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师兄的目光如有实质,看的纪楚越发紧张。
    她忍不住咬住唇,把头转向另一边,一个明显的回避姿态。
    “我不知道。”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最后一刹那忽然改变了主意。
    分明努力挣脱幻境时她还一门心思想要杀了师兄报仇。
    可真的举起剑的那一瞬间,她脑子里却有个声音说:
    “你真的确定吗?”
    确定什么?
    她还有什么不确定的呢?
    是师兄前世杀了她,她要他一命换一命,不是再正常不过的吗?
    ……
    可她为什么下不去手呢?究竟是哪里不对劲呢?
    “幻境里,你身后只是一团黑雾,没有任何人出现。”
    师兄的声音响起:
    “可见在你的记忆里,没有看到动手之人的脸。”
    “那又如何?”
    他的话让纪楚一下子攥紧了手心:
    “我看到了少微剑!除了师兄你,还有谁能用得了少微剑?”
    她看向孟喻辞
    “况且是师兄你亲口告诉我,若我与你为敌,你便杀我。”
    孟喻辞端详着她的表情。
    他没有说,在他看到的记忆中,并没有“会杀她”这句话。
    可她信誓旦旦,甚至在幻境里都要靠着记忆拼凑出他说这句话的场景,可见,记忆犹新。
    他叹了口气,抛出一句话:
    “我杀不了你。”
    一语石破天惊。
    纪楚猛得站起身:
    “你在说什么?”
    孟喻辞也缓缓站起身。
    他个子太高,站在狭小拥挤的冰缝中间显得格外逼仄。
    就连地上的火堆都仿佛因他的起身而显得暗淡许多。
    他看向纪楚,神色坦然:
    “你不知道空羽浮花的意义吗?剖魂赠花,以命相护。那时的我
    已将半条命送给了你,又怎么可能杀的了你?”
    “你若死了,我也会承担你死亡之痛,半魂消散,莫说当时还有雷劫加身,便是没有,大概也会经脉逆转,走火入魔。”
    “我怎么可能动手杀你?”
    纪楚潜意识觉得哪里不对劲,但更让她在意的,是师兄话里的意思:
    “你是说,师兄杀我以后,走火入魔了?”
    “不可能!”
    纪楚摇头,后退一步,背后贴上冰封的墙面,冰冷坚硬直达骨头缝,却让她有了点被支撑的安心感。
    “你最后是历了雷劫、成了金仙的,怎么可能入魔?!”
    孟喻辞垂眸,长睫盖住了他眼里的神色,让那双格外漂亮的墨色双眸隐在半明半暗的光中,看不清楚。
    片刻后,他抬眸看向纪楚,神色有些莫测:
    “你难道从未想过,说出那样决绝的话的我,不是因为怀疑你入魔,而是因为自己入魔不能护你,还得眼睁睁看着你走向绝路呢?”
    “……”
    纪楚一手按上身后的冰面。
    冷气顿时顺着五指和掌心传到她全身。
    “不可能……”
    她感觉自己牙齿在打颤:
    “师兄你是宗门首徒,以剑入道,斩妖除魔无数,是只差一步就能修成金仙的剑修。当年巫觋族那么多人都疯了,你还好好的,你坚持到了现在,这天底下谁都可能入魔,但你不可能……”
    “为什么不可能?”
    孟喻辞被她一连串的话说的有些想摸摸她的头,但他最终只是忍了下来,道:
    “纪楚,你把我想的太好了。”
    “我并非以剑入道。当日云川古域中你也看到了,我屠杀巫觋同族无数,内心痛苦无比,走到今天,实是——”
    “以杀入道。”
    纪楚猛得一颤,抬头看向他。
    两人中间的火堆没了燃料,一点点暗淡下去,只剩一点虚弱的火苗,将两人的脸照的斑驳昏暗。
    孟喻辞的声音依然清冷沉静:
    “若无你相助,悬鹤峰上,奉神殿中,乃至现在这个天璇秘境,都有可能使我入魔。”
    “纪楚,从头到尾,一直是你在救我。”
    “而我坚持到现在,也是因为有你。”
    “若前世你我相交甚少,甚至你还被他们残害至死,那我会入魔,再正常不过。”
    “我若入魔,为除末神,必会杀尽一切为其所控之人。以死相胁,只为拦你。”
    “我是真的害怕,真的绝望,只求你哪怕真的选择入魔,也不要去末神那边。”
    纪楚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摇头。
    孟喻辞上前一步,衣摆的风掠过火堆,将最后一点余烬扑灭。
    冰缝中一黑,两人的神情都隐藏在暗处。
    他握着纪楚的手,手中不知何时多出一把匕首。
    然后他将匕首对准自己,握住纪楚的手,朝着自己的心口按下去。
    “!”
    纪楚一惊:“你干什么!”
    她急忙用力收回手,但师兄力气太大,她没能彻底将匕首移开,也没能从师兄手中抢回自己的手,最终只能保持着握着匕首的姿势和他僵持。
    黑暗遮掩了一切,只有呼吸声在两人之间交错起伏。
    “终究是前世的我伤了你。”
    孟喻辞的声音在黑暗中显得低沉有力,隐约透出点从未有过的疯:
    “我说让你杀我,不是开玩笑。”
    “我为什么要杀你!”
    纪楚感觉无比荒谬:
    “我没想要杀你!”
    “撒谎。”
    他包裹着她手的力气微微加大,匕首便不受控制地朝着他的伤口刺入。
    伤口开裂,鲜血往外渗,或许是这里太冷,他的血滚烫,几乎要烫伤纪楚的手
    孟喻辞却像是感觉不到疼似的,一寸寸压着她的手和匕首往自己身上捅进去。
    “纪楚,杀身之仇,不是你这样报的。师兄教你,你应当毫不留情,取我性命。”
    他的声音泛着冷意,洗脑一样,听的纪楚逐渐崩溃起来。
    “不是的……不该是这样的……”
    “不该是什么?”
    师兄的声音传来,像是一道利刃破开她的记忆:
    “难道你分明记得我杀了你,却仍不愿杀我吗?”
    他的每一句都让纪楚感觉头疼,呼吸也逐渐变得困难。
    她快要控制不住自己,甚至主动握住刀柄,朝着师兄身上刺了下去。
    刺破血肉的一瞬间,她才感觉一直纠缠着自己的那份恨意才勉强缓和了一点。
    但随即,师兄的血流到她手上,格外滚烫的触感让她忍不住颤抖起来。
    恨意消解,她却反而被更大的绝望和痛苦笼罩着,头痛到快要碎裂,仿佛有什么东西不断冲击着她的大脑,拼了命想要出来。
    身体里仿佛同时存在两种力量,一个让她恨不得捅死师兄,另一个却始终拦着她的动作。
    匕首因而不得寸进。
    两股力量较量之下,一幕场景忽然从脑海深处冒了出来。
    是她垂下头,从自己心口刺出的剑身上看到了一片鳞片。
    指甲盖大小,像是蛇的鳞片……
    这是什么?
    这是她死前的记忆吗?
    怎么会变成这样?
    纪楚的眼神忽然变得迷茫。
    她感觉自己好像忽然回到了过去,但却变成了一个旁观者,旁观者自己的记忆……又或者说,是她记忆的另一半。
    少微剑一剑穿心的,不是她的身体,而是一条蛇。
    一条鳞片与杀她的剑上的沾着的鳞片、一模一样的蛇。
    但一转头,她就好像变成了那条蛇,低头看去,少微剑如同插在她的心口。
    ……
    怎么会记混呢?
    这两幕场景,怎么会混在一起,变成她一直牢记的那样呢?!
    ……
    记忆回到还在拂宇仙宗的时候。
    她因伤重倒在监牢里,脸上的伤口不断往外冒血,鲜红的血糊了她的眼睛。
    一条蛇沿着墙壁从她身后爬过来,金色覆盖了它的瞳孔,冰冷竖瞳与她对视。
    而后那条蛇忽然消散,执念融进她的神魂,被她带着下山、杀魔、死亡,最后一起重生……
    “啊!”
    她忽然尖叫一声,一下子松开手蹲在地上,捂着头颤抖起来。
    她一松手,匕首便落了下去。
    刀刃砸在冰面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鲜血四溅,很快被冻成一连串的红色血珠。
    孟喻辞跟着她蹲下来,伸手触碰她:
    “纪楚?”
    “是我的记忆……”
    纪楚喃喃出声:
    “是我的记忆在恨师兄……怎么办……这些记忆……”
    她说不下去,眼上像是蒙了一层雾,仇恨、绝望互相拉扯着,让她的神情变得痛苦不堪。
    她不是没想过,师兄前后两世对她态度截然不同,会不会前世的事还有隐情。
    但她从没质疑过自己的记忆,也从没想过,末神竟会对她的记忆动手。
    她竟然带着这份错位的记忆,带着属于别人的仇恨,痛苦挣扎了这么久!
    她所有的犹豫、懦弱,竟然都变成了末神利用她的工具!
    她到底在干什么?!
    孟喻辞忽然用力把她抱紧。
    他闭了闭眼,认命般道:
    “算了……就这样吧……”
    “别想了,纪楚,我不逼你了……”
    就让她继续恨他吧,总好过她痛苦不堪,意识到真相后,反而会被错乱
    的记忆折磨至此。
    他不忍心看她痛苦半分。
    纪楚终于忍不住,缩在他怀里哭了起来。
    一开始没有声音,到后面憋不住,开始趴在他身上小声哽咽。
    听的孟喻辞越发心痛不已。
    他原本觉得,既然真相并不如纪楚所以为的那样,就该让她知道,而不是继续被蒙在鼓里。
    他,或者说是前世的他,并没有杀她。
    她不该如此憎恨自己。
    可直到这一刻,看见纪楚崩溃痛哭的模样后,他忽然意识到:
    真相根本不重要。
    他宁可被她恨着被她误解着,也不忍心看见她如此难过绝望的样子。
    过了好一会儿,纪楚终于平静下来。
    “我想起来了。”
    她从他怀里抬起头,开口道:
    “是岑平。杀死袁复的那个弟子,我前世在外门救过他。”
    “他是蛇妖,藏在宗门里,就是为了找师兄你报仇。”
    “我在沧州也看见他了,他伪装成普通散修,和其他人谈论拂宇仙宗的事情。当时钟离白还提醒我,他身上有黑气,像是邪修。”
    “不是蛇妖。”
    孟喻辞道:
    “化蛇,上古时期神族坐骑。以执念为刃,借宿主之魂寄生,嫁接记忆,蛊惑人心。”
    “是它和末神暗算了你。”
    “原来如此。”
    纪楚想明白一切,脱力靠在墙上,神色怏怏。
    黑暗的环境像是一个天然的保护罩,遮掩了她脸上的狼狈和无措,以至于她还能冷静地和师兄说话:
    “师兄,你还不知道吧?我是预言中的弑神之人,一世斩魔,二世弑神。如今便是我的第二世。这件事,末神也知道。”
    孟喻辞语气没有特别震惊,只道:
    “怪不得神骨无法影响你,末神也一直想对你动手。”
    纪楚自嘲一笑:
    “这么来看,我前世死的可真不冤枉。”
    “末神不愧是末神,一出手,既可以杀了我,也能害你入魔。还能通过干扰我的记忆,让我第二世与你离心,甚至可能会杀了你。”
    她叹气,借着黑暗伸出手在地上摸索着,摸到了那把被她扔掉的匕首。
    捡起来,调转方向,朝向自己,轻声道:
    “我真的好恨我自己……”
    手腕忽然被人重重握住。
    孟喻辞没想到她转头就想伤害自己,声音里含着怒意:
    “你这是干什么?”
    纪楚开口,语气有些飘忽,像是疲惫到了极点:
    “我太蠢了,师兄,我竟然这样轻易就被他们骗了。我还一直恨你……如果我杀了你,是不是就算弑神了?巫觋族也是神,我们这一世是不是又失败了?”
    黑暗中,她努力维持着冷静的语气,但细微的哭腔还是从呼吸中露了出来。
    “我对不起你,也对不起钟离白,对不起所有相信我的人……”
    “我分明喜欢你,却因为被篡改的记忆而恨着你,甚至还对你动手,险些误了大事。”
    “师兄,我还你一剑——唔……”
    话未说完,嘴唇忽然覆盖上来一个冰凉柔软的东西,把她所有的话都堵了回去。
    师兄身上的气息铺天盖地压了过来。
    他贴着她的唇,清冷的声线被挤压成闷闷的呢喃:
    “纪楚,你真是……”
    后面的话被吞没在呼吸中,彻底听不清晰了。
    他轻咬她的唇,趁她发怔之际迅速而决绝地撬开她的齿关,啃食她的理智。
    让她彻底说不出旁的话来。
    第92章
    纪楚头脑一片空白。
    她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只觉得师兄扣住她后脑的手格外用力,将她往他怀里按。
    他的唇先是冰凉,很快便泛上火一般的滚烫,啃咬她的力气也逐渐加深,隐约透出几分压抑已久的急迫。
    另一手顺着她手腕摩挲到攥着刀柄的五指。
    他的指尖冰凉,滑过她手腕时带来一阵战栗,微微用力,便将她手中的匕首卸下。
    “当啷”一声,反手砸进身后已经熄灭的火堆中,将灵符燃烧后剩下的些许灰烬搅散。
    他顺势握住她手,使她无处着力,只能越发朝着他的怀里靠去。
    身前贴着的衣裳方才被火堆沾染上一层温热,但不达内里,靠近时仍带着寒气,鲜血顺着他的伤口流到纪楚身上。
    纪楚反应过来,想要推开他。
    但他紧紧贴着她,将她压到墙角,身后冰凉的墙面又让她冷的一哆嗦,反而本能地朝前面这具更温暖的身躯凑了过去。
    他察觉到她的主动靠近,于是放缓了力气,将她拢进怀里,动作温柔,安抚一般轻啄她唇。
    放在纪楚脑后的手也一点点滑落,分开发丝,触碰到空羽浮花的位置,指腹上的薄茧反复摩擦过那一处的皮肤,让那里变得滚烫通红。
    纪楚感觉有点不舒服,下意识揪住他的衣服,口中溢出两个模糊不清的字眼。
    孟喻辞听得很清楚,她用呢喃柔软的声音唤出的两个字,是“师兄”。
    师兄……
    仿佛有什么东西在他体内翻涌,另一个他的绝望和痛苦一瞬间涌了过来,让他心里生出无限的偏执。
    他睁开眼,微微和她拉开一点距离,潋滟的双眸望向纪楚,水光盈盈,却深不见底。
    “纪楚。”
    他启唇,声音有点沙哑,低沉如气声,在她唇边若有似无地触碰,蛊惑一般问她:
    “告诉师兄,你的空羽浮花,是怎么种下的?”
    纪楚的脑子有点跟不上当下的情况。
    她本就被幻境搞得头晕分不清前世今生,又忽然来了这么一遭,骤然听见师兄这么问,想也不想便回道:
    “我种了情蛊,师兄帮我解蛊……”
    她话没说完,师兄若即若离的唇忽然又重重压了过来。
    这一次比之方才凶的多也强势的多,根本没有给她留下任何喘息的空间。
    纪楚感觉自己的脑子越发远离了自己。
    整个世界都变得不那么真实,唯有师兄的唇柔软、滚烫,夺走她的呼吸,将她所有的呢喃都吞噬入腹。
    她发不出声音,也有些喘不上气,只能靠在师兄身上,任由他修长的指尖按在她后颈处,指腹一点点反复摩挲。
    孟喻辞感受着那处细腻的皮肤下隐隐涌出的灵力,与他的神魂悄然迎合。
    却也不完全是他,至少不是此刻的他。
    ……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放开她,两人的喘息在黑暗中被放的无限大,连身后的冰面都似乎笼罩了一层薄薄的水汽。
    孟喻辞帮她理了理头发,又将她领口紧了紧,以免她过会儿觉得冷。
    纪楚还没有回过神来,他便在黑暗中仔细地端详她。
    她大睁着眼睛,乌黑的双眸宛如两丸黑水银,在黑暗中依然有着明亮的色彩。
    因为修为被压,在黑暗中看不清东西,所以便茫然地发着呆。
    他却能将她看得清清楚楚。
    因而他能清晰地看到,她脸颊光滑细嫩,因缺氧漫上点红晕,神情迷茫,却不是前世那般颓唐姿态,甚至更加耀眼夺目。
    他的目光逐渐从怜惜爱慕中生出几分贪恋,体内压抑不住的那股气息翻腾了一瞬。
    他精致的眼尾倏得勾出一抹艳丽的红,却如游鱼入水,很快便消失不见。
    师兄的气息只改变了很小的一瞬间,但纪楚还是察觉到了。
    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忽然打了个冷颤,猛地回过神来。
    离她十万八千里远的大脑终于跟了过来,师兄的呼吸离她很近,他身上那种极为清冷的香也变得浓郁,裹挟了她全部感官,
    她意识到刚刚发生了什么,脑子里嗡的一声,匆忙朝后一躲,试图与师兄拉开距离。
    因着背后就是冰面,她猝不及防下仰头,定然会重重撞上。
    好在孟喻辞一直关注着她的反应,见状及时伸出手,垫在冰面与她的后脑之间。
    碰撞发出沉闷的顿响,他的指骨亦被压得一弯。
    纪楚一惊,又急忙回头想看他的手。
    “没事的。”
    孟喻辞捧住她脸颊,将她转了一半的头移回来,声音温和沉静,比以往多了不少温柔的意味:
    “纪楚,你看着我。”
    纪楚:“……”
    她唇瓣通红带着水光,只能感觉到师兄正在离她很近的地方看着她。
    她张了张嘴,老实道:
    “我……我看不到。”
    黑暗中,似是听见一声叹息般的轻笑。
    随后她便被揽进了一个清冷的怀抱,隐隐热意透过衣裳传来,是在这黑暗一片冰冷无比的冰缝中最为温暖可靠的存在。
    她没挣扎,伸手沿着师兄衣襟往上摸,摸到了一片濡湿血迹,眼睛迷蒙上
    一点雾气:
    “师兄,你疼不疼?什么时候才能恢复灵力,才能不流血啊?”
    “不疼。”
    孟喻辞拍拍她背,低声道:
    “很快。”
    师兄从来不在这种事情上骗她,纪楚放下心,但也只放下了一点。
    混乱的思绪平复下来,她又开始担心起更为重要的事情。
    末神不灭,她时刻不能放松。
    更何况知道了前世死亡的真相后,她就更加无法安心等着了。
    她必须将末神和岑平一起除了,才能彻底放心。
    但抬头看了眼头顶,一时半会儿又没有出去的办法。
    纪楚只能暂且按捺下性子,在脑海里分析眼下的情况。
    根据她之前的经历来看,秘境用每个人记忆中最恐怖的事情作为工具,创造幻象,引人分不清真假,从而丧失理智和斗志,全然被秘境控制。
    至于金色眼睛和它背后的“天河”,又究竟是用来做什么的呢?
    还有钟离白,他是不是也被吸了进来,而且还出了什么意外?
    她心里担心却无能为力,只能愁眉苦脸地叹了口气。
    “冷了吗?”
    孟喻辞于是两手举着将她从地上提起来,然后把她放坐在他腿上,一边将她完全抱在自己怀里,顺势调整角度,挡住外面飘进来的风。
    纪楚:“……不是。”
    但她刚说完就打了个冷颤,于是又闭了嘴。
    这姿势虽然有点过分亲密,但确实暖和不少。
    师兄又伸手将剩下的灵符取过来,重新点燃。
    视野一亮,纪楚终于能看清东西了。
    面前这一堆微弱的火光还是很有效果的,周围的寒气散了不少,纪楚顿时不再心疼灵符了,心里直道果然还是师兄说得对,语气留着当废纸不如当柴烧。
    她于是朝师兄怀里缩了缩,一边调整了下动作,以免压到师兄伤口,然后开口问道:
    “师兄,你是怎么知道岑平的事的?”
    孟喻辞一边将她扭来扭去弄散的头发往里面塞了塞,避免被火堆燎到,一面淡然道:
    “在幻境里看到了一些片段,猜测而已。”
    “猜测?”
    纪楚有些惊讶。
    不知怎的,她总觉得师兄当时的语气格外笃定,不像是“碰巧猜对”这么简单。
    但她更好奇:
    “师兄也陷入幻境了吗?”
    她将自己方才的分析讲给他听:
    “我猜,这个幻境就是复刻让人害怕的记忆。”
    “所以我在幻境里重新经历被抛弃、被杀死。那师兄呢?你害怕什么?”
    孟喻辞双眸暗了一瞬,沉默片刻后道:
    “我怕失去你。”
    纪楚:“……”
    她为方才询问师兄时的八卦心理和激动感到内疚。
    然后她垂下头,小声道:
    “师兄这一次,没有失去我。”
    孟喻辞的呼吸重了几分,像是在努力克制着什么情绪。
    纪楚没有听到回应,忍不住抬头看他。
    待看见师兄一副落寞而疲惫的模样时,她忍不住想,或许在师兄是在幻境中看见了她前世的死亡,所以他知道动手的人不是他。
    所以他才猜出了前世的真相?
    这样就很合理很顺畅了。
    纪楚点点头,决定不谈这个让师兄不开心的话题,转而问道:
    “那师兄怎么知道最后的我是真的呢?说实话,我遇到了好多许盈和好多师兄,简直头都晕了……”
    孟喻辞垂眸看她一眼:
    “你分不清?”
    他的语气有点冷,像是在质问“我都能分的清你,你竟然分不清我?”
    纪楚语气一卡,在他的凝视下倍感心虚,自然不愿将自己分不清、还拿剑统统砍了的事情说出来,义正辞严道:
    “……当然分的清!真假师兄也差太多了吧!怎么会分不清呢?!”
    她挤出个故作真诚的笑来,一看就是背着他做了什么坏事。
    孟喻辞抬手,想捏她的脸,最后也只是轻轻摸了摸:
    “好傻。”
    纪楚脸上的笑容一下子消失不见。
    她转头撇嘴,心里不忿。
    若非是师兄前世总板着脸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样,她又怎会误会他呢?
    但凡他对她和颜悦色一点,她不就能多留个心眼了吗?
    思想来去,全都是师兄的错。
    她因为分不清真假,受了那么多罪,他怎么还能说她傻呢?
    纪楚越想越气。
    和师兄把一切都说开以后,再加上那个突如其来的吻,她在师兄面前忽然没有了“维持礼貌客气保持距离”的意义。
    她可以随便生气了。
    纪楚于是转过身去,想要从他怀里出去。
    然而她才刚扭着身子挪了下腿,孟喻辞就忽然拉住她胳膊。
    他的目光有点莫测,漆黑的眸子里涌动着她看不懂的情绪,声音也变得有点沙哑。
    “别动。”
    纪楚没反应过来,本能想站起来。
    孟喻辞伸手按住她,又重复了一遍:“别乱动。”
    师兄的语气听着有点严肃,纪楚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还以为出了大事,于是定住不动了。
    孟喻辞平缓了一会儿呼吸,这才将她提起来放到自己身边,给她摆了个舒服的适合睡觉的姿势,用有点生硬的语气对她说:
    “你睡觉吧。”
    纪楚:“……”
    他并不去看她,抬手整了下自己被她坐乱的衣服,又曲起一只腿挡住她的视线,一边往火堆里扔了几张灵符。
    扭头,见纪楚依然睁着大眼睛疑惑地看着他。
    他无奈,摸摸她的头,低声哄道:
    “快睡吧,等你睡醒,我们就能出去了。”
    第93章
    纪楚闭上眼睛。
    她原以为自己经历这么一番激烈的“身心刺激”后根本不可能睡得着。
    可谁知刚一闭上眼睛,意识就被疲惫拉着往下沉。
    身边的气息太过让人安心,她丝毫没有抵抗这股困意的打算,脖子一歪睡了过去。
    纪楚的头在旁边摇来晃去,总让人担心她会把自己的脖子甩断。
    孟喻辞伸手将她垂着的脑袋扶起来,靠在自己身上。
    纪楚仍在梦里,察觉到熟悉的气息,下意识用脸在他衣服上蹭了蹭,给自己找了个舒服的角度,呼吸声很快变得轻缓宁和。
    他垂眸,静静凝视了一会儿她的睡颜,心里那股莫名的燥热逐渐退了下去。
    抬手,指尖虚点在她脸颊上方,犹豫半天,到底没有落下去,而是轻轻帮她把垂落的发丝撩到耳后。
    然后他转回头,眼神一下子变得淡漠冷寂,只有在面对纪楚时才有的那种温和神情悉数消失不见。
    冰面下,漆黑的魔气逐渐朝着他的方向靠拢,最终在他身下汇聚成宛如自身倒影般的一团暗色。
    孟喻辞冷眼看着冰面下的东西,也从冰面的倒映中看到了自己眼底的冷意。
    他骗了纪楚。
    自己并非是在幻境中看到了前世纪楚死亡的场景,而是见到了“另一个他”。
    ——另一个已经入魔的孟喻辞。
    *
    纪楚刚睡着没一会儿,就在梦里见到了钟离白。
    对于他会托梦来联系自己这件事,纪楚已经接受良好,连惊讶的流程都省了,直接问起他的情况。
    “我还好。”
    钟离白说着“还好”,但实际看起来一点也不好,脸色苍□□神萎靡,却十分紧张地问她:
    “纪楚,你没杀孟师兄吧?”
    纪楚惊讶:
    “你怎么知道……额,是杀了一下……”
    钟离白倒吸一口凉气,又听见纪楚说:
    “不过我及时停手了,我关于前世的记忆有问题。”
    她将遇到的幻境和知道的情况简单讲了一遍。
    钟离白听的连连吸气,一个劲儿地重复道:
    “果然如此,果然如此!”
    “那末神真真不是个东西,竟然用了这么恶毒的手段!差点把我们全都玩死了!”
    纪楚道:
    “那你呢?我当时破开幻境的时候,在金色眼睛附近看见一个和你很像的人。说起来,同样被吸进秘境里的其他人怎么都不见了?大家都去哪了?”
    钟离白:“那个人就是我。”
    “我们所有人都被末神抓了。”
    纪楚震惊:
    “你怎么才告诉我?!我现在就去救你!”
    钟离白拉住她:
    “你先别急,纪楚,还记得你看到的天河吗?”
    纪楚点头:
    “我当然记得,里面有好多个光球,你也在里面,那是什么东西?”
    “是未孵化的卵。”
    钟离白道:
    “先前我们把事情想的太简单,以为杀死末神,就能彻底阻止它的阴谋,但现在看来,末神就是神族残识的代行者,它从一开始的目的,就是复生神族。”
    “如今众多修士为秘境所困,悉数成了孵化神族残识的躯壳。”
    “纵使你能杀死末神,也无法杀死这么多附身修士的神族残识,安全起见,你不能自投罗网,更不能来救我。”
    “你什么意思?”
    纪楚猛得抬眼看向他:
    “钟离白你不想活了是吗?”
    “我不是!我当然想活!”
    钟离白被她的反问激得着急起来,但转头又萎靡下去:
    “……可是我更希望你活着。”
    “天璇秘境就是一个巨大的孵化场,根本没有出去的办法,这里一重接着一重的幻境折磨,迟早会把所有人逼疯。我也只是靠着四方罗盘才勉强维持着神志……但你跟我们不一样,你是天命之人,一定能找到出去的办法……”
    纪楚打断他:
    “别跟我说这么多废话!我不可能自己出去的,要么你和我一起把这件事解决了,要么咱俩就当没有重生过!”
    钟离白着急:
    “你想怎么解决?难道你想在所有人被困住做成卵之前,就把大家全杀了吗?”
    “……”
    纪楚磨了磨牙,破罐子破摔道:
    “……全杀了又如何?”
    钟离白无奈:
    “别说气话了,纪楚,你做不到的……难道,你现在能下得去手杀我吗?”
    杀死还未成魔的人,只因为他可能成魔……
    纪楚知道自己做不到。
    “难道就眼睁睁看着末神阴谋得逞吗?!”
    纪楚感觉自己心里有口气憋着,不上不下的:
    “难道你要我站在这里看着你被夺舍然后去死吗?”
    “不行。”
    钟离白老实道:
    “你不能站在这看着,你得想办法离开。我给你卜了一卦,九死一生,还是有一线生机的,你先出去,再找办法弑神……”
    “我不走。”
    纪楚硬邦邦打断他:
    “我出不去,我也被困在秘境里了。”
    钟离白身影变虚,似乎快要支撑不住梦境了,语气越发着急:
    “我是认真的,纪楚,你是我最后的希望了……”
    “我也是认真的。”
    她脸上一点笑意也无,恶狠狠道:
    “要是你死了,我立马也去死!反正这条命本来就是捡的,干脆就让神族把所有人都杀了吧!”
    钟离白一怔,动了动嘴想说什么,但还没发出声音,他的身影就消失不见了。
    纪楚弯下腰低着头,被钟离白气得火大。
    她锤了锤自己的胸口,用力呼吸了几下。
    她不相信事情已经无可挽回了,连她都能从幻境里出去,钟离白为什么不可以,其他人为什么不可以?
    纪楚抬头,发现自己并不在睡着前的冰缝中,而在一个陌生的地方。
    这个梦一层套着一层,似乎还没完全结束。
    空气泛着凉意,不像梦见钟离白时的一片混沌,这里更像是被一处被冰封的湖底,四周都是半透明的冰面。
    透过冰面朝外看,只能看到冰层间隙中的裂纹,以及寒冰反射的幽光。
    除了冰,还是冰。
    一个活物也没有。
    “这是哪?”
    纪楚刚一开口,就发现自己的声音在这片寂静的世界里显得格外巨大,把她自己都吓了一跳。
    这个地方连活物的呼吸声都没有,只有一片漫无边际的沉寂,因而一点动静都会被无限放大。
    不是她睡着前的冰缝,这里更幽深安静,却不让人感觉到寒冷。
    呆的久了,甚至会觉得一起的烦躁、焦虑通通消失,好像自己也变成了一块沉静的冰,无悲无喜。
    “我怎么才能出去?”
    她放低了声音,自言自语,但在这里仍然像是用了什么扩音法器一样,格外突兀。
    没人回答,纪楚于是闭了嘴,顺着旁边的冰块左摸摸右拍拍,试图找到离开梦境的办法。
    身后却忽然漫上来一道冰凉的气息。
    水雾一样,轻柔无形,却密不透风,瞬间将她整个人包裹在内。
    纪楚的动作一僵,感受到一点冰冷的触感贴在她后颈上。
    她被这份寒气一激,打了个冷颤。
    一回头,竟然看见了师兄。
    师兄身上没有伤口,看起来,比现实中的师兄要冷上许多,整个人都带着一股肃杀寂寥气息。
    长睫微垂,双眸幽深,指节苍白修长,因她转身的动作而僵在半空。
    这里果然还是梦。
    纪楚心想。
    她往日里很少梦见师兄,师兄也不会用托梦的法子来找她。
    如果不是幻境作祟,那梦里的这个师兄委实有点奇怪了。
    看着她的目光不似往日平和沉静,反倒藏着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深意,甚至仔细看,似乎还有隐隐水光。
    纪楚总觉得,师兄看她的眼神好像很悲伤。
    她不解,主动伸手拉了一下师兄的袖子:
    “师兄?你怎么了?”
    这一下仿佛打开了什么开关,孟喻辞感觉自己早已停止跳动的心脏忽然重新跳了起来。
    他按捺已久的思念终于有了回应。
    反手用五指将纪楚的手包裹住,感受到她温热的触感、跳动的脉搏,顺着指尖传到他的血脉中,连带着让他的心脏也重新跳了起来。
    “纪楚……”
    终于再一次感觉到她的温度,是真实的,不是幻觉。
    他抬手,一把将她拉进自己怀里,用力抱住她,简直像是要将她整个人都揉进怀里。
    声音低哑仿佛叹息,短短几个字,却像是道尽无尽的思念和悲伤:
    “我好想你。”
    纪楚有些惊讶。
    她还记得一个说法,梦境大多是人心理的投射。
    而她梦见的师兄又是眼含泪光又是抱着她要哭不哭的……
    不会吧,不会吧?
    她看着人模狗样的,平日里脑子里都在想什么啊?!
    纪楚被师兄抱着,悄悄在心里尴尬了一会儿后,很快接受了这个情况。
    现实里亲都亲了,梦里抱一抱怎么了?
    偶尔对师兄有点奇奇怪怪的幻想,也是正常的……吧。
    更何况,这是她的梦,谁会知道呢?
    她兀自在心里点点头。
    然后抬手抱住师兄的腰,坦荡地摸了几下。
    师兄身体一僵,像是没想到她会这么干,连呼吸都颤抖起来。
    纪楚给自己打了半天气,但最后也只是壮着胆子对师兄的腰和胸摸了几遍。
    师兄一直没有反抗,任由她动作。
    纪楚发现梦里的师兄没有受伤,于是又放心地用头蹭了蹭他胸前的衣服,发表“摸完就走”的告别言论:
    “师兄,不要太想我啦,等我睡醒,我们就能在现实中见面了!”
    箍在她腰间的手忽然加重了力道。
    “不要走!”
    一直沉默的师兄忽然开口。
    他先是下意识反驳,而后又放低语气重复了一遍,目光像是在祈求:
    “纪楚,不要走……”
    纪楚愣了一瞬,似乎从他这句话里听出来点非同寻常的情感。
    梦里的师兄看起来总是很悲伤,她几乎要心软答应他。
    但是理智告诉她现在不是做梦的时候,钟离白和末神还没有解决。
    于是
    她狠心拒绝:
    “不行的,师兄,虽然我也不想离开你,但是我现在得去救人!真的不能再睡了!”
    “况且,这里只是梦,不是吗?”
    孟喻辞手上失了力气。
    她顺利从他怀里退出来,左右看了看,选中一个地方,然后冲着那块冰面一头撞了过去。
    “嘭”的一声,预想中的疼痛没有传来,纪楚脑袋重重朝前一晃,一下子睁开眼。
    天色大亮。
    面前的火堆已经熄灭了,师兄一手将她搂着,阖着双眼,呼吸清浅,似还在梦中。
    纪楚下意识放轻了呼吸。
    她盯着师兄的清冷出尘的绝世美颜欣赏了一会儿,忽然想到自己梦里的师兄,又生出一股心虚来。
    总觉得自己好像在干坏事……
    她急忙移开视线。
    谁知这一低头,她猛然看见了冰面下漂浮着的一团黑影。
    黑影中间一双漆黑精致的眼睛,正隔着厚厚的寒冰,与她四目相对。
    第94章
    对上冰面下的那双眼睛的同时,纪楚整个人都愣住了。
    那团黑影像是盘旋在冰面下的倒影,边界影影绰绰,逐渐从师兄身下蔓延到她这边来,变成一个和师兄相似的、搂着她的形状。
    ——像是在隔着冰面拥抱她。
    而那双精致漂亮微微上挑的眼睛,冰冷、肃杀,却无端透着点缱绻和思念,正一眨不眨地盯着她。
    察觉到她的注视,那团黑影竟分出一缕主动朝她的方向靠近,似是向她伸出手,在邀请她。
    纪楚被那双眼睛所迷惑,瞬间忘了所有的动作,如同被召唤一样,下意识伸出手,想要触碰那团黑影。
    隔着冰面,她本不该碰到任何东西。
    但指尖靠近冰面的一瞬间,仿佛穿透了一层若有似无的膜,一下子按到了冰层之下。
    没有碰到任何冰或者是水,那下面只有一只冰凉的手,一把捏住她的指尖。
    触碰到对方的同时,纪楚感觉自己的心好像都跟着颤了一下。
    她下意识想要反手拉住那只手。
    但她没能成功。
    身边一直安静睡着的师兄忽然睁开眼,动作极快地扣住她手腕。
    他用的力气很大,甚至带着点怒意,几乎是将纪楚整个人从地上提了起来。
    纪楚原本坐在地上,如今猛得被拉了起来,整个人站立不稳,一下子扑到了他身上。
    她茫然地看向自己指尖,方才被冰下那东西一捏的冰凉触感仍在,酥麻的感觉从指尖一路传到心口,让她莫名有点难过。
    孟喻辞一手揽住纪楚的腰,将她按在自己怀里,冰冷目光看向冰面,双眸中杀意凛然。
    纪楚是我的。
    她现在站在这里,她是我的!
    冰下黑影沉默着,对他的杀意置若罔闻,只用一双和孟喻辞一模一样的眼睛凝望着他怀里的纪楚。
    随后,那团黑影扩大、膨胀,将孟喻辞脚下完全笼罩后,又朝着纪楚的方向延伸。
    竟还不死心!
    孟喻辞按住纪楚的头,不让她往下看,少微剑无声出鞘,重重砸向冰面。
    碎冰之声蔓延。
    冰层厚不见底,少微剑剑身没入冰面半数有余,却并未砍到任何东西。
    纪楚被这动静吓的回过神来,她急忙挣扎起来,想要往冰下看:
    “师兄?发生了什么?是有魔物吗?”
    孟喻辞从冰面上收回视线,一手抬起她的下巴,低头吻了上去。
    他并不像第一次那样急切,而是极缓地在她唇上研磨、时而轻咬,很快便将纪楚的注意力全部吸引了过来。
    纪楚渐渐被他或轻或重的追逐弄得有点头晕,被捧着脸无法低头,于是只能放弃挣扎。
    待孟喻辞松开纪楚时,冰下那黑影不知何时已经完全消散在冰层之下,仿佛从未出现过。
    纪楚喘息着,回过神来,还没忘记刚刚看见的黑影,急忙低头往地上看。
    但是冰面干干净净,下面什么都没有。
    “怎么可能?”
    她看了看冰面,又看向师兄:
    “师兄,你刚刚有没有看到,那下面有东西?黑色的,还有眼睛?”
    孟喻辞平静回道:“没有。”
    “没有?”
    纪楚显然不相信:“若是没有,师兄为何刚刚不让我看?”
    她伸出手给他证明:
    “我刚刚碰到了!真的,师兄,我刚刚真的碰到了那个东西……”
    孟喻辞一把抓住她在半空乱晃的手。
    他的手掌和指腹干燥温暖,和冰下那只手全然不同,却莫名让纪楚觉得相似。
    “纪楚。”
    孟喻辞轻轻摩挲着她的指尖,将那上面最后一点凉意拂去,然后看着她的眼睛开口:
    “天璇秘境中多蛊惑人心之物,你要小心。”
    他抬手,轻轻摸了摸纪楚的脸,感受着指腹细腻柔嫩的触感,才觉得心里那股惊慌和后怕消散了不少。
    “师兄?”
    纪楚不知道师兄为什么忽然用这种目光看着她,疑惑道:
    “师兄的意思是,我看到的是邪物?”
    虽然这么说,但纪楚心里仍有些难言的顾虑。
    不知怎的,那双眼睛总让她觉得格外熟悉。
    甚至只要一想到冰下的那双眼睛,她就莫名感觉到一阵悲伤,好像眼睁睁看着什么东西错过又被抛弃,但却来不及回头了。
    孟喻辞将她脸上的神情尽收眼底,沉默良久,最终只道:
    “天亮了,我们走吧。”
    *
    师兄说的果然没错,一觉睡醒,虽然灵力还没完全恢复,但是冰缝已经有了融化的迹象。
    头顶的冰柱滴滴答答往下滴着水,日光照进这一片狭小的缝隙,竟照出了一条斜向上的出口。
    外面仍然是一望无际的冰面,太阳光将冰面照出天一样的蔚蓝。
    冰的尽头似乎连着天,扑扑簌簌的雪落下,在冰上铺了一层极薄的白。
    纪楚看着这一幕尚且有点茫然,师兄已非常熟练地朝她伸出手:
    “走吧,我们得赶在天黑前走出这里。”
    纪楚丝毫没有怀疑师兄的判断,抓住他伸出的手跟在他旁边。
    两行浅浅的脚印从冰缝处开始向着远方延伸。
    灵力开始恢复后,孟喻辞的伤口也可以正常愈合了。
    只是寻真剑造成的伤口太深,看起来依然触目惊心。
    没走两步,纪楚实在看不下去,坚持要将自己所剩无几的灵力拿来给师兄疗伤,结果自己又恢复了萎靡不振的样子。
    于是孟喻辞便背着她走。
    两行脚印又在半途变成了一行。
    师兄的身材看着并不算十分壮实,甚至是清瘦修长的。可实际上骨肉匀称,薄肌细腰,充满力量感。
    背着个人也丝毫不受影响,身姿挺拔,衬的纪楚像是个趴在他肩上的挂件,一点重量都没有。
    纪楚趴在师兄背上,感觉自己的视野都高了一截。
    她两手环在师兄脖子上,并不需要十分用力,便被师兄稳稳托着,连一丝晃荡都没有。
    师兄的后背也十分好趴,行走的时候肌肉会微微鼓起,硬邦邦的,靠在上面时,还能感觉到心脏沉稳有力的跳动,十分让人安心。
    她一开始还很精神,支着上半身左看看右看看,积极和师兄讨论出去后该怎么救被抓进秘境里的其他修士。
    但时间久了,眼前的景色除了冰还是冰,师兄似乎对她的话题似乎也不怎么感兴趣,说来说去都是一个“嗯”字的回答,纪楚逐渐开始觉得无聊。
    无穷无尽的寒冷和重复得场景会让人不自觉犯困。
    她安静下来,把下巴放在师兄颈窝,几乎已经完全摊开来趴在师兄后背上。
    两只胳膊也不再牢牢扒在一起,仗着他不会让她摔倒,十分放松地垂在他身前。
    她的头发也像是本人一样,柔软细嫩,慵懒地从她脸侧垂落,发梢刚好落在他衣领处,时而拂过他锁骨,钻进他领口,带来点若有似无的痒。
    孟喻辞没有说话,将她背得更稳些。
    鼻尖始终萦绕着师兄身上清冷的香,纪楚不知不觉坠入了梦境里。
    梦里的这股香气似乎更浓了。
    纪楚迷迷糊糊睁开眼,发现师兄在离她很近的地方,一双潋滟的眸子俯在她上方,墨发半散,垂落在她身上。
    清浅的呼吸拂过她颈侧,像落了一层寒凉的雪。
    “师兄?”
    她有点迷茫:
    “我们不是在冰上走路吗?怎么……”
    指尖所触冰凉丝滑,像绸缎。
    纪楚回过神来,发现自己竟然躺在一张床上。
    而师兄同样也在这张床上,一手支在她耳侧,正居高临下、目不转睛地瞧着她。
    他眼底不似往
    日冷然从容,也不似上次梦中所见暗藏悲怆,而是含着浅浅的笑意,眼尾勾起一抹诱人的弧度。
    一线亮光落在他身后,时隐时现,为他本就精致漂亮的五官增添了几分瑰丽玄奇之色,恍如天人。
    就连他身上一贯清冷的香都变得更浓更明显,几乎充斥着她的整个感知,让她的思维也跟着晕晕乎乎的。
    一睁眼,就近距离对上这样一张处处散发着诱惑力的惊人容颜,纪楚疑心自己是不是又出了什么幻觉。
    不然师兄为什么会用这种表情看着她,简直像是在……
    故意勾引她似的!
    她眨了眨眼睛,神色一时惊艳,一时茫然。
    俯在她上方的师兄见状,轻轻勾了勾唇。
    这一点若有似无的笑意,让他的五官越发美得惊心动魄。
    “纪楚……”
    他启唇,低声唤她名字。
    嗓音如同浸在寒潭之下的美酒,醇香动人。
    飘进她的耳朵,攻击她的意志,让她整个人都不自觉一颤。
    下一刻,那双微凉的唇便缓缓靠近,一点一点、试探般落了下来。
    纪楚睁大了眼睛,没敢动,下意识用力抓紧了身下压着的锦缎。
    师兄的动作实在太轻,羽毛掠过水面一般毫无重量,却带起水下更大的涟漪。
    她感觉自己反而在这种蜻蜓点水一般的触碰中生出一股难以摆脱的紧张,连呼吸都屏住了。
    孟喻辞察觉到她的紧张,伸手拂上她的侧脸。
    指尖触碰她脸颊的动作也是极轻极缓的,像是捧着一件珍贵的瓷器,丝毫不敢用力。
    “纪楚……”
    他贴着她的唇,又低声唤她名字。
    这两个字便在两人唇间游移,细微的热意如同悄然生发的种子,无声无息滋长蔓延。
    墨发随着他俯身靠近的动作纷纷垂落下来,如蛛网一般密结,将纪楚完全包绕其中。
    连发梢都散发着寒意,丝丝缕缕的冷汇合着他身上的气息,一齐朝着纪楚压了下来。
    纪楚只觉眼前一暗。
    目之所及,指尖所触,呼吸吐纳间萦绕于她周身的,全是来自师兄一个人的气息。
    一只修长有力的手顺着她小臂缓缓滑下,触碰到她抓着身下锦缎的五指,轻轻掰开,一根一根插入其中,与她五指相扣。
    他的亲吻依然不疾不徐,顺着她的唇角移到脸侧,轻啄细点,缓缓下移。
    纪楚却仿佛失去了借力的支撑一般,只能在无限的迷蒙中紧紧抓住师兄的手,感受着他的亲吻和触碰。
    恍惚间,听见师兄用低沉微哑的声音问她:
    “留下来,好不好?”——
    作者有话说:前世的师兄:什么死心不死心的,各凭本事好吧[眼镜]
    第95章
    留下来?
    纪楚迷迷糊糊地想。
    什么叫留下来?
    她和师兄不是一直在一起吗?
    然而孟喻辞虽然是在问她,却并没打算给她细想的机会。
    他的吻越发密集地落下来,咬开她衣领,长睫扫过她下颌,痒痒的,点燃一串热意。
    空气中的香气似乎更浓了。
    纪楚被他的动作扰乱了思绪,再难集中注意力去想他的话。
    她感觉血管里仿佛有蚂蚁在爬,浑身都难受起来,又或者不是难受,而是一些别的感觉。
    口中不自觉溢出一声轻呼,旋即挣扎起来,想要摆脱这种燥热的感觉。
    但上方的师兄却抬手按住她肩膀,以一种并不强硬,却也难以挣脱的力度,将她完全固定在这张床上。
    他的手指冰凉,接触后却有隐隐的热意从掌心传来,让肩头那一块骨头都变得又麻又烫。
    纪楚动不了,感觉到师兄的呼吸顺着她的脖颈一路洒到胸前。
    冰凉丝滑的发丝摊开在她裸|露在外的皮肤上,冷得她忍不住哆嗦起来,其他地方却又热得她不自觉想要触碰到更多冰凉。
    ……
    她的大脑已经完全停止了思考,感觉自己好像被困在蛛网中,视线迷蒙,只有师兄的眼睛格外明晰。
    静谧似寒潭,幽深似冷玉,在昏暗的光线中散发出勾魂夺魄的光。
    她喘、、息着,沉迷在这双眼睛里,呢、喃着喊他“师兄”。
    他闻言,停下动作,轻轻凑近她的脸,亲吻她的眉间,目光中一片温柔缱绻。
    “我在。”
    “纪楚,我在。”
    他轻抚她后颈,空羽浮花感受到另一半灵魂的呼唤,灵力浮动,迎风而展,似逢春见雨,艳艳不可方物。(这是真的花,没有暗指,谢谢审核)
    他的目光越发爱怜起来,忽的低头,与她唇齿相依。
    眼尾挑出一抹红,让他的五官越发显得浓墨重彩、艳丽逼人。
    ……
    他已经在那无尽的绝望和孤寂了等了太久,是几十年,还是几百年,又或者是上千年?
    他不记得了……
    只记得那天,雷劫之中,灵魂忽然被夺去一半,而后这个世界里,便再也没有了他的空羽浮花的气息。
    纪楚走了……
    她离开了这里,带走了他的花。
    也带走了他所有的欢愉和骐骥。
    他杀遍了与末神相关之人,也将天璇秘境杀了个空,杀到无人再敢靠近沧州,无一人再敢拜神。
    杀到整个六界都将他视作邪魔,杀到他自己都快忘了自己曾经还是个剑修。
    可是……
    已经没有纪楚了。
    ……
    他在秘境中如冰中游魂一样等了这么多年,好不容易等到再见她的机会,叫他如何能眼睁睁看着她和别人亲密有加?
    是“他”,也不行。
    凭什么?
    凭什么她恨他、怨他,却能用那样诚挚的心意,去爱着、去依赖着另一个“他”?
    这对他不公平。
    他又如何才能甘心?!
    嫉恨像岩浆一般在他心底翻涌,却在积年累月的绝望中被压成了漆黑平静的死寂。
    任由心中如何波涛汹涌,孟喻辞面上永远是一派清冷沉静姿态。
    他亲吻着、拥抱着纪楚,感受着她的存在和温度,也感受着沉寂已久的心脏重新跳跃的声音。
    在这天璇秘境之中,在这重重寒冰之下,唯有纪楚,才是唯一能让他活过来的人。
    他好想她。
    他不想让她离开。
    不止是以梦境的形式,他想永远留在她身边,占据她的全部。
    哪怕,谁死……都无所谓。
    ……
    纪楚猛得睁开眼。
    她的心脏还在“咚咚咚”地猛烈跳动,呼吸急促,止不住地喘息。
    冰上盖着一层薄薄的雪,身后长长一串脚印蔓延到远处。
    师兄已经背着她走了很远,入目所及早已看不见他们掉下来的冰缝。
    察觉到她醒了,孟喻辞便道:
    “醒了?正好,就快出去了。”
    他的声音清冷柔和,并不像梦里在她耳边低语时的缱绻迷离。
    纪楚:“!”
    她平缓了一下呼吸,忽然抬手打了自己一下。
    清脆的一声响。
    孟喻辞:“?”
    他转头,想看看她怎么了。
    怎么好端端的睡了一觉,醒来却忽然开始对自己动手了?
    然而他刚看过去,纪楚便
    挣扎着手脚并用地从他身上爬了下去。
    孟喻辞下意识抬了下胳膊,想拦住她,但一直懒洋洋的纪楚此刻却灵活的像只滑不溜手的兔子,一下子跳到了地上。
    ——他捞了个空。
    掌心空空荡荡,很快便被寒气扑满。
    他停下来,伸手将她扶了一把,微微蹙眉:
    “怎么了?”
    纪楚摇头似拨浪鼓,站稳后便果断甩开他的手,还朝后退了两步,以拉开距离。
    她怎么敢告诉师兄她做了奇奇怪怪的梦?!
    梦里的师兄魅惑主动还特别奇怪,和现在面前这个清冷出尘的师兄完全不一样,但却一样好看,她在梦里根本没能把控住……
    不行不行不行!
    她怎么能对师兄做这样的梦?!
    而且这里是天璇秘境,末神未死,钟离白没救,她怎么还能有闲工夫做这种梦?!
    一定是寒冷侵蚀了她坚强的意志,加上离师兄太近勾起了一些不该有的心思……
    纪楚抬手,打算再给自己一下,清醒清醒。
    手腕却被拉住了。
    孟喻辞看她的眼神已经满是担忧:
    “到底是怎么了?纪楚,不要着急,你告诉我,我来替你想办法。”
    师兄握住她手腕的感觉也和梦里一模一样,她还清楚地记得那时候师兄用的什么样的语气在她耳边一遍遍说“我好想你”……
    纪楚:“……”
    救命啊!
    她又想打自己了。
    见她一直不说话,孟喻辞叹气,上前一步,另一只手拂上她脸上的红痕,心疼地摸了摸,语气也带了几分责怪:
    “你不疼吗?”
    就是要疼才能清醒啊!
    纪楚在心里呐喊。
    但是她面上仍努力维持着平静,不着痕迹的扭开头收回手:
    “不疼……我睡懵了,一点都不疼,师兄你别担心了……”
    孟喻辞:“……”
    他瞧她几眼。
    纪楚硬着头皮顶着他的目光一动不动,实则脸颊两侧睡出的红晕越来越红,几乎快要红到额头冒烟。
    孟喻辞:“……?”
    他伸手,曲起指节,在她脸颊上蹭了一下。
    滚烫。
    纪楚又想跑,他已动作极快地拉住她,抬手在她额头摸了摸,一边扫她一眼:
    “再跑?”
    两个字清冷干脆,纪楚听出其中的威胁之意,顿时如同被提住后颈的猫一样,老实在他手下站着不动了。
    虽然这样子的师兄她更习惯一些,但是这个师兄实在没有梦里的师兄温柔啊……
    她的目光不自觉移到师兄脸上,看见他垂下的眼睫长而浓密,在眼睑下落下一层浅浅阴影,有细碎的光仿佛揉碎的星子,落在那双黑沉沉的眸子里……
    天呐她到底在想些什么啊?!
    孟喻辞探了探她额头,察觉到一点不对劲,撩开她头发,指尖按住那处。
    ——果然从她后颈处的空羽浮花上感受到了强烈的灵力波动。
    花瓣色泽莹润,似是被人刻意催化。
    除了他,还有谁能对纪楚身上的空羽浮花动手呢?
    是他大意,忘了空羽浮花原是灵魂养护,而纪楚沉睡时神魂不稳,最易被其影响。
    孟喻辞的目光顿时沉了下去。
    那个“他”,果然还是对纪楚动手了!
    按在后颈处的指尖冰凉,与她滚烫的体温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纪楚忍不住打了个冷颤。
    她到底是被“梦里肖想师兄”这个心理负担压的喘不上气,眼看师兄的目光冷了下去,恐怕是发现了什么端倪。
    她立马举手投投降:
    “我错了,师兄,我不该在梦里对你不敬!”
    孟喻辞回过神来,意识到她说了什么后,脸色变得更加难看:
    “你说什么?”
    “他在梦里……”
    他的话一顿,强行按捺住心里的怒意,在纪楚身前蹲下,用平静的语气问道:
    “你梦见了什么?你不要怕,如实说,我不会生气。”
    纪楚:“……”
    她感觉特别难为情,尤其是面对着师兄温和包容的语气时,越发感觉自己是个管不住脑子在梦里疯狂肖想师兄的大色鬼。
    对上看见师兄鼓励的目光,她心里的自责和羞赧简直要溢出来,眼一闭,心一横,一口气说了出来:
    “我……我梦见师兄和我在床上这样又那样——”
    “咔嚓”一声,孟喻辞脚下踩着的冰被剑气震碎。
    裂痕一路延伸到身后数尺远。
    纪楚眼睛一红,委屈地说:
    “师兄……你说你不生气的……”
    她想了想,越想越憋屈,忍不住又小声道
    “而且做梦这件事,虽然我也有责任,可是它就是控制不住啊……”
    孟喻辞握紧的拳头松开,又握紧,又松开。
    他的胸膛起伏了几下,深刻地意识到自己果然不是什么好东西。
    瞧瞧,他不过是拦着前世的“他”不许碰纪楚,“他”竟然就敢直接把人拖进梦里——
    扪心自问,倘若他落入前世那样的境地,或许同样不会放弃这个机会。
    但——!
    如今他还好好站在这里,他才是陪着纪楚一路走到这里的人!
    他不允许任何人对纪楚动手!
    更何况,出现在冰面之下的那个“他”,根本就连躯体都没有,只是一缕因不甘而借助秘境强行闯入这个世界的执念。
    前世就是前世,过去的就是过去的,这个世界上,只能有一个孟喻辞。
    他不能让“他”接触到纪楚,“他”只会伤到她。
    想到这些,他站起身。
    纪楚仍垂着头,恨不得钻进冰缝里去。
    他看了她几眼,伸出手,托着她的下巴将她的脸捧起来。
    她眼睛躲闪,始终不肯与他对视,像是不好意思面对他。
    见状,孟喻辞心下稍安。
    她还不知道那个“他”的真相,只当这些是自己心猿意马的梦境。
    看来那个“他”心里也清楚,前世结局那样惨痛,毁道入魔,杀孽重重,绝对不能让纪楚知道。
    孟喻辞故作冷淡,开口道:
    “纪楚,我再问你一个问题,你如实回答,我保证不生气。”
    还有被原谅的机会?
    纪楚眼睛一亮,自然点头。
    孟喻辞于是俯身,沉沉目光擢住她的视线:
    “现在的师兄,和前世的师兄,你更喜欢哪一个?”——
    作者有话说:师兄怎么骂起自己来这么狠啊[狗头]
    第96章
    “现在的师兄,和前世的师兄,你更喜欢哪一个?”
    纪楚一下子被问住了。
    她第一反应:
    “不论前世还是今生,不都是师兄吗?”
    “哪儿有什么更……”
    孟喻辞神色认真,不像是在开玩笑:
    “不一样,必须选一个。”
    “选不出来?”
    看她一脸犹豫茫然,他眯起眼睛,故意用意味深长的语气说道:
    “也是,毕竟凡事都有先来后到。你心里已经有了预期,再见到我,自然觉得我是个冷酷无情、会取你性命的恶人……”
    “不不不!”
    他都这么说了,纪楚怎么还敢犹豫,忙摇头解释:
    “怎么可能呢?师兄你知道的呀,我前世和你关系并不亲近,只有情蛊那次……”
    “……但那次是个意外!师兄是为了救我,没有别的意思。”
    “是吗?”
    孟喻辞抬眼看向她。
    纪楚点点头,郑重道:
    “当然,我是重生以后才和师兄熟识的,不然也不会误会师兄那么久了。”
    孟喻辞终于满意。
    他用指腹蹭了蹭纪楚的脸,弯腰低头,与她额头相贴,轻声道:
    “嗯,我知道了。”
    他的呼吸近在咫尺,纪楚抬眼看向他形状姣好的眼睛,因为距离太近,感觉自己有点对眼了。
    她忍不住问道:
    “所以师兄,你真的不生气了吗?关于我在梦里……”
    纪楚有点不好意思,动了动嘴,挤出几个字:
    “……在梦里轻薄你的事情。”
    孟喻辞失笑,抬起头,揉了揉她的脑袋:
    “有什么好生气的。你喜欢我,怎样都好,只是我就在你面前,又何必在梦里……”
    他顿了顿,分明是对着纪楚说的,目光却落到面前的冰上。
    那下面停驻着一团黑影,如同他的倒影一般,映出另一种可能下的他。
    但那又如何呢?
    孟喻辞垂眸,遮住眼里的深意,一字一句道:
    “前尘往事,已成过往云烟。”
    “你我今生,才是真实。”
    “轰隆”一声,天边惊雷忽起,风卷
    残云,落雪暂缓,夜幕低垂。
    原本还亮着的天好像忽然暗了下去。
    冰面之下影影绰绰,看不清细节,只能感觉到有大片大片的黑影附着其中,将他们踩着的寒冰映出深沉昏暗的颜色。
    纪楚一惊,下意识握住剑柄。
    孟喻辞反倒很是淡然,只道:
    “别怕,我们可以出去了。”
    纪楚闻言,顺着他的目光回头,果然看到身后一望无际的冰川雪景逐渐消散溶解,露出背后原本真实的模样。
    破败荒芜的阶梯,倒塌悬坠的砖石,厚厚的灰尘遮盖住昔日的辉煌盛大,如今只剩下这么一小片苍凉的景象。
    真正的天璇秘境,只是神界覆灭时遗落的一块残影。
    这里除了可以窥探神界覆灭时静止的时空,其余的,什么都没有。
    纪楚看着这一幕,心里不免有些唏嘘。
    沧海桑田,岁月变迁,从来都不会为某一人、亦或是某一族停留。
    当日花团锦簇,如今也可能变得荒凉破败。
    谁又能预料得到呢?
    唯一能做的,便是尽力而为,不枉此生。
    她这样想着,下意识看了一眼师兄,发现师兄也正看着她。
    目光相对,他清浅地笑了一下:
    “想说什么?”
    纪楚被他柔柔的语气激励到,感觉胸腔里滋生出无与伦比的热情,于是振奋道:
    “师兄!我们这一次,一定会成功的!”
    “而且我们都会活下去的!”
    她双目炯炯斗志昂扬,孟喻辞心里一直压抑着的情绪到底还是忍不住蔓延上来。
    他拉住纪楚的手,正想说话,周围的场景忽然出现了变化。
    破碎倒塌的砖石忽然自下而上飘了起来,如同场景倒置一般,一块一块拼回了原位。
    裂痕沿着攀爬扩散的缝隙缩回,最终成了极其微小的一个黑点,然后被风吹走,碎裂的台阶与玉同样彻底恢复如初。
    尘土消散,光阴回退。
    眼前破败之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复原,最终形成了千年以前、神族尚在时的繁盛之景。
    彩云环日,灵鸟啼鸣,玉璧映出七色霞光,仙雾笼罩巍峨宫宇。
    一团团雾气一般的东西出现在台阶上,如同看不见出现在这里的纪楚和孟喻辞一般,或轻盈或沉重地“飘”过他们身侧。
    ——又或者是看见了,但却并不在意。
    那些东西并无固定形状,有的尖锐凸出,有的圆润柔和,唯一相同的,是它们周身都映着一圈浅浅的金色光晕。
    这层浅色的金光模糊了它们与云雾和玉璧的边界,使它们看起来仿佛是从整个空间中生长出来的云雾一般。
    但显然不是云雾。
    它们明显有意识,路过彼此时会以一种难以形容的方式接触,似乎是在交谈。
    纪楚很难形容看到这些东西时的感觉。
    她也很难用言语描述这些东西带给她的印象。
    若能从记忆中找到一些能够对应上的东西,便只有不羁道人和钟离白说过的:没有固定形状的,神。
    他们现在看到的,就是神族昔日的景象。
    而这些漂浮着行走的所谓“云雾”,应该就是已经消亡的神族了。
    台阶正前方是一个圆形的池子,雾气萦绕在池子上方,将下方的景象完全遮挡。
    不少“云雾”都在那池子前方停驻片刻,而后伸出“触角”一般的东西,与那池子上方的雾气触碰。
    全程安安静静,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就已经完成了它们之间的沟通。
    池子里的雾气似乎淡了几分。
    纪楚松开师兄的手,踩着台阶大踏步走到了池子边缘。
    她的肩膀擦着一团“云雾”而过,但却像是碰到了真正的雾气一般,并无实感,一种湿润、朦胧的感觉顺着肩膀传来。
    纪楚的表情凝滞了一瞬。
    擦肩而过的那一瞬间,她似乎感觉到了欣喜。
    这种欣喜的感受充盈着她的内心,让她忍不住热泪盈眶。
    她甚至生出一种感觉,似乎愿意为了这片刻的欣喜和幸福,哪怕付出什么都无所谓。
    池子里的水雾应当也是同样作想,轻盈的水汽飘到纪楚脸上,不用言语沟通,纪楚就能感觉到彼此的感受。
    那是一种最为真切的、不加任何杂质的幸福感。
    甚至似乎能听到笑声和感激声从那下面传上来。
    她下意识抬头,看向那团飘远的“云雾”,金光中似乎透着温和的粉和橙,像她此刻的心情一样,美好的几乎飘起来。
    很快又一团云雾“飘”了过来,站在池子边缘。
    它只是轻轻触碰了一下水汽,纪楚就感觉池子中的气氛骤然改变,从刚才的幸福和喜悦,一下子变成了难以言喻的悲伤。
    她没有触碰到“云雾”,只是站在旁边,心口就忽然一酸,眼泪在眼眶中凝聚。
    悲伤。
    这是一团散播悲伤的“云雾”。
    微凉的指腹擦去她眼下的泪珠,师兄道:
    “上界之神,往往因下界念力而生。众生悲苦,则生悲苦之念力,众生盼喜,则生欢喜之念力。”
    纪楚哽咽着,又自己抬手擦了一下酸涩的眼眶:
    “那它们为什么会忽然消亡,还会生出末神这样的东西害人呢?”
    不等师兄回答,她已经看见了接下来的一幕。
    水池中飘飞出混合的水汽,撞向靠近这里的云雾,离得最近的两团“云雾”被其碰撞,边缘融合,迅速产生了一团崭新的“云雾”。
    这团新生的“云雾”又和更多的“云雾”融合,最终变成一个彩色的、光晕不再纯净的“云雾”。
    人因七情六欲而生“贪嗔痴”三毒。
    但如果是神呢?
    原本纯粹的神,也逐渐生出私心、欲望,单一的祷告和念力无法再满足供养的需求,那就需要更多复杂的、强烈的情绪。
    战争、灾难、疾病接踵而来,死亡、新生反复轮回……
    ……
    纪楚仿佛看了一出复杂混沌的六界轮回大戏。
    云雾碰撞、分散、湮灭、再碰撞……
    果然是不断重复,生死交替,轮回不休,却又以一种新旧更迭的方式生生不息延伸下去。
    糟糕的注意控制能力开始发挥效果,她的视线逐渐变得迷离。
    看着人还站着,其实已经睡了有一会儿了。
    ……
    忽然,脸颊一痛。
    像是被全世界最恶毒的虫子狠狠咬了一口。
    纪楚一下子回过神来,睁开眼,看到“虫子本虫”——师兄收回手的动作。
    “不许睡。”
    孟喻辞冷冷道。
    换作先前,他连纪楚自己打自己的行径都要阻止,若是她困了,想必还会主动背着她让她安睡。
    只是如今知道了她睡着后会发生什么事,他哪里还能忍受半点,顿时化身“冷酷无情”的监督人,非要盯着纪楚把眼睛睁开才能放心。
    但还不够放心。
    他看了看纪楚睁着眼睛但仍精神恍惚的样子,想了想,指尖凝出一点冰凉的灵力,忽然往纪楚困意朦胧的热乎乎的脸上一贴。
    原本还有点残留的困意的纪楚:“……!!!”
    她醒了,她这回是真的醒了。
    脸上像是贴了个刚从冰山上面凿下来的大冰块,冷得她脸色发青,就算有十个周公来勾引她她也睡不着了。
    师兄他至于吗?!
    就算在梦里一不小心轻薄了他,那不还是他自己吗?
    他至于防自己防成这样吗?!
    连梦里想想都不许!
    纪楚越想越气,一巴掌挥开师兄冰坨子一样的手,两指撑着自己的眼眶,将眼珠子瞪得老大,愤愤然道:
    “师兄你不用这么害怕!我不会睡觉的!我再也不会对你有什么非分之想了!”
    孟喻辞:“……”
    他轻咳一声,意识到自己确实有点过分。
    但个中内情又不好同纪楚详谈,只能解释道:
    “我并非此意。”
    纪楚撑着着眼皮瞪他:
    “那你是什么意思?”
    “你可以……”
    话到嘴边,孟喻辞难得有点不好意思。
    但一想到梦里那个如此放浪形骸反而能先他一步,那一点不好意思也没了。
    他于是板着脸开口,声音却不自觉低了几分:
    “……可以想我。”——
    作者有话说:师兄:我防的是谁谁心里清楚[白眼]
    第97章
    纪楚冷哼一声,虽然放下了撑着自己眼皮的手,但撇嘴转向另一边就是不看他,显然还在不高兴。
    什么叫可以想?
    都不允许她睡觉了,还想个锤子!
    她绝对、绝对不会再想了!
    眼前飘来飘去的“云雾”已经被纪楚直接无视,她满脑子都是早点把末神杀了离开这个鬼地方,然后再也不要理师兄了!
    孟喻辞见她气的不行,想要拉她的手,被纪楚怒气冲冲地甩开。
    她“蹭蹭蹭”走到一边,在身前划出一条“边界线”:
    “师兄你别离我太近,免得我又有什么不该有的错误想法。”
    孟喻辞无奈,在她跟前蹲下,拉住她的手:
    “是我错了,你不要生气了。”
    纪楚瞥他一眼,仰着头看天,就是不说话。
    孟喻辞垂眸,长睫轻轻搭下,在眼睑下落了一层阴影。
    指腹在她手心轻轻摸索几下,忽而低头,捧起她手,微凉的唇贴在她手背上。
    纪楚一惊,想要拽回自己的手,他却微微用力拉住,同时抬眼,长睫如蝶翼忽展,一下子将那双半掩着的、黑沉迤逦的眸子露了出来。
    师兄自下而上望着她,双唇仍贴着她的手。
    这姿势竟让他原本有些冷寂锋利的样貌显出了几分无害和难言的诱惑。
    纪楚觉得自己一定是疯了。
    不然为什么这样看师兄的时候,她会忍不住觉得嗓子发干、手心发热,连心跳都变快了呢?
    她脑子里一个小人跳出来,叉腰大骂:
    你这是以下犯上的大不敬之罪!
    孟喻辞自然感受到了她的变化。
    他确实是故意的。
    冰下那个知道怎么勾引纪楚,他又何尝不知道呢?
    只是素日总以师兄身份与纪楚相处,纪楚又是个心无旁骛的,看着她毫不设防的模样,他实在不知该如何表露自己心里的那些念想。
    甚至他都想过,不若就暂且以师兄处着,总归有他在旁边看着,纪楚眼里心里,也都只能有他一个。
    若非那情之所至忽然爆发的一吻,在他的规划里,这些事都应当徐徐图之。
    谁能料到,同样都是孟喻辞,另一个竟能如此孟浪呢?
    想到“他”与纪楚前世便曾有过,虽说纪楚总坚持那一次只是为了救她性命,但他心里还是像吞了酸水一样涩的慌。
    他又怎会不了解自己,什么为了救命、什么不得已,只怕是情之所至、顺势而为吧!
    就只有纪楚是个傻的钝的,桩桩件件在她眼里,却都成了和他前世毫无瓜葛的证据。
    而冰下那个执念,这么些年愣是能闯到这个世界里,总不会是把唯一的那一回亲近含在嘴里放在心里日夜回味吧?!
    这么一想,他简直像是与那一个“他”的情绪相合了一般,一边是日思夜想无法抑制的思念,一边是看起来完全不该有的醋意。
    两种思绪反复拉扯着他的神经。
    他其实心里清楚,无论是前世、还是冰下那份执念,其实都是他。
    可他就是无法忍受自己会有失去纪楚的可能,进而生出恐惧,想要与这种可能性完全割席。
    他知道那个执念出现的目的。
    天璇秘境是个死局,纪楚想要的人人平安、全身而退,几乎是不可能的。
    不是他,就得是纪楚,可他又怎么能眼睁睁看着是纪楚?
    他最终,还是要做一个决定。
    那个执念,那一个孟喻辞,便是为了提醒他:
    这一次,一定要保住纪楚。
    思绪纷飞,孟喻辞到底是忍不住,手上忽一用力,拉得纪楚下意识低了头。
    他半直起身,自下而上与她双唇相贴。
    这一世的他总归是没有亲自经历过那些痛不欲生的过去,与纪楚亲近时,更加直白、坦然,甚至还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羞涩,只是被一惯平静淡然的外表所掩盖。
    他是与她相处多日、与她亲密无间的师兄,是亲手栽培、亲眼看着她长成如今这般优秀明艳模样的人。
    他不曾错过她的人生,她也不曾放任他独自在黑暗中挣扎。
    他因而心中欣喜、欣慰、喜不自胜;爱慕、爱怜、情意绵长。
    一旁的池子里冒出一团团的粉色的雾气,扑在两人头上、肩上,让这一方天地都变得温暖甜蜜起来。
    ……
    过了好久,纪楚努力从他嘴里抢回自己的舌头,小小声问他:
    “师兄,我们在这里,是不是不太好啊?”
    孟喻辞仍半蹲着,这角度可以让他看清纪楚脸上的每一丝变化。
    他的目光从红彤彤的唇瓣移向她雾气盈盈的眼睛,伸手,用指腹擦了擦她唇边的水痕:
    “哪里不好?”
    他声音低沉微哑,透着点迷醉的诱人:
    “神亦生七情六欲,甚至靠此维系,世间万物,不外如是。”
    纪楚:“……”
    师兄你变了。
    你是怎么用理直气壮的语气在神界的残影面前说出这种话的?
    孟喻辞看到了她眼里的控诉。
    他忍不住轻笑出声,而后起身,将她抱进怀里揉了一通,还不忘提醒她:
    “不许在梦里这样那样,要更喜欢我。”
    纪楚用头砸了一下他的胸口:
    “知道啦!”
    周围的雾气彻底散开。
    残影消散,云雾消弭,断壁残垣重新出现在两人面前。
    两人身边的水池中原本有一层堪堪遮盖住底部的水,此刻却咕噜咕噜泛起了起泡。
    纪楚低头朝里面看去,水流逐渐上涨,却不似幻影中清澈,反而混浊难辨,还散发着若有似无的邪气。
    她盯着这水看了一会儿,眼看着水位越来越高,已经快要触碰到水池边缘。
    纪楚忽然拔剑,一剑朝着池中捅了下去。
    水流忽得炸开,直冲她面门而来。
    孟喻辞一直关注着她的动向,见状及时伸手将她朝后一扯,连人带剑放到了自己身后。
    剑气在身前竖起一道屏障,将攻击悉数挡下。
    两人身前溅了一地血珠。
    池子里的水流仿佛活物一般,因为纪楚猝不及防的一剑停止了生长。
    然而其混浊之气愈浓,甚至从中心一点散开,逐渐变得暗红发黑,似是重伤。
    孟喻辞看向纪楚,虽知她无事,还是忍不住确认一遍:
    “没有伤着吧?”
    纪楚摇头,指向水池:
    “岑平!我看见那条蛇了!”
    她话音刚落,猩红的血池之中便猝然升起一道高耸的水柱。
    一条花纹别致、双目赤金的赤色长蛇盘旋于水柱之上,大部分蛇身隐藏于水池之中,只露出一小截躯干。
    靠近蛇头的地方,一道剑痕还在汩汩冒血——正是纪楚方才所刺。
    竖瞳阴冷,直勾勾盯着纪楚二人。
    显然是岑平无异。
    它受末神点化,得以炼就化蛇之身。
    只是他到底没能继承多少化蛇一族的神力,神魂脆弱,难以长久维系,故而一直将身躯藏于神池中休养。
    不料竟被纪楚所识,一剑捅伤。
    当日沧州街道上甫一见面,他便认出,这纪楚神魂之中带着他化身一族特有的诅咒。
    末神所料不错,她果然是重生之人。
    蛇鸣嘶嘶,蛇目阴冷,端详她片刻,吐出一句人言:
    “你竟破了我的诅咒。”
    “果然是你。”
    纪楚确认了身份,毫不犹豫,直接一剑劈了过去。
    长蛇绕着水柱一滑,露在外面的蛇身登时沉入池中。
    纪楚砍了个空。
    但下一刻,先前溅在她身前地上的血珠却忽然扩大相连,瞬间成了一小片血痕。
    地下传来嗡鸣之声,一条巨蛇骤然从那一小片血痕中破地而出,牵扯出一连串砖石碎屑。
    蛇口大张,从天而降,一口朝着纪楚吞了下来。
    纪楚后退两步躲开,孟喻辞一道剑气劈出,蛇身立时成了两半,重重砸在地上。
    断口处冻结成冰,连同里面涌出的鲜血一起凝结难以流出。
    这么容易吗?
    纪楚心生怀疑。
    果不其然,下一刻,脚下的地面再次震颤起来。
    面前断裂成两半的蛇身开始溶解消散,在地上化成了一潭腥臭的血水。
    血水之中又重新凝聚出了一条蛇的形状,蛇首高高耸起,赤金双瞳中心的竖线已难以分辨清晰,仿佛已经和末神融为一体,非妖非魔,却有神力。
    纪楚下意识眯了下眼睛。
    蛇口一张一合,蛇信与獠牙露出,具是深红发黑。
    “区区凡族,也敢与神相抗,不自量力!”
    赤金蛇目带着有神力,压的纪楚神魂剧痛。
    趁她反应不及,蛇尾重重砸向纪楚站立的地方。
    孟喻辞携住她腰飞身躲开,纪楚半闭着眼睛,同时挥出长剑,一剑刺向巨蛇七寸。
    剑刃深入,鲜血淋漓,却有身后血池源源不断的邪气修复,顷刻间便再度生出一条完好无损的巨蛇。
    纪楚和孟喻辞落到一处石柱上。
    她推了推孟喻辞,言简意赅:
    “师兄,水池。”
    孟喻辞明白她意思,颔首道:
    “那你小心。”
    随即化作一道剑光,直冲巨蛇身后的水池。
    巨蛇试图阻拦,纪楚从石柱上探出头,故意嘲讽道:
    “就你这血泡出来的假身体,也能算神?”
    “岑平,你虽有化蛇血脉,却是凡人之身,不知道用什么脏东西拼出个身体,就敢自称是神?”
    岑平果然震怒:
    “我本就是神族后裔!是孟喻辞杀死我母逼死我父,毁我神身!我今日便取你二人性命,为我全家报仇!”
    蛇尾一卷,纪楚站立的石柱被它击碎倒塌。
    纪楚躲开攻击,刻意引着它朝着远离血池的方向后退,一边道:
    “拂宇仙宗斩妖除魔,你母亲害人无数,我师兄是替天行道,何错之有?”
    岑平怒道:
    “何为替天行道?!弱肉强食本是天意!卑微凡人,便该做我族盘中之餐!这才是天道!”
    纪楚避开和蛇目对视,余光看到师兄已经靠近了水池。
    很快,冰寒之气便从地面传来,连同水池中的血水一道,彻底封冻起来。
    纪楚见状立即动手,寻真剑于半空中划出凌厉剑光,重重刺向巨蛇右眼。
    巨蛇发出绝望的嘶吼声,一下子摔在地上,没了给他提供能量的水池,只能以残躯在地上扭动。
    纪楚觉得恶心,但她的剑刃被神力绞住,一时陷在蛇目中拔不出来。
    面前已无还手之力的巨蛇却忽然对着她嘶嘶一笑:
    “你知道我前世为何要杀你吗?”
    他睁着仅剩一只的邪气森森的左眼,赤金之色充满恶意,看向近在咫尺的纪楚:
    “因为你是个贱人!你和袁复都是贱人!你们分明是和我一样可怜的人,却敢看不起我背叛我!高高在上施舍我!”
    “你们怎么敢向着孟喻辞,向着拂宇仙宗,向着那欺压我们的世道?!你们就该去死!”
    “不可理喻。”
    纪楚摇了摇头,觉得自己和这条蛇已经没什么好说的了。
    她用力拔剑。
    “死在自己最信任的师兄手中的感觉,不好受吧?”
    面前的巨蛇忽然一笑,赤金蛇瞳中满是不加掩饰的恶意:
    “末神其实没想过这个法子,还是我主动提议的。”
    纪楚拔剑的动作一顿,面前长蛇摆动蛇尾,声音如骨附疽,一字字钻进她的耳朵:
    “我就是要让你在最不设防的时候死在绝望里,你不是能重生吗?我就是要让你哪怕重生了,也得每天都在恐惧和怀疑渡过,要你再也不敢靠近孟喻辞,要你被仇恨控制着——亲手杀了他!”
    巨蛇得意洋洋,庞大的蛇头化出一张秀气但阴郁的人脸,嘴唇张合,吐出一串恶毒的字眼:
    “看见你为着那一剑如此痛苦的样子,我心里真是爽快极了。”
    “纪楚,你就该痛苦,就该一辈子东躲西藏遭人厌弃,那样你才知道,你和我一样,一辈子都只能躲在阴影里!你别想摆脱我!”
    纪楚的脸色瞬间冷了下去。
    第98章
    纪楚想起前世的时候,她经脉滞塞无法修行,无意中路过外门救下岑平,并非因为觉得自己和他一样可怜,而是看不得有人肆意欺凌他人的行为。
    怎么在岑平眼里,自己就得变成和他一样是非不分、怀揣着恶意憎恨全世界、甚至开始憎恨帮助过他的人呢?
    他如此义愤填膺,当初怎么不去反抗欺压他的外门弟子,却要杀死有恩于他的袁复、又记恨上路过时顺手一帮的她呢?
    这些看似正义的宣泄,不过是在为自己扭曲的心态和行为找借口。
    而他对自己的恨……
    纪楚看向岑平。
    他正用那只巨大的、泛着赤金之色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试图从她脸上看出愤怒和绝望,以让他从中获得作恶的快感。
    纪楚偏不如他所愿。
    她面无表情地回望过去,本该拔出的剑刃停下,用力朝内一捅。
    剑身带出金红两色浓血,从蛇头后面穿出。
    巨蛇顿时吃痛,蛇身疯狂扭曲,蛇尾扫过周围残破的建筑,将这里敲得更碎。
    孟喻辞出现在纪楚身旁,他本想出手解决了岑平,但看见纪楚神色,又按捺住动作,等她决定。
    纪楚其实并没有虐杀败者的习惯,或许是因着性格,又或许是因为承袭了师兄的剑招,她往往懒得废话,只求一剑了结对方。
    但此刻,她却没有立即要岑平性命,而是以剑为引,将灵力灌进巨蛇体内,炼化邪气,
    震碎蛇身。
    她心里有种难言的戾气,迫使着她必须看到真相,否则就会被拖进暗沉的世界。
    巨蛇发出一声凄厉的吼声,自寻真剑刺入的地方开始,蛇身寸寸皲裂爆开,露出其下一团污秽血水。
    孟喻辞及时用剑气将其冰封,避免那些秽物溅到纪楚身上。
    地上落了一瘫蛇形痕迹,岑平维持不住蛇身,恢复了人的模样。
    纪楚的剑便直直插在他脑子里。
    但他还未死,另一只带着神力的金色眼睛还完好无损,末神会庇护他的灵魂,一个躯壳没了,他还能夺舍,还能重生,像那些神族一样。
    可他的灵魂却无法离开这具躯体,因为插在他脑子里的剑刃如丝线般散开,扎进了他的魂魄里,将他与这具残破的躯体捆在一起。
    纪楚的声音平静、残忍,透着嘲弄:
    “岑平,你骗骗别人也就算了,怎么竟能把自己也骗了?”
    “你什么意思?”
    岑平怒道。
    “你总说,是我师兄杀你全家,你侥幸逃脱,跑来报仇。但你自己看看——”
    纪楚以剑气划开他身前衣襟,露出他胸口上那处陈年旧伤:
    “你胸前这道伤口,宽且边缘粗糙,一看就是刀伤。”
    岑平的表情慌乱起来。
    他想逃,但千丝傀影无形之间以遍布他整个灵魂,他不敢示人、不敢回忆的过去悉数暴露。
    纪楚继续说:
    “你真的不记得了吗?当日你母亲身份暴露,被我师兄诛杀。你父亲心中害怕,怕你也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蛇妖,举刀砍在你身上。”
    “不……”
    岑平想摇头想后退,但却无法摆脱千丝傀影的控制,只能继续听下去。
    “你躲开了,那一刀没能要你性命,是因为我师兄杀死蛇妖时说了句,其子并非妖物,只是凡人,你父亲想到你毕竟是他唯一的儿子,到底还是心软了……”
    “可你却不知感恩,拂宇仙宗的人刚走,你就举刀杀了你父亲,吞了你母亲藏匿的妖丹,逃离村庄,一路乞讨到了拂宇仙宗山脚下,刚好遇见下山采买的炼器堂弟子袁复。”
    “他看你可怜,施以援手,你却还是要了他的命——”
    说出最后一个字的同时,纪楚收回千丝傀影,拔出剑身。
    岑平一声尖叫,捂着右眼倒下。
    但他赤金的左眼仍圆睁着,金色越来越浓,将中间那一条竖线冲淡,最后那只眼珠子竟当着纪楚和孟喻辞的面破体而出,直冲天际。
    纪楚反应极快,提剑跟上,一剑劈了过去。
    与此同时,岑平的身体却忽然爆发出一道极强的魔气,直冲着纪楚后背而去。
    纪楚挥剑斩向半空那只眼珠子,无法顾及后背。
    好在孟喻辞一剑将攻向纪楚的那道魔气撞碎,而后剑势不停,紧追而上,将岑平试图逃窜的魂魄也直接砍碎。
    岑平的身体彻底没了生机,仰面倒在地上,只剩下空荡荡的两个眼眶始终朝着半空中的纪楚的方向。
    纪楚察觉到了身后的剑气和魔气,但她根本没有打算回头,目光中只有面前那一个赤金的眼珠子。
    寻真剑破空一斩,眼球出现一道裂缝,赤金血痕缓缓渗出,那眼珠子却在纪楚面前放大展开,以天幕邪云为眶,成了一只带血的金色眼睛。
    那道血痕落到地上,大地瞬间开裂,一瞬间如天河倒灌,哗啦啦的水流眨眼便成大江大河之势,将纪楚冲到了地上。
    她带着满头满脸的水爬起来,一眼便看见面前水流滚滚中,被金光圆球包裹着的钟离白的身影。
    “纪楚!”
    钟离白趴在光球内冲她大喊:
    “眼睛背后就是出口!你快走!”
    谁知纪楚竟然直接忽略了他说的话,看也不看金色眼睛背后的出口,一跃跳进了河里。
    二话不说便用长剑朝着光球斩去,试图将这所谓的“卵”剖开。
    但是无果,反倒是钟离白疼得呲牙咧嘴:
    “别割别割,这东西长进了我的神魂,你割不开的,割它就是割我。”
    纪楚只得停手。
    钟离白用四方罗盘勉强挡了一部分缠在他身上的神族残念。
    那些东西如同卵中的血管,金色半透明状,触手一样缠绕在钟离白身上,一些扎进了他的皮肉,连着他的经脉。
    在他头顶,一个被众多半透明的“血管”包绕在中间的,是一团心脏一样的彩色雾气,“血管”便成了输送雾气的媒介,从“心脏”引出,灌进钟离白体内,以此侵占、夺舍他的躯体。
    钟离白与那“心脏”几乎像是共生。
    纪楚见状收了剑,一手按在卵状的光球上,感受到手下那层薄但难以突破的膜。
    钟离白担忧:
    “你要干什么?你别靠近这东西,你快走,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他话音刚落,便见纪楚指尖生出傀影丝,透过光球顺着“血管”,直直攀上他头顶那一团金色包裹着七彩雾气的“心脏”。
    那些神族残念组成的“血管”竟然没有拦住她!
    钟离白的眼睛一下子睁大了,下一刻,他忽然感受到周围空气的凝滞,仿佛有两道极为强烈的思绪在互相接触、争执、最后互相吞噬。
    而纪楚隔着光球的表情也看得不大明晰,似在怔愣。
    他心觉不妙。
    与此同时,水流上方的半空中,金色眼睛感受到纪楚“以卵击石”的动作,眼里生出几分轻蔑和嘲讽,一道魔气打下,却被孟喻辞一剑拦住。
    “弱小人族,靠着一块神骨便想吞噬神念,自不量力。”
    它那带着血的眼珠子转到孟喻辞身上:
    “这就是你拿来对付我的人?”
    “同为神族,吾本有心带你飞升,你却不识好歹,既然如此,便去死吧!”
    神压之下,整个天璇秘境颤抖起来。
    从秘境外面看去,半空中似是升起了两个太阳。
    其中一个越来越亮越来越膨胀,甚至逐渐有了吞日之势,直至将真正的太阳完全遮盖。
    天地忽暗,雷云涌起,朝着这天上的一团围去。
    秘境边缘所到之处,凡有灵力之修士,皆被吸入其中。
    秘境中,承载着光点的河流自金色眼睛瞳孔中流出,一直蔓延到秘境边缘,却还在不断延伸,将更多修士吞入水中。
    一个个包裹着神念的光球迅速围绕过去,将入水之人困在其中,查其记忆,融其魂魄,以求完全夺舍。
    “至于你,孟喻辞。”
    “你有半神之身,是天地间最好的容器。吾不忍浪费,便助你历劫升仙,成吾之躯壳。”
    末神高高在上,宛如真正的神明安置众生一般,对孟喻辞说出这句话,换来后者一声冷笑。
    “我无法成仙,你也早非神族。”
    “尔等,已是邪魔。”
    雷声轰鸣。
    *
    纪楚和捆着钟离白的光球一起被突然暴涨的水流冲远,在水下不受控制地乱撞。
    “纪楚!纪楚!你快醒醒!纪楚!!!”
    钟离白忍不住尖叫起来,但纪楚却浑然不觉。
    眼看她背后就要撞上锋利尖锐的礁石,钟离白想死的心都有了。
    下一刻,两人忽然被一个光球重重撞开。
    钟离白松了一口气,一回头,对上了蒋成旭泛着冷意的目光。
    钟离白:“?”
    他顺着蒋成旭的眼神看过去,陈梧竟然也在附近。
    只是他被光球里粘腻的半透明状的东西糊住了嘴,那些触角一样的神族残念死死攀住他的四肢,挣扎着往他的神魂里钻去,仅剩一双眼睛还能动,正一脸担忧地看着钟离白旁边的纪楚。
    他没有什么护身法器,只靠着一点微薄的灵力修为,根本无法摆脱神族残念的控制,自然比蒋成旭他们更危险。
    但此刻他也顾不上自己了。
    纪楚还没有动作。
    她原本只是尝试。
    神族残念有自己的意识,既然有意识,便也是千丝傀影控制的对象。
    既然它把自己和钟离白连接起来,不能用剑砍,纪楚便想试试,能不能用千丝傀影反过去控制神族残念,让它放了钟离白。
    这念头但凡是个正常人都不会有。
    人人皆恐惧被神念所控,又有谁敢去想着控制神念呢?
    纪楚不但想了,她还立马就去做。
    借助神骨伪装自己的气息,千丝傀影毫无阻碍,直接扎进了云雾组成的“心脏”里。
    但神的残念比她强得多。
    只一接触,她便感觉自己的神魂被其隔空扼住,如同直视高悬天际的日月,刺得她眼前眩晕,几乎想要跪拜俯首。
    她在心里告诉自己不能怯战。
    神族已经没了,这些残念只是神族想要复生的执念,它们不是神,它们是想要夺舍无辜之人的邪魔。
    ——她不该恐惧邪魔,更不该共情邪魔。
    但……
    它却向她传达了它的那份不甘心。
    不甘心就此消亡,不甘心被天道剿灭。
    你们修士,为求长生,修行问道,如何不是逆天而行?
    而你纪楚,不甘惨死,重生改命,你这一世,又取了多少原本未死之人的性命?!
    我们只是想活,何错之有?!
    第99章
    “你不想活吗?”
    “纪楚,你不想活吗?”
    神族残念一声声质问,裹挟着无法抗拒的神压,朝着她的神魂倾轧而来。
    分明傀影丝只连着一个“卵”的“心脏”,她却在那一瞬间触碰到了无数个不甘的灵魂。
    “二世弑神,你真以为,只靠着一柄剑,便能逆天改命,全身而退吗?”
    “天真!”
    “你可知你为何不受神骨所困,不受魔气所扰,甚至还能反压吾之神力?因为你将与吾神族同亡,你前生如何结束,今生亦然!”
    “天道已定你之死局!”
    话音落,纪楚眼前忽而展开一幕幕场景。
    她漆黑的瞳孔清晰地映出自己的死局。
    雷劫之下,万物归于天地。
    ……
    前世她死后,是师兄代替她引了雷劫毁了天璇秘境。
    但因为少了她这样一个可以压制神念的存在,所以那些被控制的修士一个也没能救下来,全死了……
    这一次,她在这里。
    若她想用自己的神魂将神族残念压制,虽然可以救下其他人,却必须将雷劫引到自己身上,九死无生。
    头顶已有劫云汇聚。
    选择权就在她手里,是继续吞噬神族残念,然后带着这些残念一起撞上即将到来的天雷,还是就此收手离开。
    ——没有人会想死。
    她努力了这么久,也不是为了走到一个和前世一般无二的死亡结局。
    她不想死……
    她已经蹉跎了一辈子,好不容易才将一切拉回正轨,好不容易才知道前世的真相,她还有很多事情想做,她还没有修成自己的剑道……
    原来这是末神、是众神族,掌握的最后一道保命符——人的向生之心。
    钟离白的脸就在面前不远处,他头顶那颗“心脏”跳动着、不停质问着她:
    “你分明不甘心,你分明也知道被抛弃被毁灭的绝望,你怎能拦吾?!”
    纪楚看着那跳动的“心脏”,一恍神,面前竟然出现了岑平的脸。
    “我们本来就是一样的人!我们都被抛弃,都被伤害,是天道不公,是命运不公!”
    “你不恨吗?前世日日夜夜的痛苦折磨,你不恨吗?”
    “你不想让他们付出代价吗?!”
    “你还想再过一次这样的人生吗……吞噬所有的神念,你岂有存活之机?你又怎能保证自己不会入魔?你将会是众邪之首,人人得诛之!”
    纪楚感觉头痛欲裂,下意识用力,那颗“心脏”便如同被人掐住一般,忽然停止了跳动,沿着傀影丝朝纪楚身上蔓延。
    而纪楚牵扯着傀影丝的指尖却逐渐漫上乌黑魔气,
    钟离白被她吓得半死,一迭声地大叫着:
    “纪楚?!纪楚你在干什么?!纪楚!!!”
    下一刻,纪楚又松开了几分。
    钟离白一口气上不来,又被那颗“心脏”控住,动弹不得,只能睁着眼睛紧张地看着纪楚的动作。
    水面上电光雷鸣剑气魔气一直在闪,时不时便会传到水下。
    一些“卵”孵化成功,里面包裹着的修士双目颜色褪去,逐渐变成赤金,反过头将剑刃对准了自己的同伴。
    蒋成旭“飘”过来,他的状态看起来比钟离白和陈梧好上太多,甚至因为被困时间短,还能控制“卵”的移动。
    他挑好角度,猛地朝着钟离白的方向一撞,将纪楚和钟离白撞到了一道劈下来的剑刃上。
    钟离白的尖叫卡在嗓子眼里,眼睁睁看着那道剑刃迎面而下——
    然后擦着边缘而过,将一个偷袭纪楚的修士砍落。
    “我来了——!”
    许盈一剑劈下,周身法衣带着层亮闪闪的光,让她像颗掉进水里的宝石,和其他被光球包裹着的人都不一样,百邪不侵。
    这层法衣一看便价值不菲,恐怕是拂宇仙宗压箱底的宝贝了。
    还不等他们露出庆幸的神色,便见纪楚身上的傀影丝猝然根根崩断。
    而纪楚则彻底松开手,放弃抵抗般,朝着水底缓缓沉了下去。
    许盈匆忙转身想去捞她胳膊,却被突然涌上来的水流推开。
    水底,无数道黑影攀附着纪楚的身躯而上,她很快就那漆黑的水流融为一体,彻底不见了。
    *
    周围的一切都安静下去,满脸震惊的钟离白、以及陈梧和蒋成旭担忧的目光都被她抛在越来越远的地方。
    再往上,是师兄和末神。
    纪楚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模糊而遥远。
    然后她在黑暗中闭上了眼睛。
    水流如温床,将她托着、笼罩着。
    就这样吧……
    人想活,难道是错误吗?
    ……
    一片静谧中,纪楚忽然听见师兄的声音:
    “纪楚,你在难过吗?”
    水流也逐渐远去,周围安静无光,一片寒凉。
    她觉得自己可能是睡着了,又或者是快死了。
    这个认知让她心里更加难受了。
    师兄还在岸上独自面对末神,她跳下水很是匆忙,本来是想尽快救人然后去帮忙的。
    但是现在,她却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天道真是讨厌,若是要她去死,便直接动手就是了,何必让她自己来做这个决定呢?反倒让她的懦弱自私暴露无疑。
    师兄的声音再度响起,沉静、淡然,像是同她讲解剑法一般耐心包容:
    “纪楚,无论你在想什么,都可以告诉我的。”
    脸颊传来轻柔的触碰,冰凉的,从她眼角抚过:
    “纪楚,我在这里,你不要难过。”
    纪楚强忍着的崩溃终于在师兄温柔至极的安抚中彻底爆发了。
    “我不想死。到底谁会想死!”
    她愤怒、绝望,却又不知道该如何发泄。
    “我前世一辈子浑浑噩噩失败透顶,我带着仇恨和绝望重生回来,我怀疑恐惧甚至憎恨,我恨不得杀了所有人,如此才能平息我受的委屈!”
    “我当然知道,怨恨别人,怨恨世界,并不会让我的人生变好。所以睁开眼的时候,看到熟悉的人和事,我下定决心,这一世一定要好好过,要不留遗憾地过,绝对不能再走到前世的地步。”
    “可是现在,它却告诉我,我在痴心妄想!我所有的努力,就只是为了死得更体面一些!”
    她因为激动而显得有些语无伦次,毕竟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说出这些话来究竟是想要个什么样的答案。
    她心里早已有了清晰的答案,却不甘心自己的性命被这样肆意摆弄。
    “岑平骂我蠢,我生气。现在我觉得,原来我真是个蠢货!”
    “我不止一次想过,为什么会是我?为什么会是这个样子?为什么沈恪不能把我当成一个人来看待?为什么我经脉受伤,却没有一个人来帮我?为什么我要一无所知地背着个所谓的天命,被陷害被杀死?”
    “天道看似给了我选择,其实根本没有!”
    “它就是要我看清自己的真面目,看清自己如何懦弱,如何自私。难道我真的能眼睁睁看着钟离白去死吗?”
    “我不能……”
    “可是我动摇了,犹豫了,我没有资格指责末神。”
    她越说越平静,到最后,声音已经十分低落,像是给自己判了死刑。
    但很快她又开始后悔。
    无论是因为一时冲动,又或者是因为无法描述清楚的报复心理,总之,她把这些阴暗消极的心思全都拿出来给师兄看,是为了什么呢?
    难道是为了邀请师兄和她一起审判自己吗?
    纪楚想不明白。
    不过哭也哭了,发泄也发泄了,她感觉那种愤懑不甘终于不再是压在心口一块沉甸甸的石头了。
    于是她道:
    “师兄不用说我也知道,这些想法都是不对的,有损道心。”
    “我该回去,回到我的命运中去。这是钟离白送我重生回来的时候,就已经定好的。”
    “我也想救下大家。”
    孟喻辞平静地听完她所有的问题,没有顺着她的话说下去,而是淡淡反问一句:
    “为何不对?”
    纪楚疑惑抬眸。
    她此刻又像是左右脑互搏似的,开始批判起自己方才的一番长篇大论起来:
    “当然不对,修行修心,我不能因为怕死,就抗拒自己的使命,就放任无辜之人包括我的朋友被害,我不能这么自私……”
    孟喻辞却道:
    “我也会怀疑,会质问,为什么要让我成为杀死同族的凶手,又为什么要让我成为最后一个被剩下的巫觋族人。”
    “纪楚,我也会害怕,会不甘,会想要报复一切。”
    “我也想活。”
    “而且,我想和你一起活。”
    纪楚一愣,听见师兄如雪般寒凉清冷的声音:
    “纪楚,你不要回去,留下来,好吗?”
    师兄的声音像是有魔力一般,引着她一点点平静下来。
    她甚至生出一种念头:连师兄都这样说了,所以她没有错,她大可以抛弃一切,既然想活,那活就是了。
    她何必要去痛苦呢?
    但心里同时还有另一道声音,告诉她不能。
    不是为了顺应所谓的命运,是因为她也有需要为其付出一切的东西。
    黑暗中,纪楚感觉师兄冰凉的指尖轻触着她的脸,描绘她的眉眼,划过她唇瓣,最后揽过她脖颈,将她压在了自己胸前。
    “无论是天命,还是人心,我都不想让你离开。”
    “我已经错过一次,不能再错了。”
    “师兄?”
    纪楚察觉到一点微妙的不对劲,她下意识想推开师兄,但箍在她身后的手臂却坚实有力难以挣脱。
    鼻尖是熟悉的冷香。
    这是师兄……
    她没有认错,这分明就是师兄……
    可是师兄怎么会……
    一个念头在她心里缓缓成形,她的呼吸几乎停滞,浑身僵硬不敢动,抬头看向抱着她的这个人,连声音都在发颤:
    “师兄……你不是在外面吗?”
    师兄却轻笑一声。
    他开口,声音在寂静无比的空间里显得清幽鬼魅,在她耳边低声道:
    “我会保护好你。”
    “他,也是这么想的。”
    几乎是在他说出这句话的同时,天璇秘境中,一道横贯天际的闪电划过半空,冷刀一般,在众人眼中割开一条难以消散的惨白冷光。
    “金仙雷劫?”
    “孟师兄,他要在这里历劫吗?”
    “他疯了吗?!!!”
    第100章
    孟喻辞很清楚,天璇秘境是个死局。
    唯一能吞噬并阻止神族残念夺舍修士的人,是纪楚;可若是她真的如此做了,就得和神族一起死。
    天道将这一局压在纪楚身上,是在利用她的善良正义,逼她主动赴死。
    可是凭什么?
    凭什么连着两世,都要他眼睁睁看着她死在自己面前?
    为了救修真界?
    他在心里冷笑。
    没有纪楚的修真界,救下来又有什么意思呢?
    他已经经历过一次失去纪楚的痛苦了,人心生魔,救与不救又能如何呢?
    更何况,需要拿纪楚的命去救。
    他不想救。
    他从来都不是什么无私的人,他也有私心,他也有绝对不能放弃的人。
    过去,纪楚想怎样都行。
    她想抢神骨,想杀无着尊者,想利用自己的特殊去给前世的自己报仇,他都可以帮她。
    可如今,不行。
    从见到前世的自己的那一刻,他心里就已经有了选择。
    他要保住纪楚。
    没有人的命能比纪楚珍贵,哪怕是他自己。
    他必须要保住纪楚!
    劫云在他头顶汇聚。
    他的目光落到面前的水下,纪楚跳下去救人的时候他没有阻止,因为他知道另一个“他”会拦着纪楚。
    从一开始,前世的“他”的出现,就是要逼他去替纪楚去死的。
    “他”恨着自己的无能为力,因而越发偏执极端,宁可连自己的性命都算计进去,也要换来纪楚的生。
    但他没有阻止,因为他能理解前世那个自己的绝望和愤恨。
    为什么前世死的不是他,而是纪楚呢?
    为什么天道算计来算计去,却一定要死一个纪楚呢?
    前世的他,只是一开始慢了一步,从此便再也逆不了天命。
    无法保护纪楚,无法阻止纪楚,甚至到了最后,也无法救下纪楚,只能眼睁睁看着她赴死……
    叫他如何能忍受这些场景重来一次?
    他本想帮她得到想要的一切,本想助她打败末神救下所有人,如今却只能亲自动手阻止她。
    只是这样做,对纪楚而言,便是他言而无信、欺瞒于她了。
    也许她会恨他吧……
    她终于还是要恨他了。
    孟喻辞心想。
    就算恨他,也没关系。
    只要她活着。
    他会帮她解决掉所有的麻烦,不会再有人威胁她、伤害她,她可以修她想修的剑道,成为她想成为的人。
    而她对自己也没有太深的感情,她迟早会放下这一切,去追求她想要的生活。
    只是一想到那种生活里没有他,甚至可能还会有其他人陪着她、触碰她拥抱亲吻她,他心里就控制不住地生出一股隐隐的暴虐,促使着他想要不管不顾把她带走,再也不管这里的一切……
    ……
    孟喻辞最终还是收回了视线。
    前世的他已经试过,只靠金仙雷劫,尚不够将这个秘境毁掉。
    ——他得成魔。
    杀身成魔的天雷,加上以魔身渡金仙的雷劫,足以引起天道震怒,届时的雷劫,应该是足够了。
    寒冰在地面汇聚,映出冰下的黑影。
    那黑影并不似寻常魔气一般混沌难辨,反倒沉静淡漠,一双与他如出一辙的眸子泛着了然的冷意。
    “你想好了吗?”
    黑影——前世的孟喻辞开口:
    “这一世你已很好地压制了灵力,完全有机会避开这一劫。一旦入魔,纵使侥幸留得性命,也从此再难回头。”
    “他”并不是在劝阻他。
    “他”即是他,这个世界上,他最懂自己,最懂纪楚对自己的重要性。
    如此一问,并不是劝阻,而是在确认。
    确认前世今生,两世之心,一如既往。
    孟喻辞神色不变,以行动代替回答。
    少微剑出鞘,剑刃寒光凌冽,骤然砸向冰面。
    他第一次,对成魔没有任何抗拒和恐惧。
    正如纪楚所说,无论是魔,还是仙,都只是个名头而已,丝毫不会影响他要做的事,更不会动摇他的心。
    魔气附上他的身体,这份属于前世的自己的心魔对他而言是如此熟悉,每一道思绪、每一次呼吸,上面全都一笔一划写着纪楚的名字、刻着纪楚的眉眼。
    前世今生两重记忆混杂在一起。
    一会儿是前世的纪楚,她受了伤,躲在暗处伤心,看见他的一瞬间目光变得警惕而疏离;
    一会儿是这一世的纪楚,双目明亮,拿着一柄剑舞得神采奕奕,向他展示自己又学会了一招剑法……
    红痕漫上他的眼尾,让他本就清冷疏寒的眉眼生出几分妖异的莫测。
    劫云已经将半个天空都染成了黑色,竟然还在不断汇聚。
    整个秘境都被这片巨大的劫云遮挡严实了,入目所及昏暗阴沉,不见天日。
    而那片劫云并未停止膨胀的速度,还在膨胀加厚,雷电如同云中翻滚不休的银龙,呼号嘶吼,杀意腾腾,仿佛天道盛怒,正在酝酿着足以毁天灭地的惩罚。
    只是看了一眼那正在劫云中间不断翻滚的雷光,许盈就已经幻觉牙疼。
    她上次见到雷劫还是和纪楚一起升臻境时,那会儿她就已经觉得足够恐怖了。
    三个臻境修士引来的天雷,足以将拂宇仙宗的山头劈成残渣。
    若非是有应元丹加持,还有好心人帮忙护法,他们三个应该会被劈成焦炭。
    她忍不住问蒋成旭:
    “金仙雷劫这么恐怖吗?这真的是人能抗住的吗?”
    “不止金仙雷劫。”
    蒋成旭望着天边劫云,表情是前所未有的凝重:
    “还有诛魔雷劫。”
    “什么意思?”
    许盈乐观地想:
    “是天道知晓末神作祟,来除魔了吗?”
    蒋成旭看向她,表情古怪:
    “天道早知神族如此,要除魔早就除了,怎会等到今日。”
    许盈表情更加困惑:
    “这又是什么意思?”
    她不耐烦:
    “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在当谜语人,说话怎么老说一半!”
    陈梧被捂着嘴不能说话,闻言也是一脸不解。
    “不是末神……”
    旁边传来一道虚弱的声音。
    许盈和蒋成旭顺着声音看过去,陈梧整个人无法行动,也将眼珠子挪过去。
    只见钟离白捧着四方罗盘,双手颤抖,罗盘上的指针疯狂转动,仿佛下一刻要带着他螺旋升天。
    他目露惊恐,又喃喃重复了一遍:
    “不是末神……不是末神……”
    许盈个暴脾气最受不了别人说话说一半,蒋成旭她就忍了,这钟离白,先前在枉死城的时候就神神叨叨看着不大靠谱,如今更是跟中了邪一样只会说这一句话。
    她忍无可忍,一拳砸在包裹着钟离白的光球上,将他打的原地在水里翻了个个。
    “到底是什么?!”
    钟离白在陈梧和蒋成旭担忧的目光中翻滚了一圈,又转回了原位。
    他头晕眼花,无声干呕了几下,这才道:
    “是孟师兄,他要入魔!”
    “这天雷,是劈孟师兄的!”
    “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
    他面色癫狂,宛如人界苦读数十载骤然一夕高中的举子,若不是被光球困着,许盈几人毫不怀疑他会披头跣足上街发疯。
    这副样子连许盈都不敢再动手锤他了。
    于是拂宇仙宗的三个人便沉默着看着钟离白发疯,一会儿说什么“前世竟是这样解决的末神”,一会儿又说什么“早知如此便不该让纪楚掺和进来”。
    许盈看了一眼蒋成旭:
    “你看着他们,我先下去找纪楚……”
    蒋成旭还未回答,一直沉浸在自己世界中的钟离白忽然一个激灵,大喊道:
    “不行!”
    许盈被他吓了一跳,随后怒斥道:
    “你敢拦我?!纪楚可是为了救你才会掉下去的!”
    “所以更不能让她回来。”
    钟离白抬头,看向头顶那颗一直跳动着的“心脏”,喃喃道:
    “不能让她替我们去死……”
    *
    纪楚深吸了一口气,告诉自己要冷静。
    “师兄,你不能这样,现在还没到最后一步,我们还可以再想办法的。”
    既然已经被纪楚发现,孟喻辞便不再掩饰他身上的魔气。
    乌瞳幽深,墨发如瀑,寒冰投下一层森冷幽蓝的光,流光转动,在他冷白的面容上映下一片莫测难辨的阴影。
    略微上扬的眼尾勾出一抹红,给他平添了几分诡谲妖异之色。
    纪楚已经很久没有想起前世的师兄了。
    她先前所说并非搪塞,而是因为在她眼中,自己前世确实和师兄关系一般,甚至是朝着恶化的方向发展的。
    所以她从来都没想过,师兄会喜欢她。
    她更没有想过,师兄会入魔,会生出执念和心魔……竟然是因为她?
    所以她前两次在梦里见到的师兄,都是前世的师兄?
    这事儿师兄知道吗?
    应该是知道的,不然他也不会露出一副生气但却无法解释的样子了……
    直到如今,纪楚仍觉得这是荒诞的离奇的不可思议的,毕竟她能重生就已经够离谱了,前世的师兄竟然和这一世的师兄合起伙来骗她,简直是匪夷所思闻所未闻——
    他们是疯了吗?
    不对。
    师兄他是疯了吗?
    “我是疯了。”
    师兄冰凉的指尖轻触她的脸颊,不是往日带着安抚意味的触碰,而是压抑着颤抖的靠近:
    “纪楚,我很后悔。”
    清冷沉寂的声线里藏着抑制不住的痛苦:
    “我后悔当日没能及时出关救你,后悔之后每一次见你,没能向你表明心意。我最后悔的,还是那日山下,没能留住你……”
    纪楚皱眉:
    “师兄,你在说什么啊?你先把我放开——”
    放在她脸侧的那只手猝然揽住她脖颈,将她上半身带着朝他靠近。
    他的目光锁在她脸上,透过那双寒潭似的眸子,纪楚第一次清晰地看见寂静潭底涌动着的疯狂和绝望。
    那些被他死死压抑着的苦痛和恋慕隔着两世,终于得以向她尽数展露。
    她一下子感到茫然无措。
    绕在她身上的魔气将她死死绑在床边,浑身动弹不得,上半身却被师兄压着朝他靠近。
    她能感觉到他的指尖按在后颈的空羽浮花上反复摩挲。
    这动作分明和今生的师兄如出一辙,面前的这个师兄却偏要问她:
    “纪楚,你怎能将我视作过往云烟,说扔就扔?”
【你现在阅读的是 向往小说网 www.xw0.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