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嫁我之事
*
修长如竹的男子,有着极致的冷清之感,哪怕是身处锦绣富贵之地,仍旧不减孤寒寂寥,却在被人抱住之时,抖落一身的清寒,立陷滚滚红尘之中。
他一动不动,任由怀中的人紧紧环住自己的腰身。
他的身后,是一脸震惊的慕霖。
慕霖不敢置信地看着挡在自己身前的人,心下升起一个不可思议的猜测,眼神满是惊疑之色。
同样震惊的,还有玉敬良。
“慕九叔。”玉敬良最先反应过来,赶紧上前拉开自己的妹妹,“阿离,你喝多了。”
也只有喝多这个借口,才能掩饰沈青绿的失态。她其实理智尚在,方才不过是由着自己的心,借着酒意做自己想做的事。
当听到玉敬良那声“慕九叔”时,她立马知道自己抱错了人。
“我喝多了,没有站稳,对不住,慕大人。”
她小脸红着,墨玉般的眼睛里荡漾着水气,因着酒意而迷离。
“她从未喝过酒,你们怎么能让她喝酒?”慕寒时飘雪般的声音,很轻,很淡,听在玉敬良和程英的耳朵里,却是暴风骤雨般。
“慕九叔莫怪,我们给她喝的是冰碧雪露,不碍事的。”
玉敬良一说完,便觉有些不对。
他自己亲妹妹的事,为何要向一个外人解释?
沈青绿也觉得莫名其妙,狠狠地瞪了慕寒时一眼,却因为略微醉酒的缘故,瞧着不像是瞪人,更像是勾人。
“慕大人你好奇怪,我喝酒是我的事,你是不是管得太多了?”
慕寒时压着眉,幽深的眸子里全是她。
他的阿朱第一次喝酒,陪着人居然不是他,还嫌他管得多!
“冰碧雪露虽清雅,后劲却是不小。”他说着,吩咐跟着的杨贞去庆丰楼的厨房要碗醒酒汤来。
杨贞领命而去。
玉敬良越发觉得怪异,挠着自己的头,问慕霖,“你们怎么来了?”
慕霖终于回过神来,说出自己来找他们的目的。
一听是有连夜出京的公务,玉敬良立马醒酒,下意识去拉程英,“阿英,有任务,我们走。”
这声阿英,让慕霖皱眉。
他一时看着他们,一时去看慕寒时和沈青绿,暗道这到底是怎么了?为何他觉得身边的人都变了?
程英和玉敬良喝的不是冰碧雪露,而是较为烈性的桃花醉。程英酒量不如玉敬良,明显呈醉态,被拉起来时才看到慕寒时,一时有些没反应过来。
“皇……”
“你这是喝了多少?”
他的话被慕寒时打断,人也一下子清醒不少,“……黄鱼做的白玉羹还没上,今日是阿离请客。九叔,您要不让我们喝完再走?”
沈青绿不想有些人还在这里杵着,连忙阻止,“今日没喝到也无妨,下回我再请你们,你们正事要紧。”
“她说的没错,正事要紧,你们即刻出发。”
慕寒时的话,让所有人又是一惊,包括沈青绿。
沈青绿跟着玉敬良他们,打算趁机走人。
“你留下,喝了醒酒汤再走。”
玉敬良听到慕寒时的话,心生古怪,“慕九叔,阿离她没喝多少,不用喝醒酒汤也可以,我正好安排人送她回去,免得她等会自己走,我不放心。”
“无妨,我送她回去。”
“……”
“会不会太麻烦了?”玉敬良喃喃着,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不麻烦。”慕寒时看向沈青绿,“关于那个案子所用暗器之事,我还有些话想和你说,不知你是否方便?”
方便不方便的,这人看不出来吗?
沈青绿心说她和慕老九夜里私下见面都不止一次,还真没什么好怕的,遂道:“二哥,不打紧的,慕大人是长辈,有他送我回去,你们就放心吧。”
长辈两个字,让慕寒时眼神一沉。
他睨了那三人一眼,“沈将军还在营里等你们。”
一句话成功结束玉敬良的纠结,思慎着这位慕九叔的为人他是知道的,最是冷淡不近女色之人,想来应是真的有话要和和自己的妹妹说,加上急于让他们出城,不得已揽下送人的活计。
仨人一离开,沈青绿就不装了,一屁股坐在原来的位置上,拿起筷子继续吃。
庆丰楼的菜可不便宜,一桌子席面可抵寻常人家一年的花销,她怎么着也得吃回来一些。
慕寒时见她的筷子频繁地伸向其中的两道菜,一道是蜜炙羊尾,另一道是金汤牛肉片,幽沉的眸底浮起痛色。
“好吃吗?”
“好吃。”她将食物咽下去的空隙,回答道。
上辈子她病根在肾上,必须常年累月的忌口,不可能像现在毫无顾忌地大口吃肉。
重活一回,她一直很庆幸,庆幸自己有个好身体。
“这不是沈姑娘的丫环吗?”雅间外响起庄兰漪的声音,应是看到守在外头的夏蝉,故而有此一问。
夏蝉行了礼,口中说着见过庄姑娘,旁的半字不提。
庄兰漪出现在这里,当然是来找凤容的。她成日里疑神疑鬼的,对凤容身边所有长相出众的姑娘都报有敌意。
哪怕是有一星半点的可能,她都不能容忍。
“你家姑娘这么晚还在外头,不会是来见什么人吧。”
她手下的丫环婆子,个个都知她的脾气性情,根本无需她动嘴皮子使眼色,身后的婆子已经一马当先,将雅间的门推开。
“还真是沈姑娘。”她在看到雅间里除了沈青绿,还有一个男子时,而那个男子并不是凤容,一下子兴奋起来。“你竟然与人私会!”
然而她的兴奋撞上慕寒时平静到可怕的目光地,如云烟般快速消散。短暂的惊骇过后,她认出人来,暗恼自己险些失态。
“慕九爷……”
“出去!”
慕寒时的声音极轻极冷,却有着毋容置疑的霸气。
她听到这声如待下人般的喝斥,自是觉得受到折辱,面子根本挂不住,一下子垮塌无颜,无比的羞怒。
“慕九爷,你应是不认识我,我是兴义伯之女……”
“庄姑娘,你这般闯进来,实在是有失体统。”因着酒气未散,哪怕是冷眼看人,沈青绿艳色的脸上更显现出瑰丽之态。
“我与你认识,想着来和你打个招呼,怎么就是失了体统?倒是你,孤男寡女的私下夜会,才是真的有失体统。”
庄兰漪狐疑的目光,在他们之间来回地打量着,“慕九爷先前说自己有心悦之人,不会就是沈姑娘吧?”
“是与不是,与你何干?”
沈青绿冷冷地回着,余光瞟到慕寒时在看自己,那眼神无比的深邃,像极不见底的潭水,水面上却飘浮着潋滟的桃花。
这是什么意思?
慕寒时这张脸,但凡是见过的人,皆是过目不忘。庄兰漪也仅是偶然见过一回,犹记得自己当时的惊艳与惋惜。
如今看到他与沈青绿在一起,目光中痴情流露,无端生出几分说不来的滋味,似羡慕也似嫉妒,下意识就想贬低一二。
“早就听说慕九爷克父克母,是孤煞之命,没想到和你这个傻了十几年的人凑到一起,我瞧着你们倒是般配得很。”
沈青绿一个抬手,手里的筷子就飞了过来,一根掉在地上,另一个根恰好打中庄兰漪,在那石榴红的裙上留下油印子。
庄兰漪尖叫一声,“你……你竟然敢这么对我,我……”
“庄姑娘,不好意思,我一时失手。”沈青绿脸上的醉红还在,不用装也是醉酒状,“我喝多了。”
然后用手挡着,压着声问被骂煞星也不吭声的人,“她骂你克父克母,还骂你煞星,你这也能忍?”
这人不是最爱发疯吗?怎么该发疯的时候不发疯。
“她说我们般配,两下相抵了。”
神经病!
沈青绿没好气地瞪他一眼后,再次睨向庄兰漪,“你怎么还不走,难不成想让人将你扔出去?”
庄兰漪气得浑身发抖,“你……你们……我要告诉我父亲,我要告诉我姑姑,我要告诉王妃娘娘,你们给我等着!”
她转身之时,看到门外的人,矫揉造作地哭出声来,“容表哥,他们欺负我,你可要为我做主啊。”
凤容站在外面,神色不明。
“容表哥,你给我评评理,这个沈姑娘与男子私会,被我撞见之后恼羞成怒,竟然敢对我动手,你看看她有多粗鲁。”她展示着自己裙子上的污渍,如找到靠山般,看向沈青绿的眼神满是得意和挑衅。
“庄姑娘,你说谁粗鲁?破门而入的人是你,你还恶人先告状,哪里来的道理。”沈青绿一边说着,一边给自己倒酒。
酒杯还没端起,手被人按住。
“不能再喝了。”
慕寒时将酒拿走,搁置一旁,完全将凤容当成空气。
凤容的面上已恢复往里的亲和,向他们致歉,“我这表妹不懂事,打扰二位了。”
“容表哥!”庄兰漪见他没替自己出头,反倒向别人服软,很是不满,“是他们不对,你怎么还给他们脸了。”
“闭嘴!”他忍着心头的火气,“你无礼在先,怎能怪别人,还不快走。”
庄兰漪委屈起来,“分明是这个沈姑娘与男子私会,他们……”
她话还没说完,人就被凤容给提溜出去。
凤容还十分妥帖地将门关上,口中说着对不住的话。
门闭合之际,他眼里的亲和瞬间淡去,尽是一片隐晦。
沈青绿以手扶额,脸上的酡红未散,身体也还处在飘然发软的状态,但脑子里却是有八成的清明。
她撑着桌子,欲站起身来,“未出阁的女子与男子私会,传扬出去可不是什么好事,我们还是赶紧离开的好。”
人有些不稳,摇摇晃晃之时,细细的腰肢被男人的大掌一把揽住。
“你若怕被人说三道四,倒也不是没有办法堵别人的嘴。我上回与你提议之事,你可还记得?”
“什么事?”她明知故问。
“嫁我之事。”
“你认真的?”
“当然。”
她漆黑的眼睛里,有火苗在窜,不是兴奋欢喜,而是权衡算计。
一旦信王府笑到最后,凤容成了天下之主,那么一人得道,升天的鸡犬就是庄家关家之流,到时候哪有他们沈家的活路。
家族飘摇动荡,她这样的依附者如何能安生?
半晌,道:“我考虑一下。”
刹那之间,似有烟火在绽放在慕寒时的眼底,须臾又散去。
他知道她必是以为他图的是沈家的兵权,说是考虑,实则全都不关情。
但那又如何!
这辈子他不想再当她的哥哥,他只想当她的夫!卑劣也好,无耻也罢,不管用什么手段,用什么法子,绝对不会放手。
他压抑着内心的疯狂,一字一字地道:“我等你。”
第92章 败露
*
沈府门外。
高悬的灯笼照着匾额上的沈府二字,那新漆描金诉说着不久之前的变更。
玉之衡抬头望着,憔悴许多的脸上满是落寞。
俞嬷嬷出来,打眼看到他,心下一声叹息,近到前来转达着沈琳琅的意思,“夫人已经歇下了,大人请回吧。”
“她近日可好?”玉之衡问完之后,面上浮现忧色,“阿离被人冤枉成凶手,她心里定然不好受。”
“夫人一切都好,案子已了,她和大姑娘都已放下。”
俞嬷嬷说完,福了福身后进府。
一门之隔,那门后面却是玉之衡无法再随意进出之地。这原本是他的家,而今他被拒在门外,不能踏入半步。
夜色静幽而渐深,灯笼的光拉长他的身影,他落魄地转身之时,忽然听到又有人出来,惊喜地回头看去,很快重归黯然。
玉流朱自是看到他眼底的失望,不由得怨恨起来。
纵然他不是自己的父亲,也还是自己嫡亲的舅舅,然而前世她在侯府受人白眼时,他同样不闻不问。
这些人一个个的抛弃了她,她才会落到如今的地步。老天让她重回一活,或许就是让她为自己讨回公道。
“爹,这是您的家啊,如今您有家不能回,我看着好难受。”她心里恨着,说出来的话却是带着哭腔,“我也很难过,我们好好的一家人,怎么会变成这样?”
“你……你现在回家了,记得好好照顾你娘。”
“我是想尽孝,可娘现在事事都依着阿离妹妹。阿离妹妹不喜欢我,我没法亲近娘。”她走近两步,好让玉之衡看到她眼里的泪,“以前我们一家人多好,自从有了阿离妹妹,我们家就散了。”
玉之衡皱起眉来,面色有些难看。
她见之,更是煽风点火,“她拆散了我们整个家,在外面也不得安生,若不是行事有失稳妥,怎会让人误会成杀人凶手,害得娘担惊受怕。我真怕她命里带克,克了我们也就算了,万一克到了娘,那该如何是好?”
“你这是什么意思?”玉之衡不傻,哪能听不出她话里有话。
她装作害怕的样子,左看右看,确定没有人能听到他们说话,“我瞧着娘最近有些不太对,好像性子有过去不太一样。”
“怎么个不一样?”
“我说不上来,就是感觉有些怪。”她故意说得含糊其辞,主要是自己也不确定最后会是个什么情形。
总而言之,提前布局将祸水东引,到时候再把自己摘个干净。
玉之衡大急,“她不肯见我,我也不知道她变成哪样。棠儿,你能不能帮我去和你娘好好说说,让她见我一面。”
“爹,我说了,娘怕阿离不高兴,对我大不如从前,怎么可能听我的话。”她低着头,作伤心难过的模样。
“我知道了。”玉之衡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你娘过去最疼的人就是你,你一定要好好看着她,别让她出事。如果有什么不对劲的,你立马派人去知会我。”
她应着好,眼皮遮盖住的眸子中,尽是恨意与讽刺。
等听到玉之衡山临走之前还让她遇事找玉敬贤商量时,心头更是恨。
人人都说他们兄妹感情好,可是上辈子她在侯府被人冷落时,那个所谓的大哥连面都没有露过。
这一世她沦落至此,也只得了对方二十几两银子的打发,过后还避着她躲着她,生怕被她缠上。所以她恨每一个因为她身体里没有流着沈家的血而弃她如敝履的人,包括玉敬贤。
“大哥课业落了些,唐夫子先前派人来知会娘,说是要将大哥留在府中,好好帮他补一补。”
“这样啊。”
玉之衡又是一声叹息,没再说什么。
他离开的背影再无往日的挺拔,瞧着有些佝偻。
玉流朱死死地盯着,任由恨意流露在目光中。
远处传来车马声,紧接着一辆马车驶近。
近到有光亮之处,她打眼看到跟在马车旁的夏蝉,紧走几步进府,然后躲在门后面。
马车停稳后,她以为下来的会是沈青绿,却不想看到一个完全出乎她意料的。她瞳孔巨震着,震惊地看着那人。
那么清冷淡然的人,竟然会扶别人下马车!
她掐着自己的掌心,因为恨与怒,整个人都在抖。
上辈子九叔为自己出头,惩治为难她的婆子后,她很是感激。再遇到对方时,有意与之攀谈搭话,但换来几句客套的话。
那时她还以为九叔性情冷淡,能与她说上几句已是难得,没想到在她讨厌的人面前会如此自降身份。
为什么会这样?
橘黄的灯火中,绿衣的少女面若桃李,有着让人眼红的娇艳,举手投足之间尽是含苞待放般的瑰丽。
极美,极媚。
甚至与人告别时的随意挥手,都透着魅惑人心的妖娆。
而那个上辈子鲜少与人亲近,却待她不同的男子,也像是受到了蛊惑,满眼的深情痴迷。落在她的眼里,嫉妒与恨意相互交加着。
难道重活之后,她所有的一切都要被夺走吗?
沈离,沈离!
沈青绿喝过醒酒汤之后,酒意基本散尽,身上闻着还有酒味,脑子已完全清明。
夏蝉却是不放心,执意扶着她。
她进门之后,突然朝不远处的角落看去。
“出来吧。”
玉流朱慢慢现身,眼里的恨意未消。
今日倒是巧,两人穿的都是绿衣。绿衣如柳如烟,呈现出截然不同的面貌。一个被衬得更显病弱,脸色看起来也不好,另一个则似绿叶托花,桃夭柳媚活色生香。
这般鲜明的对比,玉流朱不用照镜子也知道她们的差距在哪里。
“你是不是故意勾引了他?”她发恨的声音里,有几分颤抖。
勾引这两个字,让沈青绿觉得可笑,内心深处隐有卑劣的念头一闪而过。
“你说的不会是慕寒时吧?”
“你……竟然对他直呼其名?”
“人的名字不就是用来叫的,难道我叫错了?”沈青绿一脸的不以为意,“说到勾引,你还真是冤枉我了,我什么也没做,是他一直来找我,缠着我不放。”
“不可能!”
看来在这个玉棠的前世里,和慕老九之间关系果然不一般。
或许慕老九前世里对她,如同现在对自己一样,但真正的目标并不在她们,而是她们身后的沈家。
“这有什么不可能的?”沈青绿讥诮道:“在你那个梦里,他应该对你很好吧?可是你别忘了,我如今才是沈家的外甥女!”
玉流朱拼命摇头,面色越发的苍白。
不会的!
上辈子她在侯府受人白眼,被那些下人踩低时,侯府的人应该都知道她不是玉家真正的大姑娘,九叔肯定也知道。如果真是因为她是沈家外甥女的身份待她不同,那么得知她真实身份之后就不可能帮她惩治为难她的人。
“不是这样的!”
一定是这个沈离为了抢走她的一切,用尽不为人知的手段,才使得九叔被蒙蔽,将本应该对她的不同转移到别人的身上。
她眼底的恨如刀子,恨不得让面前这个碍眼的人消失。
本该早死的人,为何还活着?
“你和我作对,处处与我过不去,肯定是你故意勾引的他,。”
“你非要这么想,我也没有办法。”沈青绿耸耸肩,漆黑如墨的眼睛里满是嘲弄,“你曾经以为属于你的东西,不过是因为你占着我的身份,所以唾手可得。一旦没有我的身份为你镶金,你什么都不是。你还在这里自以为是,以为自己有多与众不同。你问问你自己,抛开身份不说,单凭你自己,到底有什么值得别人称赞欣赏的地方。”
“不是的,他不一样,他不一样……”
“哪不一样了?若真不一样,又岂会被别人勾走。”
“是你!如果不是你,一切都不会是现在这样。”玉流朱大恨,恨意摧毁着理智,忽然朝沈青绿扑过来,大有与之拼命的架势。
沈青绿避开的同时,忍春不知从哪里冲出来,一把将她制住。
“沈离!”她眼里全是疯狂之色,嘶吼着,“这世上为何会有你?”
如果没有这个人,两辈子她都会过得很好。
“我是我,你是你,我们本该各有各的道。”沈青绿趋近,又冷又黑的眼睛看着她,语气如冰,“你想取代我,老天都看不过眼。”
所以自己才会跨越时空而来,为了就是还原身一个公道。
“老天……老天是帮我的。”她思及自己得天眷顾重活一回,混乱的脑子慢慢平复,重现那种懂事端庄的模样,厉色地对忍春说:“放开我!”
忍春自然不会听她的,而是用眼神向沈青绿请示。
沈青绿摆了摆手,她立马得到自由。
“阿离妹妹,我们走着看,看老天是会帮你,还是会帮我。还有慕九叔,你别想把他抢走!”
“那我们就走着瞧。”
沈青绿微微一笑,笑却不达眼底。
慕老九那个人藏得太深了!
她不知道上辈子他们之间发生过什么,那些对她而言一点也不重要,她只知道自己的命最重要,其实是身边的亲人。
至于旁的,她都可以忽略。
*
人在受刺激过后会如何?
对于有些人而言,答案很好猜:那就是疯狂的报复。
汤还是鸡汤,据梅小妹所说,汤里那种料的分量较之先前加重了许多。
玉敬贤暂住唐府那边,玉敬良出京办差,家里只剩下三个人。沈琳琅坐主上位,左右两边分别是沈青绿和玉流朱。
对面而坐,势成对立之势,一如她们真正的状况处境。
玉流朱煮的汤,沈青绿是不会喝的,但沈琳琅还要继续喝。
当母女俩私下独处时,她听到沈青绿说汤里那东西的分量又加重了不少之后,好半天都处于神伤之态。
视若掌上明珠般养了十几年的孩子,到头来竟然这么对她,她如何不失望伤心?
许久之后,才沉痛地呢喃,“她到底想做什么?”
玉流朱想做什么,沈青绿不确定,却能从那东西的特性中推断出大概。
一日复一日,那东西加在汤里的分量逐日增多,全是梅小妹的监测之下。
第四天时,沈琳琅似喝惯了那汤,一天两顿已不能满足,玉流朱立马顺水推舟加了一顿,改为一天三次。
到了第六天,沈琳琅看着像是离不开那汤。玉流朱故意少煮了一顿,换来的是沈琳琅浑身难受睡不着觉,夜里将她唤起去煮汤。
那又是流鼻涕又是暴躁的模样让她又惊又喜,惊的是沈琳琅的模样,喜的是自己的计划将成。
她装作孝顺懂事的样子去煮汤时,自是没看到沈琳琅心死的表情。
合欢树的叶子已经很繁茂,哪怕是夜里瞧去,也是郁郁葱葱的模样。夜风过时影影绰绰,名为合欢,却不知人间悲欢离合。
沈琳琅还记得当年种下这树时的心情,那么的欢喜,那么的期待,而今物是人非,只剩满目的悲凉。
脚步声传来,她哀伤地回头,看向来人,“阿离……还要多久?”
沈青绿近前,挽住她的胳膊,“短则三五日。”
三日后,梅小妹说按每日的分量来看,药性应该已够。
果然隔天玉流朱又有动作,借口身子不适没有煮汤。
入夜之后,沈琳琅发作起来,状若疯癫地对自己又抓又挠,还狂躁地将房间里能摔的东西都摔了。
“我好难受,我好难受……”她披头散发,抓住俞嬷嬷不放。
俞嬷嬷瞧着吓得不轻,险些哭出声来,“夫人,夫人,您别吓奴婢,您这是怎么了?”
玉流朱在门外听到动静和她们的对话,心下大喜。
她揉了揉眼睛,直到发红,然后再推门进去,扑过去一把将沈琳琅抱住,“娘,娘,您这是怎么了?”
沈琳琅一搡俞嬷嬷,紧紧地抓着她,“棠儿,你来得正好,我要喝汤,我喝了汤就舒服了……”
“你没听到吗?娘要喝汤,你还不快去煮!”她似是很着急,急着将俞嬷嬷支开。
俞嬷嬷闻言,着急忙慌地出去。
她又对宝葵和银瓶道:“你们去外面守着,千万不能让其他人看到娘这般失态的样子。”
如此一来,房间里只剩她和沈琳琅。
“娘,你是不是很难受?”她问着,语气很怪。
沈琳琅拼命点头,“棠儿,娘好难受,你帮帮娘,你帮帮娘……”
“我能帮娘,但娘也要帮我。”
“我帮,我帮,你让我帮什么……”
对于沈琳琅这样的反应,她很满意。
那东西还真是如上辈子听到的一样邪乎!
“娘,你能不能给苏家写一封信,就说你感谢他们当年没有供出你,你说到做到,这些年将我照顾得很好。”
“我写,我写……”沈琳琅急忙去铺纸研墨,“这样就行了吗?”
“对,只要你写了信,以后我天天给你煮汤,你就不会这么难受了。”玉流朱的眼神因为兴奋期待而变得无比诡异,见她手一直抖,老半天还没写两个字,大急之下声音尖利无比,“你快写,写好了才有汤喝。”
“棠儿,这信好像不太对。”沈琳琅低着头,眼泪流出来,“我若是写了,岂不坐实别人的告发,承认自己与魑王勾结过。”
“娘,你这么难受,还想那么多作甚。”玉流朱忍着内心的焦急,循循善诱着,“你想想看,你写了这信就能喝汤,也就不难受了,快写吧。”
她见沈琳琅不动,两步上前捉住对方的手,“快写!”
“棠儿,真的要写吗?”沈琳琅喃喃着,似是在自言自语,“能不能不写?”
“不行!”
眼看着就要成功,岂能前功尽弃?
玉流朱按着琳琅的手,“你还想不想喝汤了?想喝的话就快写!”
“棠儿表姐,这么急做什么?”
一道没什么情绪的声音响起,骇得她心都快跳到嗓子眼,不敢置信地循声望去,看到屏风后而慢慢走出来的人,眼珠子都快掉出来。
“你……你怎么在这里?”
第93章 是你
那艳色的脸,精致的五官,似笑非笑的神情,不是沈青绿还能是谁。
沈青绿此时出现在这里,于她而言无异见鬼,还是那种前来索命的鬼。
她脸上的血色刹时褪去,白得有些吓人,下意识转头,一眼对上沈琳琅痛心失望的目光。
须臾,她明白了所有。
她这是被人将计就计了!
“你……你们算计我?”
“棠儿表姐这话怕是说错了吧,算计的人难道不是你吗?”沈青绿已经走近,手中把玩着匕首,“是你居心叵测,给我娘下药,意图让她神智混乱,再诱她写下不该写的东西。”
事情已经败露,玉流朱无法为自己辩解。
她满心充斥的不是后悔,而是恨。
“你们是怎么知道的?”
那东西如今几乎鲜为人知,她若不是重回一活,也不会知道。
她清楚记得,那东西直到三年后才渐渐出现在京中,被人称之为快活散,用之令人心情愉悦飘然欲仙。但很少有人知道,它还有另一个名字,叫做听话散,让人为之对别人言听计从。
“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不必知道我们是怎么知道的。”
“你……你是不是和我一样……”她惊疑地看着沈青绿,问完之后自己连声否定,“不,不可能的!你早就死了,哪里会知道后来发生的事?”
沈青绿当然不可能回答她,眼中一片冰冷。
她陷在自己的怀疑中,突然大喊,“都怪你,如果没有你,我这辈子一定会活得很好。你怎么没死?你为什么没死?”
“啪”
“你打我?你为了她打我……”她捂着脸,不敢置信地望向沈琳琅。
沈琳琅的手还在抖,不是装的,而是因为情绪太过激动。
母女十六年,莫说是打,自己这个当娘的对她连大声都没有过。
她生来体弱,年幼时总是生病,每一次自己都没日没夜地守着,亲自喂药换衣,从不假手别人。
这般捧在手心里疼大的孩子,为何会如此对她?
“为什么?”
“你还问我为什么?”玉流朱眼里的震惊,被恨意取代,“你怎么不问问你自己,你是怎么对我的!”
她几乎是吼出声来,带着滔天的怨气。
哪怕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哪怕她计划已被识破,她不仅没有半分悔气,反而更恨,俨然视她们为仇人。
沈琳琅的心像被冰雹击打着,又冷又痛又失望。“我养你这么多年,竟是不知道你心肠如此歹毒!”
“我歹毒?”前世今生所有的委屈不公,让她眼里的恨溢了出来。“你也知道你养我多年,不说是人,就算是猫狗都有感情。可是你呢?你将我赶出去,不管我的死活,你让我怎么办?”
听到她的质问,沈琳琅只觉得自己的心死了一遍又一遍。
“你有你自己的娘,你的死活为何要我管?我养你十几年,难道就是让你反过来害我,害我的孩子吗?”
“是你,是你狠心!”她将手放开,将另一半脸凑近,“你打啊!说什么疼我,说什么会护我无忧,到头来就因为我不是你肚子爬出来的,你就帮着她对付我!”
她一指沈青绿,“你以为她是什么好东西?她心机深沉,装模作样处心积虑,费尽心思拆散我们这个家,她就是见不得我们好,生来就是来克我们的!”
“都这个时候了,你还有必要挑拨离间吗?”沈青绿自是不惧她的指控,什么克不克的,端看当事人怎么想。“娘,她的话你信吗?”
沈琳琅满脸的痛色,闭了一下眼睛,等再睁开时,目光中全是凌厉与冷冰。
“棠儿,如果你是个好的,阿离不会容不下你。”
“我何需她容我!”
如果说上辈子玉流朱最怨的就是沈琳琅对自己不闻不问,那么这一世知道真相之后,她的恨已经大部分转移到沈青绿身上。
事到如今,已然到了恨不得与沈青绿不死不休的份上,满心满脑地想着,她们之间何来谁容谁一说,应该是你死我活才对。
若是一个死了,另一个才能活得更好!
当然活着的人只能是她,而本应死去的人不应该活着。
“我告诉你们,你们不能把我怎么样。我若是出了事,你们也落不了好。”
前世里京中看似风平浪静,实则因为皇帝身体的不适,朝堂内外已是暗流涌动。除去如沈家慕家等只忠君王的臣子,越来越多的人投靠信王府。
她曾无意中听到沈焜耀和慕维密谈,说是信王已准备妥当,只等时机合适,无需过继子嗣,也能入主长明宫。
这一世她已得先机,岂会不善加利用?
有人不要她,有人赶她走,不就是怕她沾了沈家的光。她倒要看看,若是将这些人打落尘泥里,没了身份地位与富贵,一无所有之后,他们会是什么样的表情。
如此想着,满是恨意的目光中浮现古怪的兴奋之色,诡异地看着沈琳琅,“你不要我,为了她赶我走,我倒要看看你们会有什么好下场!”
“啪”
沈琳琅再次动手,对她已完全死心。
“阿离,是我的错,是我没教好她……”
“她是根上的恶,娘再怎么养,也改变不了。”
沈青绿说着,拍了一下掌,忍春和含笑推门而入,直奔玉流朱。
玉流朱大惊,“你……沈离,你想干什么?”
话还没说完,人已被忍春和含笑禁锢住。
含笑捏着她的下巴,掰开她的嘴,她无比惊恐地拼命挣扎着,却徒劳无功,被忍春趁机往嘴里塞了两粒药丸之类的东西,然后摁着她的嘴,迫使她咽下去。
“你们给我吃了什么?我……我……”她想去抠自己的嗓子眼,无奈动弹不得,因为巨大的恐惧而向沈琳琅求饶,“娘,我错了,你救救我,我不想死……”
沈琳琅背过身去,不看她。
“这毒一个月发作一回,发作起来痛不欲生,三次而亡。”沈青绿说着,手里不知何时多了一个瓷瓶,“我手里有解药,若按时服用可保你性命无忧,你想活还是想死,就看你以后怎么做。”
人不能杀,也不能关起来,但若就轻易放了,绝无可能。
沈青绿将药收好,对忍春和含笑道:“你们好好看着她,不许她抠吐出来!”
*
夜渐深,树欲静,而风不止。
风吹着火盆里的火苗,一时东倒,一时西歪。
沈琳琅眼眶泛着红,泪水被火光映照着,将一件襁褓扔进火盆中。
那襁褓上绣着海棠花,绣工和针线都不算上,但料子却是极好。接着是肚兜衣物鞋袜,一件件地被她丢进火盆中,很快被火舌吞噬。
沈青绿不必问,也知道这些婴幼儿的用物曾在谁的身上穿过。
这么多年过去,这些东西还被人保存得如此之好,其心意可见一斑。
“阿离,你别在这里陪我,我……我没保护好你,连你被人换了都不知道,我精心准备的东西,你一件也没有用,全都被别人给占了去,而我浑然不知情……”
沈琳琅说着,愧疚地低头,手里拿着一件百家衣。
“这百家衣,你大哥二哥都有一件。娘怀你们时没有别的期望,就盼着你们能无病无灾,一生顺遂。”
而这件百家衣,当然是玉流朱穿过的。
时隔十几年,她还记得衣服上每块布料的来处,皆是有女儿的人家,且孩子都被养得十分康健。
这些东西都倾注了她当娘的心意,到头来却错付于人,终是化成灰烬。
“阿离,娘没事,我把这些东西都烧了,也好做个了断。”她对着沈青绿挤出勉强的笑意,比哭还难看。
沈青绿能理解她的心情,没有坚持留下来陪她,也没再说什么,听话地离开。
一回到自己的住处,她看到桌上还没喝完的半杯茶,瞬间知道屋子里有人。一个眼色递给夏蝉,夏蝉立马心领神会地退出去,还极有默契地将门关上。
她坐到桌边,故意背对着内室,给自己倒了一杯茶。
茶微微泛凉,却正好适口。
“胆子这么大,还将下人遣出去,你就不怕是歹人?”
飘雪般轻忽的声音落下时,慕寒时已至她面前,优雅从容地坐下,继续喝着那还未完的半杯茶。
她心说你不就是歹人,且还是最顶级的那种。
“我一猜就是你,旁人可不会这样。”
玉流朱前脚才被她扔出去,这人后脚就来找她,不会是来兴师问罪的吧?
她将茶放下,漆黑如墨玉般的眼睛直直看着对方,艳色的小脸无比的诚挚,将玉流朱所做之事一一道来。
是非黑白虽在别人心中,但她该说的还是要说,不该说的,比如给玉流朱喂毒的事,她一个字也不会说。
“她处心积虑害我娘,我娘如果真被她所制,写下那无疑是认罪的信,那么整个沈家都要玩,我想你也不愿意看到这样的结果。”
“你以为我在意的沈家?”
沈青绿心下一个咯噔,难道这人真的是来替玉流朱出头的?
“人已被我关起来,你若能保证她不再害人,我可以把她交给你。”
如果这人以后能将玉流朱看住,倒是省了她的事。
“谁说我要找她?”慕寒时提起茶壶,给她的杯子里续茶。“我是来问你,那件事你考虑得如何?”
胜雪的白衣,不似凡人的容貌,哪怕是个极其寻常简单的举动,有些人做起来都透着一股子说不出来的矜贵好看。
沈青绿不得不承认,这样的他确实很让人赏心悦目。
他说他不在意沈家,应该是一句虚伪的话,否则为何执意想娶自己?
“你说你已有心悦之人,我能问一问她是谁吗?”
并非是因为介意,而是倘若真在一起,知己知彼才能更好地相安无事。
慕寒时闻言,摩挲着青花莲纹茶杯的动作一停,那修长如玉的手指不知为何蜷起,幽湖般的眸底似有怪物欲冲破水面,掀起铺天盖地的浪头,形成巨大的漩涡。
沈青绿被吓了一跳,以为问了不该问的问题,犯了他的忌讳,让他好端端地发疯。
“你若是不想说……”
“是你。”
“!”
第94章 表白
*
魑王是当年的二皇子,资质虽然尚可,却并无太多的过人之处,且上有德才兼备的大皇子,下有骁勇能干的三皇子,论长幼有序,储君当属大皇子,若论先帝的私心,则更中意三皇子。
他夹在中间黯然失色,无论是在朝臣中,还是在无帝的心里,皆没什么太大的分量,野心与被人忽视的落差积存着,最终起了反心。所以他起势谋逆时,第一个诛杀的是大皇子,接着是三皇子。
今上在众皇子中排在第四,最是生性散漫随意之人,向来无心皇位。但魑王杀红了眼,一心想将所有的皇子斩草除根,以保证自己绝对的继位之权。
若非沈焜耀的拼死相护,今上必定也会与其他几位皇子一样遭遇毒手,连性命都保不住,哪有问鼎天下的可能。
这些年来沈焜耀与慕维共掌神武营,护卫着东临城上下。其父沈渊镇守边关,是大邺对外最为坚固的防线。
沈家京中边关皆当权,放眼整个大邺朝,几乎是独一份。
信王针对沈家,不是一上来就水火不容,而是拉拢不成的打压,是得不到就毁去的用意。
反之,若有人欲与他争权,那么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必定会向沈家示好,若能让沈家与之同一阵营,想来可以无所不用其极。
比如说眼前这个人,为了让沈家在明面上成为自己的人,从而死心塌地的效忠,竟然连这样的瞎话都能张口就来。
不管是不是利用,或是出于某种目的,这应该算是表白吧。
身为一个被表白之人,沈青绿一时不知该以什么样的表情来面对这件事,是震惊还是害羞?
她没有伪装成任何模样,以最真实的样子,平静地抬头,直视着慕寒时,“你心悦的人怎么会是我?”
慕寒时也想问自己,为什么是她?
是她小小年纪就看淡了生死?还是她超出年龄的懂事?或者是那些年日积月累的相处,也或许是她对自己的信任。
然而她的淡然懂事明明都是装的,也就是说他们之间相处的点点滴滴,她对自己的依赖也极有可能都是假的!
为什么还是她?
且除了她,不可能会有别人!
“我不知道,可能是因为你就是你。”
好一个不知道!
这是连理由都不想编,什么可能是因为你就是你,倒算得上是一句实话不就是冲着她沈家外甥女的身份来的。
沈青绿心里泛冷,面上却是不显。权谋算计之下,真心这种东西实在少得可怜,若能有四五分已是难得。
可惜的是,他们之间怕是连一两分都没有。
“你说的那件事,我还没有想好。”
“无妨,我等你。”
也是个能屈能伸的。
沈青绿感慨着,很是寻常地点了点头。
她太过冷静,似幽谷里盛开的兰草,无视阳光雨露电闪雷鸣,仿佛丝毫不知人间风雨,独自灿烂美丽。
夜静得可怕,深得像是永无明日。
有那么一瞬间,慕寒时觉得自己就是阴暗之中蓄势待发的毒蛇,吐着贪婪的信子,欲将那美丽吞入腹中。
一眨眼的工夫,他欺近到沈青绿面前,一手将人环过。
男人的气息喷洒在自己的耳边,让沈青绿感觉到一种陌生的危险,或许是自己的错觉,好似软嫩的耳垂被人舔了一下。
那种被温热暖湿沾染过的异样,发生得太快,快到令人措手不及。她甚至都来不及躲避,也未能将人及时推开,人已退到之前的位置,离她有几步远。
“你头上落了灰。”
慕寒时的拇指和食指捻了捻,果不其然指腹上一片乌黑。
一时之间,沈青绿不知是该夸这人眼力好,连与头发颜色相近的落灰都能看见,还是该质问对方是不是舔了她。
半晌,道:“我乏了。”
说罢,她转过身去。
这是赶人的意思。
偏偏她做来,不仅不像是赶人,更像是勾人。
她自是看不到慕寒时神情的变化,似雪松忽地着了火,刹那间如火树银花,无尽的绚烂,又无尽的诡异。
那云纹金绣的靴动了动,终究忍住没有靠近她,而是转身往外走。
等到房间里只有她一人的气息,她才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拖着确实有些倦累的身体靠坐在床边。
鬼使神差般,她去摸自己的耳垂,想象着那里被人舔时的画面,越想越觉得违和怪异。微微一侧目,斜对上镜子里的美人,哪怕角度不好,哪怕看不真切,仍然为之惊艳。
所以那个人图的不止是沈家的权,还有她的色!
她觉得有些没意思,整个人朝床上倒去,双眼放着空,没什么焦距地盯着帐顶,直到眼睛有些酸胀才慢慢闭上。
不知过了多久,夏蝉悄然进来。
“姑娘,你睡着了吗?”
“没有。”她没什么情绪地回道:“我就是有点累了。”
“这些日子你操着心,一日也不敢松懈,肯定是累极了。”夏蝉一边说着,一边替她脱鞋。“奴婢想想都害怕,那东西如此之害人,若真让棠儿姑娘得了逞,后果不堪设想。”
她闻言,倏地睁开眼睛。
难怪她总觉得有什么事被自己忽略了,原来是她在说完玉流朱的所做所为之后,慕寒时没有一句疑问。
也就是说,那个人要么是一点也不关心,要么就是一切都尽在掌握中。
如果是后一种……
她再次盯着头顶的红帐,仿佛有一张无形的网,正如这纱帐般将自己罩在其中,而她却未有察觉。
*
东方欲晓,晨光微现。
玉流朱一夜未合的眼睛里,满是又恨又怕的绝望,她像是见不得那光,目光中全是畏惧与恐慌。
这一夜是如此的漫长,又是如此的难熬,意识几次恍惚时,仿佛上辈子受到的冷落都变得微不足道。
她的身体手脚被绑缚,口中被布巾子堵得严严实实,半点也动弹不得,除了忍春和含笑轮流盯她外,没有别人来看她。
当然,也没有人来救她。
她听到腹内传来的“咕咕”叫唤声,越发的绝望。
门被人从外面推开,光亮一下子涌进来,刺得她有些睁不开眼。刺目的视线中,那艳丽的红似是逼近的火,火光映红了她的眼。
“呜呜”
她拼命挣扎起来,表情扭曲狰狞。
沈青绿冷冷地看着她,如同在看一张变形的面具,然后扯下她口中的布巾子。
“……给我解药,快给我解药……”她仓皇地开口,因为嘴巴被塞了一夜的布巾子,而口齿不清。
“只要你以后安分,我会每月给你送解药。”沈青绿微俯着身体打量着她,像是一个旁观者,对着与自己从前有几分像的脸,生不同半点怜悯之心。
她不停要摇头,“阿离妹妹……我保证不会再和你作对,你现在就把解药给我……我一定说到做到。”
“我不信你。”
沈青绿怎么可能会信她,她对疼她如珠如宝十几年的的养母都能下了得手,何况被她视为眼中钉的人。
“你不能这么对我……我没有对不起你,你没有资格控制我……”
“我娘也没有对不起你,还锦衣玉食地养你十几年,你为了一己之私,明知她有可能会疯,仍然想操控她。”沈青绿漆黑的眸中,是深不见底的冷。
她们被错换十六年,但若真论起来,错在谢氏,错在玉晴雪,她们之间不应有仇,也不应有怨,有的应该是换回之后的相安无事,彼此各归各位互不打扰。
“我错了,我以后再也不会了……”
对于她的认错与保证,沈青绿一个字也不会信。
“玉棠,上辈子你是不是也这么求过老天爷?”
上辈子三个字一出,玉流朱整个人都被震住。
“你……”
“老天爷给了你一次机会,你却没有用来凭自己的本事改变命运,反而用来害人。”沈青绿说着,将半开的门开至最大,再将雕花的窗户推开。
一瞬间,光亮从四面八方而来,黑暗顿时被驱散。
玉流朱被光亮一刺,下意识闭上眼睛。等她再睁开睁时,有那么一刹那,她仿佛回到重生之前的那日。
那天晚上听到江映水和宁氏商量着将她送去善思庵,吓得魂飞魄散,一夜都没怎么睡好,思量着天一亮就回娘家。
她紧盯着窗外,半睡半醒间像是看到晨光乍现,然后她就回到了玉府,回到了还未与慕霖正亲之前。
“我没有害人,是你们对不起我,老天爷是眷顾我的,一定会保佑我……”
“给她松绑。”
忍春和含笑听到沈青绿的吩咐,过来给她解绑。
她还从未得到自由的惊喜中回过神来,耳边传来沈青绿不带任何感情的话,“扔出去!”
“沈离!”她欲扑过来时,被忍春和含笑一左一右地架住。
两人将她架着,不顾她的挣扎喊叫,头也不回地往外拖。
这个时辰的崇德巷,已是不断人,有各家各府出来采买的人,也有赶着给高墙内的后厨送肉菜的庄户贩夫。
沈府的侧门一开,她被扔出去时,险些撞在一辆拉菜的牛车上。
赶牛车的庄户吓了一大跳,赶紧将牛车停下,等看到被扔出来的姑娘不像下人时,难免有几分好奇。
含笑满含悲愤情绪的声音响起,“我家夫人心善,自己的亲生女儿被人换了,对这个养女仍然心存不忍,将人留在府中,谁知这黑心肝的竟然给我家夫人的汤里下毒!”
她善仿人言,也极善口技,同样的话她口中说出来尤其的有渲染力,引得过往的人纷纷驻足。
玉流朱惊慌着,却不可能认下这样的罪名,“你们……是你们冤枉我!”
“棠儿姑娘,人在做,天在看,你会有报应的!”
报应两个字,像一道惊雷,炸响在玉流朱耳边。
她拼命地摇头,“不是的,老天爷是眷顾我的,你们这些人……”
都该死!
那些围过来的人对她指指点点,说什么的都有。
“这个玉家大姑娘真是丧了良心,以前玉夫人何等疼她,连我家夫人都说整个京中都没有几个人能有玉夫人那般娇宠女儿的。她怎么能给玉夫人下毒,当真是黑了心肝。”
“……你们有所不知,我听说当年她和真正的玉家大姑娘被换,是她的亲娘玉家大姑奶奶逼着玉老夫人做下的。我还听人说,玉夫人的亲生孩子不是天生痴傻,而是被玉家大姑奶奶给药傻的。有其母必有其女,这母女俩……啧啧……”
“……”
她听着这些议论声,脑子里嗡嗡作响。
犹记得过去她无论去哪里,听到的都是别人对她的称赞,那些夸奖和这些指责混杂在一起,令她头痛欲裂。
“玉夫人,玉夫人出来了!”
“你现在可是叫错了,人家如今是沈夫人。”
沈琳琅脸色极其的憔悴难看,似大病初愈一般被俞嬷嬷扶着出来,慢慢走到她面前,痛心而失望地看着她。
“棠儿,我自问没有任何对不起你的地方,你为何要害我?”
“娘,我没有,我是被冤枉的,您最疼我,最舍不得我被人说道,我已经什么都没有了,若是这事传出去,我的名声就完了,我也活不成……”她仰头望着,满眼的乞求,企图唤醒沈琳琅对她曾经的疼爱,从而替她脱罪。
沈琳琅越发的失望,忽地从袖子里取出一把匕首来。
“……就因为我不是从你肚子里爬出来的,你诬蔑我不成,还想杀我,你……”
“沈夫人这是在做什么?”
众人皆惊,包括她。
她震惊地看着沈琳琅用匕首割下自己的一绺头发,洒在地上。
“从此以后,你我之间的情分一刀两断!”
“娘……”
“不许再叫我娘,我与你再无瓜葛。”
沈琳琅的绝情让她止住浑身颤抖,内心深处满是害怕,还有无尽的愤恨。
自从重生以来,她心中充满怨气,这股怨气让她偏执,让她扭曲,让她不顾一切地想要报复。她要的是在被她报复回去后别人的愧疚与自责,期待所有人幡然悔悟的痛哭流涕,而不是彻底放弃她。
尤其是沈琳琅。
“娘……”
她挣扎着爬起想去追,却为时已晚,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沈琳琅消失在门里面,似是将要永远消失在她的生命中。
一股巨大的恐慌,让她不顾一切想要跟进去。
蓦地,她对上了一双又冷又黑的眼睛。
沈青绿淡淡地看着她,“你伤害了这世上最疼爱你的人,你真是该死。”
“不,是你……都是你害的。”
她拼命地摇头,哪会承认这一切都是自己的错。
“不是别人害你,是你自己自寻死路。”沈青绿漆色的眸子好似不见天日的暗夜,字字如冰,“玉棠,这是你的报应。”
第95章 踏春会
*
秋露离左厢远远的,似是怕染上晦气。
那不时往院外张望的目光中,有几分不安,又有几分庆幸。不安是怕被玉流朱牵连,庆幸是自己算是沈青绿的人。
高墙内宅的下人们,荣辱皆系在主子身上,主子富贵得势,他们跟着沾光,主子穷困落魄,他们也没好日子过。
她紧张地搓着手,眼下的青影表明她一夜都未睡,打眼看到沈琳琅和沈青绿回来,她的心都提到嗓子眼。
沈青绿送沈琳琅进正屋后不久出来,经过她身边时停了一下,“跟我来。”
一到右厢房,沈青绿屏退其他人,只留下夏蝉。
夏蝉递上一物,正是她的身契。
她看着那身契,心下狂跳不已。
沈青绿未与她绕弯子,直接道:“之前的事我们已经两清,这段日子你算是帮了我一些忙,虽然你有你的私心,但也是人之常情。”
“大姑娘,奴婢以前是猪油蒙了心,自从得知你才是夫人的亲生女儿,奴婢对你只有忠心二字。”
“虚伪的话少说,你做过什么,我一清二楚。”沈青绿艳色的脸上没什么表情,看人时那漆黑的眼睛却像是能窥见人心。
她狂跳不止的心,忽地像是漏跳一下,心虚得厉害。思及这位大姑娘的手段,以及行事风格,一时身体发抖,双腿一软就跪了下去。
“大姑娘,有些事奴婢是怕引起棠儿姑娘的怀疑,没得来及得禀报你……”
“不必解释,也不必紧张。”沈青绿起身走近,伸手将她扶起,“事情已了,你是想回我祖母身边,还是拿身契走人,皆由你自己决定。”
她先是大喜过望,尔后惊疑不定,拿不准沈青绿说的是真话,还是在试探她,“奴婢哪能自己决定,一切但凭大姑娘安排。”
“你原是祖母的人,哪能由我安排,你放心,我并非试探于你,你尽管说出自己的想法即可。”
沈青绿的话让她希冀又起,但还是不敢相信。
她下意识去看夏蝉,在看到夏蝉朝她轻轻点头后,心头重又狂跳,“奴婢离家多年,父母尚在,想回去尽尽孝道,还请大姑娘成全!”
易过主的下人,且前主子已经失势,她再回去也没什么前程,还不如归家。
沈青绿没有二话,直接将身契给她,附上二十两银子。
她震惊不已,难以置信地看着沈青绿。
“大姑娘……”
“如此,我们又两清了。”
沈青绿说完,示意她可以走了。
她表情不停变化着,死死地捏着身契和那二十两银子,重重地跪在地上,一连磕了三个响头,“大姑娘大人大量,奴婢没齿难忘,愿大姑娘以后事事顺心一世无忧。”
夏蝉过来扶她,并送她出门。
两人相识多年,也算是姐妹一场,自有很多话要说。
她望着沈府的高墙大门,无比的感慨,“还记得那年我们被领来时,何等的盼着被主家挑中。后来我们终于如愿,进府的第一顿就吃到了肉菜,你跟我说,说是希望永远留在这里。”
夏蝉顺着她的视线,落在沈府那新换的匾额上。
这座府邸换了主子,自己也换了主子,若是让自己再许愿意,她仍然愿意永远留在这里。
“你同我说过,说你爹娘一心偏你弟弟,你归家之后不要再被他们拿捏,当为自己谋个好姻缘。”
“我省得。”
对于寻常的百姓而言,她曾为大家婢的身份是个香饽饽,且她长相不俗,应该能嫁个有富余的人家。
今日一别,或许再无相见的可能,曾经的羡慕也好,嫉妒也好,在这一刻都已烟消云散。
她拉着夏蝉的手,语气真挚,“大姑娘是个好主子,她为了帮你找妹妹,竟然许出去五百两银子,可见对你的看重。你是个有福气的,以后好好侍候大姑娘,她定然不会亏待你。”
这一点夏蝉自是用不着她叮嘱,闻言点了点头。
树倒猢狲散,玉流朱不是树,身边却也不止一人。
她的去留沈青绿可以做主,而登枝则由沈琳琅处置。
登枝的老子娘被从庄子上叫来,听到自己女儿做的事情后,皆是大惊失色。
“啪”
一个极重的巴掌过来,登枝的脸立红。
她呆愣着,像傻了一般看着自己的亲娘。
“你怎么能做出这样的事来?”登枝娘低吼着,眼里泛着红,“我们是沈家的人,效忠的是夫人,夫人才是我们的主子!”
“登枝,你告诉我,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沈琳琅倒是没有过多的愤怒,相比玉流朱的所作所为,其他的人的背叛根本算不了什么。
“奴婢……奴婢不甘心!”登枝似是还了魂,捂着自己的脸,“奴婢的小弟识字比别人快,若是良民出身,定然能进学堂博功名。杜鹃的弟弟都能受主子恩典脱籍读书,奴婢的小弟为何不可?”
“这么说来,是棠儿应允过你。”
事到如今,登枝也没什么好瞒的,“大姑娘说了,只要她的事一成,就帮我们全家脱籍,到时候奴婢不再是下人,也能成为主子。”
她的老子娘帮沈琳琅管着庄子,是极有体面的下人,这些年也攒下不少银子。
倘若按照玉流朱对她的承诺,一旦沈家倒台,下人必会被发卖,到时候玉流朱会将他们一家买下,然后还他们自由身。
“啪”
登枝娘又是一个耳光过来,打得她险些没站稳。
“你这个不懂事的,怎能被别人哄,你小弟若真是读书的料,夫人岂会不让他进学?”
“谁说小弟不是读书的料……”
“你给我闭嘴!”登枝的娘说完,拉着她一同跪在地上。
“夫人,她做下这等错事,奴婢没脸求夫人原谅,还请夫人宽恕,让奴婢带她回去好好约束,此后必不让她出来见人。”
“娘!”她大喊。
她爹生怕她说出什么不中听的话,抬手也是一个巴掌,“你住口!你犯下此等错事,夫人不把你打杀了,那都是仁慈。”
背主害主的下人,要么发卖,要么杖毙。
“夫人,求您看在奴才这些年忠心耿耿的份上饶她一命,奴才保证以后定当好好看着她。”
沈琳琅有些犹豫,毕竟他们夫妻都是自己倚重之人。
夫妻俩对视一眼,交换着神色。
登枝娘再次磕头,“夫人,您不必看在奴婢侍候你多年的情分上网开一面,当打则打,不要手下留情。”
沈琳琅幽幽地叹了一口气,神情有些复杂。
屋子里顿时一片沉默,气氛微妙而凝重。
登枝的爹娘你看我,我看你,用眉眼间的表情传递着彼此的想法。他们极有默契,全都故意不往一旁看,仿佛一门心思都在事情上。
沈琳琅的左边不是别人,正是沈青绿。
从他们进门起,沈青绿一字未说。
当沈琳琅朝自己看来时,她轻声道:“娘,你向来看重他们,看在他们的面子上,这件事也不好再追究下去。”
他们闻言,这才像是看到她,一个个露出惊讶的表情,在得知她的身份后,又皆是一副替沈琳琅感到高兴的模样。
“大姑娘和夫人一样,皆是善心之人,可恨那起子黑心肝的,竟然让夫人和大姑娘分别多年。奴婢听说这件事后,气得成宿都睡不着,恨不得替夫人好好出一口恶气。”
登枝娘的这番话,应是让沈琳琅想到她们主仆多年前的很多事,严肃复杂的神色有所缓和。
“娘,登枝之所以犯错,全是为了帮家人脱籍。他们效忠你多年,若不你正好趁此机会给他们一个恩典?”
“大姑娘,万万不可!”
“我们不要脱籍,我们愿一辈子效忠夫人。”
登枝的爹娘几乎是异口同声,一个比一个急切。若不是他们的微躬的身体,以及谦卑的姿态,单从他们的衣着来看,还真不像是下人。
大户人家有头有脸的下人,也确实非普通百姓可比。
“夫人,奴婢想一辈子为您做事,从未想过离开您。”登枝的娘红着眼眶,“您是知道奴婢的,奴婢对您的忠心天地可鉴。”
沈琳琅当然信她,但登枝的事始终是一根刺。
她见沈琳琅犹豫,忽地推了一把登枝,“你这个不懂事,被人挑拨离间犯下这样的错事,你害得夫人为难,我没有你这样的女儿,你的死活我管不了。”
登枝身体一歪,差点倒在地上。
“你娘说的没错,你做下这样的错事,我们就当没有你这个女儿。”登枝爹也跟着附和。
夫妻俩的意思很明白,那就是宁愿不认登枝这个女儿,也不想离开沈家。
这样的话落在谁的耳朵里,应该都是忠心之言。但在沈青绿听来,所谓的大义灭亲不过是利弊权衡之下的结果。
“娘,他们如此忠心,我们更不能寒了他们的心,却也不能不处置登枝。倘若让其他人知道登枝帮着外人害你性命,她的父母还能无事般继续帮您管着庄子,岂不是要助长一些不良之风?”
“大姑娘,奴婢敢指天发誓,对夫人绝无二心!”登枝娘眼巴巴地看着沈琳琅,“夫人……”
沈琳琅转头去看沈青绿,沈青绿反倒不再说话,然而黑玉般的眼睛里仿佛有很多话,还有很多的担忧。
须臾,沈琳琅看懂了她未说出来的话,以及她的担忧。
曾经的丫环和自己的亲生女儿,这两者之间毫无可比性,也不难取舍。
沈琳琅略一思量后,吩咐俞嬷嬷去取他们的身契。
“夫人!”登枝娘大急。
“你既然对我娘忠心,必不会让我娘为难。”
沈青绿的声音极淡,却有着毋容置疑的坚定。
登枝娘闻言,心中自是惊愕。
这个大姑娘痴傻多年,她还想着纵是人好了,应该也好不到哪里去,万没想到是这般人物,不仅长相出众,且绝非简单之人。
俞嬷嬷很快将他们一家的身契取来,给沈琳琅过目之后交到她手上。
“大姑娘,奴婢就是舍不得夫人,夫人意已决,奴婢遵命就是,日后若有机会,定当好好报答夫人,夫人但有用得着的地方,派人去知会一声便是。”
“不必了。”沈青绿替沈琳琅回道:“离了沈家后,你们就不再是沈家的人,沈家与你们再无半点关系,更不会再差遣你们。”
她这话一出,除了盯着那些身契的登枝,登枝的爹娘齐齐色变。
他们不肯离开沈家,无疑是因为大树底下好乘凉,不仅日子过得富足,还无人敢欺。一旦没有沈家的护佑,谁还会给他们面子?
“夫人……”登枝的娘当然不肯失去沈家这个靠山,朝着沈琳琅又要跪下,却不料被沈青绿一把托住。
“登枝犯的错,足可将你们一家发卖。背主之人,不配再提及自己的主子,这个道理你应该知道。”
“奴婢……”
“我们还你们自由身,已是仁至义尽,望你们好自为之。”
登枝娘自是不甘心,乞求地望向沈琳琅。
沈琳琅沉痛地闭了一下眼睛,“你们以后好自为之。”
*
春暖花开的季节,是一年之中东临城诗集雅集会频开之时。
沈青绿收到的第一个帖子来自信王府,是信王的嫡女芳菲郡主主办的踏春会,地点就在鹿鸣山庄。
她没有交好之人,若是去赴会,定然是格格不入的那个。
沈琳琅的意思是,如果她不想去,索性就别去,寻个合适的借口,比如说身子不适之类的,将这事推了就是。
沈青绿思忖一二,道:“我不可能一直避着,躲得了这次,还有下次。如果我拒了芳菲郡主的帖子,以后却应了别人的邀约,那不是给信王府没脸?所以这次踏春会不管有没有不妥当的地方,我都要去。”
理是这么个理。
纵是私底下有龃龉,明面上的规矩礼数不能少,信王府的面子她不可能不给。莫说是她,将军府寻那边也不敢当面拒绝。
顾如许得到消息后,无不遗憾地说可惜顾是知年纪小,尚不在这样的雅会邀请之列,否则倒是个极好的伴。
她在亲戚中寻摸一圈,替她找了个前去赴宴,而且关系较近之人,那就是赵丹心。
赵丹心甫一见她,先是满目的惊艳,尔后眼神微妙,背过人时悄悄向她打听外面的传言。
“表姑母当真被人下了毒?”
玉流朱下毒一事,早已在京中传得沸沸扬扬。
这事自然是她的手笔,特意让梅无盯着,务必将玉流朱钉死在毒害养母的舆论中。
“我娘被人下毒之事当然是真,好在她吉人自有天相,恶人的毒计并未得逞。”
“……这可真是骇人听闻。”赵丹心喃喃着,看她的目光越发微妙。
其他的姑娘看她,自是交头接耳。
有人声音不小,她免不了听到一些闲言碎语,诸如那传言或许是子虚乌有,是沈琳琅为了泄愤,故意诋毁自己的养女。
芳菲郡主贵为亲王嫡女,哪怕是办个踏春会,亦有数十位护从,且还有好几个神武卫。
沈青绿惊讶的是,程英竟然也在。
程英告诉她,自己是提前回京,临时被派来护场。
春光明媚,阴柔的少年也仿佛浸润了阳光,变得鲜活而灵动。
她不宜和程英过多说话,简略交谈后寻了个清静的地方,一边赏着景,一边赏着人。
不远处一众贵女拥簇着一位少女,那少女容貌不俗气质高贵,从紧紧随侧的庄兰漪不难判断,她应该就是芳菲郡主。
芳菲郡主人如其名,桃花衣桃花妆,与山庄内的姹紫嫣红相得益彰。
庄兰漪看到沈青绿后,故意指给她看,她便领着所有人朝这边走来。
“久闻沈姑娘大名,真是幸会。”
沈家的事一出接着一出,阖京上下应该很少有人不知道。
沈青绿与她见礼,礼数中规中矩。
“沈姑娘应是第一次参加这般雅事,不必拘礼,随意即可。”
她当是京中第一贵女,举手投足间贵气逼人,一应表情尽显完美,便是嘴角弯起的弧度都像是被尺子量过。
沈青绿不拘礼,却也不会随意,尤其是被庄兰漪嫉恨的眼睛盯着。
庄兰漪冷哼一声,“你们家可真是热闹,真真假假的,又是和离又是下牢,还传出玉流朱给你娘下毒之事,堪比得上唱大戏的,红脸花脸的叫人分不清。”
说完,还故意问,“沈姑娘,玉流朱当真给你娘下了毒?”
一时之间,无数双眼睛看向沈青绿。
“当然是真。”
“竟然是真的,我早就说过,那个玉流朱惯会装,也不知是天生心术不正,还是被人教的。”
人群中传来夸张的声音,带着几分尖锐。
沈青绿看着江鑫月那张妆容浓厚,却更加无肉的脸,较之从前更添几分恐怖。
江鑫月说完,目露挑衅之色。
谁知沈青绿的目光从她脸上掠过之后,似是没有听到她说话,无事人般地退到一边。
她讨了个没趣,脸色难看起来。
“沈姑娘,你为何不敢接我的话,是心虚吗?”
“狗朝我叫了几声,我也要回应吗?”
“你……敢骂我是狗?”江鑫月瘦脱相的脸,因为羞怒而扭曲。
有人没忍住,发出捂着嘴的笑声。
她气极,指着沈青绿,“我大人大量,不和你一个痴傻多年的人计较。”
“我是傻,却也不会傻到去咬狗,我也不和你计较。”
沈青绿面无表情,说出来的话毫无情绪起伏,听起来更让人觉得讽刺。
“你简直是欺人太甚!”她冲了过来,手还没碰到沈青绿,已被沈青绿抓住。
“人不欺我,我不欺人,江姑娘,是你无礼在先。”
她身上的香味实在是浓,花香中带着甜香,闻起来有些刺鼻。尤其是离得近了,似是能感觉呼吸间吸入不少她身上掉落的粉尘。
沈青绿松开她的同时,下意识往后退了好几步。
她哪里肯善罢甘休,还想做什么时,被芳菲郡主劝住,“今日大家聚集在这里,只有赏景赏花陶冶情操,借以诗词赞叹春光,至于凡尘俗世,你们私下相谈便是。”
主办人发了话,她当然要给面子,不得不悻悻然作罢。
芳菲郡主让沈青绿自便,然后被人拥簇着去到文昌墙那边。
那些姑娘陪同时,无所不用其极地讨好着芳菲郡主,不断传来奉承声与彰显自己才情的吟诗声。
赵丹心受顾如许所托,又被家中长辈叮嘱过,只能留在沈青绿身边,一副不太情愿心不在焉的模样。
沈青绿见之,让赵丹心不必留在这里。赵丹心假意问她是否可以,得到她肯定的答复后,这才假模假样地过去。
她离人群倒也不算远,继续赏景赏人。
衣着各色的姑娘,如春日里盛开的花一样各有千秋。她们的声音也是各异,你一言我一语的,或是娇甜或是清脆。
若是抛开讨厌的人,倒是赏心悦目。
忽然,她与庄兰漪望过来的目光对上。
哪怕隔着不近的距离,她还是能从庄兰漪的眼神中觉察出一丝不对。四下一环顾,除了敌友不分的赵丹心外,无任何人可以帮衬自己。
也不对。
还有程英。
她看着始终离自己不算远的阴柔少年,心下略定,暗忖着一旦有什么异样,她完全可以向对方求助。
当然,最好是什么事都不要有。
或许是越担心什么越来什么以,当她感觉到自己的身体隐有不对时,漆黑的眼眸一变,紧接着毫不犹豫地朝程英走去。
宴不会有好宴,她早有预料,却还是低估了人心。
全身似着了火,翻涌着难以言喻的躁热,让人恨不得撕碎自己的衣裳。这般情形之下每走一步都十分的艰难,那火不仅烧身,还燃烧着她的理智。
“赵姑娘,你看看,沈姑娘是怎么了?”有人高喊一声。
一时之间,那些姑娘全都往这边看来。
她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痛感让她躁热散了些,清明的同时也多了一两分力气,然后提着裙摆不管不顾地狂跑。
程英见状,飞奔过来一把将她接住。
“阿离!”
第96章 如画
她一下子落入程英的怀抱,如同找到可以帮自己走出泥沼的倚仗,紧紧地抱着人不放,喘出来的气越发的烫,浑身着火似的难受,理智一点点地被吞噬。
残存的清醒告诉她,必须马上离开这里。
“……带我回家,找梅……梅小妹……”
她这般模样,是谁都能看出不对来。
程英阴柔的脸沉得厉害,凌厉地朝那些姑娘看去,“阿离莫怕,我会平安将你送回。”
“谢谢……”她心下一安的同时,一股钻心挠骨的痒在四肢百骸乱窜,仿佛皮肉都在剥离。
这种感觉侵蚀着她的清明,让她有种不顾一切想撕扯自己衣裳的冲动,下意识蜷缩着自己的身体,发出难耐的声音。
“……我怕是受不住,打晕我……”
程英听到她娇喘着从樱唇逸出来的请求,几乎没有任何犹豫,手刀击在她脑后,再一把将她晕过去的她抱起。
不少姑娘已围过来,首当其冲就是赵丹心。
“程大人,我阿离表姐是怎么回事?”
“她身子不适,我这就送她回家。”
“程大人,这事不劳你费心,还是我送阿离表妹回吧。”
男女到底有别,赵丹心这个提议很是合情全理,还合乎规矩礼数。她脸上的担心不是假的,却并非因为沈青绿,而是怕被顾如许和自己的父母责怪。
她上到前来,欲伸手来接人,不料被程英避开。
程英刀子般的目光从她脸上掠过,再扫向其他人,面色越发阴沉。
芳菲郡主已经过来,见之皱起眉来,“程大人,沈姑娘受我邀约前来赴会,她身子若有不适,当由我派人送她回去。”
“我不放心你们。”
程英一边说着,一边抱着沈青绿离开,那无视芳菲郡主及所有人的姿态,似是未将任何人放在眼里。
“这个程千户好生无礼,又好生狂妄,他怎么能就这么抱着沈姑娘走?”
“他连郡主的面子都不给,岂止是无礼狂妄,简直是目中无人。不就是和勇毅侯府沾着点亲,当真是不知所谓。”
“可怜沈姑娘,这么一来名节怕是毁了。”
“她有什么可怜的,一个不知道傻病有没有好全的人,与那程千户倒也般配。”
议论声不断,芳菲郡主秀眉蹙得更深,望着那抱着人疾步而去的少年,桃花面上浮现不悦之色。
紧挨着她身后的,是庄兰漪和江鑫月。
江鑫月厌恶沈青绿,表情中尽是幸灾乐祸,“怎么好端端的晕过去了?等她醒来后,怕不是要哭死。”
大庭广众之下被男子抱着走,不管是出于什么原因,必定少不了一些风言风语。
程英年少有为不假,无奈出身实在不高,再是背后靠着侯府,在世族权贵看来,终究是身份太低。
江鑫月这话里的意思很明白,无非是以为沈青绿经此一事后,怕是难再嫁入高门。
庄兰漪闻言,表情轻蔑地冷哼一声,却没有说什么,眼底隐有一丝不甘一闪而过。
依照以往踏春会的流程,等会还有斗艺斗诗,是姑娘们最为期待之时,若是才艺诗文出众,便能为自己博得才女之名。
赵丹心来之前摩拳擦掌,心心念念着要一鸣惊人,原本被顾如许托付照顾沈青绿已是嫌碍事,眼下更觉被人坏事,别提有多憋屈。
她不得不向芳菲郡主告辞,追了出去。
*
芳菲郡主身份尊贵,所办雅会规矩大,且要求多。
除去有护从和神武卫镇守场子,还不许闲杂人等进入山庄,包括前来赴会之人的贴身丫环和婆子,皆在外面等着。
今日随沈青绿出门的是夏蝉和忍春两人,她们打眼看到自家姑娘被程英抱出来,全都变了脸色。
沈青绿人虽被打晕,身体的反应却还在,不时地抽搐着。
夏蝉的声音都在颤,“程大人,我家姑娘这是……”
程英将沈青绿搁在马上,然后翻身上马,对她们道:“跟着!”
他一扬鞭子,那毛皮水滑油亮的枣红骏马便撒开四蹄,一下子冲出去老远。
夏蝉和忍春赶紧坐上马车,跟上他。
他策马疾驰着,不多会儿就将她们远远甩在身后,朝着沈府的方向而去。等进到沈府后,又抱着人直奔正院。
沈琳琅见之,自是大惊失色。
“沈姑娘晕过去之前,说让我送她回来之后,找一个叫梅小妹的。”他一边抱人进屋,一边交待沈青绿说过的话。
“快,快去请梅姑娘。”沈琳琅闻言,立马让银瓶去梨苑叫人。
梅小妹很快赶到,一看沈青绿的情形连忙下针。
沈青绿抽搐的身体渐渐平静,不多会儿睁开眼睛,熟悉的人和场景一入目,她心下长长松了一口气。
“阿离,你这是怎么了?”沈琳琅急红了眼,紧紧握着她的手。
梅小妹赶来之前,程英已将事情说了一遍。
“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就是突然身体像着了火,很难受,脑子也像是被烧糊涂了。”她整个人像是从火里逃生般,说不出来的虚脱。
“姑娘,你好好想想,今日可有什么不对之处?”梅小妹问她。
方才的扎针,不过是暂时压制她体内的毒,若想解毒,还得确定是哪种毒。
她好看的眉微微拧着,“我什么东西都没有入口,也未碰到什么不该碰的东西,若说不对的地方……那只有江鑫月靠近过我,她身上的香味很是浓烈,似花香,又有几分甜腻,闻起来很不舒服。”
梅小妹认真地听着,若有所思。
半晌,道:“依着姑娘的说法,倒是有一种毒与之相近,只是那毒颇为复杂,必须有引子。”
倘若江鑫月身上的香味真有异常,那闻过的人不止是她,为何旁人无事?
她问梅小妹,“不知是什么样的引子?”
梅小妹道:“我知道一种毒,底为花甜香,引子为木香。可先有底再有引,也可先有引再有底,是一种癫毒,中毒之人如火烧身,失了清醒时为求解脱丑态百出,甚至脱光自己的衣物。”
当真是好毒的心思!
这样的毒下在她身上,再是合适不过。
沈青绿心间一片冰冷,如果自己当真中招,众目睽睽之下癫狂发作,旁人不会疑是中毒,而会归咎于她痴傻之病未好全。
哪怕是事后证明她是中毒,也为时已晚。
“江家!”沈琳琅咬着牙,双手紧紧地攥成拳。
“江鑫月没有这么深的心机,要么是帮凶,要么是被人利用。”
江鑫月心思不深,极有可能并不知情。
沈青绿如是想着,忽地福至心灵,让夏蝉取来芳菲郡主送的帖子。
梅小妹接过帖子后闻了闻,然后点头,“那就没错了。”
芳菲郡主的身份摆在那里,很多事根本无需自己亲历亲为,自有人愿意鞍前马后地为之效劳。诸如这等写帖子送帖子一事,一般都会交给亲近交好的人。
“阿离。”门外响起程英的声音,“你醒了吗?”
沈琳琅这才想起送女儿回来的人还在外面,“今日真是多亏了程大人,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那癫毒之厉害,光是听梅小妹说出来,她都心惊肉跳。一想到最坏的可能,她是后怕不已,眼下还心有余悸着。
她吩咐夏蝉守着,出去对他道:“阿离已经醒了,这次真是幸亏有你,算是我们欠你一个大人情。日后若有……”
“沈夫人不必客气。”他将话打断,紧绷的神色一松时,阴柔之中隐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美,介于男人与女人之间,“我与令郎交好,阿离也算是我妹妹,兄妹之间没有什么人情不人情的,等她好了请我吃顿饭即可。”
兄妹二字,让沈琳琅很欣慰。
她不是扭捏的性子,当下爽快答应。
望着程英离开的背影,她目光中不掩欣赏,尔后慢慢浮上担忧之色。
*
沈府不远处,停着一辆看上去并不起眼的马车。
说是不起眼,实则是第一眼印象,若是多看两眼懂行之人必会发现那马车的不同。不仅车身较之寻常的马车大,用料也极其的考究,却因着无任何华丽的装饰,以及象征家主身份的徽记而显得平平无奇。
当程英从沈府出来后,一眼就看到这辆马车,左右四下一环顾后,身手利落地钻进去。
马车内精巧无比,处处透露着低调的奢华。
织金锦垫的尊位上,坐着白衣胜雪的男子,优雅又矜贵,修长的双手置于膝下,根根如玉雕而成。
这般旷世无双的公子,似误入人间的云,也似遗留在红尘中的雪,静雅出尘且清冷俊美,对周遭的一切置若罔闻,始终垂着眉眼,仿佛一副画。
程英落于辅位,把之前发生的事一一道来。
他说完之后,车厢内重归安静。
冗长的沉默过后,慕寒时终于抬头看他,平湖般的眼睛不仅望不到底,也望不到边,第一句话是,“阿英,谢谢你。”
第二句话是,“我欲将计划提前,你是否可以?”
他听到这话,阴柔的脸上隐现激动决绝之色,然后重重点头,“我可以!”
第97章 放肆
*
且说赵丹心追出山庄时,哪里还有程英和沈青绿的身影。
她又气又恼,跺了跺脚,转头让车夫送自己去将军府。见到顾如许之后,先说自己有意和沈青绿亲近,无奈沈青绿只想独自待着,她之所以没有一直陪着对方,全是迫于无奈。
又说事情发生之后,她主动要求送沈青绿回家,不料程英的态度十分强硬,连芳菲郡主的面子都不给,抱着人就走,她拼命追都没有追上。
为表自己的担心,她硬挤出眼泪来,不时用帕子按着眼角。
“表叔母,那么多人看着阿离表姐被程大人抱着离开,也不知道能不能瞒得住,万一传扬出去,该如何是好?”
顾如许明丽的脸沉着,看了她好一会儿后,一边让人送她离开,另一边命徐嬷嬷去准备马车。
马车套好后,主仆二人立马上车,出发去沈府。
她们赶到沈府时,程英已经离开。
顾如许坐到床边,仔细打量沈青绿好半天,确认沈青绿万幸无碍后,这才长长松了一口气,“好在有惊无险,可真是吓死我了。”
一家人不说两样话,沈琳琅将沈青绿中毒之事全盘托出。
她认真地听着,脸色越来越凝重,“她们居然敢下这样的毒手,怕是压根没将我们沈家放在眼里!”
以沈家的地位,那些人还敢动手,不就是倚仗信王府。
不说是他们,便是朝野上下都已认定信王府才是未来的天下之所向,背靠大树不仅能得道,还能为所欲为排除异己。
“阿离,你受苦了。”她爱怜地摸着沈青绿的脸,“得亏你机灵,若不然……”
沈琳琅闻言,泛红的眼眶中浮现出恨意来,“若阿离真出了事,我就和她们拼了!”
“你呀,这么看着倒是有几分年轻时的样子。”她对这个小姑子的反应很满意,欣慰的同时,后怕与愤怒并存。
“阿离是阿离,她们是她们,在我看来她们的命加起来都比不过阿离,如果阿离真出了事,哪怕是将她们千刀万剐,也难消我心头之恨。”
气氛一时压抑,变得无比的沉重。
良久,顾如许拉着沈青绿的手,道:“这事怕是还没完,程千户抱着你离开一事,想来很快就会传开,到时少不得会有些风言风语,你心里要有个数。”
该怎么面对,或是解决,她相信这孩子有自己的主意。
事实正如她所料,比真相来得更快的,往往是闲言碎语。
踏春会那么多人,皆是东临城有头有脸的人家出来的姑娘,她们背后的势力盘根错节,如同一张巨大的信息网,一夜的工夫就能将事情传播至沸沸扬扬,且越传越变味。
“沈家那外甥女可真是不得了,这傻病一好搞出多少事来,一出接着一出的,也不知是不是来讨债的?”
“这没受过教化的女子就是胆大,若真是晕了过去,踏春会上那些个人,何需那千户送她回家?指不定存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心思……”
“我听说她和神武卫的那个千户早有私情,定然是情难自禁,干脆假装晕倒,大庭广众之下搂搂抱抱,啧……”
几位衣着体面的妇人从一家衣料铺子出来,一边走一边议论着,不时挤眉弄眼地交换着你知我知的神色。
她们的声音不小,足可让过路的人都听到,甚至还有人为了听得更真切些,悄摸摸地尾随了一小段路。
这人不是别人,正是玉晴雪身边的秦妈妈。
等到她们进了另一家铺子,秦妈妈才没有继续跟着,转身拐进一条巷子,七拐八弯的绕着道,最后停在一户民宅前。
宅子样式寻常,是二进的制式,门头没挂匾额,不知主家是谁。若是紧闭着门,过往的人还当这是一处空宅。
她敲了几下门环,门从里面打开,开门的人是玉晴雪。玉晴雪脸上的疤已经好了,却仍然戴着面纱,让她进来后连忙重新将门给闩上。
“怎么样了?”玉晴雪压着声问她。
“都传开了。”
“那就好。”
两人说着话,一同进了正屋,迈过门槛的同时,恍若从白天到黑夜。
整间屋子被遮得严严实实,半点光也透不进来,这大白天的,屋子里却亮着灯,一如夜晚。
气氛已然十分诡异,更诡异的是那坐在中间的红衣少女,描画着浓重的妆容,以图掩盖脸上的病色,但因为脂粉太厚而像是戴了一张面具。
“棠儿,事情如你预料的那样,外面都传开了。”玉晴雪说着,表情中带着几分讨好。
玉流朱见她这副模样,眼底隐有一丝不屑。
这个蠢货蠢是蠢了些,倒还有些后手,竟然越过自己投靠了信王府。也亏得是这样,自己在被赶出沈家后还有去处。
一想到那日的情形,玉流朱瞬间涌上强烈的恨意,恨到目眦尽裂,恨到面皮都在颤。
她恨沈琳琅,更恨沈青绿!
是她们让她背负毒害养母的名声,再也抬不起头来,不敢见人,不敢露面,活得像个见不得光的阴沟老鼠。所以她要报复,她要反击,她要让沈青绿和她一样,当众出丑名声尽毁。
“棠儿,娘不明白,你这不是在帮那个孽障吗?”
程英出身虽低,却背靠慕家,自己又颇有能力,便是为平息流言蜚语嫁给他,若真论起来也不算吃亏。
玉晴雪有些想不明白玉流朱的做法,为何要拼力将他们凑成一对?
“我怎么可能会帮她!”玉流朱眸中的恨意流露着,如同面具般的样略显几分扭曲,“这世间外表光鲜内里龌龊的人有的是,我要让她后半辈子都活着痛苦当中,生不如死!”
“你是说那个程千户私底下不妥当?”玉晴雪眼睛一亮,像是想到什么,“你这么一说还真是,那程千户看起来有些女里女气的,莫不是……”
“知道就好,不要说出去。”玉流朱怕她说漏了嘴,万一传出去会坏自己的好事。“原本她是要身败名裂的,如今只是要嫁个不中用的男人,当真是便宜她了。”
世俗礼法摆在那里,未婚的姑娘家若是被男子近了身,最好的结果就是顺水推舟成就一桩姻缘。
所有人都以为,出了这样的事,沈青绿只能嫁给程英,甚至还有人预言,说是沈家很快会办喜事。
玉敬良和慕霖一入城,听到的就是这个消息。
两人复完命后,正好碰到程英。
玉敬良性子急,一把将人拉住,“阿英,我一回京就听到一些传言,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程英自是不会瞒他,当下将事情一说。
他听完之后,一拳砸在墙上,英俊年轻的脸庞满是愤怒与自责,“那些人真当我们沈家无人不成?竟然欺辱我们至此!”
这不是寻常姑娘家之间的小手段,而是要彻底毁掉一个人。
“幸亏我家阿离聪明,幸亏你提前回京。”他转身紧紧抓住程英的肩膀,大力的拥抱着对方,“你走的时候没和我们打招呼,这几日我还生你的气,我实在是太不应该了。”
少年郎真情流露,眼眶都泛着红。
程英被他抱着,不知是因为被勒得慌,还是因为憋着气,阴柔的脸上红云翻飞,似染上一层上等的胭脂。
“玉敬良,你快放开我!”
“阿英,你的大恩大德我怎么报答才好呢?”他放开程英的同时,狠狠惊艳了一把,突地嘻嘻一笑,“以前我就觉得你长得像个娘们,这一红脸更像了,要不我以身相许……”
他话还没说完,程英腰间的剑已出鞘,吓得他哇哇乱叫,“我和你开玩笑的,你怎么能当真呢?”
慕霖稳重许多,见状复杂的心情舒缓了些,有点哭笑不得,“敬良,你莫要逗阿英了,真动起手来你可不是他的对手。”
老底被自己的好友揭穿,他也不恼,还在嘿嘿地笑,笑着笑着忽然严肃起来,“这外面都传阿离和他有私情,可如何是好?总不能将错就错,让他当我的妹夫?”
妹夫两个字一出,三个人同时沉默。
慕霖脸色黯然,低着头不说话。
玉敬良则认真地看着程英,见程英皱起眉来,自己也跟着皱眉。
半晌,程英道:“我把阿离当妹妹,我不会娶她。”
“我可以……”慕霖的话还没说完,被他打断。
“阿霖,阿离和别的姑娘不一样,她绝对不会因为想要保住名声,而委屈自己和别人的那种人。再说我说我不娶她,却没说我没有法子帮她。”
“你有办法?”玉敬良双目灼热,热烈地看着他。
他被看得眉头皱更紧,避开玉敬良的视线,道:“有。”
*
沈青绿的毒已解,身体还有些虚。
沈琳琅守了她一夜,一夜都没怎么合眼。她睡醒之后看到趴在床边的人,先涌上心头的恍惚,然后是动容。
以前她身体不舒服时,也会有人守着她,哄她入睡,等她醒来。
重回一世她身边的又有亲人,何其有幸?
梅小妹替她诊过脉,确认她无事后,沈琳琅才回去休息。
含笑从外面回来,带来那些传言。
“姑娘,奴婢听着传得厉害,像是有人故意散出去的。”
“有人一计不成,退而求其次罢了。”
沈青绿半垂的眸中,有着极夜的黑与冷。
过了好一会儿,她抬头环顾着自己所在的空间。红色的纱帐,金丝绣成的吉祥紋,古色古香的家具用物,尽显大户人家的富贵。
她伸出自己手,拨动了一下悬挂着的香球,香球摇摆的同时,里面的幽香溢散开来。
这时门外传来俞嬷嬷的声音,“大姑娘,芳菲郡主来看你了。”
芳菲郡主不是一个人来的,身后还跟着好几位姑娘,其中就有庄兰漪和江鑫月。
她们一行人上门,说是来看望沈青绿的,礼数倒也周全,光是王府送来的礼就有不少,堆得满满一桌。
踏春会是芳菲郡主主办,有人在会上出事,身为主办人的她登门看望合情合理,却因着她的身份尊贵,这般举动已然是纡尊降贵。
沈琳琅行过礼后,说了几句感谢的话。
芳菲郡主与她有来有往,言语间也全是客套话。
“我不知沈姑娘身体有疾,若不然必会安排人专门照顾她。她晕倒之时,恰遇程千户。程千户一介男子,于礼应当避嫌,却不知为何执意要送她回来。我心中难安,怕夫人误会,今日特地上门来解释。”
“郡主真是有心了。”她适当表现出感动的模样,看了沈青绿一眼后,道:“程千户与臣妇的次子交好,平日里将我家阿离当成自己的妹妹,这当兄长的看到妹妹出事,难免一时情急,行事上也就欠了点妥当。”
你客气,我也客气。
世族大户之间的龃龉,哪怕暗地底再是风起云涌,也不会流于表面。她们解释来解释去,不管事实如何,至少面子上都说得过去。
然而总有人不愿息事宁人,一心想搅浑水。
“我怎么只说沈姑娘和程千户很是要好,早已超出兄妹之情,怕是已经私定终身……”
“你胡说什么!”
玉敬良和慕霖程英赶到时,正好听到江鑫月说的话,当即狠声打断。
江鑫月转头看到慕霖,瘦脱相的脸上先是一喜,紧接着布满幽怨之色,“世子表哥……”
慕霖没有理她,而是向芳菲郡主行礼。
玉敬良随后,也行了礼。
而程英像是没看到芳菲郡主一般,直接走到沈青绿那边。
身为芳菲郡主的跟班和心腹,庄兰漪自然知道她的不悦,立马向瞅准机会向程英发难,“程千户,你好生狂妄,竟然如此轻视郡主!”
程英头也未抬,轻声和沈青绿说着话。
庄兰漪被完全无视,顿时气不打一顿来,“你们看看,他们像兄妹吗?怕是外面传的都是真的,他们就是有私情!”
“啪”
她震惊地看着须臾间到自己眼前,且还给了自己一记耳光的人,“你……你是个什么东西?你知不知道我是谁?你怎么敢打我……”
“啪”
程英打完之后,取出一方洁白的素帕子擦拭着自己的手,“你嘴太臭,打你我都嫌脏了自己的手。”
“你……”庄兰漪备感羞辱,口不择言,“我可是伯府的嫡女,你这个下贱……”
“啪”
程英又一个巴掌过去,阴柔的脸上一片冰冷,看着很是吓人。
打狗还得看主人,他打的是庄兰漪,下的却是芳菲郡主的脸面。
芳菲郡主表情很是不悦,“程千户,休得放肆!”
“放肆?”程英转头看她,似笑非笑,“她出言不逊,我给她点教训,何来放肆一说?”
她是信王的嫡女,背后是整个信王府,若是有人不给她脸,那就是和信王府为敌。而程英所能依靠的是勇毅侯府,侯府再大,那也大不过亲王府。
程英不给她面子,她碍于身份不好仗势压人,微抬着下巴看向慕霖。
“慕世子,这事你怎么看?”
慕霖皱着眉,“庄姑娘坏人名声,无礼在先。”
“好,好得很!”芳菲郡主被激怒,“你们侯府这是要和我们王府过不去吗?”
气氛僵持着,有几分剑拔弩张。
民不与官斗,官与不天争。
沈琳琅大急,欲站出来圆声,不料被沈青绿拉住。
沈青绿对她轻轻摇头,“娘,且再看看。”
她满腹疑惑,不解地看着沈青绿。沈青绿对她轻轻点头,用眼神示意她暂时什么都不要问。她心下纳闷着,却还是半信半疑地坐下。
她们可以不动,原本就和慕霖在一起的玉敬良不能不说话,他双手成拳,道:“我们没有和王府过不去,是她说话太难听。”
“我说的都是实话!”庄兰漪捂着脸,先是瞪他,然后恨恨地瞪着沈青绿,“明明是他们有私情,大庭广众之下行不当之举,还累你跑一趟。他们不领情也就算了,竟然如此不把你放在眼里,根本就是故意的!”
芳菲郡主闻言,表情更加难看。
她犹嫌不够,还在添油加醋,“这个程千户最是狂妄,枉顾礼法尊卑,见你居然不行礼,简直是目中无人。”
说到这里时,她都不敢往程英那里看一眼。
程英冷哼一声,看上去确实是有些目中无人。
那些跟来的人你看我,我看你,皆是在心里暗道机会已到,一个个帮腔,尽最大的努力在向芳菲郡主表自己的忠心。
尤其是江鑫月,人最瘦,嗓门却最尖,“我也看到了,程千户眼里只有沈姑娘,压根没有看到郡主,更别说给郡主行礼。”
当真是一语双关,一则证明程英的目无尊卑,二则暗指他和沈青绿之间的私情。
面对她们的指责,程英半点不心虚,一脸的无所谓,“你们没有看错,我确实没有给她行礼。”
众人没料到他狂妄至此,一片哗然。
“阿英,有些事可以意气,有些事不可以,这事是你失了分寸,还不快向郡主赔礼。”慕霖小声提醒他。
“是啊,阿英,这事不是闹着玩的,万一信王计较起来,你的前程都没了。”玉敬良再是不愿意,也不得不跟着劝他。
他看着他们,并不为所动,还不在意地道:“你们放心,我心里的数。”
芳菲郡主见之,怒道:“他自己都承认没给我行礼,莫非是存了不臣之心?”
不臣之心这四个字,分量不可谓不重,重到能杀头的那种。
谁知程英听到这话,不仅不害怕,反而笑了一下,睨着脸色难看的芳菲郡主,“好一个不臣之心!你来告诉本宫,谁是臣?”
第98章 择主
本宫二字一出,众人皆惊。
天下谁人不知今上无子,当世能自称为本宫之人,全在那巍峨高墙四面环绕的长明宫内,宫外何人敢以此自称?
程英的笑很冷,且不及眸底,衬得那张阴柔的脸有种高不可攀的贵气,眉尾微挑着,神情间全是睥睨之色。
“十年不见,堂姐莫不是把本宫给忘了?”
芳菲郡主闻言,呼吸忽然一紧,“程英,承英,你……你是鸾和?”
“鸾和公主!”有人惊喊出声,意识到失态后立马捂住自己的嘴。
今上膝下无子,唯有一女,闺名承英,封号鸾和。
六岁之前的鸾和公主一直养在深宫内,因早产体弱而鲜少露面,六岁之后送出京外静养,这些年未曾回京,京中上下几乎无人得见。
女子嫁人后凭夫而贵,纵是出身将军府,但所嫁之人官阶不高,十年前沈琳琅根本没有进宫的机会,自然也不知鸾和公主长得哪般模样。
她震惊之余,下意识去看沈青绿,沈青绿的瞳仁似躺在水里的黑玉,平静而通透,让她猜测女儿应是知情的。
当沈青绿回望她时,她从那没有波澜的眼睛里得到肯定的答案。
这位程大人就是鸾和公主!
一国公主女扮男装不说,还年纪轻轻就已经神武卫的千户,何等的匪夷所思,何等的惊世骇俗。
一时之间,所有人都看着程英。
少年身着神武卫服,有着雌雄莫辨的脸,若为男子则自带阴柔之气,若真是女儿身,又显得有几分英气。
他任众人打量着,似笑非笑。
随后他冰冷的笑意一敛,颇为玩味地问芳菲郡主,“难为堂姐总算是想起本宫了,那你现在能否告诉我,谁是臣?”
这话无疑是承认自己的身份。
也就是说,她正是那位鸾和公主凤承英。
芳菲郡主骇然,目光中满是惊疑。
她们堂姐妹二人最后一次见面是在十年前,恰逢鸾和公主六岁生辰,年长近一岁的她随父母进宫为送生辰礼。
当时六岁的凤承英刚出过风疹,脸上蒙着面纱,她连长相都没看清楚,更何谈记得住,但眼下却不敢怀疑。
因为普天之下,尤其是在东临城中,无人敢冒充陛下唯一的子嗣!
身为今上的独女,哪怕生母身份低微,自己的身子骨孱弱,还多年来未曾现于人前,这位堂妹的存在都被世人牢牢记着,拥有世间至高无上,且独一份的尊贵荣耀。
谁是臣?
答案不用人说。
她福了福身,行礼。
“臣女见过公主殿下。”
所有人紧随其后,包括沈琳琅沈青绿母女,慕霖和玉敬良。
玉敬良脑子都是懵的,不敢置信地看着近两年来几乎与自己天天在一起的人,怎么也没想到摇身成个姑娘家不说,还是当朝的公主。
他木木地转头,喃喃地问慕霖,“你是不是早就知道?”
慕霖与他一般无二的震惊,却因着性子稳重些,并未像他一样全表现在外。“我不知道。”
凤承英这些年来以慕家远房亲戚的身份示人,身为世子的慕霖都不知道,那么极有可能除了侯府之主慕维,慕家再没人知道这个秘密。
“那还好。”他拍了拍自己尚在惊讶中的心口,略有些安慰,“我把他当兄弟,他若是就瞒着我一人,那我就不认他这个兄弟了。”
说完,又觉得不太妥当。
他们还能是兄弟吗?
不仅当不成兄弟,甚至是同僚和朋友怕是也做不成吧。
他心里有种说不出来的失落,忽地对上程英看过来的目光,下意识咧嘴一笑,笑完之后察觉到不对,神情立马恭敬起来。
凤承英低了低眉眼,并未让众人平身,而是越过芳菲郡主,走到庄兰漪面前,“你先前说本宫什么?狂妄无礼,目中无人,还骂本宫下贱,嗯?”
庄兰漪不敢抬头,身体不受控制地抖着。
她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自己看不上的小小千户竟然会是当朝公主。一想到之前自己的无礼,脸皮都在晃。
视线对着凤承英的腰处,当凤承英的手按住佩剑的剑柄时,她吓得面无人色,“臣女该死,公主殿下饶命……”
离她最近的江鑫月抖得比她还厉害,瘦脱相的脸白得吓人,厚重的妆容都像是受不住般,浮花的同时还在掉粉。
凤承英冷冷地睨了她们一会儿,似是漫不经心地转头,看向芳菲郡主,“昨日踏春会,阿离并非身子不适,而是被人下了毒,本宫情急之下只好将她打晕。”
“什么?”芳菲郡主大惊失色,“殿下的意思……沈姑娘是中毒?”
“本宫可为人证。”
堂堂公主主动做证,当事人岂有不站出来的道理?
沈青绿一副虚弱的模样,瞧着渐渐支持不住,一手扶着桌子,将自己察觉到不对之后的感受与反应一说,颤抖的声音中透着明显的后怕。
芳菲郡主蹙着眉,“可是我记得你并未吃任何点心食物,也未喝茶水,如何中的毒?”
沈琳琅适时出声,告之那癫毒下在人身上的法子。
“……先种下引子,再牵出毒来,神不知鬼不觉,下毒之人当真是好歹毒的心思,不仅要毁了我家阿离,更想陷郡主于不义。”
“这么说来,你们已经查清那人是如何下的毒?”芳菲郡主问。
沈青绿和沈琳琅的目光,齐齐看向庄兰漪和江鑫月。
江鑫月的身体还在抖,震惊中有着掩不住的遗憾。震惊的是世间还有这等阴损的毒,遗憾的是竟然被人解了。
她正暗忖着,猛不丁被庄兰漪一指,“江姑娘……不会是你吧?昨日你身上的花香味浓得厉害……”
“庄姑娘,你说什么?”她回过神来后,脸色立马变了,“你在怀疑我?不是我……真的不是我……”
“你同沈姑娘不对付,还起了争执,不是你还能是谁?”庄兰漪说罢,像是避嫌般离她好几步远。
那些姑娘怀疑的眼神,全都集中在她身上。
她又急又慌,拼命摆手,“不是我,我根本不知道什么木香花香,什么引子的。再说我昨日只和沈姑娘碰过一面,哪里有机会又是引子又是毒的……”
“我想起来了!”庄兰漪惊呼出声,“难怪你主动帮我送写帖子描画,定然是趁机给沈姑娘的帖子下了引子。”
“江姑娘,真的是你吗?”芳菲郡主沉着脸,心里却是松了一口气,她并不在意是谁下的毒,只想尽快找个人顶上,好将自己完完全全摘出去。
江鑫月急赤白脸着,欲哭无泪。
“不是我,不是我……”
“是不是你,派人去你屋子搜一搜便知。”庄兰漪提议道。
凤承英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然后向慕霖和玉敬良示意。
“你们带上几个人,去江家走一趟。”
两人领命离开之前,沈青绿让他们带上解药。
他们速度很快,来去不过半个时辰,将引子和毒全部带到。
江鑫月看着自己才买不久的胭脂,整个人抖得像快散架,指着另外一瓶不知为何物的东西,“那不是我的……”
“江姑娘,东西都是在你房间里搜到的,我们神武卫的其他同僚与你父母家仆皆亲眼所见。”
那两样东西被呈到程英和芳菲郡主面前,芳菲郡主道:“既然已找出下毒之人,一切但凭公主殿下做主。”
凤承英看向沈青绿,“阿离,你是苦主,你想如何处置?”
沈青绿漆黑的目光中,满是感激之色。
“公主殿下仁善,臣女感激不尽。江姑娘用心险恶,欲毁去臣女的名声名节,臣女自是恨之。然而念在江家与慕家是姻亲,而慕家与我沈家又极其交好,臣女却不好将她送官或是报复回去,只希望她能尝尝毒发的苦,以后莫要再害人。”
不看僧面看佛面,眼下这般形势之下,沈慕两家不能有任何的交恶。何况她心里清楚,江鑫月不过是个替罪羊。
杀鸡儆猴而已,没有人会在意是哪一只鸡。
慕霖双手一拱,谢她顾全侯府的颜面。
“你放心,我们侯府定会盯着她,务必让她尝尽毒发之苦。”
江鑫月闻言,本就抖得像风中落叶的身体,一下子歪倒在地。
*
闹剧落幕,戏终人散。
芳菲郡主一行人离去后,沈琳琅再次向凤承英行礼谢恩。
凤承英让众人不必多礼,再示意所有人落座。
虽然依旧是男儿的装扮,身上还穿着神武卫服,但那与生俱来的贵气,已经不需要再掩藏,清清楚楚地表露在外。
玉敬良打量了她半天,见她与沈青绿言谈融洽,忽地想到什么,一拍自己的脑门,“阿离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她但笑不语,和沈青绿相视一笑。
沈青绿也不否认,自己确实一开始就知道她是女儿身,因为她们头回见面时,被她以抱住的方式相救,所以有所察觉。
而她的身份,则是她先前进来后亲口告之。
“好你个阿离,你怎么不告诉我?”玉敬良说着埋怨的话,语气中却无半点怨气,甚至还有些羞愧,羞愧自己以前和她的不对付。
“这是公主殿下的私事,没有她的允许,我岂能说出去?”沈青绿笑道。
慕霖也跟着感慨,“相识这么久,臣竟然不知你就是公主殿下,能与殿下共事,是臣等天大的荣幸。”
不得不说,他不仅比玉敬良稳重,还更会说话。
玉敬良想到自己与一国公主是同僚,也确实是天大的荣幸,不由得挠了挠自己的头,嘿嘿地笑出声来。
那虽然英俊却实在是傻气的样子,不说是凤承英,就是沈琳琅都在心里叹息。
沈琳琅恭敬而郑重地留凤承英在府中用饭,凤承英没有拒绝。
席间凤承英让他们还和从前一样,别将她当公主,言语和过去一样随意即可。
“早知你是个姑娘家,我当初就不会那么针对你。”玉敬良不无惭愧地说道。
凤承英阴柔的脸顿时一沉,“我是女子又如何,我何需你让我。”
“别说让你,就是我不应该老说那些不好听的话气你。”玉敬良脸都红了,端起酒杯敬她,“我为以前自己的不对,向你赔礼道歉。”
两人碰杯时,沈青绿对着慕霖举了举茶杯,以茶代酒相敬。
这般自在闲适的时光,还能看到与故人相似的脸,当浮一大白。
隔着推杯换盏的空隙,慕霖目光深深地看她,将杯中的茶一饮而尽,感怀着此情此景,应该是第一次,或许也是最后一次。
饭还没吃完,宫里的仪仗到了。
为首的护送之人是慕妙华,银甲红翎英气威严,领着一众御卫宫女太监,高呼着,“恭迎殿下回宫!”
这一刻天家的尊贵毕现,君臣有别的差错如同一道鸿沟,将之前还能坐在一起饮酒吃饭,随意闲话的同僚朋友区分开来。
凤承英阴柔的眉宇间隐有一丝淡淡的怅然,她缓缓站起,拉着沈青绿的手,“日后我若邀你进宫玩,你可愿意?”
沈青绿微微一笑,“荣幸之至。”
“一入宫门深似海,宫里到底没有宫外自在,我猜你定然不喜欢。”凤承英自嘲一笑,“我也不喜欢。”
“那是你家。”
家这个字,让凤承英愣了一下。
高墙之内的深宫,也可以被称之为家吗?
那些明争暗斗尔虞我诈,不说是没有血缘关系之人,即使是骨肉至亲,也能刀剑相向,招招致命绝不手软。
“或许很快就不是了。”
宫外有人迫不及待,早已虎视眈眈,恨不得取而代之。
“家就是家,只要人在,家就在。”沈青绿漆色的眸中泛起困惑之色,“这世间的规矩当真是叫人好生糊涂,或许是我痴傻多年,好些道理我觉着很是不通。我竟是不明白,为何父辈手上的家业,不传给自己的亲生骨肉,反倒要传给侄子?”
凤承英再次愣住,尔后苦笑,“谁叫我是女儿身。”
“女儿身如何?那也是你父皇的亲骨肉,子女承继家业,难道不应该是天经地义吗?你父皇的东西,本该统统都是你的,旁人若敢觊觎,那就是不该。”
沈青绿这话一出,凤承英阴柔的脸上泛起一抹怀念之色。
长明宫灯火通明的寂夜中,玉竹般初成的少年牵着个瘦小的女童,他们穿过重重宫阙,来到君王临朝的大昭殿。
大殿金碧辉煌,却冰冷至极。
少年指着那象征着天下最至高无上权力的龙椅,问女童,“阿英长大以后,可想和你父皇一样坐在那里?”
女童很是不解,小声回道:“小皇叔,那里我也可以坐吗?不是说只有男子才有资格?”
“你会是你父皇唯一的子嗣,你父皇的东西全都是你的,包括那个位置。只要你想,小皇叔愿意帮你。”
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女童清脆地回道,“我想!”
空旷的大殿中,回荡着他们的声音,明明不大,但足可穿云裂石,直击九天振聋发聩。
“这般惊世骇俗的话,你是第二个同我说的。”
“那第一个是……?”
“我小皇叔。”
竟然是那个人!
沈青绿挺意外的,“那你是什么想的?”
良禽择木而栖,栖的最好是凤凰木。
两人的眼神撞在一起,一个如墨玉般干净,另一个则似欲出鞘的剑。
时隔十载,昔年的女童已历经风雨,有着比男子还出色的能力。
凤承英望着长明宫的方向,目光无比的坚定。“我是也这么认为。”
如此甚好。
沈青绿眼皮微垂,若有所思。
第99章 逼婚
*
慕妙华离她们最近,自是将她们的对话听去。
那双坚毅明亮的眼睛,望向沈青绿时比以前柔和许多,隐约还透着欣慰与欣赏,嘴角不自觉流露出一丝笑意。
许是察觉到沈琳琅在看自己,她转而与对方的目光对上,笑意浓了几分。
好友相见,却不是寒暄说话之时。
她朝身后的宫女太监示意,有几人立马捧着东西上前。
“公主殿下,请更衣。”
凤承英将手搭在她手上,轻扬着下巴,随她进屋更衣。
众人恭敬地等候在外,安静而期待。
“真不知道阿英穿女装是什么模样?”玉敬良小声地和慕霖嘀咕着,语气明显很兴奋,不受控制地从目光中显现出来。
慕霖也好奇,却没有他这么兴奋期待。
他因为太过兴奋,而不停地搓手,“你说,我们以后还能找阿英切磋吗?她穿着裙子,怕是不好施展。她还是公主,更不可能和我们一起打闹。阿霖,你说他还会不会回神武营……”
说着说着,他情绪渐渐低落,最后还叹了一口气,眼里的兴奋之色,也被怅然所取代。
“应是不会回吧。”慕霖见他如此,安慰道:“若是我们私下找她比试,想来她应该是愿意的。”
他“哦”了一声,有些提不起劲来。
半个多时辰后,紧闭的门一开。
所有的宫人高呼着,“恭迎公主殿下!”
众人齐齐望去,看着那位大邺朝最为尊贵的姑娘。
那流光溢彩的翟冠,织锦绣金的黛色宫装,得体庄严的妆容,还有额间的金钿,无不一尽显天家的尊荣华贵。
“原来他穿女装是这个样子,还真个公主。”玉敬良低喃着,然后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少年气十足。
这一笑正好落在凤承英的眼中,她眼神微动,似有羞涩一闪而过。
公主的仪仗一出,所到之处百姓争相仰望,伴随着喧闹的议论。
整整十年未露面的皇女,原来一直都在京中,且是神武营的人,凭着自己的本事已官至千户,如何不令世人震惊。
人们谈论着,口沫横飞。
尤其是那些曾与神武卫打过交道,见过凤承英,甚至是与之说过话的人,更是恨不得嚷嚷得人尽皆知。
鸾和公主归来的消息,似一阵强劲的风,很快吹遍东临城的所有角落,自然也包括那没有匾额的民宅。
围得严实的屋子内,灯火一直亮着,不分白昼。
“……公主的仪仗就停在沈府的门口,从那里接的鸾和公主。外面都在传,公主此举是为阿离姑娘撑腰,为了阿离姑娘竟然昭示自己的真实身份,可见有多看重阿离姑娘。”
本就像是与世隔绝的空间内,气氛更加压抑,秦妈妈感觉自己的呼吸都极其的不畅快,声音越说越小。
玉晴雪像是被雷劈般,所有的情绪都挂在脸上,“怎么会这样?不就是个侯府的远亲吗?怎么就成了鸾和公主?”
她又惊又急,问玉流朱,“棠儿,如今那孽障有公主撑腰,谁还敢动她?你说,这可如何是好?”
玉流朱阴沉着脸,唇角向下压着,再是精致的妆容,也掩盖不住底下的憔悴,看上去整个面庞都是耷拉的,说不出的丧气。
绣着海棠花的帕子,被她拧成了绳,绞得那绣工精美的花朵仿佛被人揉捏残碎,一如她此时的心情。
“玉离!”
她从齿缝中挤出这两个字的同时,手下的动作一松,绞紧的帕子散开来,但那原本栩栩如生的海棠花,已经皱得不成样子,哪里还有之前的精美。
“都怪她!如果没有她,事情不会变成这样。”
“对,都怪那个孽障!”玉晴雪恨恨地附和着,越想越觉得后悔不迭,“早知会有今日,我当年真该狠下心来。”
她不说这话还好,话一出口立马感觉到玉流朱冰冷的眼刀子。
如果说玉流朱如今最恨的人就是沈青绿,那么对于有机会将人弄死,却没有动手,而是把祸患一直留着的她来说,玉流朱怎么可能不迁怒。
那目光中的怨恨与责怪清清楚楚,还夹杂着几分嫌弃。
她有些发怵,却觉得本该如此。
“不就是个公主,也没什么了不得的……”
“你口气倒是大。”玉流朱眉头一紧,不虞地看着她。
她目光飘忽着,眼底划过一抹古怪之色,“若是当年二殿下成事,谁是公主还说不定……”
“夫人。”秦妈妈突兀地出声打断她的话,神情间隐有些许急色,“先前他们还有些顾忌,不敢对我们动手。眼下阿离姑娘有公主做靠山,你说她会不会报复我们?”
“一个公主而已,怕什么!”她撇了撇嘴,“这天下迟早是信王的,别说是公主,就连陛下都要退让三分。棠儿,你别担心,他们得意不了多久。”
玉流朱冷哼一声,睨着她,“这种话你可千万别在人前说,莫要连累我。”
“我省得。”她讨好着,压低的姿态不像是当母亲的人,“你放心好了,你交待我的事,我全都记着。棠儿,我说过,只要你好,我做什么都愿意。”
这样的话,无疑是表忠心,但她们是母女,听起来尤其的怪异。
玉流朱不喜,反倒面有嘲弄之色。
“你们出去吧。”
玉晴雪闻言,连忙往外走,秦妈妈紧随其后。
她们走得太急太快,让玉流朱更加气恼。
她脸色沉得厉害,气息已然紊乱。
这一世发生的事和上辈子的种种,不停地在她脑海中浮现。那些她亲身经历过,亲眼所见的事情来回地翻滚着,不断地冲击着她。
有那么一瞬间,似是有个声音在提醒她,她的前世就是一个大骗局。
不光出身是假的,亲人是假的,疼爱也是假的,甚至她以为的东西,也是假的,就连有些人的身份,竟然也是假的。
难道所有的一切都是假的吗?
不。
不可能的。
老天眷顾于她,让她重活一回,肯定会让她得偿所愿。
她这般想着,仿佛看到月色下清冷修长的男子,动情地呼唤着她的名字,“阿朱,阿朱……”
那么沉重的思念,那么压抑的深情,一定是真的!
哪怕现在还不是,以后也一定会成真。
*
黑夜无边,寂寂无声。
四下笼罩在暗中,无地似是很大,又像是极小。
沈青绿知道自己是在做梦,否则她怎么可能回到前世的家门外。外面的竹子依旧长得茂盛,哪怕是在漆黑中也能感觉到春意浓浓。
“阿朱,你在哪里?”
门内的人应该是在找她,那熟悉的声音令人一时想落泪。
她张了张嘴,想说她就在这里,却发不出声音来,也迈不动步子。
屋子里呼喊越来越急切,“阿朱,阿朱……”
“哥哥,哥哥……”
她在心里呼唤着,恨不得冲进去。
忽然门从里面打开,伸出一只手来,一把将她拽住,“我终于找到你了!”
她心下大喜,等看到抓住自己的人是谁时,顿时变成大骇,大骇之下惊醒过来,蓦地对上一双和梦里一般无二的眼睛。
深邃、幽暗,充满着令人胆战心惊的危险。
“是不是做噩梦了?”男人的声音很低,听起来竟然还有几分温柔。
她双眸怔怔地看着眼前的人,漆黑的眼眸有些木然和空洞,看上去确实吓得不轻。
这个人肯定不会知道,自己就是她噩梦的本身。
当男人的手朝她伸来时,她下意识往床里缩了缩,然后拥着被子坐起,很是没有形象地打了一个哈欠。
“你这么晚来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她私心想着,很大可能是为了凤承英的事。
凤承英已经回宫,想必朝野上下都在为此事议论纷纷,引申出诸多的猜测。
“如果是问公主的事,那我没什么好说的。我与公主见面不算多,交浅而难言深,我中毒之时找她,无非是因为那些人中,我能信的只有她。”
“你做了什么噩梦?”慕寒时修长的手指蜷起,虚虚地成拳,然后又展开来,轻轻在落在她的发上。“能不能告诉我?”
她忽然有种落在对方手上的感觉,且还是逃离不了的那种。
“不能。”
说完,她勾着头避开。
慕寒时掌下落了空,下意识眯了眯眼睛。
竟然还躲着他!
不就是梦里的事,他不知道也罢,但其他的事,他什么都要知道。哪怕不是心甘情愿,他也要将他的阿朱牢牢绑在自己身边,且要昭告世人名正言顺。
上辈子,这辈子,还有下辈子,下下辈子!
他眼神中的危险未减半分,“那件事你考虑得如何?”
原来是来逼婚的。
沈青绿如是想着,看了一眼计时的沙漏。
子时三刻,当真是好时辰。
她又打了一个哈欠,显示着自己被噩梦惊醒之后的缺觉。乌黑的秀发随着她的动作,如晃动的黑色瀑布,流泄出浑然天成的风情。
那还带着些许惺忪的艳色小脸上,满是随意自在,慵懒的语气似低喃般,“我同意。”
第100章 青绿
橘色暖黄的夜烛,柔和地照着她的芙蓉面,越显眸似墨玉,肤如瑞雪,黑与白分明却相得益彰,色色入画。
她的目光与神情中,无一丝谈婚论嫁的羞涩与期待,不是少女不知情滋味的懵懂,而是等闲视之的平淡。
这样的平淡落在慕寒时眼中,自是有些失望。
然而失望归失望,他内心深处的渴望却无半分退散之意,反倒叫嚣着不顾一切地想牢牢抓住对方,死也不放会放手。
因为这是他心心念念的人,是他碧落黄泉也要找到的人!
“你可想好了,不论我是谁,将来都只能是你的夫君。”
沈青绿以为是自己的错觉,否则她怎么能听出胆怯与执着两种截然不同的情绪。
这个人肯定不知道她已经猜到他的身份,如果不是因为他的身份,自己怎么可能会同意亲事。
她存着自己的心思,点了点头,并没有注意慕寒时幽深眼底乍现的一抹异色,更不知道对方话里真正的含义。
一时沉默,伴随着寂静的漫延。
有风窗户虚留的缝中吹进来,送来春意的气息,花香叶香青草香泥土香,流动着万物勃发的生机。
“新竹应该都长起了吧。”
她想到上辈子家门口的那丛竹子,不由得有感而发。
慕寒时闻言,心间满是柔软。
他的阿朱是想家了吗?
或许也在想他吧。
他身随心动,将自己的手覆在少女的柔荑,轻轻地握住,“想看吗?我带你去。”
沈青绿感受着他掌心的温度,明明是温热,却烫得厉害。
两人四目凝望,一个深邃不见底,但风云四起。另一个漆黑化不开,隐有雾气弥漫。风云与雾气相遇,生出淅沥的春雨。
春雨滋润着万物,也滋润着人心,沈青绿仿佛能听到雨滴落在自己心上的声音,滴滴答答的,像是她上辈子最爱听的雨打竹叶声。
她说了一个“好”字,声音如梦如幻。
无边的寂夜中,他们一路悄然出沈府,彼此默默无言,却知在做什么,像是一对趁夜私奔的恋人。
上马车时,慕寒时拉着她,再一手护着她的头,将她带入车厢内,无比流畅的动作中,有着说不出来的自然。
有那么一瞬间,她以为他们之间应该是朋友,或者是亲人。
当她站在大玄空寺那片竹林前时,犹在梦里一般。
竹子的青气氤氲在空气中,呼吸间全是。院前的灯笼亮着,照着竹林的旧青与新绿,有着不同于白天的景致。
“真好看。”她由衷地道。“旧的未去,新的已来,相互依存,青的绿的融合在一起,看着就让人心情愉悦。”
这话她还记得!
慕寒时望着她,眼底涌现着欢喜。
若是时空能流转,必会与上辈子的某个时刻重合,不仅是人,还有场景,与他们说的话。
小女孩初到养父母家中,有些不安地站在门外,洗到发白的衣服,衬得一张小脸更显苍白,看上去瘦小病弱。
她的面前,是新竹般的少年。
一声哥哥,一声阿朱,开始他们的兄妹关系。
少年已露卓然的风姿,温润而平和,见她怯生生地望着那片竹子,道:“青与绿都是生命的象征,旧青未去,新绿已来,相互依存,你大名就叫青绿,怎么样?”
“青绿?”小女孩念着,生命两个字正中她的渴求,她惹人怜爱的脸上瞬间充满耀眼的神采,“我喜欢这个名字。”
前世今生的轮回,或许是冥冥之中的注定。
慕寒时看着近在咫尺的人,幽不见底的眼睛与其说是包容,不如说是强烈的占有欲,那么的贪婪,那么的灼热。
他的手试探着伸出,然后将沈青绿的手紧紧握住。
沈青绿没有挣扎,默默着承受着像是锢制般的掌控,以及烫人的体温。
一时之间谁也没有说话,却胜过千言万语。
竹林为衬,灯火为辅,彰显着一对金童玉女般的璧人,在夜色中如同中一幅浑然天成的画卷,静谧而美不胜收。
不远处,有人将这一幕尽收眼底,涌现心头的不是欣赏之情,而是无比的嫉恨。
玉流朱先前远远看到那院子外亮起了灯笼,心下自是无比的惊喜,迫不及待地过来,不成想看到想见的人同时,也看到最不想见的人。
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一是这大晚上的沈青绿居然和慕寒时在一起,二是慕寒时看沈青绿的目光。
那样冷清不近人,尤其是女色之人,怎么可能……
这一世所有的一切都在颠覆,真的变成假的,姑姑变成亲娘,男的变成女的,对她有情之人也移情别恋。
为什么?
她不愿接受,她不甘心!她想冲过去告诉那个人,自己才是他命定的心仪之人,谁知没往走几步,一道黑影拦住她的去路。
杀气与剑气一齐涌来,骇得她连连后退。
惊骇的视线中,除去挡路的人,还有听到动静后,一步步朝这边走来的人。
她呼吸急促起来,强行让镇定,并保持该有的体面,直到沈青绿近到眼前。
“是你?”
“我先前借住在寺中,有些东西落下了,特地回来取一趟。”她轻抬着下巴,努力让自己看起来有理得体。
沈青绿半个字也不信,漆黑的眸子里不掩嘲弄之色,“你是来找他的吧。”
这个他,当然是指慕寒时。
慕寒时没动,那幽深的眼晴望着这边。
玉流朱被戳穿心思,更是无比恼恨。
“玉离,你是不是很得意?”
“你记性可真不好,我姓沈,不姓玉。”
“你是不是以为自己攀上了公主,还以为慕九叔对你另眼相看,是你自己的本事?你当真是可笑,他们之所以如此,无非是因为你是沈家的外甥女。”
沈青绿闻言,笑出了声。
“原来你知道啊。”
玉流朱回过味来,越发的恼恨。
这大半夜的,她不仅衣着鲜亮,还妆容精致,红衣海棠妆,却难遮脸上的憔悴与病气,不显艳丽娇美,且看上去有些违和。
“你不是最知道,难怪老提醒别人你姓沈。你这么晚与男子在外面,就不怕被人看见传出去,丢尽沈家的脸?”
“你会说出去吗?”沈青绿不答反问,脸上的笑意还在,却半分也不及眼底,极冷又极淡。
玉流朱一噎,下意识望向那边。
那修竹般清冷的男子,是她最后的不甘。
如果她说出去,难保不会成全自己最讨厌的人。
“阿离妹妹。”她语气忽地一软,“你如今什么都有人,还与鸾和公主成了朋友,以你沈家外甥女的身份,这东临城想来有很多的世家公子愿意娶你为妻,你为何要和我争?”
寂静的夜里,她的声音显得尤其的可怜,幽幽怨怨地飘荡着,似是想缠上什么人。
沈青绿岂能不知她的心思,似笑非笑,“我说过,你所拥有的一切本来就是我的,不是我和你争,你想从我手里抢。”
“不,不是这样的。”她嗓音越发的哀怨,“我没有和你抢,是你和我过不去,我不明白你接近慕九叔到底是何目的?”
夜风忽起,将那竹子的清香气吹得到处都是,其中一股直冲她们而来。
沈青绿没有回头,在她略带兴奋期待的目光中,装作一无所觉的模样,犹在那里冷冷地回答,“别的不说,他长得还是很不错的。”
这倒也是事实,有些人的皮相确实极好。
“你……”她似是很震惊,眼里的兴奋期待之色更重,“我真没想到,你居然是这样的人,你明明并不倾心于他,就因为报复我,所以故意接近他,你怎么能这样?”
她仿佛此时才看到不知何时过来的人,慌乱地解释着,“慕九叔,您都听到了吧?她接近您是另有目的,您不要被她骗了。”
沈青绿不紧不慢地看去,正好对上慕寒时幽沉的眼睛。
时机送上门来,若不做些什么,岂不辜负?
“慕大人,你信她还是信我?”
这话是试探,也是让人做选择,无关男女情爱,只论性命攸关的合作。
玉流朱掐着掌心,语气愈发博人同情,“慕九叔,您不必为难……”
“你。”
她心下一喜,抬头望去时,却看到慕寒时已经牵起沈青绿的手,牢牢地握着。
“慕九叔,她是骗你的……”
慕寒时半点眼风都没有给她,“滚。”
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个滚字击碎了她心底的念想。
“您……您怎么能这样对我?”
沈青绿睨过来,“你这话说的,好像你们之间有什么不为人知的关系。不如你说来听听,他以前是怎么对你的,可以对你许过什么承诺?”
她这话是问玉流朱,却也是在问慕寒时。
虽不关男女情爱,但倘若真结为夫妻,有着共同的目标,还是合作关系,基本的了解还是要有。
玉流朱答不上来,满眼的怨恨,“阿离妹妹,你非要把事情做绝吗?慕九叔是男子,你怎能如此不顾他的脸面?你……”
“滚!”
慕寒时说出这个字的同时,往黑暗中睨了一眼。
一道黑影再次出现,挡在玉流朱面前,“玉姑娘,请回吧。”
玉流朱迫于对方身上的杀气与剑意,不得不离开。
夜风再起,黑影也随之消失。
慕寒时还紧紧握着沈青绿的手,充斥着危险的俊美面庞一点点欺近,近到像是要挨着脸,“你很在意吗?”
“当然。”沈青绿不避他的危险,微抬着下巴,直视着他幽深的眼睛,“你我之间并不存在信任,我怕你是在利用我,所以还是问清楚比较好。”
他握着她的手,按在自己的心口,“如果我说,你可以信我,你信吗?”
她的掌心之下,传来陌生的心跳声,一声接着一声,强劲而有力。
不像她的哥哥……
这个念头一起,她连忙让自己打住,心下有些懊恼,恼那几次三番作怪的梦,害她竟然将哥哥与眼前这个人混为一谈。
信与不信不是靠说的,她没有回答,而是问道:“那我能什么都要吗?比如说钱财、地位、还有权势。”
慕寒时手一带,将她贴近自己,闻着她身上好闻的女儿香,不同于过去的消毒水味和药味,还有掺杂的其它味道。
“只要我活着,你想要什么都可以。”
【你现在阅读的是 向往小说网 www.xw0.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