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越在他往日住惯的房中沐浴完,走出净房,随手扯了架上的黑袍披在肩上。
他黑发只用青玉簪随意半挽,寝衣也未系全,腰间壁垒分明的肌肉沾着水滴,好在气候转暖,方才身上灼热在浴桶中刚消,也不觉冷。
柏冬敲响房门,领着秋月进来。
秋月恭敬行礼:“姑爷,我们姑娘请您沐浴完就回房中歇息,今日姑爷辛苦了。”
“知道了。”
秋月退下后,戚越走到长案前,翻开每日要写的札记本。
本来今晚没想写日记。
他还是取了笔,叼着笔杆铺开本子新的一页,写下潦草的字体。
「今日我成婚了
她叫钟嘉柔
钟嘉柔会踹人
钟嘉柔也太好看了」
……
新房中的龙凤喜烛静悄悄燃着。
帐中两扇帐帘皆已放下,钟嘉柔平躺在喜床上。
直到戚越走进屋内,挑开帐帘,看了她一眼。
钟嘉柔垂下眼睫,往里靠了些,尽量忍耐着周身的抗拒。
戚越坐到了床沿,自己脱下鞋袜,躺到靠外一侧。
两人都无话,帐中宁静得依稀可闻烛芯噼啪的轻声。
察觉到钟嘉柔还没睡着,戚越道:“我说的明日让你去田庄你可以不用明日去,等陪你回门后再去不迟。”
钟嘉柔虽不情愿真的让她下田庄干活,但已嫁入戚家,她到底还是应该随夫家来,极轻地“嗯”了一声。
“我有一帮朋友送了红封与大礼,娘说这些朋友的人情往来都留给我们,明日应该会叫你去查账,到时你便收下。我苑中每月的例钱明日也让柏冬把钥匙给你,由你保管。你会算账吧?”
“嗯,会。”钟嘉柔道,“我母亲日常掌管府中中馈,我在旁协理。”
戚越也淡应了一声,未再开口。
两人就这般同床睡着,只是戚越许久都没有睡着。
他平日打完一套拳能倒头就睡,但今夜身边多了个人,还是浑身都散发着甜甜幽香的美人,方才碰钟嘉柔腰肢时手掌往上握,比水都软。戚越沉吸口气,背过身,尽量离钟嘉柔不那么近。她身上太香,这帐中几乎全是她的香气,根本不好入睡。
不过好歹也是练功夫吃过苦的人,戚越的忍耐力极好,抱臂侧卧,闭眼想着明日要吃什么转移注意力。
烤乳鸽,烩鸭腰儿,八宝片皮鸭,松鼠桂鱼,海参芙蓉羹,珍珠瑶柱,油炸肉丸子,腊牛肉,瘦肉藕夹,椒叶炒肉丝,扁豆粥,八宝粥……
肉包子,一个肉包子,两个肉包子,三个肉包子,四个肉包子,五个肉包子……
默想着,戚越就这般逐渐入了眠。
帐中一片寂静。
钟嘉柔侧睡在喜床另一侧,闭着的眼睫逐渐湿润,她不忍再想其他,但还是会走神想到方才的箫声。
那般眷恋缠绵的箫声早已消失在这片夜空,只是曲调里的哀切之意仍余回响,惊得夜风狂起,吹落一庭桃花,吹败一池春水。
池边亭上,暮色极深,漆黑的夜空仿佛都照不亮台阶上这一袭白衫。
钟嘉柔最爱他穿的一袭白衫。
霍云昭今日穿着。
他穿着这身如雪的锦衣去参加钟嘉柔的婚礼,他今日面带笑意,去接友人戚越的酒。
他原以为,归来的他才是钟嘉柔身边的新郎。
他原以为,他此刻已经领了赐婚的圣旨,在携钟嘉柔迁往鄞州定居的路上。
他原以为,他们可以过着彼此向往的生活,闲暇了带钟嘉柔去找他新认识的这个友人戚越,煮茶畅聊,共话自在。
“殿下,夜深了,我们该回宫了。”
莫扬候在亭外,终还是忍不住劝道:“虽说我们可以借着来徐太医府上施针久留片刻,但现下时辰也差不多了。”
“我知道,我再看一会儿。”
看什么呢,他看到的只是漆黑的暮色,只是巷子对面阳平侯府亮堂的烛光。他低下头,也只能看到池中倒映的人影,颓败又孤孓。
“殿下……”
殿下?
霍云昭回过身,苦笑望着莫扬:“阿扬,我还有什么?”
“你说,我还有什么?我失去她了,我永远地失去她了。前夜回宫,父皇心疼我的眼伤,问我要什么赏赐,我只想要她,又什么都不想要了,我知道我不能说,钟嘉柔三个字是禁忌,我知道不能说。”
“但我真的就没有说出口了,是我懦弱,是我无法给她安稳,无法在动荡之下保永定侯府和宋氏一族。”
“殿下,这不是您的错。”莫扬道,“贤妃娘娘阻拦您提及此事是对的,您是为了贤妃娘娘与宋氏一族的平安,也是为了永定侯府着想。殿下,莫扬知道您难过,但此事就此放下吧,好歹戚家五郎人品不坏,是个值得托付的人,当务之急是治好您的眼伤。”
霍云昭看着手中长萧。
缠着纱布的左眼今夜一直犯痛,施过的针上过的药都无作用。
一只眼睛看萧有些看不真切,他曾在萧管上刻了钟嘉柔喜爱的一首诗。他拿近看那一首诗,蓦然见紫竹长萧上的一滴鲜红。
“殿下!您流血了!”
莫扬焦急地来拉霍云昭,将霍云昭从池边拉回亭中。
霍云昭脚下绊到石阶,踉跄一倒,凌空扑在虚空中。
广袖飘飞,白衣翩然如雪,他身姿轻直如松竹,清贵高雅,却颓然如飘零无依的雁,飞不出南北,越不过凛冬。
霍云昭流下血泪,滴滴鲜红:“天家,哈哈哈,天家。”
“托生天家,上承乾坤,下受百姓,我须像块温润无洁的翡玉,哈哈哈哈……”
莫扬警惕地看向四周,好在这里是徐太医府上,周遭仆婢早已遣散,且徐太医是宋贤妃少时原本该婚配之人,多年未娶,仍为宋贤妃牵挂忠诚,不会出卖了霍云昭。
他们也未再逗留太久,莫扬搀扶霍云昭回徐太医房中重新换过药,在规定时辰前赶回了皇宫。
……
漆黑暮色降下一场春雨,又在翌日清晨晴光灿烂,春色无限好。
阳平侯府,从戚越的玉清苑行去主母院中,一路途径的花圃中皆种满了各种菜苗,嫩芽绿油油生长。
清晨的空气中除了春日绽放的花香,也能闻到清冽的青草气,但其中却夹杂着一些臭气。
钟嘉柔停在石板小径上,抽出绣帕轻轻掩在鼻端。
戚越原本走在前处,未听到钟嘉柔跟上的步伐便回头看她:“走不动?”
钟嘉柔掩住鼻跟上戚越。
她步履轻柔,裙摆荡漾如莲,连行路都保持着贵女的优雅矜贵。只是掩在鼻端的手帕多少有点嫌弃的意味,钟嘉柔自己也知晓,还是收起了手帕。
这是去主母院中请安敬茶,早起时钟嘉柔竟睡过了头,都怪昨日太累,昨夜情绪难过又睡得很晚。她本以为戚越又会说她骄纵,但戚越倒是未催促她。
他照旧是早早就起了床,在竹林中练了会儿拳,等她梳洗罢一道与她同行。
钟嘉柔没有说话,戚越道:“那是施肥的气味,希望你之后早些习惯。”
钟嘉柔有些哑然,在府中都还施肥么?
她不得不问出疑惑:“平日也会在府中都施肥么,这些肥是什么做的?”
“内院中都会施肥,待客的前院不会。”戚越矫健的步子没停,一边回道,“堆沃发酵的青菜果皮,烂鱼烂肉,鸡蛋壳。”
戚越忽然停下,薄唇边挑起一抹恣肆的笑:“还有柏冬拉的屎。”
钟嘉柔脸色一白,戚越突如其来的停顿让她险些撞在他胸口,她忙往后踉跄退了一步。
戚越被她的慌张惹笑。
柏冬在旁忙焦急辩解:“没有没有,回夫人,绝对没有我拉的!越爷取笑奴才的,您可别信!”
柏冬急得脸都红了,他平素也是个热爱武艺,跟戚越一同练习功夫的好汉子,从不会跟姑娘家红脸。主要是钟嘉柔太过好看了,柏冬不敢直视,只垂着头解释,又看向正笑得恣意的戚越。
连柏冬都想开口说一句戚越。
还笑,没看到夫人脸都吓白了么?如花似玉的漂亮美人得哄啊!
柏冬背过身向戚越使眼色,却见垂花门处走来的萧谨燕,像得了救星喊道“先生”。
戚越闻声回头,也喊了一声“萧先生”。
钟嘉柔凝眸望去,迎面之人文质儒雅,朝她拱手施了一礼,唤她“五少夫人”。
钟嘉柔虽不知身份,也礼貌回着礼数。
戚越道:“这是府中为我们授学的萧先生。”
萧谨燕而立之年,稳重内敛,言谈很是礼貌儒雅,跟戚越站在一处,更衬得戚越那股放肆疏懒的劲儿。
钟嘉柔不知何时才能把戚越看惯。
因着大婚,府上学堂放了假,萧谨燕是在问戚越明日开课否。
戚越道:“萧先生看着办,你要闲不住明日就开。”
萧谨燕被这话一噎,也是笑了两声说“那就明日恢复课业”。
未多逗留,他们继续行去主母院中。
正厅内已坐满了人,还有几个孩童站在大人身旁,钟嘉柔方一进门,孩子们的视线齐刷刷投来,都发出一声“哇”。
钟嘉柔微顿,倒是未觉得孩子有何不妥,看样貌这些孩童最大的不过七八岁,初见钟嘉柔,被她外貌吸引,那一声“哇”也是下意识对美好事物的流露。
左右端坐的四名年轻妇人应是钟嘉柔的四位妯娌,年长的妇人面容是健康的麦色,透着气血很足的红润,生得浓眉亮眼。
另外两人模样清秀,眼神直勾勾盯着钟嘉柔瞧,心事似都写在脸上,对她充满了好奇。
坐在最外的女子最年轻,模样姣好,肌肤白净,端坐的姿态颇有几分文静,见钟嘉柔对上她的目光,便礼貌抿笑同她打招呼。
钟嘉柔螓首低垂,轻轻颔首算回礼。
刘氏坐在上首,从钟嘉柔进门就高兴得合不拢嘴,对她笑道:“好孩子,昨日辛苦你了,快来坐下。”
钟嘉柔向刘氏扶身请安:“儿媳拜见婆母,儿媳不辛苦,公公与婆母受累了。”
刘氏面上一团喜气,满意极了。
一旁的老妪端来热茶递给钟嘉柔,钟嘉柔照例给刘氏敬茶,她尚未落跪,刘氏便已扶住她手臂。
刘氏笑得皓齿粲烂,嗓门也下意识高了许多:“你嫁到我们戚家是我们家的福气,从今以后你就把这里当场自己的家,越哥儿有什么做得不好的你就告诉我和你公公,还有你四个嫂嫂。”刘氏看向堂中端坐的四人,她们也都起身对钟嘉柔笑。
刘氏将热茶爽快一饮,拉过钟嘉柔的手一一向她介绍四个妯娌。
大嫂便是那位浓眉亮眼的妇人,叫陈香兰,二十有六,刘氏笑赞“是个勤快好脾气的人”。
陈香兰也朝钟嘉柔笑着开口,嗓门也比京中侯门女眷粗豪许多:“五弟妹有事也可以找我,若是五弟欺负你我帮你一起揍他!”
戚越早已坐在一旁喝茶,捡着丫鬟剥好的核桃吃,悠哉悠闲。
钟嘉柔的确是初次接触这比刘氏声音还洪亮的女子,虽不适应,但也以笑回应:“多谢大嫂。”
刘氏又为钟嘉柔介绍起其余三位妯娌。
二嫂唤李盼儿,二十三岁,说话也是大大咧咧。
陈香兰就笑:“你二嫂可是个急脾气,今后啊你可有的热闹看了。”陈香兰说李盼儿老爱和丈夫吵架,只不过夫妻床头吵架床尾和。
李香兰说这话时,刘氏在旁也只是欢喜地笑,面上尽是敦厚和气。
钟嘉柔想了想,似乎昨夜她踹戚越的两脚戚越也未同她置气,她之前也没接触过寻常家族,看来戚家的确不讲究世家门庭严苛的礼仪规矩。
于钟嘉柔而言这算是好事吧。
但于整个阳平侯府而言,却算不得是好。
刘氏又介绍起三房。
三嫂名唤王小丫,是戚越的三哥从人牙子手下买回来的。
王小丫同钟嘉柔问着好,她长相不过只算得清丽,但言谈落落大方,又夸钟嘉柔模样好看,嘴很是甜。
“五弟妹,我本来也想长成你这个样子的,你真的好好看呀,像下凡的天仙!”
钟嘉柔自小到大见惯了世家夫人们对她的夸赞,已不会害羞怯儒,她仪容端正,凝笑回:“三嫂也清丽可人,多谢三嫂盛誉。”
李香兰在旁笑:“你三嫂这张嘴可是甜得要死,把一府的人都哄得为她卖力,五弟妹你以后可小心着她,别被她忽悠了去。”
王小丫:“我哪有。”
李香兰像看妹妹般笑着点了下王小丫额头。
钟嘉柔将这些都纳入眼底,看来戚家后宅比她想象中要和气,光是刘氏这个婆母的态度就可见一斑。还有王小丫虽是被人牙子拐卖的,出生低微,但面对戚家众人不卑不亢,可见戚家给了她足够的底气。
刘氏再为钟嘉柔介绍起四房的郑溪云,四嫂十八岁,是戚家老宅县中捕头的女儿。
李香兰笑说:“老四她性格害羞,又喜静,我们几个中就数她和你识文断字,今后你们俩多走动。”
钟嘉柔认识了这四位妯娌,侯在一旁的老妪便呈上了紫檀盘中那方绣着小团鸳鸯的白巾。
老妪姓王,是刘氏这房的得力人,有些欲言又止,像是不知要不要把那盘中之物呈上。
刘氏虽是一介农妇,不懂什么高门道理,但也瞧出王妪的犹疑。
李香兰扭头瞧见,倒是先声道:“哎呀,都忘了看这个了,高门也真是麻烦,还讲究这些个规矩,这有什么好看……”
李香兰掀了那白巾,却被上头纤尘不染的洁白给讶得哑了声。
刘氏笑容也僵住了。
钟嘉柔搅着指尖手帕,她竟忘了这回事。
这是新婚之夜的落红喜帕。
李香兰笑一僵,立马打圆场:“这有什么,我们当时那农田里头干活的妇人好些个都没落红,也不是人人都……”
“好吵啊。”
这一声懒恣低沉的嗓音从戚越口中传来。
厅中四下寂静。
戚越说:“昨晚都醉死了,谁还整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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