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6章 万艳同欢(2)
新法落定是大事,仅三法司同意还不够,要让它写在《大晄刑典》之上,需要御笔朱批,加盖国玺才算成。
三法司堂官不情不愿印下印章,淡黄绢帛右下角处,便只剩国玺还未上印。
司礼监派来的秉笔太监蒋立立苦大仇深地回了宫,同干爹盛洪海商议一番,将绢帛呈到御前,崇明帝看了一眼,国玺置于案牍左上,迟迟没有扣下印章。
戍牌刚上,太极殿中殿角的铜鹤灯燃着幽微的光,崇明帝身侧是云海翻腾,他的影子落在金砖地面上,逐渐被另一影子压得边缘模糊。
风檀脚步放得轻,待走到崇明帝跟前时,他才似有所感地抬起头来,许久没有开嗓的声音乍然说话显得枯老,“永乐。”
崇明帝看着风檀,这个他自小就疼在掌心的小公主,从前甜甜地唤他“阿爹”,如今变得冷冽如冰霜,二十年来再未喊过他一声。
“陛下,”风檀目光落在他未盖印的新法上,声音在春四月的夜里显得愈发凉薄,“有何顾虑?”
崇明帝脆弱的情感表露只在瞬息,很快便又成了君威凛然的帝王模样,“我在等你来。”
崇明帝重视养生问道,从前在这个时辰早就歇下,今日对着新法枯坐半晌,的确是算到了风檀会不经旨意悄无声息进入皇宫。
崇明帝道:“你比我预料的时辰稍晚了些。”
风檀道:“稍晚些,是因为杀了个人。”
风檀言罢,孟河纳布尔现身,他手中提着一颗人头,听令松开人头金环发髻。
人头骨碌碌地在太极殿干净如镜的地面上滚动,直到落在崇明帝脚边才静止,崇明帝视线下移,景王未瞑目的眼眸与他赫然相对。
景王颈部切口断面整齐,经过方才一遭滚动,血珠子又开始从断口处渗出,蜿蜒至崇明帝的龙靴。
崇明帝看了眼人头,他久居上位,心中惊涛骇浪,面上依旧无波无澜,语调也一如方才平淡,“我想过这场阴谋战你会怎么对付他,但没想到你会直接杀了他。”
鎏金宫灯的光落在风檀棱角分明的下颌线上,开口声音清亮如戈鸣,“他阻碍我太久,阴谋终究不如阳谋。”
阳谋无解。
暗杀景王但不留一点证据,纵然全天下人怀疑唾骂,终究只能留在笔墨喉舌中。
崇明帝的声音带上了一丝自己都没察觉到的沙哑,他拿起写着新法的明黄绢帛,一端提起时绢帛自然垂顺而下,清晰墨迹再次现于眼前,“永乐,为了你们所谓的公平,现下你要造反,杀了朕?”
风檀跪地俯身,额头扣上冰冷的地面,姿态虔诚,口中说着大逆不道的话,“儿臣请父皇退位!”
“儿臣”崇明帝瞳孔震荡,须臾后又嘲又冷地道,“这时候你肯承认你是皇室血统了永乐公主。”
风檀起身,上前两步,抬眸时与崇明帝视线平齐,没有半分避讳,“我从未否定过你给予我的一身血肉。”
崇明帝眸光锐利如鹰隼,“十年磨一剑你八岁离宫,如今二十年过去,你用了两个十年磨这柄利剑,你自己也成了撼动整个大晄王朝的利剑。二十年为了让女人踩在男人头上,你用了整整二十年。”
风檀目光如炬直刺入他眼底,声音冷峻地道:“陛下至今都不明白,我们要的,从不是女性掌权男性,我们只是想让她们同男人一般站着。”
崇明帝声音里有了疲态,“你可知逼朕退位,史书会如何撰写?你会担上多少骂名?”
风檀道:“我不在乎。”
“不在乎。”崇明帝低声重复一句,转身将国玺拿到风檀跟前,道,“朕当年在夺嫡之战中拔得头筹,你是我的孩子,你杀死了你两位皇叔,朕很欣慰,但你想不动兵卒登上这个皇位,是否将事情想得太简单了?”
话落,锦衣卫骤然出现,将整座大殿包围得犹如铁桶,微生弦走入殿中,表情一如既往得乖戾,“卑职救驾来迟,陛下恕罪。”
太极殿中兵甲寒气侵袭,风檀眼中锐气并未被逼退,相反愈发晶亮,“陛下,我从不敢小瞧你。”
萧长庚从殿角阴暗处走来,身姿挺拔如临峰劲柏,唇薄如削,吐言尽是凛意,“陛下,太极殿周布满狙击手,只要殿中响起兵戈之声,他们即刻现身。”
崇明帝知道风檀拥有的新型武器的强大威力,就算只来了一个用枪好手,也能在极远距离时枪枪取下生人性命,即便他们是训练有素的锦衣卫。
其实风檀的一部分倔强脾气遗传自崇明帝,她是个犟种,崇明帝也是,他现下势微,被自己女儿逼着退下皇位的恼怒烧穿心肺,“朕便是不从,你又当如何?!”
风檀眸色渐渐变深,握着狙击步枪的手指紧了紧,逐渐抬起胳膊,指向崇明帝,“请陛下退位。”
崇明帝上前走一步,枪口深陷于帝袍上的五爪金龙之首上,态度分明。
风檀望进崇明帝的眼眸,手指逐渐用力,指端血色褪|去,逐渐转为青白。
崇明帝寸步不退。
两人在大殿僵持之际,盛洪海匆匆赶来,向来端静自持的司礼监掌印跑得气喘吁吁,气音不大却在寂静的大殿格外明显,“风大人,且慢!”
盛洪海出手握住风檀的枪管,将它从崇明帝胸|前挪开,自己走到风檀和崇明帝中间,阻隔了二人对峙的视线,方对着风檀道:“纵使陛下千错万错,在做公主的父亲一事上,他从来没有错。”
风檀道:“大伴。”
盛洪海听到这个久违的称呼,心中稍暖,又道:“新龙杀不得老龙,那是篡位。日后朝堂民间的反抗又需要诸多手段去镇压,公主何必与陛下硬碰硬。”
蒋立立手托红案来到盛洪海跟前,掀开红布乍然是一道明黄圣旨。
崇明帝瞳孔微缩,叱道:“盛洪海!”
盛洪海道:“陛下,夺嫡之战开始时您便交代过奴才,谁赢到最后这封诏书便填谁的名字,国玺已经加盖,而今只差一个名字,您又何必跟公主再动刀戈?何况,您坐在这皇位上,却是早早得想下位了,您又何必非跟公主争这一口气呢?”
崇明帝盛怒不已,甩袖袍时带起一阵风,声如洪钟,“女子掌国,国之不祥!”
盛洪海道:“您心中当真属意景王么?您是怕到了地下,愧对列祖列宗。陛下,您要知道,大晄在永乐公主的治理下,不会比您差。”
说罢,他将即位诏书在崇明帝跟前展开,蒋立立递来御笔,道:“陛下,签下吧,您年纪大了,做个太上皇岂不快哉?动荡不安的朝局,就让她们小辈去治理吧。”
盛洪海自打崇明帝幼时便陪在他身边,做了他的大伴,又做了永乐公主的大伴,对这父女二人都吃软不吃硬的性子了若指掌。
他们皆吃软不吃硬,却在朝堂上经常硬碰硬。崇明帝不同意风檀的做法,所以以景王为傀儡对她处处阻拦;风檀处处受制,忍到一定火候一刀砍下他的头,而今又逼宫皇帝。
因此即便甘冒大不韪之罪,盛洪海也要从中调和。
崇明帝侧首看向殿外云海。
云海铺展千里,如白涛漫过黛色山峦,朝阳初升时镀上金边,层叠间藏着万里疆土的轮廓。
一个崭新的盛景将从兵不血刃中浮现。
朱红御笔在纸上晕开最后一点锋芒,“永乐帝”三字笔力沉雄如铸铁,撇捺间似有金戈之声,崇明帝从案前抬起头来,萧长庚接过圣旨,俯跪在地,沉冷声音透彻殿中,“臣恭贺陛下登极。”
风檀从他手中接过圣旨,手指与他举着明黄锦缎的指节轻轻相碰。
人间道场,筹谋翻局,萧长庚在不遗余力地将她推向帝位。
风檀突然抓住萧长庚的衣襟,迫他微微仰起头,眼睛认真注视着眼前男人英俊的面容,道:“好深的七窍玲珑心,你究竟想要什么?”
萧长庚回望,漆黑的眼眸中似乎初志不改,“封王拜相,权臣无双。”
***
以家暴案为始自上而下的改革结束后,永乐帝登基又颁布了数道诏令,让女性不断进入长期被男性垄断的政治领域和经济领域。
例如宣布女子拥有与男子平等的土地权利,鼓励妇女从事手工业和商业活动等新令。随着各项新政的实施,大晄女子在社会各领域的地位逐渐提升,她们开始走出家宅,展现自己的才华。
男尊女卑观念由于时间和强权而改变为男女平等,又逐渐根深蒂固。女子享有教育权利导致大晄婴儿新生量减少,但大晄朝有强军护卫,人口削减并没有撼动庞大的王朝。
永乐五十二年,卯时刚过,百花街的青石板上还沾着晨露,允执堂便已传来了学童朗朗读书声。
允执堂建在红袖阁的旧址上,堂中林晚舟执卷而立,五十多年过去,她一头青丝已经变为白发,声音温厚地问正在摇头晃脑背书的孩童们,“《女帝新政录》诸位已经背熟,今日且抛开学问,聊聊你们眼中的陛下。”
最前排穿蓝衣男童把玩着从宫中流行出来的九格木块,率先道:“陛下是天上的金凤凰,知道很多新奇的玩意!”
林晚舟微笑颔首,又问:“还有呢?”
小童们又七七八八说了一堆,角落里身穿粉红色衣衫头梳双髻的女同始终没有开口,林晚舟走到她身侧,语气轻柔地道:“风翎,你来说说。”
“先生,”风翎语气似有担忧,歪着头道,“陛下是一个很有力量的人。”
这说法倒是稀奇,林晚舟驻足,问:“有何说法?”
风翎却不说话了,她向来寡言,五岁时父母因倭国海盗侵犯临漳海域而身亡,被鱼汝囍救下后带回帝都,风檀见了喜欢,便留在身边教导。
两日前前线临漳海域传来鱼汝囍收服倭地却重伤病故的消息,风檀继孟河纳布尔逝世后又大病一场,无力再教导这孩子,便将她交给了林晚舟。
安静稍许,风翎又抬起眼睫,一双眼睛湿漉漉的,配着小孩稚嫩的脸煞是可爱,“先生,我昨夜偷偷回去看她,她烧得厉害,怎么也不肯退烧。”
“烧哪有自己退的”林晚舟失笑,顿了一下反应过来,语气染上急切,“她又病了?”
风翎掉下泪来,抽噎道:“病得很凶。”
风檀烧得糊里糊涂,在帝位上勤勉执政多年耗空了身体根基,故人的相继离去让她彻底变成孤家寡人。
迷蒙的感官感受中,她能察觉到有人将她揽在怀中,轻轻摇晃,并哼唱着童谣,“杨柳儿活,抽陀螺;杨柳儿青,放空钟”
风檀睁开眼睛,萧长庚哑声道:“醒了。”
五十多年过去,她老了,萧长庚也老了。两人之间从来都恪守君臣之道,这是第一次,萧长庚将她揽在怀中。
风檀满头白发铺了萧长庚整膝,人在将死之前,能够清晰地感知到生命在逐渐流失,气息也变得微弱,“朕睡了多久?”
“一|夜又一日,”萧长庚伸手触上她布着皱纹的额头,“怕吗?”
怕吗?
是什么时候的事了,那人在很多种场景下问她“怕吗”。
他的脸庞在记忆深处随岁月流逝变得模糊,风檀已记不清他长什么样。
风檀呢喃道:“萧殷时”
轻拍着她肩背的手掌顿住,萧长庚俯首看她,视线凝聚在她的脸庞,眸底有明显的暗涌翻涌过,“陛下唤谁?”
方才一刹仿佛是病痛中的呓语,风檀道:“你是想问我,怕死么?”
顿了顿,她又道,“那边有很多人在等我,不怕的。”
萧长庚眼神寒凉了下来,低低地道:“原来是生世没有值得陛下留恋的人。”
风檀亲人故交都已逐渐离世,且与恋人也两国相隔。
当年阿日斯兰前来入赘,风檀和心上人成婚前夕,索塔哈可汗博日格德快马赶来大晄,告知大王子和二王子离奇被害,请求天朝允阿日斯兰重归草原。
阿日斯兰的离开让风檀变得更加寡言,人活一世,她这一生跌宕起伏而又波澜壮阔,没留什么遗憾。
只是弥留之际,身边再无故人相伴。
风檀看着萧长庚,嗓音混了点微末笑意,“萧大人这么多年,不娶妻,不纳妾,满手权力却没有一点用出去的欲念,跟你在永乐寺做和尚有什么不同?”
萧长庚是完成系统任务【保护妇女权益】的功臣,风檀应言许了他第一权臣之位——内阁首辅兼之吏部尚书,他早已权倾朝野,他却仍无色|欲、权欲。
而往往看似没有欲|望的人,城府才最深沉,风檀始终没有看懂他。
萧长庚道:“永乐寺中无永乐。”
话说得模棱两可,风檀无法分辨他什么意思,交代后事时努力保持着头脑清醒,“公平从掌权者手中诞生,要稳固现下制度,制礼者不能再为周公。我死后五代,必须做到全女帝储。”
萧长庚轻轻地应了一声。
不老山上适合养病,但风檀发烧觉得太热,入睡前便开了点窗。此刻一线窗外,簌簌雪沫落在红梅枝头,五片花瓣攒成玲珑盏,雪为琼浆,满是冬日诗意。
风檀想从萧长庚怀中起身再看看大晄河山,但她已使不出一点力气。萧长庚察觉到她的意图,揽着风檀坐起身,让她的头靠上自己肩膀。
萧长庚知道她即将离开,莫测的神情始终笼在雾里,贴着风檀耳畔,声音低哑道:“这一世,我让你一局下一世,不会允你逃。”
风雪又大了,风撩起风檀的发丝,同萧长庚的长发绞缠在一起,她的五感已模糊,听不清他在说什么。
风檀眼皮越来越重,气息微弱如游丝,恍惚中看到风先生迎面而来,欣慰道:“永乐,你办到了。”
‘腰间仗剑斩凡夫’几位娘子也笑着过来,“风小哥儿还是这么丰神俊朗!”
鱼汝囍从她们后边挤出身来,小声斥责道:“怎么才两日不见,就要急着来找我!”
孟河纳布尔冷着张脸,“我现在可,没有,药,给你吃。”
还有胡书、尚春香、风衡道
风檀看到她们都在彼岸,来接她渡河的人是风桑柔,她穿了一身青黛裙,对着风檀笑道:“阿娘的小永乐,是个厉害的大人了。”
怀中人气息已绝,萧殷时揽抱着风檀温度渐凉的身体在窗前枯坐一|夜,翌日便抱着她进了帝陵。
永乐帝的陵寝三年前便开始修建,无人知道当朝首辅早在十年前便开始布局修建暗陵,除了他,没人知道暗陵修在何处。
永乐帝驾崩后尸体无故失踪,与此同时首辅萧长庚再没出现在世人面前,这件事成了大晄王朝的一桩迷案。
帝陵之中,冰棺里的帝王眉目安详,萧殷时站在她身侧,朱七跪在暗殿中央。
朱七再劝道:“主子,一刻钟后暗陵机关将永久关闭,属下这一生没求过您什么事,就这一回,您随属下出陵吧!”
朱七说罢额头狠狠扣地,发出“咚”得一声巨响,可见力道之大。自从主子将永乐帝尸身带来暗陵后,在大晄朝堂乃至民间都引起轩然大波。百姓猜不出个所以然来,索塔哈的可汗确是一清二楚,当即身骑一马自边疆赶来,他一脚踹开首辅府门,却发现府中早已人去楼空。
除了萧殷时的心腹朱七,世间无人知晓永乐帝最终葬身何处。
关陵时辰迫近,朱七声音里染上焦急,膝行几步走近萧殷时,“主子弃国弃家弃命,为全她志为她筹谋一生,还要再舍下这条命为她殉情,当真值得吗?!”
葳蕤灯火映亮萧殷时眉眼,这一世风檀把他当做棋,他做局时亦把自己当做棋,成为了局中一环。如今终局已定,戏已落幕,她应了天命,他也无须这一世的残寿。
萧殷时挥手,命朱七离开。
朱七再度重重叩首,离开暗殿后,最后一道玄铁门轰然关闭。
萧殷时取出袖中短厉刀,精准划开自己腕间命脉,汩汩鲜血流至冰晶棺下,像铺开了一层血色软席。
他俯视着躺在冰棺中的风檀,眸色如同浓稠墨汁般深不见底。
“我来找你。”
“风檀。”
——正文完————
作者有话说:想看阿檀最后达成所愿的结局就到这里
番外暗黑嬷向,男主强取豪夺无下限,甚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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