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真的是他
*
真的可以吗?
她不敢信,也不信。
但不知为何,慕寒时说这话时的表情和眼神,却不断地在她眼前浮现。
很陌生,可又有些说不出来的熟悉。
那深邃危险的目光,仿佛藏着很多的秘密,那隐忍坚定的表情,像是在压抑着自己的感情,哪怕是在入睡之前,仍然侵扰着她。
她似梦非梦般地睡去,不知时辰地醒来,惺忪着,迷离着,好一会儿才分清现实与梦境,以及自己身在何处。
外间隐有说话声传来,除了夏蝉,还有一个意想不到的人,正是顾是知。
顾是知掀帘进来,见她人是醒的,顿时欢喜地上前,“阿离姐姐,你终于醒了。”
终于二字,可见眼下的时辰已不早。
她还没有解释,顾是知已替她说出口,“我娘说过,养身子的人,就是该多吃多睡。”
小姑娘说着话,人已到了跟前,趴在床边托着腮盯着她看,一副赏景的模样,“阿离姐姐,你真好看。”
夏蝉忍俊不禁,抿着嘴笑,赶紧过来侍候自家姑娘穿衣梳洗。
顾是知一直跟着,亦步亦趋。
望着简单梳妆后,却美得惊心动魄的美人,小嘴微张着,老半天都不合上。
沈青绿都被她逗笑了,笑问她等会想做什么,自己可以陪她一起。她一听这话,眼里的神采立马飞扬,说是想去逛马市。
马市上依然是行人如织,看起来更加的热闹。
若是细心瞧去,便能发现多了好些外邦面孔。
她拉着沈青绿,兴奋地指着前面进出客人最多的一家铺子,“阿离姐姐,我听人说那卖外邦货的铺子里又有好些稀奇古怪的东西,我们去瞧一瞧,可好?”
沈青绿笑着应允,与她一道去到那家铺子。
铺子的货物琳琅满目,好些并不常见,比如说极少见的香料干果,以及一些造型奇特的器皿,还有各种原石毛皮。
掌柜的却不是外邦人,说话是东临城的口音,便是铺子里伙计小二,也无一人来自外邦。
顾是知东看西看,瞅瞅这个,又摸摸那个,一副好奇的模样,完全就是个孩子心性。等逛了一圈下来,她皱起眉头,念叨着“这也没有啊。”
一旁侍候的伙计忙问她找何物时,她眉眼一弯,示意那伙计靠近声,神秘地相问:“听说你们铺子有卖一种特别好用的东西,服用之后会让人精神百倍,还心情愉悦,好像叫什么快活膏。”
沈青绿闻言,心念微微一动,默默地退到一边,装作什么都没有听到的样子,挑选着自己想要的货物。
那伙计先是愣了一下,尔后讪笑道:“这位客人怕是听错了,我家铺子没有那样的东西。”
“那你可知哪里有卖的?”顾是知急切地问道:“我娘近日心情不好,成天郁郁寡欢,我想买些给她用。”
说这话的工夫,她偷偷塞给那伙计一锭银子。
那伙计左右看去,见无人注意这边,不动声色地将银子收下,“客人若真是想买那东西,可能去外邦商队落脚的客栈打听,兴许他们手里有。”
“这么麻烦?”她小脸皱着,十足的孩子气,“那我还是买些其它的东西哄我娘开心吧。”
她报怨完之后,像是完全将这事抛之脑后,接着东看西瞅的,但凡是感兴趣的东西,皆拿在手里好好端详一番,不时和沈青绿小声讨论着。
最后表姐妹俩都买了好几样东西,可谓是满载而归。
一出铺子,她刚想说什么,被沈青绿用眼神制止。
她立马心领神会,转而说起自己买的东西,听起来很是欢喜满意,“阿离姐姐,我方才买的那块赤玉石,正好给我娘雕个玉佩。”
“你一片孝心,你娘定然欢喜。”
“可惜没买到那个快活膏……”
“那东西我们也只是听人说过,谁知道真假?指不定是有人道听途说,夸大其辞骗着人玩的。”
“也是。”
两人说着话,进了一家卖成衣的铺子。从成衣铺子出来后,又拐进卖胭脂水粉的铺子,且都有收获。
等出了胭脂铺子,忍春凑到跟前,小声向沈青绿禀报,“姑娘,那人没跟着了。”
沈青绿点点头,这才看向顾是知。
顾是知眼睛晶亮,“阿离姐姐,你怎么知道有人跟着我们?”
“他们铺子里应该有那种东西。”
“那他们为何不卖给我们?”
沈青绿笑了笑,摸了一下她的头,“那种害人的东西,他们不敢明着卖。我们不是老主顾,又非熟人介绍,他们不会轻易示人。那伙计得了好处,给我们指了明路,想来应该是后悔怕被掌柜的知道,这才跟踪我们。”
喧闹繁华的街市,混杂着各种各样的铺子。熙熙攘攘的行人,卖力吆喝的贩夫,迎来送往的跑堂小二。
这是东临城最为市井的热闹所在,越是热闹越显现世平稳,却很少有人意识到这平衡之下的暗流涌动,似将有一场海啸在慢慢逼近。
表姐妹俩继续往前走,不时进出着铺子。
铺子一家接着一家,沈青绿不经意转头望去,看到方氏布行开着门,门头的匾额已换成黄氏布行四个字时,心下略有些许的感慨。
突然里面冲出一位年轻的妇人,瞧着神色仓皇害怕,打眼看到她们,像遇救星般直奔过来,一把拉住沈青绿。
“姑娘,救我……”
她话还没说完,从那布行里又出来一个人,是个年纪不小的男子,面白而清瘦,给人一种阴沉难受的感觉。
竟然是关豹!
“黄掌柜,某不过是买些布料做身衣服,想请你帮忙量个身,你这是做什么?”
关豹眯着眼,不可能认不出沈青绿,惊艳的同时,眼底浮起一抹邪色。
黄掌柜拼命摇头,白皙的脸上淌着泪,“你……你哪里是让我量身,分明是想轻薄于我,想让我与你为妾……”
“你是个什么东西,胆敢诬蔑本官!”本官二字一出口,关豹显然是想用官身压人。
他的官职压不住有出身的女子,但压一个没有背景的行商女子绰绰有余。
沈青绿打量着黄掌柜,不得不说,是个长相极佳的女子,且还是那种一看就十分好欺负的软弱之人。
很白,不正常的白,应是常年不怎么见光。
“这铺子是你的?”
“这铺子是我全部的家当,我只想好好做营生养活自己……”
“那你报官吧。”
“我……”黄掌柜低下头去,嗓音中带着几分沮丧,“民不与官斗,他就是官,我一个无依无靠的女子,如何敢去报官……”
“别的官我不知道,但你若是去神武营,定会有人为你做主。”
“沈姑娘,本官说了,只是想做身衣服而已,你仅听这妇人的一面之词,怎可妄断本官行事不妥,还力主这妇人去神武营状告本官,到底是何居心?”
关豹一脸的义正言辞,声量也不少,自是引来不少人驻足观望。
沈青绿不看围观的人,漆黑的目光直视着他,说出来的话不轻不重,“说起来我这还是和关提刑学的,毕竟关提刑身为刑部官员,此前也曾仅凭一人的一面之词,在无实证的情况下私闯民宅,意图强行抓人。”
“沈姑娘这是在埋怨本官?”他走近一些,想用身为刑部官员的气场,以及男人身高的优势迫使别人服软。
黄掌柜像是很害怕他,抓着沈青绿衣袖的手都在微微颤抖。
沈青绿将人扶着,看向顾是知,“知妹妹,你别怕,他不敢动我们的。”
顾是知眼底的疑惑一闪而过,忽地明白过来,当下哭起来,“阿离姐姐,我害怕,我好害怕,他会不会把我们抓走?我听说他们刑部的人喜欢乱抓人,不分青红皂白就对人用刑……呜呜……”
围观的人指指点点议论纷纷,说什么的都有。
在所有人看来,沈青绿几人全是女子,又生得一个比一个好,艳的艳,娇的娇,弱的弱,实在是让人心生怜惜。
关豹阴沉着脸,“本官真的就是想做身衣服,没想到招来这样的误会,这衣服不做也罢。”
他临走之前,看她们的目光极其的阴鸷。
沈青绿半点不避,黑漆漆的眼睛如铺天盖地的冷夜。
人走远之后,黄掌柜不停地道谢,还说要送她们一些布料,邀请她们进铺子挑选。
“不必了。”沈青绿看着她,不带任何的情绪,“是你自己救了自己,我们不过是你自救的其中一环。”
她闻言,愣了好一会儿。
那柔弱的身姿,似乎在一瞬间挺直不少。
“沈姑娘,你这份人情我记下了。”
等她进了铺子,顾是知不解地问沈青绿,“阿离姐姐,你有没有觉得她有点古怪?”
沈青绿垂了垂眼眸,再抬起来时望向那黄氏布行四个字,“这东临城中,最不缺的就是藏龙卧虎。”
忽然,不知哪里传来一声高喊,“宸王回京了!”
这话如同一滴水落入油锅中,瞬间炸开四溅。
人群如潮水般,不约而同地朝着城门的方向涌去。
明黄色的高辇华盖,亲王的仪仗赫赫,哪怕远远看着,也挡不住天家的威仪。那凌驾于万民之上的尊贵,那高不可攀的荣耀,如日月星辰。
沈青绿遥望着,内心无比复杂。
龙出潜渊,虎啸山头,这座天子脚下的京都恐怕将要有一场改天换地的风雨。
五色的玉旒在阳光下斑斓溢彩,明黄的帷帘被一只骨节分明玉竹般的手掀开一道缝,高辇内完美的侧颜似流星划过,恰好落入沈青绿的眼中。
真的是他!
第102章 拥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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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王世子来了!还有天武卫……”
“沈将军慕侯爷,神武卫也来了!”
一声声的惊呼四起,仪仗缓缓停下。
一列人马以信王世子为首,其后是凤容等人,还有天武卫。另一列人以沈焜耀和慕维打头,再是一众神武卫。
所有围观追随看热闹的百姓像是炸了锅,激烈的议论声如沸腾的水,不断地冒着咕噜的翻泡声。
蓦地,沸水再滚。
“你们快看,那不是慕统领吗?她护送的人莫不是鸾和公主?”
两列人不约而同地让出道来,位于道路的左右,恭迎着公主的仪仗近前。
玉敬良立于辇旁,抬头看向曾经的同僚,眼下的当朝公主,莫名觉得这一幕有种宿命感,好比他们初相识的那天。
那天他们同进神武营,皆是最为低等的乙等卫。进营的第一天就是比试,好巧不巧他对上的就是凤承英。
当时的他一看到秀气且骨架偏小似女子般的凤承英,压根没有放在眼里,还有些不满地嘟哝,想和别人换个对手。
谁知凤承英一出手,直接给他一个下马威,他被摔在地上时,也同此时这般仰视着。
从那之后,他就和凤承英对上,时不时挑衅,与之较量切磋,屡败屡战越战越来劲,不少同僚都说他是找打。
他唇角泛起怀念的笑意,带着些许的怅然。
如今身份不同,便是想找打,恐怕都没什么机会。
那笑中带着伤感的眼神,猛不丁对上凤承英俯看过来的目光,先是下意识咧了咧嘴,以掩饰自己的心虚,随后想到君臣有别,立马换成恭敬严肃的神色,略显别扭僵硬地低下头去。
凤承英见之,神情微微地变化着。
人群一层叠着一层,沈青绿没有往里面挤,却也能看到那些坐在高头大马上的人,以及随后而来的公主仪仗。
所有人该下马的下马,下辇的下辇,齐齐恭候在亲王的高辇前。
嘈杂的议论声,盖不住那高呼“恭迎宸王殿下回京!”
不少人伸着脖子,意图看清那高辇内的宸王殿下到底长得是何模样。
风吹动着明黄的帷帘,帘中的人模样时隐时现,偶尔窥见时,不认识者赞叹,而相识之人则是震惊不已。
“阿霖,我是不是眼花了?我怎么看着宸王殿下长得像你九叔?”玉敬良嘴巴张了半天,然后小声问身边的慕霖。
慕霖的惊讶不比他少,思及过往的种种,比方说父亲对堂弟的看重,还有祖母身为一个长辈,却对堂侄辈的九叔隐有尊敬之意,心中已然有所肯定。
“你应该没有看错。”
“你说什么?”玉敬良越发震惊,“你是说……宸王就是你九叔?!”
若是换作从前,他必是不敢有这样的猜测,但凤承英的事情过后,他以为再是荒诞的事,也极有可能是真。
侯府的远亲是当朝的公主,那侯府的九爷为何不能是一个亲王?
这个念头一出,他仿佛醍醐灌顶般,喃喃着,“你们家可真是风水宝地啊。”
一个公主,一个亲王,这些年全都在侯府隐姓埋名。
宸王没有下辇,被天武卫神武卫,以及随凤承英出宫的长明卫护送着继续前行。
如此宏大的盛景,引得人们争相传颂。
有人感慨今上无子,说到先前京中上下全都以为日后储君会出自信王府的传言,不无猜测地道出另一种可能。
“你们说陛下此时召宸王殿下回京,是不是另有打算?”
“这可说不好,宸王是先帝最小的儿子,最得先帝的疼爱不说,陛下也很是疼爱他。陛下早年还是皇子时,没少带着他出宫玩耍。要我说,指不定陛下已经打算好,就等着他养好身体回京。”
“那信王能同意吗?”
“不同意的话,那只有……”说这话的人露出担心的表情,“你们别忘了当年魑王的事,说不好啊,京中怕是又要出大乱子。”
沈青绿听着这些话,慢慢退到人群之外。
顾是知一直拉着她不放,小脸满是期待之色,“阿离姐姐,你说宸王殿下和信王府那些人,谁更厉害些?”
“不知道。”
她说的是实话。
信王府的实力她不清楚,实在是不敢轻易下结论。
顾是知撅起嘴来,小大人般叹了一口气,“我希望宸王殿下更厉害些,最好是压过信王府那些人。”
家族的兴亡,关乎着高门内宅中的第一个人。
难为她小小年纪,还要忧心这样的事。
沈青绿望向远去的仪仗,漆黑的眼睛里一片晦色,“他们都是亲王,相安无事即可,何需你压我,我压你。”
“阿离姐姐,你难道不知道吗?”她略显几分疑惑,暗道姑姑都说阿离姐姐是极其聪慧之人,怎么可能不知道争储之事?
沈青绿神情一缓,抬手一点她的鼻子,视线不意地流转时,眼角的余光瞄到不远处的一位气度不凡的男子。
那男子人到中年,长相俊朗而清雅,有着浑然天成的贵气,却又过于闲散随意,看起来像个野鹤般的文人墨客。
“你小小年纪,操心得还挺多。这是别人的家事,人家有女儿,又不是后继无人,哪里轮得到兄弟子侄接手家业。”
她捂住自己的嘴,杏眼滴溜着,“女子也能继承吗?”
若是寻常人家,无子可由女儿招婿顶门立户,但那是天家啊。
“有什么不能的?”沈青绿艳色的脸上一派寻常之色,“也没有哪条律法规定女子不能接手家业,更没有敢断言天下的女子都不如男子。”
那中年书生不知何时走近,应是将她们的对话听了去,看似随性地对沈青绿道:“这位姑娘见解独到,颇有些与众不同,却有些不容于世俗。”
沈青绿也像是才注意到他一般,先是皱眉,随即面色一正,“世俗的主宰是人,规矩是人定的,律法是人定的,人定胜天,亦可更改世俗中所有的规矩。”
他随意的目光陡然凌厉起来,认真地打着沈青绿,“好一个人定胜天,但女子若承家业,却比男子艰难许多,越是家大业大越是阻力诸多,远不如男子容易。”
“天下之事,小到养家糊口,大到建功立业,哪件是易事?居其位而成其事,得道者自有天助,何惧之有?”
“好一个何惧之有!”他笑起来,重又恢复成闲散随意的模样,转头问身后白面无须的随从,“这些话听着是不是有些耳熟?”
那随从半低着头,细声回道:“奴才记着,十三爷好像说过相同的话。”
沈青绿闻言,缓缓垂下眼皮,遮住眼底的暗芒。
今天这是什么日子?
龙啊虎的竟然全都出来了!
*
宸王回京的消息,似一阵强劲的罡风,席卷着整个东临城。
如此大的阵仗,京中上下无一以为是陛下在为其造势,势必会有一次极为盛大的宫宴,将宸王推至人前。但令人没想到的事,比宫宴先来的,竟然是勇毅力侯府老夫人宁氏的生辰宴。
生辰宴当日,侯府门庭若市。
镇守在府外的威武石狮也沾着主家的喜气,系着大红的绸花。擦拭光亮的匾额上,忠勇烈毅四个字更加耀眼。
慕维和江映水夫妻俩在门口迎着客,宾客一一被请入府。
沈家所有人约着一道来的,沈焜耀和顾如许打头,沈琳琅随后,后面跟着沈青绿玉敬贤玉敬良沈长亭。
江映水在看到沈家人的那一刻,神情间隐有一丝不自然。
这次侯府设宴,她的娘家人一个也没来,一是没被邀请,二是没脸见人。
那日江鑫月被送回家后,得到消息的宁氏立马带着江映水去了江家。江家人自是百般圆辨解释,说江鑫月是被冤枉的,说那些东西压根就不是江鑫月的。
东西是慕霖亲自带人搜出来的,宁氏不可能怀疑自己的亲孙子,江映水也不会为了侄女而置自己的亲儿子不顾。
她们都明白,江鑫月就算是被人冤枉,那也是江家本身有问题,要么是有害人之心被人利用,要么就是治下不严,府里有人被别人收买。
无论是哪一种,根源都在江家和江鑫月本身。
而凤承英的话,她们不可能不听。
虽说在场的没有外人,但江鑫月中了癫毒之后丑态仍然让人不堪直视。
那状若疯癫,又喊又叫仪态尽失的模样,江映水此时想来都面红耳赤,尤其是到最后江鑫月为求解脱将自己身上的衣服全都扯烂时,所有人都转过头去。
倘若真有姑娘家当众出了那样的丑,焉有活路可言?
如果不是慕沈两家的交情在,这事定然不会大事化了。
一想到这点,江映水越发觉得在沈家人面前抬不起头来,尤其是面对沈琳琅时,心情更是无比的复杂。
沈琳琅和她相互见礼时,神情有些淡,却也看不太出来。
不管是将军府还是沈家,冲的都是侯府的面子,与江家没什么关系。
江家人不来,礼已到,也挡不住旁人的猜测。有人不识趣,或者说是故意为之,还假装不明就里地询问她,问她亲家老夫人生辰宴这样的喜事,江家怎地未有人来?
问这话的不是别人,正是庄兰漪的母亲庄夫人。
江映水被问得满脸尴尬,面子根本挂不住,恨不得找个地缝钻下去。
好端端的喜庆气氛,一下子变得怪异起来。
宁氏轻哼一声,不冷不热地道:“都是孩子不争气,连累当长辈的跟着没脸。这子女不教,皆是父母之过,庄夫人也要引以为戒。”
江鑫月若是被人栽赃,那么栽赃之人会是谁?
明眼人都不难看出来,偏偏还有人当别人是傻子,竟然还敢挑拨离间!
庄夫人不想宁氏说话如此直白,落了好大一个没脸,只能强自挽尊,感慨了几句父母难当,同情江氏夫妇之类的话。
这时外面传来“公主驾到”的尖细高呼声,所有人惊讶的同时,却也不觉得意外,一齐出去恭迎。
凤承英上前亲自相扶宁氏,与从前一样称呼对方为宁祖母。
宁氏一副受宠若惊的模样,欣慰动容地看着她,喃喃着,“好孩子。”
她在京外多年,又因在神武营当差的缘由,在场的大多数人都见过她,还有一些人打过她的主意,比方说将家里的庶女配给她。
很多人和她套近乎,她却对谁淡淡,一应举止作风和之前身为神武卫千户时没什么两样,但多了几分高高在上。
有人讪讪然,私下感慨道:“这位公主殿下与寻常姑娘家不同,怕是不太好相处。”
另有人打眼看到她和沈青绿在说话,不太赞同这样的话,“应是因人而异,我瞧着她对沈姑娘倒是随意。”
她对沈青绿何止是随意,甚至是亲昵。
一时之间,羡慕者有,嫉妒者也有。
不少人在偷看她的同时,也在暗暗打量着沈青绿。
红衣若火,面如芙蓉,艳而不俗,娇而不弱,美却不自知。尤其是那额间一抹梨花白,更显瑰丽脱俗。
有人动了心思,怀揣着目的打听沈青绿的事。
庄兰漪听之见之,心头大恨。
信王府没有人来,仅是派人随了礼。
以往那些爱巴着她的姑娘们,今日都像是刻意避着嫌,一个都没往她跟前凑。
她心知那些人是在忌惮凤承英,毕竟她背后的芳菲郡主只是个郡主,而与她不对付的沈青绿却与公主交好。
凤承英从来就不是随和的性子,也对这种夫人姑娘们的聚会不感兴趣,索性带着沈青绿离席,说是出去透透气。
宁氏自是没有不依的道理,让她随意便是。
她在侯府住过好几年,并不需要下人领路,相反,她还能充当沈青绿的向导。
她们穿园子而过,一出园子,远远望着那片新竹穿插的竹林,沈青绿隐隐猜到什么。当她说有人在等自己时,便也不觉得意外。
“你是不是已经猜到了?”
沈青绿不置可否,艳色逼人的脸上一派平静之色。
她笑起来,张扬贵气,“还真是事事都瞒不过你,我早就说过,你们兄妹几人的心眼子,怕是全长在你一人身上了。”
说完,推了沈青绿一把,眨了一下眼睛,“快去吧,莫让人等急了。”
*
悠扬的琴声竹林泄面,旧青与新绿间,那一抹白如月光临世。
金冠玉带华美尊荣,银雪的锦袍以金线为绣,金银双色贵气逼人,仿佛是松间雪被装进金器,不沾尘世的高洁清冷终于落入人间富贵中。
旁的不说,这人的皮相还真是极好。
沈青绿如是想着,深以为自己不仅不吃亏,应该还是赚了。
一曲终了,抚琴之人抬眸看来。
那幽深的眼睛里隐有一丝忐忑,见沈青绿的目光中没什么波澜,那丝不安很快转瞬即逝。
须臾,人已到沈青绿跟前。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沈青绿先是眼前一花,然后是一亮。
近在咫尺的富贵,看得见,也摸得着。
“我舅舅对你态度不一般,慕侯爷也十分看重你。”
慕寒时眼尾压了压,目光中尽是她。
“你很聪明。”
所以这样的她,才是真正的她。
那个病弱的,全然依赖信任自己的人,其实从来都不是真实的她。
这样的认知,让慕寒时有些失落。
袖子底下成拳的手,关节泛着白,昭示着他内心的不甘和遗憾。他不甘相伴那么多年,自己居然没有走进过她的心,遗憾岁月太过匆匆,让他们未曾完全了解彼此就生离死别。
“你答应我,应该也是因为早知我的身份,但我一现世,京中注定山雨欲来,你不害怕吗?”
“活路险中求。”
竟然是活路,而不是富贵。
他眉眼压得更低,似是要将眼前的完全包容,“你可以先吊着我,静观其变,再决定要不要答应我。”
沈青绿讶然,有些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这个人是认真的吗?居然在教她如何做一个绿茶!
不,不对。
一定是试探。
她漆黑的眼睛直视着对方,似一面可以倒映人心阴暗面的镜子,“我知道在你心里,我不是什么好姑娘,我心机深,性子也不讨喜,但不管你信不信,我从来都只是想活着,仅此而已。”
天气已渐热,阳光与暖风,混着竹叶的清香气。
慕寒时却觉得心都在颤抖,又冷又疼。
他的阿朱,原来一直比谁都想活着。
这么想活着的人,为何会放弃……
沈青绿感觉到他的不对,才往后退一步,人已落入他的怀中。
他埋首在沈青绿的颈间,气息温热,“我不会让你死的。”
这一次他们都有新的身体,也有新的选择。
沈青绿心生怪异,墨玉般的眼睛里泛起涟漪。
明明是很陌生的怀抱,但这被紧紧拥住,仿佛恨不得与她同在,不愿与她分开的感觉,竟有种说不出来的熟悉。
像是她的哥哥……
她恍惚起来,不仅没有把人推开,反倒环住对方的腰身。
慕寒时感觉到她的主动,越发将她抱紧。
第103章 不藏
*
旧青与新绿中,白与红交缠在一起,彼此辉映又相得益彰,仿若人世间最为灵动的画卷,鲜活而令人赏心悦目。
青的青,绿的绿,白的白,红的红,纷呈绚丽着,落在竹林外不期到来之人的眼里,像是被晃了心神,一时有些怔然。
慕霖看着竹林中那抱在一起的男女,不得不承认他们长相的匹配登对,那清冷矜贵的白与艳丽似火的红,似雪在烧,也似红梅落雪。
他情绪复杂着,说羡慕,也不是,说嫉妒,也谈不上。
不知过了多久,有人熟悉的脚步声靠近,轻拍着他的肩膀,他下意识转头看去,对上凤承英略显担忧的目光。
“阿霖,你跟我来。”
他跟在凤承英身后,绕过竹林,来到园子中的花池边。
池水已经生暖,水边上青草成片,茵茵绿绿。
两人并排站着,凤承英扯了一下不太方便的裙裾,问他,“这事你怎么看?”
他望了一眼竹林的方向,然后低下眼皮,声音有些发闷,“我怎么看很重要吗?”
“当然重要。”凤承英一手搭在他肩上,如以前的很多次那般,“阿霖,九叔向来看重你,你比谁都清楚,我想他最不愿意的就是你和他离心。”
“他是……”他将到嘴边的话咽下去,“我知道他对我一直很好,我也没有怪他,我就是心里有些不太舒服。”
一个是他敬重的长辈,另一个是他中意的姑娘,他做不到内心无动于衷。
凤承英点点头,表示理解。
“我能体谅你的心情,但你心里明白,阿离对你并无男女之情。”
“我……”他欲言又止,“我能感觉她对我是不同的,她看我的眼神总是很特别,很温暖……”
“那你有没有感觉到,她看你的眼神之所以和别人一样,那是因为她好像是在透过你,怀念着什么人。”
“你是说,她喜欢的人是九叔,她待我不同也是因为九叔,她看我时想的也是九叔。”他每说一个字,心情就更复杂一分。
有些事当局者迷,若能听进去旁观者的话,多少都会清醒一二。
“我不确定阿离看你时想到的人是不是九叔,但她对你无意是事实。”凤承英说着,搭在他肩上的手拍了两下,“阿霖,男女之事最是勉强不得,要的是你情我愿。如仅是你愿,你万不能因为别人无情而生恨。”
他如何不明白凤承英话的意思,闻言苦笑一声,“我原本还想着,或许再相处久一些,阿离会对我上心……”
“阿霖!”
“阿英,你说的话我都懂,我不会因此有怨。我甚至为阿离感到高兴,高兴她中意的人是九叔。九叔以前还当她心机深沉,如今看来应是了解她的为人,知道她不是那样的人。”
有他这番话,凤承英稍稍放了心,不知是想到什么,眼神有些幽幽,“情之一事挺让人心烦的,若是一直不知其中滋味,或许就不会被其所扰。”
“阿英,你……”他隐约觉得不太对,刚想问什么时,打眼看到有人朝这边过来,等看清来人后喊了一声。
玉敬良远远看到他们,意气风发的侯府世子和尊贵无双的当朝公主,男的俊朗,女的英气,怎么看怎么般配。
他的心不知为何,似那被风吹皱的水,无端地波动起来。等离了近些,愈来愈浓的失落已堆积成了山,压在心头沉得让人难受。
“臣见过公主殿下。”
凤承英皱起眉来,她为男子时,秀丽的面庞给人阴柔之相,如今恢复女儿身,便有些男生女相,眉宇间英气逼人。
那略显狭长的眼睛睨人时,隐约泛着桃花。
“我们私下相见,你无需多礼。”
说罢,她一屁股坐在旁边的石头上,大马金刀的,与从前当神武卫时一般无二。她眼尾轻勾着,拍了拍身边的位置,示意玉敬良坐过来。
玉敬良犹豫了一会儿,便坐了过去。
两人倒不算紧挨着,中间还隔着缝隙。
饶是如此,也已是不合礼数,且不合规矩。
他神情有些不太自然,说起自己来找慕霖的目的。
却原来是营里有急事,慕维和沈焜耀已经离开,离开之前交待他,让他和慕霖顶起来,操心府里的事。
“行,等会我们一同回去,我帮你们。”凤承英一掌拍在他背上,“我如今不在神武营,无人让你不痛快,你是不是觉得极好?”
他心头一跳,感觉被拍的地方像是着了火,刚想站起来,就被凤承英给摁下去。
“你说什么我都不会怪罪,你尽快直言便是,不必藏着掖着。”
这可是天底下最尊贵的少女,不再是他的同僚。他不可能再同以往一样言谈随意,勾肩搭背说说笑笑。
但他希望他们还像从前一样,除去身份的变化,什么都不曾改变。
“那我就直说了。”他深吸一口气,道:“以前咱们一起上值下差不觉得,眼下少了你,我和阿霖都觉得不太适应,阿霖,你说是不是?”
慕霖被点名,只能跟着附和。
“我问你,你问阿霖作甚?”凤承英冷哼一声,斜了玉敬良一眼,“只说你,你不要扯阿霖。”
玉敬良挠头,“我……你这一走,我心里……挺不是滋味的,但你是去当公主,我又替你感到高兴。”
凤承英嘴角一弯,应是对他的回答还算满意,一手撩起绣金的裙摆,随意地摆弄几下,颇有些嫌弃,“当公主没什么意思,宫里更是无趣得很,还有这种累赘的衣裳我一点也不喜欢。”
他深以为然地道:“也是,若你喜欢当公主,也不会来神武营当差。”
一阵沉默,好似过去无数次比试切磋之后,他们随意地找个地方休息调整,纵使一句话也不说,却无任何尴尬。
半晌,凤承英似是不经意地道:“若不然你调去长明卫,我们也能时常见到。”
他眼睛一亮,“我和阿霖都调去吗?那我们三个人又能在一起了!”
凤承英没有回答他,而是用一种无奈的眼神的看着他。
“你干嘛这么看着我?”他忽地想到什么,兴奋起来,“阿英,你是不是手痒得很,想和我比划几下?”
说完,他还四下打量,估摸着哪里合适,压根没注意凤承英越发无奈的目光,以及慕霖眼里的恍然。
突然,他“咦”了一声,“阿离呢?”
话音才一落,猛不丁看到竹林上空惊鸟四起,脸色骤然一变。
与此同时,慕霖也变了脸。
凤承英蓦地站了起来,面上全是凝重之色,“那边有情况!”
*
竹叶如飞花,随着利器的寒光胡乱飞舞。
两股势力厮杀着,一股着与竹林可以混为一谈的绿衣,另一股则是黑衣蒙面人。
沈青绿被慕寒时护着,远在厮杀场外。
生与死不过在瞬息之间,刀光剑影之中,不断地有人倒下,让她真切地体会到什么是皇权争夺的残酷。
竹的清香气与血腥气交织着,令人作呕。
“怕的话,把眼睛闭起来。”慕寒时对她说。
“怕。”她老实回道,却没有闭上眼睛。
上辈子哪怕是濒死之际,她都是睁着眼睛的,因为那是活人才有的权利。
她整个人都在慕寒时的保护范围内,男人修长挺拔的身姿如松如柏,顶天立地又能遮风挡雨,无端地叫人安心。
活路险中求,如果不靠着这棵大树,那么她和她背后的家族都极有可能像地上倒下的人,一大片一大片地死去。
思及此,她像是怕失去这样的庇佑,牢牢地抓住慕寒时的衣服。
慕寒时微微低侧着头,与她坚定的目光对上。
那漆黑如墨玉的瞳仁,仿若世间最无垢的镜子,令人忍不住想沉溺其中。
一道黑影扑过来,剑气寒光在她的眼睛里一闪而过。
慕寒时像是一无所觉,犹在认真地看她,她几乎没有任何迟疑,按下袖箭的机关。精巧的袖箭倏地飞出去,正中那人的要害。
那人瞬间倒地,抽搐几下就咽了气。
凤承英慕霖和玉敬良几人赶到时,恰巧看到这一幕。
玉敬良惊骇着,一是沈青绿居然会和慕寒时在一起,二是他亲眼所见自己的妹妹杀了人。
当他看到慕寒时握住沈青绿微微发抖的手时,震惊到眼珠子都快掉出来。
凤承英一把扯下头上的翟冠,撕开身上华美的外袍,扔到一边后,推了他一把,“愣着做什么,等死吗?”
他看着一身劲服的凤承英,回过神来,立马加入厮杀中。
黑衣人一批一批地涌来,仿佛源源不断,可见背后之人有多心急与心狠。
不知过了多久,厮杀终于结束。
地上大片的黑,还掺杂着小片的绿。
凤承英慕霖和玉敬良几人身上都挂一些彩,却无一人喊痛叫疼,熟练地翻看那些黑衣人的尸身,再清点死亡的人数。
杨贞用袖子擦拭脸上的血,恭敬地问慕寒时,“主上,这么多的尸体,一时半会怕是处理不掉,若不然先找个地方藏起来。”
“为何要藏起来?”沈青绿问。
她的手还被慕寒时握在掌中,也依然控制不住地在抖。
所有人都看着她和慕寒时一直握在一起的手,再是迟钝如玉敬良,此时也看出了端倪。
“阿离……”玉敬良脑子有些乱,迟疑地朝她招手,“你到二哥这里来。”
她小声对慕寒时道:“我没事了,你放开我吧。”
慕寒时深深看她,并没有松手,“这些人怎么处置,你可有什么想法?”
男人的手劲极大,牢牢地锢制着她,她知道自己挣脱不掉,索性由着去,“事到如今,我以为没有必要再藏着掖着。”
“你说的对,已然公开挑明,便无需再遮遮掩掩。”
慕寒时说着,示意杨贞将剑递给自己。
“主上……”杨贞有些犹豫,却还是将剑呈上。
他接过剑后,这才放开沈青绿。
沈青绿猜到他想做什么,按住他的手臂,“公之于众就行,你何必为伤敌而自损?”
“你在关心我?”他欺近,语气仅两人可闻。
“我只是觉得生命可贵,不喜欢看到有人伤害自己。”
他的阿朱……
这么想活着的人,甚至不愿看到别人自伤的人,竟然会做出那样的选择。
此生此世,他再也不会放开她,他要永远和她在一起!
“你放心好了,我不会让你当寡妇的。”
“……”
这人果然是个疯子!
疯子想做什么,自己哪里能阻止得了。
沈青绿如是想着,退到一边,以免被他的血溅到。
他眼神黯了黯,将剑还给杨贞后,压着声对她道:“我听你的。”
第104章 公开
*
世家高门的宴席,无论由头是什么,赏景也罢,看人也好,归根究底都是身份地位说话。
今上对勇毅侯府的看重,阖京上下皆知,还将自己唯一的血脉交给慕家人照看,可见有多倚重与信任。
不管是私下已投靠信王府的人,还是正处于观望中的人,无一不在表面上恭维讨好着宁氏,夸赞的话不绝于耳。
有说她家当得好,这些年有她镇守侯府的内宅,所有的堂支庶支都相处融洽。也有说她福气大,儿子能干儿媳孝顺,孙子更是年少有为。
一堆堆好听的话中,却也有不太和谐的声音。
“老夫人就是太体恤小辈了,这才由着侄子至今还是孤家寡人一个,不肯娶妻成亲不说,还在外面嚷嚷着自己有心仪之人,当真是有失分寸。”
说这话的人是庄夫人。
庄夫人撇着嘴,语气中全是对慕寒时的瞧不上。
她是存心拿话刺人,但有人因着这话而动了心思,旁敲侧击地问慕寒时心仪的是哪家的姑娘,倘若是搪塞之辞,当长辈的为了小辈的终身,应该插手为其操办婚姻大事。
“指不定也不是什么拿来堵别人嘴的说词,兴许是那姑娘的出身委实有些上不了台面,这才遮遮掩掩的不说。”
如此含沙射影的话,还是从庄夫人口中说出来的,她就差没明着说自己怀疑慕寒时喜欢的不是正经人家的姑娘。
宁氏瞬间变脸,看她的目光凌厉而冰冷,“庄夫人,慎言。”
“老夫人,我知道您是护短之人,但有些事遮遮掩掩的反倒不好,有些事还真不能由着小辈们胡来,免得坏了侯府的名声。若真有什么流言蜚语传出来,您老的脸上也挂不住。”
庄兰漪的神情与她一般无二,不屑中又有几分得意,“说来也巧,上回我在庆丰楼走错雅间,无意撞见慕九爷和……”
“走错了雅间?莫不是与人有约?”顾如许兀地出声,“早就听说庄夫人最是娇惯女儿,平日里也不拘着,也不束着,由着你在外面自由行走,原来是真的。”
一个姑娘家不被家人约束,还能在外面自由行走,这可不是夸奖之词。
庄夫人面色一沉,“沈夫人,我家漪儿最是懂礼守规矩……”
“既是懂礼之人,当知一言一行都不能有错,更不能随便三言两语就想坏人名声,庄家丫头,你说是不是?”
庄兰漪胸口起伏着,显然是堵得慌。
庄夫人心疼女儿,由不得护着,“沈夫人,我们说的是慕家九爷的事……”
“听庄夫人这意思,你耳目过人,连慕家的事也一清二楚,莫非你知道神机使大人心仪的女子是谁?”顾如许明丽的神情中带着几许轻慢,不冷不淡地斜睨着她。
如果她承认自己知道,那无疑承认自己不仅盯着慕家,且有针对之意。
她倒也不笨,没好气地道:“沈夫人说笑,我哪里知道……”
“你既然不知道,如何能断定神机使大人是胡来,又如何言之凿凿说他心悦的姑娘上不了台面。凭臆想而说三道四,庄夫人莫不是想造谣生事,坏人名声!”
“你……”她被噎住,恼红了脸,“我只是替老夫人担心而已……”
“你若真有这等闲心,还是当管好自己的家事,少让令爱成日里追着男子跑,没得让人笑话。”
庄兰漪见天的去堵凤容的事,在整个东临城的世家圈子里都不是秘密。顾如许毫不留情地戳穿这点,压根没给母女俩任何脸面。
一时之间,不止是她们臊得慌,安远侯府的几位夫人皆是如此,尤其是身为庄家女的三夫人。
气氛怪异中,宁氏对着顾如许微微一笑,然后优雅地抿了一口茶,慢条斯理地道:“我那侄子的亲事,皆由他自己,我可做不了主。”
有心之人刚想问为什么,只见一个婆子匆匆进来,神色凝重地凑到宁氏的耳边禀报着什么。
宁氏脸上的笑意须臾隐去,取而代之的是大惊失色,“竟然进了刺客!殿下,殿下……”
她慌忙起身,因得太急险些没站稳,立马被身边的人扶住。
“快,快扶我过去看看!”
宾客们反应过来,你看我,我看你,也不知是谁带的头的,一下子呼啦啦全跟着她走。
一路上众人七嘴八舌地谈论着,打听着,企图得到更多的信息。
不少人都以为这大白天的行刺,刺客顶多一两个,是以才会因着好奇或是探查的心思跟过来。哪成想入目所及是尸横一片,空气中是浓浓的血腥气。
有人受不住,干呕起来。
有人不断地后退,退到看不到的位置后,远远以观望着。
“怎么死了那么多的人?”
“慕侯爷和沈将军被人叫走,不会是早有预谋的吧?”
慕寒时被杨贞扶着,位于正中的位置,凤承英已戴好翟冠穿好外袍,与沈青绿站在他们的右边,而他们的左边,则是慕霖和玉敬良。
沈琳琅乍见自己的儿女都在时,立马冲了过来,“阿离,二郎,你们没事吧?”
沈青绿轻轻摇头,示意自己无事。
她看着身上明显挂彩,但精神头不错的儿子,心知便是有伤,也应该伤得不重,提着的心慢慢放下。
再看地上的那些尸体,瞧出些端倪来,惊呼道:“这些……都是死士!”
死士二字一出,人群哗然。
普天之下能豢养死士者,无不是权贵世族,而一出手就是这么多死士之人,身份定然非同一般。
几乎是不用去猜,有个答案呼之欲出。
“公主殿下才表明身份,就出了这样的事,还真是蹊跷。”
“殿下是女子,无缘储君之位,为何会如此?”
宁氏已经上前,紧紧握着凤承英的手,“殿下,您受惊了。”
凤承英凌厉的目光环顾着所有人,道:“今日有人欲行刺本宫,本宫会上报父皇,到时还请诸位做个见证。”
顾如许和沈琳琅最先表态,说着但有差遣,无不恭从的话。
一些与沈家和慕家交好的人家,也跟着附和。其他已经投靠信王府,或是左右摇摆的人明显有几分犹豫。
“臣妇斗胆一言,行刺之人全都死了,死无对证,既不知他们是受何人指使,也不知他们为何要行刺公主殿下。公主殿下金枝玉叶,有谁会出动这么多的死士对付一个姑娘家?”
庄夫人这话里的意思很明白,那就是凤承英一介女流,无缘皇位之争,没有人会为了除掉一个公主而出动这么多的死士。
她的语气充满怀疑,摆明是怀疑这一切都是慕家和凤承英联手做的局。
“若只是本宫一人也就罢了,倘若今日本宫与十三皇叔一同命丧于此,庄夫人你来说说看,谁会最开心?”
“殿下这是何意?臣妇怎么都听糊涂了。”庄夫人左看右看,并未看到其他人。“难道宸王殿下也在?”
宸王二字一出,宁氏在众人惊疑的目光中,已到慕寒时面前,恭敬地行着礼,“臣妇来迟,王爷恕罪。”
“王爷!”有人惊呼出声,“慕九爷,他是……他就是宸王殿下!”
“这怎么可能?”庄夫人喃喃着,下意识去看安远侯府的人。
安远侯府的人显然也没料到事情会是这样,一个比一个脸色难看。
所有人在震惊过后,很快反应过来。
今上能把自己唯一的骨肉送到侯府,为何不会将自己疼爱的皇弟也交给慕家人照顾?
慕寒时平静而深不见底的眼睛环视着众人,那清冷矜贵的气度令人森寒的同时,还有着让人不知不觉臣服的威严。
“今日之事,本王会追究到底。传本王的命令,着天武卫神武卫和刑部三司共查,务必要将幕后之人找出来!”
他这话一出,无一人不惊。
因为这不仅仅是命令,而是在向信王宣战。
他十年未现于人前,坊间关于他的传言不少,都说他在魑王之乱时受了重伤,能保得一命已是万幸。
一个连保命都难的人,注定坐不上天底下最为尊贵的那个位置,是以这些年朝野内外没有人看好他。
而今他突然现世,还在神武营当差,活得好好的,如何不让人震惊?
众人震惊之余,几乎不约而同地想到一个可能:那就是比起信王之子,今上应该更有可能将皇位传给他。
慕维和沈焜耀最先赶回来,其后是刑部的人,最后才是凤容率领的天武卫。
三司同查案子,无关之人被全部请离。
宾客们纷纷往出走,哪怕是先前被那些横尸吓到干呕之人,此时都像是活了过来,与人热切地谈论着。
有些人之前本就存了心思,如今更是活泛,却不去找宁氏,而是找江映水套话。
江映水今日也是受惊不小,尚且没回过神来,还不得不面对别人的殷勤与热络。
安远侯府一行人是明面上毫无疑问的信王党,他们没有加入谈论中,一个比一个走得快,恨不得脚步生风,赶紧离了这是非之地。
庄家母女跟着他们,却心有不甘。
尤其是庄兰漪,看向沈青绿发的目光极其的隐晦和嫉恨。
“沈姑娘,你是不是早就知道!”
这不是问话,而是肯定。
沈青绿对上她,漆黑的眼睛里全是冷意,“我是不是早知道,与你何干?”
“你……你早知公主和王爷的身份,故意接近他们!当真是好深的心机,怪不得玉流朱都斗不过你。”
“你和玉流朱还有往来?”
她瞳孔一缩,别开视线,“这是我的事,你管不着!”
沈青绿木着脸,艳色中透着几分漠然,不再理会她。
庄夫人拉了她一把,不知说了什么,她跺了跺脚,不得不跟上安远侯府一行人的脚步。
而沈青绿,眼见着沈琳琅和顾如许说完话,这才靠过去。
沈琳琅看了一眼江映水那边,感慨道:“慕家出了两位贵人,以后少不得有人巴结。”
明明府里才出了刺杀之事,死了那么多的人,但所有的夫人姑娘们似乎都忘了之前的横尸一片,关注点全在慕寒时,夸他长的好,极善机关之术,还不近女色。虽瞧着为人清冷,却是本该如此。
“趋利避害,这是人之常情。”顾如许轻哼一声,表情有些嘲弄。
“宸王还未娶妃,身边也无通房妾室,今日过后怕是要被人盯上了。若是侯府有适龄的姑娘,定然没有别人什么事。可惜慕家无女,只能由着其他人争抢。”沈琳琅说罢,感叹一句,“也不知将来的宸王妃是哪家姑娘。”
顾如许闻言,意味深长地看了沈青绿一眼。
沈青绿不知为何心漏跳了一下,低头作乖巧状。
“宸王看重侯府,也看重我们沈家……”
顾如许想说侯府没有合适的姑娘家,但他们沈家有。
谁知沈琳琅误会她的意思,进而想到什么,疑惑地喃喃着,“当年魑王之乱时,是大哥拼死护着陛下和宸王,为何陛下后来竟然把宸王和公主都送到慕家?
我不是嫉妒,也没有别的意思,就是觉得有些说不通。侯府人多眼杂,远不如将军府人少事少。”
为什么是侯府,而不是将军府呢?
沈青绿下意识朝竹林那边望去,眼底划过一抹深思。
第105章 金风玉露
*
“啪”
玉流朱因为过度的震惊,杯子从手中滑落,碎得四分五裂。
秦妈妈低着头,不敢看她的脸色。
她手已成拳,死死地掐着自己的掌心,表情也越来越扭曲。
玉晴雪也很惊讶,却觉得前有鸾和公主的事,侯府再出一个王爷也说得通,有些奇怪她反应如此之大。
“棠儿,你这是怎么了?”
说到这里,玉晴雪猛然想到什么,将心比心一思量,以为她是在不甘。
“要不是那个孽障,说不定你如今已和那慕世子成就好事,这样的显贵也有你的份。万一那个该死的孽障嫁进侯府,还不知有多得意,不,不行!不能让她得逞!”
她还是不说话,掌心掐得更紧,关节泛着白。
玉晴雪一头想去,焦急地在屋子里走来走去,“慕家当真是藏得深,出了一个公主不够,又来一个王爷,怎么天底下的好事都让他们给占了。”
“夫人……”秦妈妈小声地提醒着,示意自家夫人别再说了。
玉晴雪沉浸在自己的嫉恨中,恨声喋喋,“那个江映水一介商户女,高嫁进了侯府,还碰上这般泼天的富贵,怕是半夜都要笑醒……”
“你给我闭嘴!”
随着玉流朱这一声吼,桌上的茶壶杯子齐齐被拂落在地。
茶壶倒是未碎,只那茶水茶叶洒得满都是。
她面庞已扭曲不成样子,再是精致的妆容也遮不住,憔悴与病色在扭曲中毕现,将原本上好的容貌败坏了一大半。
“都怪你,都怪你……”
玉晴雪一时没躲及,被她冲过来掐住了脖子,“你若成事一些,早早将她解决了,哪有今日之事。你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是你拖累了我,如果没有你,没有她,这一切都不会发生,我还是玉家的大姑娘,她所有的东西都是我的……”
秦妈妈吓白了脸,反应过来后急忙上前拉扯她们。
“大姑娘,你快放开夫人……”
玉晴雪翻着白眼,囫囵话都说不出来。好在玉流朱身体较弱,再是下死手力气也不够大,她还有喘息一二,直到秦妈妈将她们分开。
秦妈妈扶着她,不断地拍着她的背替她顺气。
死亡的恐惧让她连连往后退,脑海中不期然浮现出沈青绿说过的话。
原来自己的亲生女儿,真的从未在乎自己的生死!
玉流朱不仅不在乎,还用无比怨恨的目光瞪着她,“是你把我害成了这样!是你!你知不知道我经历过什么?什么侯府,我呸!我才不稀罕。如果不是你,那滔天的富贵就是我的!”
上辈子的怨,和这一世发生的种种,全变成了恨。
一想到上回所见,夜色幽静下的竹林旁,那一对私会的男女,还有那一声毫不留情,全无半点怜惜的滚字,恰似一支支锋利的箭矢,前赴后继地穿透着玉流朱的心。
她眼底的嫉恨泛滥着,好似要将眼珠子都给冲刷出来。
好恨!
“都是我的,都是我的……谁也不能抢……”
到底是亲生的,当女儿的可以下死手,做娘的却还念着情。
玉晴雪见她如此,思及自己这辈子的遭遇,一时恼恨老天的不公,一时又怜惜她,等咳匀了气,忙安慰她,“棠儿,那孽障哪能和你比,你生来就是贵人,你是天上的云,她是地上的泥,什么公主王爷,你和他们一样……”
“夫人!”秦妈妈脸色煞白,情急之下去捂玉晴雪的嘴,然后压着声音,“不能说!不能说啊,这可是要命的……”
玉晴雪回过神来,面上也是一片惨白,“我可怜的棠儿,她本不应该如此的……当年若不他们坏我的事,坏殿下的事,结局定然不一样。你说那个宸王突然冒出来,还活得好好的,信王那边能成吗?”
这样的问题,秦妈妈哪里答得上来。
她胆战心惊地观察着玉流朱的表情,见对方并未在意她们说了什么,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奴婢想着,这次的事就是两位王爷的交锋,就看谁输谁赢。”
玉晴雪点头,“你说的没错,我们且看着。”
*
天武卫神武卫刑部三司联合查案,进展倒是神速,不到三天的时间,刺杀之事已经查清楚。
说是查清楚,其实就是有人找了个替罪羊:魑王余孽。
至于那余孽为何能在朝中潜伏如此之久,又为何能瞒天过海豢养那么多的死士,身为负责全权处理魑王诸事的信王一纸请罪书递到皇帝案前,一说自己失察,二说自己失职,主动休朝三月,闭门思过。
信王这一招以退为进,明面上将此事平息。
事情一了,三司众人这才各归各位。
玉敬良是第三天晚上才回的家,打老远就看到玉敬贤和沈青绿站在假山旁,不知在说些什么,一个情绪激动,另一个波澜不惊。
等走近了,玉敬贤的吼声传进耳朵里,脸红脖子粗的,看上去情绪已然控制不住,“凭什么我要听你的?我是你长兄,我的月例银子为何你来定?我告诉你,四十两不够,你给我恢复之前的六十两……不,六十两也不够,我一百两,一百两,你听到没有!”
“这事娘是知道的,她也已同意,你和二哥一样都是四十两。四十两银子搁在寻常百姓家,那可是几年的嚼用,便是你用再好的笔墨纸,也是够的。”
沈青绿的声音也很平静,甚至是有些淡。
那黑漆漆的眼睛紧盯着玉敬贤,不放过对方神情的任何一丝不动,瞳仁中似浓墨不断地堆聚,遮天蔽日般将光芒掩盖。
她忽地退后一步,隔着安全的距离,冷冷地问道:“大哥,你有没有听说过有种叫快活膏的东西?”
玉敬贤一听到快活膏三个字,目光亮得吓人,“你有吗?给我,快给我……”
他冲过来,人还没有碰到沈青绿,就被玉敬贤给制住。
“大哥,你这是想做什么?”
“给我,快给我,阿离!”他拼命挣扎着,整个人看上去极其的不对劲。
沈青绿对玉敬良道:“二哥,把他送回去,派人死守着他,近日不许他出门!”
玉敬良惊问,“阿离,你这是……”
“你凭什么管我?”玉敬贤嘶吼着,表情狰狞,“你快把东西给我……”
“你可知那快活膏是什么东西?”沈青绿看着他,“那是害人之物,前些日子玉棠就是想用这东西控制娘,让娘认下早年与魑王勾结之事。”
玉敬良听出端倪来,不敢置信地问他,“大哥,你竟然私下服用那等能叫人迷失心智之物?”
“什么害人之物,什么迷失心智,我不知道你们在说什么。”他喘着气,额头与颈间青筋暴起,“那是能让人神清气爽,忘却所有烦恼的好东西,我们懂什么……”
“二哥,别和他废话,打晕他。”
“阿离,你……”
他话还没说完,人已被玉敬良用手掌劈晕。
玉敬良沉着脸,将人拖回住处。
一通折腾下来,天色完全黑透。
沈琳琅匆匆赶来,知晓情况后神情无比的凝重,看向晕过去的玉敬贤,目光中全是自责与痛心之色。
良久,她幽幽地叹了一口气,然后说此事交由她处理,让兄妹俩不用再管。
夜幕笼罩之下的万物,与白天所见完全不同。再是雅致的园林景色,处在黑暗之中也失了原本的面目,变得奇形怪状起来。
玉敬良忽然觉得,饶是这般情形之下,自己的妹妹瞧着却更加艳色过人。
“阿离,你和慕九叔……宸王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那日慕寒时握住沈青绿的手,他看得分明。
沈青绿没有瞒他,委婉地道:“我和他私下有些往来。”
“你怎么会和他有往来?”他震惊着,“阿离,你们……他对你……”
“二哥。”沈青绿停下脚步,眼神无比的认真,纵是黑漆如故,却似有星辰徜徉其中,“我们关系确实非同一般,他前些日子问我,可否愿意嫁他?”
“他……他要娶你?!”
沈青绿“嗯”了一声,“我答应他了。”
他嘴巴张了张,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好半天,来了一句,“你们……这算不算是私定终身啊?”
说完,又不知想到什么,咧着嘴嘿嘿地笑出声来。
“很好笑吗?”沈青绿问他。
他还在笑,乐不可支,“你若真嫁了宸王,那阿英是不是得叫你皇婶,唤我叔叔?”
原来是因为这个。
沈青绿有些哭笑不得,“君臣有别,天家从不与臣子论辈分,我是我,你是你,他们不会混为一谈。”
他笑容一收,颇为遗憾地道:“若宸王不是宸王,就是慕家的九爷那就好了,不光是阿英,阿霖也得唤我一声叔叔。”
若慕寒时不是宸王,应该也不会有这门亲事。
他们之所以有缘,全靠那个人有权。
沈青绿如是想着,原本似水的心湖突地涌现莫名的波澜。
尔后,没由来的,内心深处有个声音在问自己,真的只有这一个原因吗?
是夜。
夜深人静之时,她却还无一丝睡意。
脑子里好像很乱,但又很清醒。
外面传来似枝落松叶间的声音,她隐有所感。等到有风进来,送来极淡的竹叶香,她立马闭上眼睛。
来人一步步走近,竹叶的香气也越来越清晰。
她无法视人,五官却分外的敏锐。
当男人清冽的气息混着竹叶香温热地袭进时,她心尖猛地一缩,像是被人牢牢地攥住,恣意地把玩着。
那种似痒非痒,似痛非痛的感觉,一时让她分辨不清自己到底是期待还是抗拒。
她不是矫情之人,思及两人终将会在一起,有些事不过是迟早而已,身体渐渐地放松下来,任由自己的心在别人的掌控中躺平。
慕寒时岂会看不出她是在假睡,幽深的目光将她完全包容。
前世今生的过往如光影斑驳,幻化出一幅幅令人沉迷的画卷,最终两张不同的面孔重叠在一起,一张像面具脱落,另一张强势更替。
错乱的时空中,仿佛只剩下他们。
她轻颤的长睫渐静如羽扇,呼吸也慢慢柔缓,艳丽的脸仿若夜色中独自盛开的荼蘼,等待着不速之客的采撷。
慕寒时喉结滚了滚,眼神已似无边的暗夜,一半是神秘,一半是危险。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心魔战胜理智。
他气息一沉,侵蚀着心心念念的温香软玉。
如金风玉露,再不受尘世纷扰。
第106章 深情缱绻
这种与男人唇齿之间亲密接触的感觉,于沈青绿而言极其的陌生。
但不知怎地,她又觉得有些说不上来的熟悉。
好像不止是上辈子的梦里,还有这一世的梦中,似乎都曾出现类同的感觉,像是吃了一颗软滑的糖,拉着丝,密密的甜。
男人的气息霸道地入侵着,却带着几分克制。
她躺平承受着,有些晕乎地想着,这样的肢体肌肤的接触,自己好像并不讨厌,心里胡乱地找着理由,以为是对方的容貌身材都是上佳,所以自己才觉得完全可以接受。
等到男人的气息抽离了有一会儿,她才仿佛是被惊动,眼皮动了几下后,缓缓地睁开,看着悬在自己视线上方的脸。
俊美、压抑、如隐忍千年的火山,似是堆积了无数的岁月,已然到了不想再忍的临界点,只消一个契机就会喷涌暴发。
“醒了?”
慕寒时的声音沉而低,说话时故意俯头,先是鼻子一抵,然后薄唇蜻蜓点水般从她唇边与脸颊滑过。
似宣示主权,也似试探,其中夹杂着说不出来的小心翼翼。
她“嗯”了一声,瞧着就像是刚从睡梦中醒来的模样,艳色的小脸看着有些木愣,一副摸不着情况的茫茫然。
墨玉般的瞳仁仿佛蒙着一层雾气,湿漉漉的,清澈干净又惹人爱怜,直叫人恨不得掬起捧在掌心中。
一时两人都没再说话,气氛却不见冷场,反倒热度油升。
她似没察觉到慕寒时的眼神与姿势的异样,毫不做作,甚至可以说是很是不雅地打了一个哈欠,嗓音像是在呓语,“我好困,你有事吗?没事我还要睡。”
“你继续睡,我说完就走。”
这怎么能继续睡?
她拥着被子缓缓坐起,眼里的雾气已经散去,看着清明澄净,宛如暗夜里最为明亮的星辰。
“你说,我听着呢。”
慕寒时并没有急着说出来意,而是低着眉眼,眼睛里仿佛仅能容纳她一人。
她被看得莫名紧张起来,葱白的手指揪着锦缎的被面。
曾几何时,她因着身体不太好,平日里总在床上躺着,从来都是养父母和养兄迁就她。她就靠坐在床上,听他们说话说事。
是以她对着半边身体都倾过来的人,一时有些恍惚。
好似以前哥哥与她这般相处时,也有过如此姿态,但又有不太一样。如果说哥哥是关心心切,那么眼前这个人就是想占有侵略。
“是不好开口的事吗?”
“不是。”
慕寒时压制着内心疯狂到想不顾一切,立刻马上将人带走藏起来的念头,劲道大到关节泛白的握拳慢慢展开,舒展成如玉如竹的模样。
“我如今现于人前,怕是已是有些人的眼中钉,你若立于我身侧,必会被我所累。我想着你我的亲事暂缓,等事成之后再议,如何?”
这肯定又是试探!
沈青绿有些无语,心道不愧是天家的人,骨子里就是比别人多疑。一步一步的,左试探右试探,还装得如此真诚。
如果一时大意着了道,真同意这个有利于自己的建议,恐怕会失了先机。
“不行!”
她断然拒绝,尔后语气放柔,听着竟有几分情意,“你我既然决定结为夫妻,那便是夫妇一体,自当是有难同当,我岂能坐享其成?我不要等以后,我想尽快光明正大地站在你身边,叫天下人都知道,我是你的妻子,是与你并肩之人。”
妻子二字,听得慕寒时心间激荡,那被压制的疯狂窜了出来,很快凌驾于冷静之上。
“你可想好了?”
她心下叹息,坚定地道:“我想好了。”
慕寒时颀长的身体越往她这边倾斜,幽沉的目光如一张看不见的网,似是要将她罩住,然后收入囊中。
“既已想好,那便不能反悔。”
这人果然是试探她!
沈青绿看着对方眸底的幽火,点了点头。
不知过了多久,屋子里男人留下的气息渐渐淡去,夜也重归寂静。
但人心被搅起,如不断晕开的涟漪,再也无法平静。
她索性趿鞋下地,走到外间将忍春唤醒。
忍春揉着发酸的脖子,暗忖自己睡得太死,居然连姑娘起床的动静都没听到,同时又有些纳闷,不解她这个时辰为何还要出门。
“姑娘,这是要去哪里?”
“我不放心大哥,我过去看看。”
她确实是不放心玉敬贤,却不是出于兄妹之情的担心。
毕竟她为了自己和身边在乎之人的活路,连终身都搭了进去,自然是不能容忍有人坏了自己的事。
玉敬贤身为玉家的长子,又自来得玉之衡和沈琳琅的看重,一应待遇当然是最好。
比起以前不常住在府里的玉敬良,他的院子不光是位置好,布局也极其的雅致,尽显书香门第的低调奢华。
门口守着两名面生的武婢,皆是看着就身手不凡的样子。
她们看到沈青绿,齐齐行着礼。
沈青绿对她们道:“我有些话想和大哥说,你们退开一些。”
两人你看我,我看你,其中一个将门锁打开后,与另一个默然地退到院子外。
忍春上前,将门推开。
屋子里留着夜烛,绕过四君子的绣屏,映入眼帘的是雕花的大床。锦绣堆砌的床褥间,玉敬贤正睡得香。
沈青绿眸光微冷,“把他给我绑起来!”
*
玉敬良迷迷糊糊的,感觉越睡越冷不说,还全身动弹不得,身体像是被什么东西勒着,一点也不舒服。
他半睡半醒地暗骂着府里的下人不精心,定然是褥子垫得薄了,被子近日里也没有好好晾晒敲打过。
“来人哪,来人……”
一连喊了好几声都无人应,他渐渐有了几分醒意,烦躁地半掀开眼皮。
乍然对上一双漆黑的眼睛,吓得他顿时全醒,不敢置信地看着出现在自己房间里的人,不亚于半夜里见鬼。
“你……你怎么会在这?”他刚一动,这才发现自己被五花大绑着,心里一个慌乱,脸色也跟着大变。“你……你想做什么?”
沈青绿看着他,面无表情。
冰冷的芙蓉面,黑沉沉的眼睛,似奔命的艳鬼。
他心里无端地发毛,尖叫出声,“来人,来人哪!”
声音传到外面,那两个武婢听得真切,你看我,我看你的,皆是一脸的犹豫。
忍春从屋子里出来,笑着对她们说:“大公子这事,不狠心解决不了。夫人如此,大姑娘也是如此,她们也都是为了大公子好。”
两人忙说是,极有眼色地转过头去。
而里面的玉敬贤,喊了半天也不见有人来,越发的害怕,声音都发着颤,“你想做什么……我……我可是你兄长……娘若是知道你这么对我,定然饶不了你!”
“兄长?”沈青绿面露嘲讽之色,似笑非笑,“你有什么资格当我的兄长?就凭你我有血亲,我就要尊你敬你吗?”
“你……你……”玉敬贤吓得不轻,你了半天都说不出反驳的话来,憋得脸色越发的白,好半天挤出一句,“我要告诉娘,我要告诉娘!”
“这些年娘有多看重你,你心里清楚,但你是怎么回报她的?”沈青绿脸上的嘲弄之色更重,眼神也是更加的黑漆,如不见天日的夜,“她若不是对你失望至极,怎么会把你关起来?”
他闻言,脑子里似是“轰”地一起。
先前他被打晕之后醒来,一看到沈琳琅,自然是逮着时机狠狠地告了玉敬良和沈青绿一状,以为沈琳琅会替自己撑腰。
沈琳琅当时一句话也没说,只用失望痛心的目光看着他。
接着那个叫梅小妹的来了,给他把了脉,说是幸好他中毒不深,禁个把月不沾就能好,然后他就听到沈琳琅命人将门给锁了,还派人守在门外。
“我又没做错什么事?娘为什么要这么对我?一定是你,是不是你和娘说了什么?棠儿说的没错,你就是故意的,你见不得我们好,你就是来害我们的……”
他越说越小声,应是想到那些神神鬼鬼的可能,看沈青绿的眼神充满惊悚。
“你们好吗?”沈青绿的声音很淡,很轻,也很冷。“祖母、玉晴雪、你父亲、玉棠,这几个人哪个好?”
“你……”
“他们一个都不好,所以他们都不在了。”
“是你……”他声音颤得更厉害,已然明白了什么。
“没错,是我。”沈青绿满眼的凉薄,“任何想害我的人,想阻碍我活着的人都不是我的亲人,哪怕他们和我流着一样的血。”
说完,她近身一些,黑漆漆的眼睛似不见底的黑洞,直直地盯着玉敬贤,“包括你!你若是安安分分,不惹事也不生事,我也就且把你当个吃闲饭的,由着你在我眼皮底下。你若活得不安生,成日给家里添麻烦,还招来祸事,那你就和他们一样,有多远给我滚多远!”
“我才是娘的长子,我……”
“我管你是个什么东西!”她冷哼一声,“你如果不信,尽可以试试!”
玉敬贤的喘息声又急又粗,从她的眼神中看到绝情与冷漠,却仍然不服不甘,“我是娘的亲生儿子,娘不可能不要我……”
“她确实不会不要你,但如果你从这个世上消失了,那就不是她要不要的问题。”
“你……”
玉敬贤骇得心都快跳出来,拼命地咽着口水。
她勾了勾唇角,压着眼尾,目光蔑视,“我说到做到。”
说完,将忍春唤进来。
临走之前,还不忘叮嘱玉敬贤,“你若还想留在这个家,就给我好好忍些日子。还有我方才和你说的话,你不许告诉其他人,包括娘。”
玉敬贤被她黑得吓人的眼睛一看,整个人都像是泡在又黑又冷的水里,说不出来的害怕与难受,哪里还敢说半个不字。
她出了院子,让那两个武婢回去守着。
夜更深,也更静。
天幕如一块巨大的画卷,上有明月与云层。
她走了一段路,心有所感般往暗处看去,“你都听到了?”
慕寒时从暗处出来,背着手走近,“听到了。”
“既然你我将要结为夫妇,我也就不瞒你,我这个人心不大,在乎的人不多,为人也有些冷血,日后注定不会是什么贤良之妻。”
“我觉得挺好。”
将权势置于第一,为争权夺势不择手段的人,果然不拘小节。对于这样的人而言,联姻不过是达到目的手段之一,不管联姻的女子是什么样的长相,什么样的性情,根本一点也不重要。
她如是想着,转身看去时,却一下子撞进慕寒时饱含深情缱绻的眼睛里。
这样的目光……
竟然像是在看自己的心爱之人。
但怎么可能!
或许是月色太过朦胧,所以她才会眼花吧。
第107章 赐婚
*
这一夜很长,似乎又很短。
晨曦自窗户的缝隙中透进来时,一宿几乎没怎么合眼的沈琳琅满脸倦色地望去,疲惫的眼睛被那光亮一照,下意识眯了起来。
门从外面推开,她看到进来的沈青绿,挤出勉强的笑意。
沈青绿见她还穿着昨日的衣裳,发髻散拆头饰没摘,便知她应是坐了一晚。
俞嬷嬷自然也是一夜没合眼,憔悴的神情间满是对她的担心,小声对沈青绿道:“大姑娘,你陪夫人好好说说话。”
说罢,去到厨房给母女二人安排早饭。
沈青绿看着她,眼底隐有一丝难过。
以前自己身体不好,一旦病情加重,养母也是这般彻夜不眠。或许是老天的安排,或许是冥冥之中的注定,这一世的亲娘和养母同姓。
犹记得刚穿来时见到的她,一脸的幸福满足,与丈夫相敬恩爱,还有一双离自己心近的儿女,眉眼间都是日子顺遂的平和。
而今,她没了丈夫,那一双儿女也是散的散,败的败。
思及过去的种种,以及眼下的境况,她会后悔吗?
“阿离,你别担心,娘没事。”她整了整稍显零乱的发,又理了理有些褶皱的衣裳,笑得越发的勉强。
沈青绿一步步走近,缓缓地蹲着,趴在她的膝上,“娘,父亲走了,棠儿姐姐害你不成,人不知去了哪里,大哥又变成这样。若是我没有被认回来,这一切或许都不会发生,你会怪我吗?”
她怔了一下,笑容敛去,“是不是有人说了什么?”
“棠儿姐姐曾经说过,她说如果没有我,这个家就不会散,你们也会一直好好的。她说都怪我,是我害了他们。”
沈青绿哽咽着,一半真心,一半演戏。
对她心生愧疚是真,试探她的想法也是真。
她抬起手来,轻轻地摸着沈青绿的发,“真相就在那里,我迟早都是要知道的。”
沈青绿知道,她应是从玉流朱所谓的梦,实则可能是重生的事情中得出这个结论来。
“但如果你永远都不会知道呢?”
若是自己没有穿过来,若是玉流朱提前知道了真相,然后将其掩埋,又会如何?
“阿离,娘只有庆幸,庆幸你还活着,庆幸我们母女还能相认,庆幸还有机会弥补你。”
有她这一番话,那就足够了。
沈青绿抬起头来,泪眼汪汪地看着她,目光中全是依赖,“娘,我也很庆幸,庆幸你是我娘。”
她见之,心中顿时泛起酸涩。
以前围在自己身边的是长子与养女,那时还当他们一个个懂事听话,自己在子女教养一事上很是成功。
而今时过境迁,曾视为掌上明珠的却不是自己的亲女,养了十六年不仅毫无感恩之心,还反过来害自己。最为看重的长子关键时候没有担当,还变成那副模样,她确实很难受。
但是所有的一切,与这个孩子何干?
“你外祖母曾经说过,人生在世,宁愿清醒而痛苦,也莫要糊涂的欢喜。我不想不明不白地活一辈子,我更不想自己直到死都不知道谁才是亲生骨肉。”
“外祖母定然是个极好的人,可惜我没有见过她。”
赵家是书香世家,沈青绿对她口中素未谋面的外祖母感觉不错,却对赵家人的印象不太好,比方说赵丹心,还有其母李氏。
或许是人不经想,她们将将用过早饭,母女俩恰好登门来访。
赵家两家是上一代的姻亲,李氏的丈夫是赵家嫡支,其父与沈母是同胞兄妹。
这些年来两家走动还算近,若不然赵丹心也不会和玉流朱交好。可能是沈家接连出事,赵家人有些日子没来沈家。
确切的来说,是自从沈青绿被认回来之后,赵家人在沈家就没出现过。
李氏一进门就满脸堆着笑,对着沈琳琅一口一个表妹的,和那些她带来的上门礼一样,看上去倒有几分真心。
而赵丹心今日的衣着,也明显有意避着锋芒,不再是红衣花钿,穿得颇为素雅。
好巧不巧的,偏偏又和沈青绿撞了衫。
同样浅绿色的裙,却是截然不同的效果。如果说一个是春日媚阳下的细柳迎风,另一个就是绿漆刷出来的木头人。
世家高门内的姑娘们,最喜欢比的就是衣着首饰,赵丹心也不例外。她虽装扮素雅,却也费了一番心思。
哪成想自己想要的素而不俗,雅而精致的打扮,与沈青绿未描妆,光是简简单单的一袭绿衣相比,竟然落了不止一截的下风,心里哪能好受。
知女莫若母,她脸色稍稍一变,李氏就懂她的不快在哪里,赶紧推了她一把,道:“你这些天吃不好睡不好的,成日里担心你阿离表姐,如今见着人了,还不赶紧问一问。”
又对沈琳琅说:“这孩子嘴笨,心里有话说不出来。自打上回鹿鸣山庄的事情过后,她就想来看阿离。一开始怕出了那样的事,阿离不想见人,也就没来打扰。后来得知那程千户竟然是鸾和公主,更是不好过来,怕别人多想,以为是冲着公主的面子。”
这番话听起来还算真诚,沈琳琅感慨道:“你们有心了。”
“我们就怕你们多心。”李氏捏着帕子,一脸为难的样子,“你们家近日事多,一出接着一出的,你我两家也有些日子没有走动,我这心里不太是滋味。”
以前两家来往融洽时,她们母女也算得上是府里的常客。
赵丹心适时出声,对沈青绿道:“阿离表姐,听说你那院子修整了,还种了一棵梨树,你能带我去看看吗?”
“去吧。”李氏赶在沈琳琅的前头同意,“你们表姐妹合该私下多多相处,也好亲近彼此。”
沈琳琅皱了皱眉,下意识去看沈青绿。
沈青绿已经起身,“丹心表妹是客人,我于情于理都应该带她在府里好好逛逛。”
*
梨苑已修整完毕,瞧着与以前的流芳小筑有很大的不同。
尤其是院子里的那棵挂果的梨树,更是和过去的海棠树大相径庭,一眼看去就像是两处院子。
赵丹心走到水榭,望着那一池水,道:“惊蜇那日,我还在这里吃梨子弹琴,一眨的工夫,竟像是不认识了。”
沈青绿面无表情地看着她,神色淡淡,未有任何回应。
她心下暗恼,难免忿忿然。
一恼沈青绿性子不讨人喜,得罪了人还不自知,是以才会被人下药以示教训。二忿沈青绿运气好,不仅没有中招,还攀附上了当朝唯一的公主。
若非是如此,自己也不会被母亲压着来示好。
“这院子瞧着更雅致,也更配得上表姐,我看着都替表姐感到高兴。”
“本就是我的东西,何来配不配一说。”
沈青绿不冷不热的态度语气,让她心里堵得慌。
她记着李氏的叮嘱,忍着满腹的不悦,挤出几分笑意来,“表姐说的极是,这些本就是你的东西,如今不过是物归原主罢了。
以前我们两家交好,我和棠儿表姐也往来密切,那时她总爱去我家找我玩,还喜欢找我大哥讨教诗词文章。”
说到这里,她像是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面色略微一恼,讪然道:“看我,说的都是什么啊,那全是过去的事,我提这些作甚。阿离表姐,你别误会,我大哥那个人最是正派,不过是把她妹妹。
上回认亲宴,你也见过我大哥,我大哥一看就是光明磊落之人,他去年已取了举人功名,是我们这一辈中最出色的子孙。我父亲说,我们赵家往后百年的书香延续,恐怕都要落在他身上。”
她那个同胞的大哥,沈青绿有点印象。
一众赵家子孙中,对方确实是最为出色的存在,不止是长相身量,还有气度风骨。
这好端端的,她又是扯上玉流朱,又是提自己的大哥,到底是几个意思?
“你和玉棠的事,与我无关,我也不会在意。”
她咬了咬唇,眼底隐有一丝不耐之色,“阿离表姐你多年不知世间事,也难怪你不在意。不在意也好,那样不管旁人再如何说三道四,你也不受其扰。”
沈青绿心下微动,装作不解地问,“旁人说我什么了?”
“都是些不好听的话。”她像是欲言又止,紧接着如同倒豆子般,“京里很多人在传,说表姐你傻了那么多年,便是眼下好了,谁也不敢保证你还会不会再犯病,但凡是有头脸的人家都不敢聘娶你,除非是知根知底的亲戚,说不定还有可能容得下你。你别生气,那些夫人就是这样,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知人知面不知心。”
沈青绿终于明白她之前絮叨那一堆是什么目的,原来是在这里等着。
知人知面不知心这话确实不假,就好比她自己。
她见沈青绿盯着人看,也不说话,心里渐渐没底,也越发有些心虚,“阿离表姐……”
“你这两天是不是私下见过玉棠?”
“……”
她也不知为何,面对沈青绿黑漆漆的眼睛,心突突地跳起来,猝不及防之下脸色没能绷得住,明显有慌乱之色。
“我没……”
“你没和她私下见过,那就是你大哥。”
沈青绿说话时,往前走了两步,明明是娇艳的姑娘家,却无端给人一种异样的压迫感,直叫震惊之下,瞳仁都在跟着往外凸。
这怎么可能?
她不停地问自己,这个傻了十几年的人是怎么猜到的。
没错。
前天玉流朱来找她,然后见了她大哥,再然后她大哥就去找她母亲,也不知他们谈了什么,才有母女俩的今日之行。
但这些事进行得十分隐蔽,外人是如何知道的?
“阿离表姐,你胡说什么……”
她脸上的错愕惊慌,全落在沈青绿的眼里。
方才沈青绿还有纳闷,赵家那位嫡子人品才情皆算是上乘,照着她父亲说的那样,堪为赵家今后百年的未来,如何会屈就自己一个痴傻十几年的人。
须臾,一个念头在脑海中成形,她心下一冷。
“你大哥对玉棠还真是情深意重,听得心上人一句话,竟是什么事都愿意做。”
这下赵丹心不止是震惊,而是惊悚。
或许是因为太过超出自己的意料,有些话不经由脑子,瞬间脱口而出,“你是怎么知道的?”
果然!
沈青绿朝院中那梨树上望去,梨树上的果子结得繁茂,看上去个个水灵,生机勃勃惹人喜爱,但真正能长到成熟的又能有多少。
赵丹心反应过来,又羞又急,“我……我是说你怎么能这么乱猜,我大哥怎么可能……”
“你转告玉棠,不要白费心机了,我的东西她一样也抢不走,她的东西我也不会要。”
“我大哥不是东西!我……我是说我大哥和她没什么,是她以前缠着我大哥,我大哥就是看在两家的亲戚份上,不得不应付她……”赵丹心越解释,情绪越乱。
与之相反的是,沈青绿从头到尾都很平静,一如那静止的池水。
她如此这般,更让赵丹心气恼。
“你……你怎么能这样,怪不得没人喜欢你,人人都讨厌你。你以为姓了沈就是将军府的姑娘吗?你也不想想你傻了十几年,哪个世家高门会接受你,便是有,也不可能是前程无量的嫡子……”
“姑娘!”夏蝉从院外进来,向来稳重的脸上有着藏不住的喜欢,脚步十分急切,“快,快去前院,宫里来了圣旨!”
“什么圣旨?”赵丹心惊问出声。
她脸色发白,很显然是在害怕什么,毕竟将军府曾有发生过被天武卫围困一事。
倘若沈家此时出事,她又在沈府,必定会受牵连。
沈青绿心有猜测,对夏蝉轻轻点头。
夏蝉这才说:“是给我家姑娘赐婚的圣旨。”
赵丹心松了一口气,等消化完这句话后,脸色又是一变,目光惊疑不定,“赐婚?和谁?”
她一把抓住夏蝉的胳膊,那急于知道答案的模样,若是不知情的人,还当她才是被赐婚的对象。
夏蝉看了一眼自家姑娘,语气中全是压不住的骄傲,“是宸王殿下。”
第108章 孩子
*
“哪个宸王殿下?”
这句惊问出自李氏之口。
她因为太过意外,脸上满是震惊之色,整个人都有些失态。
前来传旨的是今上身边的红人勤公公,勤公公的手里捧着圣旨,圣旨虽未打开,但像他这等随侍在皇帝跟前的人,自是知道里面的内容。
当沈琳琅问及旨意为何时,他有心卖个好,先是迭声的恭喜,再道出喜出何来。
沈琳琅没来及反应,看上去有些云里雾里的茫然,听到李氏相问时,才堪堪回过味来,自是顾不上李氏的态度,心里也是满腹的疑惑。
勤公公见她们如此,暗道这事属实是太过出人意料。
“普天之下,焉有第二位宸王殿下?”
“这怎么可能?”李氏喃喃着。
不说是她,便是在身为亲娘的沈琳琅看来,自己的女儿和宸王也算得上是不怎么相干之人,如何会被赐婚?
今上身边的亲信来传的旨,沈琳琅不可能蠢到质问有没有弄错这类的话,而是立马调整自己的情绪,一副惊喜之余又感恩戴德的模样。
勤公公笑眯眯的,看上去心情极好。
尤其见到沈青绿时,那笑容瞧着越发的和蔼。
沈青绿一眼认出他来,正是宸王归京那日与自己搭话之人的随从。他是陛下跟前的红人,他主子的身份便不言而喻。
他将圣旨展来,声音尖细地宣读起来。
末了,将圣旨交到沈青绿手上,“恭喜沈姑娘。”
沈青绿接过圣旨,道:“有劳公公。”
她抬头之时,像是才认出人来,墨玉般的眼睛里微微着波澜,很快消失不见。
勤公公心下赞叹她的处惊不变,以及完美稳妥的应对,再次向她道喜。
这喜是沈家的喜,纵是一同接的旨,有些人也不觉得自己沾了光,或是能沾上些喜气,反倒又嫉又恨,满心都是说不出来的难受。
李氏打眼瞧见自己女儿挂了脸,神色间全是藏不住的心思,赶紧给赵丹心使眼色。
赵丹心仿佛什么都看不见,除了捧着圣旨的沈青绿。
“快收起你的苦相,赶紧笑一个。”李氏大急,不得不过来提醒她。
她扯了扯面皮,笑得比哭还难看,“娘,她都知道了……”
“什么都知道了?”李氏的注意力还有沈家母女那边,看着她们与勤公公说着话,再送勤公公几步,只用余光瞟着自己的女儿,“娘方才也和你表姑提了,一家有女百家求,这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不是这个……是大哥他……我有件事没告诉娘,前天棠儿表姐来找过大哥……”
李氏闻言,大惊失色。
“你说什么?你怎么不早说!”
自己的儿子有什么心思,她这个当娘的不可能半点不知。
以前沈家无意,玉流朱也不怎么瞧得上他们赵家,她憋着一股气,没少劝阻自己的儿子不要上赶着。
后来传出真假沈家外甥女的事,她怕自己的儿子血气方刚,一时脑热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来,天天派人盯着。
“我就说他怎么突然变了心意,原来是受人蛊惑……”
当听到儿子想和沈家结亲时,她还想着少年人心性不稳,以为是沈青绿长相更胜玉流朱一筹,而致使自己的儿子移情别恋。
她思量再三,权衡了又权衡,一是将军府对沈青绿明显的看重,二是沈青绿攀上了凤承英,所以才有今日的安排。
“我日防夜防千算万算,也没想到是你坏事!”
她压着声,隐约还能听到磨牙的声音,却不会在别人家发作。
“娘,怎么办?她都知道了……”
“你是说她知道你大哥对她有意?”李氏皱了皱眉,很快又展开,“不打紧,这更能说明她是个好姑娘,你大哥是眼光好。”
赵丹心不敢再隐瞒,声音细若蚊虫,“她知道棠儿表姐去找过大哥……”
“什么!”李氏的目光有些吓人,像是眼珠子都快瞪出来。“她怎么会知道?”
“我……我不知道,她就是知道了,不是我说的……”
那边勤公公已经离开,沈府的下人再也压抑不住欢喜,一个个喜笑颜开,不停地说着恭喜夫人恭喜姑娘的话。
沈琳琅大手一挥,说是人人都有喜钱,引来一阵又一阵的欢呼声。
李氏见之,忍着怒火与惊愕,扯了自己的女儿一把,语气中带着几分怒其不争,还有命令,“收起现在的模样,此事不许再想!”
说罢,拉着赵丹心上前。
“真是恭喜啊。”她努力做出一副与有荣焉的模样,笑看着沈青绿,“这孩子我头回见时就知道是个不一般的,没想到这么有福气。”
沈琳琅想起她之前话里话外要结亲的事,眸光微闪,也跟着笑,“天可怜见,我家阿离以前吃了那么多的苦,如今苦尽甘来,以后定然事事顺心如意。”
“那是自然的,这孩子苦了十几年,我这个做表舅母的都心疼她。她眼下什么都好了,我这心里比谁都高兴,也盼着她将来富贵无忧。”
她们你来我往的,瞧着和从前没什么两样。
除了一旁还稍稍收不住情绪的赵丹心,看上去倒是一派和乐。
赵家和沈家是姻亲,沈家越好,赵家无形之中也是受益者。李氏是个明白人,当然知道个人的恩怨远不及家族的大局,所以不管怎么说,她明面上都会为沈家高兴。
她也是识趣的人,更知道这般情形之下,她们母女不宜久留,正打算告辞时,顾如许就来了。
顾如许显然已经得到消息,一脸的红光,将本就明丽的面庞渲染得越发张扬。
一同跟来的沈长亭跑得快,早早就到了沈青绿跟前,一副小大人的模样,满嘴的贺喜之词。
沈琳琅笑看着表姐弟俩,和顾如许对视一眼。
顾如许道:“我一听到宫里的人直奔你这边来,我哪里还坐得住,急忙就跟了过来。方才在巷子口遇上勤公公,万没想到会是这等天大的喜事。”
李氏没走成,免不了又跟着一通恭维,好容易夸了又夸,眼瞅着脸上的笑容都越来越僵,刚打算再次告辞时,孟氏和顾是知母女又来了。
顾是知小人精似的,和沈长亭一左一右地跟着沈青绿。
“姐姐,以后神机使大人就是我姐夫了,那我是不是可以随时去找他请教?”
“阿离姐姐,你和神机使大人是我见过长得最好看的人,我还偷偷想过,若是你们能结成夫妻那就好了,没想到竟然会是真的。”
“姐姐,你说我这个当小舅子的,该怎么称呼他好?”
“阿离姐姐,我还想过,你们若是夫妻,那你们的孩子定然是天底下最好看的小孩。”
他们你一言我一语的,各说各的,听得大人们忍俊不禁。
顾如许笑出声来,嗔了自己的儿子一眼,“你们瞧瞧,阿离被赐婚给宸王殿下,倒是最合他的心意。”
“还有知姐儿。”孟氏也跟着笑,“你们看她那样,好似恨不得阿离和宸王殿下赶紧生个孩子出来。”
孩子两个字,让沈青绿怔了一下。
她什么都想过,唯独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前世今生她唯一的目标都是活着,所思所想都是她自己,生也好,死也好,全是她一个人的事。
如果她有孩子……
她的脑海中浮现出慕寒时的样子,清冷的、疯癫的、高贵的、阴湿的,来来回回地切换着。
不。
他们只是合作,没有感情。
或许上辈子她的亲生父母之所以遗弃她,也是因为不相爱。
所以她怎么可能会要孩子!
“你们快别说了,阿离这孩子脸皮薄,瞧着都有些站不住了。”李氏的声音插了进去,听起来倒有几分自家长辈对小辈的维护。
但事实上,在场的人中,若论血缘亲疏,她是那个最远之人。
顾如许和孟氏的神情都有些微妙,尤其是顾如许,说是冷了脸亦不为过。
赵母还在世时,与她之间的婆媳感情融洽。
因着赵母的关系,她这些年和赵家走动频繁而亲近,若不然上回沈青绿去赴芳菲郡主的踏春会时,她也不会托付给赵丹心。
尽管出事之后,赵丹心及时传了消息,一应说辞解释也十分合情合理,然而在她看来,很多事都值得细深。
她意味深长地看了李氏一眼,然后转向沈青绿,“阿离,你还好吗?”
“舅母,我没事。”沈青绿也朝李氏看去,目光淡而平静,“表舅母误会了,成亲生子,乃人之常事,亲人之间谈论起来,何需忌讳?”
“是我看错了,我还当你是难为情。”李氏讪讪然,表情有些尴尬。
这一屋子的热闹喜庆,倒像是将她排除在外。
她心里有气,却碍于相较于顾沈两家,赵家明显低一等而不敢显露出来。
但赵丹心不是她,不仅没能控制住自己的嫉妒不满,还在言语中流露出来。
那听起来像是关心,实则暗藏恶意的话响起,“阿离表姐得此良缘,确实是可喜可贺,我记得宸王殿下曾说过,说他已有心悦之人,不知那人是不是阿离表姐?”
第109章 兄妹
慕寒时说这话时,在场的人都在,也都亲耳听到。
赵丹心之所以将这话当成剑,意欲刺伤沈青绿的心,无非是因为她和所有人一样,从未想过那个人会是沈青绿。
不说是旁人,便是身为亲娘的沈琳琅也没往这方面想过,毕竟明面上沈青绿与慕寒时仅是几面之缘,慕寒时当众并未表现出对沈青绿的不同,甚至都没有单独说过话。
一时之间,几位长辈的脸色都不太好看。
一个姑娘家,如若明知将嫁的未来夫婿心有所属,大抵都是不能容忍之事,而这等天子赐下的婚事,一不能退,二不能毁,更叫人如鲠在喉。
赵丹心自以为戳中沈青绿的痛处,隐有得意之色,却还装作说错话的样子,捂着自己的嘴连连说着抱歉的话。
“阿离表姐,对不住,我是关心你,一时情急说错了话,你别怪我。”
李氏心里虽有气,但并未想过和沈家顾家撕破脸,暗恼自己的女儿不知事,又不得不出来打着圆场。
“丹心这孩子向来心直口快,你们莫要怪罪。要我说宸王殿下心悦之人,定然是阿离这孩子,不然还能有谁。”
这话听着是在给沈青绿台阶下,却又更像是讽刺的打脸。
沈青绿艳色的小脸至始至终都没什么表情,冷淡之余,给人一种有些木然的感觉,当她那又黑又冷似墨玉般的眼神看着她们时,那深然无底的空洞,直叫母女二人齐齐打了一个寒战。
她们惊悚之时,她淡淡地开口,道:“我不知道宸王殿下心悦的女子是谁,你们若真想知道,大可以去问他。”
此言一说出来,莫说是她们,纵是沈琳琅和孟氏也是惊了一下。
唯独顾如许明丽的脸上不掩赞赏之色,微挑着眉眼笑出了声,“阿离说的不错,这种事别人如何得知,你们若实在好奇,还得去问殿下本人才是。”
沈琳琅和孟氏回过神来,也跟着附和。
沈青绿仍旧没什么表情的样子,看得孟氏心下暗道,难怪自己这位自来傲气眼高于顶的小姑娘会对这孩子另眼相看,还真是个难得的。
相比她的感慨,李氏和赵丹心母女俩的心情复杂。
一是恼,二是难堪。
这样的事,她们如何能去问宸王!
倘若真去问了,那就是自取其辱,但凡是有脑子的人也做不出这样的事来,没得让自己的没脸,还将整个家族给牵扯进去,沦为整个东临城的笑柄。
暗恼和难堪之余,李氏还要挤出笑模样来,言不由衷地责怪了赵丹心几句,再夸奖沈青绿,“阿离这孩子就是大气,难怪有这样天大的福气。”
她们实在是再也待不住,这次终于成功告辞走人。
沈琳琅本着从前的习惯,刚要起身相送,被顾如许用眼神制止。
等到她们走了,顾如许才冷哼一声,“以前觉得丹心那孩子是有些小心思,倒也无伤大雅,没想到心思那么重,我真是看错了她。”
“经事才能看清人心,也不算是坏事。”孟氏道。
沈琳琅没有说话,略微担心地看着沈青绿,安慰道:“那日宸王殿下或许是情急之下敷衍于人,并非是真的有心仪之人,你不要多想。”
“阿离,你娘说的对,殿下向来不近女色,也从未听说过与什么人走得近,那什么已有心悦之人的话,定然是用来搪塞别人的。”孟氏也跟着说,还给顾是知递了一个眼神。
顾是知拉着沈青绿的袖子,小大人般,“阿离姐姐,你和宸王殿下才是天生一对,别人说什么你不在放在心上。”
沈长亭说不出来的这样的话,只跟着拼命点头。
沈青绿看着他们,不禁莞尔,“你们放心,我不会多想,也不会放在心上。这是陛下赐的婚,我相信陛下自有自己的考量。”
至于皇帝的考量是什么,那自然是不言而喻。
“你能这样想,舅母就放心了。”顾如许是真的放心,因为她相信沈青绿是个能自洽的人,也有能力应对这样的事。“陛下最是看重殿下,赐婚之前定然问询过殿下的心意,想来殿下已然接受,对你并非完全无心。”
有没有心的,沈青绿说不好。
她看不透慕寒时那个人,哪怕对方亲口对她说过,所谓的心悦之人就是她,她也不会当真,更不会真信,所以她没有办法告诉这些关心她的人。
赐婚的旨意已下,这门亲事自是板上钉钉。
当几位长辈调整好心态,热闹地讨论起她的嫁妆与陪嫁时,其中一位守着玉敬贤的武婢来报,说是玉敬贤闹着要见沈琳琅。
沈琳琅脸上的喜色瞬间退去,幽幽地叹了一口气。
*
近些日子以来,府里糟心的事一桩接着一桩,主子们心情不佳,下人人们焉敢说笑,是以气氛压抑了好些天。
如今府里的大姑娘被赐婚,赐婚的对象还是堂堂亲王,这等喜事一传来,所有人都像是被涤清了晦气,一个个喜气洋洋。
尤其是在得了喜钱之后,更是走动生风,哪怕是被关着的玉敬贤,都能听到那不时传来的欢呼声与笑声。
他以为自己听错了,心里又怕又急。
“我娘呢?她怎么还没来?你们到底有没有去传话?”他嚷嚷着,哪里还有平日里的斯文气。
或许是昨夜受了惊吓,也或许是那快活膏所致,他现在的一言一行都像是变了个人。
沈琳琅一进院子就听到他那气急败坏的声音,沉痛地闭了一下眼睛,再睁开时还是难掩失望之色。
门一打开,还不等他冲出去,就被那两名武婢给制住。
“娘,我还要进学,我不能耽搁学业,若不夫子是要罚我的。”
“夫子那里,我已经给你要了假,你不必担心。”沈琳琅痛心地看着他,语重心长,“大郎,你身体里的毒若不能彻底清除,定会后患无穷。”
“娘,我没事,您看我这不是好好的吗?我一点事也没有,您就放我出去吧,我向您保证,我以后再也不碰那东西,可好?”
“大郎,那东西的厉害之处,远非人能控制。”沈琳琅叹着气,掏出一方锦帕来,替他擦着脸上不知何时沾的灰。
对于这个长子,沈琳琅不仅看重,也很疼爱。如今见他这般毫无仪表的模样,怎么可能不难受?
他心里那叫一个恼火,猛地想起自己要问的事,后背无端地发凉,“娘,我方才听到有人喊,说是有什么圣旨,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是喜事。”沈琳琅的脸色好看了些,“陛下隆恩,给阿离和宸王殿下赐了婚。大郎,我们家今日不同往日,更应该小心谨慎,万不能让人拿了错处,娘的意思你明白吗?”
“怎么会这样?”他脑子里嗡嗡作响,一点也不为自己的妹妹高兴,反倒油生出害怕和恐惧,“她以后就是王妃了,我还如何……娘,您告诉我,这不是真的,这不是真的,对吗?”
“大郎,你……”
“娘,您听我说,阿离她……”他刚要说什么,忽地瞳孔一颤,看着进来的人,硬生生将到嘴边的话给咽了回去。
因为咽得太急,被自己的口水呛住,拼命地咳嗽起来。
沈青绿一步步进来,进来之后忙亲自给他倒茶,还贴心地送到他手边,“大哥,你定然是为我高兴,激动到连话都不会说了,快喝口水润润嗓子,不要急,慢慢说。”
他撞上沈青绿黑洞般的眼睛,接过茶杯的手都有些抖。
这不是激动,这是恐惧!
茶水洒了出来,落在沈琳琅的眼中全是痛心之色。
沈琳琅哪里知道他是在害怕沈青绿,还以为他这般反应是那快活膏所致,原本还有些不忍的心肠顿时又硬了起来。
沈青绿取出一瓶药来,道:“娘,我怕大哥毒发起来控制不住自己,伤到自己和其他人,特意让梅姑娘配了这药。这药服下后,能让人立马入睡,一旦情形不对时,可让大哥服下。”
沈琳琅心头一暖,看她的眼神柔得像温泉的水,“你这孩子事事细心,还是你心疼你大哥,比娘想的周到。”
又对玉敬贤说:“大郎,你还快谢谢你妹妹,她心思细,又想着你,怕你受苦,这才让梅姑娘给你配了药,好叫你能舒服些。”
玉敬贤听到这话,没有半点感动,只有害怕。
他满脑子都回想着沈青绿昨晚说过的话,怕沈青绿会毒死自己,眼皮都不敢抬,胆战心惊地对沈琳琅说:“我……我能挺得住,娘,我觉得我不需要这药。”
沈青绿岂能看不出他的想法,直接将那药塞到他手上。
他又惊又怕,差点将药给扔出去。
沈青绿背对着沈琳琅,极夜般目光没有一丝感情,说出来的话却是又轻又软,“大哥,你不要强撑,若是想少受些罪,这药还得吃。你放心好了,这药没有毒。”
“大郎,你妹妹一番好意,你就收着吧,这吃药睡着总比被人生生打晕的好。”
“娘……”
他这才知道沈琳琅对那名武婢交待过,如果他发起疯来失去理智,便让她们将他打晕。他更是惊惧交加,吓得眼泪都流了出来。
“你们……你们……”
“大郎,你这是怎么了?”沈琳琅看出他的不对,皱起眉来。
他哪里还敢说什么,更不敢告沈青绿的状。
谁让这个妹妹是将来的宸王妃!
“娘,大哥这是太感动了。大哥,是不是?”沈青绿说这话时,还对他笑了一下。
那笑不及眼底,冷而残忍。
他立感毛骨悚然,僵硬地点头。
*
第110章 不放
*
玉敬良得到消息后,脚步像是生了风,飞也似的往家里跑。
老远看到站在门外的人,先是愣了一下,尔后放缓脚步,慢慢地吐匀自己的气息。等到了那人跟前,已听不出什么喘来。
他走上前,唤了一声“父亲。”
这时右边的侧门一开,俞嬷嬷从里面来,对玉之衡道:“夫人说,大人既是来看公子和姑娘的,她不会拦着。”
几人进府后,不用避人耳目,也不怕被外人听去,俞嬷嬷按照沈琳琅的交待,把玉敬贤的情况一说。
玉之衡越听神色越凝重,最后是一声长叹。
玉敬良陪着他,父子二人与俞嬷嬷分开,朝玉敬贤的院子而去。
院子里很安静,除去那守在门口的两名武婢,再无其他下人进出。
屋子里的玉敬贤惊惧未散,一听到父亲来看自己,满腹的恐慌化成委屈,扑过来一把抱住玉之衡。
“爹,您终于来看儿子了,儿子快受不住了……呜呜……”
“你受不住也得受着。”玉敬良挺看不过眼的,态度很是强硬。
“爹,您听听看,如今儿子在这个家里是越发没有地位了,连二郎都敢对我出言不逊,压根不把我这个兄长放在眼里。”
“你若想别人敬你,你倒是拿出当兄长的样子。”玉敬良冷哼一声,语气更是不善,“你看看你自己做的那些事,拎不清也就算了,竟然还敢沾染那等害人之物,你让我如何敬你?”
玉之衡皱了皱眉,“二郎,你大哥定然已知错了,你少说两句。”
又对玉敬贤道:“大郎,那害人之物是万万不敢沾的。你解毒之后,切记要时刻提醒自己,莫要重蹈覆辙。”
“爹……”玉敬贤更觉委屈,“怎么您也说我?”
“我们都不想说你,若不是你实在是不争气,爹娘也不会为你操心。”玉敬良越发看不上他,却不得不耐着性子规劝,“如今阿离被赐婚给宸王殿下,我们全家都应该更加谨言慎行,莫要被人拿住错处,不光是丢自家人的脸,还让殿下面上无光。”
“阿离,阿离,你们眼里只有她!”玉敬贤嘟哝着,到底心中有惧,不敢大声嚷嚷着表达自己的不满。“爹,您听听,二郎心里哪里还有您。”
他以为自己这么一说,玉之衡哪怕是不向着他,也会为自己的面子而训斥玉敬良。
谁成想玉之衡不仅没有指责玉敬良,反而语重心长地道:“大郎,二郎言之有理。今时不同往日,我们都应该更注意才是。”
玉敬良也有些意外,转念一想,又觉得本该如此。
不管玉敬贤听不听得进去,玉之衡还是再三叮嘱了他好一通。
他心不在焉地应着,脸色越来越不耐,神情也慢慢地烦躁起来,忽然一把抓住玉之衡,嘴里说着含糊的话。
“爹,你给我买些……我就用这一次……”
玉敬良二话不说,当下用手刀将他劈晕。
外面的武婢听到动静,匆忙进来,见人已晕过去,道:“大人,二公子,大姑娘给大公子准备了药,服用之后很快就能睡着。”
“还是阿离想的周到。”玉敬良揉了揉手腕,将人搬到床上。
玉之衡没有见过这样的情形,怔在那里不知该如何反应。直到和玉敬良一起出了院子,他还有些回不过神来。
玉敬良说了一些近日自己的所见所闻,末了,道:“那东西极其害人,之前棠儿就是想利用那东西害娘,幸亏被阿离识破。”
“阿离……”玉之衡看着迎面走来的人,下意识半眯着眼。
沈青绿很快走近,唤了一声“父亲。”
语气寻常,不亲近,却也不冷淡。
玉之衡张了张嘴,老半天憋出两个字,“恭喜。”
而沈青绿的回答也是一样的两个字,“多谢。”
“你大哥的事,让你们费心了。”
这样的话,更显生分。
沈青绿比他还生分,“父亲若是不放心,大可以将大哥带走。”
他连忙摆手,“有你和你娘在,父亲很放心。”
“父亲真的放心吗?”沈青绿漆黑的眼睛定定地看着他,渐渐浮现一抹难过之色,“父亲这次来看我们,是不是还有其它的事?”
“没有。”他深吸一口气,不知是想到什么,表情有些不自然,“你自小没长在我们身边,你娘心中有愧,我也不好受。好在你不仅好了,还有这等福气,我心中很是宽慰,只盼你以后再无烦忧。”
玉敬良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只觉无比的怪异。
沈青绿亦是如此。
她没有想到玉之衡会说出这样的一番话来,实在是出乎意料。
等到玉敬良送人走远,她问身后的夏蝉,“不是说玉棠前两日也去找过他,他早不来,偏偏等到婚都赐了才来,倒有些让人猜不出他的用意。”
“兴许大人回过味来,对棠儿姑娘已生间隙。”夏蝉回道。
她摇摇头,“他不像是能自己回过味的人,罢了,静观其变吧。”
说完,目光悠长,仿佛是在远望高墙之外,漆黑的眸底尽显嘲弄之色。
“玉棠费尽心机,到头来还是一场空,也不知此时得知我已被赐婚给宸王,她是何种表情?”
当然是震惊,以及气急败坏。
“赐婚?这怎么可能?”
玉流朱一个字也不想相信,嗓音听起来急切而尖锐,“定然是传错了?陛下疼爱宸王殿下,岂会给他配一个傻了十几年的人?你,再去打听,给我问清楚!”
她指使着秦妈妈,脸色越显阴郁,哪怕描眉画眼的妆容精致,粉白且厚,仍然给人一种暗沉之感。
秦妈妈没有反驳说自己听得真真的,消息定然错不了,只得遵着她的命令赶紧出门去。
半个时辰后回来,给出的结果当然不可能有变。
“奴婢特意去了沈府那边,府里进出的下人都在说这事。”
她低着头,似是不敢看玉流朱。
别说是她,就是玉晴雪,如今也很悚玉流朱。明明是亲娘,一应言行却处处带着讨好,姿态语气都像是矮几分。
“宸王想和信王争,陛下也站在宸王一边,他们定是看中了沈家的兵权,想来对那孽障也不甚满意。”
“你知道什么!”玉流朱喝斥着,不像是女儿对亲娘,比对下人也好不了多少。“你养的好女儿,把我所有的一切都抢走了,如果没有她,那么被赐婚的人肯定是我!”
上辈子早就死了的人,这辈子却活得好好的。
为何?
她恨恨地瞪着玉晴雪,目光中全是怨和恨,“你若行事利索些,她哪里还能活到现在,更不会碍我的事!”
玉晴雪也悔,也恼,但为时已晚,且因为她的这番话而心生出来的猜测,一时之间全化成惊愕。
“棠儿,你可不能这么想,那孽障和你哪能一样。她是她,你是你,她被赐婚是她的事,若换做你,你只管嫁进侯府便是。”
她想到从一开始玉晴雪所传达出来的想法,正是希望她嫁进慕家,不由得勃然大怒。“侯府世子能和亲王比?你到底是我娘,还是她娘?”
“我当然是你娘,我做的所有事都是为了你,你千万别为了和她较劲,生出不应该有的想法。那宸王殿下与你……你们不合适。”
“什么叫我们不合适?”她越发愤怒,呼地站起来,几步到了玉晴雪面前,面色如晦,眼神如刀,“你的意思是我不如她?”
“我不是这个意思……”玉晴雪脸色都变了,“棠儿,你听我的,万不能对宸王殿下生出那样的心思,这是不应该的,你们……”
秦妈妈大急,“夫人……”
玉晴雪被这一唤,仿佛是迷糊中被人惊醒,神情顿时一乱,目光也跟着发飘,“棠儿,有些事不可为。若真是宸王事成,沈家也就没有用处,到时那孽障也落不了什么好。”
如果事败了,那更没什么好。
“你什么都不知道!”玉流朱磨着牙。“别的我都可以不计较,我也可以让给她,唯独这件事,我不能!宸王应该在意的人是我,我才应该是嫁给他的人。”
“棠儿!”玉晴雪大惊,“你不能这么想!”
“我为何不能这么想?这桩婚事明明就应该属于我……”
“不,你不能对宸王有不应该的想法,你不能不顾伦常。”
“什么伦常?”玉流朱一把揪住玉晴雪的衣襟,目光惊疑着,“你说清楚!”
秦妈妈急得不行,上前来劝解她们,又不敢和玉流朱对上,只能满脸哀求地站在玉晴雪身后,“大姑娘,夫人这辈子都为了你,你听她的话,她不会害你的。”
玉晴雪也跟着劝,“棠儿,你听我的,我都是为你好,我不会害你。”
玉流朱惊疑的眼神在她们之间来回打着转,最终放开了玉晴雪。秦妈妈立马扶住人,主仆俩极有默契,竟同时往后退了好几步。
一室的沉默,说不出来的古怪。
半晌,玉流朱摆了摆手,“你们出去吧。”
玉晴雪发软的身体几乎半靠在秦妈妈身上,闻言忙道:“那你好好静静,我们不打扰你了。你若有事,尽管喊我们。”
玉流朱目送她们离开,面色越来越阴沉,然后慢慢地坐到镜前。
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缓缓地抚摸着自己的脸,眼神迸发出不自然的光亮来,“我不会输的!”
*
“朕又输了。”
随意懒散的声音自长明宫一处殿内传出,守在殿外的人听惯不怪,皆是在心中暗道,也唯有在那个人面前,陛下才会露出真性情。
一方棋盘的右边,坐着一位威仪不凡的男子,正是天底下最尊贵之人,当今圣上,凤帝凤冀。
凤帝拨弄着白玉制成的棋子,眯眼含笑地看着对面的人,“自你十岁起,朕就知道以后难胜你。果不其然,这几年朕更是难赢你。”
倘若换成别人,听到这样的话定然是诚惶诚恐,然而被说之人却脸色如常,仍旧清冷平淡,不见半点波澜。
“皇兄心不静,这才让臣弟讨了便宜。”
凤帝闻言,眼尾压了压,隐有一丝怅然,却道:“无禁,你长大了,眼看着就要成亲,皇兄真为你高兴。”
被他称为无禁的人,是慕寒时。
慕寒时本名凤迟,字无禁。
他们身处的这座宫殿,不是兄弟二人的寝宫,不是后宫妃嫔的起居处,而是慕寒时生母越妃生前的住所。
越妃是先帝还是皇子时的侧妃,多年未有生养,因而抱养了一位病逝的低阶美人之子,即当时的六皇子凤冀。
凤帝被越妃抱养时,年仅七岁,一直被养到十四岁出宫建府。
他搬出宫后三年,越妃老蚌怀珠诞下一子,取名凤迟。凤迟三岁时,越妃去世,宫中无子的妃嫔们争抢不休,不想最后归于一位还未成亲的皇子。
听说是凤帝自己主动请求,一开始先帝并不同意,后来不知为何应了。
“母后若是还在,定然十分欢喜。”
凤帝口中的母后,就是越妃,越妃是他继位之后追封的太后。
从他的声色与语气中,不难听出他和越妃之间的母子情深。
“母后养皇兄十载,养臣弟三年,相比臣弟,母后应该更挂念皇兄。”
慕寒时这话,让他立时红了眼眶。
他望着与从前布置一般无二的宫殿,眉宇间不掩依赖怀念之色,“母后最是仁善不争之人,她生前盼着的不过是你我兄弟都能当个闲散王爷,不问朝政,不争权夺势,一辈子富贵安康。”
紧接着,他幽幽叹了一口气,“是朕不孝,让母后九泉之下还跟着挂心。”
然后看着慕寒时,目光渐起欣慰之色,“沈家那孩子朕见过,与你性情应是相投,难怪你中意她。你能与心悦之人结为夫妻,皇兄很是欢喜。”
慕寒时闻言,神色中不见欢喜。
若心悦之人,并不倾心自己,又怎能心中畅意?
但即便如此,该紧紧攥在手心的人,还是要牢牢抓住,哪怕不是心甘情愿,哪怕于对方来说这门亲事不过是利益使然,他也不会放手。
他冷静地想着,却隐有疯狂偏执在眼底翻滚而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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