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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1章 交易达成 地狱开局的沈望尘


    夜间, 吕佐归来。


    “逍遥居士本名钱浅,今年刚满十六。青州人士,父母双亡, 还有个妹妹,名叫钱绵。姐妹二人于今年六月来到京都城, 现租住在东城背篓角那片民房。钱浅靠写话本为生, 她妹妹租了个铺子做衣裳, 生意尚可。”


    沈望尘等了一会没等到下文, 诧异地问:“没别的了?”


    吕佐道:“没了。目前也没看出什么异常, 是否派人去青州再查一查?”


    沈望尘摇头:“不必了,大概是我多虑了。”


    吕佐问:“公子觉得她有问题?”


    “说不上来。”沈望尘思索道, “就是觉得, 她好像没那么简单。你没感觉到吗?”


    吕佐想了想说:“很有胆色,不像是个十六岁的文弱女子。”


    沈望尘捏着下巴琢磨,“不对,不是有胆色。有胆色是知道危险, 但临危不惧。她更像是……像是无所谓,无所谓你懂吗?就是活着也行,死了也行,要杀就杀, 不杀就走, 没有惧色, 但也没有反抗之意。”


    吕佐十分认同:“是,她有些过于平静了。”


    “对!”沈望尘似乎终于找到可以准确形容的词汇, “对!就是平静!平静到,好像不知道什么是害怕一样!”


    吕佐歪头想了想,问:“她会不会只是反应慢?我儿时邻居家有个傻子, 我吓唬他逗他玩,他没反应,等我都快忘了这事儿,他才反应过来开始哭。”


    “我看你才傻!”


    沈望尘没好气地白他一眼:“能从短短时间、只言片语中就分析出我对云王有所图谋,是想利用她接近云王,怎么可能是个傻的?至少比你聪慧多了!”


    吕佐悻悻垂头,又不忿地说:“那又如何,不还是个见钱眼开的。”


    沈望尘道:“幸好那日得知她着急想要个宅子,否则今日她若宁死不从,咱们总不能真的杀了她。”


    吕佐撇撇嘴,“她这可真是天上掉下大馅饼了!多少人勤勤恳恳一辈子,也无法在京都买下个像样的宅院。”


    沈望尘笑他:“见钱眼开难道不是好事?图名也好、图利也罢,有弱点总比没有强。今日见她毫无畏惧的模样,我还真怕拿她没辙呢!”


    吕佐心里不满,但也松了口气,“虽然价值不菲,但昌王那总算能有个交代了。”


    沈望尘笑道:“别心疼钱了。淑妃和卓老家主把云王守得铁桶一般,咱们能撬开这个缝,还怕日后钱财不够用吗?行了,你去把牙行送来的宅子过一遍,就去歇着吧!”


    吕佐领命退下,沈望尘喝了口茶,望向墨色沉沉的夜空,轻声呢喃:“四海无可归之地,九族无可倚之亲……”


    *


    钱浅没敢跟绵绵和夏锦说起此事,只是旁敲侧击地问起沈望尘和云王。


    夏锦平日就爱说些八卦,可惜钱浅从来都不感兴趣,难得她今日愿意听,当即就打开了话匣子。


    沈望尘的母亲宁亲王,曾经是与当今陛下争抢储位的热门人物。


    据说因爱上了一个姓沈的书生,未婚先孕,被内阁痛斥“色令智昏”,因此失去争储的资格。事后不知为何,宁亲王与那沈姓书生并未成婚,而是独自生下了沈望尘,此后也没再娶夫。


    以宁亲王的身份,孩子本该随她姓王的。没人知道宁亲王是怎么想的,竟让孩子姓了沈,还取名“望尘”,似乎是想撇清与这孩子的关系,忘却与沈姓书生的前尘。


    宁亲王虽生下了这个孩子,却对他不闻不问,而是常年在外游历,一心修道。


    沈望尘自幼由府中的嬷嬷看顾长大,又因父母的缘故,儿时备受异样目光,与皇子皇女这些表亲们也不甚亲近。


    夏锦说,沈望尘十三岁便开始出入青楼,后来性子愈发轻佻放浪,还惹出过三个青楼头牌为他争风吃醋,甚至跑到宁亲王府大打出手的荒唐事。


    听闻他最喜欢撩拨性子单纯羞涩的姑娘,引得人家对他倾心后,便会失去兴致。京都不少姑娘都被他惹得哭断了肠,无数朝臣和世家高门都当他是个祸害,生怕他盯上自家女儿。


    不过他人缘倒是极好,会吃会玩、出手大方,所以狐朋狗友众多。有他在的地方,永远都是最热闹的。


    沈望尘在世人眼中,就是风流成性的纨绔子,但通过今日,钱浅知道他没有那么简单。


    母亲是竞争储位的落败者,对沈望尘来说,已经算是地狱开局了。


    生来没有父亲,又不被母亲所喜,成长过程中还备受冷眼挤兑,没真的自甘堕落已经算是内心强大了。


    他大概是想做出点成绩的,可惜这个出身,注定他只能摆出游戏红尘的姿态,好让皇帝不把他当成个隐患。


    钱浅猜,沈望尘应该是将希望寄托到了这一届的某位皇子皇女身上,或许是皇太女,也或许是皇太女的某位竞争者。他暗中筹谋,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好能让新一代的掌权者看到他的能力,给他机会表忠心,最终得到步入朝堂的机会。


    云王王宥川,四妃之一的淑妃之子,母家势大。


    夏锦说,淑妃是陛下宠妃,王宥川自幼性格强横霸道,虽然不够聪明、也无甚出挑的才学本事,却颇得陛下疼爱。


    王宥川母家姓卓,是大瀚的一大富商巨贾,与另一巨贾洛家,合占大瀚商界的半壁江山。


    卓家老主君只有淑妃一个女儿,淑妃又只有云王这一个儿子,故而王宥川是卓家唯一的继承人。


    爹是皇帝,娘是宠妃,母家祖父是一国巨贾,王宥川有嚣张霸道的资本。


    但他对朝堂政事完全没兴趣,也不愿打理家中生意,成日到处刷存在感,看似是在附庸风雅,实际就是被人忽悠撒钱,是典型的地主家的傻儿子。


    简而言之,王宥川是个实打实的纨绔败家子。


    夏锦说,人们之所以总是将宋十安、沈望尘、王宥川相提并论,除了三人年龄接近,都出身显赫外,最重要的是三人都是同龄人中容貌出众的。


    钱浅有些同情宋十安。那样清风朗月的人,居然要与这么两个家伙放在一起,实在憋屈。


    长得好能当饭吃吗?


    …………


    好像能。


    她那会儿看着宋十安那张俊脸,就没感觉过饿。


    夏锦边说边吐槽那两个纨绔子,颇有点恨铁不成钢的意思,“京都高门贵女之间流传着一句话,说就算嫁给宋十安与人共事一夫,也不入那两个王府当女主人呢!”


    大瀚废除了世袭罔替制,不论公侯伯爵,只授终身,不得世袭。


    简单来说就是不养闲人。


    皇帝的子女可以封王,位同一品大员。但云王的孩子是不能继承父亲爵位的,就像沈望尘虽然是宁亲王的儿子,却也只是“沈公子”。


    这个世界的郡王、郡主都是另封的,像英烈子女,或是不在朝中、但对国家做出过凸出贡献的,会封郡王、郡主,以示皇恩。


    所以王宥川和沈望尘,一个王爷、亲王之子,却远没有宋十安有吸引力。


    虽然宋十安同样不能继承父亲的侯爵之位,但他文能做探花郎,武能驰骋沙场,是靠自己的本事立足于朝廷上的。而且他还那么年轻,将来封侯爵、公爵也不无可能,比那俩靠祖上荫庇的纨绔强上太多了。


    夏锦不知想起什么咯咯直笑,见钱浅怪异地看着她,小声说:“你说,若律法不限制娶多少个,宋十安会不会把想嫁他的女子娶了?”


    钱浅呆了呆:“啊?”


    夏锦笑得神经兮兮的,“哈哈哈,那不得有上千?就算他一天见一个,轮上一圈也得三年了!那岂不是很多人一辈子只能见他几次面?”


    钱浅微微蹙起眉心。


    夏锦继续说:“上千女子寂寞难耐,那青楼小倌生意得多好啊!到时咱们就开个青楼,专门服侍宋十安家的女人们,直接就赚翻了!”


    “你,要不吃点药吧?”


    钱浅满是一言难尽的表情,“已婚人士僄伎触犯律法,谁那么想不开啊!”


    大瀚朝倡伎合法,男伎、女伎都有,但仅限于单身之人。


    已婚人士若与外人行苟且之事,或去僄倡,原配便可按律休弃配偶,通奸二人将会以通奸罪论处,沦为罪民,余生凄惨。


    在大瀚朝,和离之人不会被人另眼相待,但弃夫或是弃妇,却会被世人唾弃不齿,再难婚配。


    夏锦却嬉笑嘲道:“你个小绵羊懂个屁!抓僄伎哪有那么容易?何况他女人那么多,认不认得全都两说,怎么抓的过来?”


    钱浅无语:“你这话说的,若大瀚的婚姻制度不为你改一改、若宋十安是不娶那上千个女子,都有点对不起你的青楼大业了。”


    她两世都没活到谈婚论嫁这一步,想不出大瀚这种相对自由的婚姻制度是好是坏。


    但或许正是因为男女都能嫁娶,甚至娶多个的这个规则,大瀚朝不论男女都会拼命提升自己,练就一技之长。


    无他,只为能掌握“家庭”这个最小单位和团体的话语权。


    又因律法严苛,人们不敢轻易犯罪,才能造就这样一个民风淳朴,国运昌盛,入目皆是盛世升平景象的半封建王朝。


    第42章 选宅院 亏了


    “唉, 胡思乱想过过瘾罢了!”


    夏锦时胡诌累了,长叹一声感慨道:“宋十安哪里是那么好嫁的,但凡他是个轻率的性子, 都不会年至二十还未定下亲事了。”


    钱浅不大想聊宋十安的终身大事,就没搭话。


    夏锦却又压低声音, 小声说:“其实也未见得是他自己不想成婚, 只是有位高权重的盯着他, 不好草率行事。”


    钱浅心思一动, 递去话茬:“是帝后想让他嫁给皇太女吗?”


    夏锦说得兴致高涨, 顺便又给钱浅科普了一下皇室成员。


    当今皇帝有一后四妃,共育有三女四子。


    大皇女与二皇子乃皇后所出。大皇女已娶夫, 不在京都居住。二皇子昌王, 先娶了户部尚书之女为正妃,后又娶了吏部侍郎之女为仲妃。


    三皇子景王,与翰林院大学士之女成婚,母亲德妃已然过世。


    四皇子便是淑妃所出的云王, 与宋十安同龄,今已二十岁,还未成婚。


    五皇女是当今的储君,皇太女王宥知, 今年十九, 贤妃所出, 婚事未定。


    六皇子裕王,如今十八, 未婚。母亲原是宜妃,后来犯错被废,驱逐出皇宫了。


    还有个七皇女, 今年才十二岁,还未及笄,所以没封王。与皇太女一母同胞,同是贤妃所出。


    一后四妃看似和睦,可九五至尊的大位横在中央,谁能不为自己所出的亲骨肉筹谋呢?


    “皇太女钟意宋十安,那可是大瀚军中最强力量。皇后还替她选夫?她巴不得二人成不了呢,不从中作梗就烧高香了!”


    钱浅在夏锦的话里听出了点内幕的意思,引着她说:“我倒是知道。有历史前车之鉴,内阁为避免后宫势大会干预影响储君人选,皇后皇妃、君后皇夫以及其近亲,都不允许再手握兵权。宋家满门都是武将,大概是不愿入宫的吧?”


    夏锦不假思索脱口而出:“话是这么说,可宋家若愿放弃兵权入宫为后,单凭多年的经验和兵法,未必不能决胜于千里之外。那皇后就半点胜算都没了!”


    钱浅思忖,大皇女远离京都,皇后膝下就是二皇子,猜测道:“所以,二皇子王宥辉,就是与皇太女暗中竞争储位的人。”


    夏锦表情顿时极不自然,又含糊敷衍说:“谁不想当皇帝?那淑妃也想让云王当呢!奈何王宥川他狗熊脑子,一点不争气啊!”


    钱浅狐疑地问:“你怎会对朝中重臣和皇家之事这般了如指掌?”


    片刻语塞后,夏锦搪塞说:“我原来给人做脏活儿,免不了要了解这些啊!你爱信就信,不信拉倒!跟你扯到这么晚,说得我口干舌燥的,睡觉去!”


    三人早已约定好,关于自己的事可以不说,但不能骗人。夏锦显然有所隐瞒,但既然早有约定,钱浅也不好再追问。


    权衡利弊良久,她最终还是决定接下这活儿。


    听起来云王没有争储之心,是个闲散富贵的主儿。虽然不知沈望尘谁的人,但总归是还没有拉拢到云王。而且不论是哪一方拉拢云王,大概都是盯上卓家的庞大基业了,这样就算云王最后选择站队,提供钱的总比文臣武将风险低很多。


    那她这个小炮灰,苟活的几率就大很多。


    次日上午,钱浅如约而至,沈望尘已然等候在茶楼。


    没有多余废话,沈望尘直接递过六套宅院格局草图。钱浅很心惊,居然还有两套宅子带单独的大花园和池塘。


    见她眼里终于出现别样色彩,沈望尘满意地抿嘴一笑。


    “逍遥姑娘,一起去瞧瞧这几套宅子吧!”


    钱浅跟沈望尘上了马车,很快便来到第一处。


    第一套是两进的院落,高门大院、青砖黛瓦。第二套不止有正厅、大院、厢房和倒座房,还带两个小跨院,每个跨院都有正房和东西厢房。后面几座逐渐景致更佳,有的带大花园,有一个花园中还有池塘水系,若打理好定会很美。


    几套宅院看完,二人上了马车。


    沈望尘见钱浅的神色越来越淡定,忍不住问:“难不成,这几套都没相中?”


    钱浅道:“有的。第二套就可以。”


    沈望尘有些诧异,这几套宅院大小、价格、景致各有不同。她没选地段最好的,也没选价格最贵的,也没选带花园池塘的,只选了一座很普通的宅子,位置甚至可以说有些偏。


    沈望尘提醒她说:“姑娘可想清楚了?最后这座宅子位置极佳,距城中最繁华的大街只隔两条街。倒数第二座,虽然没最后那座位置好,但有花园、有池塘,四季风景很是不错。”


    钱浅道:“多谢公子提醒。但我不喜热闹。带大花园和池塘的想来需要雇人打理,平添麻烦。第二座就很好,安静,院子也够大,两个独立的跨院互不打扰,够我们一家人住了。”


    最重要的一点的是离锦绵阁近很多,往后就不用辛苦走那么远了。


    当然,这个她没说。


    沈望尘不置可否,“下午未正时刻,吕佐会在府衙外等你,给你变更宅契。”


    钱浅颔首致意:“多谢公子。”


    沈望尘说:“姑娘往后就叫我望尘吧!”


    钱浅蹙眉:“不好吧?”


    沈望尘反问道:“你忘了?我跟云王说与你相识已久,关系匪浅,叫公子实在太见外了。”


    钱浅只得答应:“好吧!”


    沈望尘又问:“我该如何称呼逍遥姑娘你呢?”


    钱浅道:“唤我逍遥即可。”


    “逍遥,真好听。”沈望尘笑容轻佻,又带上了孟浪之意。


    钱浅懒得理会,直接问:“何时带我去见云王?我需要先了解下他的想法,理一下脉络和大纲,才好把握方向。”


    沈望尘思忖片刻说:“我遣人去问问,看他明日是否有空。”


    钱浅点点头。


    马车外,吕佐道:“公子,到望仙楼了。”


    钱浅讶然看向沈望尘,难不成还要请她吃饭?


    沈望尘看她不明所以地目光,奚落道:“我约了人在这吃饭。你该不会,还指望我送你回家吧?”


    他眼中满是调笑,可钱浅却只觉得庆幸,幸好不是,免了推拒的麻烦。


    吕佐扶沈望尘下了马车,迟疑着对钱浅递去手臂,但钱浅没搭,自行走下来,换来吕佐一个“不知好歹”的白眼。


    钱浅行礼:“沈公子告辞。”


    沈望尘纠正道:“叫我望尘。”


    钱浅动了动唇,还是没能叫出口,算了,回去练练就好了,于是颔首转身。


    “逍遥。”


    沈望尘又叫住她。


    钱浅回头:“嗯?”


    沈望尘笑得有些奸诈,“我若是你,便会在这几座宅院中,选最值钱的那套拿去卖掉,然后再拿钱去买自己心仪的宅子,说不定还能赚笔差额。”


    诶,我怎么没想到?!


    钱浅呆住,后知后觉地问:“我还能换么?”


    沈望尘终于在她脸上看到想要的反应,笑得十分开怀,挑眉嬉笑道:“不能。”


    恶趣味!


    无法改变的事钱浅从不纠结,只在心里骂了一句,转身就走。


    没走两步突然听见身后一片嘈杂声,马蹄急促的声音与人们吵嚷的声音混杂在一起,从后而至。她回头去看,却被一把扯进一个黑色的怀抱。


    耳边听着距离不远的纷乱过后,随着一声高亢的马匹嘶鸣声,周遭重新安静下来。


    眼前人松开手,钱浅抬头看去,沈望尘语气故作暧昧:“没吓着吧?”


    钱浅偏头看向十步开外的吕佐扯着缰绳,正在骂那跑马的人,一脸漠然:“你觉得这么远能吓到人?”


    沈望尘撇撇嘴:“无趣!”


    跑马那人还在跟吕佐吵嚷,“我又不是故意的!是马惊了!畜生又听不懂人话!”


    吕佐也嚷嚷:“不故意的你就有理了?牵马出来又管不好,若是伤着我家公子你担待得起吗?”


    那人也骂:“我家公子也一样身份尊贵!都说了不是故意的,又没伤到人,你何必一直揪着不放!”


    很快人群中有人说:“宋将军来了!让宋将军论断便是!”


    人群让开一条路,宋十安带人走上前来,简短听完二人的话直接下令:“闹市跑马,杖责二十。”


    身后跟着的官兵立即上前想拿住那人,那人连忙说:“宋将军,我乃司农少卿孙大人家的侍卫。方才并非故意闹市跑马,实在是马意外受惊,公子一时没牵住才……”


    宋十安端得一副清雅贵公子模样,语气却冷肃严厉:“若觉得冤枉,便唤你家公子来受罚。”


    那侍卫哑然,不敢再说,乖乖去挨罚了。


    沈望尘拍着手上前,“宋兄近来真是愈发不近人情了呢!”


    宋十安看了看吕佐,说:“你这侍卫身手不错。幸好他及时出手,才没伤到人。”


    “呦!那真要替我的侍卫谢谢宋将军夸奖了!”


    沈望尘随手揽住宋十安的肩,语气亲昵地说:“自从你协理京都治安后,这大街上连吆喝声都小了。你现在是大忙人,今日难得碰上了,我在这望仙楼定了酒席,咱们一起用个午饭,喝两杯!”


    宋十安回绝道:“我还在上值。临近年关,不能闹出事来,待年节过了再与沈兄说话。”


    沈望尘并不在意。


    宋家清正持身,自是不会与他交往过密的。


    目送一行人离去,回头才发现身后的姑娘也不知何时也已离开。沈望尘习惯性挑了下眉,这才大摇大摆进了望仙楼。


    第43章 云王 万不准对本王生出什么龌龊心思……


    当晚, 吕佐向沈望尘汇报:“都已办妥,也通知她明日到茶楼来见云王了。”


    沈望尘想到钱浅今日被他说愣的模样,忍不住笑问:“她没再央求你, 给她换套贵的宅子?”


    “没有,什么都没说。”吕佐摇头, 又补充道:“不过, 那宅子直接过到她妹妹名下了。”


    沈望尘有些诧异:“妹妹?她那妹妹性子如何?也像她这样乖僻么?”


    吕佐想了片刻才说:“她妹妹生得粉圆玉润, 十分乖巧可爱。姐妹俩不但长得不一样, 性子也完全不同。不过, 她似乎很胆小,一直紧紧跟在逍遥身后, 寸步未离。我刚才想了想, 好像整个过程中,她都没跟别人说过一句话,只会小声跟逍遥说话。”


    沈望尘道:“看来她们姐妹二人的感情很好。”


    吕佐猛点头:“那还真是好得不得了!逍遥在她妹妹面前就好像完全变了一个人,特别温柔、特别有耐心, 一直在都在笑。我今天都觉得,她还挺好看的,尤其是温言细语跟她妹妹说话的时候,挺像个好姑娘的。”


    “温柔?”


    沈望尘实在难以想象, 那样冷淡的一个人, 温柔起来会是个什么样儿?


    “温柔”的钱浅此刻正在小院里面, 对夏锦的暴跳如雷安静如鸡,默默承接着对方的怒火。


    “咱们穷到这个份上了吗?”


    “明天吃不上饭了吗?”


    “你有没有问过我们就把自己卖了?”


    “你当我们是废物吗?用得着你如此出卖自己?”


    绵绵在旁边不住点头:“对!就是!夏姐姐说得对!”


    她虽然乖乖听话去签字画押了, 却后知后觉的明白,姐姐这是弄了个宅子回来,还是一座需要她们辛苦干好多年才能买下的宅子!


    钱浅不还嘴, 夏锦便将怒火转到绵绵身上,“你对什么对?!你是不是傻?她让你干嘛你就干嘛啊?她要是把你卖了呢?”


    绵绵委委屈屈小声嗫嚅:“就算姐姐把我卖了,也定是为了我好……”


    “好个屁!”


    夏锦差点气疯了,“你怎么不问清楚就敢签字?你姐姐把她自己卖了你不知道?啊?你要是早点发现,咱们还能反悔,现在这要怎么办?!退回去人家也不能答应了!”


    绵绵嘴一瘪就要哭,钱浅连忙将她搂进怀里安抚:“没有没有!别听夏姐姐胡说,她吓唬你呢!”


    随后瞪夏锦,“你干嘛这么危言耸听!什么叫我把自己卖了?我哪值得了这价钱?”


    夏锦闻言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你还知道自己不值这个钱啊?我是不是该夸你有自知之明啊?”


    钱浅弱弱地说:“我就是给他写个自传而已。已经约法三章了,不端茶递水、不以色侍人、也不参与权谋党争,跟以前写话本一样,没什么什么区别的……”


    夏锦气得把桌子拍的砰砰作响,“哪有那么容易?你以为大瀚国泰民安、盛世升平吗?你可知官场诡谲,多少人妄图搅动风云呢!你一个弱女子,踏进那个圈子,怎么可能全身而退!”


    钱浅何尝不知,却只能宽慰道:“你放心,我一定低调做人,绝不惹人注意。两年而已,很快就熬过去了。”


    夏锦沉默半晌,语气突然有些悲伤:“咱们现在的日子不好吗?”


    钱浅心里不是滋味。


    她知道夏锦喜欢这样简单平淡的日子,是她给安稳的生活平添了变数。


    她只能握住夏锦的手,认真而郑重地说:“夏夏,我有无法言明的原因,必须尽早安顿好一切。请你务必相信,我与你一样,希望咱们可以一起长长久久、平平安安地生活下去。”


    夏锦知道,人人都有秘密,良久只是叹了口气。


    “倘若,”钱浅顿了顿,“倘若有天,我不在了,还请你帮我看顾着点绵绵。”


    绵绵眼眶立刻就红了,“姐姐,你说过不会不要我的!”


    钱浅揉揉绵绵的头,“傻绵绵,姐姐当然不会不要你的。但世事多变,若姐姐不在了,你也要好好生活,与夏姐姐好好相处,好吗?”


    绵绵一直摇头,摇的眼泪都被甩下来。


    夏锦也忍不住跟着红了眼眶,气骂道:“你急什么急啊!”


    钱浅鼻子酸酸的,伸手将二人抱在怀里,拍着她们的背。


    “咱们都好好的,好好的。”


    *


    听闻云王脾气不好,钱浅特地早早来到茶馆,免得被对方挑刺。


    沈望尘和云王都还没到,但茶楼掌柜知晓钱浅今非昔比,客气地将人送至雅室,又送来上好的茶水和点心。


    钱浅刚摆好笔墨纸砚,就听见门外沈望尘的声音。


    “宥川,我这朋友性子有些矜傲。你懂的,文人嘛,都有些迂腐之气。若哪里惹你不快了,还请你看在表兄的面上,一定包涵一二。”


    随即便是一个略显狂傲的陌生男子声音说:“那是自然,总归要给表兄你面子的。”


    二人随即迈进屋,沈望尘笑道:“呦,你已经到了。”


    “沈……望尘。”


    钱浅颔首,硬生生将尚未出口的“公子”掰成“望尘”二字,然后发觉,似乎叫全名就不那么费劲了。


    沈望尘佯装没发现这点小错漏,故作熟稔道:“逍遥,昨日你怎么走得那么快,我一转身你就不见了。”


    钱浅搪塞:“啊,想到了还有事要办,故而走的匆忙了些。”


    她自然是听到了人群中有人喊宋将军才跑的。虽然宋十安没见过她,应当认不出,可一时间有些突然,她还没做好心理准备再看见那张脸,于是赶紧溜了。


    应付完,钱浅又对云王躬身行礼:“见过王爷。”


    王宥川上下打量她,似乎有些难以置信,“你,就是逍遥居士?”


    钱浅神色恭敬:“正是小人。”


    王宥川随意落座,对沈望尘说:“想不到逍遥居士竟是这样一个小女子。还是表兄你有眼光,一般人谁会去结交这样不起眼的著者!”


    云王身体高壮,五官大约是随了淑妃,一双狐眼嵌在青年张扬的脸上,竟带出些许浓艳的漂亮。只是他神情太过高傲,说话又直又冲,那漂亮劲儿就变了味儿,反而显得张狂了。


    沈望尘本以为钱浅今日来见云王,定会好生打扮打扮。谁料她非但没有好好打扮,甚至较前两天见他时穿得更加臃肿黯淡,加之低眉垂目放低姿态,着实显得有些平庸了。


    她这是在故意扮丑?


    沈望尘摸不着头脑,却还是替她说好话:“别看逍遥只是个小姑娘,却写过许多书册呢!姑娘们尤其喜欢看她的话本,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还都不舍得撒手呢!”


    王宥川嫌弃地说:“女儿家情情爱爱的有何意思?还是《五子夺嫡》正经有趣!”


    二人扯了两句,沈望尘给钱浅递来话:“逍遥,你不是有问题要问王爷吗?”


    “是!”


    钱浅连忙拿起笔,迅速进入工作状态,“不知王爷想要什么样的故事来丰富您的……自传?您想给世人树立一种什么形象呢?”


    王宥川大言不惭地说:“那自然是要将本王的英武、睿智尽数展现出来!”


    钱浅原本还觉得酬劳给高了,如今只觉得这是她应得的。


    “要让世人都知道,本王不仅心怀天下、忠肝义胆,还要让他们知晓,本王平日里吟诗作画、听曲品茗,乃文雅之士。而非那些成日无所事事、流连花丛的纨绔之辈!”


    王宥川自夸得忘乎所以,沈望尘在旁无奈道:“宥川,怎么还指桑骂槐起为兄来了?”


    王宥川这才傻乎乎的意识到,沈望尘就是那样的纨绔子弟,脸色顿时尴尬住!


    “表兄,我不是说你,我,这……”


    王宥川结结巴巴半天也没想如何找补,局促中余光瞥见钱浅,突然说:“那个谁!逍遥,你来说!”


    钱浅心里腹诽傻儿子不仅脑子笨、嘴也笨,却还是老老实实转圜道:“鲜衣怒马少年郎,自是会惹众女子倾心思慕的。他不过是内心柔软,舍不得任何一位姑娘为他伤心而已。”


    王宥川眼都亮了,立即附和:“对!对!望尘表兄只是天生多情而已!这叫怜香惜玉,与那些耽于美色之辈自是不同的!”


    唉,成日都要说这么违心的话,钱浅觉得这宅子她拿的真的心安理得了。


    沈望尘满意地看了钱浅一眼,佯怒笑骂:“好哇,你二人这就合起伙儿来取笑我了,日后相熟还了得?”


    闲扯了一会儿,钱浅细细记录下云王的要求,打算回去慢慢理思路,便起身告辞。


    王宥川对钱浅的姿态、应变都挺满意,于是说:“你,不错。日后跟在本王身边,本王不会亏待你的。元月十六便到王府侍奉吧!”


    侍奉?!


    钱浅都要撤了,听见这两个字陡然变了脸色,歪头看向沈望尘:“你没跟他说我的条件?”


    沈望尘脸色微变,可不待他开口,王宥川就抢先一步问:“什么条件?”


    钱浅无视沈望尘投来的威胁之意,直白地对王宥川说:“我不端茶递水伺候人,更不会任人差遣,做著书以外的事。我为王爷著书,还请王爷给予著者相应的尊重。”


    王宥川嗤笑一声,毫不掩饰讥讽:“你当什么阿猫阿狗都能进我云王府呢?就算你想伺候本王,也没那个资格!本王是要你跟在身侧,时刻记录本王的一言一行、建树、功业!否则你要写什么?瞎编吗!”


    钱浅放下心,态度恭顺应道:“小人明白。”


    王宥川将手边茶碗一推,眉目间也带上了不耐烦:“还有什么条件,一并都说出来吧!”


    沈望尘还在示意她不要乱说话,但钱浅觉得有些丑话必须得提前说。


    “请王爷注意分寸,言行举止莫要越界。再有就是,小人偶尔急事告假,王爷不能不放人。咱们君子协定,您若违约,咱们便直接终止合作,自此两不相干。”


    “哈哈哈!表兄,你听见她说什么了吗?”


    王宥川都气笑了,无视沈望尘欲开口补救,高傲地说:“本王答应你!”


    “不过你倒提醒本王了。本王警告你,你万不准对本王生出什么龌龊心思,更不准用什么下作手段勾/引本王,本王是断不可能与你有何瓜葛的!”


    钱浅颔首,恭敬道:“小人会时刻谨记在心。”


    第44章 灯笼 再见少年拉满弓,不惧岁月不惧风……


    年节大家都在家歇着, 姐妹三人却在忙着收拾新宅院,折腾搬家事宜。


    三人的家当并不多,钱浅坚持添置一批家具物什, 说家就要有家的样子。


    夏锦说她穷讲究,却在钱浅布置完房间后哑了声, 就是怎么看都好看, 看哪都顺眼。


    绵绵怀念起青州的小院, “这算什么?我们青州的家才漂亮呢!院里有个紫藤花架, 一串串的紫藤花可美了!还有爬满整面墙的蔷薇花, 花期足足能开满四个月!姐姐隔三差五就会剪下几枝,插进花瓶摆在姜姨屋里……”


    夏锦知道钱浅去年这会儿刚没了娘亲, 绵绵这个缺心眼的小丫头却总是毫不忌讳提起, 连忙转移话题。


    “我也觉得你们这个院好看,我决定,你们这个院归我了!”


    绵绵顿时不干了,“那怎么行?我和姐姐刚布置好的!”


    这座宅子有五间正房, 两间厢房,还有两间倒座房。两个跨院分别位于院子的东西两头,格局一样,都有三间正房和东西厢各三间。


    钱浅选中这个院子的原因, 就是看重中间隔着宽阔的正院, 两个院子互不影响。夏锦可以长长久久地住在这儿, 就算成家也不影响。


    钱浅和绵绵住在东跨院。


    绵绵本来想跟她一起住正屋,但夏锦说钱浅需要有书房, 绵绵也需要有更大的工作台和工作间,俩人没必要一起挤三间正屋。


    钱浅觉得让绵绵独立点也好,免得日后接受不了她离开, 就没阻拦。


    夏锦原本想住在她们的西厢,可钱浅不肯,说三间东厢绵绵占了,西厢要沐浴、如厕,没她的地方。


    夏锦只好自己独占西跨院,感觉占了她们很大便宜,十分不好意思。


    帮夏锦把西跨院重新布置好,夏锦说:“你怕不是什么金玉堆儿里长大的千金贵女,天生就会享受。”


    绵绵道:“姐姐说人活在世不容易,不论身体还是心里,任何感受都很重要,都要认真对待。”


    钱浅摸摸她的头,笑着说:“尤其咱们,本就命苦,更该让自己过得舒服些才是。”


    夏锦听不懂那些文绉绉的道理,只是爱不释手地摸摸这儿、摸摸那儿,“你说你这小脑袋瓜怎么长的?铺子剩的布料,就这么一拼一缝、一搭一挂,就像豪门千金的床铺了!”


    收拾好新家,就已经到上元节了。


    夏锦为表示感谢,在酒楼抢订了个桌位,想请姐妹二人饕餮一番,然后一起去赏上元夜的花灯。


    酒楼人声鼎沸,虽然她们桌位在最角落,但绵绵还是有些害怕。


    绵绵一贯爱吃,吃到喜欢的食物就会分散掉注意力。可酒楼客人太多,也不知还要等多久才能上菜。


    钱浅瞄到外头街上有卖冰糖葫芦的,便给她出去买。买完糖葫芦,又注意到一旁卖花灯的摊子上,有一盏画着一男一女看着弯月的灯笼,突然被拨动了心弦。


    小贩笑脸相迎:“姑娘,看看灯笼?您瞧这画面多精致啊,今日拿着最吉利了!预示着您这一年都圆圆满满、和和美美!来一盏吗?”


    钱浅有些出神地应道:“好。”


    “好嘞!六十铜钱。”小贩取下灯,等着钱浅付钱。


    钱浅数出钱递给小贩,身后突然传来马蹄声,本就热闹的人群忽然变得嘈杂躁动,像一壶待开的水顷刻间就沸腾了。


    循声望去,千盏花灯辉映之下,宋十安骑着高头大马而来,锃亮的铠甲,好似将整条街上的花灯光芒都吸到了身上,那样的夺目耀眼,威风凛凛。


    那一刻,仿佛时间静止。


    周围的嘈杂声与人群的躁动仿佛全部消失了,先是一阵耳鸣,而后只感受到心脏的剧烈跳动,声音震耳欲聋。


    无数次在脑海中描绘过那光风霁月的模样,与眼前身形挺拔、威风凛凛之人逐渐重叠,少了些儒雅温润,多了些凛然和威严。


    钱浅呼吸凝住,隔着人群遥遥将眼神锁定在他的身上,将他整个人望入眼底。


    “再见少年拉满弓,不惧岁月不惧风。”描述的就是这般景象吧?


    钱浅感叹,暗暗在心里与他打招呼。


    好久不见,宋十安。


    宋十安停在广场中央,备受瞩目。他却恍若未见,垂头问在此巡逻的下属:“可有异样?”


    如今并无战事,他受命协同禁卫军维护京都治安等事宜。今日上元节,人多纷乱,他四处巡查,确保节日顺利结束。


    下属回禀:“将军,一切安好。”


    “嗯,天干物燥,定要打起十二分小心。”宋十安交代着,突然感觉到一丝异样,有些熟悉。


    他抬起头,向那个方向看去,那里很多人看他,可那个感觉却又没了。犹豫片刻,还是翻身下马。


    钱浅见宋十安望过来,吓得转身就跑了。


    小贩在后叫呼喊道:“哎姑娘!你的花灯!姑娘!”


    宋十安已经来到摊子前,四下张望,可那感觉已经彻底消失,仿佛刚才的异样只是他的错觉。


    花灯小贩边将灯笼挂回去边嘟囔:“这算怎么个事儿……”


    宋十安一眼瞥见小贩手中那个外形普通的灯笼,画上一男一女看着天上的弯月,一时有些怔愣。


    曾经的他踌躇满志,一心报效国家,从未有过吟风弄月的闲情逸致。


    直到受伤失明,他的世界变成了灰暗色调,那些从前随意就能完成的事物,于他而言竟成了永不可能的奢望。比如——


    抬头观一观月色。


    那时,所有人与他说话都会小心翼翼、斟酌再三,他们甚至不敢在他面前说日头大、晚上有没有月亮。


    唯有钱浅。


    她会告诉他花开有多美,河面波光粼粼,晚霞烧红了半边天……


    那时他看不见,可不知为何,脑子里的画面却那么清晰。


    他们坐在她家小院的石桌上,吹着舒服的晚风,吃着酸酸甜甜的杏子,听她描述月色。


    “今晚是弯月,像被一口咬掉了大半的月饼,满天繁星都在朝着咱们眨眼睛。树枝上的叶子是那种很新的嫩绿色,即便在月色下,也依旧显得很有生机。”


    那晚的景色,是否与这灯笼上所画的一样?


    宋十安情不自禁抬手摸上去,问小贩:“今日是上元夜,画上为何是弯月?”


    小贩笑呵呵解释:“官爷,画圆了就不好区分是日还是月了呀!画成弯弯的,就只能是月了嘛!”


    “这灯笼怎么卖?”宋十安取下灯笼握在手中。


    小贩迟疑地说:“呃,这个六十铜。不过刚才有个姑娘付过钱了,只是灯笼没拿走。”


    宋十安掏出一枚银币塞给小贩,“等那位姑娘回来,请她再重选个吧!”


    小贩愣了愣,对方已提着灯笼离开了。


    看着手中的银币,小贩困惑地挠挠头,自言自语道:“这灯笼好几日都没人问了,怎么这么一会儿就有俩看上的?”


    钱浅三人饱餐过后走到街上看灯。


    花灯摊贩眼睛极尖,一眼便认出了钱浅,热情招手喊道:“哎!姑娘!”


    钱浅此时已经回过神来,并不想要那个灯了。


    没等她婉拒,小贩却率先鞠躬道歉:“实在对不住,刚才您看上的花灯被一位公子买走了。那公子付了一银币,说姑娘可以随意重选。”


    “还有这天上掉馅饼的好事儿?”夏锦凑过来,要知道,一银币能换两百三十铜呢!


    钱浅也觉得是意外惊喜,问道:“那一银币是不是够买三个灯笼了?”


    小贩赔笑说:“那个灯笼属于您,一银币都是您的。但花灯价格不同,您看看想要哪个?”


    最终又加了十铜,姐妹三人一人选了一个精致漂亮的花灯,开开心心提着去逛灯会了。


    *


    夜已深,宋十安房中的灯仍未熄灭。


    那盏灯笼被放置在书案上,宋十安立于书案前,聚精会神地描描画画。


    侍卫孙烨忍不住打了哈欠,宋十安便说:“你先去睡吧!”


    孙烨苦着脸说:“公子,周伯若知道你又熬着眼睛作画,定要骂我了。”


    宋十安头也不抬,“你先去睡,我画完这张便歇了。”


    孙烨无奈地看着那半张画像,心里无比心疼。


    真是为难公子了。


    明明是持刀握枪的手,却要拿起这细细的画笔,凭借两个人单薄的描述,一遍遍不厌其烦的,试图画出一个“素未谋面”的姑娘样貌。


    画像上的人眉目似曾相识,他却完全不敢确认。


    陪着公子作画这半年,他几乎快要想不起钱浅姑娘原本的模样了。


    宋十安出身显赫。


    父亲怀远侯宋乾,爵位是在战场上一刀一枪厮杀出来的。母亲江书韵,是青州第一世家江家的千金贵女。兄长宋十晏,年纪轻轻便立下战功,做了将军。


    拥有这样家世,他一辈子什么都不做,也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可他天生性子要强,年少时便跟随父亲、兄长上过战场,还仗着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孤勇,立下了战功。


    但有人质疑他是蒙家人荫庇,战功是父兄让给他的;还有人说,宋家满门武夫,难登大雅之堂。


    他心高气傲,怎肯受此诋毁?


    凭借满腔不甘,他于及冠后直接参加科考,在乡试、会试中均名列前茅,更在内阁廷试一举拿下探花。


    他用实力压下所有质疑声,短短时间平步青云,春风得意。


    然而,去岁春猎,刚受封皇太女的王宥知,坐骑莫名受惊。他身为臣子,毫不犹豫扑上去救人。皇太女安然无恙,他却撞到了头,昏迷过去。醒来时,便什么都看不见了。


    眼盲的三个月,唯有钱浅,将他当做正常人对待。


    她不让家丁用轮椅推着他,而是扔给他一根盲杖,让他自己走路。她不会喂他吃饭,而是连菜带饭的塞过一碗,让他用勺子自己吃。


    她告诉他无需强装镇定,更不必害怕狼狈,还说让他偶像包袱别太重了。


    她说,怜悯的另一面,是一种歧视。


    她说,人活着本就不易,千万不要为难自己。


    她还说,她不可怜他,这世上没人比她更可怜。


    世界变黑后,宋十安的心也跟着空了。她却在短短一个月的时间里,将他空荡荡的心重新填满。


    那种感觉,就像漂泊在茫茫大海上的一叶小舟,被漆黑夜幕模糊了方向,不知前路,亦不知归途。这时有另一叶扁舟飘来,问他说,要一起走吗?


    她帮他鼓足勇气,直面余生的黑暗和未知。却在他双目复明后,突然人间蒸发,消失得彻彻底底,任他遍寻数月,仍旧了无音讯。


    宋十安将笔搁置,疏风朗月的眉目里,涌出似水般的柔情和难以抑制的悲伤,骨节分明的手指分外修长,轻柔地抚上画中人的面颊。


    “钱浅,你究竟在哪?”


    第45章 上班 王权的压迫


    次日便是元月十六, 钱浅开始到云王府“打卡上班”。


    钱浅也是见过世面的。


    前世爷爷是军中将领,奶奶是妇联干部,爸爸是高官, 妈妈做企业也很成功。她的起点,不论前世今生, 都是很多人终极一生都难以企及的。


    可她终究生活在红旗下, 没见识过真正的封建王权。


    即便大瀚国力昌盛, 国富民强, 在商贾与朝廷的共同努力下, 将世道维护的极其稳定,民风也十分淳朴。小孩随便在外面玩耍也不会丢, 女子孤身在外行走也不会遇见流氓, 堪称是路不拾遗、夜不闭户了。


    可来到云王府,钱浅无时无刻都会感受到“王权”的力量。


    钱浅不知道这算几进的院子,只知道前院宽敞开阔到不亚于前世一个中型停车场。


    在偏厅等待时,她默默数了一下守在各个关口和巡逻的佩刀护卫, 至少有五六十;来来去去的侍从、侍女,粗略估计不下一百。


    而这么大的府邸,竟然只住了云王一个主人。


    家丁们穿着统一制式的服装,头发疏得一丝不苟, 微微垂头, 走路速度不慢不快, 极有规矩。而且他们走路没声音,就算数名家丁在狭窄空间相遇, 也不会发出一点脚步声。


    最奇的是,他们似乎都有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本事。即便门里与门外的人下一秒就要撞上,却都会不约而同地放慢脚步, 完美让过。


    钱浅不知家丁需要练多久,才能练出这种本事。但这的确是她来到这个世界后,第一次感受到王权的压迫。


    等待良久,一名管事模样的女子带了两名侍女走来。


    管事先交代了一些规矩,包括不能用味道过重的脂粉,免得王爷闻了不舒服之类的,最后还要搜她的身,以防她身怀利器,妄图对王爷不利。


    钱浅将手腕上的折叠匕首解下来,实诚地说:“只有这一个。”


    上次那个大汉从天而降不蒙面还要杀人灭口,着实把钱浅气坏了。她不怕死,但不能接受死得那么莫名其妙和憋屈。在那之后,她请匠人按要求打了这把小小的折叠匕首,绑在手腕上,以备不时之需。


    那女管事显然没料到她真带了利器,说要没收。


    钱浅当然不干,说可以交给她保管,等走的时候还要取回。


    打造定制刀具并不便宜,钱浅不想白花冤枉钱,她平日还需要这刀防身。


    二人互不退让之际,王宥川的贴身侍卫戚河前来催问,得知缘由后好奇的将匕首反复翻看,最后竟直接将匕首还给钱浅,准她带着。


    女管事说:“戚侍卫,倘若她想要对王爷不利,你如何担得起?”


    戚河却说:“有我在,若叫王爷被这么个小玩意伤了,那我也不用活了!”


    打工人之间的理解和体谅,让钱浅感激不已,再三道谢。


    戚河奇道:“你不记得我了?”


    见钱浅一脸茫然,戚河有些挫败:“真不记得了?那日我与表公子的侍卫一同等在茶楼雅室外,你走时还看了我一眼呢!”


    是有这么个人,但钱浅完全没往心里去,所以对其长相也没有印象。


    但她轻轻一笑,得体的寒暄随口就来:“哦哦,原来那日就是戚侍卫您。您那日神态英武,不怒自威,倒与今日亲和的模样大有不同。”


    戚河不过二十岁上下的小伙,被一个容貌姣好的小姑娘当面夸赞,登时涨红了脸:英,英武,吗?其实他当时还对她笑来着,但是她并未理会。


    “逍遥姑娘,我就是王爷的侍卫而已,你不用对我用敬语。”


    钱浅笑靥如花,“那我就不跟戚侍卫客气了。我初来乍到,许多规矩忌讳都不懂,日后还请你多多提点,逍遥感激不尽。”


    戚河说,除他之外,还有个名叫徐祥的侍卫,一般情况下都是他俩帮忙料理王爷的琐碎事物,并贴身保护。


    钱浅了然,就是警卫员嘛!


    后来才知,像戚河和徐祥这样的侍卫,自幼就开始陪在王宥川身边的,足有上百。


    卓家主君从一众幼童里挑选出筋骨好的苗子,让他们一边习武,一边陪伴王宥川长大。最后筛选出武艺好、对保护王宥川已经形成条件反射的留下,就不足二十了。


    自幼被灌输的思想就是为另一个人而活,警卫员和勤务人员可不会被这么驯化。


    戚河能在一众人中脱颖而出,最终成为王宥川的身边人,足以证明他实力不凡了。


    钱浅心里明镜似的。


    虽然大家都是同事,但戚河的地位可比她高多了。同在一个上司手底下讨生活,能得这种高职级的人关照,日子能好过不少。


    王权社会中,谦逊永不出错。


    钱浅态度恭谨,言行举止得体大方,倒让戚河有些意外,忍不住小声跟她说:“那日我听到你与王爷的对话,着实吓了一跳,还当你是那种自视甚高的迂腐文人,日后定会惹王爷不快呢!”


    钱浅面带歉意地说:“那日言词或许有些冒犯,我也是怕没把话说清楚,日后冲撞了王爷,更加难以收场。”


    戚河笑道:“无事无事。咱们王爷脾气虽然有些急躁,却也不像外面传言那般残暴。我自五岁起就跟着他,现在不还是手脚健全、活蹦乱跳的?”


    钱浅心惊:手脚健全、活蹦乱跳就知足了?要求是不是也太低了啊!


    王府规矩说小不小,但说大也不大。


    比如云王不喜欢浓烈香气,所以王府的人都不准用味道过浓的脂粉。但钱浅觉得可以理解。王府是大家工作的地方,那公共场合不发出浓烈气味,也属于道德范畴了。


    近身伺候王爷的人,要保持口气清新,口含之物有丁香、干草、茶叶可选。钱浅觉得跟领导说话先嚼点口香糖,也不算故意为难,何况人家还提供各种选择。


    但她不喜欢一切带有药味儿的东西,也不能接受苦味儿,偶尔喝茶,喝的也是清茶。姜婷总说她好养活,吃穿不挑,连茶叶都省。


    丁香干草是中药,完全不能接受。茶叶?用唾液“泡”茶,那得多苦啊!


    戚河十分热情,还从腰间小包里捏出一片干草递给她,钱浅先谢过再婉拒:“我只是远远跟着王爷,观察记录下王爷所言所行,大概没有近身的时候。”


    戚河一想也是,便把干草扔进了自己嘴里。


    云王正在写字,见她来了只是瞄了一眼,便低头继续了。


    钱浅自己找个犄角旮旯立着,默默观察。


    云王写了会儿字,又拿起本书册翻看,似乎也不打算多交代什么。


    钱浅开始还觉得他没要求也好,乐得轻松,结果没多久就后悔了。


    她自认不是个娇气的人,可其他侍奉的人起码能走路活动腿脚,她就这么干巴巴、一动不动地站了一个多时辰,实在有些吃不消了。


    她谨记夏锦让她低调低调再低调的叮嘱,也不想才刚上班不到半天,就干出闹着提升待遇的行径。


    想起戚河作为一个优秀的警卫员,倘若她有所动作,戚河定会第一个注意到。


    于是她假意从随身背着的布包里拿出纸笔和小瓶墨水,故作艰难的写字。


    果然,戚河注意到她有所动作,然后才恍然意识到她需要写字记录,用满含歉意的表情,命人给她安排了一个蒲团和矮几书案。


    钱浅解放了双腿,却不知该写些什么。


    云王用的墨是不需要自己磨的。有专门的侍女磨墨,并将他写好的纸张撤下拿去晾干,再换上新的上等宣纸。


    云王喝的茶是不用自己端的。有专门的侍从在一旁奉茶,手中不断动作,将茶水维持在他习惯的浓度和温度,哪怕他并没有喝。


    脸是不用自己洗的,衣服是不用自己穿的,就差饭也靠喂了。这么个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家伙,居然要著书立传?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她能写什么?


    写他挥金如土、奢靡无度的生活?


    这不是给他拉仇恨吗,嫌命太长了?


    钱浅心中腹诽,忍到午时,终于把自己忍饿了。


    下人们鱼贯而入,在大大的圆桌上满满摆上十二个菜,份量都不大,却无一不精致。


    玉盘珍馐,山珍海味,琳琅满目。


    云王看向哪,就会有侍从将菜端到跟前。他吃了觉着好就点点头,那道菜就会被放到近前;若轻轻挥动筷子,那道菜就会被挪到远处;倘若他皱了眉,那道菜就会立即被人端下去。


    钱浅猜,做这道菜的厨子怕是要倒霉。


    上次见面她“出言不逊”,云王还鄙视她,说就算她想近身侍奉也没那个资格。


    钱浅此刻认同了。


    她还真没有这伺候人的本事!


    饭菜飘香,钱浅越闻越饿。


    但她不知道自己在云王府是个什么定位?


    临时工?


    那临时工管饭吗?


    先前也没提前说好,这会儿总不好在人家吃饭的时候问。


    戚河侍女们都站在一边儿等着呢,想来云王吃完饭,大家才能去吃。


    钱浅此刻只庆幸她有低血糖的毛病,总会随身携带一小包糖,便趁人不注意悄悄捏出一块,偷偷塞进嘴里。


    第46章 门客 挥金如土


    可以看得出, 皇宫规矩森严。


    云王端坐在餐桌前,手执象牙筷,动作舒缓。筷子在碗盘之间挪动, 却从未发出过碰撞的声音,咀嚼时只有腮边微微鼓动, 就连喝汤也全然没发出动静。


    整个用餐过程中, 云王姿态甚是优雅, 让钱浅在他的举手投足间, 看到皇室宗亲的卓然风范。


    总算有点能写的东西了。


    云王放下筷子, 身旁侍女立即上前开始收拾。


    就在此时,门外突然传来沈望尘的声音:“呦!看来我来晚了, 蹭不上云王府的珍馐佳肴了。”


    随即是王府李总管的寒暄:“表公子这是哪里话?厨房有蒸了一上午的八宝鸭, 正等着您来品鉴呐!”


    话音过后,沈望尘迈步进屋,状似不经意瞟过钱浅,随即熟络地自行落座, 逗弄说:“宥川,说好今日一起去素宣斋看字画,怎么连顿饭都不等为兄一起用?”


    钱浅猜,他大概是不放心自己, 特地跑来监工。


    王宥川笑道:“想着表兄夜夜笙歌, 怎么也要午后小憩过才来呢!”


    沈望尘笑骂:“又拿我打趣。”


    李总管很快带着侍从重新呈上六菜一汤, 又说:“怕表公子您干等,这几道先用着, 厨子还做着呢,很快就来。”


    沈望尘推搪道:“哎呦李总管,我就这一个肚子, 哪装得下这么些美味啊!这些足够了,快别让厨房忙活了。等下回的,我又不是不来了!”


    李总管笑容可掬地表示感激:“那我替下头的人,谢表公子您疼了!”


    钱浅在心里鄙视,一个个八百个心眼子,漂亮话说的一套又一套,却没人问问她这个还饿着肚子的乐不乐意听。


    沈望尘像是听见了她的心声,突然说:“宥川,你知道为兄喜欢热闹。你不愿陪我再用些,至少让戚河陪我嘛!逍遥呢?让她陪我也成啊!”


    王宥川闻言愣住,问戚河:“我说忘了点什么事儿呢,那丫头哪去了?”


    戚河让出身位看向角落,“一直都在呢!”


    钱浅有些无语。


    该说不说,她降低存在感的功力实在不低,竟让云王完全忘记她的存在了!这若是把自己饿死,岂不成了她自找的?


    “呵,在那呢!”沈望尘明知故问,招呼她问:“吃了么?再陪我吃点儿,我这人最讨厌一个人吃饭了!”


    钱浅这才起身走来。


    王宥川无比尴尬。


    怠慢一个小小的著书人不算什么,可人毕竟是他跟表兄去要的。如今人来了这大半天,他没过问过一句,甚至连口饭都没给吃,这岂不是在打表兄的脸?


    可,他不是故意的啊!


    王宥川憋屈窝火,便将怒气发泄到钱浅身上:“你说你,一个大活人怎么都不带坑声儿的啊?又不是个哑巴!”


    骂完她又给了戚河后脑勺一巴掌:“你怎么做事的?逍遥是本王的门客,又不是下人!怎么能让客人空着肚子等本王用饭?王府的规矩都忘到狗肚子去了!”


    戚河心里委屈,先前也没说是门客啊,见人来了都没给看个座,他哪敢自作主张?


    心里这么想,脸上却不敢表露出一丝不满。


    戚河先向王宥川告罪:“是是是,小的糊涂,王爷息怒!”转而又对钱浅致歉:“对不住了逍遥姑娘,您看我这榆木脑袋,实在是怠慢了……”


    钱浅可不敢上班第一天就跟高职级的老员工拉仇恨,赶忙说:“戚侍卫实在言重了。多亏戚侍卫叮嘱在下多看多听,否则在下资质愚钝,指不定要犯王府和王爷多少忌讳呢。”


    轻飘飘两句话将此事揭过,既抬举了戚河,又保全了云王的面子。


    戚河把感激写在脸上,王宥川脸色也好了,沈望尘十分满意,故作熟络地拉过她:“没吃正好,人多吃饭才香呢!”


    沈望尘是客人,钱浅是门客,他俩能跟云王坐在一起吃饭,戚河却不能。


    徐祥来接替戚河,戚河推脱两句便自行离开了。


    沈望尘吃饭较王宥川来说要随性许多,钱浅稍感放松,不然跟王宥川似的那样吃一顿,怕是吃完就消耗了一半热量。


    沈望尘时不时给钱浅夹菜,还将八宝鸭鸭腿部分连糯米馅料切分一大勺,不由分说放进她的碗里。


    “你不是最爱吃鸭子吗?云王府这八宝鸭的滋味,在别处你可吃不到!”


    钱浅看出他眼里的作弄,一副想等她出丑、坐看好戏的模样。


    女子大多不喜肥腻,尤其这样连皮带肉还包着糯米的,寻常男子吃几口都要腻着。可在外做客,碗里不剩菜饭是基本的礼貌,否则会让人嘲笑没教养。


    可惜,沈望尘的算盘打错了。


    钱浅先前数次作死,把身体造得不成样子,怎么吃也吃不胖。其实她饭量不小,还尤其偏爱脂肪丰厚的肉类,这八宝鸭正合口味,别说这点,就是半只她也吃得下。


    “糯米里拌着菌菇、火腿、干贝、栗子,吸收了鸭子的汁水,油润浓香,果然美味。”


    她前世自幼练习芭蕾,钢琴十级,虽然文化课也没落下,却是实打实的艺术生。舞蹈生最怕长胖,从来不敢多吃,这辈子倒是圆了光吃不胖的愿望。


    在沈望尘和王宥川惊讶的目光中,钱浅吃光了那四分之一份八宝鸭,还回敬过去了一个鸭屁股。


    “你最爱的凤尾,尝尝王府厨子的手艺,能否让你满意?”


    “还是你最了解我。”


    沈望尘神色不变,笑眯眯将鸭屁股塞进嘴里,细细品味后道:“嗯!还得是王府的厨子,才能把这凤尾做得如此喷香味美!”


    王宥川本来已经吃饱了,看二人你来我往的,硬生生又把自己看饿了。让徐祥重新拿了碗筷,夹了口鸭子送进嘴里,慢慢咀嚼良久,视线狐疑地扫向二人:不就是普通的糯米鸭子么?说得跟凤凰似的!


    下午的任务,就是陪二人去欣赏字画。


    装潢典雅的楼阁高高耸立,踏入店中就能闻到四溢的墨香,文人墨客们踱步其间,挑选着心仪的笔墨纸砚。


    满脸热情的中年人迎上云王和沈望尘,引着二人径直前往楼上。


    檀木香混着墨香扑面而来,又是另一番景象。


    墙上、书画架上错落挂着无数山水长卷与花鸟册页,还有诗词歌赋、山水花鸟的折扇,扇面上的墨色浓淡相宜。正中博古架上,浅青瓷瓶里插着几支枯荷,显得意境悠远。


    中年人将云王和沈望尘交给一位清瘦老者,转而下楼去了。


    老者没有中年人显得热情,但言谈举止文人气息盛浓。他又引着一行人上了三楼,说着近日得了哪几位大家的字画。


    三楼是雅座,竹篾编织的帘子隔开一张张矮桌,边缘坠着铜铃,掀起时叮咚轻响。


    几个书生打扮的人围坐在一张桌前,对着一幅画低声讨论,桌旁的茶炉噗噗吐着热气,紫砂壶嘴飘出袅袅茶香。


    安排好两位贵客的位置,老者离去。


    很快有店员送上茶炉、茶壶。茶刚沏好,老者便带着大小不一的几个木匣子回来。


    他用湿帕子净了手,又用干帕子彻底去掉湿气,这才从匣子里捧出卷轴,缓缓展开。


    钱浅不懂书画之道,但卷轴两端的玉轴头泛着柔光,明晃晃的彰显其身价不菲。


    沈望尘轻抚下颌赞其线条飘逸,王宥川称其笔触舒展,似要从纸面上逸出。


    钱浅心中咋舌价格,一边努力记录那些华丽拗口的辞藻,一边在心里懊悔:当初她怎么就没想到做个书画名家呢?尤其是书法,写字就行,比吭哧瘪肚编话本子可容易多了!死之后字还能更值钱,那多给绵绵留点存货不就好了!


    失策啊失策!


    待耗到日头西斜,二人总算尽了兴,吕佐、徐祥各自抱着几卷书画分别装进马车。


    钱浅也解放了,向二人行礼:“若无旁的事,小人便先告辞了。”


    王宥川点了下头,待钱浅要转身时突然又叫:“哎,你还没说,你的酬劳如何算呢?”


    钱浅直言道:“沈望尘已替王爷付过酬劳了,王爷无需挂心。小人定会竭尽全力让您满意。”


    沈望尘眉心微蹙,又朝她投来不满的目光。


    钱浅心说:你不是想跟他拉近关系吗?让他觉得欠了你个人情不是正好吗?


    她不懂,也懒得去搞懂他们之间的复杂往来,转身告辞的干脆又利落,都没给云王开口的机会。


    王宥川呆愣地问沈望尘:“她一直都这德性?当真清高狂妄!”


    沈望尘尴尬地笑说:“啊,是,文人都是这样迂腐又傲气的,还要靠你多包涵!”


    “无妨!有真本事的才有傲骨,本王肚里能撑船,包容得起。那些为了钱财放弃尊严的,也不配做我云王府的门客!”


    今日下来,钱浅行事低调内敛,守规矩懂礼仪,言谈举止颇有名家风范,王宥川十分满意。


    他话音一转,又说:“不过已经麻烦表兄帮本王请来了人,又怎好再让表兄破费?表兄说个数,本王立即叫人送府上去。”


    沈望尘亲昵地去揽着他的肩,“你我兄弟之间,说这话不是见外了?我与逍遥是挚友,她哪会跟我要钱?不过是只身在京无依无靠,得我照拂一二,来表谢意罢了。宥川实在不必放在心上!”


    表明是人情债,王宥川就不好估价了。


    见王宥川面色迟疑,沈望尘目的达到,立即岔开话题:“听闻天福酒楼来了个新厨子,手艺着实不错,咱们兄弟一起去尝尝?”


    王宥川应道:“那是自然。这顿可必须让本王来请!”


    第47章 枯山水 得到赏识


    钱浅给云王写传的日子, 出乎意料的轻松。


    除了宫中给成年封王的皇子皇女统一配备了二十护卫外,王府另有八十护卫,是卓家主君精挑细选的好手, 派来保护云王这个宝贝疙瘩的。


    除上百侍卫外,王府另有百余下人, 分工细致到令人惊叹。


    这两百多人, 都是伺候云王一个人的, 淑妃娘娘和卓家主君偶尔过来, 但从不留宿。


    王宥川也并不似传言那般脾气暴戾、跋扈霸道不讲理。严格意义上说, 他与钱浅前世认识的许多资质平平,却自视甚高的官二代、富二代们没什么两样。


    两世都接触过这样的人, 钱浅大约能明白一点他们的心理。


    出生在低处的人, 想要出人头地,往往要付出许多艰辛和努力。就算拼尽一生到不了罗马,但每一步所获得的成就,都是人生里程的一枚枚勋章。


    可有的人出生就在罗马。


    他们从生下来就拥有寻常人终其一生也难以企及的地位、权势和财富。正是因为他们什么都有, 所以更加难以获得成就感。


    就像王宥川。


    他爹是皇帝,他母家祖父几乎可以说是大瀚首富了。这辈子除非他也成为皇帝,做出超过老爹的功绩,否则无论他如何努力, 都会被人当做活在祖先荫庇下的纨绔子弟, 很难获得想要的认同和成就感。


    宋十安亦曾说过因为父兄都从军, 他不得不比寻常士兵付出更多努力,还要在战场上身先士卒, 才能赢得别人的真心尊重。也曾因为有人嘲笑他家都是武夫,不得不去参加科考证明自己,堵住好事者的嘴。


    只是他太谦逊, 钱浅哪会想到,他说的武夫之家竟是怀远侯,他说的参加科考,竟高中廷试探花。


    宋十安天资聪颖,能靠实力为自己正名。


    可王宥川偏又是个资质平庸的,文不成、武不就。虽然他成日摆出专横霸道、眼高于顶的姿态,实际心里却虚得很,生怕被人瞧不起。那些对书画、诗词的见解和阔论,分明是他提前看完记下来的。


    不过三个多月,钱浅便大致把他摸透了。


    云王脾气虽大,却是外强中干,拿强势霸道来伪装自己呢!其实他本性是极良善的,绝非肆意欺凌弱小的那种人。


    皇帝七个子女,唯有他不介意沈望尘的出身,单纯的把沈望尘当做表兄亲戚来交往。


    但他简单直白的性格,也造就他容易凡事只看表面,黑白分明的是非观,导致他做事方式粗暴又直接,也无愧对“霸道”的称号。


    钱浅谨记夏锦的叮嘱,说话总会斟酌再三,又事事谨慎,总是躲在角落拼命降低存在感。一段时间相处下来,倒也融洽和谐,从没惹怒过这位小霸王。


    她主要是记录下王宥川的爱好,擅长的东西,平日如何“勤奋上进”。哪日王宥川犯懒不想装上进,就会告诉她明日不用来了,而他犯懒的时候着实不少。有时甚至早上刚到就被遣回去,因为他不想起。


    钱浅时间十分充裕,所以仍会写话本增加收入。


    人的欲望是没头儿的,有了栖身之所,她又惦记给绵绵买下间铺子,或是把锦绵阁挪到更好的地段。


    其他细碎的时间,她会用来打理家中的院子。


    云王府的花园极大,亭台楼阁、湖心画舫,一圈逛下来至少也要半个多时辰。各院还有不同景致,方便云王想看花的时候歇在这儿、想看湖的时候歇在那儿。


    就这,每年各处景致还要有所变化,免得云王看腻了。


    为云王写传总要多编造些雅事,钱浅少不得要与负责花园景致的管事儿聊一聊。


    她在青州养过许多植物,前世奶奶最爱打理这些,她也跟着学到些皮毛。


    管事见她算是懂行,又虚心好学,觉得与她很投契。听说她在装点自己的小院,还热情地把她带去王府堆放花园废料杂物的院子,让她看看有没有能用的。


    院子里有王府花园淘汰换下的灵璧石,还有曾经造景废弃下来的小石子。


    钱浅看到几块高矮不一、形状各异的灵璧石堆在石子中,突然来了灵感。


    夏锦和绵绵都很忙,她也不想耗费精力打理很多植物,却又希望家里漂亮,有什么比枯山水更合适呢?


    管事见她喜欢很开心,说这些东西本来也是要扔的,叫人直接给她送家去。


    钱浅哪好意思,自行雇了牛车和力工,把看上东西全拉走了。管事省下雇人的费用进了自己腰包,更欣慰这些挺好的东西能得人欣赏,总算没糟践了。


    空荡宽阔的院子在钱浅的摆弄下,渐渐有了枯山水的初步模样。


    高矮不一的石山伫立,下方是大片的小石子。院中原本的几颗树没动,装点一番,便很好的融进了新景里。


    前几天,夏锦不掩嫌弃:“好丑。”


    随着有了初步的模样,夏锦歪着头琢磨:“有点难看,又有点好看。”


    钱浅哭笑不得:“那不就是好难看?”


    景致彻底落成,夏锦高高在上点评:“还不错。”


    待钱浅将地面的小石子缓缓勾勒出纹路,夏锦才由衷发出赞叹:“哇,好特别!”


    春雨绵绵,三人坐在廊檐下欣赏院中景致。


    夏锦问:“为何看着这个园子,觉得心里很平静?”


    钱浅解释道:“这叫枯山水,用岩石象征山峦,用小石子象征湖海,纹路表现水的流动,是一种微缩园林景观,有禅意在里面的。”


    “不懂。”夏锦懒洋洋地伸个懒腰,“就觉得这样的安静隐逸的日子,好像做梦一样。”


    片刻后,她又说:“你知道吗?这段时间,是我这辈子最开心的日子。”


    钱浅纠正她:“不能这么说,至少加一个限定词。比如暂时是你这辈子最开心的日子,或者是你迄今为止最开心的日子。”


    夏锦像看神经病一样,“这就是你说的职业病?跟他们严谨惯了,回家都改不过来了。”


    钱浅说:“严谨点好。你的一辈子还很长,还会遇到更多能让你感觉开心幸福的事。”


    绵绵巴巴凑上来,“姐姐,我还想要咱们青州家里的那个紫藤花架,还有蔷薇花墙。”


    “不好吧,”钱浅犹豫道,“跟这枯山水的景致不搭。”


    绵绵鼓起小嘴,她又忙哄道:“好吧,蔷薇花墙可以有。在咱们的小院子和你夏姐姐的小院子种好不好?”


    吴婶端着菜进屋喊她们,“姑娘们,准备吃饭了!”


    绵绵第一个蹦起来,“婶婶,我来帮你端菜!”


    夏锦也站起身问:“吴婶今天做了什么菜?”


    吴婶笑盈盈地说:“今日买了块肥瘦相间好肉,我烩了点土豆豆角,还炒了个花菜,拌了个丝瓜尖。”


    夏锦欣然道:“难怪闻见炝辣椒油的味儿,可真香!”


    吴婶是她们请来照顾家里的街坊。


    仨人都不爱做饭。


    钱浅喜欢做炒饼、炒面、炒饭,觉得有肉有蛋有菜有主食,方便又健康;夏锦完全不会做饭,熬了三次粥,两次扑锅、一次稀汤寡水;绵绵会做,但不喜欢做。


    先前三人要么凑合对付,要么买着吃。


    如今钱浅时常得去云王府,夏锦看铺子,绵绵设计衣裳花样、做衣裳,也没空。钱浅便提议,干脆请个人来给几人洗衣做饭,收拾院子。


    吴婶住很近,原本给人做些浆洗缝补的活计,收入不高也不稳定。


    钱浅见她为人和善,说话得体,便出言相请。


    吴婶一看,不过是给三个姑娘洗洗衣裳、做做饭,打扫下院子和正厅,活儿轻松不说,赚得多还稳定,千恩万谢地来了。


    钱浅还腾了间倒座房给她稍作歇息用,但吴婶老伴身体不大好,钱浅就许她做完事可以回自己家里忙活。


    于是吴婶早上来做早饭,收拾一通后回家。中午几人都不在家,不用做午饭,她就下午再来,洗衣服、做晚饭。


    吴婶时常念叨遇到了好东家,总是千恩万谢的。钱浅不让她称呼她们为东家,让她直接喊名字即可。


    在京都城碰上这样没架子、事少、好说话的东家,吴婶极是感恩,尽心尽力做好一切。


    有了吴婶的照料,大家都乐得轻松。


    在一片其乐融融盛春光景里,钱浅交出了给云王写完的第一册书。


    她平日默不作声的,时常让人忘记她的存在。然而王宥川翻了几页,却向她投去意外的目光。


    他本以为并钱浅只会虚伪浮夸的赞颂,堆砌华丽辞藻来哄他开心。不想钱浅却细致观察揣摩他的心思,通过一些事件和举动,来透出他为人赤诚良善,重视亲缘关系。


    洋洋洒洒的文字,记录着他日常生活中一件件不值一提的举动,却又将他说得那么好。


    盛春的温度十分适宜,王宥川的心也泛起暖意。


    云王对钱浅的满意,王府上下有目共睹。


    他不仅态度大为转变,有时甚至会请教她,一些话要如何说才更加合宜得体。


    这小半年里,沈望尘时常派吕佐来跟钱浅打听王宥川的行程安排,然后装作偶遇与他一同玩乐,二人关系看起来越发亲近了。


    钱浅不知沈望尘究竟有何图谋,也不忍王宥川这个天真憨直的傻儿子被人哄骗,所以刻意与王宥川保持距离。


    王宥川却更加觉得她知礼守礼,并未因他态度亲近而失了分寸,对她愈发欣赏。


    他开始正视钱浅的位置,不仅会与她说些趣事,还会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甚至让她站到自己身边,向别人郑重介绍说:“这是逍遥,本王的门客。”


    可钱浅并不希望得到他的赏识,怕害了他,也怕卷入什么纷争,更怕在某些场合遇到宋十安。


    前几日听闻吐蕃进犯大瀚边境,怀远侯宋乾与次子宋十安请战,估计这两日就要出征了。


    第48章 起舞 恣意潇洒,自在逍遥


    怀远侯府, 周通已经整理好了行囊,而宋十安还在作画。


    他拿着刚画好的一幅画像问孙烨,“这张会不会更像一些?”


    孙烨尴尬地看向周通, 周通接过来看了看,神色语气流畅自然:“嗯, 很像了。这笑起来的眉眼, 简直就像是对着钱浅姑娘画的!”


    宋十安好似松了口气, 眉眼弯成好看的弧度, 认真将画小心地吹干, 交给周通说:“把画收好,我就带这幅走。”


    周通拿着画去裱, 孙烨跟着一起出了房间, 小声嘟囔,“周伯,真的像吗?我都快忘了钱浅姑娘原本长什么样子了!”


    周通叹息道:“都一年了,公子没有一日忘了她, 咱们又能如何?至少说些好听的哄哄他。”


    孙烨苦恼地嘟囔:“钱浅姑娘到底跑哪去了呢?一个大活人,就算不买宅子不买地,总该赁个宅子吧?退一万步说,那钱庄至少得有个户头吧?怎么可能什么消息都没有呢!她真的还活着吗?不然以咱们侯唔……”


    周通一把捂住他的嘴, 小心地回头看看, 严厉警告道::“大战在即, 莫乱公子的心!”


    午后,宋侯府一家送宋乾和宋十安出征。


    宋十晏拍拍弟弟的肩膀, 叮嘱道:“吐蕃人悍勇非常,切记不要硬碰硬,多用智计取胜。”


    长媳柳彦茹从公父宋乾手中接过刚满三个月的儿子, 忧心叮嘱道:“父亲千万保重身体。”


    宋乾点点头。


    宋十晏又说:“十安,切记要加倍小心。照顾好父亲。”


    宋十安颔首:“兄长不必担心,照顾好嫂嫂和母亲。”


    江书韵红着眼圈,赌气似的一语不发。


    宋十安向她行礼:“母亲,保重身体。”


    说罢,他利落翻上马背,对周通说:“周伯,继续帮我盯着消息。我走了。”


    不少人围在宋侯府门前,见宋乾与宋十安驱动马蹄,立即大喊:“宋侯爷!保重啊!”


    “宋将军一定要小心啊!”


    直到二人没影儿了,人群才慢慢散去。


    钱浅躲在角落远远地目送了他,在心里祝福:愿你平安顺利,早日凯旋。


    *


    吃过槐花蛋饼、槐花饺子,制了槐花香膏、香囊,转眼盛夏便至。


    云王要随皇帝、皇后、皇妃们去皇家别苑避暑,小住月余。


    钱浅并不想跟去,可王宥川说这是他每年的固定行程,必须要写进话本里的。


    随后戚河递来一个沉甸甸的钱袋子,说是出行补贴,钱浅再度为钱折腰,乖乖跟着去了。


    能被云王带去皇家别苑的,都是身边用了多年足够信任的人,而且都签过身契。像钱浅这样的“外人”,可以说是破天荒头一遭了。


    富户雇佣家丁多是签工契,偶有签身契的。


    工契与前世无异,类似于劳务合同,而身契则不然。


    身契相当于将自己卖给雇主,虽工钱、地位通常比签工契的要高,但也相当于是将性命交予雇主,基本意味着,雇主可以左右其生死。


    现下世间国泰民安,市井百姓签身契的并不常见,但豪门世家里签身契的就多了。雇主贴身的人大都是签身契的,毕竟他们所处的位置,掉以轻心就容易送命,所以总要把别人的命攥在手里,才能睡个踏实觉。


    云王府满府上下都是签身契的,许多管事儿更是两三代都在为卓家效命,才能换来得到信任的机会。


    戚河和徐祥就是卓家主君为云王千挑万选的贴心人。


    戚河武功虽高,却有些憨傻劲儿,是云王自己选出来的。徐祥行事恭谨,是卓家主君留在云王身边看着他的,好在他言行不妥时劝诫阻拦。


    不用说,云王当然更喜欢老实听话的戚河,时刻带在身边。


    钱浅成日跟着云王,对二人礼貌客气,相处得很不错,她在皇家别苑的一应衣食住行,也都是戚河亲自安排的。


    她此行还见到了淑妃。


    那是个极为丰腴艳丽的美妇人,像是盛放到极致的牡丹花,光是往那一站,雍容华贵之气便将百花全部压了下去。让钱浅不禁猜测,传说中的杨贵妃是否就是这般模样。


    云王容貌十分出众,也不过随了淑妃五分而已。


    王宥川说钱浅是给他立传的著者,淑妃只当孩子玩闹,并没当回事。但看了钱浅写的第一本后,又问了她几句话,便夸她聪慧有才,是个安分守己的,和颜悦色地赏了五个金币。


    没想到还有意外之财,难怪家丁们会为了争抢近前伺候的机会,不惜打破头!


    先前云王给的钱算下来有三金,又得淑妃赏了五金,钱浅琢磨这样下去,给绵绵买的铺子应该能再大上一点了。


    沈望尘作为皇戚,受王宥川之邀,也跟着来了皇家别苑。


    吕佐瞄见钱浅拿着赏钱喜上眉梢,讥道:“真是贪心不足。”


    沈望尘眸色幽深,淡淡地说:“告诉她,我会约宥川去后山涧溪水潭冲凉,让她想法子叫宥川答应同去。”


    这是沈望尘“雇”她以来,第一次正式提出要求,钱浅心有不愿,却还是答应了。


    吕佐送信儿相邀,王宥川原本畏热懒得动弹。


    钱浅吟了首诗,“翻空白鸟时时见,照水红蕖细细香。殷勤昨夜三更雨,又得浮生一日凉。”


    王宥川果然又来了兴致,起身兴冲冲地带钱浅一同去了。


    钱浅本想着,若沈望尘这次利用她害云王,她会尽力阻止,然后沈望尘就算违约了,她便可终止合作。想来皇家别苑,禁军把守严密,沈望尘应当闹不出什么大乱子。


    事实证明,她好像把沈望尘想得太邪恶了一点儿。


    沈望尘不过是“舍身”帮云王挡了一块莫名其妙从天而降的石头,受了伤、见了血。云王十分感动,背起沈望尘就往回跑,喊太医为他诊治,紧张的不得了。


    淑妃也十分感激,皇帝还赐下了许多金银和名贵药材,命太医日夜照。


    沈望尘看似严重,实则伤势一般。以断两根肋骨为代价,不仅换得名利双收,还赢得了云王的肝胆相照,可谓一石二鸟。


    钱浅冷眼旁观他的苦肉计,神色没有半分波澜。


    吕佐小声提醒她:“你此刻应该表现出一些关切和焦急,才显得与我家公子交情匪浅。”


    钱浅冷漠转身,“交情大概没深到那种地步。”


    沈望尘受伤,王宥川尽心看顾他去了,没空再搭理钱浅。


    她乐得轻松,每日都睡个满足,还在禁军允许的范围去闲逛赏景,去后山涧溪散步纳凉。


    山间林木静谧,潺潺的流水音冲淡了蝉鸣和稀落的鸟叫声。


    钱浅脱下外衣和鞋,赤脚趟进溪流。冰凉的溪水带着力道冲刷过脚趾、脚踝,似乎能将一切沉重都带走,令她从身到心都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松弛。


    如今也算是把该做的事都做完了,日后若还能置办些耕田,就是锦上添花了。


    她终于可以不再担惊受怕,坦然迎接宿命终点的到来。


    涧溪上方,吕佐扶着沈望尘慢慢走到河边,“我还是没掌控好力道,竟害公子伤得这般重。”


    沈望尘笑道:“伤得正正好,再轻会叫人轻视,岂不白白受苦?”


    吕佐突然不说话了,沈望尘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发现了涧溪下方那抹白色倩影。


    吕佐忿忿道:“这个没良心的居然在这躲清闲!你伤得这般重,她连假装关心一下都不肯……”


    沈望尘却制止他,“嘘……”


    那纤细的身影闭紧眼睛、赤着脚,张开双臂让清凉的微风穿过全身每一处。日头倾泻而下,光影被树叶剪碎,斑驳落在她洁白的里衣上,画面静谧而美好。


    钱浅十分享受,随手展开手中的折扇,轻哼曲调,流畅自如地伸展肢体身躯,即兴起舞。


    这一世的身体条件较上一世更为优越,手长脚长,所以她自幼便保持着练舞的习惯。


    左手持扇展开,右手如流水般划出弧线,左脚尖点地转为右跨步,带动身体起伏,仿若流动的水浪。


    扇骨开合呼应着节奏,落地时足弓缓冲,水花溅起的凉意从脚踝漫上,激得她浑身颤栗却又觉得过瘾。


    哼到旋律高潮时她动作猛然加速,折扇如剑直指苍穹,左脚掌轻点水面,右腿微屈快速转身,带起发丝与裙摆同时旋转飘舞。


    阳光经过她,在溪水中投射出曼妙的阴影,似水中有只天鹅,在默默伴随。


    涧溪下方,密林中景色美不胜收,那个一身洁白的赤脚女子笑容明媚,随心所欲动作,舞动一山风光。


    美妙的舞姿突然驻足,沈望尘呼吸停顿。


    见她静止片刻,双手捧起溪水扑在脸上,继而如释重负般将如瀑长发甩出,踏出溪流。


    她大约舒展开了筋骨,将挂在树枝上的外衣随意展开铺到地上,以手为枕,席地而躺,还将扇子覆在脸上遮阳。赤着的双足上下交叠,脚背上的水珠,在日光下折射出点点星芒,映入上方人幽深的眸底。


    沈望尘静静地望着,夏日燥热的风忽而变得轻柔,带着春天的微凉舒爽之意,吹进心间。


    吕佐回过神,见沈望尘久久不语,摸摸鼻子说:“想不到,她还会跳舞。还,挺好看的哈?有一种半醉不醉,看似柔弱,但能提起大刀砍死我的感觉。”


    沈望尘微微勾起嘴角,“恣意潇洒,自在逍遥。原来如此。”


    吕佐恍然大悟:“哦!原来这名号是这么来的。我还以为她是在故作超脱……”


    “表兄!”


    王宥川跑来。


    沈望尘连忙转身,拉过吕佐一起挡住涧溪下惬意的身影,轻笑应道:“宥川。”


    “你伤还没好,怎么跑出来了?”


    王宥川满脸关切,抬手接过沈望尘递过的胳膊。


    “在屋里躺闷了,出来透口气而已,这便回去了。”


    沈望尘扶着王宥川的胳膊,又悄悄回头瞄去一眼,也说不清为什么,但就是不想让别人看到她这一面——


    作者有话说:“翻空白鸟时时见,照水红蕖细细香。殷勤昨夜三更雨,又得浮生一日凉。”出自宋·苏轼《鹧鸪天·林断山明竹隐墙》


    第49章 陈亦庭 你的文人风骨值几两钱?


    傍晚用饭时, 钱浅依旧是往日寡言疏离的模样,只察觉吕佐频频投来异样的目光,害她以为自己衣服穿反了。


    云王为了讨皇帝欢心, 吹说自己进来大有进益,想求得夸奖, 谁知皇帝当即要他在晚宴前作出首诗词, 要看看他进益如何。


    王宥川僵笑着应了, 趁人不注意溜出来找钱浅帮他代笔。


    钱浅眼睛一眯:“王爷, 您怎可如此?”


    王宥川也知道作弊不道德, 脸上不禁臊得慌,但还是厚着脸皮诱哄道:“好逍遥, 这么多人看着呢, 本王若作不出来也太丢人了!”


    钱浅直接了当说:“得加钱。”


    王宥川有点心梗。


    钱浅补充解释:“先前的酬劳里可没这项。”


    王爷是不会自己带钱出门的,侍卫会负责付钱。


    王宥川有些气闷,从戚河身上薅下钱袋子砸给她:“也不知你的文人风骨值几两钱?!”


    钱浅掂了掂钱袋的份量,笑容谄媚:“不贵的不贵的。”


    她想了想, 随即念道:“人皆苦炎热,我爱夏日长。熏风自南来,殿阁生微凉。”


    王宥川听完直皱眉:“就这?你把钱还给本王!”


    钱浅抱紧钱袋子连忙道:“还有还有!有点长,我这不是怕您记不住嘛!”


    她吟道:“水天清话, 院静人销夏。蜡炬风摇帘不下, 竹影半墙如画。醉来扶上桃笙, 熟罗扇子凉轻。一霎荷塘过雨,明朝便是秋声。”


    王宥川沉默了一会儿看向戚河:“记住了吗?”


    戚河傻了眼, “王爷,您这不是为难小的吗?!”


    *


    月余的避暑时光,钱浅身心得到放松, 口袋也赚得盆满钵满。除了吕佐时而嫌弃不满,时而莫名其妙的目光外,一切堪称完美。


    一行人回到京都城,刚好赶上中元节。


    绵绵一见她回来,高兴得直接蹦了起来,还兴冲冲地说吴婶的女儿快要生小孩儿了。


    钱浅挑了只银钗装盒,送给吴婶当做贺礼,让她多加两个菜,等夏锦回来给她个惊喜。


    今日客人多,夏锦很晚才关店回家,途径一条小巷时,听见里面有吵闹和打斗声。


    “你们简直无法无天!我要去官府告你们!”


    这种以大欺小、恃强凌弱的场面,她实在见多了,也懒得理会。抬脚继续走,却又听到一句,“你一个罪民,还指望府衙给你做主不成?”


    这话她怎么这么不爱听呢?


    夏锦转转脖子,转身进了小巷。


    乒乒乓乓几声过后,四个人都像破布袋子一样横七竖八地躺下了。


    她甩甩手腕,直接就走,眼神都没再给一个。


    身后又传来破空声,她回身要挡,却见刚才被揍得缩在墙角的男子,用手臂格挡开了刺向她的那把短刀。


    鲜血在黑暗中并不显眼,但那熟悉的血腥味儿,却令夏锦有些动容。


    这还是第一次有人为她挡刀,尽管这人是她刚救的,也尽管她完全不需要他挡。


    夏锦一脚踹翻那持刀凶徒,顿了顿,解下身上钱袋子,扔给替她挡刀的男子,一个字也没说,径直走了。


    可那人却不声不响地跟上了她。


    夏锦皱皱眉,“你再不去医馆,手怕是要废了。”


    那男子举着她的钱袋,还有另一个又小又瘪的钱袋一齐递过来,“多谢姑娘相助,银钱虽不多,却是在下一点心意,请姑娘收下。”


    夏锦轻蔑嗤笑,没接钱袋,继续往家走。


    钱浅在巷子口溜达来迎夏锦,看见人正想打招呼,却又发现她身后跟着个男子。


    正当她以为有坏人跟踪,就听见夏锦怒斥道:“怎么的?你以为替我挡一刀就能赖上我了?”


    挡刀?


    钱浅心里一紧,当即飞奔上去查看:“夏夏!出了何事?你受伤了?”


    “你回来了?!”夏锦看见钱浅很是惊喜,复又扒拉开她说:“我没事儿,是他!”


    钱浅这才看清那陌生男子,端得一副文弱书生的模样,身上却很狼狈。


    那人又举着两个钱袋子想交给钱浅,“承蒙这位女侠相救,在下只是想表示感谢。”


    钱浅看到他手臂上血淋淋的伤口吓了一跳,“还真为你挡刀了?”


    她赶紧拉住男子的手腕,也不顾男子推拒,推着他回了院子,高声喊:“绵绵!快拿药箱来!”


    绵绵以为是二人谁受伤了,急急抱着药箱跑来,却看到一个陌生男子,手臂上满是血,于是默默将药箱打开放到桌上,又去端热水。


    钱浅手中的干净棉布瞬间被血水浸透,看到那外翻的肉皮,皱眉道,“怎么伤得这样重?”


    夏锦闻言凑上来看了看,“皮肉伤而已。”


    钱浅轻斥道:“你态度好一点行不行?人家不是为了救你才受伤的吗?”


    夏锦气得当场跳脚,“谁救谁啊!”


    那男子赶紧解释:“是女侠救的在下。”


    他说罢站起身,直接撩起盆里的温水洗了一下伤口,疼得身体直哆嗦,却硬是咬紧牙关没吭声。然后从钱浅手中接过白布捂住伤处,对三人行礼:“多谢几位姑娘,在下这就告辞了。”


    “哎!你去哪啊,药还没上呢!”


    钱浅又拉住他,强硬地按他坐定,用一块新布沾了药酒擦在伤口上。


    男子疼得额头冒出汗珠子,还是憋着没吭声。她又将药粉细细地倒在伤口上,胡乱倒了很厚一层,才开始用布缠绕,边缠边问:“她救的你,你怎么伤成这样?”


    “是在下自不量力,见歹人掏了刀,下意识就去拦了。想来以姑娘的身手,是完全不用担心的。”


    那人神色平静地阐述,语气没有一丝埋怨,钱浅不禁刮目相看。


    夏锦却嘲弄一笑,“算你有自知之明。”


    钱浅为那人绑好伤口,和颜悦色地问:“公子贵姓?可是京都人氏?”


    那男子闻言若惊,忙道:“不敢不敢,免贵,在下陈亦庭,豫州人。”


    钱浅又问:“那家中还有何人?”


    陈亦庭犹豫了一下,垂头低声道:“我是罪民,家中已无亲人,所以才会来京都,想寻个糊口的活计。没想到,天子脚下竟也如此容不得人。”


    钱浅将绑好的手放下,语气轻快说:“真巧啊!我们也是罪民,也都没了其他亲人。”


    陈亦庭猛地抬头,吃惊地看着几人。


    夏锦莫名其妙地看向钱浅,蹙眉斥道:“说什么呢你?!”


    钱浅对夏锦笑道:“咱们是一家人,当然都算罪民了。陈公子,既然有缘,不如留下来一起吃个便饭?”


    钱浅说完看向绵绵,“绵绵可行?”


    绵绵点点头。她如今已经好多了,虽然还是难以与人触碰,但不至于有人靠近就浑身发抖了。听起来陈公子是个好人,她愿意试着接受一下。


    陈亦庭受宠若惊,大概是太久没遇到能友善待他的人,虽然觉得不合适,却还是不想拒绝:“如此,在下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陈公子稍坐一下哈!饭菜已经好了,马上开饭。”


    吴婶走时将做好的菜放在厨房锅里温着,钱浅去端。


    夏锦快步跟来,不解地问:“你想干嘛?”


    钱浅笑着说:“我能干嘛?这位陈公子品性不错,进退有度,瞧着言谈举止还是个读书人。若他实在没有活计,兴许能让他给咱们帮忙。”


    夏锦像被踩了尾巴的猫,眼睛直接就瞪圆了,“你是有捡人回家的喜好吗?当我们是什么没人要的小猫小狗,随随便便往家捡呢?”


    “怎么说得这么难听?”钱浅抱住炸毛的夏锦,轻声道:“咱们是一家人呀!”


    夏锦顿时被安抚住。


    她祖辈都是习武之人,父亲、兄长为人做事触犯律法,被发配边远之地流放,连累她和母亲成为罪民。


    母亲不堪罪籍之辱很快病逝,丢下她一个十四岁小姑娘,只能混迹江湖,以盗抢富裕人家糊口为生。


    直到那年被人抓住。


    她来偷钱,那人非但不追究她,还好吃好喝养着她。年仅十六的小姑娘,哪里承受得住这等温柔攻势,很快就成了他的女人。


    她成了被他豢养在黑夜的一只枭,全心全意为他清扫障碍,期盼着脱籍后,正大光明嫁给他的那天。


    三年多的时间,她多次受伤,数次险些丧命。甚至在她最后那次受伤消失的时间里,他却在忙着迎娶第二位夫人,都没派个人来寻她,看看她是生是死。


    是钱浅救了她。


    她们不嫌弃她的出身,不计较她的过去,一心过安稳日子。所以她找那人要了一笔钱,借着开店顺势加入其中,赖上小姐妹俩,一起过寻常踏实的生活。


    如今钱浅又想往回捡人,让她很生气。


    可钱浅又说,她们是一家人。


    夏锦的毛被捋顺了,却还是别别扭扭地问:“你想如何?”


    钱浅解释道:“吴婶今日与我说,她女儿快要生了,想接她过去照顾月子。咱们需要有人给咱们洗衣做饭、打扫院子。而且现在铺子里都是女子,有个男子干些力气活,何乐而不为呢?”


    夏锦犹豫:“他终究是男子,怎么方便同咱们一起住?”


    钱浅说:“让他先住吴婶的倒座房好了,有你在,他定不敢心存歹意。若还不行,让他住店里就是。”


    夏锦还是不满:“若他不会做饭呢?”


    钱浅承诺道:“待会儿我来问,他若会做饭,咱们就留下他;若他不会,咱们就不要他了,好不好?”


    夏锦这才勉强同意——


    作者有话说:“人皆苦炎热,我爱夏日长。熏风自南来,殿阁生微凉。”出自唐·李昂《夏日联句》


    “水天清话,院静人销夏。蜡炬风摇帘不下,竹影半墙如画。醉来扶上桃笙,熟罗扇子凉轻。一霎荷塘过雨,明朝便是秋声。”出自清·项鸿祚《清平乐·池上纳凉》


    第50章 结善缘 飞升成仙去找姐姐


    热气腾腾的饭菜摆上桌, 陈亦庭在一片蒸汽氤氲的暖意中湿了眼眶。


    他已经许多年不曾见过这样的景象了。


    钱浅简单介绍了几人,又问他:“陈公子能拿好筷子吗?我实在手笨,只能包成这样了。”


    陈亦庭连连道:“钱姑娘实在言重了。改日等手好利索, 定要上门好好谢过姑娘。”


    “陈公子不用客气。刚才听公子的意思,如今还没有正式的活计做吗?”


    她这话问得婉转, 不会叫人不舒服。


    陈亦庭却苦笑直言:“我到京都快两年, 从未有过正式活计。近来天宝酒楼跑堂有空缺, 我临时受雇帮工而已。今日刚领了五日工钱, 便差点被人劫了去。幸而夏姑娘打抱不平, 否则工钱保不住不说,只怕还会被打得上不了工。”


    钱浅仔细观察过他的脸, 说:“我瞧着脸没事儿, 其他地方可有受伤?”


    陈亦庭腼腆地笑笑:“谢姑娘挂心。不妨事,只是挨了些拳脚。我一直护着脸的,若被伤了脸,掌柜怕客人们看见不舒服, 就连帮工都做不了了。”


    夏锦嫌他窝囊,气骂道:“打你你就干挨着呀?不会打回去吗?笨死了!”


    陈亦庭有些窘迫,神色黯淡地解释:“反抗过,可双拳难敌四手, 最后只会被打得更重。我也试过报官, 可官府之人一听我是罪民便敷衍了事, 连话都不愿多问。”


    他叹了口气,又说:“少时只听长辈说罪籍行事艰难, 所幸家中尚有积蓄,又有亲人护佑,得以读圣贤书平安长大。长辈相继离世后, 只剩我独自一人,方知这世道于罪民而言,究竟有多艰难。”


    夏锦抿了抿唇,又数落道:“你家里人就是脑子不清醒!罪民又不能考取功名,读书有个屁用?还不如让你小时候学点拳脚,起码还能保护自己,否则你又何至于这般一事无成、任人欺凌!”


    陈亦庭难堪地垂下头。


    钱浅却说:“读书,就是为了明白为何会一事无成,症结在何处。”


    她对陈亦庭宽慰道:“罪籍是这世道的错,不是你的错。公子历经坎坷却仍保持赤子之心,勤勤恳恳做人,由此可见,读书还是很有用的。夏夏心直口快,只是不忍公子一再受人欺辱,还请公子莫要介怀。”


    陈亦庭神色动容,颔首感激道:“多谢钱姑娘宽慰,也多谢夏姑娘提点。在下定会好生锻炼体魄,日后绝不再让人肆意欺凌。”


    夏锦忽然有些脸红,小声嘀咕:“真是个呆子!”


    钱浅忽而问他:“公子可会做饭?”


    夏锦立即竖起耳朵。


    陈亦庭答:“会一些。少时便随祖母学过一点,这两年又在酒楼帮工多,总看就学会了。”


    钱浅看了夏锦一眼,又问陈亦庭说:“公子若不嫌弃,可愿来我家做工?”


    陈亦庭怔愣了半晌,才迟疑地问:“姑娘是说,要雇我?”


    钱浅点点头。


    陈亦庭疑惑地问:“雇我,做些什么呢?”


    钱浅解释道:“我们三个平时都比较忙,需要一个照料生活的人,也就是洗衣做饭、收拾家里之类的杂事。不知公子可会嫌事情繁杂琐碎?”


    陈亦庭连忙摇手,“不会不会!只是,我终究是男子,为三位姑娘做事,恐有诸多不便吧?”


    “不会。”钱浅解释道:“我们各自的屋子会自行收拾,贴身衣物也是自己洗。只是洗衣做饭、打扫家里之类的。另外我们还有个铺子,忙的时候会需要人手。若你同意,明日夏夏可以带你先去熟悉一下。”


    陈亦庭激动得不知该说什么是好。他站起身,郑重无比地向三人行了个大礼:“在下定不会辜负几位姑娘美意,一定努力做好诸位安排的事!”


    钱浅满意地点点头,“我们现在有位婶婶在照料着,但她这几日就要辞工去照顾女儿生产了,不知公子何时可以上工?”


    陈亦庭忙道:“明日我就去酒楼说明情况,为掌柜带去个替换我的人,即刻便可来上工。”


    钱浅又问:“嗯,那公子如今住在哪?”


    陈亦庭报了位置,钱浅知道,是京都城最偏远、最鱼龙混杂的地方,通常一个小宅子里就要住十几号人。


    她说:“住的也太远了些。公子若愿意,可住外院那间倒座房。那原本也是照顾我们的那位婶婶休息的地方,空着也是空着。”


    陈亦庭摇手拒绝:“不不不,我是男子,若与三位姑娘同住,怕是会污了姑娘们的清誉。姑娘放心,我没有睡懒的习惯,绝不会耽误正事儿的。”


    “叫你住你就住!”


    夏锦“啪”地拍了下桌子,把陈亦庭和绵绵都吓得一哆嗦。


    “大老爷们磨磨叽叽废话那么多,省下早起那精力跟我扛货去不是更好?!”


    陈亦庭不敢再推辞,嗫嚅道:“是,东家。那我明日便将行囊取来。”


    夏锦又吼他:“别叫我东家!我们都烦这称呼,直呼姓名就是了!”


    陈亦庭怯弱应了,“哦,好……”


    夏锦面色缓和,转头又对钱浅说:“你们也都别公子公子的叫了,多拗口!你喜欢叫人叠字,要么叫他庭庭?”


    钱浅噗嗤乐出声:“你觉得好听吗?”


    绵绵附和道:“好像女子的小字啊!”


    “那叫亦亦?也怪别扭的。”夏锦想了会子没想出来,就失了耐心:“哎呀算了算了!就直呼大名吧,陈亦庭!”


    陈亦庭应道:“好的夏姑娘。”


    夏锦瞪他:“叫我夏锦,要么跟钱浅一样叫我夏夏!我比你大两岁,跟绵绵一样叫姐姐也行!”


    陈亦庭连忙道:“好的,夏夏姑娘。”


    “我……!”


    眼见夏锦又要暴起,钱浅连忙拉住她的胳膊劝说:“哎呀,你总要让人家有个适应的过程嘛!熟悉了自然什么都能叫出口了。”


    绵绵弱弱地说:“夏姐姐,你今天很暴躁哦!”


    夏锦把眼横过去:“我何时不暴躁?我一直都很暴躁!”


    初秋的夜晚已褪去燥热,圆月悬于墨色天幕之下,繁星璀璨闪耀。


    风掠过树梢,沙沙声与若隐若现的虫鸣交织,伴随流淌的琴音落入耳中,彷如天籁入梦。


    绵绵停下舞步,喘息微促,却对钱浅扬起笑脸:“怎么样姐姐,我没生疏吧?”


    “真是棒极了呢!”钱浅夸道,“铺子每日这么忙,还没有落下基本功,你简直太厉害了!”


    绵绵凑到钱浅身边,抱住她的胳膊蹭了会儿,又问:“姐姐,你怎么知道陈哥哥是好人?”


    钱浅想了想,耐心地分析给她听。


    “你看啊,你夏姐姐帮他打了坏人,他获救了却没有第一时间逃离,还怕坏人会伤到夏姐姐,竟然敢徒手挡刀刃。这说明他很勇敢,而且是非分明,知恩图报。”


    “而且你看他言谈举止,显然是读过书的人,身上那身黑衣都洗得发白了,却仍是干净整洁,人也精精神神的,一点不显颓势。说明这个人有规矩和底线,不会因为身处环境不好,就自暴自弃、自甘堕落。”


    “他为了表达感激,想让你夏姐姐收下他努力保住的那点工钱,足见诚心。身处泥潭之人,落魄到这种地步,却人穷志不短,把持住了做人的原则,实在很难得。”


    “确如姐姐所言。”绵绵认同地点点头,又问:“那姐姐是如何笃定他会做饭的?”


    钱浅笑问:“你没闻见他满身的油烟味吗?总在厨房干活,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随便做做也比咱们仨强多了。若真是笨到成日看着也学不会,那咱还真不能要他呢!”


    绵绵笑出来:“夏姐姐还以为你只是碰巧赢了呢!原来姐姐早已胸有成竹。”


    钱浅忍不住调侃说:“你没见那陈公子看你夏姐姐的眼神不一样吗?你夏姐姐疾风骤雨下救娇花,怕是有桃花运了喔!”


    夏锦这个火爆脾气,不知会与敦厚老实的陈亦庭,擦出怎样的火花?


    钱浅是存了另外一层私心的。


    若二人日后能在一起,她就不用担心夏锦成婚后,会顾不得绵绵了。


    “姐姐,你是不是天仙下凡?”


    绵绵的问话打断钱浅的思路。


    小姑娘满脸天真地问:“你帮了我,又帮了夏姐姐,如今又帮了陈哥哥。你的话本里说,神仙下凡历劫,就需要拯救世人,完成历劫之后重新飞升成仙的。”


    钱浅哑然失笑:“姐姐可不知道自己有没有那么大本事……”


    既然提起这个,她决定先给绵绵打个预防针:“不过,也很有可能。如果有一天,姐姐突然死了,那就是姐姐历劫完成飞升成仙了。到时绵绵可不能哭哦,姐姐就化作了星星在天上看着你,还对你眨眼睛呢!”


    绵绵眼圈立刻就红了:“那你能不能不做神仙了?我舍不得你……”


    钱浅抱着她哄道:“绵绵,你要记得,做个善良的人。咱们都是这凡尘俗世里的蝼蚁,若有能力,便对向夏姐姐、陈哥哥这样深陷泥潭的好人伸以援手,力所能及的拉上一把。结些善缘,对你有好处。”


    绵绵突然又开心起来,“那我也要像你一样去帮助别人!等我死了,就可以飞升成仙去找姐姐了!”


    钱浅哑然,又无法解释,只好苦笑着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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