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州。


    南码头拐弯处,石阶被磨得泛油光。


    一抬头,“停云楼”三字悬在飞檐底下,墨迹透着雾气,像新写的。


    跑堂说这楼名取自陶公《停云》一诗,东家原是落第举子,卖茶时总爱吟两句“翩翩飞鸟,息我庭柯”。


    明桂枝拣了临水一桌,盏里泡着新运到的大红袍。


    跑堂端来此处的驰名点心,名唤“金玉满堂”,酥饼掰开,蟹黄脆嫩。


    说书人惊堂木一拍,朗声唤道:“列位看官,今日咱们旧账本里新账,专说京城明、赵两家的恩怨情仇。”


    明桂枝饶有兴味看向说书人。


    窗棂漏下光斑,在她睫毛上跳。


    赵斐却淡淡望向窗外。


    方靖说要去盯官船的米粮过斗,走得急,连蓑衣都忘了带。


    说书人清了清喉咙:“且听风云聚会,细数古今恩仇。话说,咱宁朝开国那日,高祖爷敲着金銮殿的阶石问:‘朕要设个监察百官的衙门,在下众卿家,谁堪大任?’”


    竹板“嘚嘚”地敲:“话未落音,赵家太爷赵磐出列,他捧着前朝的尚书官印,官袍还绣着旧主赐的仙鹤。”


    明桂枝低声问赵斐:“赵磐是你祖父?”


    “太祖父。”


    “他是前朝降臣?”明桂枝又问。


    赵斐举盏的手一顿,侧首不应。


    窗外灰雀欢快蹦跳,不合时宜,宛若嘲笑。


    他片刻才答:“是。”


    舌尖有血腥味,仿佛刚咽下鱼骨。


    说书人竹板敲茶案:“赵老太爷捧着降臣名册,腰牌磕得金銮殿的乌金砖叮当作响!他率一众前臣降新主,对宁朝有大功,于是想当然,这监察百官的好差事定必十拿九稳,非他莫属!”


    明桂枝又悄声问:“监察百官,是辑事厂吗?”


    “天机府。”


    ——“哎!谁曾想!”


    惊堂木又一拍,“说时迟,那时快,明家太爷明子兴亦出列……”他压沉嗓子,学文臣腔:“‘陛下,臣亦有志于此!’”


    尾音太高,不慎劈了岔。


    “赵家祖祠供着三朝阁老的牌位,明家太爷么……”竹板敲了又敲:“前朝状元又如何?寒门庶族,桐木怎么和金丝楠比?”


    明桂枝捻起块“金玉满堂”。


    “这般说来,是你太祖父掌了天机府?"


    赵斐朝说书人瞥一眼:“你听他说吧。”


    “但是,明家太爷有一项无人能及的功绩!”


    说书人说着,抖开半幅泛黄绢布。


    “……想当初,高祖爷在沧州点兵那日,正是明子兴一个箭步上前——”堂木猛拍,“刺啦撕下中军黄旗,往高祖身上一披,大呼万岁,随即三军万岁声一浪接一浪!”


    只见他黄绢一扯:“黄旗再糙,裹得住真龙天子;降臣册再厚,抵不过三军归心!前朝贰臣与从龙之士,孰亲孰疏?天机府的掌印理所当然归明子兴所有。”


    茶汤漾出粼粼波光。


    明桂枝托着腮,听得入神,指尖还沾着酥饼屑。


    “早听腻了!”跑堂咕哝声抱怨:“陈芝麻烂谷子的……”


    邻桌有个穿杭绸广袖的茶客,也撇嘴应和:“嘿,这前朝旧账,翻了又翻,耳子都起茧了!”


    “就是,”账房先生从算盘珠上抬眼:“上月沧州糙米涨价快一成,不比这陈年官司有趣?”


    风铃叮当响。


    灰雀叼走地上饼渣。


    说书人紧捏黄绢,嘴角笑纹还僵着,额角汗珠子顺着脸上沟壑往下爬。


    明桂枝讶异:满堂茶客俱是神色索然,独独她听得入神,面前茶点碟空了大半。


    那穿杭绸的茶客翘着腿剔牙,账房先生已开始核对米价簿。


    她侧目瞧赵斐面色,心头猛然一凛。


    自己是穿越而来的,对明家先祖没有感情,可是那说书人编排打趣的却是赵斐的太祖爷呀。


    赵斐虽仍端坐如松,右手却按在茶案边缘,指节隐隐发白。


    “允书兄,”明桂枝将最后一块酥饼推到他面前,“我刚刚听得入迷,也不曾醒起......”


    “无妨,他亦并非胡乱编排。”


    赵斐转眸看窗外。


    他眼睫极轻地颤了颤,分明是避开明桂枝的视线。


    偏偏,一点未及敛去的倦色从眼尾漏出来。


    经年的苦沁进骨缝,就像眼前茶盏裂纹里的茶渍。


    赵家的人若非代代都略逊明家的一筹,又何至于执念至此?


    茶叶在盏底舒展。


    风骤然止住,铃铎一滞。


    “诸位!”


    明桂枝嗓音清冽,破开尴尬的静默。


    似一柄青锋剑劈开云雾。


    “诸位,在下倒有一段江湖旧事,恩怨纠葛二十载,血雨腥风三千里,可有人愿听我说道?”


    赵斐讶然侧首,狐疑看“他”。


    茶楼比方才更静了三分。


    跑堂拎着铜壶僵在过道,壶嘴滴下水珠在青砖上砸出个浅坑。


    “喂,小后生……”


    西侧天井旁的那桌,有个穿青绸衫、员外打扮的中年人。


    他斜倚藤椅,折扇叩了叩扶手:“景州虽不是运河重镇,但也是连接山东、北直隶的名城,每日应接南来北往的游人,咱听的故事多了去。”


    “就是,”青衫员外旁桌是个老童生,花白胡子一抖,“你这小后生,胎毛未褪,能讲出什么名堂?”


    明桂枝笑道:“诸位安心,我这故事少不得江湖恩怨、血海深仇,更有红妆劫掠的蹊跷事、十年一剑的报冤录。”


    “他”将茶盏轻搁,眼中波光流转。


    “一桩桩奇案连环相扣,一重重迷雾渐次揭开,包保大家听得惊心动魄,欲罢不能。”


    青衫员外本在慢条斯理拨弄玉扳指,听得这精彩文白,又听满堂茶客议论纷纷,不由转头定睛细看。


    但见明桂枝一袭黛色绸衫,衣袖临风微动,眉目胜工笔描就的精致。


    那员外当下合起折扇,往掌心一扣。


    他指着说书先生道:“说书的,且将你惊堂木借与这位小友,老郑我倒要听听,他这小公子哥儿,如何讲得比你这江湖客还惊心动魄。”


    说书人攥着油光发亮的惊堂木,喉间发出含糊的“嗬嗬”声。


    这惊堂木用的并非什么名贵木材,却是师祖传下的饭碗,岂能随意交给别个?


    同行就罢了,对方还是个茶客。


    那郑员外笑了笑,从袖笼掏出一枚银锭,唤跑堂递到说书人案前。


    “说书的,按江湖规矩吧,”他说:“若这小哥说得锦绣满堂,这二两银归他润喉;若他说得鸦雀无声,便权当添你夜宵钱。”


    四周茶客早忘了嗑瓜子。


    银锭旋落在说书人的领赏漆盘,嗡嗡震颤。


    一如高手过招前的剑鸣。


    “祖师传下过规矩……”说书人沙哑吐出半句,却被银锭寒光晃了眼。


    “喂!”郑员外冷笑:“说书的,你在这儿说足一天,能讨多少银钱?”


    说书人撇了撇嘴,不情不愿交出惊堂木,搁在跑堂的托盘里。


    那惊堂木沉甸甸的,也不知是黄杨还是榉木。


    明桂枝拿在手里左右打量,又翻转抛了抛。


    “允书兄,你看。”


    赵斐轻轻蹙眉。


    那人笑得明媚,把惊堂木往他眼前送,像年画里的献宝瑞兽。


    “你不是失魂症么?”他低声问。


    “他”答:“我这失魂症有点怪,偏偏只记得有趣的事。”


    说罢,惊堂木一拍,震出茶汤圈圈涟漪。


    “话说,前朝的时候,江浙漕帮有个少舵主,姓唐,名唤泰斯。他精通海运,常押运与东洋贸易。却说那日,唐少舵主押着三十艘漕船过钱塘江……”


    明桂枝把《基督山恩仇录》的故事移花接木,化作中国古代背景,娓娓道来。


    ……


    酉时一刻。


    方靖匆匆走近停云楼,暮色已浸染门楼。


    灯火初上,照得人影憧憧。


    他抬手拂去肩头细碎雨珠,听见堂内一声惊堂木炸响,满座喝彩如潮水翻涌。


    却转瞬,喝彩声变成叹息声、哀怨声。


    “他没死!唐泰斯他命硬着呢,绝对还喘着气!”


    “唉,五十丈高的悬崖呢……”


    “他要是嗝屁了,那范立亚大人教他那些番文、算术,岂不是全白瞎了?”


    方靖疑惑,也诧异:早间他离席之际,说书人念的是明、赵两家四代宿怨……


    唐泰斯是谁?


    范立亚大人又是哪位?什么番文、算术?


    什么五十丈的悬崖?


    方靖夹着半湿的油纸伞往人堆里挤,皂靴险些被踩掉。


    上午空荡荡的楹联柱旁,竟有赤脚汉子蹲在础石上,伸长着脖子往天井那边瞧,又侧着耳细听。


    浓烈酒气、花生瓜子的油脂味与煎饼味混合。


    停云楼全然没有半点原先的闲适恬静。


    方靖眉头皱了又皱。


    他尽力往里挤,马皮靴尽是污渍,衣衫皱得勾丝。


    好不容易挤到厅堂,耳边传来一声猛喝:“你个傻子,悬崖下面是海,唐泰斯死不了!”


    是个穿油亮短打的鱼贩子,他揪着身边绸衫客的衣襟,两人鼻尖几乎抵在一处。


    绸衫客丝毫不让:“放你祖宗的罗圈屁!那么高的阎王崖,摔下去骨头都能碾成粉!你当他是海夜叉?有九条命?”


    方靖皱着眉侧身,避开那两个面红耳赤的茶客,左顾右盼,终于在人群最中央瞧见明桂枝。


    “他”坐在最中间的那张八仙桌旁,手边搁着惊堂木,悠悠捧盏,轻轻啜一口茶。


    茶汤热气袅袅上升,映得“他”眉眼柔和,仿佛与周遭喧闹隔绝。


    赵斐坐在“他”身旁,身形笔直。


    只是那八仙桌原本是四个人的茶位,虽是条凳,最多也就坐七八人。


    如今却挤下十数人,赵斐只得翘着手肘,支开与左右旁人的距离,显得有些滑稽。


    “哎!仲安兄,这里!”


    明桂枝瞥见方靖,连忙笑着招手示意。


    声音清亮,穿透了茶楼里的嘈杂,引得周围人纷纷侧目。


    “他”对众人拱了拱手:“他是我朋友,劳驾,劳驾大家让让。”


    话音一落,人群竟自动自觉地让开了一条道,仿佛这话有某种魔力似的。


    方靖心里纳闷,人们怎么就听“他”吩咐。


    但特殊待遇总是令人受落的。


    他顺着人群让出的空隙走过去,脚步轻快,心里隐隐得意。


    那桌的人为他腾出一小块地方,掌柜也识趣递来茶盏。


    明桂枝拨开桌上瓜子壳,笑道:“仲安兄,坐这儿。”


    方靖坐下,不住讶然。


    这桌茶案堆得满满当当,像个小小杂货摊。


    几块油纸包着芝麻糖,糖渣撒一桌,亮晶晶像铺满一地星星。


    炒得香喷喷的瓜子,壳儿堆成了小丘,偶尔有几颗没剥干净的,飘着焦香。


    一包刚出炉的糖炒栗子,壳儿裂开了口,露出里头金黄饱满的果肉,热气还没散尽,香味直往人鼻子里钻。


    桌底堆满山货——晒干的蘑菇,捆住脚的鸡鹅,甚至还有一只麻绳拴着的野兔,兔耳朵耷拉着,怪可怜。


    最显眼的是桌子正中的一堆铜钱、碎银子和银锭,像座金银山。


    方靖与赵斐中间还隔了两个人。


    他伸长脖子,正要问赵斐这到底怎么回事……


    忽然,人群里传来一声呼喊:“报仇!唐泰斯要报仇!”


    这嗓子又高又亮,像从人群里炸开一颗炮仗,一眨眼就把茶楼气氛点着。


    剥花生的老汉手一抖,花生壳撒了一地。


    旁边那桌额妇人怀里抱了个小孩,孩子被吓得一激灵,手里糖糕掉地上。


    喝茶的老童生差点没噎着。


    转瞬,大伙儿反应过来,茶厅里呼声接连,此起彼伏的。


    “报仇!”


    “报仇,报仇!”


    “唐泰斯,报仇!唐泰斯,报仇!”


    声浪一波接一波,热油锅里倒进一瓢冷水,噼里啪啦炸开锅。


    有人拍桌子喊,有人跺脚叫,连悠哉的郑员外都忍不住跟着喊两嗓子,折扇敲得茶案砰砰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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