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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41章 师徒 恳请师父废我修为,将我逐出师门……


    万法峰是寂承苍在玄机阁的落脚洞府。


    高耸的山峰上没有任何楼宇, 只有能将人吹落山崖的凛冽山风。作为九寰第一强修的寂承苍早已习惯了苦寒艰辛,恶劣的环境会让人永远保持警醒,磨炼她的意志。


    这是她的师兄叶沉告诉她的。


    可嫂子似乎并不那样想, 她总会因为年幼的寂承苍为修行吃尽苦头时与叶沉争吵。


    修行时受的每一道伤,都是嫂子帮她上的药, 身上的每套衣裳, 也是嫂子替她置办的。


    她原是孤儿,叶沉和裴敬云以兄嫂为名,却行父母之责,于她而言, 不啻为严父慈母般的存在。


    如果他们尚在人世,也许一切都不一样。


    思及此, 她缓缓睁眼看着垂首向自己行礼的青年。他的衣袂被风吹得猎猎作响, 眉目间既有他父亲的沉敛,亦有他母亲的柔美。


    “何事来此?”寂承苍问他。


    叶玄雪这才抬起头,第一次在面对师父的时候,有了迟疑。


    东方未明, 夜色尚深,但离破晓应该不远了,这个时间来寻她只怕是有难言之隐。想着这数日来, 他们师徒二人上次见面还是在缈云峰天海楼外不欢而散,后来虽然有裴帅从中斡旋,好话劝尽, 但他们之间却尚未有人服软低头,寂承苍便只当他为了方寸心而来,遂将脸色一沉,释出三分杀气。


    凌厉的威压顷刻间席卷了站得笔直叶玄雪, 她方道:“你是为方寸心而来?”


    叶玄雪却是眉心一蹙,似有些不解为何她在此时提及方寸心。


    “你很喜欢她?”寂承苍又问。


    “喜欢。”这个回答,叶玄雪倒是开口得毫不犹豫。


    “为了她愿意放弃你如今地位,即使为师废你修为将你逐出师门也再所不惜?”寂承苍语气再沉。


    她的威压与杀气,也随着她的问题一再加重,如同重重山峦,压在他双肩之上。


    叶玄雪心中却忽然一震,耳畔响起的仿佛是多年以前,自己在缈缈云海之上执意保她之时,面对师父穆寒山以及云海一梦所有师长说过的那番话——


    “恳请师父废我修为,将我逐出师门,弟子愿意放弃今日之所有,换自由之身,带她从此隐世避居,并以性命魂神起誓,决不让她危及正道。”


    今日,换了世界,换了魂神,甚至……他都不能确定自己到底是谁,但听到这个问题,仍是遵从了本能与内心。


    “我愿意。”叶玄雪点头。


    对他毫无犹豫的答案,寂承苍瞬间沉冷,眼神如同三尺寒锋,随时要取他性命一般,沉默却遍布杀气地盯着他,试图从他身上读出一丝悔惧之意。


    他依旧站得笔直,连辩解和求情的话都没替自己说一句,顽固地让人憎恨。


    “如果我说,我杀了方寸心呢?”寂承苍缓缓道。


    便只这一句话,叶玄雪那逆来顺受的温和彻底被另一股凌厉尖锐的对抗所取代,像是出鞘的剑,锋芒陡现。


    “为何杀她?”他质问师尊。


    “因为她坏你仙途,惑你道心。”


    “可我对她的感情,只是我个人之意,与她何干?”


    “她为恶因,你食恶果。只有除因方消恶果。你若执意,我便杀了方寸心。”


    几句话,说得毫无转寰余地。


    叶玄雪退后两步,手中渐渐化出一柄冰冽长剑,眼底眉梢似都覆上霜雪。


    “你要弑师?”寂承苍盘坐石峰,周身旋起锋锐罡气,如同无数柄风刃,不断旋绕。


    “弟子不敢。”叶玄雪执剑立于她正前方,毫无退缩与顺从之意,声色俱冷,“但若师父一定要杀她,就先杀了弟子。”


    寂承苍看了眼天际。叶玄雪的气势与威压毫无保留地打开,与她释放出的威压在天际无声交锋,化作沉云厚重地压在万法峰的上空,四周空气变得寒冷,地面上的石子枯枝也在嗡嗡震跳着,仿佛随时会化作利器,飞向对方。


    不知何时起,他已经有了与她一战的实力。


    “玄雪,你可知,你从小到大……性子都顺从得不像个人。”可在短暂的无声交锋过后,寂承苍却突然勾起一抹浅笑。


    叶玄雪对她突如其来的态度转变有些不解。


    不像个人……


    这样的形容他不是第一次听说。


    只是往常总是同门褒奖,这回却从师尊嘴里听到,且听上去不是褒义。


    “你听话,顺从,无论给你的要求与任务有多离谱和严苛,你都能毫无怨言的完成,并且十年如一日的保持着完美的形象,像个没有破绽的傀儡。”寂承苍周身的杀气和风刃缓缓落下,冷冽的眉眼也添上几分温和。


    “诚然,在外人眼中你很完美,可在为师眼中,你却毫无自我。我不知道裴敬川如何教导你的,才将你教导成一个只知顺从却毫无自己想法的修士。当初他与我争夺你的抚养权,以血亲的身份,将你从我手中夺回玄机阁,却对你毫不上心,任你在玄机阁被人欺凌污蔑,纵容门人对你肆意羞辱,到最后事态无可挽回,才同意让我将你带回无量海。”提及此事,寂承苍目露几分愤恨。


    叶玄雪顺着寂承苍的话回忆当年之事。作为战场的遗腹子,他在玄机阁时被视作不详,本来就流言缠身,各种各样的传闻都有,但对他的传言甚嚣尘上时,却是在费铮死后那两年。


    而那时的寂承苍在兄嫂亡故后,仅仅用了十九年的时间就肃清群龙无首的无量海,成为无量海新任宗主,成功在九寰修士之巅拥有一席之地。彼时她已不是当年说话无足轻重的年轻修士,在看到他被玄机弟子肆意羞辱,指他是吃人异兽时,才能强硬把他带回无量海。


    在无量海的这百余年时光,寂承苍对他所倾注的心血,可谓有目共睹。


    纵是无情,叶玄雪亦可感知。


    “如今倒好,他轻描淡写两句话,就在你面前装起好人来。”寂承苍冷冷一笑,似乎对裴敬川的举动十分不屑。


    裴敬川也是他的长辈,叶玄雪不好多说什么,便保持着沉默,只是敏锐地捕捉到,寂承苍在提及裴敬川时,不再用敬称。


    “他把你养得像个杀人机器,不论我再苛刻的要求,你都照做。在别人眼中你完美无缺,可在我这里,你的完美一文不值。我多希望你有一天能够当着我的面反驳我的话,可花了百余载时光,却仍旧没有成功。一度让我以为,你真的不是人。”说到这里,寂承苍眼中浮现几分迷惘。


    连她,都和外人一样,开始怀疑叶玄雪了。


    “师尊……”叶玄雪想说些什么,却又无话可回。


    “这段时间,你倒是有了变化。”寂承苍忽又笑道,“从……去天裂战场前后开始的吧?你那段时间是不是与方寸心在一起?”


    那些微弱的变化,作为亲手教导了他百余年的老师,完全能够感受到。


    叶玄雪垂眸默认。


    “知道忤逆为师了。”她又笑笑,没有斥责之意,“有自己的主意,倒是长大了。”


    叶玄雪没有想过今日会听到寂承苍这番剖白,收剑长躬到底:“师尊的苦心,弟子明白。”


    一阵风拂过,托起他的手。


    “我一心问道,并不理解男女之情,不过当年你父母恩爱非常,我也是见过的。想来爱人之心亦同道心,坚毅无摧,可为尔等破除艰险。你们既有意,便择日结修为侣,为师替你们主持……”


    “师尊!”叶玄雪万没想到一席谈话,竟让寂承苍改变心意,可想想自己和方寸心的关系,他忙要阻止寂承苍。


    寂承苍却摆摆手:“待你二人结修为侣,我便将无量海宗主之位传予你。我被宗门困束太久,也是时候离开,奔赴天裂,去寻那凶壤,替我兄嫂报仇。”


    她顿了顿,又道:“我只一句话要提醒你,你那舅舅裴敬川……野心甚大,你若为无量宗主,当小心应对。各宗灵源已有枯竭迹象,其中尤以玄机阁为最,只有我无量海的灵泉尚算稳定。还有无量海的万年冰晶,它可抑制异兽凶性,同时也是封印海底火渊之物,为九寰至宝,所以不能擅取。当年裴敬川曾向我提议在无量海修筑异兽之牢,被我拒绝,就是怕异兽犯海,造成火渊大劫。这两样如今都是外界觊觎之物,你当小心保护。”


    万年冰晶……


    “可是此物?”叶玄雪摊开手掌,将从天海楼里盗出的冰晶呈予寂承苍。


    寂承苍神情顿时转沉,美眸中射出厉色:“你从何处得来的?”


    叶玄雪摇了摇头,只问道:“师尊,这些年我们可曾运送过一批万年冰晶给玄机阁?”


    寂承苍眉头渐拢,盯着那枚冰晶思忖不语,许久方道:“没有,但失窃过一批万年冰晶,险些酿成大祸,而那批冰晶的押送……”


    她欲言又止,目光复杂地望向叶玄雪:“由你亲自负责,为此你还受过无量九鞭之刑,你忘了?”


    叶玄雪猛地攥紧冰晶,冷静了片刻,方又问道:“师尊,那你可还记得,天裂战场上抱回我之时,现场可有异常?”


    “你想问凶壤下落?”寂承苍想了想,摇了头,“现场一片战后的狼藉,你裹着你父亲的衣袍,躺在你母亲身边,哭都不会哭。除此之外,没有什么特别。”


    “那您可确定,在你到之前,没人捷足先登过?”


    寂承苍嚼着他的问题陷入狐疑:“我……不确定。”


    ————


    天光破晓,白夜将至。


    方寸心站在太苍林外,远眺叶玄雪身影消失的地方。


    那是飞往万法峰的方向,他去寻他的师父寂承苍了。


    手里的拓印玉牌已经被她握得温热。


    她拓印出了关键的证据,却独独放过了案匣中一条最重要的信息——


    异兽凶壤封印完好,宿主一切正常。


    主谋的范围已经缩到不能再小,答案似乎呼之欲出,可方寸心却越发烦躁。


    虽说天海楼的探寻解答了部分谜题,却给她带来全新的疑惑。


    那枚来自雷曦宗的雷眼烙印,为何能让她在天海楼的案匣内亦畅通无阻?


    这一切,仿佛是有人刻意引导她去发现。


    第142章 交易 价值五十亿的消息。


    又是新的一天, 除了上课的内容改变之外,一切似乎没有波动。


    弟子们正襟危坐在草堂中,看着叶玄雪缓缓步入草堂, 他的目光平静,神情间似乎还有些松弛, 而姬灵夷甚至就连面都没露, 要不是小五还在太苍林内休息,方寸心都错觉他们昨晚的潜入只是个梦。


    然而这样的情景,却有种暴雨来临前的宁静,多少蠢蠢欲动的心, 都被掩盖在假像之下,等待惊蛰那一声雷动, 大雨倾盆, 杀心尽起。


    在此之前,不过各方博弈。


    金犀村的案子,原本似与方寸心无关,她若不去深究, 也不至引得杀身之祸。可若不深究,她又总觉得冥冥之中,二者有所关联, 不查个水落石出,她难以安稳。如今这浑水却越查越深,背后主谋早非她一人可敌。


    五宗、仙军, 这两大势力中的任何一个,她目前都无力对付,更遑论二者相勾结。


    姬灵夷应该不知道她拥有可以打开案匣私人封印区域的能力,故也不知道她已经盗拓证据在手, 还在暗中谋划如何取她性命。方寸心现在能做的,最好就是将手里掌握的证据交给同等地位的势力,再抽身而去。


    然而九寰五宗,有四宗关系密切,彼此之间往来甚密,利益勾结互相牵制,很难确定哪一宗没有同流合污,唯一置身事外的是雷曦宗。


    这段时日在玄机阁中修行,与五宗弟子多有接触后,方寸心也算看出一些。五宗之中,看似稳重的玄机阁最为激进,不论从裴敬川做为仙军统帅,这些年在天裂战场的布局来看,还是从玄机阁耗尽所有资源炼制天海舟这样的重器来看,玄机阁不仅冲在最前方,甚至连结起无量、太微与沉渊三宗,成为他们之中当仁不让的老大。反而修士战力最强的无量海,偏于保守,并没大张旗鼓的扩张,太微则依附玄机阁,是他最忠实的跟随者,至于沉渊谷,虽有野心却实力不足,万年的老二,虽不得不向玄机阁低头,可只要有一点机会,就会反扑。


    只有雷曦宗,守旧自封,与其他四宗虽有资源上的往来,却并不认同他们的观念,以至在五宗中落于下风,关于九寰的决策早已习惯将雷曦排除在外,导致雷曦宗逐渐边缘化,被众人遗忘,越发低调。


    恐怕这也是雷曦宗在暗地里支持日晷城的原因之一,建立一个完全属于雷曦的灰色地带,培植自己的势力,独立于五宗之外。


    论理,她把证据交给雷曦宗是最好的选择。


    可现在……


    方寸心下意识地望向自己左手雷眼位置,这个诡异的东西让她对雷曦宗保持着某种程度的怀疑。


    “想什么呢?这么入神……”卓青让敲敲她的桌面,低声道。


    方寸心转眸见到他,计上心来:“卓师兄,有没兴趣同我做个买卖,我手上有个惊天大消息想出手。”


    “你什么时候做起卖情报的生意了?”卓青让挑起眉,凑近她问道,“什么消息,说来听听,看看我有没需要。”


    “事关五宗安危的大消息。”方寸心抿唇一笑,目露精光,“元莱谢策,金犀村相关,你别告诉你没在偷偷查。”


    当他们在元莱共同御敌,谢策那副模样,按照卓青让的个性怎么可能不起疑?以他的手段和人脉,可能比她还早就对九寰异兽大量入侵之事心生疑窦了。


    卓青让似笑非笑的神情陡然凝重:“你查到主谋?”


    “是不是主谋我不清楚,但此人的确位高权重,我不止查出她的身份,我手里还有证据。你想买吗?买消息十亿,买证据五十亿。”方寸心笑得越发迷人。


    “狮子大开口啊!”即使卓青让有钱,也被她的报价给惊到。


    “这可是我们冒死得来的,三个人的命,只收五十亿算便宜了。相信我,那东西必值此价。”方寸心耸耸肩,“当然,你不买也没事,我再找买家。”


    “等等!我没说不买。”卓青让咬牙切齿道,又问她,“卓青放是不是也参与了?”


    方寸心笑而不语。


    “跟着你,他果然长进了。”卓青让说了也不知是褒还是贬的话,“我要证据,五十亿,成交。”


    “就喜欢和你这样干脆的人做买卖。”方寸心听到了钱的响声,心情大好,连笑都格外动人。


    不期然间,一簇冰棱射到他们身前的桌案上,四散成冰粉后洒得他们满脸,带来一股醒神的冰意。


    二人同时望向冰棱来的方向,才发现叶玄雪正面无表情的盯着他们。


    “卓师弟,站起来。”叶玄雪淡道,“烦请重复一遍,我刚刚说了什么?”


    这两人坐在第一排,在他的眼皮下面已经交头接耳了许久,头是越凑越近,笑是越来越甜,看得他忍了又忍,实在忍不下去了。


    卓青让认命地起身,半垂的目光四下寻找求助,可当着叶玄雪的面,谁敢给他提示?众人都撇开头去不敢看他目光,他便只好直愣愣站着,道了声:“抱歉,我走神了。”


    “既如此,你就去门口站着醒醒神吧。”叶玄雪道。


    卓青让保持风度笑着点点头,认命地走到草堂外。


    坐在他旁边的方寸心脸上幸灾乐祸的笑还没落下,就见叶玄雪微指衣袖,将目光缓缓望向自己。


    完了,这矛头冲她来了。


    “方师妹,那就请你重复一遍吧。”叶玄雪边说边斜瞥了眼正手忙脚乱打暗号的虞随。


    死亡凝视让虞随瞬间不敢再动。


    课堂上鸦雀无声,方寸心干脆摊手:“对不起,我没听。”


    大不了,她也去外头站着。


    虞随站在讲堂旁冲她默默竖起了拇指——以前她当老师的时候人模人样,现在轮到她做学生,居然比他还敢。


    叶玄雪微扯唇角,皮笑肉不笑道:“把你的课案搬到这里,从今天起,你就坐在我旁边听。”


    “……”方寸心笑不出来了。


    “噗。”虞随倒是没忍不住,捂嘴还是笑出声来。


    那么特殊的位置,他以前也坐过,通常给班里最混的学生。


    真是没想到,方老师也坐上了。


    ————


    叶玄雪今日教的是灵识的凝注。


    拥有了灵识且能成熟施展灵识之后,修士只算初入仙门。在实战过程中,修士将面临各种各样的复杂环境与突变,并不能保证每时每刻都能凝注最大神识来施展法宝,而在厮杀关键之际,往往差之毫厘便是生死之别。


    若说前者是基础理论,那后者就需要实战修炼。


    不得不说,这个世界将修仙的理论和实践去繁从简,变成浅显易懂的学问,不再像她从前那样光靠悟性天赋来理解那些艰涩的心法,稍有偏差就是走火入魔。


    叶玄雪为人虽然疏离,但在教导五宗后辈上却十分尽职,课讲得很细致。


    难怪大家都争相想要当他的弟子。


    “看我干什么?”课已授完,接下去就是实践修炼,堂中弟子都已走光,只有方寸心还坐在位子上托腮看他,叶玄雪被她盯得有些不自在,“这位子坐得可舒坦?你的搭档还在等你。”


    还舍不得走了?


    “师兄教我们的这些,是你自己整理出的心得,还是照本宣科?”方寸心饶有兴致问道。


    若是裴君岳,他与她来自从前,故不会有这番经验心得。


    叶玄雪琢磨着她的问题,亦问了自己一句——这些经验心得,条理清晰逻辑完整,是一套非常缜密的修行知识,条条纲纲如同大树之枝,已经整理得十分详尽,仿佛根植于脑,自然而然地出现在他脑海中。


    并不属于裴君岳。


    仿佛知道他给不出答案般,方寸心霍地起身,朝外头走去。


    “等等。”他却叫住了她,“你手中的证据,准备怎么用?”


    “卖了。”她轻飘飘回了声。


    叶玄雪大诧,昨晚到现在,也就过了小半个清晨而已。


    “何时?卖给何人?”


    “刚刚,卖给卓师兄了。五十亿。放心,会给你和小五平分的!”方寸心回头笑嘻嘻道。


    叶玄雪眉头顿时紧蹙成川,伸手拉住她:“这么要紧的东西,你说卖就卖?况且事情还没查清楚,倘若卓青让亦别有居心,又当如何?”


    “独乐乐不如众乐乐,我势单力薄无法抗衡,不如就把这滩水搅得再浑浊些,才叫热闹。”方寸心缓缓覆上他的手,笑道,“再说,你昨晚不也去找你师尊了?只许你放消息,不许我卖证据吗?”


    “我没和师尊说天海楼的事。”叶玄雪解释道,“我只是……”


    “你只是去试探你师尊?其实你也怀疑你师尊?”方寸心目光灼灼道,“我很好奇,你为何会怀疑她?”


    叶玄雪陷入了沉默。


    方寸心也没逼他非要给个答案不可,只是仿若玩笑地拍拍他的肩,转身便要离去。


    “方寸心。”他却再度拉住她,擎出三枚手指粗细的冰锥送到她面前,“收好。”


    “这是……”方寸心不解。


    若她没记错,这三枚冰锥是昨夜秘探天海楼时在冰宫内发现的,用来修筑冰宫的冰晶。他什么时候削了一块带走,又把它炼成冰锥?看来这东西大有来历。


    “无量海的万年冰晶,可以短暂克制异兽的凶性。”叶玄雪将三枚冰锥按入她掌中,再次郑重道,“收好了。”


    ————


    五十亿的上品灵石,卓青让在当天傍晚全部备妥。


    “动作好快!不愧是你。”方寸心看着他递过来的,存有五十亿上品灵石的玉符,满脸堆笑。


    “不敢不快。怕你见钱眼开,卖给别人。”卓青让笑了。


    方寸心擎起拓印出证据的玉牌:“不需要先过目?”


    “不用。”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卓青让用玉符替换了玉牌。


    然后方寸心一翻手,又将玉符按在卓青让手中,他不解地挑眉。


    “帮我换十五亿的翠晶,要纯度最好的,送到天骸墟。”她道。


    卓青让大为诧异:“你换这么大量的翠晶做什么?”


    价值十五亿的翠晶,赶上一个大城池一年的灵气储备量。


    “这就不劳卓师兄操心了。”方寸心笑笑。


    第143章 杀了她 “去吧,杀了她。”……


    一整天都无事发生, 格外平静。可越是无事发生,越让人觉得风雨欲来。


    夜深露重时,天海舰的修行才总算结束, 众弟子散往聚鹿苑休息,方寸心亦不例外。可行到聚鹿苑时, 她却在自己寝室的门前驻足, 下意识朝旁边望去。


    前些天总是想方设法阻止她回屋的叶玄雪,今天一句话也没说,甚至也没回他在聚鹿苑的房间。


    思及此,她又想起那三枚冰锥, 心中略有所动,打算回屋后传音予他, 可她脚还没迈进屋中, 便被人拦住。


    “西临神君请你去见她,跟我走一趟吧。”苏断水从后走来,打断了她的沉思。


    方寸心叹口气,转身点点头——毫无意外召见, 只是比想像中来得快了些。卓青让的动作就是迅速,他已经失踪了大半日,显然是去处理他们的交易。她交给他的那份证据, 应该已经引起轰动,只是不知他到底都传达给了哪些人。


    但很快,她就知道了。


    “方寸心, 你身为雷曦弟子,为何将如此重要的证据交给外人?”萧西临坐在法座上,微勾眼角,喜怒不明地看着被苏断水带进殿内的方寸心。


    “神君说的可是我卖给卓师兄的消息?”方寸心不以为意道, “我想那与我们雷曦宗并无干系。再者论,我虽是雷曦弟子,但修行也需要用钱,宗规并未规定弟子不能买卖交易赚取灵石吧?”


    她说得一派轻松,仿佛不知道白日扔出来的东西,是个足以在五宗内掀起惊涛骇浪的重大杀器。


    萧西临笑出声来,银铃一般:“巧舌如簧。”


    也不知是褒还是贬。


    “你为何交给青让?”她又问道。


    “卓师兄有钱啊,换个人谁能在一天内凑足五十亿灵石给我?”方寸心毫不犹豫地开口,又在萧西临洞察的目光下续道,“当然了,还有一重要原因。卓师兄一个人,代表了卓家、雷曦与沉渊三方,有足够的实力与对方抗衡。”


    人越多,这场戏越热闹,她才越能借这场错综复杂的大戏看清某些被遮掩的东西。


    “我们当然有能力解决这件事,但你却错失了一个大好机会。你本可凭此成为雷曦宗内门精锐,甚至能问鼎山主之位,亦可在五宗扬名立望,从此无人再敢小觑。这可和你那小打小闹的天骸墟主不一样,你不后悔?”萧西临又问道。


    “我不在乎。”方寸心无动于衷地摇了头。


    萧西临有些看不透她了。


    是她不知道那些身份地位代表着什么?还是她真的不屑拥有?


    “你那证据,可还有?我也出钱买。”萧西临道。


    方寸心抬了眉——卓青让没把证据交给雷曦宗?那是给了沉渊谷?


    不,不对,那不是他的风格。


    他应该只是向两宗透漏口风。


    卓家虽以雷曦为主,但卓青让却是个极有野心的男人,他并不愚忠,证据落到他的手中,他必会将它利用到极限。倘若这三方与姬灵夷皆无关系,以如今五宗关系,雷曦和沉渊二宗必会借题发挥向玄机阁发难,将玄机阁和裴敬川从高位拉下,以此巩固本宗地位。


    若她是卓青让,大抵会将证据据为己有,再以此号令召集雷曦和沉渊二宗,如此一来,他便可成为两宗之首,从中获得最大的利益,名望、权利、身份、地位……


    想通此节,方寸心笑了:“五十亿灵石,卖得的是独家消息,只此一份,我手里已经没有了。”


    萧西临也猜到这个结果,忽然间抚额长笑。


    “不过……”方寸心却将话题一转,“我还有一个消息,可以和神君交易。”


    笑声戛然而止。


    萧西临露出兴味之色:“说。”


    “九寰学院。有兴趣吗?”方寸心道。


    萧西临目光陡厉:“什么价码?”


    “不要灵石,我要你借我一百名雷曦弟子,且由苏师姐带队,按我意思行动。”方寸心开出条件。


    “九寰学院与天海楼之事有关?”萧西临指尖轻扣玉扶手,露出沉思之色。


    “暂时无可奉告,不过神君若是信我,这笔买卖一定不会让雷曦宗吃亏。到时候雷曦自可东山再起,重拾昔日威信。”方寸心站在殿下,微挑下颌,眼蓄精芒。


    今夜之对话原是萧西临为主,不知何时起,竟被她反客为主,好似她才是高高在上的那一个人。


    萧西临手上的动作猛地停下,忖道:“可断水还在参加天海舰的试炼竞选。”


    “不碍事,弟子听凭师门调遣。”苏断水已抱拳低头。


    “方寸心,你最好别同我耍什么心机……”萧西临这才盯着方寸心道。


    虽然是威胁,但方寸心知道,今晚这交易,成了。


    ————


    从萧西临那里出来,方寸心并没着急回聚鹿苑。


    坐在天劫背上,她打开了传音器。


    “嗯?”那头传来熟悉的声音,男人的嗓音在传音器里格外清澈动听,“找我?”


    叶玄雪有些诧异,方寸心很少主动找过他。


    “师兄可有空闲?”方寸心心情不错,声音里都透着笑。


    “何事?”叶玄雪并没直接回答她的问题。


    “消息卖了五十亿,卓师兄已经把灵石给我了。你我各分十五亿,余下的二十亿都给小五,毕竟他比我们潜伏时间更长,受的危险更大,你觉得如何?”方寸心道。


    叶玄雪对钱没什么兴趣,只淡道:“随你。”


    “那我把你那份给你送过去,你人在哪里?”方寸心便又问他。


    传音器那头沉默下来。


    “师兄?”方寸心催了他一声。


    “不用了,我那份灵石你收着就行。”叶玄雪回道,“不必来寻我,我……”


    言语未尽,他的声音突然消失,传音器里响起一声尖锐刺耳的鸣啸后,彻底断开。


    方寸心的手抚过耳垂上的传音器,一股不祥的预感在心头蔓延开来。


    ————


    小五已经离开,太苍林中只有叶玄雪一人。


    如同以往的每一天那般,他独自坐在法座上。耳畔响起的声音,让他心中充满挣扎。


    他的理智在警告他,他现在不适合再与方寸心单独相处了,靠她越近,她就越危险,让她留在人多的聚鹿苑反而是最安全的。


    可内心却有另一个原因在撕扯他的理智。


    见一面吧,就一面,不会有什么影响的。


    那声音就像魔鬼的诱惑。


    叶玄雪猛地攥了下拳,将这些杂念赶跑,拒绝了方寸心见面的邀请。


    然而话未说完,整个太苍林便陷入一股可怕的威压之中,传音器也陡然间黯淡,声音全无。


    有人侵入太苍林。


    叶玄雪心中顿惊。


    以太苍林的防御禁制,以他的境界修为,这个人竟能如入无人之境般降临此地,他的实力难以相像。


    阴冷潮湿的气息从他后背传来,像粘着皮肤般让他生出一股难以言喻的厌恶作呕感。


    这气息他似曾相识。


    金犀山深处的洞穴里,就曾经弥漫过相同的气息。


    一瞬间,叶玄雪知道来者何人。


    他想转身,然而身体却仿佛被冻结一般,四肢不再属于他。他无法动弹,也没办法施展所有神通,连声音都再难发出。


    一声长长的叹息响起。


    “你这来自小界的元神,竟然让凶壤耗费了五年时间都无法消化,甚至还压制了凶壤,反客为主。”不男不女的声音响起,听得人耳朵难受,“实力不简单。”


    叶玄雪连眼睛都无法闭合,只能怒张着直视前方。识海之内那个早已破碎的封印忽然间金光大炽,涌出无数蛛丝般的丝线缠绕住“他”的元神,将他往封印中拖拽。


    一只手从他颈后伸来,如同利爪般掐住他的咽喉,逼着他仰起头。


    “我养的孩子,你也敢霸占?”那个声音续道,“你只是它的食物而已,和那个方寸心一样!都是食物!”


    他续道,拔高的音调像弹断的弦,夹着几分疯癫,手上的力气也随之加重。


    窒息的痛苦来袭。


    叶玄雪艰难万分,体内那道无神正竭尽全力对抗封印的力量,而躯体里却同时涌出灼热难当的痛楚,仿佛有什么东西在他的躯体苏醒,正在啃噬他的血脉,碾压他的元神。


    肉身与元神双重痛苦着,叫他额间沁出汗珠。


    “没有它,你只是个死人!是我把你培养成五宗独一无二的大师兄叶玄雪,你就该为我所用。”那个声音忽然出现在叶玄雪耳边,“不要忤逆我,不要想着反抗,要像从前一样乖乖听话。”


    骤然低沉的声音让人毛骨怵然,又如附骨之蛆,让人难以甩开。


    “去把你的另一个食物带到这里来,吃了她。”那声音呢喃般续道,“这两人都是我替你寻的食物,吃了他们,大补。”


    叶玄雪额间沁出的汗珠越来越多,他的身体开始微微颤抖,仿佛身体内在做着剧烈的抗击,想要挣脱束缚。


    不期然间,他的头皮传来剧痛。


    那人狠狠攥住他的发髻,用力向上提起。


    “别枉费心机挣扎。我知道你和方寸心来自同一小界,今晚就成全你们,让你们死了也做对鬼鸳鸯。”声音蓦地转厉,杀意瞬间弥漫。


    叶玄雪被他拽着发髻提起,像极对方手中一具偶人。


    可忽然间,一道微乎其微的针扎般的痛楚在后颈处浮起,转瞬消失。


    裴君岳的元神被彻底缠在封印之间,如同一颗雪白蚕茧。


    所有的感知随之消失,只剩下无边黑暗与悲哀。


    叶玄雪的身体不再颤动,清澈干净的瞳眸内浮起阴翳,神情木然地任由身后的人摆弄。


    “去吧,杀了她。”


    第144章 裴君岳 这世间,从无叶玄雪。


    一轮蛾眉残月穿行在树梢之间, 山间夜寒,草木结霜,寒意萧瑟刺骨, 冷风肆虐,掀动衣袂纷飞如蝶。


    五宗弟子们都已归来, 三五成群地结伴回屋, 聚鹿苑外很快就冷清下来,只剩远处碑石下落单的身影。碑石巨大的影子将他瘦削的身形衬得有些单薄,他站在料峭寒风间,等一场不请自来的相遇。


    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些弟子如同幼兽归巢, 谢修离要等的人却始终没有出现,他渐渐有些烦躁, 血液中涌起一股说不上来的戾气, 猜测着今夜方寸心是不是又去了太苍林?


    元莱城和太微宗的调查都已经有了新眉目,两份卷宗送到他的手上,越发印证他的猜测,只是尚缺最直接的证据。他应该把这些全部交给方寸心的, 可如今说与不说皆在他一念之间。


    心烦意乱之间,他瞧见远空飞落一道熟悉身影。


    “谢修离?”方寸心看着碑石影子里朝自己掠来的人影,戒备心稍减。


    自上次在太苍林外将话说绝之后, 谢修离已经许久没在她面前出现过,今日再见他眉间郁色似乎又重了几分。


    谢修离这人,从前在默石城时便心思细腻, 成为谢家家主之后,便化作沉重心思,他学不会放下,只能一遍又一遍在脑中心底反反复复地琢磨。


    时间不能减轻他的痛苦, 只会不断加重他的心思,除非彻底的遗忘。


    感受到她的冷漠,谢修离眼底的热切被浇熄,他小心翼翼在她面前站定,局促地开口:“我……是来和你道别的。”


    “要回太微还是元莱?”方寸心见他这般神色,忽觉自己今晚态度有些过分,便放柔目光。


    许是刚刚与叶玄雪突然中断的联系,让她绷紧心弦,看什么都带着戒备之意。


    “太微。”谢修离回道,“我只是跟随师父前来见见世面的,已经玄机阁留了多日,也该回了。”


    方寸心微微点头,神色不改,只道:“太微适合你,回去后多保重。”


    “你也一样。”谢修离挤出一个微笑,“我……我……”


    他连道了两个“我”,却说不出下文,却见三步之遥的方寸心猛然间变了脸色。


    一股锥心之疼猝然间在胸口浮现,心如擂鼓般响起,让方寸心不自觉捂紧衣襟微弯身体,眉头紧蹙——同思契发作了。


    这道同思契已经结了百余载,但这样强烈的感应信号,除了四年前同思契消失之时发作过一次,她便再没感受过。


    “你怎么了?”谢修离一步跨过二人间的距离,冲到她身边扶住她。


    和四年前一样,那阵锥心之意转眼平息,随之而来的是无尽空洞,同思契再度消失。她的眼神有片刻失焦,手指紧紧攥住谢修离的手掌。


    叶玄雪出事了。


    “我没事。”方寸心直起身体,很快又松开自己的手指,深吸口气,竭力平静着翻涌的情绪,“夜深了,你快回吧。”


    “你不像是没事的样子,太微有许多医修,不如请他们替你瞧瞧。”谢修离见她神色不对,急道。


    “都说了我没事,你快点离开这里。”方寸心已是声色俱厉,她边说边伸手,如同从前那样不动声色地将谢修离划自己身后,她则望向正前方。


    寒风送来微弱的气息变化,久经战场所培养出的对危险的本能反应,让她嗅出四周突如其来的可怕杀气。暗夜之中一双噬血的眸子,正牢牢锁定了她。


    紧随而来的,是聚鹿苑外空间的变化。


    庞大的空间结界正在凝结,这个地方将被切割成一处与外界隔绝的战场。


    “可……”谢修离还想再说什么。


    “快点走!”方寸心却只抛下三个字,便飞身而起,迎向她正前方出现的一道人影。


    叶玄雪从影子中走出,半垂的脸庞,眼眸与神情全都藏在黑暗之中,只有雪白的衣裳不沾半点尘埃,一如既往的超凡脱俗。


    谢修离来不及多说半个字,只看到方寸心飞向叶玄雪,二人一并消失在自己眼前。


    连多说半刻话的机会,都没留给他。


    ————


    四周的空间结界很快将她彻底包裹,但凡她慢上半步,就连谢修离都跟着她一起陷入结界。随之而来的是铺天盖地的浓黑,仿佛涌动的土壤,将她和叶玄雪单独地隔绝在完全封闭的空间中。


    不,这是不是结界。


    这是比结界更加恐怖的,源自强修亦或强兽的修为领域。


    凶悍邪恶的气息充斥着这个逼仄的空间,对面的人只是静静站着,可他身上释放出的杀戮与吞噬的欲/望,已然摒弃了人类正常的情绪,紧紧锁定方寸心。


    她已经沦为对方的猎物。


    到九寰五年,只有这一刻,方寸心真切地感受到了死亡的威胁。


    她身上青光陡绽,傀儡人躯体内的防御玄武盾不假思索地开启,右手一攥,雷骨剑已紧握掌中,紫光缠绕的剑锋倾泄出浩浩仙威。


    对面的人白衣轻晃,瞬间在她眼前失去身影,他的气息也融入这四周翻涌的诡谲邪恶中,完全无法被捕捉。


    方寸心跃到半空,雷骨剑绕着自己身周划下一道圆,数道浅紫的电光以她为中心落下,形成了紫雷圈。滋拉滋拉的刺耳声响起,雷电的神威带着毁灭般的震慑力,试图驱散这里的黑暗。然而一道身影却闯进雷圈之中,闪现在方寸心身后,手作冰刃朝着她的背心刺去。


    察觉到后背生凉,但还是晚了半点,方寸心只来得及堪堪避过他的杀招,他的冰刃划过她的右臂。


    只一击,玄武盾全碎。


    方寸心回身,飞退到雷圈之外,扬起雷骨剑。


    紫雷瞬间收拢成一道粗电,向叶玄雪垂落。叶玄雪白衣之上已现被雷击的焦黑,皮肉翻涌的伤口几可见骨,他却似乎不知痛苦般神色未变,电光将他的脸庞照得清晰,原本清澈的双眸已不见瞳孔,只剩一片阴翳。他周身一震,结霜成盾,抵住落下的紫雷,他则化作白色鬼魅。


    紫雷炸得雪霜粉碎,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叶玄雪也突然出现在方寸心身后,右手化作冰剑刺进她的左肩,左手操纵着无数冰刃笼罩方寸心,像个巨大的绞肉机,仿佛要将她绞成肉泥。


    好快的速度,好强的力量。


    两记杀招结束,傀儡分/身的方寸心已经发现两人之间悬殊的实力差距。面对天裂战场最强的异兽,她一分一毫的胜算都没有。


    哪怕这只异兽还不是完全体。


    领域之内,传送传音法宝全部失效,她亦逃不得。


    方寸心顶着剑入左肩的剧疼,抬起左手对着叶玄雪的门面射出两道火灵矢。刹那间,火光印红他苍白无色的脸庞,她趁他退后之际横剑扫过,炽电成网顿将周身冰刃撞碎。


    一片交纵的刺眼光芒中,倏地窜出无数黑色触须,缠向方寸心。触须的顶端在攻到方寸心面前时绽开,露出细密尖齿与布满毒液的口器。方寸心速退十步,挥剑而下。电光所过之处,触须被斩断,落地之时却融入黑暗之中,紧随而来是四周黑暗里越来越多的触须。


    刺眼的光芒消退,叶玄雪已飞身半空,后背飞出无数道触须与四周黑暗连接,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自己的猎物。


    铺天盖地的黑暗中,他一身雪衣犹显突兀,这让他仿佛一尊被控制的傀儡。


    不,也许他的存在,本就只是傀儡。


    方寸心斩断逼近自己的触须,却斩不尽无处不在的触须,而半空中的叶玄雪却突然消失,进入了四周翻涌的黑暗中。


    白影再次出现时,已是方寸心身侧。他倒垂着身体落下,双手化出漫天冰刃,再次笼罩方寸心。


    “唔。”冰刃没入方寸心的后背,她咳出一口血,反手落剑,紫雷落下挡去冰刃,左手连射五道灵气矢。


    叶玄雪毫不躲避,他的手藏在冰刃之后化作一道巨蚺般的触须缠上她的身体,任由她那挠痒般的灵气矢没入自己伸出的触须中。


    方寸心瞬间感受到一股要将她骨骼缠成齑粉的恐怖力量,而以她的力量竟无法与之抗衡。


    当啷一声,雷骨剑落地,她的手臂再无法施力握剑。


    触须缠着她把她送到倒垂的他面前。


    两人一上一下,四目相对,画面诡异的像是地狱的场景。


    若是及时切断和分/身这缕神识的连结,她的本尊不会受到太大影响,然而……


    方寸心看了眼诡异至极的叶玄雪,心里浮起一丝犹豫,然而窒息感已让她眼前开始发黑,身体像要被他绞断。


    去或留?


    她咬了咬唇,任由血丝从唇瓣涌出,迅速做出决断。


    然而就在这个瞬间,触须的力道似乎出现了一丝微弱的减轻,方寸心蓦地睁开双眸,紧咬牙关用尽全力与缠在自己身上的触须对抗。


    绞紧的触须在她的对搞下竟缓缓松动,她的右手率先得到了活动的空间,只将五指一收,凌空执剑。


    雷骨剑嗡地一响,从地上飞来,斩在缠着她的触须之上。


    触须应声而断,方寸心落地,可叶玄雪却没有放过她,身影一闪,便贴到她身前,断腕处生出双手,猛地掐住她的脖颈。方寸心也不再躲避,似已料到他的攻击,在他掐住自己的瞬间,将早已紧握左手的最后一枚冰锥狠狠送进他的胸口。


    知道自己无法战胜凶壤后,她便已改变战术。三枚无量海万年玄冰所炼制的冰锥,前两枚都已被她替换灵矢,悄然送进他的体内,换来对方强悍力量的片刻松动,这最后一枚……希望管用。


    鲜血顿时喷涌而出,叶玄雪的动作却也随之停滞,像被冻结一般。


    方寸心艰难地掰松他的手指,从他掌中脱身,站在他面前,深喘了两口气平息着五内翻滚的痛楚,狠狠抹去自己唇瓣的血,凶神恶煞般朝叶玄雪吼道——


    “裴君岳,还不醒转?”


    “青墟之战未完,想杀我,就堂堂正正来!”


    带着元神之力的声音,闯入识海,化作一道厉箭,直透魂神。


    本已龟裂的封印裂纹之间,绽起金芒,被困在这具身体中的元神猛地一震,密缚的蚕茧燃起火焰。


    丝丝缕缕的元神禁锢,在这火焰之下,随着封印一起全部化为灰烬。


    他想起来了,他是裴君岳。


    这世间,从无叶玄雪。


    ————


    布满阴翳的双眸倏尔恢复清明,可清澈漂亮的瞳仁中流露出的,却不再是雪一样干净的神色。


    他伸手揽住力竭虚脱的方寸心,垂眸望向久违的仇人,目光晦明难辨。


    既看不出恨,也品不出爱。


    只一眼,就让方寸心认了出来。


    “你何时发现的?”他问方寸心。


    方寸心勾唇笑了,唇角脸庞有着擦拭后被晕开的干涸血色,脸颊上是道沁着血的划痕,一双眼却亮得出奇。


    “从你以木人之身,借我元神灵识前往天裂战场,随你查看异兽所布幻境起。”她声音不大,透着疲惫道,“幻境……要么是对手编织的陌生之境,要么是受困之人的记忆所化。叶玄雪怎么会看到天遗门的幻境?”


    那时的叶玄雪尚懵懂,想透过那个幻境发现自己和她之间古怪的联系,却成了最大的破绽。


    他沉默起来。


    原来那么早就被她发现了,而她却半点未露。


    “行了,先别叙旧。”方寸心又道,“我问你,你可否压制自己体内的异兽?我可不想变成它的食物。”


    他抬起手试了试。


    四周涌动的触须瞬间全部融回黑暗。


    “暂时可以。”他便道。


    “暂时?”方寸心眯了眼,在考虑要不然还是一刀把他捅死这个可能。


    “应该可以。”他好似看穿她的想法,立刻改口。


    “那我们……”她试探道。


    “先应付眼前情况。”他目光如炬,满面凝色。


    “你可见到那人?”她追问最关键的一环。


    他摇了摇头:“没有,他从没在我面前正面现身过。此人应该生性多疑,哪怕是下令让我杀你,也要让我将你尸体带回,让他确认过后再行喂食凶壤。”


    “那敢情好。”方寸心眼珠子一转,计上心来,“你就把我的‘尸体’带回去吧,咱们去会会这个人。”


    咱们?


    他看了她一眼。


    有多久没听到这个词了?又有多久没有见过她这样的目光了?


    他已记不清了。


    合力诛凶历炼的过往还历历在目,他们生死相随,本该是世间多少人羡慕的神仙眷侣,可如今却远隔天堑,不死无休。


    “他修为很高,凭你眼下实力毫无胜算,而我无法确定还会不会受制于他。”他直白道。


    “危险的事,我做得还少了?”方寸心对上他的眼,露出让他熟悉的亢奋目光,“我现在就想扒了他的皮,看看到底是谁。而且今晚,就是最好的机会。”


    卓青让那边今夜会有所行动,就让她借个东风吧。


    “好,那你自己小心。”他不再有疑议。


    方寸心点点头,闭上双眼,软软一倒,被他拦腰抱起,扮演起一具尸体。


    片刻后,她“诈尸”开口:“怎么称呼?”


    “叶玄雪。”他回答的毫无犹豫。


    在这一切了结前,他都将是叶玄雪。


    因为,裴君岳代表了一场和她之间无法逃避的厮杀。


    时机未到。


    第145章 旧爱 真是一场荒谬又可笑的执着。……


    厚重的乌云与夜色融为一体, 蛾眉残月彻底被遮掩,黑得愈发浓烈。缈云峰上几盏浮灯照不亮千重山影,浓雾遮掩了草木, 为那幢高耸的天海楼凭添诡谲。


    重重雾色夜影之间,几道人影仿如鬼魅, 无声无息地飘过, 借着夜雾的遮掩,暗伏在天海楼之外。


    破晓之际,正是万籁俱寂的混沌时刻。


    好安静,适合说些闲话来打破这股让人慌的安静。


    但方寸心现在是具“尸体”, 她不能开口,只能安分守己地被叶玄雪抱着。好在叶玄雪的速度很快, 几个纵跃飞掠之后, 便已到太苍林。


    两个人都有表演天赋,叶玄雪亦不例外。


    他直挺挺地抱着方寸心踏入太苍林,一袭白衣遍布焦痕,雪白的容颜上没有一丝微表情, 眸中只剩阴翳,一举一动都透着机械般的木然,周身遍布外露的异兽凶性, 抱着方寸心的动作毫无温柔可言。


    方寸心双臂无力垂落,头从他的臂弯间向后垂下,露出白皙的脖颈, 只要划上一刀,仿佛就会喷射出温热的血液。和叶玄雪一样,她的身上也遍布血痕,尤其胸口处绽开的一朵巨大血花, 几近染遍她的前襟,血还没停,顺着她的手臂、衣角滴滴答答地一路流进来,洒在太苍林的草地上。


    进了太苍林后,叶玄雪像献祭般,将怀中“尸体”平放到自己的法座上,他则退到法座一侧,站得笔直。


    血很快在法座上洇开。


    阴冷湿寒的气息浮现,黑色身影出现在叶玄雪的身后,几声怪笑响起,有人从他背后踏出,留给叶玄雪一个背影。


    这个人身上套了件厚重的斗篷,让他看上去魁梧高大,像只巨熊。他踱到离法座三步之遥处停下,静静打量起床上的方寸心。


    方寸心早已收起五感与所有灵识,这具身体只是傀儡,本就不是活物,只要对方不往傀儡内注入灵识探查,便不会发现端倪,若是注入灵识,她也能立刻发现他的身份。


    用一具傀儡分/身换元凶的身份,这交易也是划算的。


    这个人显然没有施展灵识的打算,他观察着座上尸体,确定感觉不到她的一切气息,不论是心跳还是呼吸亦或是修士的灵气,才点了下头缓缓转身,然而身体刚侧过三分,他便突然扬手。


    一柄长剑飞向“尸体”,只听得一声刺穿肋骨皮肉的声响,剑尖毫不留情地没入“尸体”的心口,补上致命一刀。


    叶玄雪一动不动地站着,右手的指头微不可察地抽搐了一下,到底没有动作。


    血腥味漫开,这人才收回长剑,满意地看着剑尖沾染的鲜血,确定方寸心死得透透了。


    那边随着长剑被抽出,“尸体”心口喷出一篷鲜血,随后鲜血汩汩流淌,从她的身上流到法座上,再从法座流到地面。


    “干得不错。”他走到阴影中,露出被兜帽半遮的脸,竟是个丑陋的面具。


    他们依旧无法窥得他的真面。


    “去吧,把她吃了。”森冷的声音给叶玄雪下达了最终命令。


    叶玄雪迈到法座前,背着这人,望向方寸心的目光隐约闪动。无数道黑色触须从他身上生出,缠到方寸心,将她往自己这边扯来。


    这人越发满意,喃喃道:“好孩子,待你吃了她,我再助你炼化,届时你的实力便可达到完全形态。那时我就能彻底统御五宗,让九寰灵源与所有宝物为我所用,创建一个全新的世界。这个世界太破旧了,已经无法再发展,他们不懂我没关系,我一个人也可以……”


    触须涌动着,方寸心已经被拉到叶玄雪身前。绷紧的弦似乎一触即发,这人的声音却被随身传音法宝猛烈的震动与跳动的急光所打断。


    他垂头祭起传音法宝,并没听音,只扫了眼上面传来的文字消息,周身的气息顿时沉凝。


    整个太苍林都随之陷入令人难安的沉默中,凛冽的杀气纵横成风,让竹林沙沙作响。片刻之后,他再度开口,不男不女的声音中充满不悦:“好好享受你的美食,别让我失望。”


    语毕,他一拂斗篷,身影消失在太苍林中。


    叶玄雪在原地直挺挺又站了一会,确定此人不会杀个回马枪后,才收回所有触须,扬手祭出数道符箓,在法座周围布下一道全新禁制后,才飞奔到法座前,掌现青光按在方寸心心房的伤口上。


    薄冰立刻覆盖在她伤口上,被血晕染成透明的红色。


    方寸心倏地睁眼,双眸怒瞪,眉头深蹙,牙关紧咬,两侧的手如同抽搐般绷起,双拳紧握到骨节泛白,身体绷得像弓弦。


    虽然是傀儡身体,但在分神幻形术之下,这具身体所能感受到的一切,与真实肉身一般无二。


    长剑穿心的痛楚,让她眼前一阵花白,身体的温度似乎在随着汩汩流出的血液而渐渐消失。


    即使有叶玄雪的法术,也已经无法让她的伤口愈合,只是止住了流淌不止的血。


    这具傀儡在经受凶壤的攻击与这一剑之后,已经无法再支撑她的分神幻形术。


    “你伤得很重,不宜再留在玄机阁了。”血止住后,叶玄雪立刻坐在法座边沿,将她扶起。


    “不问我看没看见元凶?”方寸心喘息着,平复心口的痛楚。


    “那你看见了吗?”他遂了她的愿,手依旧按在她的伤处,源源不绝地给她注入灵气。


    “没有。这老狐狸,脸上戴着面具,果然老奸巨滑。”方寸心咳了一声,唇中涌出鲜血。


    叶玄雪亦深深一呼吸,抬手狠狠拭去她唇间鲜血。


    “不过……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方寸心笑容里带着骨狠辣,“我知道他是谁了。”


    “你做了什么?”叶玄雪问她。


    “没什么,今夜天海楼前一场大戏,该到的都到了。”方寸心道,“我让小五埋伏在那里,刚才他通知我都有哪些人到场了。”


    二选一的答案,谁在天海楼外出现,谁又身在太苍林,已一目了然。


    她动了动嘴皮子,吐出一个名字,便敏锐地察觉叶玄雪情绪微妙的变化。


    “真把自己当叶玄雪了?”她好奇地望着他,“你不疼吗?”


    说话的时候,她微抬下巴,回头看叶玄雪,反手抚上他的颈间。


    一个被洞穿了心脏的人,问他疼不疼?这个问题过于荒谬了,可叶玄雪与她对视时,却立刻便明白,她在问什么。


    “肉身被异兽啃噬撕扯,嚼得粉碎,不疼吗?还不如青墟之上,被我一剑刺死呢。”她边说,边看到他眼底神色变化。


    被撕扯,被咀嚼,骨头被一寸一寸咬碎,血肉在尖齿之下模糊,腥浊的液体腐蚀着他的躯壳,从眼睛、鼻子、嘴巴涌入他的体内……他的元神足够强大,所以得以保存,但也正因如此强大的元神,他清晰地感知被活生生吞噬的痛苦。


    确实如她所言,还不如死在她剑下。


    恐惧漫上他的双眼,覆在她伤口的手猛地攥起,叶玄雪仿佛再次回到那一日。


    看到他紧绷的神色,方寸心便知,那痛极了。


    “放心,你没死,我怎么也不能先死。”叶玄雪吸气开口,眼中翻涌着血色。


    他和她之间有着血海深仇,不杀了她,他如何面对九泉之下的同门?


    恨意织成的杀气陡然降临,方寸心却笑了。


    云海一梦已经覆灭,她的仇已经报了,又在全新的九寰行走了五年,属于旧日的执念已烟消云散,但叶玄雪不同,他还身处无尽苦海难以回头。


    他的宗门因他而灭,他愧疚悔恨;他的仇人是他的心爱之人,他挣扎痛苦。


    每一次睁眼醒来,面对的都是未了的恨与难以割舍的爱。


    看到她的笑,他再难克制,一掌钳住她的喉咙,双眸满蓄杀意,怒道:“方寸心,你也在云海一梦百余载,你知道那其中有多少无辜之人,他们也唤你师姐,为你织衣捣药,你就没有一刻心软过?”


    这声迟来的质问,晚了五年。


    “无辜?难道我天遗门的人便死有余辜。”方寸心毫不在乎地盯着他,“别跟我说什么仙魔有别正邪不两立。赢的人,才有资格决定何为正统。过了这么多年,你所执念的仙魔之别全都不存在,难道还不明白,所谓仙魔正邪不过是抢占地盘争夺资源的战争借口。而你我,各为其主。”


    他们之间,与其说是报仇,不如说是两个国家,两个阵营间的厮杀争斗。


    叶玄雪急促地呼吸着,并不反驳她,只道:“是,所以我后悔了,我受到了报应。那你呢,你心中可曾有过一丝后悔?”


    “我不后悔。至于报应,罚我死后打入十八层地狱永不超生可好?当然前提是,我死!”她眼里闪着挑衅,笑里全是嘲讽,身上渐渐浮现疯狂之意,一如当年身着嫁衣之时,持剑站在他的对面。


    “是我错了,不该妄想你我之间,有放下的那一刻。”叶玄雪目光幽沉,满是挣扎痛苦。


    为了化解这段仇恨,他用尽全力却徒劳无功,甚至铸成大错。


    “放下?对,你们常说,冤冤相报何时了。那我问你,你现在就是当年的我,你为何不放下?不如与我化干戈为玉帛?”方寸心戏谑般反问他,“你做得到吗?”


    叶玄雪脑海中已然闪过无数记忆。


    是啊,如何放下?


    他做不到的事,又有何颜面强求于她?


    这番质问争执注定不会有结果,他不该在这个时候挑起一个明知是死局的无解话题。


    “做不到。我会报仇,但非此时。”叶玄雪定定地看着她,钳在她颈间的手也渐渐松去力道。


    他突然间的平静让先前的怒火与恨意仿佛被吞噬了一般,这让方寸心觉得自己有失冷静。


    他们的时间并不充裕,却浪费了一大堆口水争执这些毫无意义且无法改变的东西。


    再见旧爱,她的确有失分寸。


    谁叫眼前这人,是叶玄雪。


    不是裴君岳,是在这个全新的九寰仙界,她重新遇到,又再次动心的男人叶玄雪。


    原来由始至终,她心中所爱,不曾变过。


    真是一场荒谬又可笑的执着。


    “带我去天海楼前瞧瞧热闹。”方寸心有气无力道。


    争执远比斗法更伤神,还不如和他真刀真剑打一架。


    “你回天骸墟比较好。”叶玄雪冷道。


    “这身傀儡躯壳还能再撑一会,不差这一时三刻,走吧,咱们去揭了他那层皮。”方寸心道。


    叶玄雪不再多劝,沉默地起身,将浮霜明光化作一只雪凤,俯身抱着她飞上雪凤。


    不论过往如何,起码在这一刻,他们需要一致对外。


    ————


    天似乎有破晓的迹象,一缕朦胧的光亮笼罩在天地交界处。


    嘹亮的凤鸣划破寂寂长夜,雪白的凤凰从太苍林上飞出,朝着天海楼而去。


    看着相互倚坐在凤凰上的两人消失在天宇,藏身竹影间的谢修离方缓缓踱出,原本明亮温柔的眼眸沉寂得如同一潭死水。


    一缕血色丝线在他指间游绕,细细看之会发现,那血线是由一只又一只渺如尘埃的虫子汇成。


    他在竹下站了片刻,朝着二人所去的方向飞去。


    第146章 师妹之死 雷曦宗的小师妹死了,死在她……


    天光未现, 天海楼却已被照得亮如白昼。


    巨大的光轮浮现在缈云峰上空,无数道亮光没入缈云峰四周的地面,将整个山峰都包裹在光芒所成的囚牢中。弥漫的山雾被吹散, 埋伏暗中的修士们全都现身,身前法宝浮动, 满面冷意, 随时准备动手。


    孤零零地耸立的天海楼,像个穷途末路的人。


    这一场突如其来的围攻,对整个玄机阁而言,不啻惊滔骇浪。


    方寸心在接到卓青让传音时, 不得不佩服卓青让的果决和雷厉风行。即使早已猜到卓青让的计划,她也没料到他会在拿到证据不足一天的情况下, 就说服雷曦与沉渊合作, 绕过玄机阁合力围剿天海楼,又请来太微与无量海两宗宗主,在此见证,逼审姬灵夷。


    玄机阁被打了一个措手不及。


    “欲加之罪, 何患无辞!”姬灵夷浮身天海楼前,怒目冷颜质问围在天海楼前的众修,“这里是玄机阁!我宗好意邀请各宗弟子同修共掌天海舰, 尔等却借机生事,谋我玄机天海?”


    在她身前,站着一排最早闻讯而来的玄机阁弟子, 正祭起法宝严阵以待,与眼前这些白天还嬉笑怒骂共同历练的修士们对峙着。


    “我既敢请众修前来,自然有确切证据!”卓青让独站人前,举起手中紧握的玉牌, “这是有姬楼主法印的秘密卷宗,记载了这百余年来天海楼暗中饲养异兽的详尽过程,请沉渊、太微与无量四宗宗主并雷曦西临神君同阅。”


    语毕,他扬手就将玉牌送往几个宗主处,被沉渊谷谷主海肃接到掌中,转头与身边的萧西临、寂承苍及司寇靖远一同审阅起来。


    “不可能!你从何处得来的?”姬灵夷清艳的脸庞上慌乱一闪而过,她咬紧牙佯装镇定质问道,心中已乱。


    当日方寸心三人虽然闯入冰宫案匣室,可能够让他们翻查的,只有案匣中的饲养记录,那些日常记录并无她的法印,诸如异兽名录数量及饲养方法等重要资料,才会盖上她的法印,全部封存在属于她个人的案匣中。


    个人案匣有元神禁制,不是本人根本无法开启,他们是如何取得的?


    莫非是诈供?


    她蹙了眉:“这是假的,你栽赃嫁祸我!”


    “是真的。”一声冷语夹着滔天仙威,出自无量海寂承苍。


    其他三人也已看完那玉牌中所拓出的信息,在短暂的惊愕过后,皆化作熊熊怒火,冷怒地望向姬灵夷。


    “姬楼主!你不妨解释一下这玉牌中的记录吧。”海肃踏出半步,喝问道。


    “要不还是等裴帅来了再说?这里毕竟是玄机阁,此又是玄机阁内务……”太微的司寇靖海倒是替姬灵夷说话,只是话未完便被人打断。


    “饲养异兽怎是一宗内务?”萧西临冷笑,“司寇靖远,你是给玄机阁做狗腿做惯了吧?”


    毫不留情面的嘲讽让司寇靖远一下子涨红了脸。


    天际的光芒却猛烈一闪,从外头被人劈出一道裂隙,身披青乌战甲的裴敬川手持焚天仙戟,驾墨焰神魇而来,手中仙戟横扫而过,荡开一股磅礴怒劲,将围在天海楼外的弟子全部震开,只剩几个宗主还站在原地巍然不动。


    “本座待尔等为上宾,尔等却为何趁夜围攻我天海重地?”沉雷般的声音响彻整个缈云峰,喝问向在场众修。


    “宗主!”姬灵夷目光一喜,遥望天际破空而来的人。


    她身前的弟子们也纷纷面露喜色,像看到了救星。


    随着裴敬川的到来,无数玄机阁弟子亦冲上缈云峰,拦在天海楼前,与其他几宗弟子对峙。


    “裴帅来得刚好。”萧西临扬声道。“那就请你来解释一下,贵宗弟子饲养异兽之事。”


    说话间,她将那枚证据玉牌扔向半空中的裴敬川。


    裴敬川信手接下,并没急着查看,而是冷冷望向姬灵夷。久经沙场执掌仙军的肃杀顷刻间释放,让人不寒而慄。


    “怎么回事?”他问向姬灵夷。


    “我不知道,是他们之中有人栽赃嫁祸于我!”姬灵夷咬定不认,“你们说我在玄机阁内饲养异兽,那异兽呢?异兽何在?”


    “看来姬楼主还是不肯承认。”卓青让毫不意外,又是一扬手,朝天空放了枚明亮的火镝。


    不远处的天空,同样升起一枚火镝与之呼应。


    看到火镝升空的方向,姬灵夷神情又是一变,那是另一架天海舰所处的位置。


    “据我所知,天海楼最初由裴帅的关门弟子唐梦归所建,他曾是你们玄机阁最有天赋的炼器师,后来却被人告发私饲异兽炼制邪器,因此被逐出宗门,后由告发他的人,也就是他的师妹姬灵夷姬楼主你接手。而唐梦归当年所炼制之物,并非邪器,而是异兽污血,一种可以代替灵气之物。”卓青让续道,“而你接手天海楼后,却并未停止这项研究,反而变本加厉,用活人喂养异兽,建起地下冰宫,以便能够炼制出更多的异兽污血。”


    他每说一句话,就引来四周修士的低声议论与震惊,其中也包括玄机阁的弟子。


    “荒谬至极!我既然亲手拆穿我师兄唐梦归的恶行,又怎会与他同流合污?”姬灵夷听到这个名字,彻底被激怒,“卓家小儿,你没有证据,莫血口喷人!”


    “别急,我当然有证据!天海舰所需灵气庞大,以贵宗……或者说合五宗的灵源,都只能勉强支撑,如此庞大的灵气需求,姬楼主却声称通过全新的灵网与五宗灵源相接,足以应对?”卓青让敛眉肃声道,“我大胆猜测,支撑天海舰运行的不是灵气,而是异兽污血!所以我派人潜入天海舰的灵气舱,果然发现……天海舰的灵气舱所连接的不是什么五宗灵源,追本溯源,我们追踪到天海舰灵核所连接的,是一个地底冰宫,位置就在你们玄机阁的剑冢深渊,那日雷曦方师妹所遇危险的地方!姬楼主若想自证清白,不如就带我们去这两处看一看?”


    他话音未全落,远空忽然又有一枚火镝升空,正是剑冢位置。


    姬灵夷的脸色瞬间惨白。


    如果说法印还可辩驳一二,那天海舰的秘密与冰宫的位置一旦被发现,便是铁证。


    ————


    “是你把唐梦归的事告诉卓青让的?”叶玄雪在方寸心耳畔低声问道。


    缈云峰外的半空中,悄然停着一只雪凤。方寸心舒坦在倚在叶玄雪怀中,正看热闹看得高兴。


    隔岸观虎斗的滋味太美好,她有种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痛快感觉。


    “嗯。”听到叶玄雪的问题,方寸心点点头,“卓师兄出手大方,我当然要送他一点小赠品。”


    老唐一直想澄清当年之事,但他知道他的仇人太强大,稍有不慎就会粉身碎骨,所以他不敢告诉方寸心实情,本欲让她先夺天海舰的持宝资格,再走下一步,却不曾想方寸心胆子那么大,竟私闯天海楼发现秘密。


    在窥破天海楼秘密外,方寸心就已经能够从老唐透露的只言片语中,拼凑出当年的情形了。老唐虽然利用天海楼秘密研究异兽,但他用来喂养异兽的只是死人,且数量并不大,初衷也是想要炼制出一款能够代替灵气的新灵源。他的师妹姬灵夷是个野心很大却极擅隐藏的人,利用老唐成功进入天海楼后,不惜出卖已然成为爱人的唐梦归,污蔑老唐以宗中弟子活体饲兽,从他手中夺走天海楼。


    可真正以弟子饲兽的,却另有其人。


    老唐走后,姬灵夷接手天海楼并将饲养异兽的规模扩大,正式成为那人手中棋子,


    而唐梦归也是在离开玄机阁后,早中四处查访,才知道当年之事另有蹊跷,可他已经无法再回玄机阁,只能寄望于方寸心。


    “那天海舰呢?也是你发现后告诉卓青让的?”叶玄雪又问道。


    方寸心微转头,对着叶玄雪笑道,“那得多亏叶师兄,你那日把我们带到你的天海舰上参观,讲解得那般详尽,我便想起了污血……叶师兄,你也是故意的吧?”


    叶玄雪微眯双眸,只用眼神回答她。


    都是聪明人,话不必说透,稍作点拨就能察觉其中端倪,就好比这一回,在接到方寸心的两个看似毫无关联的暗示后,聪明如卓青让,自然也能将其中关节打通,再以雷霆之势布局,打姬灵夷一个措手不及。


    而卓青让之所以冒着仓促起事的风险,也要如此快速布局,也正是因为担心方寸心打草惊蛇后,姬灵夷已在想方设法销毁证据。


    事实上,冰宫那边由苏断水带人前往,传回的消息是,全殿大部分异兽都已转移到未知之地,他们还是稍稍晚了一步。


    “我聪明吗?”简单解释了几句,方寸心仰头问他。


    她的眼睛亮得如同星月,盛着满满的得意,如同昔年那般,等他一句夸奖,她就会心满意足地倚在他怀中,高兴半天。


    但这次,叶玄雪沉默无声。


    她的聪明,早已无需他的夸奖来证明。


    那厢传来一声震怒,裴敬川满目痛心怒杀,手执长戟直指姬灵夷。


    “姬灵夷,他说的可是事实?”


    姬灵夷面色苍白,满目仓惶地望向高高在上的裴敬川,唇瓣嗫嚅着,想说什么却没有说出口。


    可回应她的,却只有裴敬川挥落的冰冷戟光。


    那道戟光带着万夫莫挡的气势,转眼间就到姬灵夷面前,电光火石间,一道身影纵身而起,挥出道冰冽的剑光。


    只闻一声轰鸣,戟光与剑光撞上,在半空中炸开刺眼炽光,庞大的力量四下荡开,化作一道狂风刮过。


    “寂宗主这是何意?”裴敬川冷冷看着浮身半空的寂承苍,再无先前热络。


    “我想问裴帅是何意?”寂承苍面无表情回答道。


    九寰第一修的仙威,浩瀚如苍穹,压制了裴敬川的杀气。


    “姬灵夷乃是玄机弟子,她在玄机阁犯此重罪,本座自要将她擒回细审,待得一切水落石出,自会向各位交代。”裴敬川沉声道。


    “不行,这已经不是玄机阁一宗之事。事关九寰与五宗安危,我们今日就要一个答案。”寂承苍毫不退让道。


    天不知何时已经全亮,两厢对峙,引得阴云压顶,庞大的仙威化作肆虐的狂风,将缈云峰四周的云雾吹得不断变化。


    方寸心看得津津有味,心情大好。


    终于不必再像前几次那样,由她亲自出马了。


    终于,她也可以低调一次!


    不期然间,身后的男人发出声闷哼,吸引了方寸心的注意力。


    “你怎么了?”她并没立刻回头。


    “方寸心,我……不太对劲。”叶玄雪眉头已然紧蹙,他的身体里正渐渐浮起一股陌生的戾气。


    那股戾气长驱直入,瞬间侵占他的血脉心神,原本被他元神压制的凶壤变得蠢蠢欲动。


    是玄冰的效力结束了?


    可即使玄冰的效力结束,以他的元神也足以压制凶壤才对。


    方寸心闻声转头,发现他已面颊泛红,额际生汗,仿佛在忍受着什么,她立刻坐直身体,刚要说什么,却倏地被他攥住手。


    “离开这里,快点。我控制不住凶壤了……”叶玄雪的声音变得嘶哑粗糙,带着一丝急躁不安,不复冷静。


    方寸心的笑容消失,目光扫过他的脸庞,最后落在他的手上。


    他雪白的手背上,爬满了一道道红色丝线,丝线蔓延入袖,已然顺着他的脖子爬向他的脸庞,他的眼睛也变得赤红一片,露出可怕的凶光。


    妖树血萤?!


    方寸心一眼认出此物,顿时震愕无比,目光放眼四野,终在二人身后,看到了隐于云雾间的谢修离。


    他站得远远的,手中血萤丝线缠绕,神情冷漠地看着痛苦挣扎的叶玄雪。


    杀意已经盈满心房,他要杀光所有站在方寸心身边,进入方寸心眼中的男人。


    她的身畔,只能是他!


    千算万算,方寸心都没有算到,谢修离会对叶玄雪出手。


    他们都清楚,若在这里让凶壤出现,那么今日这场声势浩大的讨伐,就会变成一场针对叶玄雪的灾难。


    然而还没等她说什么,叶玄雪已经一掌将她震出雪凤,随即发出一声震彻四野的疯狂怒吼,只剩一双赤红眼眸,痛苦地望向方寸心,希望她离开。


    天海楼前对峙的双方都被这声兽吼吓了一跳,纷纷转头,而后骇然发现缈云峰外的半空中,无数黑色触须正从那道熟悉的雪白身影上铺天盖地涌出,一股可怕的气息瞬间弥漫。


    “玄雪……”寂承苍震惊无比地看着已不复人形的叶玄雪。


    裴敬川也已经从天海楼前飞出,亦是满面错愕震惊。


    整个缈踪峰,五宗强修与弟子全都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震骇到。


    只有谢修离从远处飞到方寸心身边,目光疯执地盯着她,却扬声道了句:“各位仙尊师友,叶玄雪师兄早已不是人了,他是异兽的宿体!”


    “寸心,他不是人,配不上你。”语毕,他又对方寸心笑了。


    这个笑有些扭曲,连目光都随之变得邪恶,不复昔日单纯。


    “我!早!就!知!晓!”方寸心怒极,一字一字吐出,伸手揪紧谢修离的衣襟,“收了血萤!”


    她的回答却换来谢修离愈发疯狂地笑声,他眼角俱是猩红血丝,心中痛极。


    “收不回来!”他摇了头。


    方寸心眼角余光已经瞥到缈云峰上的人朝着叶玄雪飞去,凶壤已经彻底失控,她不作多想,震开谢修离,朝着叶玄雪飞身而去。


    谢修离察觉到她的打算,神情骤变,伸手想要阻止她却已然不及,眼睁睁看她飞入异兽的攻击范围。


    漫天狂舞的触须,每一根都带着庞大神威,天际滚滚黑云涌来,凶壤的领域大开,似要将这片天地吞噬,死亡的可怕阴影笼罩在缈云峰每个人的头上。


    方寸心艰难地穿过这些触须,朝着黑暗的中央飞去。


    既然她的元神之音能够唤回裴君岳的元神,也许……能再救他一次。


    虽然这个可能性已微乎其微,但她也要拼尽全力一试。不管是因为今日变故是因她而起,还是因为在她心中,始终不愿他死得那般痛苦。


    终究还是,心软了。


    然而,她的好运气似乎用尽。


    破败的傀儡躯壳根本无法抵御凶壤的攻击,残存的灵识也很难再施展神通,拼尽全力,她也只越过几重须浪。


    一根从他胸口钻出的尖锐刺须,带着毁灭般的力量,在众目睽睽之下贯穿了方寸心的胸膛。


    她止步在离他一射之地。


    早已洞穿的胸膛再度承受穿心之痛,方寸心挂在凶壤的触须之上,血从半空洒落。


    “寸心——”撕心裂肺的声音从谢修离口中发出。


    “方老师——”


    “小师妹——”


    ……


    无数的尖叫惊呼响起,方寸心已然无法再给回应。


    她目之所向,只有一双噬人的凶兽之眸,那其中残存着一丝痛苦,紧紧凝固在方寸心身上。


    她问过他的,痛吗?被异兽啃噬而亡还不如死在她的手上吧?


    那时他不知,被异兽噬咬而亡虽痛,比不上此刻眼睁睁看她被异兽夺命来得痛苦。


    一个是肉身之痛,一个是心神之痛,若一定要比较,心神之痛大抵远甚肉身之痛。


    明明……最想杀她的人,是他。


    方寸心的灵识缓缓消散,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模糊,意识彻底消失前,她只看到两道粗若儿臂的锁链一左一右,穿透了叶玄雪的琵琶骨,血将他的衣裳染透。


    阖上眼时,在她脑中闪过的却是一个笑话。


    说好的低调做人,怎么到了最后,又成了整场戏的高/潮?


    真是人算不如天算。


    这个问题无解,傀儡人在半空炸成齑粉。


    雷曦宗的小师妹,死在了缈云峰上。


    死在她心爱的叶师兄手中。


    第147章 出关 切大号。实力巅峰。


    三重石门紧闭的暗沉洞府里充斥着浅淡的紫光, 空气中萦绕着跳动不安的气息,仿佛有什么无形之物已经盈满整个洞府,随时会爆炸一般。


    法座上盘膝而坐的女修倏尔蹙起双眉, 眼皮动了动,紧闭的眼眸似要睁开, 然而最终还是归于平静, 只有唇角逸出一缕血色。


    一股庞大力量突然冲入洞府,从四面八方涌入她的体内。


    白皙的肌肤泛起红晕,经脉浮胀涌动,如同奔流不歇的汹涌江湖, 淡淡的紫光从她身体里绽起,越发明亮。


    雷灵窜动不安, 让匍匐睡在法座之下的火渊兽醒来。


    惺忪睡眼渐渐变得戒备, 点心橘色晶冻般的身体陡然涨大,背上长出火焰长毛,像只炸毛的大橘犬,紧紧盯着座上的方寸心。


    得至火渊巨兽的力量, 已被她全部转为灵气,流入她的丹田。


    漫长的闭关已经到了最紧要的关头。


    缈云峰上最后一眼,是血染白衣, 叶玄雪被铁链贯穿琵琶骨,修为只怕已废。翻覆的情绪乱了心神,让她灵气暴冲, 经脉刺痛,陷入走火入魔的危险之中,所幸同思契并没传回强烈感应,他的性命当是无虞。


    活着, 就还有转寰余地。


    她飞快将所有杂念按下,再次专注于眼前闭关。外界如何,她已无法分神抽身。


    在天心诀的加持之下,暴冲的灵气逐渐恢复平静,缓慢地流转入丹田,再从丹田散入元神。这个过程十分缓慢,然而越是如此,越不能着急,她必需沉心静气来完成闭关的最后阶段。


    元神渐渐复苏,识海之中元婴浮现,始终差了一点。


    时间一点一滴流逝,也不知过了多少时间,洞府的第二道石门被人打开。


    那十五亿灵石所换取的翠晶,已经分批送到,正被傀儡人运进她洞府的外间,如同小山般堆满偌大厅堂。碧透的翠晶如同被大火燃烧的草地,成片成片的黯淡枯萎化作废石,被抽走的灵气化作一道道青光钻入最后一扇石门,最后笼罩了方寸心,似天降甘霖般。


    刹那间,至纯婴体从她元神中飞出,在她头顶转动,紫金两光大炽。


    此番闭关,远超她预期的结果。


    元婴彻底苏醒,不仅旧伤痊愈,她的修为甚至有了小突破。


    元婴臻至圆满,离化神仅一步之遥。


    紧闭的眼睛缓缓睁开,灿若星辰的眼眸中,积蓄烈焰雷威。


    ————


    今日是地渊风暴肆虐天骸墟的日子,废墟被一片炽亮的光芒笼罩,陷入死亡的宁静中,而天骸墟日冕令的争霸战已进入高/潮,擂台赛事暴满,随时随地响起的喝彩声几乎掀翻场馆的屋顶。


    自从直达传送区域的通道修筑完成后,天骸墟就安全了许多,修士也能安心地留在天骸墟中里,不必总担心地渊风暴造成的危险。


    然而就在所有修士都躲在天骸墟里,继续醉生梦死时,整个天骸墟突然间无声震动起来。场馆外炽亮的白光也随之闪动,死一般宁静的废墟卷起猛烈风沙,重重地撞上天骸墟全新的场馆外壁,发出隆隆声响。


    在这不见日月天光的地底深处,仿佛蒙尘的天空突然间扫清了阴霾,呈现出它原有的深邃的黑,在地平线的炽光照耀下,如同无边无际的黑色宝石。


    渐渐的,越来越多的修士发现了外界异象,场馆里的喧嚣渐止,全都惴惴不安地望向外界。


    没人想再领略一次地渊风暴的威力。


    然而还没等他们猜出原因,却见一道紫金双色雷从天际落下,无砸在了炽亮的光芒上。


    刹那间,光芒大作,刺疼所有人的眼。


    天地随之震颤。


    紧接着,一道又一道双色异雷从天上如同雨般落下,在天骸墟的四周形成雷圈,与地渊风暴的光芒做着无声对抗。


    炽亮的白光竟不敌这阵异色雷,疾速朝地渊处退去。


    所有修士看傻了眼,从来没有法宝能够击退地渊风暴,天骸墟这是又炼制出了新的法宝?


    可天骸墟的长老和修士们,却也震愕地盯着外界异象,对这突然降临的神雷一无所知。甚至在此之前,他们还陷入低迷。


    关于天骸墟主的流言已然传入天骸墟,墟主的身份不再是秘密,雷曦宗的小师妹,默石城的疯拳方寸心,就是他们新任的墟主,然而伴随这个消息而来的,还是墟主陨落于玄机阁缈云峰的消息。


    若非副墟主卓青放及时赶回稳定军心,只怕天骸墟已经陷入群龙失首的恐慌中。


    “五哥,外头什么情况……”疯拳道人跟着卓青放站在天骸墟的最高处,看着外界小心翼翼问道。


    他们对小五的称呼,也由最初的“老大”改成五哥。


    “这像是有人修为突破境界时的天地异象。”小五平静道。


    他虽然年纪不大,但在族中时也曾听过老师教授修仙史,其中有些早已无法考究的仙史,听来总让兴奋,印象深刻。


    天地异象就是其中一种。


    只是在如今的九寰,境界突破时的天地异象早就成为史书上的古老传说,不复存在。


    普通人连听都没听过,更遑论见过,比如疯拳道人。


    但不管如何,小五固执地把这一切与幼时听过的传说相连接。十五亿灵石换来的翠晶,已经在他的督促下全部送到方寸心洞府中,想来是她即将出关。反正她总是出人意料,他已经见怪不怪了。


    “别大惊小怪了,去安抚一下他们。”小五镇定自若道。


    打发走疯拳道人后,他便返回自己洞府,小心翼翼捧起一件腰囊,掠向墟主洞府。


    明知她没死,可或许是缈云峰上那一幕太过惨烈,以至他到现在仍心有余悸。


    像做了个噩梦。


    ————


    沉重的石门开启,磅礴仙威汹涌而出,方寸心从内室缓缓走出,眉宇之间暗蓄雷霆威势,眼底暗芒涌动,凌厉如刃,浑身上下都透着逼人之势。


    就连与她相识已久的小五,都在看到她出现的那一刻停下步伐,远远地,带着几分难以自控的兴奋与仰慕,迷惑地打量着她——她的境界,似乎和他想像得不一样。


    “好久不见,想我了?”方寸心一开口,却仍是旧日漫不经心的戏谑。


    小五回过神来,英俊的脸庞瞬间恢复原来的高傲,两步迈到她身边,将手上的东西递还给她。


    那是她傀儡分/身的随身之腰囊,里面可装着她的雷骨剑、龙魂鞭、天劫等所有重要法宝,要是找不回来她得头疼好一阵子,幸好小五机敏,在傀儡人炸碎后,趁着缈云峰大乱之际,偷偷摸走了她遗落的腰囊,火速回天骸墟主持大局。


    就连那十五亿灵石的翠晶,都是傀儡死后,她传音给他,让他代为向卓青让讨要的。


    “幸好有你,多谢。”方寸心浅笑道。


    他帮她太多,一声“谢”不足以表达,可也只有这一声谢,才能回应他不求回应的友情。


    “你到底什么境界?”小五双手环胸问道。


    这个问题对其他修士而言是冒犯的试探,可对他们而言,却意味着毫无保留的信任。


    方寸心将腰囊认真绑到腰上,方道:“元婴大圆满。”


    “……”小五却如遇雷殛般惊呆。


    九寰公认的第一仙,无量海寂承苍,境界也只是元婴后期,为全九寰最有望冲击化神的存在,可方寸心开口就是元婴大圆满,他突然间就接触到了九寰境界的巅峰,这实在让他有些……不知所措。


    小五的心脏扑通扑通跳得没完,对于极度慕强的卓家人而言,没什么比这更让人兴奋的了。


    “和我说说现在的情况吧。”方寸心走到厅中的罗汉榻上坐下,问道。


    小五在她左手边的位置坐下,平静了一下心情,才组织好语言回答她:“乱,很乱。”


    从那日方寸心“身死”缈云峰至今已经过了足二十日,原本同气连枝的五宗分崩离析,彼此之间相互怀疑相互倾轧,早已失去从前的和睦团结,又或者这万载光阴流逝,五宗间所谓的休戚与共只是岌岌可危的假相,一点点的风波就足以将它捅破,暴露出宗门之间的权势争斗。


    没有仙魔,没有正邪,一样也有厮杀争斗。


    如今的五宗,已经四分五裂。玄机阁因为姬灵夷的存在而陷入怀疑漩涡的中心,然而由于叶玄雪身上的凶壤现世,无量海也跟着被推到风口浪尖,成为五宗怀疑的对象,尤其是无量海的寂承苍,更是成为饲养异兽的元凶嫌疑。


    “毕竟当年是寂承苍从天裂战场上抱回叶玄雪的,凶壤会寄生在叶玄雪体内,她定有着不可推脱的干系,再加上姬灵夷用来饲养异兽的冰宫,所用之冰乃是无量海的万年冰晶,更加成为寂承苍和姬灵夷之间互相勾结的罪证。”小五缓缓说道。


    因为这重怀疑,导致现在在玄机阁和无量海势成水火,各执一辞,太微山一贯的保持中立,虽倾向于玄机阁,但也不敢轻易站队,沉渊阁则是在其中不断煽风点火,想要挑起玄机阁与无量海之间的争斗,以坐渔人之利,至于雷曦宗……由于方寸心的关系倒是一反常态的强势,隐约凌驾在太微、沉渊二宗之上。


    除此之外,因为宗门之间关系错综繁杂,哪怕宗门没有表达,各个宗门的强修也有自己的想法,让这滩浑水变得更加浑浊。


    而随之受到影响的是整个九寰各个城洲,不论是世家,还是各城洲势力,都因此陷入混乱,所谓牵一发而动全身,这应是数千年来,九寰最为动荡的一次危机。


    “不是寂承苍。”方寸心摆摆手,一口否定了元凶身份,面上露出意兴阑珊的神色,五宗的情况不必打听她也能猜到,她想听的不是这个,“他呢?”


    小五目露疑惑,可很快就反应过来:“你想问叶师兄?”


    方寸心微微点头,等待着他的回答。


    小五却沉默了。


    良久之后,他才用一种低沉的,带着惋惜的口吻道:“被囚禁在玄机阁的禁池中,修为已废。”


    曾经的五宗骄傲,被无数光环围绕的天之骄子,所有修士都梦寐以求想要成为的人,不论是外貌还是修为,还是为人处事,都无法挑出一丝一毫毛病的人,曾为九寰、为五宗、为仙军出生入死,诛杀无数异兽,守护了九寰一次又一次的人,被他的血亲裴敬川以破魂链穿透琵琶骨,牢牢地锁在禁池之中。


    他们深深恐惧着凶壤,却全然忘记作为五宗的大师兄,叶玄雪曾经为他们做过什么。


    方寸心的眼前仿佛出现他坐在草堂里毫无保留地教授着众人关于天海舰修行法门的模样,亦或在千山万峰之间尽职尽责地指点着五宗师弟师妹们修炼的身影……那只是他日常生活中最微不足道的一幕,却让方寸心有那么几个瞬间,把他当成自己真正的师兄。


    不是裴君岳,而是叶玄雪。


    她相信,于五宗的弟子而言,叶玄雪也该是那样的存在。


    “你想做什么?”在说完那句话后,小五便敏锐地察觉到方寸心身上所涌现的杀气。


    她并没掩饰这股气息,凌厉,强悍,让人不寒而栗。


    “我有很多事想做,但现在……”方寸心欲言又止。


    要做的事情太多,全都排着队,她正在思考自己先做哪一件。


    “难道你想救叶师兄?”小五瞪大双眸,被自己的猜测而惊到。


    “怎么?莫非你觉得我实力不够?”方寸心笑着反问他。


    小五瞬间沉默。


    如果是以前,他会觉得她在痴人说梦,但现在……


    元婴大圆满期,她拥有傲视全九寰的实力。


    方寸心既未点头亦未摇头,只是起身离开了洞府。


    玄机阁她肯定要去,但在去之前,她得先走一趟天骸墟的案匣房,为心中长久以来的疑惑求个答案。


    第148章 雾山狂客 “叶师兄,乖乖等我,别死。……


    不见天日的日晷城虽然没有严格的黑夜白昼之分, 但修士们多少还是会按照九寰的时辰作息。一天之中的清晨,是日晷城各大酒馆生意最冷清的时间,尤其是下三城那间开了五百年的古老酒馆。


    酒馆对面幽暗脏乱的伏尸巷依旧散发出难闻的气息, 吸食三尸丹的低修们随意瘫在下水道四周,涣散的目光在看到过往的修士, 又或者是偶尔窥见酒馆透明窗户后曼妙身影时, 才会变得贪婪。


    那是这间小酒馆的女老板。


    和无数个清晨一样,檀洛舟坐在柜台后,点燃手里的烟枪,深吸一口后闭上眼惬意地靠透明晶石所筑的窗户, 任由四周各色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雪白纤长的手,在柜台后的光芒下, 像玉石雕琢而成。


    门口的铃铛“叮当”一响, 有客人进门了,檀洛舟却连眼睛也懒得睁。


    这个时辰,谁那么不长眼睛进酒馆?


    叩叩两声,来人轻轻敲了下柜台桌面, 换来檀洛舟不悦的声音:“一杯酒一千灵石,先付钱后上酒。”


    “给你五千,陪我喝一杯?”


    寂静的酒馆里响起久违的清脆声音, 让檀洛舟霍地睁眼望去。


    酒馆略带迷离的光线中,方寸心斜倚着柜台,挑着眉冲她笑着。被唇脂勾勒得完美的晶莹嘴唇张成惊讶的形状, 檀洛舟上上下下打量了她几眼,才开口:“你怎么……”


    “看来我身死玄机的消息,已经传得人尽皆知了。”方寸心叹口气,佯作感慨道。


    “你说呢?”檀洛舟已经从惊讶中回神, “我这儿可是日晷城消息汇聚之地。”


    她说话间磕了下烟枪,又自嘲道:“不过现在看来,消息也没那么灵通。”


    方寸心盯着她手里的烟枪:“你是惊讶我没死,还是惊讶我突然间出现在你面前?”


    这个问题让檀洛舟目光一闪,她搁下手里烟枪,转身倒酒。这个时辰酒馆的伙计都下工休息了,只能由她亲自倒酒。


    “有差别吗?”她边倒酒边反问。


    “差别大了。前者是你觉得我死了,后者是你知道我没死。”方寸心拾起她的翡翠烟枪,放在手里把玩观察着。


    倒好的酒推到方寸心的面前,烟枪被檀洛舟轻轻抽回。


    方寸心举起酒杯,与她那杯轻轻一碰,仰头饮尽。


    一千下品灵石的酒,现在尝来辛辣浑浊,并不美味,但入口之后,却总叫人回忆起初到这间酒馆时的情景。


    “你这酒馆开了五百多年了?”方寸心问她。


    檀洛舟点点头:“五百七十六年。”


    “那你年纪挺大的。”方寸心笑了。


    檀洛舟柳眉一蹙,俏颜微沉,嗔道:“和女人提年龄,你多少有点冒昧了。”


    方寸心敲敲空杯,示意再给她倒一杯酒,嘴里只道:“你在这里敛财敛了快六百年,应该也赚得盆满钵满,怎么不往更好的地方去?守着这破酒馆有什么好玩的?”


    檀洛舟倒酒的手一顿,微掀眼皮看着她道:“破酒馆?”


    方寸心从她手中拿过酒,自己倒满一杯:“我失言,自罚一杯。”


    语毕她满饮了整杯酒,又亲自替檀洛舟倒满,颇有些反客为主的意思。


    “我不想去别的地方,这里有什么不好?安稳,自在,又可以见识各种各样的人。你可知道,有多少大人物都是从我这小酒馆里出去的,就连你到日晷城的第一站,不也是我这里?”她转动酒杯,媚眼如丝地看着旋转的酒液。


    “也对。来日晷城的大部分修士,都要通过那条又黑又脏又乱的巷子,到你这店里被你宰上第一笔。”方寸心边说边转过身,面向空荡荡的酒馆,“你守在这里,遇到新人,赚灵石的同时给予指引,百年如一日没有变过,从未踏出过这间酒馆,不想出去走走?”


    和缓的声音勾出檀洛舟眼底一缕迷茫。


    她就像被禁锢在这个酒馆的灵魂,无法离开。


    “你今天突然到我这里,不是专程来和我打哑谜的吧?”沉默了片刻,檀洛舟终于收起玩世不恭的笑,盯着她道。


    “倒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只是今天发现了一些颇有意思的巧合,便想寻你饮杯酒。”她拾杯又碰了下檀洛舟的酒杯,浅饮一口,噙着意味不明的笑道,“没想到我身边不少人,都是从你这小酒馆里出来的,唐梦归……你有印象吗?”


    来此之前,方寸心先去了天骸墟案匣房,她的修为已复,元神足以支撑她探查案匣。天骸墟的案匣架设在日晷城之下,她今日便通过天骸墟闯进了日晷城的案匣。日晷城的案匣内收录着日晷城所有登记在册的修档案,其中记载着他们的真实身份与进入日晷城后的轨迹。


    她此番专程查阅了自己苏醒后所遇到的每个人的记录,偏就如此凑巧,她到新九寰之后遇到的几个关键人物,他们的生活轨迹毫无相干,唯一重合的便是这间貌不起眼的小酒馆。


    作为初入日晷城的新人,他们都曾踏足过这间小酒馆。


    比如,唐梦归。


    “不记得了……”檀洛舟想了想,道,“我这酒馆每天进出的人那么多,我哪记得住他们的名字。”


    “唐梦归也是从你这小酒馆出来的人。当年他蒙冤被逐出师门,无处可去时进了日晷之城,第一步踏入的就是你这小酒馆。”方寸心微微一笑,“还有我身边那四个得力干将,记得吗?以疯拳为名的……”


    “这我倒是记得,名字取得那般响亮,想忘都难。”檀洛舟笑出清脆铃音。


    “他们和我在你这小酒馆相识,后来又在此与小五……就是疯拳少爷相识,再后来和小五一起成为我的左右手。”方寸心仿佛在说一件十分有趣的事,眼睛亮得像星辰,“你说巧不巧?世界真小。”


    兜兜转转间,他们竟然全部踏足过同一个地方。


    “这有什么可奇怪的?刚到日晷城的修士,到我这小酒馆打听消息的多了去,我开门做生意的,卖点消息给他们,也不足为奇。”檀洛舟抚着烟枪不以为意道。


    “是没什么奇怪。”方寸心耸耸肩。


    唐梦归是带她进入日晷城的人,他提前来过檀洛舟的酒馆很正常。


    这本就是一件不值得怀疑的微不足道的小事。


    直到她在案匣里看到了另一个名字。


    “那么雾山狂客呢?你说你这小酒馆出过不少大人物,那你不可能不记得这个大人物吧?”方寸心问道。


    辰光录排行第二,却没人见过他的真面目,已经在日晷城销声匿迹了五年的强修。


    檀洛舟脸的笑保持得有些僵硬,抚着烟枪的手一紧。


    “我刚刚发现他在外头的真名。”方寸心的身体探过柜台,凑到她耳畔,低声道,“他叫沈卿衣。”


    啪地一声,檀洛舟将烟枪用力扣在桌面上。


    “你知道吗,这烟枪我用了五百年,却从来没有品尝出烟丝的味道,是香是甜是辣是呛。”她缓缓开口,神情变得悠远,妩媚被沧桑取代,如同久经人世的老人,“刚才同你撒谎了。其实我想离开这里,但我走不了。我被禁锢在这里,见一个又一个修士,过着单调乏味的日子。”


    她边说边饮酒,可饮了两口,却又自嘲般问她:“这酒到底什么味道?”


    “只值一千下品灵石的味道。”方寸心道。


    檀洛舟再次倒酒,可酒瓶里的酒液却已倒空,她只好丢开手去:“很高兴有机会可以说两句真心话,不过可惜,你点的酒喝完了,我不能再继续陪你。你太聪明,比我想像得更快发现,所以这间酒馆也开到头了,下次见面应该不会在这里,祝你好运。”


    方寸心很干脆地放下手中酒杯:“也祝你好运,幻月。”


    语毕,她转身要走,却被叫住。


    “等等。”檀洛舟掌中托起一枚玉石,“最后一笔生意,一千万上品灵石,要不要?”


    “成交。”方寸心爽快付钱,从她掌中拿走玉石。


    一缕灵识注入玉石,她的脑中瞬间便浮起一幅舆图,只一眼她便认出,这是雷曦宗的舆图。


    她的雷曦宗补给中也有一份。


    然而不同之处在于,檀洛舟卖给她的这一幅,标注出了一个地方。


    轰——


    还没等她想明白这图上所注的位置,身后就传来一阵爆炸声。


    炽烈的火光冲天而起,庞大的爆炸力冲到她后背,一股青光绽起,轻而易举就将这股震荡力挡下。


    再回头时,这间开了五百年的小酒馆,尽化齑粉。


    ————


    玄机阁陷入全面戒严已经长达数十日,全宗上下都充斥着压抑的气息,本该早已离开玄机阁的五宗修士,而今还留在玄机阁迟迟不散,不安的阴云笼罩在所有人心头。


    那一日群修围攻天海楼,共审姬灵夷,却遇叶玄雪体内凶壤失控的情影,至今仍历历在目。


    庞大的凶兽撕裂叶玄雪的躯壳汹涌而出,黑云压境似要将整个玄机阁都吞噬,毁天灭地般的气息震慑了所有人,山川草木都在它的咆哮下瑟瑟发抖。曾经如日月星辰般的青年修士,被血色包裹,再也不复清明,翻涌如海浪的触须之间,雷曦宗的小师妹义无反顾地飞身冲向他,却被尖锐的触须洞穿胸膛,死在他的手上。


    那一刻,浑浊阴翳的目光似乎恢复片刻清明,叶玄雪用尽全力压制暴走失控的凶壤,在它造成更加可怕的后果前,给缈云峰上众修制服他的时间。


    由始至终,他都不曾反抗,只是定定地看着死在自己手中的人,任由裴敬川手中的破魂链毫不留情地穿透他的琵琶骨,那曾是天裂战场上对付异兽俘虏最残酷的法宝。


    从天而落的法阵牢笼将他囚禁,仿佛海啸般的剑雨落在凶壤和他的身体上,叶玄雪单膝跪在天地间,独对千军万马般的攻击,最终被那两根破魂链拖进了玄机阁的禁池之中。


    凶壤被迫蜇伏回他的体内,他死不掉,只在前胸后背留下两道可怕的血窟窿,禁池的蚀魂水顺着经脉游走他全身,没有修为抵御的肉身又痛又冷,经受着没有止境的折磨,像在地狱的磨盘里打转。被迫回归到这具躯壳的凶壤,却不再像从前那般沉睡,似乎血萤的刺激还没结束,又或者凶壤彻底苏醒,它的力量在他的四肢百骸里横冲直撞,仿佛要撕碎这具禁锢它的身体,重回自由。


    规整的发髻已散,混着血污泥浆凌乱地披爻脑后,雪白无垢的衣袍被鲜血浸透,再无半分昔日风华,他像只等待死亡解脱的困兽,尽管痛苦不堪却依然盘坐在禁池的污水中,保持着最后的体面。


    直到,胸口一点冰寒窜起,他紧闭的双眼才扯开一道细微的缝。


    那是浮光幻世,一片被他封在元神内,得以躲过五宗的耳目带入禁池,另一片则被他赠予方寸心。


    “叶师兄,乖乖等我,别死。”


    她的语气一如既往的玩世不恭,仿佛忘记了他们之间不死无休的仇恨。


    第149章 人傀 直到有一天,叶玄雪和裴君岳再也……


    她的声音通过浮光幻世, 响在他的脑中,仿佛沙漠里濒临绝境的人死前幻想的海市蜃楼。


    人死之前,总会被幻像安抚。


    人的心很奇怪, 炽热滚烫的爱与浓烈沸腾的恨,竟会矛盾地共存。他们的故事本该在青墟的厮杀中终结, 那一战他们都下了死手, 被各自心中的仇恨吞噬,同归于尽是他们之间最好的结局。


    然而再次睁眼,沸腾的恨被时间冷却,那些痛苦的过往变得支离破碎, 拼凑不出完整的从前,被懵懂的灵魂抛弃, 他成为另一个人, 带着叶玄雪的过往,在全新的九寰生活,然后再次遇见,再次沦陷。


    似乎不管经历几次, 他总会为同一个人沉沦。


    在仇恨彻底燃烧前,他的感情比他理智更早做出选择。


    不论是叶玄雪,还是裴君岳, 都受到过正统思想严格的教导,有些东西根植于心,诛邪惩恶拯救危急守世间安宁……所以他压制着凶壤, 任由五宗众修将自己囚禁在此。


    可是他也清楚,倘若那日死在凶壤手中的不是傀儡分/身,而是真正的她,那么他大抵不会在最后一刻恢复清明, 而是和她一起消亡在叶玄雪的体内,留给世人的只有凶壤和一场无法避免的屠戮。


    他们都该庆幸,她没死,他也没疯。


    可即便如此,那一幕始终盘桓在他脑中,迟迟未散,直到这一刻真正听到她的声音。


    他不想回应她的召唤,只是用尽全力,抬手轻轻按在胸口,去感受那一道悸动。


    外头却在此时传来一阵脚步声,由七重法阵所筑的牢笼被打开,有人缓缓踱到禁池边上。叶玄雪垂下手去,恢复原来模样,连眼皮都不再睁。


    那人在岸边站了片刻,踏水而行走到叶玄雪身边蹲下,伸手抬起他的脸,另一手捏着块绢帕擦拭起他脸上脏污。


    “不知你可否记得,在你小时候,我也如此为你洗过脸。”那人一边擦一边道,温和的语气慈爱的目光,一如从前。


    “我记得。”叶玄雪道,嘶哑的声音如同被石子碾过,“费铮死的那一次,你也替我擦过脸。”


    “想起来了?”他叹口气道,“我本不愿让你想起的,那时候你还太弱,我的法术也不成熟,压制不住饥饿的凶壤,让它跑出作乱,吃了你的好友费铮。”


    “它不止吃了费铮,还吃了不少玄机阁的弟子,所以宗门里对我的流言指控,并非凭空捏造。”叶玄雪闭着眼面无表情道。


    那人擦干净他的脸庞,沉默地盯着他,只道:“你生得真像阿云,如果真的是她的儿子,该多好?我会把我的衣钵传给你,让你成为真正的五宗第一人……”


    他感慨般低语,声音却又倏尔一扬:“可你不是!阿云的儿子在出生那一刻,就已经死了。我赶到的时候,他已经没了气息浑身冰冷地死在阿云怀中,你只是那孩子的尸体所造的人傀,用来禁锢当时被重创的凶壤,你连人都算不上!是我……是我费尽所有心力,在你体内刻下一道又一道符文,以凶壤之力为你之心,换你如同正常人那样成长,修行!可你仍旧不是人,你没有人的七情六欲,你所有的举止行为,都是我用符咒,一个字一个字刻成的规矩!”


    这世间,本就没有叶玄雪。


    他是裴敬川耗尽心血铸成的傀儡,凶壤为心,符咒为魂,没有感情,不知悲喜,只会一次又一次遵守裴敬川在他体内预设的规则,变成他人期待的样子,直到……


    裴君岳的出现。


    叶玄雪有了真正的人类魂神。


    那个魂神一开始被裴敬川封印在叶玄雪体内,准备用来喂养凶壤,然而他没想到的是,这个魂神拥有元婴的境界,凶壤无法消化,封印也在魂神的力量下一点一点溃败开裂。属于裴君岳的魂神外泄,侵入了这个本该毫无感情的傀儡。


    那般浓烈的爱恨,纵然是悲伤,也能深深震撼从未尝过七情六欲的傀儡。


    叶玄雪无法分清这些浓烈的情绪因何而生,却深陷其中,他隐瞒下这个本该成为食物的魂神外泄的消息,任由裴君岳一点一点占据他的内核。


    直到有一天,他再也无法将傀儡和裴君岳分开。


    叶玄雪所有的过往都被这具身体毫无保留地记录下来,而后化作记忆成为裴君岳全新的人生。而在这个漫长的过程中,叶玄雪像个乍然开窍的懵懂少年,一边寻找着裴君岳残碎的记忆,一边重新遇到方寸心,与她在这个本不属于他们的世界里探索。


    “是你最早找到我父母的尸骨和凶壤,背着所有人将凶壤封进我的体内后悄然离开,让随后而来的我的师尊将我抱回……”叶玄雪睁开眼眸,盯着近在咫尺的熟悉的面容,“以便在凶壤失控出现时,你能将饲养异兽的罪名,推到我师尊身上?”


    裴敬川似乎有些老了,眉间有深深的川字纹,天裂的风霜在他身上留下了痕迹。


    “是又如何?我们本可相安无事。”他将手中绢帕扔入禁池的污水中,伸手强硬地捏住叶玄雪的下颌,眼中疯色暗涌,“若不是你这个外来的元神侵占了玄雪,又怎会造成今日局面?不过可惜你们失败了,方寸心还是死了,而我还好好站在这里,你却为五宗所弃,还要连累寂承苍受到天下质疑。”


    他说着说着面露笑意。


    那日围剿天海楼,他们本已占据上风,玄机阁不止保不住姬灵夷,还要受天下唾弃,谁曾想凶壤的突然出现,扭转了一切,反而给了他新的契机。


    “我不明白,你已经是玄机阁之主,五宗仙军主帅,为何还要做这些?”叶玄雪问道。


    “你和外面那些庸碌之辈一样,怎会明白我的宏图大业?”裴敬川缓缓站起,既冷酷又怜悯地望着他,“灵源枯竭,天裂异兽层出不穷,九寰连年征战不堪重负,这个腐朽的仙界岌岌可危。我想要改变,寻求新的力量和出路,何错之有?然而五宗却固步自封,只会阻挠我的变革,沉沦旧梦不可自拔,尤其那个雷曦!处处以仙门之首自封,不愿接受这个世界的改变,他们高高在上,知道什么?”


    “新的力量和出路?你指的是异兽吗?饲养异兽,从它们身上获得灵气和力量?”叶玄雪继续问他。


    “当然。”裴敬川一展衣袖,威势尽起,“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你和他们一样,觉得饲养异兽需要付出巨大代价,可巨大的代价也意味着庞大的收获。比起我们能得到的,那些牺牲不足为惧。”


    即使,要以九寰千万普通仙民的性命为代价,换取一个全新的九寰,也是值得。


    “你是个疯子,难怪唐梦归不愿与你同流合污。”叶玄雪的目光因为他的话而变得凌厉。


    “唐梦归……”裴敬川听到这个名字,有一瞬间的疑惑,想了许久才想起,“他确实是我所有弟子里最有天赋的一个,很早就发现从异兽污血中提炼灵气的办法,可惜他固执地以死物喂食异兽,导致提炼出的灵气十分不稳定,我只能想办法将他逐出宗门,换个人来继续天海楼的研究。”


    他当初应该杀了唐梦归的,可惜终究爱才,没能狠下心去。


    也正是从那时起,为了更加隐蔽地研究异兽,他秘密建立了金犀村,暗中饲养大批异兽,为天海楼的研究做准备。


    异兽不仅能够提炼出灵气,还可寄生于活人体内,让他们短暂地拥有强大力量。


    虽然到目前为止,真正实现共生的,只有叶玄雪和凶壤,但哪怕是短暂的拥有,也足以让普通人施展出强悍的力量,组成一支并不逊色于修士的军队。


    “可是你们打破了这个平衡,让他们发现了秘密,不过都不重要了,我原想徐徐图之,等时机成熟再一一剿灭五宗,如今你们将机会送到我的面前,我不想再等。”裴敬川负手而立,居高临下望着叶玄雪。


    “你想做什么?”叶玄雪微蹙眉心。


    “这个世界不需要宗门,只要有五宗仙军就够了,他们该抛开那些陈旧的思想,试着接受一个不再有仙人的仙界。九寰回不到过去,我们只能向前。接受不了的人,注定被抛弃。”裴敬川微微一笑,眼底却又浮起一缕悲伤,“五宗已经议定,三日之后,你会在灭劫台上接受雷劫。我养了你百余年,今日是来见你最后一面。”


    他说着又缓缓蹲下,倾身温柔地拥抱叶玄雪,仿佛回到过去那般,将还是幼童的叶玄雪抱在怀里,让他依偎在自己胸前。


    不论是傀儡,还是那个意外侵占这具身体的魂魄,都将在雷劫之下烟消云散。


    他是来告别的。


    ————


    望鹤十三城与横刃山及赤漠接壤的边陲小镇离野人烟稀少,镇外通往横刃山与赤漠的岔道口,开着家露天的茶寮,为过往的旅人提供简陋的歇脚地。


    “你们听说了吗?五宗如今都聚在玄机阁,准备审判叶玄雪。”


    “听说了!啧啧,谁能想到他体内藏着异兽,就是可怜了雷曦宗那位新入门的小师妹。”


    两个过往的旅人坐在桌边,就着热茶聊着最近九寰上最受关注的话题。


    雷曦宗有位惊才绝艳的小师妹,在玄机阁昙花一现,吸引了所有的目光,可最后却为了阻止凶壤的失控,义无反顾地飞向早已被凶壤控制的叶玄雪,最后死在了她最爱的大师兄手中……


    真是可歌可泣,让闻者伤心见者落泪。


    方寸心坐在离他们最近的一张桌子旁,蹙着眉头一心二用。


    一边听旁桌客人聊天,一边听浮光幻世里传来的对话。


    叶玄雪虽然没有给她任何回应,但是他和裴敬川的对话,却通过浮光幻世一字不落的传到了她耳中。


    看来叶玄雪还能活上三天时间。


    她亲爱的大师兄,再忍忍吧。


    ————


    夜色又深,玄机阁陷入黑暗。


    一道人影掠进草木的深处,左顾右盼确认四周无人后,才矮着身低声道:“我来了……桑慕……”


    “你做贼吗?”另一个身影倏尔落在他身后,冷冷道。


    虞随吓了一跳,飞快转身,一拉桑慕,让她也伏低身体,以免叫人发现。


    毕竟现在无量海和玄机阁两宗势成水火,要是让人发现他们私底下往来,恐怕都有麻烦。


    “你叫我出来到底何事?”桑慕问道。


    虞随给她的传音里说得十万火急,让她不得不跑这一趟。


    “大明给我传消息了,你自己看。”他往她手里急急塞了枚传音玉。


    桑慕注入灵识一探。


    大明只传来两个字——


    救命!


    第150章 闯山 她在九寰所走的每一步,似乎都在……


    离野城虽然是个边陲小城, 却是进入赤漠和横刃山的唯一要道,因此所有运往赤漠与横刃山的物资,都需要经过离野城。


    在方寸心闭关的这段时日中, 老唐和素清带着一队傀儡人潜伏在横刃山附近,早已将横刃山与赤漠外/围及频繁进出两地的货运队伍摸清。根据他们传回的消息, 没有发现任何运进横刃山的物资, 倒是经过离野城运向位于赤漠的九寰学院的物资队伍非常多。


    尤其从方寸心和叶玄雪潜入天海楼的第二天夜里起,每天晚上都有大批物资被暗中运进赤漠。


    方寸心有理由怀疑,姬灵夷在玄机阁饲养的那批异兽,大部分都已经通过这批物资运送队转移到了别处。


    但那个目的地应该不是九寰学院。


    横刃山位于赤漠正北方, 与离野城三地成三角关系,从赤漠也可以直接通往横刃山, 但那条通道, 根据老唐的调查,早已被九寰学院封锁,外人不得擅入,因此从九寰学院到横刃山中间这段路, 外界无法窥探到。


    思及此,她又望向离茶寮不远处的岔道口,通往横刃山的路口拦着木栅, 木栅后的道路荆棘丛生,就算是修士单人通行都有些困难,更遑论大批物资的运送。


    如果金犀山的异兽饲养组织在横刃山落脚, 那只有一种可能,他们所有的物资,都通过从赤漠到横刃山的这条路进行运送,也就是通过九寰学院运转, 不会引起外界怀疑。


    如此一来,许多疑惑便都有了答案。


    为何由裴敬川统帅的仙军要开设九寰学院,并降低要求在九寰广收学生,短短四年时间,就让九寰学院拥有了五千多名学生?


    那些学生天赋微薄,甚至毫无天赋,却被纳入学院,不被五宗看好,许多人猜测仙军是想培养一批死士肉盾,送往天裂战场做前锋,但现在看来并非如此。


    两次闭关,她已彻底明白,被异兽吸纳的灵气会成为异兽力量的来源,她才能从“五区”与火渊兽的力量中凝炼出天地灵气,还原力量的本源。


    天地孕育万物,万物滋生灵气,而吸纳天地灵气而修炼的修士,更是天地间被灵气浇灌而成的灵物。这个灵气匮乏的世界里,修士已经成为最大的灵源。


    只是修士无法转化吸纳修士体内的灵气,但通过异兽却可以实现。异兽通过杀戮从修士身上掠夺灵气,最后成为捕捉或者饲养它们的修士灵气来源,这是个灵气的闭环。


    而掌握这个关键的人不止她一人。


    不论是像她那样拥有直接转化异兽力量为灵气的能力,还是像裴敬川那样寻找出从异兽身上提炼灵气的办法,其本质都是通过异兽提取灵气。


    这就是裴敬川、姬灵夷暗中组建金犀村,饲养异兽吞噬灵源和修士的原因。


    在这些人眼中,这九寰的所有修士,不过是一只只被精心豢养的灵牲,随时随地都有可能成为他们喂养异兽的食物。


    而今,那间九寰学院,已经成为“金犀村”这个异兽饲养窟的巨大粮仓。


    五千个学生,是他们为异兽准备的盛宴。


    这个发现,令人骇然。


    “小五,我在我洞府法座上留了封信,你拿着它找西临神君,让她兑现当初对我的承诺,派一百个修士到离野镇听从老唐调遣。你去玄机阁等我,盯着裴敬川,我们三天后见。”方寸心想通此节,立刻传音小五。


    离开天骸墟前她留了封信,将关于九寰学院与“金犀村”异兽的所有调查与推测尽数附上,留在了自己的洞府中。


    “要告诉他们你还活着吗?”传音器那头传来小五的声音,他从方寸心难得认真的语气中察觉到一丝凝重,便不再多问什么。


    “暂时先别说。”方寸心随口一答,她的目光已经被不远处的物资运送队所吸引,匆匆掐断了传音,飞身跟上。


    为了安全防御,进入赤漠的运送队不允许用飞行仙舰,只能走陆路。眼前这批队伍由十只青象组成,每两只青象拉着一辆遮得严严实实的大车子,缓缓进入通往赤漠的唯一一条路。


    每只青象的额头上,都烙有一只赤色鹤印,这是望鹤城独有的印记。


    这是沈卿衣上位后与九寰学院达成的合作。因为地理的关系,望鹤城承接了九寰学院大部分物资筹备和运转工作,所以进出九寰学院的运输队几乎都来自望鹤城。


    方寸心不清楚沈卿衣在九寰学院和横刃山的关系中扮演什么角色,是仅充当一个运送物资的存在,还是参与到整件事中,不过老唐将这个发现告诉她时,倒是让她突发奇想,在日晷城的案匣里面,查阅了沈卿衣的名字。


    也正是这个发现,让她更加肯定她和裴君岳的苏醒绝非意外。


    日晷城那个被称作“幻月”的法宝,从一开始就利用宝藏为名在万云仙市找到宋逍,诱惑他到荒山唤醒了当时陷入沉睡的她和裴君岳,而后她行走九寰所遇到的关键人物,或多或少都与日晷城有关。把她招入默石城仙民堂的沈卿衣,替她炼宝又将她带到日晷城的唐梦归,甚至于后来在天骸墟里重逢的小五,以及疯拳四人……全部都在檀洛舟那间小酒馆登记成为日晷城新人。


    换言之,他们全都接受过檀洛舟的指引,而檀洛舟的指引,又将他们通通送到了她的身边。


    甚至连他们本人都不知晓,与她的遇见,皆因檀洛舟而起。


    她在九寰所走的每一步,似乎都在“幻月”的算计之中。


    只是现在她还无法弄清日晷和幻月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若沈卿衣参与到了裴敬川的计划中,也许意味着,日晷城与裴敬川之间也有着不可告人的秘密。


    虽然这个可能性很低,但也不能被完全排除。


    四周的景物渐渐起了变化,山石消失,化作一望无际的沙海,炽烈的阳光照耀下,每粒沙子都滚烫非常。


    方寸心隐去自己的气息,悄悄伏在最后一辆象车之下,跟着车队进入赤漠。


    ————


    进了赤漠后,每隔一段距离都有关卡把守,可见此地守卫之森严。过了数道关卡,直到天色暗沉,青象车队才总算到达终点。


    坚硬的石块与玄铁筑起了一道又高又长的城墙,城墙之上布满机关与守卫,几只傀儡鹰隼不断地在飞空盘旋,巡视着地面的一切。车队在城门前停下,城门出走出一队黑甲卫,两个押运货物的修士也从最前面的那辆车上跳下,其中一个,赫然便是沈卿衣。


    城墙后就是九寰学院的地盘,沈卿衣递上押送货物的令牌后,才得以放行,押着货物进了城门,在城门后的一个仓库前停下,开始卸货。


    仓库前的灯火亮如白昼,黑甲守卫一言不发地忙着卸货,但这批物资数量颇大,就连沈卿衣也加入了帮手之列。


    “九寰学院这些人可真傲慢,知道你是望鹤城主,亲自押送货物,不给杯茶水也就罢了,怎么连个笑脸都没有,真把人当成卸货的苦力了?”与沈卿衣同来的修士一边协助他卸货,一边不悦地盯着身边来来去去的黑甲卫,小声抱怨道。


    “别多话。”沈卿衣暗喝一声,和他一起把手中一箱沉甸甸的货物搬到仓库中。


    每件货物箱子都贴着特殊的封条,确认封条无误后黑甲卫才会接收。


    “你们等等!”突然间,负责清点货物的黑甲卫朝他们大喝一声。


    沈卿衣和同伴的动作顿时停下,转头望向走向他们的黑甲卫。


    “这箱子的封条……”黑甲卫绕着箱子走了一圈。


    “有问题?”沈卿衣不动声色问道。


    黑甲卫蹙眉看了又看,那厢却传来催促声:“你磨唧什么,赶紧过来清点这批,上头赶着要这批货。”


    他一时看不出问题,便只能摆手放行:“行了,抬进去吧。”


    “呸!”沈卿衣的同伴见状大怒,在他转身之后朝地上啐了一口,才和沈卿衣一起将这口箱子搬进了仓库,码在仓库最角落的位置里。


    五车货物清点加卸货足足忙到半夜才算结束,沈卿衣带着象队缓缓离开九寰学院,仓库的门也终于落下,只留几个黑甲卫在外看守,留待明日开箱。


    寂静的仓库被黑暗笼罩,角落里的大箱子却发出窸窣动静。封条闪过一道淡淡的青光,瞬间由完好变成残碎,箱子被从内打开,三个人依次从箱子中悄悄出来。


    正是收到大明求救消息的虞随和桑慕,以及随桑慕同来的云汐。


    三人如同影子般悄然摸到仓库门旁,施放一缕神识向外查探片刻后,忽然掀翻了最近的一个箱子。


    轰隆一声响,突如其来的响声惊动守在库房外的黑甲卫,库门被打开,两个黑甲卫提着灯踏进库房检查。


    灯火闪了闪,很快恢复正常,片刻后两个黑甲卫又提灯踏出库门。


    “怎么了?”另外两个黑甲卫问道。


    “箱子没码好,掉下来了,已经重新放好。”低沉的声音从进库房查看的其中一个黑甲卫口中响起。


    外头两个黑甲卫对视一眼,点了点头并没多问,然而下一刻忽然间发难,朝着刚从仓库内出来的两个同伴出手。银亮的刃光毫不留情劈向二人,回话那人情急之下狼狈避开,骂了句:“你们发什么疯!”


    他身边另一人却已果断出手,掌中罡风作刀,化作数道凌厉风刃攻向那两个黑甲卫。与此同时,仓库高耸的货箱后也出现了一道不属于学院的身影。云汐掌中凝结出数枚冰锥,朝着两个黑甲卫后背射去。虞随也在最初被人识破的慌张后,祭起灵宝施展藤缠术,刹那间数道黑藤缠向那二人。


    桑慕正面吸引了黑甲卫的注意力,虞随以藤缠纠缠那二人,云汐躲在暗处偷袭,三人配合无间,以迅雷之势就将那两个黑甲卫打晕在地。


    可速度再怎么快,打斗的动静到底引起天际盘旋的傀儡鹰隼注意。


    “不好!”桑慕感受到天空传来的炽热气息,一把拉着虞随冲回库房。


    两只鹰隼已经同时瞄准他们,鹰眼泛红,焰光聚集。


    只要有一道焰光射出,就会在地面引发大范围爆炸,同时也会立刻让九寰学院发现他们的踪迹。


    三个人心中都是一沉。


    电光火石间,一道灵气矢从仓库□□出,在半空倏尔分成两股,在三人都没回神之际,射中两只鹰隼。


    傀儡鹰隼竟在这细微的暗光下,化作齑粉,还没落地便被吹散在风中。


    鹰隼虽不难对付,但傀儡身躯十分坚硬,射落容易,但凭借灵矢把它们摧毁成齑粉,却是难上加难。


    三人同时一惊,迅速转头望去。


    仓库码得最高的一撂箱子上,坐着个人,正满眼戏谑地盯着他们三人,像在看三个小朋友的表演。


    “老……老师……”虞随磕磕巴巴地喊了一声,又不敢置信地揉揉眼,“你不是死了?”


    难道他见鬼了?


    “就你们这三脚猫功夫,谁给你们的胆子来闯九寰学院?”方寸心一脸嫌弃地开了口。


    听到熟悉的声音,虞随猛地红了眼眶。


    真的是方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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