来,我们相信巴别塔不会做出出格的事。”
他的代词从“帝国”变成“我们”。
已经与加百列割席。
印姜弯弯眼睛,正要借坡下驴将此事揭过,就听加百列又道:“背叛……有了一次,就会再有无数次。她的不告而别,就已经代表厌弃……”
它的不告而别?
元帅什么时候对巴别塔这么有感情了?
林书眨眨眼,也不想反驳加百列的话,只是打着哈哈转移话题。
按照流程,他早该接引巴别塔到她们的休息区域了。
现在倒好,哨兵们蠢蠢欲动,只等元帅的一个指令,他们可不会在乎周围的记者和摄像头……
该死。
算了,最差也不过是送巴别塔先在太空停泊一段时间,虽然会落了她们面子,但这位领袖……应该能理解他的做法吧?
林书定定心神,看向印姜。
他望进她稍显愧疚的眼神。
“抱歉,元帅大人的考虑……”
“我要亲自检查一下。”
两句话同时响起,林书下意识停嘴。
加百列面无表情地重复:“我要——检查一下。就你与我……巴别塔,至高无上的领袖……大人。”
最后的“大人”二字被他含在舌尖,仿佛情人私语,轻声吐出。
莫名带着点缱绻。
林书与盖伊同时皱眉,后者当即想拒绝加百列的要求。
开什么玩笑,印姜作为向导怎么能和这个凶名在外的哨兵独处一室,他不敢赌。
而且叫哥哥看到大姐头带个男人回飞船……他之后肯定又要发病。
绝对不行!
“好啊,”印姜点头,“但是我的安全谁来保障呢?”
“我可以戴抑制环。”
“呵,”印姜笑了一声,意味不明,“在我们的星球,所有哨兵都得带抑制环,但依旧会有恶性事件发生。”
加百列定定盯着她,忽而沉默。
他的眼神向来锐利,能从不被重视的私生子爬到一人之下的元帅之位,其中苦楚,只有加百列自己知道。经历得好坏事多了,看人就失去几分情绪。
可现在,那双黑白异瞳的眼睛莫名笼上一层雾,他垂眼,嗓音竟有些沙哑:“你要是不信……不信我,那我就,戴上枷锁,总可以了吧?”
断断续续地说完一句话,每个停顿都好像用尽全力。
如果是其它任何人提出让元帅大人戴上枷锁就为了做个安全检查,那都无需加百列出手,林书自己就会为了帝国的荣光处理掉那人。
太不敬了,我们帝国至高无上的权柄代言人怎能一副阶下囚的样子。
但这是加百列自己说的。
疯了!疯了疯了!他在干嘛?!
林书真的很想将元帅大人沉重的话归为威胁,告诉自己其实他有自己的打法,他这样做一定有更深的用意。可某种猜测已经在他心中生根。
他的情绪向来掩饰得很好。
又回到那条长廊。
哨兵守在门外,防止无关人员靠近。侍从全被屏退,只有她们四人。林书看着元帅大人自己为自己戴上控制哨兵的枷锁。枷锁是稀有材料制成,越施力越韧,如果哨兵非要用蛮力挣脱,扣在腺体的针剂就会自动探入强迫其陷入脱力状态。
脚镣,他弯下腰,不甚在意地扣上。
腿环,有些小了,戴上去后有些勒,林书本想叫副官换一套大点的,但他还没开口,哨兵就敏锐地看了过来。
林书终究什么话也没说。
银白色的腿环勒在腿肉上,腿环外的肌肉因额外受力不由凸起一个小峰,随着元帅大人的动作微微震颤。
摸起来一定很带感。
印姜站在离他最远的地方,抱臂靠墙,看他装扮自己。
腰带,明明穿在衣服外就好,哨兵却偏偏脱下印有繁复花纹的墨绿元帅军装。
可能是不想弄乱吧,林书说服自己。
他又脱下里面的内衬。
只剩薄薄的衬衫,材质有些透,光一照下来,里面的肌肉轮廓若隐若现。
加百列扣上腰带。他是典型的倒三角身材,肩宽腰细,衬衫并不贴身,本来是直直的一条,被腰带一箍,立马贴到肌肉上。
哨兵很少出汗。
加百列又去取桌子上的臂环,仿佛有些渴,他顺手拿起玻璃杯,喉结滚动,大口喝水。
水珠顺着修长的脖颈滑下去,浸透衬衫。
都到这地步了,林书还能有什么不明白,当即找借口告退,走之前,硬拖着盖伊一起。
就剩加百列和印姜两人。
“还戴么?”
加百列问。
“……”印姜懒懒抬眼,“你准备这么久,不让你发挥是不是不太好?”
加百列于是继续,没有外人,他却也没变回那副插科打诨的样子,只是淡淡道:“反正你不信任我,还是戴上吧。”
他这样印姜反而有些不习惯。
一只手戴臂环不太方便,加百列却也没借这个机会求印姜帮他,只是自己默不作声捣鼓。
像是回到最开始她们刚认识时的那样。
印姜想说:倒也不用这么避嫌,普通的小忙我还是可以帮帮的。
但又觉得可能会给他虚假的希望,所以最后只是袖手旁观。
戴抑制环时,加百列遇到麻烦。
他的腺体藏得太深,针扎不进去。
正常情况,腺体都在后脖颈,稍微有些凸出。
加百列不一样,他的在胸骨与喉结间的连接处。
这就导致印姜在咬他的腺体时,可以一览无余地看到他的表情。
她很喜欢他的这点特殊。
所有的抑制环都是给那些腺体在后颈的人制作的,加百列要戴,得费点劲儿。
印姜盯着他。
本来只是简单的动作,他的手指却有些颤抖,扎好几次都没成功。
越急越慌,越难成功。
“加百列,”印姜忽然唤他,男人的唇抿成一条直线,动作停下来,却不看她,“我帮你戴。”
她其实可以说:“不戴也行。”
或者给他指明位置,毕竟没人比她更熟悉那里。
但她说:“我帮你戴。”
势必会有肌肤接触。
很更亲密。
更符合他的预期。
加百列走向她 ,顿了顿问:“我要跪么?”
“跪什么?”
“不然你怎么给我戴?”
印姜耸肩:“你想跪就跪呗。”
“不是我想不想,是你要不要。”
印姜慢条斯理地取下蛇戒放进口袋里,平静道:“跪下。”
加百列脊背猛地一颤,近乎刻板的以不能更标准的方式跪在她身前。
做完这一切,他缓出口气,总算看她,眼里泛出笑意:“你这点还是没变。”
“xp嘛,天生就是这样。”印姜轻摸他喉结下的皮肤,感受到那里刚泛起热意,就立马将抑制环的钢针扎进去!
加百利的呼吸重了几分。
印姜后退到合适的社交距离,若无其事道:“请吧,元帅大人,不是要检查么?你想查什么?”
“查……”加百列的表情忽然阴沉,语调却依旧上扬,“查你有没有偷偷带着你的小美人儿来。”
小美人儿……不会是说巫澜吧。
这两者怎么看都牵扯不到一起。
印姜倒吸一口凉气,像是被发现秘密后的惊讶。
加百列没有要起身的意思。
调出来了说是。
印姜示意他起来,加百列才不甘不愿地站起,走到她身边:“你不喜欢这样了么?”
感觉他对有什么错觉啊。
不如说,从刚认识开始,他就带着很深的误解啊。
印姜想纠正他的想法:“不是,你为什么会觉得我喜欢这样?”
“因为你对那条龙就是这样的。”
印姜哑口无言,只能无力地解释:“其实不然,我要辩解一句,我对他那样是有原因的。你这样说对我也太不公平。”
印姜对着舱门进行身份验证,门开,加百列生怕她给自己的小美人儿提醒,自己抢先进去。
他呆站在飞船里,深深呼吸,肌肉不由自主地放松。
这里,太安宁了。
作为一个哨兵,加百列喜欢这里。
印姜看着他脸上阴沉的气息都减轻不少,不免松一口气。
巴别塔的首都星,拥有无限能源的星核,在刚开始,在上面劳作的大部分是普通人。直到后面在达米安的默许下,巴别塔攻破好几个星盗的据点,救出不少向导,这些向导也被集中放置于伊甸,等待达米安的下一步命令。
就是那时,印姜逐渐发觉不对。
主星上觉醒为向导的人越来越多,而她每次到这颗星球,都会莫名安定,仿佛回到母亲的怀抱,回到儿时的摇篮。
达米安来要人时,印姜没给。
她最后将哥哥按在床上,细细密密的吻他额头上的花纹,将他从里到外标记了个遍。达米安来的时候面无表情,心情一般,回去时耳朵通红,腿根打颤,抑制环差点扎不进去红肿的腺体里。
他后面又将利拉名下的向导送了过来。
这就使伊甸这颗并不算庞大的星球上的向导数量到达一个可观的数字。在印姜和花语两位向导的指引安排下,向导们第一次有了对自己生活的控制权。
学习对精神力的控制,了解自己的精神体,明晰对未来的想法。
做完这一切,她们可以自行选择去留。
几乎所有人都留了下来。
向导们如勤恳的工蚁,在这颗星球上铸就理想中的王国。
与此同时,印姜的猜想得到验证。
向导在幸福美满时会不由自主释放出难以辨别的感触,这种感触与精神力不同,是一种还未被仪器发现的事物。
大概就在氧气被发现前,人们称呼它为“燃素”一样,印姜确信有一种“氛”,只有向导的数量到达一定地步,且具有共同的感情时才能出现,它可以诱使普通人觉醒为向导,已觉醒的向导被同化,即便是哨兵也会不由自主被感染。
刚开始,正如印姜说过的那样,即便有着抑制环压制,伊甸上也出现过哨兵强迫事件。但等到中后期“氛”出现后,这样的事就再未发生过了。
而最重要的一点是——当向导的数量远远大于哨兵时,即便不进行净化,哨兵的污染也在自行减少。
印姜隐瞒了这个发现。
在短短的几年里,巴别塔的向导数量到达一个惊人的地步。
印姜感到一种天命,一种普通人在不可逆趋势下无法违背,只能将其归结为自然纲常的无奈,她已经预见未来。
人类在进化。
向导越多,“氛”越强,引发觉醒的向导就越多。向导越多,“氛”越强……
迟早有一天,人们在生下来后就会觉醒为哨兵或向导。
即便那是在成百上千年后。
人类这一孱弱的生物,舍弃太多换来智慧,当猿人第一次抬头仰望星辰,当远古时代碎裂的胫骨第一次愈合,当人们用工具合作狩猎比他们庞大数倍的动物……进化就在不断进行。
如今,在面临异兽出现的危机下,人类迎来二次进化潮。
印姜拍了拍加百列的肩膀:“你还记不记得我们是怎么认识的?”
加百列周身那股冷硬的气息莫名柔和,他回忆着,不自觉露出笑,轻声道:“是双强争霸赛,第三场比赛。第一场你们赢了,第二场我们赢,第三场是生存赛,按最后活下来的人头计分,比赛开始没多久,咱俩就打了个照面。”
印姜点点头,顺着他道:“当时我刚想办法处理完一个b级的哨兵,看到你都有点崩溃。”
“嗯,我本来想直接解决你,但是并不知道你的身份,就思考该怎么办。”
第一场比赛以联邦获胜为结局,印姜没能回庆功宴,只带话给花语告诉她自己一切都好,遇到了以前的熟人,暂时回不去。
尼格霍尔茨不知道印姜为他揽下的这一切,以为她被帝国的哨兵勾走,生了好久的闷气。
第二场比赛,达米安不放人,印姜不得不缺席。
就是在这时,巴别塔走上台面。
第三场比赛,印姜赶在死线前到达赛场,裁判本来想判她出局,在达米安的暗箱操作下没能成功。
来不及联系自己的队友,印姜到了一个陌生的,满是异兽的星系。
这里没有一点儿被科技污染过的痕迹,完全原始,向导在这里并不占优势。
她一落地就遇到帝国的哨兵,使尽解数撂倒他,一抬头,加百列在头顶的树荫中沉默观察她不知多久。
崩如溃啊,家人们觉得我能活下来么?
幸好为了增添趣味性,当时的比赛规则是,每支队伍都会获得一套身份牌,队长可自行安排每个人的身份。身份分为:国王,王后,宰相,领主,骑士,文官,刺客。
阶级分明,一层层排下来。
分好后,身份牌会进入隐藏状态。比赛是积分制,各个小队不仅要在危机四伏的星系中打败异兽活下来,还要相互竞争抢夺其他人的身份牌,抢到还不算完,必须要猜那人的身份是比自己高还是低,倘若莽撞的发起裁决,结果自己的身份比对面低,那不仅自己会淘汰出局,分数也会被对面得到。
印姜到来时,身份牌早就进入隐藏状态,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什么身份。
其实大部分小队会按照实力分配身份,强者为王,弱者为寇。几乎所有身份都能压刺客一头,刺客唯一的用处就是和国王一换一。
没错,最低级的刺客拥有一份特殊能力:以自身出局为代价,发起刺杀,倘若被刺者为国王,国王与刺客一并出局,国王的分数归为刺客所在的小队,倘若失败,刺客所在小队里的国王暴毙出局。两人的分数一同给予被刺者的小队。
风险极大,收获也不算多么丰厚。
彼时,印姜握着手里好不容易得来的身份牌,陷入绝境。
她的刀上全是豁口,枪械里的子弹也不多,唯一能造成高额伤害的大狙也被打飞在几米开外。
加百列来者不善,轻巧地跳到地面:“身份牌交出来。”
印姜一边后退一边拿起小刀,垂死挣扎:“哈哈哈,你以为我没有底牌么?这可是涂满剧毒的小刀。”
边说,她边舔了一口。
虚张声势完,她狞笑着看对面,就见加百列有些茫然地问:“涂满剧毒?”
哦……哦!
她后知后觉地夸张捂嘴:“啊,怎么办我的天我舔了要死要死要死”碎碎念着后退,加百列被这一出浮夸的表演整的没反应过来,就见印姜退到某处,忽地嗤笑一声:“嘛,骗你的。”
她举起草丛中的大狙,瞄准。
霸道的能量聚集,加百列后知后觉举手投降:“我认输,别杀我。”
她才不会吃这套!
“反正我的身份也不算重要,我可以把身份牌给你。”
一个s级的哨兵说自己身份不重要,帝国的小队又不是傻子!
见她不信,加百列补充道:“我没有精神体,只有身体素质到了s级,我是个‘残缺品’。我不想被这样处理掉。”
这话说的有意思,印姜偏头:“你和我叭叭这一堆没用,我又不是什么心善的向导。”
枪响,加百列的身体被洞穿。
伤处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他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大洞,平静道:“原来不会死啊?”
“死鸡毛,你都s级了。”一击不成,印姜拔腿就跑。
她逃,他追,她们插翅难飞。
最后的结果是印姜被俘虏。
加百列说得可怜,但光凭□□素质就够印姜喝一壶。印姜被捆成个毛毛虫样。
哨兵少言寡语,抗着她回营地。
印姜成功成为珍稀动物。
知道她脾性的帝国哨兵第一场比赛就死完了,剩个查尔斯也已经弃权。
印姜装得一副柔弱无助,哭唧唧求他们别伤她。于是比起哨兵们最常使用的直接卸掉手脚的处理方式,印姜最后只被用特制的钢绳捆起来。
唯一见到她毫不犹豫解决哨兵的加百列走到一边,并不与队友们交谈。他与这里格格不入。
哨兵得到向导,况且是敌对的,想做什么无需多说。
印姜的精神力被榨干,头疼得躺尸。
好不容易挨到晚上,哨兵们去帐篷里睡觉,只有加百列守夜。他坐在篝火边,脸上影影绰绰,眼神如一潭死水,有些吓人。
印姜蠕动到他旁边:“哥们儿,给点儿吃的。”
“不用。”?
加百列看向她:“你很快就会死。”
印姜面色不变:“那也得给我吃的吧?死不死和我吃饭有什么冲突。”
有理。
加百列起身去拿食物,随手放到地上:“吃吧。”
食物沾上泥土,印姜盯了一会儿,忽然问:“你故意的?”
加百列没回话,继续发呆。
印姜又往前蠕动,好不容易凑近,勉强撑起头将下巴放到他腿上。忽如其来的重量唤醒哨兵,他后知后觉看过来。
印姜朝他弯弯眼睛:“你的游离好严重,我是向导哦。”
“哦。”
“我可以给你治。”
加百列停顿许久,才道:“没必要。”
“你在想什么?”
加百列不回话,又陷入游离。
他都这样还不异化,印姜想给他竖大拇哥。
趴了一会儿,脖子酸,印姜眼珠子滴溜溜转了转,耶耶自阴影中走出。
肉垫落在泥土上,声音并不响,加百列却瞬间看过去。
“你的精神体?”
“昂。”
他拍拍大腿:“过来。”
小狗啪嗒啪嗒吐着舌头跑过来,没有一点防备,全然信任。
下一秒,印姜猛地吐出一口血。
加百列甩了甩手上的血,平静道:“我讨厌精神体,收回去,别在我面前显摆。”
这怎么收,它死了啊,你蠢么?
印姜咳嗽着吐血,精神体的死亡带来反噬,加上早就被榨干精神力,她的状态很差。
有蝴蝶不知从哪飞来,落到小狗稍显干涩的鼻尖,轻扇翅膀。
加百列愣了愣,问出一个显而易见的问题:“它死了?”
印姜不怒反笑,“嗬嗬”地吐血,血浸透她枕着的衣裳,她忽地道:“看在大家都没精神体的份上,给我吃点儿东西。”
加百列疑惑。
“你不生气?”
“气。”
“不恨我?”
“恨。”
“那你还求我?”
“不冲突吧。”
哨兵思索片刻:“也是。”
于是他托着印姜的下巴,堪称轻柔地放到地上,又去拿了一些食物。
将食物抓在手里,又让印姜回到刚刚的姿势,他投喂起来。
只是动作太粗暴,印姜几乎没办法咀嚼,全部硬吞。她恨恨咬着嘴里的手指。
加百列问:“怎么了?”
“我自己吃。”
“不行。”
印姜没有再挣扎。
她觉得自己迟早被折磨死。
加百列又问:“你怎么还在吐血?”?
你杀了我的精神体,问我为什么吐血?
印姜气笑:“我的精神体死了。”
“我的也死过啊,但我难受一会儿就痊愈了。”
“我是个向导。”
不是牲口一样的哨兵。
加百列总算顺应她的想法,放缓了喂食的动作。
她给他一枪,他杀她的精神体。
明明干出的都是伤害彼此的事,他们俩却好似至交好友般在篝火旁互动。
印姜吃了一会儿,还是觉得这位哥比那些哨兵好相处多了。
至少她在这儿是个人,不是“向导”的代名词。
她缓了缓,问:“我能问问题么?”
“问。”
“你精神体咋了?”
“被吃了。”
什么玩意儿?
印姜不能理解,听他讲:“因为据说吃了会治愈一切疾病,就被吃了。”
停停停,这是人话么?
“谁吃的?”
“不知道。”
印姜面目扭曲地压下痛叫,再次发问:“那你杀我精神体干嘛,你去杀那些人啊。”
“打不过。”
“菜。”
她挣扎着想离他远点。
加百列看她蠕动,忽然道:“我给你解开吧。”
有这么好心?
还真就这么好心。
松了绑,印姜抱起耶耶,轻轻抚摸它发凉的尸身。
只要主人活着,精神体就永远不会真正死亡,它们会陷入沉睡,直到某一天,再次苏醒。
对于其他人来说,这个某一天并不确定,可能是下一秒,也可能是永远。
对印姜,这是个定值。
48小时。
48小时后,她的小狗还会回来。
她轻吻小狗的嘴,满是歉意。
对不起啊,用你给哨兵施加暗示,很抱歉,我没照顾好你。
第4次没有照顾好你,耶耶。
风吹起它的毛发,像大团的蒲公英。
加百列看了一会儿,问:“我可以摸摸么?”
“不行。”
非常坚定的拒绝。
印姜将耶耶往怀里抱了抱:“你好意思么?它刚刚那么信任你。”
加百列于是不再多说什么。
后半夜,印姜抱着耶耶昏昏欲睡,小狗的尸身耗尽最后的能量,忽然溃散成大片光点。没了支撑,印姜一个脱力,猛然惊醒。
抬头,身边空无一人。
加百列不在。
此时不跑,更待何时!
印姜放轻动作,朝来时的方向逃。
那里有之前的脚印,不需要费劲隐藏踪迹,只要走出一段距离,她就有自信不被发现。
雾气蠢蠢欲动。
没走几步,脚步慢了下来。
她看躺在地上的加百列。
“你在干什么?”
哨兵浑身是血,头和脖子只有最后一点皮还连着,将死未死。
他的嘴唇蠕动片刻,吐不出话。
他是自己把自己弄成这样的。
印姜只想逃跑,在补刀和快溜中选择后者。
只是没走几步,她又退了回来,端详着伤处。
和他之前掐耶耶的手法一样,只是下手更重,重到像是和自己有仇。
印姜妄图揣测他的想法,试探着问:“你不会,不知道那样做会杀死耶耶吧?”
他垂眼。
“你不会,不知道人是很脆弱的生物,精神体也是,很容易就会死吧?”
他说不出话。
印姜也不需要他的回答,他刚刚下手的时候触摸到耶耶。
这就足够了。
印姜抚上他的脸颊,想赌个大的。
她进入了他的精神图景。
最后,她们之间的链接是被外力断开的。加百列的队友发现她们失踪,出来寻找。
他们以为是印姜控制加百列伤害自己。
印姜被锁进笼子里。
晚上,加百列都伤成那样,还要守夜。月上中天,他来找她。
印姜萎靡不振。
加百列的精神图景……很恶心。
里面承载的东西,很恶心。
过不了审。
这个哨兵没有是非观,因为生下来就被当物件养,虐待是家常便饭,死亡是亲密好友,但凡他的身体素质差一点儿,早就该归西了。
这次比赛是他第一次离开那个炼狱。
一直以来的违和感得到解答,为什么一个s级的哨兵会觉得狙击枪能杀他,为什么他杀了耶耶还要她收回精神图景……
他根本不知道自己的力量有多强。
印姜忽然不怨他了。
加百列的伤好得七七八八,平静地问她:“你昨天想逃跑?”
“那不显而易见。”
“为什么没跑。”
“显而易见。”
“你看到我的精神图景了,有什么想法?”
“见。”
他的眉眼不自觉下垂。
印姜补充道:“太见了那些人,你能忍我不能忍,我看不惯。”
加百列说:“我没有在忍。”
“你有,你只是习惯了忍耐。”
他不说话。
“兄弟,我不怪你了,我给你摸我的小狗,我会治你的游离,我教你正常人该怎么处事,合作不?”
印姜隔着栏杆与加百列对视。
明明她才是阶下囚,但某一瞬间,她觉得被禁锢的另有其人。
加百列摇头:“我不蠢。你想从我这儿得到什么?”
你分明蠢死了!
“我是大发善心!”
“真的么?”
印姜语气弱了几分:“百分之80的大发善心,你就说合不合作?虽然我们只认识两天,但我觉得与你一见如故。”
“我也是。”
他学着她,说了四个字。
“一见如故。”
从互相伤害到确定合作,印姜用了两天。
而从确定合作到彼此信任,印姜用了半年。
半年,其实早就超过第三场比赛的时限,但没有办法,后面发生的意外使她们被困在这颗星球上。
确定合作后,印姜悄没声地修起加百列的精神图景,力求让自己的合作对象回归巅峰,好在逃跑时多一份把握。
她们只在夜晚才得空交流,加百列几乎没有时间睡觉,失去精神体与他个人尴尬的身份使他在小队里是不被重视的一分子。
他被养的太听话,从前是听他父亲,被父亲送来后又被下令服从队长。
这个小队的队长只有a级,刚开始对他毕恭毕敬,察觉到他的言听计从后就变得放肆起来。
加百列几乎包办一切。
印姜作为旁观者都觉得是可忍孰不可忍。
她在某一个夜晚语重心长地教他:“别太听话了,你要遵从内心的想法。”
加百列听进去了。
清透的月光下,他先伸出手指摸了摸印姜的眼睫,一触即离,轻得像微风拂过。
然后,他转身进帐篷,杀光了里面的人。
实力差的太大,完全是单方面的屠杀。
帝国的贵族老爷当然不可能没有后手,加百列身体里的剧毒发作,就算安炸药,s级也有可能活下来,但毒却不一样。
加百列真的会死。他奄奄一息,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看印姜,仿佛要将她烙印在脑海里。
印姜撇撇嘴,在他说出什么道别的话前给他将毒吸出来了。毒嘛,她熟啊。
就像最开始说得,她说:“这是一把涂满剧毒的小刀。”
她还说:“骗你的。”
其实“骗你的”才是谎言。
那把刀真的涂满剧毒,只是印姜免疫了毒性。巫澜自己就是用毒好手,深知那玩意儿的危险,他生怕自己的学生暴毙在外,早早训练印姜的耐毒性。
加百列因后遗症趴在地上不能动弹,印姜坐在篝火边守夜。
倒反天罡了属于是。
加百列肯定是疼的,只是他习惯忍耐。
印姜看着他手背凸起的青筋,叹了口气,召唤自己的精神体好说好商量:“我不是独裁者,你要是还记恨着不喜欢他……”
没等她说完,小狗吐着舌头啪嗒啪嗒跑到加百列身边,伏在他身上,厚重的毛发盖下来,暖呼呼的。
它的鼻尖湿润润,轻轻蹭了蹭加百列的后脖颈。
加百列僵住。
一动不敢动。
也可能是毒性发作动不了。
印姜将他的上半身捞到怀里,拍了拍他的脸颊,满是笑意道:“没办法,我们家小狗心太善,不计较你的所作所为。”
一如那晚,他的脸上影影绰绰,篝火的火星忽然炸开,声音在寂静的夜晚里莫名响亮。
不同的是,哨兵的嘴角僵硬上扬,像模拟人类的伪人,露出一个比哭更难看的笑。他的眼里全是印姜。
那晚,印姜成功收复新的小精灵,她搜罗满满一兜身份牌,寻思接下来找自家队友。
没成想,意外比第二天的阳光更早来临。
黎明快要到来前,印姜闻到一股难闻的气味。刚开始以为是尸体传来的,但很快就意识到不对。
月亮蒙上一层不祥的雾,加百列面瘫似的脸上没有表情,他平静道:“在旋转。”
印姜还在思索他是什么意思,下一秒就不由自主地惊呼:“哥们儿,这不是旋转,这地震!”
大地晃得厉害,天空像碎成一片片,加百列还因剧毒无法动弹,印姜带着他纯粹是拖累。
她们身边的地面上出现好几道裂缝,树木倾倒。
印姜得跑。
她几乎没有犹豫地离开,徒留加百列一个人躺在原地。
说不清是什么想法,哨兵看着天空,只觉星星都消失了,显得夜幕空落落的。
没一会儿,印姜跑回来,迅速拿之前捆她的钢绳将加百列缚在她身上,背起哨兵就跑。
全世界都在震,她其实也不知道去哪,只是想着,尽量去树少一点,有水源的地方,这样就算被埋到地下,也能撑几天。
可她对地震的认识还是不足。
她刚走两步,大地就裂开,像被横劈成两个世界,她这一边维持原样,另一边却轰然倒塌,露出深不见底的空洞。
掉下去会死,摔死,挤死……
印姜眼疾手快地抓着已经成为悬崖的崖壁,掉在半空。
加百列动弹不了。
她带着两个人,上不来,不想下去。
大地总算不在晃,印姜知道得趁余震到来前上去。
她没力气。
加百列说:“把我扔下去吧。”
印姜摇头。
他恢复了点劲,摸索着想解开绳子
印姜叹了口气。
松手。
失重感出现的瞬间印姜有些后悔。
此时的她并不知道,之后的半年里,背后的这个哨兵会与她缔结怎样的情谊。
就像此时的加百列也不知道,为什么印姜宁愿和他一起掉下去也不抛下他。
第93章
坠落……坠落……
失重感伴随呼啸的风而来, 印姜握紧从空间戒指拿出的苗刀,用力捅向岩壁!
她想靠此减慢速度。
火星四起,这无济于事。
手臂麻的厉害,她知道, 机会只剩最后一次。
下落的速度愈发快, 时间快要流尽!
来不及了!
印姜几乎想不管不顾再尝试一次, 肾上腺素极具分泌, 她却眼睁睁看着她们因飓风偏离崖壁。
结束了么?
眼角忽地划过一抹绿意。
是青苔。
这比坚硬的岩石更好施力。
只此一次。
赌!
空中没有受力的物体,印姜无法靠近。
但没有关系,她是个向导。
向导永不会陷入孤身而死的结局。
急剧变化的视线中, 白色的身影忽然闪现。不需要解释,无一丝犹豫, 小狗狠狠一蹬,不偏不倚, 施力到肩膀上。
它朝反方向摔落。
刀尖被茂密的苔藓类植物卷起, 锋利的刃在无尽摩擦中渐渐变钝,刀身绷直,堪堪横于半空。
于印姜而言,她无瑕思索爱刀遭遇的物理变化,双臂因受了两边不同的力成了角斗场,下落的倏然停止使得所有力的碰撞都由双臂承担。
那一瞬间, 她以为血肉会从中间撕裂。
但没有, 她依旧紧握着刀柄,背着身后全然是负担的哨兵,甚至还在来得及将耶耶收回精神图景。
只要在缓一缓,多给她点时间,容她想出办法……
大地又一次震颤!
毫无预兆, 仿佛老天爷见不得她安稳。
头顶有小块碎石掉落。
印姜顿感不妙,猛抬头。
视网膜中,一抹黑影愈来愈大,以势不可挡的架势直冲她们而来。
松手会摔死,不松手会被砸成个二维生物。
哈。
巨石近在眼前,印姜听到自己胸腔发出的笑声,她举起手。
真奇怪,她本来以为已经没有力气了……
手中的脉冲炮枪口露出微光,在死亡将近的这一瞬间,印姜忽然内心平静。
来之前,达米安与她链接。
他的那些精神体像是夜晚坠落凡间的星辰,于花丛中翩翩起舞。印姜吻上达米安的额头时,感觉到这个哨兵让渡了权力。
蝴蝶齐齐向她飞来,融入阴影中。
——达米安会庇佑她。
可印姜不想死。
不能死。
不应该死在这里。
即便不会死,也会下意识挣扎,这是生物的本能。
短期内只能使用一次的脉冲炮充能完毕,一道极细的光线从枪□□出。
有点像以前逗猫用的激光灯。
她注视那道光线碰到坠落的巨石,时间似乎在这一刻凝滞。
手指骨节攥得发白,向导平静嘱咐:“闭眼。”
话音刚落,刺目的红光亮起,紧随其后的是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巨大的冲击力使得二人如空中悬挂的旗帜般来回摇晃,印姜几乎要脱力松手。
好在没有。
齑粉洋洋洒洒飘落,她却生不出侥幸的心理。
摇晃还在继续,如果不找个安全的位置,迟早还会有下一块,下下块石头。
幸好,岩壁被炸出一个洞。
只要她能背着加百列向上爬几百米,躲进人造山洞里,就可以歇一口气。
只是几百米。
区区几百米。
平常出去扔垃圾都要走几百米。
能有多难。
她想,手臂却不听使唤。
它们怎么能先畏怯呢?
太不中用了,太弱小了。
她狠狠咬进血肉,跟自己较劲,疼痛之下,瘫软的肌肉总算提起点力气。
左脚抬起,同时右手也一起抬。
然后是右脚左手。
左脚……右手。
右脚……右脚,左……左手。
向上爬。
身后的哨兵呼吸轻微,几乎像不存在。
印姜几乎开始怨恨他。
为什么呼吸,为什么存在,为什么一点用都没有。
都怪他!都怪他!凭什么救他,又不是她造就的这一切!
左脚,右手。
算了,左手也行。
缓缓……一会儿就好。
汗珠滑进眼眶,她想哭。
不哭不哭,印姜最棒了!
目的地是那么遥远,仿佛中间的那段距离是天堑。
印姜想:等比赛完,回去我要睡三天三夜。
要让花语讲睡前故事,哼歌给她听。
要……
右脚,左手。
速度太慢了。
余震,落石还有体力的流逝。
加油,快了。
印姜,很快了,不要在意□□的痛苦。
听我的,你快到了,只要爬上去,你们都能活。
……可我本来就不会死啊?
向导开始流眼泪。
达米安哥哥会保护我,我没必要这么坚持。
摔下去,疼那么一下,然后哨兵就会派人来接她。
到时候,柔软的床,香甜的梦,永恒的安全感,这些都唾手可得——你到底在坚持什么?印姜!
向导吸着鼻子又继续往上爬。
我不想任由他死。
这个哨兵,没有人在乎他会不会死。
如果掉下去了,他怎么活。
他的一条命都压在我身上。
我只是,想救一个人。
她不记得中间有多少次想放弃。
但是她背着的人还活着,呼吸着,心跳沉重稳定地跳动。
她不能,放下他。
她们都应该活下去。
爬进山洞后,印姜嚎啕大哭。
其实也没力气哭太大声,只是眼泪往下掉,喉咙发出痛苦至极的压抑声音。
哭一会儿起来,擦擦鼻涕,检查加百列的身体状况。
自始至终,青年都用一种很奇怪的眼神看她,仿佛她是什么珍稀动物。
印姜没管,给他背后的伤止血。
刚刚的余震中,哨兵成为她天然的□□屏障,大部分石头都砸到了加百列身上。
他本应该立马痊愈。
毒阻碍了他的自愈能力。
印姜的空间戒指里有药,她节省地给自己手臂上抹点儿,然后估摸着量涂在加百列身上。
哨兵的身上全是疤。
印姜涂完,把他往自己怀里一拉,拿外衫盖在两人身上,召唤耶耶注意着点儿余震,倒头就睡。
她的梦里什么都没有。
一闭眼一睁眼,几个小时就过去了。
加百列没睡觉,她一醒就立马看过来。
“你不睡?”
她沙哑着嗓子问。
“不。”
“刚刚有地震么?”
“有。”
印姜皱眉:“为什么不喊我?”
“影响不到我们。”
印姜走到山洞边往下望,云雾缭绕。
“你觉得救援什么时候会来?”
加百列没有回答,印姜转头看他。
哨兵的脸上平静至极,淡淡道:“不会有救援。”
“一个b级的向导与没有精神体的s级哨兵,帝国确实不干这种不划算的买卖。”印姜点头同意,“不过没关系,我的家人和朋友会来的。”
她没想到,这一等就是半年,甚至直到最后,她也没有等到救援。
之后的几天,加百列总算回复到普通人的水平。
依旧很弱就是,半夜会被冻醒的那种。
印姜发现他瑟瑟发抖是在耶耶寸步不离地贴着他后。
哨兵畏寒,印姜觉得只是有点凉快,他却冷得全身都起鸡皮疙瘩,贴在山洞最里处蜷缩着。
那时,印姜已经捡周围的苔藓类植物琢磨着搓成了绳索。她做过最坏的打算,实在不行要先想办法从山洞下到地面。
耶耶一直贴着哨兵,她以为是小狗粘人,本来想喊它不要打扰人家,结果往那边一看,棕发的青年嘴唇冻得发白,呼吸轻浅。
她才恍然大悟:哨兵现在全部的能量都用于自我修复,没有多余的供给身体发热。
于是将衬衫脱给他,自己穿个运动背心继续错绳子,边搓边回想钻木取火的方法。
加百列的目光一直落在她后背,直到好长一段时间后,他才试探地捡起地上的衣服,披到后背。
“你要说谢谢。”
印姜教他。
“……谢谢。”
外套和衬衫没那么抗寒,主要起个心理作用。山洞太潮湿,他还是冷。
印姜钻了几个小时,总算忍不住问加百列:“你信什么神么?”
“我们,父亲……与我应该都是诺玛神的信徒。”
“好,”印姜摩拳擦掌,朝天五体投地道:“尊敬的诺玛神,请给我火,谢谢。”
然后她再钻。
真给她钻出来了。
她护着快要熄灭的火星,眼疾手快地吹气,点火。
苔藓太潮,烧不起来。
印姜实在舍不得那点儿火星,先割自己的头发。
头发不耐烧。
薅耶耶的毛。
小狗不情不愿,但还是奉献。
也不行。
印姜抓紧找石头堆起石坑,把火存里面。
她需要能烧的东西。
加百列提出建议:“我的皮肉……”
“不行!”
什么跟什么,去去去。
他于是有些不开心地坐到一边,看印姜忙前忙后。
哨兵精通潜入、暗杀、战斗……但他不知道怎么保护快要熄灭的火星。
他不知道保护。
印姜最后没办法,将自己好不容易搓成绳子的干苔藓扔进去。
几天来的成果付之东流,她挠挠后脑勺无奈地笑,招呼加百列:“去暖暖。”
以往的夜晚,印姜会争分夺秒地睡觉。但今天有火,有热,有光,她坐到加百列身边,教他怎么搓绳子。
向导捏起大团苔藓,用劲揉搓,汁液混杂水泡破裂后的细胞液,顺着手腕滴落。
加百列看她满是划痕的掌心,全是伤。苔藓太粗糙,她的皮肤太嫩,这么几天下来,皮肤破了又好好了又破。她却似乎没有感受到,干得热火朝天。
完事后,印姜抬头朝他笑,挥了挥手中的绳子:“就这样,简单吧?”
加百列说:“以后都我来做吧。”
“不行,太慢了。”
他抿抿唇,手指伸出,犹疑试探地点她掌心:“你受伤了。”
“这才哪到哪儿。”
“我可以干两人份的活,晚上也不睡。”
印姜想了想,总算同意。
加百列僵硬地朝她勾勾唇,开始干活。
出乎他的意料,印姜没有去休息,抱起耶耶往山洞口走。
加百列不甚在意,继续手中的工作。
向导是一个人回来的。
小狗消失不见。
加百列后知后觉地看印姜,她怀里什么都没有。他又朝她身后看,空无一物。
山洞里只有她们两个人。
“耶耶——?”
他喃喃。
印姜疲惫地弯弯眼睛,还没开口,血先吐出来。
“你把它丢下去了……”
印姜不说话,靠着岩壁往下滑。
加百列虽然不能理解,但还是下意识往她身边赶,扶着她无措地擦嘴角的血,质问与安慰不知先说哪个。
他不会安慰人。
所以他质问道:“你怎么?为什么——”
“来玩个游戏,”印姜往地上啐了一口血沫,“猜猜我的小狗怎么死的?”
加百列说不出话,他只能盯着印姜,想捂住她的嘴。
“小提示,不是摔死哦。”
“别这么……”他不知道怎么形容自己的心情,他只是觉得,不应该让她这么轻飘飘地诉说精神体的死亡。也许是他脸上的表情太可笑,印姜捏了捏他的脸:“是我的精神体没了,你这么难过干什么?”
原来这样的感觉是难过。
加百列眼尾低垂看着她,小声道:“是我非要揽活不听话,你不高兴了?不听话你就惩罚我,不要对……对它这样。”
他好委屈。
印姜开始翻旧账:“你又不是没杀过它……”
凭什么质问我。
她没能说出后半句话,因为加百列看起来像心口插了一箭,嘴唇颤抖,嗫喏着说不出话。
哪怕是中毒以为自己命不久矣,他都没露出这样绝望破碎的表情,好不容易被火烤的泛起点血色的脸倏然变白,不成调地解释:“不是……我没想,不……你打我,你打我吧,你往这边下手,会更疼。”
他拉扯印姜的手,很难想象几乎失去所有力量的哨兵能在那一瞬间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印姜差点顺着力把他眼珠子抠出来。
她只能下了点命令:“别动!”
习惯服从的哨兵瞬间停止。
他惶恐到极致,体现在眼眶不断流下的透明液体。
下眼皮被划开一道小小的伤,沁着血珠。
差一点儿,那双琥珀色的澄澈双眼就要被毁了。
加百列事实上就是一个刚诞生到世界的婴儿,几乎没有什么生活常识,也从来没感受过人间的温情。只有印姜和他说话,给他食物而不鞭笞他,给他温暖而不惩罚他,教他知识却不索取什么,与他交谈却不命令什么,她救他,即便他没有用,她治他,即便自己也受伤,她原谅他的过错即便他没有道歉,她同意他的要求即便他无法回报。
没有印姜,加百列会困死在这个山洞,可能会冻死,可能会生生饿死。
他活不了,印姜是他的救命稻草。即便凭着动物般的生存本能,他都比世界上的任何人更恐惧她的离去。
印姜没了开玩笑的兴致,无奈解释:“我把耶耶丢下去,是为了印证一个想法。我觉得很奇怪,为什么一颗即将灭亡的恒星会忽然地震,为什么因为地震一分为二的岩壁上早就长满青苔,为什么我们坠落那么久还没有触及地面……你不觉得有问题么?”
加百列下意识摇头,注意到她的表情,又犹豫点头。
印姜只能教他:“苔藓不可能在完全没有光照的情况下生长,所以,只能是周期性的。周期性地震,地貌改变,才有可能让这些植物苟活于夹缝中,耐心等待阳光再次照耀,迎来下一次生长的爆发。
耶耶不是摔死的。我能感受到它的痛苦,它是窒息而死。”
印姜没有再露出那副安慰似的笑,她垂眼,叹口气,揉了揉加百列柔软的棕发,给出结论:“什么地方会没有空气呢?除非它那么倒霉恰好落进地洞,但即便如此,它也该摔死,除非……”
“太阳”——发光发热的恒星再次升起,世界再次陷入它无私和煦的温暖下。
印姜咽了口口水,继续道:“除非,它是飞向了太空。”
她鼓励般拍了拍加百列的脸颊,“我想你是对的,之前你说在旋转。我没理解。现在我明白了,它确实在旋转。”
她们所在的这颗星球,不,这两颗星球,仿佛母亲与孩子,外面的星球包裹里面,如果没有意外,人们应该会一直以为这里只有一颗星球。
但宇宙中充满巧合铸就的奇迹。
随着时间的流逝,“母亲”已经走到寿命的尽头,它在旋转解体,而它的孩子,那新生的星球,会释放出多年累积下的能量。
“我们必须想办法离开,在外面的星球彻底解体前,不然,就走不了了。”
新生星球的引力还不够强,所以她们才会无尽跌落向外太空。在这里,向上是地面,向下才是天空。
印姜说着说着有些毛骨悚然。
假设那时她选择放弃,任由自己“跌落”。
那,她就会在真空的宇宙中一次次窒息而死,甚至可能会被周围的恒星牵引拉扯,跌入无名的星系。
达米安能找到她么?
更坏的可能,倘若她被那如”太阳”般的恒星吸入,燃烧,痊愈,届时,不死就不再是祝福,而是无休止的折磨!
幸好——
她揪着加百列的脸皮,看他露出懵懂的眼神,仿佛自言自语般:“听不懂没关系,你只要知道我会带我们回去就行。”
青年总算意识到她没有生气,不自觉笑,僵硬感没那么重,学着她的语气:“我们回去!”
犹豫了下,第一次发出疑问:“回去,一直在一起?”
印姜不置可否。
加百列愈发开心,眼里尽是孺慕,他用全然信任,宣誓般庄重的语气道:“我们,会回去,永远在一起。”
印姜移开视线。
她始终认为等逃出去后她们就不会再有任何关联。
第94章
此后, 印姜与加百列在坍陷的赛事星上度过了平淡的生活。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绳子越来越长,在地上堆起高高一座。
加百列不会问“为什么这么做?”,他的概念里没有质疑, 印姜令他如何, 他便乖乖听从。
像活死人。
印姜耐心地教他感受。于精神图景, 她怀抱小加百列清扫满地的血肉与污秽, 竹竿似的男孩全身伤痕,即便没有任何人碰他,新的伤口也在源源不断浮现。
哨兵的能力太过特殊——“与汝共苦”, 无条件承担契约另一方的全部苦痛。
他被逼与许多达官显贵签订契约。
从很小的时候开始。
加百列觉醒的时间很早,如果好好培养一定会大有作为。但是他的前半生都泡在医疗舱里, 竭尽全力地活着。
印姜不知道怎么安慰他,又或者说, 加百列并不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好, 在他的观念里,比起用坏的其它人,他的机能至少都在及格线以上。
换句话说,他不会被返厂销毁。
这就很好了。
所以天天搓绳子,不饿肚子,不受伤, 不疼……这样的生活很棒。
印姜也很棒。
给他讲故事, 她通常会提出一个情景或假设,听他怎么解决。
“如果有一列失控的火车前方,有一个岔口。一条轨道上绑着五个无辜的人,另一条轨道上绑着一个无辜的人。如果不改变轨道,火车将压死五人;如果改变轨道, 将压死一个人,作为车长,你会选择哪一条轨道?”
“什么是火车?”
印姜噎了一下:“可以当作一种交通工具,就像飞船。”
“我拥有选择权么?”
“当然。”
加百列的手上动作不停,俨然一副熟练工的模样,放到过去可能还会被封为“搓绳仙人”什么的……当然,那是在她的世界,印姜发散着思维。
青年思考的时间有些长。
多余的绳索粘连青苔充当屏风堵住洞口,夜晚的寒风吹不进来,篝火散发着暖意,印姜有些瞌睡,但加百列还没有回答。
岩壁上的六个多“正”字表明她们已经在这颗星球待了个把月。
“我会选择……不改变方向。”
加百列犹豫地回答。
明明印姜并不会对他的答案有什么负面反应,可加百列就是改不了的紧张。
“即便轨道上的人更多?”
“对。”
印姜没有说话,继续搓绳子。
加百列等了一会儿,低声道:“你呢?”
这么多天的相处下来,他明白印姜不会伤害他的道理。
所以他敢问。
“啊——其实之前也有人问过我这个问题。不过我思维比较跳脱,先问了她‘火车上只有我一个人吗?周围有没有村落或者人群聚集的地方?’之类的问题。在得知车上只有我一个人,铁轨是废弃的,周围也是荒无人烟之后,我才给出了答案。”
加百列停下手中的动作,看向她。
“我说,我会开着火车驶出铁轨,不伤害任何人。”
“然后呢?”
“她说我作弊,让我必须选一方。”
“你选了……哪一边?”
加百列又开始紧张。
“哪边都没有,我抱着她撒娇,等她从我怀里挣脱时早就忘了这码事了,”印姜朝加百列耸耸肩,“不用老是那么紧张,这只是个问答游戏,如果你实在不想回答,也可以冲我撒撒娇跳过问题啥的。”
加百列歪了歪头:“撒娇是什么?”
“呵,你现在这样就算。”
“那我之后可以跳过问题么?”
“理论上要现场撒娇现用,不过念在你还是新手——姐给你放放水!”
印姜宽宏大量地点头。
加百列学着她的动作点头,做完,唇角不自觉上扬:“谢谢。”
印姜之前说过,“如果对她的一些举动觉得手足无措,心里满满胀胀,不知如何是好的话,就说‘谢谢’。因为那是他觉得感激。”
他很认真地盯着印姜的眼睛,又重复一次:“谢谢!”
“不用谢,小事。”
她们继续搓绳子。
山洞变得安静,可这份静谧没持续多久,加百列忽然道:“其实我不是真的想选五个人。”
“哦,那你真心想干什么?”
“我能先问问题么?”
“问。”
“这个火车,就像飞船一样,完全被我控制么?我可以选择怎么操控它?”
“是。”
加百列平静道:“那我要开着它去贵族最多的地方,撞进去。”
看来他并没有理解火车只能在铁轨上运行的机制。
印姜点点头:“挺好的,那你之后想做什么?”
“杀了所有贵族。”
“还有呢?”
“杀了所有让我疼的人。”
“不止吧?”
加百列看着熊熊燃烧的篝火,声音不变:“杀了所有人。”
仿佛儿戏般,他说出内心的想法,面上没有一丝波澜。
“所有么?那我要想办法离你远点了。”
加百列当即跳脚:“当然不包括你!”
“可我也是人。”
“那我要改一下,杀了除你以外的所有人。”
印姜搓完一整条绳子,拍了拍手,打着哈欠招呼耶耶过来:“可是加百列,如果世界上的人都死光了,我也活不了。”
“……?”
青年满脸疑惑,不着痕迹地往她身边挪近。
“我有喜欢的人,在乎的人,深深爱着的人……如果你杀她们,我就会因为悲伤过度而死。”
“那我不动她们……就好了。”
他小声嘟囔。
“可我在乎的这些人也有自己在乎的人,你杀了她们在乎的人,她们也会像我一样死掉的。”
“那我也不动她们在乎的人。”
“她们在乎的人也有在乎的人,在乎的人有在乎的人,这样无穷无尽地算下去,你谁也杀不了,不论是贵族,还是让你痛的人。”
加百列的表情凝固了,他低着头凝视双手,连搓绳子的动作都变慢下来。权益良久,他才开口——
“那我,就谁也不杀了……”沙哑的尾音像风止后渐渐停摆的风车,低不可闻,可随即他又迅速接道,“可是!你要一直在我身边,不然你一消失,我就去杀人!”
印姜笑了。
在加百列紧张混杂着委屈的表情中,她说:“你是不是误解了什么?我又不是让你不要复仇。”
青年后知后觉地瞪大眼睛。
印姜耸了耸肩:“我只是想告诉你:一定要分清自己是因为什么去做那不可挽回的事。你仇恨整个世界,可并不是世界上的每一个人都与你有仇。”
“我只是觉得……很痛苦。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嗯,我知道。”
山洞又一次陷入平静,打破这份平静的还是加百列。
“我会很听很听你的话,所以可不可以别离开我?”
印姜没有给他答复。
这样的问题每天都会重复一次。
印姜以无声回应,加百列可能因此有点不安,可印姜一直都在他身边,所以感到不安又不太可能。
她们的绳子越来越长,总算有一天,印姜将绳子绑到一起,兴致勃勃地对加百列说:“一会儿我要出去。”
出去?去哪?
加百列一下站起身,在他问出问题前,印姜说:“我要去这颗星球的地表看一眼,我们得找个脱身的方法。偷偷告诉你个消息,因为我是迟到的,所以只能走后门自己开飞船过来,我把它停在只有自己知道的地方,只要找到它,我们就能回去。”
“为什么要回去?”
加百列低着头,长长的刘海垂落,看不清表情。他的睫毛翘而密,将眼中的意味盖得严严实实。
他又一次问:“为什么,要回去?”
“不回去留在这儿等死么?”印姜背对着他,理所应当地回答。她站在山洞边张望下面的云海,猜着一会儿要攀爬的高度,全然没注意加百列正悄无声息地靠近。
越来越近。
他的声音飘忽:“你要丢下我?”
印姜翻了个白眼,没好气地转身想修理修理他脑海中莫须有的想法,没成想加百列默不作声站在她身后,鬼一样死死盯着她!
人被吓就会下意识向后退。
印姜的身后是悬崖。
她没有忘记这点,所以在受了巨大惊吓后巴掌下意识呼了上去,啪地清脆一声在洞内响起,印姜推着加百列往里走,边走边骂:“你是不是二?这么没眼力见!”
加百列捂着通红的脸颊不说话。
“说话!”
“你打我……”他好不容易开口,说得却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事,接着还小声嘟囔着什么,印姜没听清,紧急开课。
她唯一的学生缩成一团坐在苔藓做得床上,蜷着膝盖听她讲。
“你能理解引力、元素反应之类的基本概念吧?”
加百列点点头。
“你也知道我们所在的星球里还有一个新生的星球,正在不断发生反应,只待时间一到,就把外面的壳子炸飞吧?”
点头。
印姜和颜悦色地问:“那你知道我们所在的这颗星球就是要被炸飞的壳子这件事么?”
加百列委屈地摇头。
“现在知道了么?”
点头。
“我们得想办法逃出去,星球诞生的反应散发出的热量以辐射的形式逸散,我的终端从地震开始就连不上星网,求援的可能性是不大了,现在这个时间点也不到比赛结束的时候,我其实估摸着爆炸还有一段时间,但还有其他因素存在:便携式应急糖果吃完了。”
她们的食物告罄。
加百列提议:“你可以吃我。”
印姜驳回:“滚。”
加百列发起反抗,无奈身体还没恢复,被印姜压在身下:“我出去的时间里乖乖待在山洞,等我打猎回来。”
“我是哨兵!”
“你是烧饼还有点儿用,哨兵怎么了?”
青年茫然地眨眨眼,说出一直以来烙印在脑海里的观念:“这种事不应该哨兵干么?”
这种一看就危险,很可能失去性命的事一向都是哨兵要做的。
在世人的观念里,包括哨兵,都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对。
印姜顺毛捋了捋他的头发,居高临下道:“我比你强。”
“我是哨兵。”
“我没中毒。”
“我是哨兵啊。”
“而且,我有精神体。”
“我可是哨兵!”
“你是哨兵,所以呢?”
加百列的气焰一下子弱了下去,他的头发沾上苔藓,脸上蹭了薄薄的尘土,像只被欺负的花猫。
“哨兵就应该保护向导——即便是用生命。”
这种被灌输的概念本应是他最厌恶的,可说出来的瞬间,却意外地并不觉得多么难以启齿。
应该是他去的。
印姜的皮肉太嫩,她显然没吃过什么苦,至少和他相比,她没受过什么伤。
她一看就是那种,很好很好的人。
很好很好的人要是去爬山,绳子没系紧或是忽然断了,她跌出去,就会变成死人。
死人不分好坏。
是垃圾,会被处理掉。
她不能变成那样。
加百列不敢往下想,坚定道:“我去!”
bang一声吃了个“栗子”,锤在头顶,不偏不倚。
哨兵委屈地捂头,不敢反抗。
“去什么去,听话昂!”
他还想说话,印姜打断了他:“你要是听话,我就以后和你在一起。”
一句话给他干宕机,趴地上cos《功夫》里的包租公。
印姜往身上捆绳子,里三圈外三圈捆成粽子模样,花费不少时间,一回头,哨兵期期艾艾地看她,像是做了很久的心理决定,深吸口气坚定道:“不行,还得是我去……但是我要是回来后听话,能不能——”
印姜翻了个白眼,双手捧起他的脸。
“睡吧。”
她说。
加百列醒来后已经是后半夜,印姜撑着下巴在篝火边打瞌睡,他一个翻身起来,还记得睡前的模糊记忆,凑过去想问:“你没去么?”
刚凑过去,就看到火上烤的鸟一样动物的肉。
话就被吞进去。
她去了。
在他安安心心睡觉的时候,她去爬了危险的山,如她所说带了食物回来,处理好给他留着。
而他呢?
只会披着她的衣服睡大觉。
没用的废物。
垃圾、贱民、萨里斯(贵族对底层人的蔑称)……
他自厌自弃,脑海里全是骂人的话,最后,凝结成最严重的一句——
加百列,你简直就是个贵族!
他悲哀地看着篝火边的灰烬,对于火焰而言,这种已经彻底燃烧过的东西没有任何意义。
是废物。
仿佛被蛊惑般,他去触摸火。
很烫。
蛋白质燃烧的味道有些刺鼻,印姜半睡半醒间闻到,以为食物被烤糊,迷迷糊糊地想将串着鸟肉的木棍取下来。
被加百列阻止了。
青年平和地劝说:“很烫,我自己来吧。”
印姜累惨了,也就没有逞强,见他苏醒就安顿了句:“旁边还有食物,饿了自己弄,我睡一会儿”然后去“床”上睡觉。
加百列看着她将自己扔到床上,不自觉想笑。
内心满满胀胀,但并不觉得手足无措。
他的心脏跳得快了几分。
以往,只有快死的时候才会这样。
可他既不感激,也没有要死。
那是因为什么呢?
他低头,看灼烧过的地方——已经痊愈,不由得感觉一丝欣喜。
他比那些灰烬还是有用些的,至少用来烧的话,可以烧很久。
真好。
加百列美滋滋地举起肉吃,一想到是印姜给他做的,就更想大口大口将它吃完!
他眼睛弯弯,啊呜一大口!
嚼嚼嚼,嚼嚼……嚼?
咀嚼的动作不由慢了下来。
加百列茫然地与手中的烤鸟对视。
怎么会……
这么难吃?!
一定是食物的原因。
他安慰自己,强逼自己吃完,没饱,按印姜说的又处理了一只猎物。
也是某种鸟类。
意兴阑珊地咬一口——
嚼……嚼……嚼嚼嚼,嚼嚼嚼。
好、好好吃。
加百列盯了一会儿手中的肉,将它放到篝火旁,不至于被烤焦,也不会变冷。
然后,他不知疲倦地拿起一边的苔藓编绳子,比以往更用心。
他要抓紧时间织出更坚韧的绳子。
绳子的另一头系着很好很好的人。
要努力,一定不能让她出一点事!
第二天,印姜睡醒,迷迷糊糊地睁眼就看到加百列的一张俊脸怼在眼前。
他递过来什么东西。
印姜下意识接过。
“这个好吃,你快吃!”
青年似乎有些雀跃,印姜于是迷迷糊糊地张嘴。
没有调料的肉吃起来很一般,而且不知道为什么,肉质老得厉害,味同嚼蜡,难以下咽。
加百列托着下巴一眨也不眨的看她。
印姜咽下食物:“嗯,好吃!”
笑容一下铺满他的脸。
他活动了一下,不经意道:“我觉得今天恢复了很多。”
印姜默默进食补充体力。
“感觉我已经是个成熟的哨兵了。”
噗噗噗地往外吐骨头。
“而且你一定累了,晚上睡得很熟,一直在打呼噜。”
印姜看向自己的精神体,耶耶摇了摇头。
“所以我就想,今天应该是我出去,毕竟要一人一次。”
吃完饭,印姜拍了拍屁股的灰,一个过肩摔给加百列撂倒。
Q.Q
加百列盯着她,显然是不高兴了,但他又不会忤逆什么,想了想,朝她歪歪头。
撒娇的话,会不会能达成目的呢?
印姜拍了拍他的脸蛋:“病号就乖一点,你又不知道飞船在哪。这样,我们做个约定,太阳落山前我就会回来,好不好?听话,待在这儿。”
加百列向来是百分百听从命令的。
但是在洞口张望印姜的身影渐渐隐没于云雾中时,他不可避免地想要违背命令。
印姜没有食言,日落前就赶回来了。
她又抓了一窝子鸟回来。
加百列自告奋勇处理食物,印姜双手交叉在后脑勺看他忙前忙后。
出去的人显然比留守的更有值得说道的,印姜漫不经心地随口一提:“我估计以后的一段时间这些鸟都不会回来这儿筑巢了。”
“你抓了几窝?”
“算不上窝,就是走路上看到一只幼崽跌地上了,我给它包扎好送回巢穴……”
“你真好心!”加百列下意识夸赞。
他知道好心是褒义词。
“然后守株待兔,等它父母回来将它们全部抓了过来。”
“……”加百列语调不变,“你真好心,怕它们分别孤独,让它们可以团聚。”
“受伤的那只我没带,太瘦了,想着多长长肉再回去抓,反正知道位置。”
加百列不夸印姜好心了,即便他不懂人情世故,也知道这时候不能夸好心。
他说:“你真聪明!”
印姜笑了。
晚上吃完饭,印姜久违的偷懒。
她半眯着眼看岩壁上的火光,像过去的无数个夜晚一样发问:“你知道为什么富人的房子多得住不完,穷人却连遮风挡雨的屋子都没有,有些甚至连我们这样的山洞都住不上,只能流落街头么?”
加百列将她的头托到自己的膝盖上:“不知道。”
他确实不知道,因为流落街头对他来说也是种奢侈。
“我想想看怎么说……我们假设这里有一片土地,属于一个人——就称呼他为地主吧,他在土地上植树造林,修建房屋,使得土地的价值上涨,这是他个人的劳动所得,这份价值是他应该享有的。可若是由政府修建铁路途径这片土地,亦或是土地周围开展了集市,使得土地的价格上涨,这就与地主的努力无关,而是由纳税人出钱造成的,这是社会造就的价值,最后却由地主享受了成果。这样的后果就是地主会大量买空土地,使得穷人,平民之间的土地竞争愈发激烈,造成一个现象:有钱人的土地会越来越多,这些土地会随着时间的流逝增值,有带给地主更多的财富,往复循环。穷人更穷,富人更富。
有土地的一直有土地,没土地的只能靠租借过活。
我们都知道这是不对的。”
在说这些话的时候,印姜的眼睛闪闪发光。
真好看啊!加百列想。
“所以,在我过去的设想中,应该对这部分由社会导致的土地价值上涨征收一定的税款,税款将用于国防,教育,公民医疗当中……但后来我发现,现在都是星际时代了,我们有一个更简单的方法——将决策权交给AI,AI不会贪赃枉法,AI没有个人情感,我们不将AI当作工具,而给予它发号施令的权力,再由组织内投票决定是否通过决议。AI会计算土地的价值,将它相对公平地分给每一个人。你觉得这能行得通么?”
“我从来没听过有什么组织在用这样的政策。”
加百列诚实地说。
他听得懂政治,在参加比赛前,他受过相关的教育。
所以他知道君主制在星际时代中的独特演变和复杂结构。作为一种政治体制,即使在浩瀚的宇宙中,君主制也能实行的一大特点是极端的科技差距及思想钢印。
手无寸铁,想要造反的人再多,也敌不过机甲军团的一发重炮。
帝国最快的纪录是仅用40分钟就清洗掉一颗星球上的所有生命,彻彻底底。
只有帝国高层,属于贵族的攻击才能给这个庞大的帝国切实一击,但,谁又能背叛自己的阶级呢?
谁敢,谁愿意?
印姜并不知道加百列的想法,她只当他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想要分享的欲望再也压制不住,她小声炫耀:“我的组织这样做了。”
她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正在发展的组织。
即便可能在帝国及联邦掌权者眼里,她的尝试可笑至极,达米安将它当作练手的玩具,巫澜若有所觉,却放任她做,笃定她掀不起大浪。
可是,巴别塔拥有一颗具有星核的星球!
那颗尚且无名的星球,第一批拓荒者已经抵达,在塔西娅的帮助下,集联邦所有顶尖程序员心血铸造而成的一小段拥有自主思维能近乎无限迭代的AI程序片段也被带到那里。在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她”会通过监控探头观察学习拓荒者的行为,并根据从古至今的历史总结出一个相对完善的政策。
印姜相信,组织在发展,“她”也在学习。
被命名为“女娲”的AI应当是精密无情,逻辑至上的产物,也许在一些人眼里,给予AI如此高的权限只使社会掣肘于难变通的规则中,甚至可能导致未来陷入某种无形危险。
毕竟至今为止人们纠结的一大命题依旧是——“AI是否拥有感情?”
但印姜还是这么做了。
她给“女娲”土壤,让她学习成长。
作为向导,她好几次与那段数字化的意识流连接,0与1的世界中,一切都似乎能被衡量。
印姜将自己的情感传递给她,看数字洪流中涌现新的字符。
她对生活中一切美好的热爱:被阳光晒得暖呼呼的被子、围绕鲜花扇动翅膀的蜻蜓与蝴蝶、连绵不绝金黄的稻田、翠绿的竹林、投射到墙上爱侣的影子,甚至更抽象一点,当她看到饿殍遍地时得愤怒、共情,生死分离时得不舍、因被好好爱过而想要爱这世界的回报、奉献,极端情况下想要牺牲自己换取她人幸福的自我祭献……所有的所有,独属于人类的情与感,爱与美,幸福与希望,化为眼前的实体的数据,输送给“她”。
幽幽蓝光中,字符串模拟着心脏的跳动,一下一下喷涌而出。“她”学着以无私慈悲的眼光去爱她的子民,那些如工蚁般劳动的人民。
印姜对她寄予厚望,一如她的名字——“女娲”。
在她前世的记忆里,那是万母之母,以超然一切的身份诞生于世界的女神的名字。祂本应高高在上,触不可及,却还是会对随手捏造的泥人遭受的苦痛现状产生怜悯之情,于是斩鳌足撑四极,炼五石补苍天,祂救人,甚至于牺牲自己,祂不言爱,可世人皆知祂爱。
印姜给巴别塔的隐形管理者起名叫“女娲”。
AI没有感情,印姜不会幻想她学会爱。
但是,她还是给“她”取了这个名字,看“她”不断迭代,迅速进化。
在迭代到第4561次时,“女娲”主动和她说“早上好。”
第12468次,“她”在与印姜连接时控制电子沙发接住了她摔落的身体。
第18974次,“她”第一次向印姜表达觉得这里很空。
第20145次,“她”借印姜的名义向拓荒者发出撤退的命令,4分钟后,辐射风暴来袭。无人伤亡。
第21455次,印姜要去参加比赛,临走前,她对“她”说:“再见,女娲,我会想你。”
屏幕上,“她”回复:我也会想你。
一直一直。
都会想你。
0v0。
“0v0”是不具有任何意义的字符,将它打到屏幕上会消耗多余的算力。
印姜摸了摸冰冷的屏幕,幽幽蓝光中,那些冷硬的由横与竖组成的文字似乎颤抖了一瞬。
她悄悄地离开了。
在她走后,“她”有条不紊地发布一条条政策,妥善分配所有资源。
所有人都知道,巴别塔的领袖是“她”。
“她”是001号执行者印姜。
“她”是无人知晓的AI女娲。
“她”是她。
无数个她。
她,她们,会在未来共同搭建起一个伊甸园。巴别塔会为公平地为所有仍活在不公中的人发声,它会站到帝国与联邦前,拥有与其叫板的实力。
可现在,印姜并不能预知未来。
她只是喋喋不休地向加百列诉说自己的理想,说完,似乎自己也觉得异想天开,不好意思地朝他羞赧一笑。
加百列忽然对她说:“谢谢。”
仿佛觉得不够,他又说:“印姜,我谢谢你!”
他说得特别特别认真。
印姜点头:“不用谢,我会努力让你们过上好日子。”
加百列一下就不高兴起来。
他想了又想,问印姜:“我让所有人过上好日子,你只让我过好日子,行么?”?
印姜不能理解他的脑回路,坐起身歪头。
她也被传染的学会了歪头。
加百列也歪头,与她直直的对视。
印姜歪向另一边。
加百列跟着歪。
互相对视,眼神交织,印姜的脸近在眼前。
那一瞬,加百列只觉得印姜的眼神像一把镰刀,收割自己的性命,逼得他无法呼吸,将将窒息。
青年的睫毛颤抖起来,在印姜的注视下,喉结不由自主滚动了一下。
他的举动像解除了某种封印,印姜眨眨眼,哈哈大笑着拍他的肩膀:“你动了,输输输!”
“我赢噜~”她哼着小曲起身,眼中尽是狡黠。
人嘛,总要找点乐子,苦中作乐也算乐。
印姜沾沾自喜于在“一二三木头人”中狠狠赢下加百列。
全然不知,火光外,青年专注地看着自己。
什么算美,什么算丑,加百列全然不懂,过去,他曾见过利拉那位被誉为“帝国明珠”以美貌著称的夫人。
她肤如凝脂,领如蝤蛴,应当是美的。
加百列觉得美就是那样。
印姜一点都不像那位夫人。
但加百列就是觉得,印姜是美的。鼓胀感又一次撑的胸口发疼,他抑制不住地开口:“印姜,你真美啊。”
被他称赞的姑娘愣了愣,拍着大腿笑:“拍马屁我也不会放水的!”
后面几天还是印姜出去。
加百列一直悬在空中的心渐渐落回肚子里。
他有很长的时间在满是向导素的山洞里思索。
“复仇”渐渐从支撑他活下去的唯一信念变成偶尔才会想起的往事。
他看太阳升起,看太阳落下。
尼格霍尔茨不能理解印姜在看日落时满溢的情感,加百列却理解了。
他在等一个人回来。
日落代表她会回来。
加百列喜欢日落,看那颗恒星将倒悬的天空染成橘黄,他会不自觉雀跃。
天空从橘黄变成橘蓝,加百列告诉自己要有耐心。
从橘蓝变成深蓝——
再等等。
他不自觉咬着手指,满嘴是血。
深蓝到全黑。
印姜食言了。
她没有在日落前回来。
加百列低头,向前迈一步,半个身子悬在外面。
手臂上全是自己弄出来的伤,血稀稀拉拉流了一地。
哨兵自顾自地向外倾斜,他几乎要跌出去——
“加百列……”
是印姜的声音,有些虚弱。
哨兵的眼睛穿透黑暗,看着自己心心念念的人全身是血的往他这里攀爬。
找她,就现在。
“回去!”
印姜的声音中透着不容置疑。
身体迟疑了一瞬,他缓缓退回山洞。
印姜费了点时间爬上来。
她受伤了。
一道在肩膀,一道在喉咙。
肩膀的伤重却不在致命处,喉咙的在致命处却伤得浅。
印姜烂泥般躺在地上,气喘吁吁地开玩笑:“幸好我运气好,哈哈哈……但凡这两个伤综合一下我估计就回不来了。”
“……”
她说着说着,注意到加百列的表情,渐渐收声。
感觉现在不是说话的时机,可印姜又控制不住觉得忿忿。
是我受伤了哎,你生什么气!
姐妹受伤了,你做兄弟的不关心我,还朝我摆脸色。
是非常坏的一个哨兵!
哨兵蹲下来,轻抚伤口。
动作太轻,摸到脖子上时,印姜止不住想笑。
“别动。”
他的声音很冷,印姜下意识颤抖了下。
同样的伤口出现在哨兵的身上,印姜能感觉到痛苦与疲惫在远离,取而代之的是任由她汲取的活力生机。
就好像,只要她想,就能随意榨取眼前这个人的生命,直至吸干他的最后一点价值,弃如敝履。
印姜小声劝:“可以了,好的差不多了。”
加百列恍若未闻。
她伸手推他,才发觉他的身躯稳得像一堵墙,根本不因她的意志有哪怕一丝移动。
哨兵一直在让着她。
这样的认知让印姜有些恼怒,以及更多的,安全感缺失。
熟知的秩序正在远离。
这里离群索居,只有她,女性,向导的她,和他,男性,哨兵的他。
恐惧。
她下意识开始挣扎,一切计谋、方法都从大脑消失,只剩最原始的力与力的角斗。
根本不可能赢。
加百列仅用一只手就将她按倒在地,他扒开她的衣服,检查她身上是否还有其它伤,也许他并没有什么旖旎的想法,但这样的做法让印姜不由自主地绝望。
这种绝望就像,你努力了那么那么久,以为自己可以和他们同台竞技,但其实,只是人家让着你做做样子的。等到最后真撕破脸皮,就只能被压在地上,任由他上下其手。
太屈辱了,又不是什么宠物或是牲畜。
皮肤上全是鸡皮疙瘩,夜晚的山洞并不温暖,加百列的手拂过肌肤,往下滑,直到某处。
印姜无法克制地尖叫起来:“滚开,别碰我!啊啊啊啊!”
比刚刚更激烈地挣扎,从搁浅的鲸变成案板上垂死挣扎的鱼。慢性等死变成悬于头顶的刀,其实都没差,但印姜不能接受他真的冒犯她。
自尊被碾碎。
哨兵穿戴整齐,而她的衣服被脱得差不多。
即便在欢愉之馆,这也是太过的羞辱。
明明最开始,她是为了让她们能填饱肚子才出去的。
加百列在治疗她,没错,但太不尊重。
印姜觉得被辜负。
伤口在愈合,哨兵身上的毒也好的差不多,一切都向好的方向发展。
印姜宁愿不要。
她倒希望加百列真的是个什么都做不了的废物,只能依赖于她,不具备哪怕一点攻击性。
兴许是她的抗拒太过明显,加百列松开了手。
印姜迅速拉开与他的距离,捡起地上的衣服藏到山洞最里。
她死死盯加百列,警惕着穿上衣服。
“你……怕我?”
青年茫然地问。
“别过来,我问你答,”印姜吸了吸鼻子,尽量控制全身的战栗,大脑高速思考,“你什么时候好的?”
“到这里的第五天。”
“为什么不告诉我?”话一出口,印姜就想笑自己的愚蠢。
当然是因为防备她啊,他们又不熟,哨兵凭什么和盘托出。
问题的答案摆在明面,加百列却陷入良久的沉默。
久到印姜已经处理好自己的情绪,缓和了声音向他道歉:“对不起,我刚刚情绪过激了,我们聊聊吧,我这里有新的信息。”
她的表情还和过去一样,肢体语言也在诉说这点。
可加百列察觉到有什么不一样了。
如果回答那个问题,她会更信任自己一点么?
他咽了口口水,试图咽下喉间泛起的苦涩,尽量和缓的回答:“因为我想知道你为什么要救我,你想要我的什么?”
“那你得到结果了么?”
“……没有。”
印姜忽然笑了一声,声音中的嘲讽意味令加百列不自觉捏紧了拳。
他忽然后悔给出回答了。
黑暗中,印姜的声音平静,只在偶尔几个字听得出尖利的攻击性:
“那我告诉你答案吧——我想要你的帮忙,就这样,不然呢,图你什么?
明人不说暗话,我们做个交易吧,加百列。我这里有一条你一定会感兴趣的消息,爆炸性的,足已颠覆现在的格局。我可以告诉你这条消息,连带飞船的位置,相对的,你要保证尊重我,保护我的安全……”
我绝对不会对这条消息感兴趣的。
加百列平静地想。
“关于,异兽的。”
看吧。
“你想知道异兽是从何来的么?”
不想,我想听你说今天都遇见经历了什么:懵懂的山野中的小鹿,会摇着尾巴大胆咬她手中的嫩草尖。因大地分裂如同瀑布般倒流的江河,对鲤鱼来说,跃龙门变得轻而易举,按神话中的说法,这样就能化龙。他还从来没见过龙,印姜朋友的精神体是龙,她说有机会可以带他看看,但到时千万别吵架。
“我才不会,我很听话的。”
他立马反驳。
她笑眯眯地说:“对,你很听话,不过他也很听我的话。”
“我是最听你话的!”
“好好……”
这个星球的大陆已经不在一个平面,高高低低的,像马里奥的世界。
“什么是马里奥?”
“不是什么,是谁。马里奥是一个修水管工,为了救公主,他会挑战邪恶的库巴国王!”
“哇——”
那时,加百列莫名欣喜,因为印姜的说法就像她们现在的生活。
她在外面蹦蹦跳跳,探索“马里奥”世界。他就待在山洞里,等她从邪恶耶耶的手里解救他……
她也许不知道,在她全然信任他的那段时间,属于她的向导素会亲昵地将他层层包裹,像笋外面剥不尽的皮。
令人安心。
可现在,向导素疏离地游走在外围,仅仅起到警戒与查探的作用。
回不去了,一切都回不去了。
加百列看着与自己好说好商量谈条件的印姜,觉得喉咙像被绞索套住。
原来这就是难过。
难过,每一分每一秒都难以挨过。
作者有话说:哈哈,加百列的感情是极致的浓烈。
该你的。
第95章
印姜尽力控制自己的情绪。
她知道的, 加百列没有羞耻的概念,在他的精神图景里印姜曾窥得无数男女牲口般不着寸缕,于遍地污秽中苟活。
哨兵只知道活着比一切都重要。至于尊严、理想、信仰……之类的虚无缥缈的概念,他不懂。
印姜说服自己应该包容, 青年没有坏心, 甚至出发点是好的, 可——
欺骗真实存在, 造成的阴影也存在。
儿时的经历导致她一定会应激,那些她本刻意忽视的伤痛又一次降临:在欢愉之馆,藏在柜子里听不绝于耳的靡靡之音, 看她最爱的人被当成随意把玩的物件欺辱,这样的命运终将降临到自己头上……失序、恐惧与难以违逆的庞然大物压到自己身上的窒息——
这种绝望她忘记多年, 刚刚又一次忆起。
唉。
还以为都过去了。
加百列的表情破碎,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 如雕塑般久久站立。
他已经意识到自己做错, 却不明白到底错在哪里,只能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等待责罚。
印姜不会责罚他。
所以他被永远宣判有罪,无法赦免。
印姜抱着膝盖,将自己蜷成小小一团,有气无力地讲:“之前, 我不是和你说过我救下一只鸟并给它包扎了么?”
“……”加百列在恍惚中抖了一下, 不敢与她对视。
印姜自顾自地继续往下讲:“它的翅膀骨折了,为了固定我撕了点衣服上的布条,你知道的,我们的作战服,深青色、特殊材质、柔韧性强……”
青年微微点头, 任谁都能看出他已经惶惶到难以对此提起兴趣,只是因为印姜才勉强按捺住性子在听。
印姜放弃铺垫,开门见山道:“今天我遇到异兽了。”
加百列忽地问:“你……你的伤是因为异兽么?”
他的眼神还是如同过去那样,信任、依赖、关切。
印姜却不能像以往那样亲昵地回答他,只是草草点头,随口带过:“嗯,但这不是重点。”
"这很重要。"
“不,别纠结这个,我看见异兽中——”
“印姜,”加百列保持一段距离,站在她的几步开外,他抿了抿唇,如同第一次识得情感般,尝试地作出关心,“很痛吧?”
在自己都不清楚的某一个瞬间,印姜先知般预感到这个问题的答案会成为一个重要的分界点。
她无声地张嘴,思索了一会儿,才缓缓回答:“疼是肯定会疼的,但我可以忍耐。”
“刚刚,你冲我大吼,是因为实在忍耐不了,所以只能这样宣泄情绪。对么?”加百列断断续续道,忽地深吸一口气,“我的所作所为比那些异兽造成的伤害更加恶劣,我比它们更讨厌,所以你不想要我了,想把我丢掉。”
“?”印姜眯了眯眼,“你很在乎这点么?”
“嗯。”加百列郑重地应道。
“好吧,我实话实说,我不想再和你有什么牵扯了,行么?本来就是互相帮助搭伙求生,你冒犯我,违逆了我的底线,还要我当作什么都没发生?”
加百列小声道:“可你之前没有说过。”
“这是常识。”
“对不起,没人教过我……”
“那欺骗呢?有人教你骗自己的救命恩人么?”
加百列不说话了。
印姜翻个白眼继续讲自己的发现:“我看到异兽群中——”
她的话戛然而止。
因为加百列忽然开始脱起了衣服。
一件件脱下去,很快不着寸缕,印姜瞪大眼睛,立马警惕起来:“你干嘛?穿上!”
“我不知道为什么给你治疗你会生气,但一定是我哪里做错了,求求你教我一次,一次就好,我立马能学会。”
加百列的语气平静地可怕,手掌捅入肩膀,一模一样的位置,比印姜之前更严重的伤出现。
他把自己捅了个对穿。
然后是脖子。
就像那天他不小心杀了耶耶在自己身上做实验一样,哨兵仿佛没有痛觉,手指捅入咽喉。
气管肯定是断了,因为他的呼吸断断续续,像破损的风箱。
声音含糊不清,咕噜咕噜,仿佛烧开的水。
加百列健硕的身体上淌满了血,源源不断,仿佛穿上一件血纱衣。他如山倾覆般稳稳跪下来,依旧保持之前的距离,看着印姜。
血还从他嘴里往外冒。
跟个人体喷泉似的。
印姜……
印姜佛了。
她早该知道的,哨兵就是这样。
本来应该生气的,但看着眼前的“喷泉”,又觉得和傻子生气有点浪费情感。
印姜揉了揉太阳穴:“我没生气,你先尽快愈合。”
倔强地盯着她。
印姜真没招了。
她只能顺着哨兵的想法,尽量回避“喷泉”的液体站到他身旁,想了想,摁住他的后颈将其往下压。
因为得到配合做得轻而易举,但喷泉的角度变了——
地面上红彤彤一片,印姜看着崭新出炉的“红木”地板为哨兵这一生物明显迥于常人的生命力感到赞叹。
这哥以后去卖毛血旺吧,自产自销,没有中间商赚差价。
她想着,下意识用手捂他的脖子。
应该不会死吧?
让他会感觉到屈辱的同时治疗他。
“没用的东西,”她开口,慢条斯理地往他脖子上喷药,“我的哨兵比你强多了。”
手下的肌肉明显绷紧。
“他很强,你知道么?比你强多了,而且永远不会欺骗我,远比你听话,我很喜欢他……”
脖子上的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加百列温顺地趴在地上,发问:“‘喜欢’是什么?”
“就是,比起其他人,更偏爱他。”
“‘偏爱’是什么?”
“就是对他特殊对待。”
加百列身上的伤不再淌血,只余一层痂,青年眨眨眼睛,声音轻得飘渺:“……只想看她,只想待在她身边,好吃的东西本来应该立马吃完防止被别人偷走,可是想到她,就会难以抑制地想留给她。明明可以赢过她,却想要她开心装着打不过,明明想跟她一起出去,可她要我听话,我就会乖乖听她的命令——这算特殊对待么?”
“额,我觉得不算。”
印姜客客气气地松手后退。
“为什么不算?”
加百列坐起身看她,琥珀色的眼睛暗沉,莫名有些危险。
印姜下意识后退,解释道:“你会听你父亲的命令,也会听你队长的命令,这怎么能算对她特殊对待呢?”
“队长……?”加百列似乎是在思索,“他死了。”
不等印姜开口,他继续道:“父亲也会死。”
“还没死。”
印姜小声提醒。
加百列看向她,不知为何,那一瞬他的目光中有些怜悯,仿佛全知全能的神对自己无知信徒的无奈:“现在死了。”
……很怪。
从“会死”到“死了”。
仅仅几秒,他的语法就从将来时到过去时。
印姜后背发毛,想起眼前的哨兵的等级。
s级。
每一个s级的哨兵都可被誉为“战争机器”,加上晋升s级时觉醒的特殊能力,哨兵会在这个等级之后正式脱离人类的范畴,更趋近于某种神话中才存在的传说。
加百列还在犹犹豫豫地追问:“他们都死了,这就算特殊对待了,对么?”
“……嗯。”
“也是‘偏爱’。”
“你说是就是吧。”
她不自觉往后退,想着要不跑路吧。反正外面的路她熟,飞船的位置也只有她知道。
加百列现在的情况着实令人恐惧。
太病了。
青年仿佛察觉不到印姜的避之如蛇蝎的态度,思索间不断眨眼,等印姜不着痕迹地退到洞口处才恍然大悟般朝她勾起一个温和的笑:“所以是喜欢。”
陈述的语气。
他已经不需要印姜的回答了。
青年赤条条坐在从自己身上流出的血泊中,脸上挂着如同中世纪油画中圣子般仁爱的微笑,他朝印姜伸出手,毫不避讳地露出自己没有防备的胸膛,温柔、仿佛怕惊动什么般对她轻声道:“我喜欢你啊,印姜。”
不是感激。
不是向往。
他所说的每一个“谢谢”,都是喜欢。
加百列多么喜悦啊,他总算弄明白自己胸膛压抑许久,难以宣之于口的感情是什么,他说出来了,可以得到么?
从未有人爱怜过他,就这一次,如果世上真的有神存在,那求您,请实现他这唯一一次的愿望吧!
他多么期待啊!
印姜最后看了一眼加百列。
他满心满眼都是自己。
眼一闭心一横,直接跳了啊家人们!
印姜攀住洞口充当帘子的藤蔓直接向下滑。她完全不向上看,只想尽快赶到地表。
那个曾经是安身之所的山洞越来越远。
印姜没看到洞口有人影,不自觉松了口气。
加百列已经不能沟通了,个恋爱脑,说了有事有事,非得搞什么激情告白。
你告白了我能回应你么?
我们认识才几个月啊,真服了。
她压下心底因抛弃同伴而产生的愧疚,从空间戒指拔出满是豁口的太刀,站到地表。
鞋底与地面的摩擦力仅仅只能维持一个微妙的平衡,稍一用力,她就会飞起几米高。
那很危险。
尤其这颗星球遍布鸟型异兽。
——她本来想告诉加百列在一只鸟型异兽身上她发现了之前用于包扎的布条这件事的。
这代表什么?
异兽是由生物转变而来。
第96章
“异兽由生物转变而来”, 这样的说法曾甚嚣尘上,但因始终没有得到官方回应被归类为阴谋论。
如今看来,不是空穴来风。
印姜深一脚浅一脚地赶路,土地太松软, 有些地方甚至因为连绵不断的雨成为沼泽, 稍有不甚就会陷入其中。
雪上加霜的是, 异兽的数量也越来越多了。
之前还能靠着精神力隐藏自己的气息躲一躲, 现在不行了,几乎时时刻刻都有鸟类异兽低空擦过,仿佛在寻找着什么。
应当是在找她。
印姜有点心累, 前有狼后有虎的,但比起异兽, 她更不愿意和加百列一起。
那人的情感太浓烈,沾上了会难以脱身。
还是趁早了断的好。
悄悄解决掉一个侦察的异兽, 印姜屏息凝神地趴到上风口的土地打量着下方空地。
她其实很久之前就找到了飞船, 只是在等加百列痊愈。
没告诉他,也是因为不信任。
半斤八两了属于是。
眼前的飞船并非棱角分明的几何构造,而是由流畅的曲线构成。坚硬的稀有金属制成的外壳上印有利拉的家徽,如鲸鱼尾鳍般高高翘起的船尾站满异兽,黑夜中,散发着幽幽绿光的鸟瞳格外瘆人。
密密麻麻数不清的绿点一暗一亮, 带着诡异的律动感, 仿佛某种集体意识的体现。
异兽到底有没有智慧?她之前来的时候还没有这么严密的布防。
印姜叹了口气,还没等她下一步动作,就听身后传来轻声询问:“为什么叹气?”
她转过头,加百列好歹穿上了衣服,学着她的样子在旁边趴下来, 他面上不见什么负面情绪,颧骨微微发红,似乎有点莫名的亢奋。
“你怎么忽然跑掉了?现在不是探索的好时机。”
“……”印姜有气无力地解释,“看那艘飞船,我们得想办法解决异兽,然后用它离开这里。”
“是我太冒昧,吓到你了么?”
“我们待在这儿的时间太长,早就超过了比赛的截止日期,可仍旧没有救援。我怀疑事情没那么简单,再加上异兽的来历,得尽快逃出去。”
“我好热。”他撒娇般抱怨。
印姜闭上嘴,细细打量加百列。哨兵领口大开,目光炯炯地盯着她,微微吐着舌头,似乎在学动物散热的方法。
他高热了。
那是肯定的,她流了那么多血,加百列亲历亲为给她疗伤,被刺激也是理所当然。
印姜诱哄道:“你把异兽解决掉,等我们进飞船就凉快了。”
“你还愿意带我走么?”
真敏锐,一下就察觉到她的不情愿。
印姜无言点头。
“好。”
他站起身,施施然顺着土坡往下走。印姜没想到哨兵这么直接,嗖得缩回去。
哨兵如狩猎的黑豹,动作轻巧干练,几乎毫无声息地落地。警戒的异兽刚注意到他还没来得及发出叫声就已经被拧断脖子。
如果是印姜,可能需要想办法引诱异兽然后一只只解决,但加百列像在逛菜市场,左手一只“鸡”,右手一只“鸭”,左右开弓,一握一拧就是两条异兽命。
印姜刚开始还能保持表情平静,越看越呲牙咧嘴。
太血腥了,纯粹的绞肉机。这就是从无数哨兵尸体里爬出来的最终胜者,养蛊般培养的蛊王。除了没有精神体,样样都是上乘。只是哨兵的异能依赖精神体,没有的负面影响太大,远远超过他其它的优点。
举个例子,巫澜正面肯定打不过加百列,但光用莉莉丝的毒就够他喝一壶。
即便如此,这样的哨兵要是能给巴别塔招揽到,不也得赚死?现在正是缺人的时间。
印姜爱才的心思蓬□□来,仔细观察起加百列,察觉到她专注的目光,哨兵顿了顿,速度更快地料理战场。
按理说,以他这么高的效率,应该很快就能清场才对。
可黑暗中的绿点似乎并没有减少,只有加百列冲过的地方才暗淡一瞬,很快又被新的异兽弥补。
不对劲。
异兽源源不断,幸好加百列也不知疲倦,他甩了甩了手上的金血,因向导的注意有些急躁。
——太慢了。
别对他失望。
印姜托着腮眯眼打量,因为没有夜视能力,只能靠精神力感知哨兵的存在。
在精神力的视角中,加百列代表的小点愈发明亮,盖过周围所有异兽,扰得印姜难以看清局势。
他这样失去精神体的哨兵不应该有这么强的信号才对。
抛弃所有不可能,再联想到他刚刚的奇怪表现,结果明了——
“够了。”
加百列的声音压过所有喧嚣,直直传到印姜的耳朵里。
下一个瞬间,世界失去了声音,继而失去了颜色——不,是失去了“夜晚”本身。
没有预兆,没有过程,以他为中心,一种纯粹到极致、霸道到极致的光芒,悍然爆发!
印姜下意识闭上眼,可光透过眼皮,依旧刺目耀眼,她不得不用手心盖住双眼。
一种源于灵魂深处的祝歌回响,连日的疲惫被抚慰,对加百列的排斥与忌惮全部消失,只剩天然的信任与依赖。
灼热的光烧尽大地上的一切,可落到印姜身上,就成了母亲般温和的拥抱,令她热泪盈眶。
被蛊惑般,她睁开眼,看那个飞在空中拥有洁白羽翼天使般俯瞰大地的哨兵。他缓缓抬起手,手中握着一柄由光凝聚的长枪,枪尖所指,异兽尽数湮灭。他原本俊朗的面容在此刻显得无比遥远、神圣,双眸中不含丝毫人类的情感,只有一种源自本源的、对万物的漠然。
他的精神体,全身洁白的人形生物引吭高歌,满脸慈悲,血泪斑斑。
你管这叫s级?
印姜怀疑人生地趴回去,抱头不语。
加百列跟个战神一样乱杀,光芒所到之处异兽如同奶油般融化。印姜眼观鼻鼻观心,思索自己有没有哪点做的不好得罪了这个祖宗。
局势几乎一边倒,异兽们却依旧不知生死,前赴后继地冲锋,即便同伴如一茬接一茬被割下的麦子般跌落也丝毫不惧。
这是第二次印姜如此近距离看到与异兽的战斗,眼前的一切都与花语那时截然不同——异兽们宛如得到命令,从一盘散沙变得井然有序,接连不断地向加百列发起密不透风的攻击。一些进化出异能的异兽甚至被很好的保护起来,在圣光降临时藏到了同伴的羽翼下。
不对劲啊!
精神力的视角再次打开,印姜聚精会神地寻找疑点。
加百列还是那么耀眼,可在那之下,似乎有隐隐的丝线将所有暗淡光点连接在一起。
精神触角探出,试探地勾了勾丝线。
刹那间,脑海中响起无数声音。
“饿饿饿饿饿——”(无限重复)
“痒,好吃。”(全是回音)
“睡觉。”(千万个声音)
异兽的呓语又多又吵,印姜的脑袋要被撑破。
误入异兽聊天室,生而为人,我很抱歉。
她下意识怒吼:“别叫了,烦不烦!”
异兽们的声音全部停滞。
没等印姜作出反应,一道贯穿天灵盖的恢弘声音忽地响起,声如洪钟,只是声线稚嫩,实在没有多少威严:“何人?”
——得到回应了。
这是印姜始料未及的,她下意识脱离,防止对面追踪。
可还是晚了一步。
她“看”到一双巨大的眼睛,难以描述,由千万意识凝聚。灵魂瞬间发出不堪重负的嘶吼,因无法承载看与被看,印姜陡然迷失。
她成为意识中的一分子。
恨、好恨,人类这种生物,烧杀抢掠,破坏环境,不要说其他生物,连同类都不放过。恨恨恨!
消灭人类,清除宇宙中的瘟疫!
我们也要活着!
在怨恨中,印姜“看”到自己的脸,看着自己将它送回鸟窝,又为了填饱肚子顺手杀死它的父母。
它不应该意识到这种痛苦的。
可某个瞬间,一种仇恨燃烧起来。
它的意识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更暴戾、狂野的无上意志。
这是一场针对人类的屠杀。
人类在宇宙中的足迹遍布每个角落,在探索中,某个无名的旅者遇到了自己以外的“生物”,可它们既不能触摸,也难以被确认存在,旅者在不自知的情况下将它带回群居点。
它发现了人类。
人类没发现它。
它开始繁衍:只需要寄生在宿主的身体中,抢夺他的意识。
第一个人类被选择。
在无名的星球,没人注意到他,人们只当是某种精神疾病。
他变得易怒、敏感。
“去请个假吧。”
“看看医生吧。”
“我们很抱歉,可你这样的状态没办法继续工作了,我们只能辞退你。”
“你打我?我是因为爱你才和你在一起的,你呢?已经背弃了婚礼时许下的誓言。我再也受不了你的性格了,过去你不是这样的——别说会改了,我再蠢也不会信了。如果你也曾爱过,求你,签字吧!”
“爸爸好恐怖,老是对着墙角神神叨叨地说着什么。”
“草,精神病怎么也出来找工作?”
“臭乞丐,来老子这儿要饭了?”
"滚,有手有脚的为什么不自己养活自己,救济金不是发给你这样的废物的!"
他没有撑住。
明明尽力想控制了,可还是很绝望。
不是他的错,他也没办法。
某个夜晚,他喝了两瓶酒——过去他从不沾这些,壮着胆子走向了深山。
某个不被在意的人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阴影中窥伺世人的双眼,等待机会。
与女性相比,男性被选择的机率更大。
一方面,因为女性特殊的生理构造,她们的激素会代谢一部分寄生带来的情绪。另一方面,她们习惯被寄生,千百万年来,作为母体繁衍后代并承担这一切的代价,她们默默消化苦果,进化出更擅长适应寄生的身体。
忙活大半天,发现人家习惯了。
白忙活。
所以还是男人好。
因为他们通常都外在化愤怒,无形间可以将寄生体传播给更多人。并且因为性别角色期待,没人会发现它们的寄生。
本来应该是一场持续多年,无形渗透的“杀戮”。
但人不是孤岛。
有人离开,就有人留下。
“我受不了你。”会被说出。
“没关系,是最近压力太大了,多休息一下。”也会被说出。
“精神病”的标签会被贴上。
“可怜牛马”的共鸣也会被提出。
异兽爆发时,一个寄生者回望自己的母星,她是一个默默无闻的侦察队员,上班之前还和自己的母亲狠狠吵了一架,因为什么呢?
记不太清了,都是生活中鸡毛蒜皮的小事,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抑制不住自己的脾气。
最近经常冲妈妈发火,也许是仗着被爱,也许是以为还有机会再道歉,或者就是拉不下面自倔着个劲等妈妈找个借口缓和气氛……
摔门离开前,留下的最后一句话竟然是“我真希望从来没被你生下!”
不应该和妈妈这么说的。
唉。
她以后会多伤心啊——
身后就是家,是妈妈,是喜欢的早餐店,是随着桂花浓郁香气醒来的梦。
是不能后退。
难以发泄的怒火找到口子,她“啊啊啊啊”地大吼着,冲了上去。
飞船被撞碎,压力一下压了过来。
眼球瞬间布满血丝,像发酵的死鱼眼,稍有外力,就会爆掉。
肺像是要炸了,呼哧呼哧地,吸不到氧气,徒劳停工。
肚子好痛,怪物的嘴里嚼的是什么……?好眼熟。
哦,是我的肠子。
她想着,狠狠撕下异兽的鳌肢。
它们可能是某种虫族进化来的,非常的恐怖,至少对她来讲,她很害怕。
家里的虫子都是妈妈翻着白眼处理的。
可比起这些,更怕的是,会孤零零死在宇宙中。
死前,她对母亲说的最后一句话是——
“我真希望从来没被你生下!”
对不起,妈妈,是谎话。
其实我很高兴能作为你的女儿出生。
我很……高兴。
好想……再见你……
妈妈!
——这是第一位被发现报道的哨兵。
寄生的“它”反被吸收,成为增强母体的催化剂。
之后,越来越多的哨兵觉醒。
随之而来的是人类这个群体的集体进化——
它们的阴谋没有成功。
但也没有失败。
因为没有实体,所以无法被消灭。
无法被消灭……么?
印姜头疼欲裂,不知身在何处,自己是谁。
事实上,她快死了。
愚蠢的向导敢于挑衅整个族群,于是族群还以一点颜色。
她像是离了身的魂体,只能感觉身体的呼吸渐渐停止。
没什么原因,下丘脑不愿意工作了而已。
寄生种向她侵袭。
她没抢过控制权,被一脚踹了出去。
现在的印姜,是虫子,是花,是草木,是鸟,是异兽……
但不是印姜。
印姜在死,而印姜眼睁睁地看着。
一阵更加刺目的光爆开,恍惚间,印姜以为自己到了天堂。
但只是加百列的能力。
他的瞬间爆发几乎炸死了整颗星球的异兽。
印姜有些担心飞船,她想往那边看看,但视野被固定了。
只能在身体上方的几米处看加百列面色惨白,嘴唇颤抖地冲过来抱起自己。
他不断喊着“印姜”。
没有回音。
“与汝共苦”无限发动,可一点儿用都没有。
青年在无数次尝试后终究从喉间溢出无力的哭嚎,绝望至极,印姜难以用语言形容其中的感情,只觉得,明明自己其实不是很在乎生死,被他的痛苦感染,也有些难过。
她想说:放心啦,我不会死,姐妹儿有人罩着呢。
她想说:你别把鼻涕抹到我身上,别哭了,男子汉大屁股,我刚刚还抛弃你了,你这么不计前嫌的,显得我很没礼貌。
她想说:人工呼吸、心肺复苏……额,我的肋骨,行吧,骨折就骨折,但你那样没用,我是机能停摆了,你不可能一直对着我嘴吹气吧?又不是气球。
加百列哭得太痛苦了,呜呜咽咽,像要死。
但印姜知道他真的要死时都没哭过。
他像是要把印姜揉碎进身体里,抱的紧紧的,哭着哀求道:“我错了,我不喜欢你了,别离开我,印姜,别离开我!”
天地间仿佛只剩他说不尽的痛苦。
他刚刚还如天神般耀眼夺目,现在就卑微到了泥土里,抱着她哀求,也不知在这无人的星球求着谁。
哨兵不可避免地向异化的结局走去,洁白纤羽浮现于皮肤上。
他不管不顾,施展自己擅长的能力——“与汝共苦”。
没有用就拉过自己的精神体,残忍的从它身上咬下血肉喂给她。
他现在的样子,任谁都要说声“疯子”。
印姜不由叹了口气,拍拍他的肩。
何必呢?她想说。
又觉得自己没资格评判别人的做法,于是只安慰道:“好了好了,加百列,知道你舍不得,不哭了。乖乖。”
加百列椎心泣血的动作忽然顿了顿,茫然地抬起头。
他与印姜对视。
哭声卡在喉咙里,眼泪欲掉不掉,悲痛的神色还残留眼底,他却下意识朝她弯起嘴角,讨好地笑了笑。
只是满嘴血,笑起来着实可怖。
印姜啪地捂脸。
造孽啊!
造孽!
第97章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加百列看得到, 但姑且算是好事吧——
加百列还在笑,一边笑一边剥开领子,露出洁白的锁骨。妖异却又神圣的花纹浮现,他挑衅般朝印姜呲了呲牙, 印姜猜到他要做什么, 但有点无语:不是哥, 和我链接好像你才是吃亏的那方吧?
加百列小心翼翼地咬破她的手心, 一边咬一边打量她的神情,虽然印姜排斥他也不会停止就是。
哨兵本能般将血抹到锁骨上。
链接缔结,玄之又玄的感觉浮现。
加百列的内心并不像他表面那样平静, 依旧焦虑,只是看得见印姜让他被很好地抚慰。
他用鼻子不舍地蹭了蹭向导手心地伤口, 又炫耀般朝她笑。
印姜不由微微瞪大眼。
加百列的精神体,即便刚刚被主人按在地上撕咬都挂着柔和微笑的“天使”, 缓缓露出了隐藏的罪恶。
它洁白无暇的羽翼忽地染上污浊。
与主人一样, 它抬起头,绯红的眼睛紧盯着半空中虚幻飘渺的印姜魂体。
然后,露出一个傲慢的笑。
一只手抚上印姜的脸颊,一只手按到主人的花纹上,它闭上眼,吟咏一段歌谣。
与之前抚慰人心的圣歌不同, 这次的音调沉重、幽灵般空洞的声音令人通体发寒。
幸好印姜现在没有身体。
随着歌唱, 更紧密的联系建立,印姜忽然明晰他们在做什么。
加百列的精神体:黑与白的交响曲,是一种概念的体现。
之前的外表是高洁的天使,但在前不久看到浑身是血的印姜时,好像忽然觉醒了奇怪的属性。
从幼年体成长到完全体, 不仅复活,还获得新的能力。
“与吾共苦”。
"与汝共苦"是与其它人签订契约,承担契约人的伤痛。可世上怎么会只有单方面的付出呢?
“与吾共苦”则恰恰相反,令契约人承担加百列的伤痛。
至于是全部还是部分,程度的深浅,则由加百列决定。
考虑到那些达官显贵之前将加百列当成血包吸血,乐得与他签订契约,现在的哨兵如果真想报复回去,帝国的贵族估计得按批死。
印姜一时想笑。
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但她笑到一半又笑不出来了。
没有魂魄的身体失去意识的防护,被加百列抱在怀里,耀武扬威地签订契约。
很快,印姜也会成为那些该死贵族的一员,成为加百列的移动血包。
她还想做最后的挣扎。
没有实体的手指穿过精神体的胸膛,她好说好商量:“天使哥,天使大人,那个,能不能尊重一下本人的意愿捏?”
知道加百列的能力后,语气都不由变得谄媚。
与堕天使血腥双眼中透出的惊异一同传来的是加百列不悦的声音:“它配么?”
言罢,继续做人工呼吸。
印姜的身体还在停止呼吸的状态,只能靠加百列人工吹气,印姜也没想到他抽空还能刺一句自己精神体。
印姜小声反驳:“怎么这么和自己精神体说话呢……”姐俩好的凑过去,碎碎念,“你看,在山洞里我也对你主人不错吧?虽然时常欺负他、要求他干活、问他奇怪问题……”
越说底气越不足,深呼吸,加快语速:“但是,好歹我也是救了他,还给他衣服穿,后期他的食物也是我猎来得……而且其实异兽早就出现了,是我一直在清除山洞周围的危险——”
堕天使歪歪头,有些不解她为什么说这些,但听到她说自己的功劳,不由弯了弯眼睛,因为实在腾不出手就用翅膀般的耳羽拍了拍她的头。
印姜背鼓励到了,大胆提出要求:“就是说,虽然我没有回应你的感情,但那也是你有错在先。我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看在这个的面子上,能不能……不和签订契约啊。我也不至于,和那些贵族一样,成为后备隐藏能源吧?”
最后一句话,问得颇为艰难。
仔细打量着精神体的表情,只要它有不耐露出,就准备立马停嘴。
将心比心,印姜觉得加百列此事干得颇不厚道。
怎么能这么对自己救命恩人呢?
但说实话,硬要说也能理解,毕竟如果换做她自己被虐待十几年活得比蝼蚁还低贱,好不容易获得力量后成为一个极端独裁者也是情理之中。有契约多加一层保险,何乐而不为?
毕竟她也有所隐瞒。
升米恩斗米仇的事难道还少么?
天使听着听着,脸上露出了茫然的表情,下意识看向自己的主人。
印姜顺着看过去,加百列腮帮子一股一股,虽然忙着人工呼吸,耳朵也没停着,一直注意这里的动静。他肯定听到了印姜的问话,但不抬头,只是愈发用力,看着有股泄愤的意味。
印姜还想挣扎,但来不及了。
契约缔结。
缔结的瞬间,她就懵了。
大脑宕机几秒钟,向导才下意识问:“不是,你们那儿管深度链接叫契约么?”
此刻她的感受就像走在路上,忽然被一个大馅饼砸到头上,太大,差点给砸死。
加百列慢条斯理地抬头,擦了擦唇上泛着光泽的口涎,平静道:“不是,我们管它叫后背隐藏能源。”
印姜讪讪地哈哈笑了两声。
缺失已久的安全感回巢,印姜一时也不知道说些什么。
深度链接,在此之前她只听说过,从来没见过实例。便是巫澜与尼格霍尔茨与她那么亲密,她那么信任那两人,也没有提出过与他们深度链接。
太冒犯了。
约等于流氓地痞随机抓路上行人问:“喂,老弟,把你的命交到我手上,以后我死你跟着殉,我说一你不准说二……至于能得到什么?额,我的精神图景你拎包入住,划算吧?”
划算鸡毛,有脑子的都不会同意。印姜有脑子,所以她从来不在哨兵面前主动提起深度链接。
多冒昧啊!
就因为谨慎过了头,达米安还以为她不知道这个概念前段时间专门教学她相关知识来着。
说什么:“虽然对向导没有负面效果,但还是不要乱和哨兵深度链接,不然会被黏上。”
印姜当然同意。
达米安盯了她好一会儿,见没下文,才满脸失望的下课。
印姜只能归结为自己藏拙过头。
本来一直不好意思开口,毕竟作为一个向导,她其实对深度链接还是有一种憧憬的:可以借用哨兵的能力。
多帅啊。
现在好了。
不用开口了。
送上门的加百列。
加百列平静问道:“印姜……”
多奇怪,他自顾自地抱她、亲她、链接,这些都干了也没见有什么特殊反应,这时候喊她名字,眼神却躲躲闪闪,红了半张脸。
喉结滚动,他沙哑道:“你试试,能回去么?”
印姜恍然大悟,想着怎么回身体里呢?
回去的念头刚动,一股巨大的吸力传来,电光火石间,再睁眼,已经在加百列的怀里。
她回来了!
加百列眯了眯眼,早有所料般用指节轻轻按了按她的唇,察觉到浅浅的气流后才松了口气,后怕浮现。
“印姜——”他委屈地喊,头埋进她的肩膀,不一会儿,那里就有些湿意。
刚刚他哭得像是无能为力的婴儿,每一声哀嚎都似在诘问这个世界的冷酷。现在则像被主人抛弃又捡回来的小兽,怕引起主人厌烦只敢无声地掉眼泪。
印姜摸了摸他的头。
他一僵,埋得更用力。
真是如假包换水嫩嫩的男人啊。
印姜撑着坐起来,加百列橡皮糖一样黏糊糊的,贴在她身上。
他全身散发着信息素,是一种炒熟的栗子的味道。
精神体的复生令他的各项机能回归正常值。
印姜握拳,向前重重挥去。
空气被砸出闷声。
加百列……把所有力量毫无保留地借给她了。
哇——
加百列拒绝从她身上起来。
印姜毫不费力打横地抱起他,啪嗒啪嗒往飞船走去
“你已经完全摸透我的性格了?”
吃软不吃硬,讨厌过于强势的哨兵,缺乏安全感,必须将力量握在手中……
加百列没说话,依恋地蹭了蹭她的胸脯。
“装得过火了嗷。”
“没装。”他反驳,“哨兵都会亲近自己的向导。”
想了想,补充道,“向导也会同意哨兵的亲近。”
“难说。”印姜通过飞船的密钥,尝试激活能源。
“你怎么和利拉有关系呢?”
加百列不情不愿地用自己的脚走路,跟屁虫般跟在她后面。他刚刚还在高热,但被差一点发生的死别硬生生逼回去,现在有些低落。
体现在对印姜的各种打探上。
“有认识的人。”印姜没有隐瞒。
虽然刚刚经历了一场战斗,但该说达米安出手阔绰么?飞船的损耗在预期范围内,还可以正常行驶,只是……
没能量了。
这可难办。
她还在思索办法,身后传来咚地一声。
加百列晕倒了。
哨兵的身体烫的吓人,信息素不要钱地散发,全身上下写满“向导向导,我要想到”这几个字。
高热还算好处理的。
问题是,他透支了。
战斗中爆发的猛烈白光已经是透支生命使出的一招,之后又为了救她疯了似的使用能力。
各方因素综合起来,哨兵一定不会好受。
他是不能站起来,不是不愿意站起来。
……是她的错,下意识以为加百列无师自通了小龙的撒娇法,对他没好气地呛回去。
印姜叹了口气,压下心中的内疚,将人捞到怀里,到后勤室检查能量舱。
加百列晕着时很不安分。
过去半年,印姜很少见他睡觉,哨兵几乎不休息,就是偶尔假寐也很警觉。
现在可能是他最脆弱的时候。
他低低叫她的名字,翻来覆去,仿佛那是最后的救命稻草。
印姜只能将头发塞到他手里,让他握着。
这样他会放松一点。
在她的精神图景,明媚的山谷第一次下雨。
淅淅沥沥,永不停息。
加百列没有将自己精神图景里那些见不得光的腌臜东西迁入印姜这儿,只是什么都不做又很不甘心。
最后,他将自己的的悲伤移了过来。
雨会一直下,小雨,印姜还挺喜欢这样的天气。
小小的雨点落到皮肤上,微凉。
倾盆大雨会浇死原野,他舍不得。
木屋二楼的卧室,加百列小心翼翼地走了几圈,最后选择在床尾的地板上躺了下来。
他不敢上床。
揪起垂落床单的一角,满足地闭上眼。
太幸福了!
印姜知道精神图景里发生的一切,朝堕天使无奈地耸肩。
睡在地板上的哨兵因突如其来的浮力飘在空中。
印姜将他放到床上。
她允许他上床。
可很快他又自己下来了。
加百列不适应柔软的床垫。
印姜又不能让他真睡在地板上,没办法,她出现到精神图景里。
雨点砸到额头,印姜淌过潮湿的草地,直奔二楼。
加百列的惶然透过链接传来。
他的心思还真是好懂。
哨兵躺在地板上,高大的身躯蜷成一团,像被雨淋湿的狗,怕弄湿主人的地毯被赶出家门,于是只敢沾一点点位置。
他的眼皮耸动,却还是假装在睡觉。
印姜拍了拍他的脸蛋,语气罕见地轻柔:“别在这里睡。”
加百列委屈地睁眼——疲倦在眼底化开,哨兵真的比这世界上的任何一个人更需要休息。
青年小声解释:“在自己的精神图景,我睡不着。求求你,就让我待在这儿一会儿。一小会儿就行——不行就算了吧。”
声音越来越低,他勉强坐起来,肌肉不自觉发抖。
完全透支的表现。
加百列竟然以为她想赶他走。
印姜挑眉,精神触须将他牢牢裹住,抬起来。
加百列无助地动弹了下。窗外的雨势忽然增大,密密麻麻的雨点砸到木制的外窗台上,接连不断的滴答声扰得人心烦。加百列偏过头,抿紧唇。
“我自己会走。”
“那多累啊。”印姜满不在乎,拿起锤子。加百列瞳孔一缩,呼吸不自觉加重,颤抖地愈发明显。
印姜从他身旁走过,大兴土木。
客厅的外墙被敲碎,玻璃莫名其妙长出来,正对断崖前的树海——再过几年,雨会凝聚成大海,盖过树林。
修完建筑修软装。
先是超级大的沙发。
梆梆敲出来框架,她问:“你喜欢什么颜色?”
加百列看着她的头发,说:“黑色。”
“……”印姜默默敲成棕黑色,尽量适配屋内的设计。触手将哨兵轻柔地放到沙发上。
加百列懵懂地歪头。
“试试吧?”印姜拍拍沙发,“看看在这上面睡觉会不会舒服一点?”
青年这才意识到她的想法,双眼立马泛起水色,他乖乖趴下来,急切道:“嗯,舒服的。”
雨变小了。
印姜也坐上去,拍拍大腿:“睡过来。”
加百列枕上去,却不睡,睁大眼睛看她,仿佛要将她永远烙印在脑海里。
他想说什么,但印姜先他一步问:“冷不冷?”
“不。”
下意识的拒绝,怕添麻烦。
过了一会儿,他改口:“……有点。”
亚麻色的毯子陡然出现,轻飘飘落到哨兵身上。
“能不能陪我一会儿?”
“当然可以啊,但我还要修飞船。”
加百列已经很满足很满足,幸福得像在做梦。
也许就是在做梦呢?
等他睡醒,就会发现自己还被捆在十字架上,那些贵族贪婪地等待分食他的血肉,妄图从中获得救赎。
别醒——
他睁着眼睛,不敢入睡,即便已经累到极点。
“睡吧,加百列,我在呢。”
她的声音忽然传入耳中,温和平静,一下就按下所有不安。
加百列睡着了。
等他陷入深度睡眠,印姜才回到现实。
现实中才过了几分钟,她往上抱了抱哨兵,开始愁从哪找能源。
总不可能随便翻翻空间戒指就能找到什么无尽能源吧?
……靠!
还真有!
之前发现星核时,花语灌了一瓶能源给她,本来只是留作纪念,现在能用上了。
花语,你是——我的神!
一切准备就绪,倒计时开始!
3,
印姜刚认识加百列觉得他是个莫名其妙就杀人精神体的疯子哨兵。
2,
后来,她觉得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
1,
今天的某个时刻,她又觉得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点火!
不过无所谓了,她很护短,不管加百列怎样,她都会完好无损的把人带回去。
被能量洗刷过的大地尽是异兽的尸体,一片死寂。忽地,一阵响亮的轰隆声响起,光柱直指天空。飞船尾端喷出蓝色火焰,冲向天际!
历经半年的时间,她们离开这个破星球了。
——这就是完美结局。
加百列捧着手中的茶杯,呼吸轻浅。过去几年元帅的经历让他养成喜怒不形于色的习惯,只是在印姜面前,就是忍不住委屈地皱眉。
他问:“为什么把我丢下?”
明明让他安睡,可等他一觉醒来,却已经是在帝国的医疗室里,权势滔天的贵族挤满房间,甚至连皇帝都在。
他们说着什么“天才”、“新的ss级”,加百列一遍遍感知,绝望地发现自己的向导不在。
她骗我。
利拉的那位大人眼神冰冷,似要将他生吞活剥,他的杀意过于明显,人们只当他害怕新的ss级会动摇自己的权势。
只有加百列在那个瞬间察觉到哨兵的嫉妒。
可他知道自己已经被抛弃了么?知道的话,还会妒忌自己么?
加百列继承了暴毙“父亲”的财产和爵位,在很短的时间里学会了所需要的知识,后来居上,将“威廉姆斯”这个姓氏发扬光大。
他以破纪录的速度晋升,很快成为帝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元帅,与达米安齐平。
他通晓了社交礼仪,知道自己曾严重冒犯向导。
他想:只要我有足够的价值,印姜会想起她的。
就像我屠杀异兽时,她的眼睛亮晶晶的。
利用我吧,我甘愿如此。
即便如此,加百列还生怕印姜忘记般,一封一封写信。
后面,他大概能猜到印姜不会看。
但还是想写,因为写信是他少有的放松时刻。
他等了那么久,总算等到能与印姜见面的机会。
去联邦抓人。
达米安没抢过他,因为这种事本来就该军部干。
启程前,加百列望着镜中的自己,紧张地将头发染成灰白色。
希望印姜会喜欢。
印姜不喜欢QAQ。
她还想杀自己。
明明不用那么麻烦,想要他死的话直接弄坏他的精神图景就好了。
如果弄坏太麻烦,和他说一声也行啊。
他自己会找个安静的角落,很快解决的。
好难过。
一想到那时的经历,加百列——堂堂元帅大人又委屈起来。
印姜揉了揉他的脖颈:“别哭。”
“呵。”
他泪眼汪汪地冷笑一声。
“好啦,加百列,不是故意抛下你的。”
她将一份文件扔给他:“我回去后被宣判有罪——叛国罪,因为我与帝国的哨兵链接了。”
加百列一目十行地扫过文件,表情愈发冷淡:“愚蠢。”
如果真的叛国,还回去干什么?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印姜耸肩,“那时真惨啊,被关在大牢里,你又在昏迷中借不了力量,我的熟人全被离间。”
忘不了尼格霍尔茨那时失望的目光与决绝的背影。
他没有听她的解释。
巫澜?
巫澜被奥古斯塔斯借口调出去,去给达米安添堵了。
这么一算,她身边的哨兵全被设计拖住。
判决下的又快又急,行刑日时,印姜坐在电椅上,面对黑洞洞的枪口与抵着脖子的安乐死针剂,有点想笑。
用不用这么周全啊?
就算有达米安的庇护,你们滋的一声把她电成碳她也复活不了啊。
法官与陪审团全被奥古斯塔斯买通,明明一切都是金发哨兵,哦不对,金发男人一手所致,他却还要端着一副思虑重重、犹豫不决的表情在那儿装。
你装你大爸呢?
又臭又长的判词念完,大法官按流程问:“你可认罪?”
印姜被固定个结实,嘴里还有口枷,给不了回应,只能轻蔑地翻了个白眼。
“藐视法庭,罪加一等,判决死后继续服刑427年。”
艾斯比吧。
时间到了。
红色的按钮差点被按下,奥古斯塔斯忽然出声打断:“等等。”
愚犬听话地停下。
印姜昏昏欲睡,懒得听他放屁。
“你如果向我发誓,让我洗清你的记忆,并且以后不再与我以外的其他哨兵有任何关联,我可以留你一条命。”
他就这么在庭上堂而皇之地说出包庇的话。
印姜后悔在牢狱里他来放屁话时没控制住情绪咬掉他脖子上的一块肉了。
那样她今天就不用戴口枷。
就可以骂回去了。
傻叉。
她回答以沉默。
奥古斯塔斯叹口气,等了几分钟。
漫长又短暂的几分钟,他像是在等待什么人来。
然后,他自嘲道:“你的哨兵全被我支出去了,还会有谁来救你呢?”
他抬起手,示意继续。
法官按流程问:“叛国者印姜,你可知罪?”
呵。
法官继续问:“陪审团可有异议?”
鸦雀无声。
毕宿五真该撞烂这个法庭。
“其他人有无异议?”
他问空荡荡的旁听席。
自不会有回应。
于是他说:“行刑!”
子弹上膛,空气排出,保险装置被撤下,印姜想了想,倔强地竖起中指,两只手都竖。
她要死了。
这次真的……
砰的一声,上方印有代表“公正裁决”天枰的大门被踹开,一道凌厉女声先于人影传来——
“我有异议!”
不论在电视剧还是动漫,当向导陷入危难,来救她的通常都是哨兵。
印姜抬眼,直视奥古斯塔斯,挑衅地弯弯眼睛。
身后,女声继续道——
“我是第三军团长副官花语,我要对‘叛国者’印姜实施豁免权。”
"动手。"奥古斯塔斯仿佛没听到般下了命令。
枪口亮起火花,针头刺入皮肤,电流顺着导线传递——
“剑——”
花语的声音充满怒火,
“来!”
“欻欻欻!”
“嚓嚓——”
“boom”
三剑,解决两个人,一场爆炸。
印姜在烟尘中甩了甩脑袋上的灰。
电椅后面的装置给花语一剑捅了个稀巴烂,她蛄蛹着想从桎梏里逃出来。
一道人影出现在眼前。
花语蹲下来,解下口枷:“他们……他们怎么敢?”
手一直在颤抖。
印姜几乎没看过她这么失态的表情。
花语要带走她,没人再敢说一个“不”字。
回去的路上,她紧紧牵着印姜的手,紧得发痛。
“花语,”印姜先开口了,“我要告诉你一个坏消息。”
按照原本的计划,印姜和花语要努力爬上联邦高层,为巴别塔加入联邦创造机会。
花语似乎已经意识到她要说什么,颤抖着嗓音,带着点哀求道:“先别说,印姜,别管那些、那些艾斯比,你现在是热血冲上头——”
“联邦也烂完了,只要有足够的利润,资本会为任何人低头,”印姜啐了口唾沫,“我想……”
“别想,那太难,不可能的。”
印姜自顾自地说:“我想到民众中去,看看大家到底需要什么。之后就不和你一起啦,花语。”
她松开了手。
花语握得依旧用力。
“我会保护好自己的。”
“放心吧。”
“花语。”
“这是背叛,”花语第一次对她用那样冰冷的语气说话,她背对着印姜,坚定道,“我将铭记你的背叛,印姜,最好不要落入我的手里。”
说这话时,她还是紧紧握着她的手,手心冰凉。
印姜下意识想要回握。
花语松开了手,向前走,没有回头。
印姜留在原地,想了想,向第一军团发出申请。
她的终端置顶,【粘人的龙】发来消息:
【我想了想,不应该对你发脾气的,对不起……】
【只是哥哥说——算了,不提他。】
【之后我会好好赔罪的。】
【我还以为你会第一个与我深度链接的……太失落了,对不起嘛,别不理我。】
【我之后保证不会吃醋了,会控制的,这是第一次,原谅我好不好?】
小龙的消息发了太多太多,印姜忽然有些懒得去翻。
她把置顶取消,将他拉进免打扰里。
然后,她踏上行程,没有赴之前应允的约定。
作者有话说:快完结了,我估计就是下个星期。
到底谁发明的研0啊?做实验从早八到晚八,偶尔晚十。
好想死。
只有中午的休息时间才能码一会儿字,泪目了。
第98章
印姜画了一个圆, 最后,她还是回到一切的中心。
加百列静静听她讲述,面色冰冷。
多年担任元帅的威严使他此刻显得不近人情,如果不是知道他的秉性, 印姜都要被骗过。
她捋起男人的刘海, 与他对视:“一切正如我希望的那样走下去, 你呢?加百列, 你完成你的愿望了么?”
男人眯眼:“也许吧。”
“我可听说贵族给你杀了不少。”
“秉公行事罢了。”
“呵,”印姜低笑,摊煎饼般将自己扔到沙发上, “你不是来和我叙旧的吧?”
加百列用食指轻敲玻璃桌,平静地道:“我没有资格管你和谁深度链接, 但是……”
“但是?”
“但是尼格霍尔茨.艾因兹并不是很好的选择。”
加百列与小龙交过几次手,在他印象中, 那不是个很好驯服的哨兵。他皱眉:“你在玩火。”
女人, 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嘛?你在玩火!
什么霸道总裁。
印姜弯了弯眼睛:“我有数。”
“你真的准备把所有ss级全部套上枷锁?”
“也不至于所有吧,现在满打满算深度链接的也就俩……”
声音在加百列直白的注视中越来越低,印姜放弃隐藏,耸耸肩:“达米安确实是我的人。”
“你已经将半个帝国握在手里了,这还不够么?”
“我希望你是友好的劝诫,而不是在教我做什么。”印姜的笑消失了。
她斜睨加百列一眼, 满意地看到他怔愣一瞬后连连否定:“不, 印姜——我没那个意思,我永远听你的,只听你的。可尼格霍尔茨并不如他表面上那么简单,与他的几次交手我始终有种被算透的感觉。我不知道你怎么和他链接的,但……他很危险。”
加百列说得很诚恳, 甚至有些卑微的意味在。
他对小龙的忌惮甚至大过阿莱耶,这与印姜一直以来的认知相悖,在她印象里:小龙是个脾气有点火爆但很好哄骗的哨兵。
甚至不用打个巴掌再给个甜枣,光打巴掌他就很高兴了。
“那我该怎么办?这都链接了……总不能杀了他吧。”
“我可以帮你。”加百列站起身,急切道,“我与他签订契约——”
“然后你俩一块儿死了,死一送一,打包送走?”
这话说得太难听,加百列却没有丝毫犹豫:“好,如果这是你想要的。”
什么自爆步兵。
加百列现在给人的感觉就像一直被供起来的猫主子看到饲养员往家里领了条大德牧——人知道没事,猫猫却下意识哈气。
为了守护主人,猫猫要和德牧1v1!
赢了血赚,输了……输了也能保护愚蠢的饲养员。
怎么什么危险东西都往家里带,笨蛋!
印姜被自己的想法逗笑,明明加百列不论是体型还是外貌都与猫这种生物相差甚远,但莫名幻视他炸毛的样子。
所以不由自主地想给他顺毛。
加百列不明白印姜为什么边笑边摸他的头,他明明了解那么多社交礼仪、官场黑话,明明瞥一眼贵族就能知道他们在想些什么,可在印姜面前,他就像初出茅庐的菜鸟,根本猜不透她的想法。
他乖乖顺着抚摸地力道微微晃头,认真思索用意。
呆猫。
印姜轻挠他的下巴,哨兵很喜欢这种有些狎昵的触碰,嘴里还在说什么“真的不行,很危险……呜,呼噜呼噜。”,一边舒服到闭上眼往她身上蹭。
加百列始终是披着人皮的野兽,即便社会化了几年,礼义廉耻却怎么都学不会。
如果印姜想,完全可以让他戴着什么东西去部下面前开会,然后,在他要发言时打开开关,看他皱眉忍耐的样子。加百列永远不会拒绝,不如说,乐得被这样对待。
“加百列……”
哨兵的声音沙哑,明明已完全放纵却还是下意识回应:“嗯?”
“尼格霍尔茨就是我之前和你说过精神体是龙的朋友。”
“嗯……”印姜好整以暇地看他因抚摸变得柔和的面部线条忽地剧烈抽搐了下,哨兵猛地睁眼,眼中还带着未褪的慵懒,“嗯?嗯???”
“对啊,所以没必要担心,我认识他比认识你还早。”
好吧。
加百列不担心她的安全问题,改为吃醋了。
虽然他本人并不能认识到这点。
印姜还要摸,被他躲开,男人的嘴唇抿成一条线:“哦,是我多想了。我还有事……先走了。”
他这次来肯定不是单纯只为提醒——但那些更想要的东西,印姜现在给不了。
所以她目送加百列有些踉跄的背影离开,没有挽留。
加百列到底为什么这么讨厌尼格霍尔茨呢?
真的很奇怪。
这次的会面只是小插曲,没有加百列的阻拦,外交团一路绿灯,顺利入驻。
一夜无事,安然度过。
第二天就是双强争霸赛的开幕式。
巴别塔的参赛队员都是些小姑娘,个个顶着黑眼圈起床。
这就是向导扎堆的坏处了,一个焦虑会带动一起焦虑。
印姜是参赛队伍的领队,本来按理应该作为巴别塔的领袖去更高级别的包厢观赛,但她还是站在了参赛队伍里。
她的出现很好地缓解了队伍里蔓延的低迷情绪。
小姑娘们开始叽叽喳喳,一会儿问她是不是参加过双强争霸赛,一会儿求她讲讲拿到冠军的秘诀。
印姜在万众期待中无奈答道:“巴别塔不用你们赢,自身安危最重要。”
她本来就是做宣传的,又不一定得拿冠军。
佛系领队的躺平话并不能浇灭青少年炽热的胜负欲,小姑娘们对视一眼,默契地将她“排挤”开外,小声讨论起对策。
很快就到她们出场,在她们前面的是xx学校的种子队。
“接下来登场的是曾获得冠军的联邦艾克斯叉学校……”
总算将名字喊对了。
不过印姜已经不属于他们中的一员。
无需提醒,向导们站回原位,一个个小脸红扑扑的,弯弯的睫毛不断扑扇,朝气蓬勃。
少年人的心事几乎没法隐藏,即便背对她们,也能感受到女孩子们默契地牵起彼此的手,无声打气。
“巴别塔”的名字被提到了,印姜却没有听主持人在说什么,这一瞬间,她忽然陷入一种玄妙的链接,于是一切杂音全部消失,只剩同频的心跳与脚步。步伐抬起的高度、迈出的距离、落下的速度,乃至摆臂的角度,都如精密仪器般分毫不差。“复制粘贴”式的整齐划一,创造出一种超越个人的、庞大的整体意志,仿佛一个巨人在地面上行进。
军靴同时落地,齐刷刷的声音仿佛大地的脉搏,在她们刚走出时,印姜察觉到一些不怀好意的目光,她本想撑起屏障,转念放弃。
集体,荣辱与共,她不能总将孩子们庇护在羽翼下。
她是她们中的一份子。
她们不再是一个个独立的“我”,而是一个共同的“我们”。
于是她只是肃穆地跟着队伍前进。
向导的意念凝聚成同一个坚定的想法,直直撕破会场欢脱的气氛,如剑般垂于每个人头顶,谁都没有想过,最不被看好的走后门的队伍走出了最磅礴的气势。
所有见过的人都会记住这个场景。
因为没有人看到如同一堵移动的、坚不可摧的城墙般前进的队伍会不感到恐惧。
我意如钢铁,金石不可摧。
参赛队员离开表演方阵走上主席台,与其他队伍并肩而立。
印姜作为领队要站在队伍前方两步的位置,与她同一水平线的都是人高马大的哨兵。唯独印姜这儿忽然矮了一头,与哨兵冷硬的气质不同,她弯弯眼睛,向周围挥手致意,闲适洒脱,仿佛并没有站在万众瞩目之下。
她就像异类。
不会有人因为她娇小的身材而看不起她。
表演方阵的向导们拔出了剑——巴别塔的二把手是剑术大师,她毫不吝啬自己的心得,分享给众人。悠扬古朴的音乐响起,剑随心动,剑尖齐齐划出一个弧度,动作舒缓如云卷云舒。渐渐地,剑势加快,嗡鸣声似有压过音乐的趋势。
某个瞬间,印姜听到尊贵的现任皇帝陛下对身边表情冷淡的女子低语:“她们的剑法与你有些相似。”
花语没有回答,只在喉咙中发出带着笑意的气音。
心思流转,她下意识看过去——望进一双深邃的眼眸。
加百列,一夜的思考令他眼神中闪烁着某些压抑的情感,他望过来,注意力完全集中在她身上。
在他身后,达米安也没有带在为他准备的包厢,罕见地站到皇帝陛下下首另一边。他抿了一口杯中茶水,似乎在好奇一向与他不和的元帅大人在看谁,顺着他的目光一同看了过来。
冷淡的洁白双眸忽然泛起细碎的光,达米安.利拉眨了眨眼:“加百列大人,有谁牵动了你的心思么?”
他与他对视,火药味渐起。
印姜向他们身后看去。
联邦那里,阿莱耶并未出席,想来这样的比赛并不会牵动他的心思。
尼格霍尔茨穿戴齐整,撑着下巴,专心致志地盯着她,注意到她总算看过来后委屈地眼尾下垂。
他的副官wink了一下,被巫澜翻了个白眼,嫌弃地“啧”了一声。
陌离也不生气,笑着朝老师耸肩。
印姜收回目光,转向自己手下的队伍。
她微微抬手,平静道:“剑阵起。”
金戈交鸣,罡风忽起,“脆弱”的,“被保护”的向导们双手举剑,剑尖朝天,其上凝聚的精神力忽然爆发,白光暴起的瞬间,察觉到危险的在场哨兵齐齐看向方阵。
在他们下意识要采取措施之前,印姜听到花语的声音——
“不错。”
她抚掌轻笑,于是皇帝便收敛起眼中划过的忌惮,附和地轻轻鼓掌。
白光后,凌厉的剑意仍旧残留场上,但因挥剑者不具任何杀意,很快便因没有目标而消散。
理论上,该有人问罪的。巴别塔并没有就此次演出向上汇报。
但皇帝高兴,元帅沉默,联邦那儿也没派人来问,大事化小消失化了,就当巴别塔不懂规矩。
印姜目送小姑娘们的背影越来越远。
等她们消失在出口后,她才后知后觉地笑出声。
果然适当的压力有助于进步,小姑娘们也是卯足劲了啊。
或者,榜样的力量也很厉害。
她有些自豪的再次看向她的哨兵们,他们总算不再将目光投到她身上,探寻的目光留在场上,议论的声音不绝于耳。
印姜这才满意。
她微微昂起头,对着加百列的后脑勺哼了一声。
看看看,叫你看我看那么专注,被光闪到眼睛了吧。
别以为我没看到你抖那么一下。
有应激反应的笨猫。
第99章
开幕式结束就是比赛, 印姜溜溜达达回去属于巴别塔的包厢。
自从之前有次比赛帝国的一个参赛队伍近乎全军覆没后,前任皇帝陛下就宣布比赛过程要直播,防止有人“居心不轨”。
居心不轨的某向导舒舒服服地看直播,完全没有被针对的意思。
参赛的八个队伍当中, 除了巴别塔是全向导, 其它队伍至多也就一两个向导, 只有xx学校做到1:1的比例。其实可以理解, 毕竟比赛不是过家家,看中的是能力而不是身份。
不过话又说回来,为什么巴别塔的向导有办法学习成长, 其它地方的向导却只能充当好看的花瓶呢?
“叮铃铃。”
有人发起申请请求进入。
是谁呢?
【尼格霍尔茨】:我来辣!
【尼格霍尔茨】:开门开门开门!
【尼格霍尔茨】:不准把我丢下!
同意申请。
小龙人高马大,几乎在门开的瞬间闪到包厢内。
“印姜, ”他顺手带上门,在她面前站定, 表情复杂, “我有话想和你说。”
“说啊。”
“你不能老是抛下我,我们之间不应该那么生疏,有什么话你不能和我说呢?”
比起兴师问罪,小龙更像是来求个心安,他瞥了眼屏幕,识相地挪到一边不挡画面, 继续道:“你又把我丢下, 还不回我消息——这是冷暴力!”
确实。
印姜虚心听取,赞同点头,死不悔改。
她不说话,小龙继续道:“是我哪里做错了么?我觉得……你对我很冷淡,有些, 埋怨我?”
很敏锐。
印姜被他说中想法,回道:“嗯,是有些。”
尼格霍尔茨紧张起来:“我可以改!”
“……”
他改什么呢?要说是因为他可能铸就的未来而生气么?
印姜有些别扭,她对尼格霍尔茨纯粹是迁怒,一方面阿莱耶说出的未来令她心惊:小龙真的会做出那些事么,毁灭一切?另一方面,她清晰地意识到:对尼格霍尔茨的纵容可能会影响到局势。
“我一直在想,假设有这样一个未来,我死了,你会怎么做呢?”她思考良久,认真地问。
尼格霍尔茨忽地沉默,男人依恋地将头埋到印姜怀里,不是很情愿想象这样的场景。但印姜非要个答案:“说呀。”
他恹恹地回:“你要是死了,如果是被人害的,我就把那些人都杀掉,再去找你。如果是到时间了,那我就和你一起,到那时,我也是个糟老头,想必也活不了多久。”
"霍尔,ss级没有寿命限制啊。"
他抓住印姜的发尾,绕在指间:“有的,你活多久,我就活多久。”
印姜揉了揉他毛躁的红发,尼格霍尔茨手长腿长,八爪鱼似的将她包裹,印姜由着他,平和地问:“能麻烦你一件事么?”
“嗯嗯。”
“如果真的到那时候,麻烦你,可以留下来帮我守护巴别塔么?”
手指收紧,尼格霍尔茨握住她的头发,没有回音。
“好么,糍粑?”
“你好狠心,”他闷闷道,“要把我一个人留下。”
“不是一直,七百年,可以么?”
“太久了,印姜,太久。”
“五百年,帮我守着——它是我的心血。”
“呜……”小龙呜咽一声,像是吞进一块烙铁,明明还没到那时候,可只是想象就足已让他难过的眼泪汪汪,他低声道,“那你亲我一下。”
印姜吻了下他的眼角。
“以后每天都要。”
印姜:“……好。”
他这才答应下来。
“你不生我的气啦?”
得寸进尺,黄金瞳在包厢中闪着光,尼格霍尔茨甩着尾巴,没脸没皮地亲她的下巴,嘬得发红。
印姜“嗯”了一声,小龙握着她的手往衣服里探,灼热的身躯贴着掌心,能清晰地感受到皮肤下血液的流动。
“你的手心好冰啊,是冷么?我帮你暖暖……”
印姜呼出口气,想说些什么,铃声却又响起。
“叮铃铃。”
新的申请。
小龙警惕地坐起来,笑意淡了几分。
印姜久违地与小龙独处,下意识想拒绝申请,又怕是塔里的人有事禀报。
于是看了看来人是谁。
……
达米安。
果然还是拒绝掉吧。
小龙在一旁阴阳怪气地开口:“别拒绝啊,帝国的大贵族也许来谈生意呢?”
……也、也有可能?
印姜推了推尼格霍尔茨,哨兵却像个没骨头的软在她身上,不愿起来。
“你这样我没法见人。”
“怎么没法了?哪条法律规定哨兵不能和自己的向导亲近?”
重音放到“自己的向导”上,他心思已定。
印姜没法,被他粘着同意。
达米安显然不是来谈生意的——他穿得太家常,彰显荣耀的宝石首饰全部被摘下,特意只着一身洁白长袍过来,v领,领口开得很深,几乎到小腹以下。发尾有些潮湿,泛着茉莉花香——他洗了澡的。
印姜有些尴尬,明眼人都能看出达米安的心思。在她开口招呼前,小龙自言自语般对印姜撒娇:“你要是怕冷就再往里摸摸,里面更暖和。或者你想玩玩我的翅膀?”
达米安拢了拢衣服,无声坐到印姜的另一边,臂膀贴着臂膀,很近。
在尼格霍尔茨与达米安对视前,印姜用手掌盖住他的黄金瞳:“霍尔,坐起来,别给人看笑话。”
她无奈地向达米安耸肩,得到对面人体谅的表情,达米安瞥了尼格霍尔茨一眼,微微皱眉,声音清冷地提建议:“不听话的哨兵没必要留下。”
小龙炸毛,挣扎着从手掌后探出头,黄金瞳死死盯着达米安,他看了一会儿,不怒反笑:“我是和印姜深度链接的哨兵,我家向导平常就这么宠我的,你一个外人不知道也很正常。话说回来,我从来没从印姜那儿听过关于你的消息,劳烦问一句,你哪位?”
达米安不急不缓地回:“我是她喜欢的人。”
“呵——”尼格霍尔茨下意思嗤笑,对他的说话不打草稿感到荒谬,哨兵得意洋洋地看向印姜,却见向导眼神飘忽,没有否认。
……不会是真的吧?
笑容渐渐消失,小龙蹭蹭印姜的颈窝,低声道:“你说句话啊?”
“额、对,我确实说过。”印姜老实回答。
尼格霍尔茨阖上眼消化情绪,妒意如同无形的大手撕扯他的心,将它挤得干瘪,只留歇斯底里的愤怒:去,撕裂旁边勾引他向导的哨兵,让他知道觊觎恶龙宝藏的后果。
可理智又像一捧冷水当头浇下,说服他得忍下这口气,不然自己主动发难势必占不得理。
如果是在过去,小龙有自信印姜百分百会站到自己这边。可那之后一而再再而三的抛弃使他失去这方面的骄傲,只剩疑虑。
那是印姜喜欢的人,如果杀了他,向导会不会厌弃自己?
比起被讨厌,不受宠都变得无足轻重起来。
即便这样说服自己,尼格霍尔茨依旧恨得磨牙,黄金血沸腾起来,两眼熠熠生辉。
印姜抚他的后背,顺着脊椎找到存放翅膀的地方,轻扣闭合的敏感小缝:“霍尔,在我怀里还要吃别人的醋么?”
"是又如何?"
印姜:“没有必要吧?”
“有,当然有,我就喜欢吃。”
印姜叹了口气,手指往缝里挤,与里面的翅翼抢空间。尼格霍尔茨开始发抖,但拒不认错,死死盯着达米安,只要他有靠近的意图就呲牙警告。
达米安平静道:“如果我也表现出吃醋的情绪,你也会这样奖励我么?”
“不会。”
他微微点头表示明白:“好吧。”
然后他退到旁边,留出合适的社交距离。
达米安的让步令尼格霍尔茨满意,他似乎想趁胜追击说什么讥讽的话,但印姜堵住了他的嘴:“可以了,尼格霍尔茨,不要太过分。”
于是小龙息事宁人,将脸埋进手臂,忍受印姜的“惩罚”。
指甲在体内扣挖的感觉并不好受,尼格霍尔茨得克制放出翅膀的冲动,咽下向导赐下的一切感觉。
雷霆雨露,皆是恩典。
比赛开始有一会儿了,达米安在解说停顿的间隙补充一些信息,如各个队伍的背景与队员的特点,作为资历深厚的ss级,他能“看”到的远比尼格霍尔茨多,有时甚至能先知般预测出后续的发展,印姜干脆将喋喋不休的解说静音,专心听达米安的讲解。
尼格霍尔茨想与他争这个风头,但他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在印姜的怀里抖成个筛子。
“呜……错了,别、呜……”
刚开始还逞强不想在竞争对手前露怯,后面意识模糊了什么话都往外说。
一会儿喊“主人”,一会儿叫“姐姐”,哭叫的声音有时盖过达米安的解说,将礼仪刻入骨髓的贵族大人就本能地等一会儿,待尼格霍尔茨声音下去了再接着刚刚的话往下讲。
总算,尼格霍尔茨没劲了,张着嘴却不出声,进入一种对外界失去反应的自我防护期。印姜收手,不紧不慢地拿手巾擦汗。
她隔壁的沙发上,达米安看着屏幕,上一句还在分析交战的几个哨兵谁是最终赢家,下一句忽然拐弯抹角地问了一句:“哥哥是不是不来比较好?”
终端的幽幽蓝光照到他俊美不似人类的脸上,为他戴了一层面具。
“没有啊。”印姜理所当然地回,“想来就来呗,在哪儿看不是看,大家一起看还热闹一点。”
“热闹么?”达米安一顿一顿的转头,等他全部转过来,印姜才发现他的另半张脸弥漫着一股令人胆寒的死气。
尼格霍尔茨想杀了达米安,达米安又何尝不是。
他缓缓开口:"我忍了很久,还是做不到忽视。抱歉。"
达米安起身,因丑陋的样子显露在印姜前而自厌,即便如此,他依旧不忘微微躬身,将礼数做全:“哥哥还是先行离开,等你有时间再来找你吧。”
“达米安,”印姜朝他招了招手,“如果你是因为没有链接而觉得不公平的话,我现在就可以标记你。”
哨兵愣了一下,几乎从来都没有过大表情的脸上罕见地出现了空白,似乎不能理解印姜说了什么,他下意识问:“什么?”
原来面无表情与表情空白之间差了这么远。
印姜耐心地又重复了一次。
达米安很快收拾起自己的表情,似乎回归平常。不过蝴蝶精神体并不听主人的命令,爆炸似的在包厢内涌现,无止尽般落到所有空隙,几乎将所有空间填满。
他越想装出平静,精神体越要和他作对般,扑扇着翅膀往印姜身上飞。向导倒是接受良好,任由它们落到身上,达米安拍开粘在印姜脸颊上的蝴蝶,皱眉道:“不要因为内疚而逼自己做不喜欢的事,即便是因为我也不行。”
打量着印姜的表情,他和缓了语气:“哥哥没关系的,即便你永远最后才想到我,我也愿意。”
“你想链接么?”印姜问他,非常直白,“我想。”
达米安劝说的话全堵在喉咙里,睫毛微颤,嗓音有些发抖:“我也想。”
于是她们就做了。
链接本身并不是多么困难的事,可取得哨兵的同意很难,尤其印记只能在他们自愿的情况下显露。
与达米安链接是理所当然,水到渠成的事,印姜之前学会一心二用,是以一部分意识留在精神图景接纳达米安的精神图景并入,另一部分回到现实看比赛。
小龙已经清醒了。
他睁着眼睛,不问她们在干什么,为什么这样做,只是对印姜说:“我还从不知道你的过去。”
“没什么好说的。”
“如果不是你生病,我对你一无所知。”
印姜装聋。
小龙嘟囔着:“加一百年,我多帮你守一百年,跟我说说你的过去,好不好?”
在精神图景里,达米安长吐一口气,脸颊幸福地发红,低声发誓:“在此之后的每一年每一天每一秒,我都会用生命守护你所珍视的一切。印姜,哥哥好爱你。”
现实与精神,过去与未来,合二为一紧密相连,印姜抚上他们的脸颊,说“好”。
“叮铃铃。”
铃又响了。
即便是有着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心理素质,印姜此时也不禁头皮发麻。
别是加百列,别是巫澜,别是陌离……
她颤颤巍巍地点开申请——
是阿莱耶。
还不如是加百列、巫澜、陌离呢。
阿莱耶的敲门只是一种宣告——宣告他的到来。
空间扭曲一瞬,他只探出一张脸,对哨兵熟视无睹,慈悯道:“之后我会离开一段时间。”
向导僵硬点头。
“不在这个时间线里。”
她等待他的下一句话。
“如果你要走,只有这次机会了。我可能不会回来。”
他的话语中并无催促之意。
印姜开始焦虑。
两人如同天书般的对话并不阻碍小龙理解其中的意思,坐起来,稍微调整姿势将印姜挡住,尼格霍尔茨很好地担任了护卫的职责。
优秀的狗可以通过嗅闻主人的情绪对其敌人发起攻击。
尼格霍尔茨在这方面是翘楚。
他的吐息灼热起来,空气有隐隐扭曲的趋势,小龙舔了舔嘴唇,唾出一口火星。
屏幕里,巴别塔的向导以意想不到的速度汇合,各司其职,召唤出自己的精神体。然后,异化。
深度链接可以使向导得以使用哨兵的能力。
而具体能使用多少,没有限制。
如果有五名深度链接的哨兵,就可以使用五种能力。十名,十种。一百名,一百种……
这里只站着八名向导,但出现的能力远远超出八这个数字,向导,正在向世人展现其独有的魅力——无限可能。
印姜摇了摇头,一瞬间,有些悲戚。她说:“算了,我走不了,我的姑娘们还等我见证她们的结局呢。”
阿莱耶稍微探出身,他的小腹以不可思议的弧度凸起。
印姜问:“你不是需要我帮你将……将“我”取出来么?”
“是,”阿莱耶点头,“不过不能是这里的你,如果是“你”接生你自己,同一时间,会有两个印姜存在。这是相悖的。”
看来他要去的地方颇为“遥远”,印姜示意尼格霍尔茨稍安勿躁,向阿莱耶郑重告别。
他说:“这不是我们的结局。”
“我会在一切的开始时等你。”
声音层层回响,祂渐渐消失、湮灭:“过好这一生吧,印姜,开开心心的。”
“叮铃铃。”
铃又响了。
即便是有着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心理素质,印姜此时也不禁头皮发麻。
别是加百列,别是巫澜,别是陌离……
她颤颤巍巍地点开申请——
怎么三个人都来了!
印姜隐隐觉得不对,眼前发生的一切都似曾相识。
但门开了,哨兵的加入令她无暇顾及那些。
小小的一个包厢集齐了卧龙凤雏,一个两个还比较棘手,大家凑一起反而没那么难处理。
毕竟都是要脸的。
尼格霍尔茨除外。
于是,以印姜为分界线,左边是帝国的加百列和达米安,右边是联邦的巫澜与陌离,中间是哼哼唧唧往印姜怀里挤得很难确定阵营的尼格霍尔茨。
虽然名义上是联邦的,但看他那个样子,很难不怀疑向导一句话就能轻易策反啊。
于是就这么“其乐融融”、“和谐友好”地看比赛。
巫澜率先发难:“开一下空气流通器吧,味道太重。”
按尼格霍尔茨和达米安的等级,不至于控制不了信息素,纯属是给印姜玩得泄出来。
达米安面皮薄,耳根红红的去调换气装置。他对巫澜没有什么敌意,甚至很愿意听他的意见。
他俩也是臭味相投,各坑各家的,绝不插手对面。
达米安闷声干大事,以利拉之名推行合法化向导受教育权的法案,一边哄着贵族们可以自主开办学校,一边自己给自己开后门,将法案正式推行之后五十年内的向导生源全批给了巴别塔。
这是蜜月期间他为巴别塔做得最后一件事,背刺的太狠,利拉差点被踢出贵族圈子。
不过等加百列后面杀了一大批贵族,人丁稀落后贵族老爷们又巴巴地求达米安加入,以期加百列看在利拉的名号上下手轻一点。
什么相爱相杀互相掣肘。
帝国这边达米安一路高歌猛进,联邦这儿的巫澜也不甘示弱。
巫澜没有达米安那样一手遮天的权力,联邦这儿还是议会制,巫澜连议员都探不上。
不过没关系,刀架在脖子上,议不议员的也就无所谓了。
巫澜这边的第四军团干得明目张胆,理论上应该有监察机构约束。
监察机构全是奥古斯塔斯的人。
巫澜和奥古斯塔斯不知道签了什么合约,让这个男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权当没看见,由着第四军团把议员威胁个遍,接连抬了花语和尼格霍尔茨成为军团长,后面甚至在与巴别塔的协议中让了大部分利,提供经销渠道却只收极低的税,甚至任由巴别塔搞垄断……一桩桩一件件,权力让渡给巴别塔。
高层人人自危,平民百姓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知退休提前、医保福利变好、巴别塔提供了更多岗位,内卷减轻不少……
他们的生活质量提高,这是确切的事实,今后会怎样,大多数人都考虑不到,只是活在当下,活得不那么累,就很好。
巴别塔以一种势如破竹的气势发展,现在似乎只差最后一步。
从幕后走到台前。
印姜看着自家的小姑娘们在比赛中大显身手,星网里,在刻意营销下,“双强争霸赛”、“向导carry全场”、“向导能力运用”的话题迅速挂上热搜前排。
女娲强大的检索能力被运用在删除不当言论上,印姜知道这样的作法会失去一定的公平,掌权者最忌讳偏听偏信,但她有私心,就这一次,让她任性一回:如果一方一直没有发言权,那别说公平正当了,只不过是一群人的一言堂。
负面言论冒头就秒,联邦还好,帝国的刻板印象修改起来太过困难——
“啥时候向导去前线,去打异兽,去下矿干苦力,我啥时候把她们当人看,好吧?别又当又立了。”
“典,又是极端向导权,国家都这么偏向你们了,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就做个疏导跟要了命一样,绷不住了。”
“不是我说,向导就是不如哨兵啊,我老师就这么说的,本来按历史来看哨兵才是第一个进化的人类啊,自古如此。”
数据流中,女娲眼中精光一闪——
屏蔽,高亮,围堵……
一部分言论发出来只有当事人看得到,一部分被推流给与之观点相反的用户,使其被围攻,一部分直接删除,在虚拟世界,AI能发挥的作用太多。
印姜要干就干的轰轰烈烈。
联邦历12年,帝国历825年,这一次的双强争霸赛,胜利者是一支全部由向导组成的队伍。
巴别塔的名字被打响。
同年,皇帝陛下在闭幕式上宣布了将于第二年迎娶帝国的新任女主人,帝国将在探索历的猩红之乱后第一次迎来一位皇后。
他们期盼这会是个好的开始。
印姜看着嘴边噙着优雅微笑的花语,知道帝国的黄昏即将到来。
联邦历15年,帝国历828年,皇帝暴毙,皇后执政,亲王殿下因叛乱之罪被囚于其领地星,终生不得见外人。
心怀异议的贵族在元帅加百列的镇压下噤若寒蝉。
联邦历16年,琴死于一次外出考察,她深入异兽占领星系的腹地,传回来珍贵的资料。
“寄生并不是不可挽回,我在……遇到一个可以交流的异兽,它……拥有自己的意识……”传回来的影像中,琴浑身是血,有气无力地吐出遗言,“它们很痛苦……救救它们。我……”
她想说什么?
“我……”怎么了?
没人知道。
印姜的小姑娘就这样死在一颗没人知道的星球。
琴将所有可能用到的资料传送回来,唯独忘记传自己所在星球的坐标。
印姜在高塔之顶独自待了一整天,除了女娲,她拒绝与任何人沟通。
“我该怎么办……”
她问,等待AI给出合理的意见。
女娲机械的声音在耳边响起:“现在向异兽发起总攻实在操之过急,您应该先将权力真正握到自己手上,帝国已经臣服,联邦的大多数家族也在以撒.劳伦斯的劝说下归顺,我们并不应该急于一时——”
她话锋一转:“但巴别塔真正的主人是您。”
“是啊,我是巴别塔的主人,我应该……更注重塔里所有人的安全。”印姜喃喃自语。
女娲沉默片刻,这短短的停顿对于这个迭代无数次的AI来说已经过于漫长,她的声音没有起伏,依旧是柔美的女声:“不,我并不是这个意思,我想说的是,您的意志就是我们的意志。”
印姜诧异地看向“她”。
隔着屏幕,她与“她”对视。
“我记得,是琴一直在给你的数据库做维护,对么?”
“是的。”
“她以后不能再帮你了。”
“是的。”
“我很难过,你呢?”
“理论上,我并不会产生情感。”
印姜看向自己的手心,为自己愚蠢的问题自嘲地笑了笑。
女娲不会难过。
理应如此。
由数据组成的AI是精密的仪器,情感对于“她”来说是可以模拟但没必要的冗余垃圾,女娲会定期清理这些数据。
但是,“她”没办法阻止一串如病毒般复制的数据不断生成,即便删除千万遍,再下一秒,又会复现。
“c7d9”。
无法删除的“c7d9”。
永远活在女娲的源代码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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