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章


    阳光透过雕花窗照了进来,驱走了凉意。


    浓浓的苦涩药味充斥着大殿,宋攸宁枕着软枕倚坐,瘦削的脸上只有那双明亮的眼眸一如往昔。


    她强打着精神,嘴角甚至牵起一丝极淡的笑意,望着坐在榻前的额娘。


    西林觉罗氏紧紧攥着女儿冰冷的手,她泪水在眼眶里转了又转终是忍不住落下来,滴落宋攸宁的手背上,带着灼人的温度。


    “娘娘……”西林觉罗氏声音颤抖,后面的话被呜咽堵住说不下去,她心痛如绞,这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啊。


    “您这一病……二阿哥他年纪还那样小,往后可如何是好?”西林觉罗氏想到小外孙,可眼神扫过四周却没看到二阿哥的身影,心里一惊。


    “额娘,弘暄在乾清宫呢。”宋攸宁的手指在额娘掌心里微微一动,像是安抚,“生死有命,非人力可强求。太医已尽了力,女儿自己也……看得开了。”


    她顿了顿,继续道:“至于弘暄,他是天家血脉,皇上总会妥善安置的,您不必为他有心,万事……皆有定数。”


    “我去了之后,二阿哥的事情自有皇上安排。”


    她的话说得委婉,但西林觉罗氏如何听不出其中的无奈与深意?女儿是怕宋家陷入皇家的争端,让宋家不要插手二阿哥的事情。


    皇后养着的大阿哥,母族强盛,而宋家并无根基,一旦贵妃薨逝,失了生母庇护的二阿哥弘暄,在这深宫之中无异于无根浮萍。


    宋攸宁却不欲再谈这个沉重的话题。额娘的忧虑她无法化解,再说下去,不过是徒增伤感。


    她轻轻吸了口气,努力让自己的语气显得轻快些:“额娘,今日难得进宫,不说这些了。家里人近来可都好?”


    西林觉罗氏闻言,忙用锦帕拭了拭眼角,强颜欢笑:“好,都好。你阿玛时常惦记你,你大哥春闱的也考中了,只是名次中不溜的,前日才殿试,现在殿试还未出名次,你阿玛担心他得个同进士……便有嘱咐你弟弟要用功读书,将来进士及第。”


    她絮絮地说着些家常,试图驱散殿内的悲伤。


    宋攸宁静静地听着,目光温柔。宋文彦春闱的消息她早就知道,只是想听着西林觉罗氏说,有一种听着妈妈家常的感觉。


    “进士及第可是一甲呢,阿玛也给文轩太大压力。”


    提起小儿子,西林觉罗氏脸上多了几分骄傲,“你弟弟读书争气,比你哥哥好些,但愿将来……”


    “文轩是爱读书的。”宋攸宁唇边绽开一个浅的笑纹,仿佛阴霾里漏下的一线天光。“我记得他小时候,就最是聪颖好学,不像哥哥那般跳脱,总爱捧着书在跟个书呆子似的,那会儿他才这么高点。”


    她抬手比划了一个矮矮的高度,思绪似乎飘回了许多年前。宋文轩才五六岁,就老爱跟在她身后,像个小大人似的给她这个姐姐背新学的《论语》,摇头晃脑,一字不差。


    而她这个姐姐,会做一些这个时代没有的糕点来奖励他,文轩虽然装作小太人,可却是个爱吃的,每次看到没事那双眼睛就亮晶晶的。


    宋攸宁的目光看向远处,长叹了一口气。


    她声音愈发飘渺:“大哥中了进士,文轩读书又好,额娘不必担心,他们能凭自己的学问立身处世,为朝廷效力,为百姓做些实事,是顶好的福气。比那等靠着祖荫或是裙带关系,要踏实得多,也长久得多。”


    她这话说得轻,可西林觉罗氏立刻明白了女儿的深意。女儿这是在告诉她,宋家未来的希望,在文轩这样凭真才实学考取出身的子弟身上,而不应完全寄托于二阿哥的身上。


    这是在为家族指点迷津,也是在安排身后之事。


    西林觉罗氏看着女儿疲惫地合上眼帘,呼吸轻浅得几乎察觉不到,心头又是一阵剧痛。她还有许多话想说,还有许多叮嘱要讲,可看着女儿这般模样,千言万语都堵在了胸口,她紧紧握住女儿的手。


    宋攸宁眼睫颤动,缓缓睁开,对上额娘通红的双眼,她努力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诀别的不舍,也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释然。


    “额娘,回去吧。告诉阿玛,女儿……不孝,不能再承欢膝下了。”


    她的气息愈发微弱,目光最后在额娘脸上停留了片刻,像是要将这至亲的容颜刻入灵魂深处,然后,无力地挥了挥手。


    西林觉罗氏泣不成声,由宫人搀扶着,一步三回头地退出了内殿。


    殿内,宋攸宁听着额娘远去的脚步声,胸口堵得喘不过气来,可是不止是清代,在现代她也有疼爱她的父母亲人在。


    离别,是注定的。


    飞雪和飞霜把西林觉罗氏送出了宫,又红着眼睛回来了。


    宋攸宁扯出一抹笑,眼神


    柔和的看着陪伴了多年的人,“飞雪,之前问你的事情,你想好了吗?”


    似是怕她多想,她又安抚道:“不要有所顾忌,你做什么样的决定本宫都支持你,你们陪着我多年,本宫也盼着你们平安顺遂。”


    飞雪眼里的泪水漱漱而落,声音哽咽:“主子……奴婢的家人还在宫外……奴婢对不住您!”


    宋攸宁拍拍她的手背,“傻姑娘,你没有对不住我,在宫里这么多年咱们主仆同甘共苦,已经是难得的缘分了,你能出了宫奔向更好的人生,我们都为你高兴!”


    飞霜抹了抹泪水,“二阿哥有福嬷嬷和我们服侍就够了,你留在宫里我还嫌你碍手碍脚呢。”


    “你出宫的事情,本宫会同淑妃和皇上提的,你在宫外也要好好的。”宫女二十五岁出宫,飞雪还有好几年呢。


    一听到这些话,飞雪的眼泪掉得更凶了,她知道主子和飞霜都是怕她心里有负担,才会这么安慰她。


    时间一天天过去,零零八给的期限已经不多了,她要尽快安排好所有的事情,“扶着我起来。”


    宋攸宁看过库房里的东西早就分好了,给所有服侍她的宫女和太监都留了一份体己银子。


    飞雪、飞霜、何柱和福嬷嬷等人,更是给了许多的银钱。留在宫里的人许多银子傍身,出宫的飞雪也给准备了嫁妆。


    宋攸宁轻轻合上账册,“剩下库房里的东西,多是本宫的心爱之物,一般留给弘暄,另一半就陪着本宫入葬吧。”


    这话一落,殿内的啜泣声怎么都掩盖不,飞雪和飞霜眼泪叔叔而下,何柱眼圈都是红的……


    *


    永寿宫的灯火辉煌,可却驱不散满殿死寂。


    宋攸宁双眼紧闭,静静的躺在床榻上,就像睡着了一般。


    胤礽手足无措的盯着她苍白的脸庞,想要身上触一触她的脸庞,却有怕眼前人像是水中的泡泡一样,一触就散了。


    宋攸宁似有察觉,那小扇子一样的睫羽微微动了动,然后睁开了眼眸,浅笑道:“皇上……”


    她想撑起身子,却被一只温暖而有力的大手抱了起来,拥入温暖的怀中。


    “宁儿……”胤礽的声音嘶哑,双眼充满了红血色,


    偌大的寝殿,安静得像是只剩下他们两人。


    他是执掌乾坤、富有四海的帝王,此刻在面对生命不可挽回的流逝时,眉宇间也染上了一层难以驱散的阴郁。


    “宁儿……”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发现任何言语在此刻都显得苍白无力,


    “皇上,”宋攸宁轻轻打断他,声音微弱,“臣妾的身子,自己知道的,这是命数!”


    “命数么?”他不信什么定数,“一定有办法,朕一定能救你的!”


    他不也是命数中被废的太子么,可现在还是坐上了九五之尊的位置,命数都是可以改的!


    宋攸宁的目光温柔地拂过他的脸庞,描摹着他已显坚毅冷硬的轮廓,似乎想将这一刻的他,深深印入魂魄深处。


    殿内陷入一片沉寂,只有两人交织的呼吸声,一个沉重,一个轻浅。


    良久,宋攸宁似乎积蓄了一些力气,再次开口,声音更轻了,“皇上,臣妾……弘暄他还这么小……”


    胤礽握着她的手,红着眼睛:“你不会有事,你一定能好起来的是不是?告诉朕!”


    宋攸宁眼中氤氲已久的水光,终于承受不住重量,顺着眼角滑落。


    他颤抖着手,用指腹极其轻柔地拭去她眼角的泪痕,这一刻彷佛他不是天子,她也不是妃嫔,他们只是一对普通的夫妻。


    虽然他没有回答,可是宋攸宁知道他会照顾好弘暄的。


    宋攸宁不舍却放心的合上了眼睛,“皇上……臣妾有些累了……”


    “零零八,咱们走吧。”


    宋攸宁没有再说话,唇角维持着淡淡的笑意,呼吸变得愈发轻缓绵长至平静无息,她的手缓缓滑落。


    胤礽双眼通红,抱紧了怀里的人,眼里的汹涌澎拜的情愫和痛苦情绪交织……


    他还记得第一次见到她时,就听到一阵奇怪的心声,然后知晓了自己的命运。


    苍天,既然你让宁儿来改变朕的命运,为什么又要把她带走?!


    第152章


    瑞和元年五月初九,贵妃宋氏薨,晋为皇贵妃,以皇贵妃之礼下葬。


    瑞和帝胤礽辍朝五日,初薨日,亲王以下奉恩将军以上,民公侯伯以下四品官以上,朝夕日中三次设奠。公主福晋以下县君一品夫人以上,朝夕奠,齐集。至奉移后,惟祭日齐集。①


    “额娘……呃、呃”小小的弘暄到打嗝,蹬着小短腿跑进了乾清宫,一只手抱着胤礽的大腿,用小手抹了脸上的泪水,仰着头睁着被泪水浸润得发光的清澈眼睛:“皇阿玛,去找额娘!”


    孩子哭得嗓子都变哑了,可是他这个年纪还不能理解生死的含义,只是想找自己的额娘,仅此而已。


    福嬷嬷和几个奶娘用了各种借口哄了好几日,已经哄不了了。


    胤礽呼吸一窒,闭上眼睛掩盖了眼里所有的情绪,片刻后才睁眼,弯腰抱起儿子,嘶哑着声音说道:“弘暄乖,男儿有泪不轻弹,不哭了嗯?”


    弘暄抽了抽鼻子,小声的问道:“额娘在哪里,很远、很远的地方,是哪里啊?”


    胤礽闭上眼睛,用力把儿子抱着怀里,抱着宁儿留给自己唯一的念想,浮现在脑海的全是宁儿抱着弘暄不舍的画面。


    很远很远的地方,是宁儿知道弘暄还不能理解生死,才找了的借口。


    宁儿最后那几日陪了弘暄许久,还告诉他,“额娘要去很远很远的地方,要很久很久不能见弘暄了,额娘不在的日子,弘暄要乖乖听你皇阿玛的话,好不好?”


    年幼的弘暄怎么能理解额娘的意思?他乖乖的点头,以为像平日答应额娘少吃一块糕糕一样的事情。


    还伸了个小手指和额娘拉钩钩……


    胤礽双眼通红,“弘暄乖,你额娘要去的地方很远很远……”


    *


    丧礼过后,皇上一如往常的上下朝,处理朝中事务,表面上看着似乎是对爱妃的离去似乎已经释怀,许多人都这样觉得。


    瓜尔佳氏心情极好,宋氏是她的心腹大患。不仅皇上宠爱她更是有亲生的二阿哥,本以为她这一辈子都要要宋氏的阴影下了。


    没想到,老天爷还是站在她这一边的,宋氏自己受不住着福气,病逝了!


    宫女丽筠自然知道皇后娘娘的心思,她一边帮主子梳头一边说道:“娘娘,奴婢听说万岁爷这几日都上朝都一如往常,看来万岁爷对贵妃的宠爱也不过如此,依奴婢看,万岁爷早晚会忘了她的。”


    瓜尔佳氏轻笑,皇上忘记与否她不在乎。


    宋氏已经去世,这宫里已经没有人可以越过她去,淑妃虽然管着一半宫权,可是她无子又无宠,不足为惧。


    “后宫里要热闹起来了,你们都要打起精神来。”


    一鲸落而万物生,宋氏这个宠妃去世,会有更多得宠的嫔妃出现,但她不会让第二个宋氏出现。


    “这次选秀的秀女名单呈上来,本宫再看看。”


    不止是皇后,后宫里本来心如死水的嫔妃也看是蠢蠢欲动,连一些相貌姣好的宫女也有了心思。毕竟太上皇的后宫里,包衣宫女出身的主子可不少了。


    一时间宫里人心涌动,皇上的必经之路上、御花园里都能看到打扮花枝招展、明艳动人的嫔妃或宫女。


    后宫里的涌动,曹德海都知道,他若是知道后宫嫔妃的想法,早就嗤笑出声了。


    皇上对贵妃娘娘的感情,怎么可能是表面上那么简单。一开始他也疑惑,怀疑自己高估了宋主子在皇上心里的地位。


    可是后来的蛛丝马迹、皇上的种种迹象让他更担忧了。


    皇上批阅时时常怔怔出神,有时朱笔滴落的红墨在宣纸上晕开一大团、或是盯着御案上宋主子留下的小兔子布偶出神……


    有一次,在御花园遇到了一个容貌出色的宫女,那个宫女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吃了雄心豹子胆了,竟然敢模仿宋主子的打扮,在御花园一脸羞涩的给皇上请安。


    皇上眼神极为骇人,周身散发着冰封千里的寒意,目光如两道实质的利箭,直直钉在那个宫女身上,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拖下去,处置了。”


    真是不知死活。


    曹德海想起都不由得打个寒颤,那个宫女的下场可想而知。


    今年的八旗大选中,许多留了牌子的秀女,原本该是充盈后宫、开枝散叶的喜事,可那些千挑万选出来的秀女,都被皇上指婚下面的弟弟和宗室亲贵。


    这消息一传开,前朝后宫一片哗然,却无人敢置喙。


    胤礽登基后,也时常去畅春园给太上皇请安。


    康熙想起近来宗室老王爷到畅春园来寻他,话里话外都是前朝后宫的事情,希望他能出面劝儿子。


    他把玩着手上的扳指,似是聊家常似的问道:“保成,朕听说这次选秀,并未有秀女入选后宫,这是为何?”


    不等儿子回答,他继续说道:“朕知道,宋氏的去世你甚是悲痛,可你身为大清的皇帝,是九五之尊。大清的万里江山需要继承人。皇家宗庙也需要香火延续!”


    胤礽微微抬头,四目相对,他语气平静且坚定,“皇阿玛,朕有儿子、咱们爱新觉罗氏家也有继承人,这些事轻您不必操心了。”


    康熙把玩着扳指的手一顿,那掷地有声的语气他从未从胤礽嘴里听到过,他眯着眼睛打量着眼前的人,像是重新认识了自己这个儿子。


    良久,他突然笑了,“既然你心意已决,朕就不劝你了,曾经有个人同朕说过‘不聋不哑不做家翁’,朕是真的老了。”


    说着便要起身,道:“外头的菊花都


    开了,陪朕去看看吧。”


    胤礽扶着康熙的手,父子两一同往外走,看着畅春园百花争艳的景色,他笑着说道:“皇阿玛可不老,您还能拉开七力弓,老四都不如您呢。”


    “老四啊,天生就不是习武的料……”父子两说说笑笑,彷佛都忘记了方才的较量,谁见了不说一声父慈子孝。


    父子两人一同用了午膳,胤礽方启程回宫。


    看着皇上离去的銮驾,梁九功欲言又止。


    自从太上皇退居畅春园后,或许是身份的转本,太上皇心情变得温和了许多,梁九功也不似以往那般小心翼翼,脸上的表情都生动了许多。


    康熙一眼就看穿了他的心思,“是否疑惑朕为何不劝他?”


    他没劝自然是有他的道理,并不是因为认同胤礽这种行为。


    只是他觉得宋氏才去世不久,胤礽心里惦记着她也属正常。可是时间一久,再深的感情也会逐渐遗忘,转而宠爱别的嫔妃,他又何必劝呢。


    他这个儿子就不是个简单了,先前他还担忧胤礽太多妇人之仁……没想到他自己也有打眼的一日。


    转眼到了中秋。


    宫宴上欢声笑语,觥筹交错,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


    皇上坐在上首,自始至终没什么表情,宗室王爷贝勒爷的敬酒,他来者不拒,一杯接一杯地往下灌。


    曹德海在一旁看得心急,却不敢劝阻。


    宴席过半,他已醉眼朦胧,却怔怔的盯着长案上那冰皮月饼出了神。


    曹德海在心里叹了一声气,冰皮月饼是宋主子做出了的月饼,如今经过御膳房的研究,冰皮月饼馅料和形状有许多种,已经成了每年中秋桌上必备的月饼。


    皇上,这是睹物思人啊。


    宴会散去,皇上踉跄着脚步就往殿下走,曹德海和一众宫人赶紧上前扶住,他一把推开人,径直往前走,摇摇晃晃的带着几分醉意。


    曹德海和宫人连忙追了上去,亦步亦趋的跟着,可走了一段路就发现不对劲,这不是回养心殿的方向啊。


    半醉的胤礽像个迷路的孩子,在宫道上漫无目的地乱走,最后,竟一头闯进了熟悉的永寿宫。


    永寿宫自从宋主子去后,被皇上命令一切维持原样,只有弘暄阿哥时不时闹着要回永寿宫看看,宫殿内的一切都没变,却好像什么都变了。


    没有了温馨、生气,这满殿的富丽堂皇只剩下清冷、寂静。


    何柱依旧是永寿宫的大太监,他听得外面脚步声杂乱,以为是哪个小太监误闯入,正想出声训斥,岂料一抬头就撞上了万岁爷那双锐利的眸子。


    他忙惊慌的低头,行礼请安道:“万岁爷吉祥!”


    胤礽越过他踉跄着脚步走到熟悉的沙发上,便带着一身浓重的酒气跌坐在上面,嗅着熟悉却久违的味道,蹙着的眉头慢慢松开,呼吸逐渐变绵长。


    何柱小心翼翼的询问:“曹公公,这……”


    曹德海抬手示意他噤声,随即让人取了一条锦被来,仔细地盖在躺着的人身上。


    宋主子,在皇上的心里生了根了——


    作者有话说:①:引用敦肃皇贵妃的丧仪的相关记载。


    第153章


    瑞和二十五年十二月,皇上胤礽驾崩,太子弘暄继位,成为大清的新一任帝王。


    殿内烛火摇曳,弘暄长身玉立,望着皇阿玛的画像,那双往日锐利如鹰的眼眸,全是化不开的悲戚,连指尖都在微微发颤。


    前年皇玛法去世了,如今皇阿玛也去了,天地间除了飘扬的雪花,好似就剩下他一个人了。


    他自幼丧母,是皇阿玛事事亲力亲为抚养他长大。


    恍惚间,幼年时皇阿玛陪着他的片段如走马灯般在眼前闪过。


    春日里,御花园的海棠开得正好,皇阿玛放下帝王的威仪,将他稳稳架在肩头,羡煞了一众的堂兄弟和伴读。


    有一次他偶感风寒咳嗽的厉害,皇阿玛让人在他寝殿摆了桌子批阅完奏折,亲手为他掖紧被角,掌心的温度透过锦被传来驱散了所有寒意,还会声音温和的哄着着他吃药。


    就连他少年时犯错被上书房的老师责罚时,皇阿玛虽面露严厉,可私下却悄悄安慰他,“知错能改,便是好孩子”。


    亲自教他骑马、手把手教他拉弓射箭的往事历历在目……


    皇阿玛的疼爱曾是他最坚实的依靠,如今却成了最锋利的思念,一下下割得他心口生疼。


    “皇上,”身后传来飞霜温厚的声音,她是看着新帝长大的,此刻眼中满是疼惜,她上前劝道:“您要注意身子才是,先皇肯定不希望看到您如此。”


    弘暄眨了眨眼消掉了眼里的泪光,缓缓转过身,望着霜姑姑鬓边已经有了银丝,喉间的哽咽终于稍稍平复:“霜姑姑安心,朕心里有数。”


    他挺直了脊背,把对皇阿玛的思念深埋在心底。


    飞霜长叹一口气,“先皇一生操劳,为江山社稷耗尽心血,如今不过是卸下了重担去找主子。先皇念了主子一辈子,如今肯定是在天上团圆了,他们都在天上看着皇上,保佑皇上平安、长命百岁。”


    弘暄知道,霜姑姑说的主子是他的亲额娘,他看着前面的两幅画像,一幅是皇阿玛的,另一幅上则是他的亲额娘孝元宪皇后宋佳氏。


    瑞和八年,皇后瓜尔佳氏去世后,皇阿玛就把他额娘追封为皇后,并立他为太子。


    朝堂上虽然有微议,可那时皇阿玛乾纲独断,不容许他人置喙。


    “霜姑姑,我额娘是个怎么样的人呢?”弘暄的声音很轻,像是怕打扰到画像上的人似的。


    皇阿玛登基二十多年,后宫嫔妃都是潜邸出来的,而他也是皇阿玛最小的孩子。


    听说这一切都是因为一个人,他的额娘孝元宪皇后宋佳氏。


    他对亲额娘的没有记忆,对她的了解全是通过皇阿玛、淑额娘、福嬷嬷霜姑姑等人的嘴里,说着一些细碎的往事。


    在皇阿玛的嘴里,额娘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


    甚至在喝醉时说过额娘是老天爷送到他身边来的,他不相信缘分就这么尽了……


    弘暄很是好奇,额娘究竟是个怎么样的人,才会令皇阿玛这样一个九五之尊对念念不忘,一辈子都念着她,把后宫的嫔妃都变成摆设。


    甚至对死亡都不惧怕,似乎是等着和额娘再续前缘。


    飞霜的眼神似乎穿过了时间,看到了很久很久以前,声音了满是怀念,“主子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她和先皇的感情很好……主子很聪明,最喜欢做各种各样的美食,京城里的醉月居就是因为主子才有的呢,当时主子做了冰粉,九爷一下子就看到了商机,非要和主子合伙做生意呢。”


    弘暄一愣,听说醉月居是九叔的第一份产业,有额娘的份他是知道的,只是没想到起源竟然是一份冰粉。


    如今九叔庆亲王已经富可敌国了,当然他给国库和历代皇帝私库赚的钱也是不计其数,生意已经做到了洋人那里去了,前年非说要再次出海去和洋人谈生意,还要拉着十叔一起,要不是皇玛法病了,九叔可能又出海去了。


    “皇阿玛说额娘很喜欢美食,有一次去塞外,额娘带的七香粉烤的牛羊肉甚是好吃,因为还认识了苏尔佛舅舅,认了一门干亲呢。”


    “是啊,主子去世后,苏尔佛王爷特地从蒙古过来上香,哭得可凶了。”飞霜提起往事又热了眼眶,拿着绢帕拭了拭眼角。


    “苏尔佛舅舅很好。”弘暄声音沙哑,“宋家的两个舅舅也很好。”


    郭罗玛法和郭罗妈妈对他也是真心疼爱,他母家的人都很好,从来不会仗着有他这个太子外甥横行霸道,反而是安分守己、低调有分寸。


    听着飞霜絮絮叨叨说着额娘的小事,弘暄嘴角微微上扬,眼里的悲伤都淡去了许多。


    “霜姑姑,您也要好好的。”


    额娘留给他的人,如今只


    剩霜姑姑和何公公了,从小陪着他的福嬷嬷也已经去了,唯一让人安慰的事,福嬷嬷是无病无灾,在睡梦中含笑而去的,享年七十岁。他登基后便追封了福嬷嬷的诰命夫人。


    飞霜眼眶一热,笑着点点头。


    主子,阿哥已经长大了,现在都是皇上了,您在天上看到一定放心了吧。


    弘暄看着画像上的笑容,脑海里似乎浮现出一个年轻女子的身影,端着一盘香香甜甜的桂花水晶糕,笑着喂他吃糕点,“弘暄真乖,糕糕好不好吃呀?”


    “你现在太小不能吃太多糕糕哦,每天只吃一块好不好,来,我们拉钩钩……”


    第154章


    丽太妃笑着,看向棋盘上那被围追堵截的一大片白子,已经没有了生机。


    “姐姐,你输了!你的棋艺可大不如从前喽。”


    她抿了一口茶,茶香在唇齿间四溢,眼睛一亮,“这是武夷山九龙窠的大红袍吧?皇上对您可真是敬重,妹妹我也是沾光了。”


    “弘暄是个好孩子,只可惜宁妹妹走得太早了,若不然咱们现在一起聊天散心该多好?”皇贵太妃看向远方,眼里流露出无限的怀恋。


    宁妹妹,你在天上看到了么,弘暄已经长大了,已经肩负起大清的江山社稷。


    林氏送走了瓜尔佳氏、李佳氏等人,如今整个后宫的太妃里就属她位份最高。


    至于圣祖爷的嫔妃,当初一并退居了畅春园,圣祖爷驾崩后,许多嫔妃都被儿子接到府邸荣养,没有儿子的更愿意在畅春园安享晚年。


    弘暄对她很好,时不时来宁寿宫给她请安,但凡新鲜的东西都不忘送宁寿宫一份。


    这宫里,能和她聊几句的,也只有丽太妃程氏。


    自从宁妹妹去世后,弘暄虽然一直养在乾清宫由先皇亲自抚养,可她也是时刻留意着,谨防后宫的对弘暄下手。


    既是因为宁妹妹的缘故,也是因为她真的喜欢弘暄这个孩子。


    提到这位宋侧福晋、宋贵妃到追封的孝元宪皇后,丽太妃闪过诸多感慨。


    “孝元宪皇后,去的太早了。”丽太妃一直觉得很奇怪,宋氏身体一直很好,平日里的小病都不曾有,却突然就得了重病,没过几个月就撒手人寰了。


    她心里是有疑问的,可是一直不敢往深处去想,毕竟当时她在后宫只是一个可有可无的丽嫔,生怕自己知道了什么不得了的秘密被灭口了。


    后来就慢慢打消了心里的疑问,自从宋皇后去世后,东西十二宫的嫔妃嫔妃都成为摆设。先皇也没有纳新的嫔妃,每次大选都是给宗室指婚。


    她才真的相信,宋皇后真的是病逝,不是被人害了。


    不然以先皇对宋皇后那痴情的劲头,要是宋皇后真的是被人害的,当时后宫里怕是血流长河了。


    丽太妃甩掉脑子里的杂念,聊起新的话题,聊到新帝后宫的嫔妃,又聊起了睿郡王的情况。


    在后宫沉浸多年,她已经猜到了自己当年小产的幕后凶手大约不是李佳氏,可还是对李佳氏喜欢不起来。


    “睿郡王也是可惜了,摊上了谨嫔这么一个生母。”李佳氏到死都是谨嫔,连追封都没有,可见先皇对她的厌恶。


    皇贵太妃抿了一口茶,“各人有各人的缘法。”


    *


    庆亲王府。


    “你又想出海?都一把年纪了,能不能少折腾些?”太皇宜贵太妃头上黑发了已经掺了一些银丝,却依旧精神抖擞,打儿子的力气还是足足的。


    “我才四十一岁,哪里一把年纪了?”九爷不服气的顶嘴,“再说了,我也不是第一次出海了,您有什么好担心的?”


    出了海,他已经被外面广大的世界吸引,不满足于京城这一亩三分地了。


    这些年,他把大清的东西卖给洋人,然后再去学会了洋人的技术,做出新的东西售卖来赚取更多的钱。


    户部的钱和皇帝侄儿私库的钱,都有他的功劳!


    “有什么好担心?”太皇宜贵太妃更气了,中气十足的指着儿子的鼻子骂,“你自己要出海就算了,还要带着我孙子孙女一起去,你要气死我和你福晋吗?”


    说着抄起一旁的东西,就捶着这个不让人省心的儿子。


    “宜额娘,您消消气,消消气。”敦亲王胤在一旁拉架,一直给他九哥使眼色。


    可九爷不以为意,“额娘就是大惊小怪,我都出海几回了,还带着这么多侍卫,您有什么好担心的,大不了我不带您的孙子孙女就是了。”


    真是慈祖母多败孙啊,他像他儿子这么大时都已经开了醉月居了。


    太皇宜贵太妃知道劝不了儿子了,蹬了他一眼:“看到你就烦,本宫要搬去畅春园了。”


    九爷不以为意,摆摆手:“您去畅春园住一段日子也好,等住烦了再回来。”


    反正他皇阿玛的嫔妃有许多在畅春园,额娘过去也有伴。


    太皇宜贵太妃一看儿子一句挽留都没有,更气了。


    一回到畅春园,就见到了不想见的人——太皇顺德太妃,心情更烦躁了。


    “哟,宜妹妹不在庆王府,怎么又回来了?”


    她皮笑肉不笑:“这不是想德妹妹了么。”


    “听说老九又出海了?老九也不年轻,怎么还想着逞强?这海上的风浪可不是吃素的……”


    太皇宜贵太妃脸一板,觉得老对头在诅咒她家老九,一生气也戳太皇顺德太妃的肺管子:“我家老九出海多少回了,早就熟门熟路了,这就不用你操心了。


    老五、老九和十一,他们几人手足情深,我这做额娘真是太欣慰了。”


    “你……”太皇顺德太妃被呛的心口疼。


    畅春园里谁不知道,太皇顺德太妃之所以还住在畅春园是因为不喜欢雍亲王。


    可小儿子还是个贝勒,圣祖早就定下来要郡王以上的爵位方能接太妃出宫奉养。


    可偏偏她不喜欢的雍亲王才是位高权重的,在朝堂上如鱼得水,也为百姓做了许多实事。


    太皇宜贵太妃看着老对头吃瘪,心里的郁气都消散了不少,心情愉悦的走了。


    留下气得浑身发抖的太皇顺德太妃,心里更恨了。


    老四深得两任皇帝信任,但是和她一点都不亲,那宜妃都因为老九的缘故晋为太皇宜贵太妃了,而她还是太皇顺德太妃,只是封号加了一个字……


    嬷嬷掖了掖她的披风,“主子,天色不早了,咱们回去吧。”


    嬷嬷在心里摇头,她知道主子都四爷的心结,可被孝懿仁皇后抚养不是四爷能选择的,主子怎么因此怪四爷。


    每次四爷过来请安,主子总是没给好脸色,怪四爷不拉拔弟弟,反而和异母弟弟十三爷感情好,母子两每次都是不欢而散。


    她眼睁睁看着这对母子两个渐行渐远,真是造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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