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十点。
已到部队的熄灯时间,军号吹过三遍,但部队生活区仍是灯火通明。
战士们没遇上过这种情况,胆大地从床上翻起来,好奇地跑到走廊,朝院子里张望。
他们一出门,发现对面宿舍走廊同样有一群光着膀子的士兵。
几人隔着院子招手,像是发现了新大陆般激动不已。
当晚值守的付永强站在院子中央,拿个大喇叭仰着头朝上喊,中气十足的声音穿透三层楼,“都干什么呢!还不回去休息!”
霎时,喧闹的宿舍区静得只剩风声。
付永强关闭喇叭,背着手折回值班室。
卫生所这边遇上了状况,而医疗器材的使用又离不开电,付永强看着那一排电闸陷入两难。
生活区的电路设计合理,宿舍、办公楼、卫生所都有独立电闸,但使用时间长了,每个电闸下的小字模糊不清。每次付永强值守,都是直接拉的总闸,现在他的手在两个疑似的分闸那犹豫片刻,决定统一延长供电时间。
—
半小时前,有个怀孕的村妇被家里人送到卫生所。
卫生所没安排值班人员,陪着来的白薇先行一步跑到何佩兰家叫门,连带着隔壁的贾勤勤一起被叫过来了。
白薇看那个孕妇的情况很不好,经验告诉她极有可能需要手术,她又跑去另一边的军属区喊来舒安。
孕妇剪了个和男生差不多的寸板,头发竖直向上,本是很精神的头型,可如今整个都很萎靡,头低低的,似是很不舒服,眼神空洞地盯住一处,不知在想什么。
她坐在急诊室的医疗床边,面部发红、发肿,喘气很粗。
何佩兰刚进门就认出她了。
大概一个月前,她由丈夫带着到卫生所做产检。
她已经怀孕六个月了,这还是她的第一次产检。
何佩兰先让护士给她做了个常规检查,检测血压时,水银柱蹭蹭地往上,高压达到了一百九。白薇愣了几秒,以为是她弄错了,又给测量一次,仍是一百九的高线。
排在那个孕妇前的两个人都不是急病,白薇看她挺着个大肚子,额前的汗细密,血压又这么高,和前面两个病人解释商量后,将孕妇的号码挪到了下一个。
何佩兰安排那个孕妇到病床躺下,“你平时血压高吗?”
孕妇为难地瞧旁边低头无言的丈夫一眼,支支吾吾地,“我平时也没量血压……”
何佩兰觉出不对劲,语气与神情一同变得严肃,“你们有什么事都要跟医生说,这样我才能作出准确的判断。”其实从两人犹豫的态度里,她已经猜出一二,“你这是有可能是妊高症,要……”
一直沉默不语的男人嘴唇翕动,声音微弱,“是不是又要引产?”
孕妇拧了他手背一下,“你别说……”
何佩兰将男人拽到一边,“你们是不是做过一次了?”
男人点头,老老实实将妻子的病史一一交代。
这个孕妇原本就有高血压,两年前怀孕中期并发妊高症,做过一次引产。那之后,他们一直积极治疗,吃降压药,对饮食结构也进行了调整。
去年血压稳定,她又再次怀孕。
他们家里其实是有血压仪的,每天都会检测,前面一直很稳定,直到两周前血压忽然急剧攀升,最高的时候达到了两百一,两人见势头不好,控制不住,赶紧到卫生所来检查。
何佩兰看过她偷偷藏起来的两页病历,“我的建议也是停止妊娠,血压超过两百,生产太危险了……”
孕妇没等她把话说完一脸痛苦地捂住耳朵,头摇得像拨浪鼓,“不行!我这都超过六个月了,七活八不活。医生你给我开点药控制血压,我再坚持三周就可以提前剖腹产了。”
何佩兰对她这种不顾安危硬要生产的想法很不理解,详细解释了抗拒治疗带来的后果,她的丈夫都接受了,那个孕妇仍沉浸在自己的小世界里,无论何佩兰怎么说,她就是坚持要生。
何佩兰拧眉,沉着脸给她开了一张检查单。
孕妇看到是检查单,又想起两年前的引产,在诊室哭闹不停。
何佩兰急了,声音陡然提高几分,“就算用药也要先抽血检查!”
孕妇震住,在丈夫的陪同下走到外面去排队检查。
何佩兰靠在椅子上,看着这个孕妇的病历叹气。
她和科室里的另一个医生商量一会,还是觉得应该再劝劝她。
因为检查需要时间,何佩兰朝外招手让下一个病人先进来。
可十分钟后,白薇神情慌张地跑进来,“何主任,那个孕妇回家了,说她不做检查。”
何佩兰扶额,好一阵无语。
之后,白薇去那个孕妇家送病历,想着再劝劝她。没想到,对方连门都没让她进,推说孕妇和丈夫去筇洲治疗,不住在西珊岛了。
白薇想着筇洲的医疗条件不差,说不定有其他办法,便没多说什么。
怎料,现在孕妇又被家里人搀了回来。
而且状况比上一次更糟糕,白薇给她测量血压时,水银柱直接冲顶,达到两百三。
何佩兰当机立断,“必须做引产,不能等。”
孕妇很难受,意识都有点模糊了,只是听到‘引产’二字,仍攥着何佩兰的手说:“现在做,孩子能活吗?”
她的丈夫在一旁抹眼泪,“现在就别管孩子了,你没事最重要。咱们以后还有机会。”
孕妇拍着床,情绪不受控地大叫,“有机会。有机会。两年前医生也是这么说的,结果呢!”
舒安绞了一条温毛巾走过来,边帮她擦拭手臂,边用轻柔的言语耐心安抚道:“你才二十七岁,以后肯定还有机会怀孕的。不是有高血压一定会合并妊高症的,先好好治疗,血压稳定了再怀孕,到时候就是单纯的高血压,就不会这么麻烦。”
孕妇声音小小,“二十七不小了,我妹比我小两岁,她家老三都三岁了。”说着,她把手贴在肚皮上,那里很安静,可她却能感受到小宝宝的心跳,“好不容易怀到现在了。”
舒安握紧她的手,“对于你的人生来说,二十七才算刚开了个头,未来的日子真的很长。”
在手术前,提及‘死亡’不是件吉利的事,但现在这种情况,舒安觉得有些话又不得不说,只有当最糟糕的情况清楚地告知病人,才能帮助他们更快、更好地作出决断。
她说:“现在的情况很紧急,这已经是最后的机会了。再坚持下去,对你和孩子都不好。如果孩子一出生就没妈妈,这样对ta的成长真的好吗?”
提到孩子,夫妻二人定住,慢慢冷静下来。
生和养同样重要。
他们不能只考虑前者而不顾后者。
半晌,男人先一步作出决断,“引产。我老婆没事最重要。”他的手按在妻子的肩上,微微捏紧,“没事。实在不行,咱们就抱一个来养。”
他的语气坚定,甚至连未来要怎么做都想好了,孕妇似乎再没坚持的理由,低低地应了声‘嗯’。
何佩兰边让贾勤勤准备手术用具,边让白薇去村里问问有没有愿意出港的渔船。
卫生所条件有限,引产手术虽能做,但血库库存少。
在妊高症的引产手术里,大出血是常见情况,严重的还会出现心衰和肺部水肿,那需要的医疗仪器更多,根本不是卫生所能支撑得了的。
且剖腹产后,小宝宝需要的保温床和无菌病房,卫生所都没有。
贾勤勤很快将引产手术的器具准备好,就在何佩兰拿着几张手术通知单让他们签名时,白薇也跑回来了,说有一辆渔船愿意载他们去筇洲。
何佩兰一听,让孕妇躺在移动医疗床上,指挥在场的几个人将床往码头推。
移动病人是件力气活,贾勤勤跑出去找付永强,让他叫来五六个战士帮忙。
渔船塞进张医疗床,能坐的人更少。
何佩兰挑了四个健壮的战士,又叫上舒安,以防途中出现什么意外,有个人好搭把手。
她站在船头,从贾勤勤手里接过医疗箱,随后朝其他医护人员挥手,“你们先回去吧。我和舒医生要是明天回不来,卫生所那边就靠你们了。”
船夫抽动马达,将探照灯拉升到高位,照亮前面的海域。
剩下的人站在码头,忧心忡忡地看着渔船隐进夜色,海面的圈圈涟漪很快消失不见,平静得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
西珊岛再次安静下来。
他们在码头站了一会,各自散去。
只有陈竹青背手,像座灯塔似的,在码头站得笔挺。
宽广无垠的海面,幽暗深沉,静到极致是绝望。
他看着看着,身子像沉入海底般,无力感遍布全身,心似被什么缚住了,他猛吸几口气,脑袋仍昏昏沉沉的,喘不上气。
刚才何佩兰和贾勤勤的对话,让陈竹青深刻体会到西珊岛的医疗条件有多糟糕。
生产本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十个月里夹杂了太多风险与不确定。这里的条件这么糟糕,如果舒安怀孕了,同样面对这样的情况,他该怎么办?他又能怎么办?
这一夜,对于去筇洲生产的孕妇而言是惊险难熬的一夜。
对于陈竹青而言亦是。
何佩兰每年都会到筇洲的医院进行交流学习,对筇洲的医院还算熟悉。
渔船靠港,她逼迫自己冷静下来,指挥四个战士将人带床一起搬下船的同时,让舒安去码头值班室给医院那边打电话。
等了大概二十分钟,急救车开到码头将人接走。
经过五小时的手术,孕妇暂时脱离危险,提前剖腹产下的婴儿裹着毛毯送进无菌病房。
他们的运气很好,筇洲市立医院产科当天的值班医生是一位有着三十年经验的主任医师,之前她做过好几例这样的手术,有的小宝宝刚满七个月,经过后续治疗也活下来了。
舒安和何佩兰一直陪在医院,直到第二天六点才准备离开。
她们站在病房外,透过玻璃窗看到温控床里的小宝宝。
小宝宝看上去比足月的小孩小不少,好在气色不错,两侧脸颊肉嘟嘟的,全身都粉粉嫩嫩的,像新鲜的水蜜桃。
男人的话不多,到了医院更是沉默,医生让他签单就签单,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
可看到孩子的这一刻,压在心上的重担卸去,他捂着眼睛,眼泪无声地淌满脸。
他肩膀一抽一抽的,不过也就是一会,他很快调整好状态,擦掉脸上的泪水,侧过身和何佩兰与舒安道谢,“何主任、舒医生,谢谢你们陪我过来。”
何佩兰抿嘴一笑,“病人没事最重要。”
随后,何佩兰和他交代几句,拉着舒安走了。
她们坐在码头那一直等到中午,才有卖完鱼的渔民准备开船回西珊岛。
舒安一夜未眠,黑眼圈团在眼下,可她一点都不困,甚至心情激动,情绪亢奋。
她嘴里念叨着,“没事真是太好了。”
何佩兰年纪大,经历的事也多。
高兴之余,她想的更多是如何避免这样的情况。
卫生所成立三年,有免费医疗这个福利,村民们有什么事都会来这里治疗。
但岛上的女人怀孕,却不懂得来做产检,刚怀孕时会来卫生所确认一下,再来卫生所就是将要临盆。
没有定时产检,对孕妇和医生诊断都十分不利。
舒安说了好多,何佩兰却一言不发的。
她顿了下,问:“何主任,你是在想手术的事吗?”
何佩兰摇头,“我在想有什么办法,能让西珊岛还有附近小岛的村民知道定时产检有多重要这件事。”
舒安挠头,“像以前那样弄科普讲座?”
何佩兰叹气,“宣传过,但来做产检的人还是少。在有卫生所以前,不少人是在家里生的,她们就觉得产检没必要,还浪费时间。”
舒安眼睛一转,提议道:“要不等这个孕妇出院了,让她帮我们宣传吧。医生去,他们总觉得我们是在夸大病情,打预防针。可经历过手术,明白产检重要性的病人出来说,又是另一种感觉。”
何佩兰嘴巴微张,顿了几秒,夸道:“你这主意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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渔船慢慢靠近西珊岛。
何佩兰站起身,抻了个懒腰。
她眯着眼,盯住码头那一个直挺、熟悉的轮廓,“舒安。你看那个是陈总工吗?”
“咦?”舒安低头看了眼腕上的手表,已经到午休时间,她没多想,只当是陈竹青趁着休息来码头接她。她在船上蹦起,朝他挥手,“我回来啦!”
她的声音不大,海风一吹,直接盖过。
舒安收声,不再浪费体力,反正很快就靠岸了。
渔船刚停稳,舒安快走几步,在陈竹青的搀扶下从船上跳下来。
何佩兰很识趣地和她摆手,“昨天辛苦你了,今天下午你就放假吧,不用来卫生所了。”
舒安转头应付她几句,才转身重新牵起陈竹青的手。
“你是特意来码头等我……”话没说完,她摸到他冰凉的掌心,抬头仔细看了一眼,陈竹青还昨天的衣服,眼眶下乌青和她一样深,眼里还有红血丝,一看就是熬夜了,“你不会在这站了一夜吧?”
陈竹青没否认,拉着她往家走。
舒安牵紧他的手,揣进风衣口袋。
以往都是他帮她暖手,这次换成了她。
陈竹青的手绷直,舒安的拇指在他虎口那轻蹭,可他一点反应都不给,面色铁青,头发被海风吹得乱蓬蓬的,看上去丧气又颓废。
舒安嗔道:“你怎么了嘛?”
即使在海边吹了一夜的凉风,很多事陈竹青仍没想出答案。
他嗓子发紧,声音喑哑,“那个孕妇情况怎么样了?”
原来他是在担心这个,舒安笑开,“手术很成功,应该没什么问题。那个小宝宝也放进保温育儿箱了,接手的是个有三十年经验的产科医生,小宝宝活下来的几率还是挺大的。那个小宝宝脸圆鼓鼓的,还挺可爱的呢……”
两人正在准备要孩子,舒安不自觉地多说了一些小宝宝的情况。
可陈竹青似乎并不在意,也不想听。
一直在追问那个孕妇的情况。
舒安很详细地跟他解释了什么叫妊高症,从病情成因到怀孕会出现的状况以及如何解决,全都说得清清楚楚,甚至比她期末考还仔细。
他问了这么多,舒安大概能猜到他在想什么,挽着他的胳膊,往他身旁靠了些,说:“我没有高血压,家里也没有这方面的遗传史,应该不会遇上妊高症。”
陈竹青挑眉,眸色更沉,“应该?”
那就还是有可能。
陈竹青想了一夜,任何风险他都没法接受。
舒安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了,只好先岔开话题,“一晚上没睡,我好饿噢,你呢?”
陈竹青揽过她的腰,“还行。一会回去我给你做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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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吃过饭,舒安正在厨房里洗碗,听到客厅有响动跑出来看。
陈竹青坐在沙发上,腋下夹着公文包,手里还捧着几本工程专业书。
“你下午还要去上班吗?”
“嗯。今天是新防护工程开工第一天,我必须去看看。”
“可你……”一晚上没睡了。
陈竹青径直走过来,以吻封缄。
他食指勾起她的下颔,拇指捏在下巴那细细捻磨,“今天我会准时下班。别担心。你在家好好休息,等我回来,我有事跟你说。”
“好。”舒安长睫忽闪,眼睛像黑曜石一般,折出无数小星星。
陈竹青越看,心越是揪成一团。
舒安不可以有事的。
他离不开她。
他又亲了她一下,依依不舍地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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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舒安简单冲洗后,换上新睡衣躺在床上补觉。
陈竹青选的窗帘特别厚,帘子一拉,屋里立刻从白天切换到睡眠模式。
提心吊胆一晚,如今病人度过危险期的兴奋劲一过,睡意席卷全身,她倒在柔软的床上,很快进入梦乡。
不知过了多久,舒安梦见有人敲门。
那声音震天响,好像八个喇叭同时在她耳边喊话……
随着音量增大,她身子抽动一下,眼睛眯成一条线,打了个哈欠,正准备翻身再睡时,耳边的声音越发清晰,而且声源似乎在客厅。
不是做梦?
舒安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迅速跳下床去开门。
来的还是白薇。
“你怎么这么就才来?”
舒安揉揉眼睛,强打精神,“怎么了?”
白薇喊得嗓子干哑,一说话,声带就火辣辣地疼。
舒安见了要转身去屋里倒水给她,白薇拉住她,“陈总工高烧,在工地晕倒了,现在在卫生所……”
舒安瞪大眼睛,从旁边牵过自行车,“上车。”
白薇指了指她身上的睡衣,“你不换衣服?”
舒安低头看了眼,这身睡衣是长裤和长t的搭配,穿到外面也没关系。
“不换了。”
白薇坐到车上,“哎。你家门……”
“不用关。没事。”舒安的声音散在风里,脚下踩得飞快,心里默默祈祷千万别出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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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竹青赶到工地时,是下午一点,正是太阳最毒、最晒的时候。
他跟着施工员走进规划好的标志线内,两人边对照图纸,边勘查施工现场的情况。
陈竹青觉得脸上火辣辣的,嗓子紧得说不出话。
他走到休息处,抓起桌上的凉水壶,猛灌几口,几次深呼吸调整状态,然后再次一头扎进工地。
施工员看他嘴唇发白,身上冒虚汗,忙问:“陈总工,是不是太热了,要不我们去阴凉的地方说吧?”
“好。”陈竹青脑袋晕眩,困意如洪水猛兽席卷而来,吞没他的意识。
他硬挺着走了两三步,忽然两眼一黑,脚下绵软地朝地上倒去。
等恢复意识,人已经在卫生所打点滴了。
他手肘撑在椅子扶手上,手背撑着头,眼皮沉得直打架。
舒安喊他:“陈竹青。”
他傻愣愣地抬头,眼前人的轮廓模糊。
陈竹青一时竟分不清是现实还是梦境,嘴里小声呢喃,“安安。”
舒安听得心皱成一团,疼得不行。
她坐到他身边,握住他没扎针的那只手,“我来了。”
因为晕倒,他的眼镜被人摘掉了。
现在只能眯着眼,勉强辨认眼前人。
舒安点头,“是我。安安来了。”
陈竹青不知是没听懂,还是听懂了,但因为发高烧没法回复,总之嘴里就反复念着那两个字,“安安。”
好像这两个字是什么灵丹妙药,只要念上一千遍,他的病就能痊愈似的。
诊室里有医生安抚病人的声音,有小孩哭闹着不要打针的声音……
人来人往的,十分嘈杂。
可舒安的耳朵却自动屏蔽掉那些,只有他轻声呼唤的‘安安’,每一声都刺入耳膜,清晰有力,听的人心一颤。
她顾不得那么多,倾身凑过去,在他唇上啄了一下。
陈竹青发烧了,唇温高得灼人。
碰的这一下,两人似乎都清醒过来了。
陈竹青紧蹙的眉头舒展开,眉眼弯弯,“安安,是你。”
舒安的手覆在他的脑袋上,轻轻摸了摸,像哄幼儿园小朋友般说:“嗯。我来晚了。是不是很难受?”
陈竹青摇头,“不会。”
他抬头看了眼吊瓶,“还要很久才能回家吗?”
舒安两手都握住他,“不用很久。我会在这一直陪着你的。你安安静静地坐着,点滴打完,我马上带你回家。你不是有话跟我说吗?”
“什么话?”陈竹青有点犯糊涂,偏着头脑陷入沉思。
好不容易舒展的眉又拧成一个黑疙瘩,他咬着唇,牙在唇上细磨,有种不把事想出来就不罢休的势头。
舒安的拇指压在他的唇上轻揉,“别想了。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一会回去我们再商量,好不好?你现在好好坐着就行。”
陈竹青听言,脊背挺直,两手自然平铺在膝盖上,“我很听话的。”
舒安刚来的时候,陈竹青的意识没完全恢复,仰靠在椅子上闭眼小憩。
她询问护士,知道他只是发烧后,心稍放下一点。
她走到导诊台那签单。
西珊岛的by套都是由卫生所发放的,有需要的可以到这签字免费领取。
她在签字时,不小心瞥见那个名单,发现陈竹青中午上班时来这领过一次。
两人正在备孕阶段,他这时候来领了这么多by套,不需要问就知道他在想什么。
一定是昨天那个孕妇生产的艰难吓到他了。
舒安签字的手顿住,忽然红了眼眶。
白薇忙递过来一张纸巾,“陈总工没事的。”
舒安抹掉眼泪,“我知道……”就是觉得自己好幸运。
后一句,她藏在心里,只说给自己听。
—
晚上。
舒安扶着陈竹青回到家。
打了点滴,又吃了退烧药,陈竹青的意识慢慢恢复。
因为他生病了,两人早早洗漱准备睡觉。
陈竹青像往常那样,侧身搂着她,一手垫在她脑后给她当枕头。
夜里很安静,一点小动静都会被无限放大。
两人的呼吸交织在一起,夹杂着几声长长的叹息,和无数次的欲言又止。
舒安睁开眼,仰起头目光对上他的,“想聊聊吗?”
“嗯……”陈竹青捏着被子一角,往上提起一点,将她包住,“安安。我不想要小孩子了。我们不要生了,好不好?”
舒安猜到他要说这个,抬手扯平他皱巴巴的衣领,冷静地问:“是因为昨天那个孕妇的事?”
“是也不是。”
“怎么说?”
陈竹青低头,还是叹气。
他犹豫片刻,认真开口,“这里的条件太差了,不适合生产。就算没有妊高症,那还有其他的病症呢。有小宝宝是锦上添花,没有也没关系。你对我来说很重要,我没办法想象没有你的生活会是什么样子……”
舒安撇嘴,有意怼了一句,“就你结婚前那样……”
陈竹青伸手拧了她嘴一下,力道不轻,她的嘴很快泛起一圈红。
他顿住,抱歉地吻了吻,说:“我是很认真地跟你说这件事。我姐怀孕的时候,姐夫工作忙,我去照看过她一段时间,真的好辛苦。临产前,她下肢水肿得很厉害,两个脚像发面馒头一样,还挺着个大肚子,别说做事情了,就只是躺着都很难受。”
舒安咳嗽一声,正色道:“水肿是因为体内孕激素使水钠滞留,是对产时出血做充分准备。这算是正常现象,并不会有风险。还有一个原因是由子宫增大,压迫下腔静脉,导致静脉回流受阻,才会水肿。比较麻烦的就是病理性改变,比如妊娠期高血压等。不过这些产检做血压监测,尿常规检查,产科彩超检查都会查出来的。”
她一连串说了七八个专业名字,陈竹青听得云里雾里的。
他面色更沉,冷着声说:“你是故意要跟我扛到底了,是吗?我知道你是医生,这些你都清楚。但你有没有考虑过我的心情?我就是不能接受你有事,一点点风险都不可以。你能保证生产过程一点风险都没有吗?”
舒安摇头,“不能。”
陈竹青环在她腰间的手收紧,手按在她后背,将她压进自己的胸膛。
他弓着身子,下颔抵在她颈窝,发抖的声音透进耳廓,“不生了,好不好?我想要的只有你而已。”
舒安艰难地将手从他怀里抽出,想伸手抱抱他,摸到他侧脸时,指尖却传来一片温热的湿润感。
“哭了?”
“嘘……”
陈竹青不喜欢在她面前展现出柔弱的一面,鼻子微皱,深吸几口气,硬是把剩余的眼泪憋回去了。
他松开她,迅速抹掉眼泪,“如果没有小朋友,我们可以做更多自己喜欢的事。当个丁克也挺好的吧?”
舒安迷茫地看着他,“什么是丁克?”
“‘doublenokids’,这四个单词首字母d、i、n、k连起来的谐音就是丁克。这个词是向文杰教我的,他说他就想当个丁克。”
舒安问:“那你呢?你也想吗?”
陈竹青和向文杰很像,但又很不同。
虽然向文杰整天嚷着要找对象,但真的提到结婚了,又显得很犹豫。
他喜欢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向往自由,想要无拘无束的生活。
陈竹青骨子里同样有种桀骜不驯的傲气,可他热爱自由的同时也寻求安稳。
他表面沉稳,内心却有极为天真、孩子气的一面,不高兴的时候,有些行为比小学生还幼稚。
因为这样,他和岛上的孩子关系很好,是当之无愧的孩子王。
舒安的手按在他的心口,“你很喜欢小朋友的,对不对?”
陈竹青抿唇,“我喜欢小朋友。但是我……”
舒安知道他要说什么,食指压在他的唇上,“我也喜欢。我希望有个和我们很像的小朋友,ta会跟你一样聪明,会和我一样好看,要有大大的眼睛、高挺的鼻梁、薄薄的嘴唇……”舒安边说,温热的指尖从那些地方划过,最后戳在他的胸口,“但不要和你一样幼稚。”
陈竹青鼓起嘴,“我才不幼稚!”
舒安故意学他的语气说话,“嗯。不幼稚。你是二十八岁的大朋友啦。”
她在用这种方式企图蒙混过关。
陈竹青捏住她的手腕,“你很想要小朋友吗?”
“嗯。很想。”舒安眨眨眼,随后松开环着他的手,仰面躺在床上,嘴角勾起一抹笑,“跟你结婚的时候,我就在想这件事。你那么有耐心,那么温柔,以后肯定会是个好爸爸。我的爸爸妈妈去世得很早,我知道没有他们,小孩子会有多难过。所以我会好好照顾自己,不会让自己出事的。”
“现在医学很发达的,有彩超和各种检测,很有问题在孕早期或者孕中期都能查出来的。我知道这里的医疗条件不好,可我们都有年假呀,临近预产期的时候,我们可以请假去筇洲的医院待产,那样会稳妥些。”舒安握着他的手掌,指头一根一根地贴过去,慢慢变成十指相扣的亲密,“未来的日子好长,家里人多一点也会热闹些。我不喜欢冷冷清清的……”
动-乱时期,舒安家成分不好,所有的亲朋好友在一夜间都和他们疏远了。
她虽然嘴上说着理解、不介意,但每次去林素家,看到她父母健在、身边好友围绕,总觉得羡慕。
舒安说了好多,陈竹青始终沉默着。
最后她没办法了,低头闷声应道:“嗯。我知道了。就按你的想法来吧,我们不要小朋友了。”
她能认同自己的想法,陈竹青应该高兴才对。
可他伸手要去抱她时,舒安下意识地躲了一下,然后才贴过来。
他的拇指蹭过她的眼角,抹掉零星掉落的几滴泪,很烫、有些灼人。
舒安眼眸低垂,嘴角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憋下去,脸上写满了不开心。
他想要她安全,也希望她开心。
当两者相抵触时,陈竹青陷入两难的境地,不知道该怎么选。
他抱着她,手覆在她后背,轻轻拍了拍,“安安。我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了。既然有想要小朋友,那你要多吃一点才可以。还有什么产检、怀孕期间要注意的事,这些事你都要告诉我,要说得很清楚。我会陪你去面对这些困难。”
舒安点头如捣蒜,“嗯!”
她伸手勾住他的脖颈,把他的身子压下来,“我和何主任计划等那个孕妇出院了,就去村里做产检必要性的讲座,到时候你也一起来听吧。”
陈竹青轻声应‘好’。
舒安还想说什么的时候,陈竹青忽然掀开被子翻身下床。
他按开书桌台灯,从文件夹里拿出一张图纸,“你来看看这个……”
舒安跳下床,没等起身就被陈竹青按回床上。
他把拖鞋踢到她脚边,“地上凉,别光着脚。你这样不爱护自己,我不跟你生了。”
这话舒安听过很多遍,但都是在妇产科门口,听妻子对丈夫说的。
陈竹青忽然冒出这么一句,她有点蒙,发出一声讶异的‘啊?’
陈竹青意识到言语有失,将她抱到自己腿上坐着,岔开话题,“这是我画的医院建设图。”
图纸上是一个三层小楼,比现在的卫生所要多两层,还把原来后院的空地拓出去了。
陈竹青拿笔在画上圈出那块空地,“我算过,现在卫生所的承重可以再加盖一层,然后在空地那新建一个四层楼,两栋楼用天桥相连。一边作住院部,一边作普通诊室。新楼施工也不会影响你们旧楼办公,等新楼建好了,你们暂时移到那去,旧楼再进行改造。”
他从图纸下抽出一张表格,“这是我查资料写的一些手术器材,你看有需要的,还可以往里补。这个修建工程要是批下来,你们的医疗器材是可以算在工程款里的。”
舒安看着规划图,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你一天画出来的?”
陈竹青:“就中午那段时间画的。我画图很快。不过这些能不能实现,还得经过周密的计算。”他边说边在图上画圈,“没看这么多地方都没数据吗?就是有这么个想法而已……”
舒安噘嘴在他侧脸亲了两下,故意发出‘吧唧’的声音,“你怎么这么厉害!”
他宠溺地刮了刮她的鼻梁骨,“只要是和你有关的事,我就得全力以赴。”
以前,陈竹青觉得她风一吹就倒了,想做她的避风港,把她牢牢地护在身后。
但现在,他发现舒安不需要他的保护,反而在某些时候,他才是更柔弱、更需要安抚的那个……
“安安。你以后做事情的时候,想着点我好吗?”
舒安勾起他一缕头发,在指尖慢慢缠绕,“我知道。我们是一体的。”
某个词引起他一阵坏笑。
陈竹青以腰腹撞她一下,在耳边吹着气哄道:“来。你给我解释解释,什么叫是一体的?”
“就、就是……”舒安有点着急,险些咬着舌头。
陈竹青低头吻过去,“以行动回答最准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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