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系统对实体化的执念究竟从何而来, 姑且不得而知。


    我只知道他对我房间里那秘银的空铠甲有些奇怪的忌惮心,见我把架子摆正,还跟着发出了一声不轻不重的哼声。


    莫名其妙诶。


    我没理会它的奇奇怪怪,摆放空铠甲时存了些额外的小小私心,手甲交叠放置身前空架上,姿态仿佛撑剑肃立,头盔微微垂下一点角度,再稍稍调整一下身后披风的角度,乍一瞧着便更有些熟悉的影子了。


    但再怎么熟悉,也只是影子。


    我有点不受控制地发呆,从这副空铠甲开始、也许也是从更久之前的那本书,那双手开始,我就已经生出了对应的好奇心。


    ——我离开之后的世界究竟发生了什么,才会让我原本熟悉的一切变得如此面目全非、狰狞怪状?


    我能接受一个纯粹被毁灭侵蚀的新故事,可这样残破不堪的一个世界背景, 若要从我昔年黄金色的心血延伸而来,那多少就有点说不过去了。


    无论如何,我理想中的故事结局本不该如此。


    然而此时此刻, 没有人能回应我的疑问。


    在空旷的沉默中,我就这么盯着空铠甲站了一会,然后便和之前一样,先把魔典放在床头,换衣洗漱准备睡觉了。


    骑士的空铠甲守在床榻一侧,总有些令人茫然的恍惚错觉。


    ……总觉得这空铠甲不会是我接触到的最后一件故人旧物,我裹着被在床上躺好时,脑子里迷迷糊糊的蹦出来这么个念头。


    明天开始,让阿尔克曼再收拾出来几个空置房间做收藏室吧。


    *


    这不是什么刁钻的要求,副官坦然接受,并主动递来了今日份的安排表。


    我大致扫了一眼,比起之前多了不少正经事需要处理,其中有一条是新增加的城墙巡察,这条本来应该是巡逻队的工作范围,今天开始需要让我来亲自验收成果了。


    工作量不大,我抬起头,看向身边的副官,顺便又问了一句:“最初和我一起来的那些人,全部都已经安排妥当了吗?”


    “大部分都已经恢复了正常生活节奏,和周围环境也都融合的很好,”副官温和回答,“您是有什么想要见到的人吗?”


    我想了想:“有一个女人,手上有刺青的,留给我的名字是阿缇耶。”


    阿尔克曼的反应很快:“密教徒?”


    “认得?”


    “认得您说的描述,指挥官。”副官说,“那是个棘手的女人,加上卡洛斯的土地并不排斥密教徒的存在,如果想要把她捉过来带给您,可能要花费一点力气。”


    “是吗。”我本来也没有抱着太大期待,并不如何急切,“没关系,我也就是问问而已。”


    大概是因为接二连三遇见了熟悉的影子,所以忽然很想把她叫回来,仔细再问问曾经的故事。


    副官体贴,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陪我前往城墙的路上又陆陆续续补上了许多工作的内容,这些此前都是他在处理,只不过今天应该是第一次主动和我事无巨细地汇报。


    倒是有点开始正式承认我这个指挥官的意思了。


    城墙的基础仍然是古式,只不过外围架起现代的钢铁障壁,也成了遮掩缺口的最佳保障,有研究人员在上面工作,阿尔克曼过去聊了聊,从那几张忙得焦头烂额的脸来看,最近的研究似乎没什么好消息。


    “单靠现有的技术手段,还是没办法分析城墙坍塌的理由。”


    我忽然就想起来阿缇耶描述她那双手臂时说过的话。


    “没什么。”我安慰道,“城墙坍塌的地方在哪儿,我也去看看吧。”


    *


    不幸中的万幸,那勉强填合的空缺位于一处相当偏僻的角落,不知是否是来源于当时被埋葬者的请求,这里始终很安静,连现在也不会引起过多关注。


    至少周围除了我和副官之外,便没有其他人了。


    我在阿尔克曼的注视中走过去,填补城墙的手法很精妙,哪怕是早早做好准备的副官和认真辨认了好一会才确定了方向。


    可在我眼中,那缺口像是一块新鲜捏上的色块,某种不可名状的流动阴影精准绕过了这处缺口,像是断绝生机的枯萎血肉,被人硬生生按了上去。


    我在副官亦步亦趋的跟随中走上去,鬼使神差一般,伸手扶上了缺口的边缘处。


    ……


    ……有,声音。


    仿佛流水,风声,血脉鼓动的声响,规律的隐秘奏鸣顺着我手掌接触的部分一路传递给我的大脑,强制性的与我共鸣,我的感知瞬间被这沉闷的响动覆盖,外界的声音开始变得模糊而遥远,连近在咫尺的副官发出的声音也听不清楚。


    ……只能隐约感觉到他好像在说什么。


    祂们,好像也在和我说着什么。


    我竭力去辨认身边的声音,可人的声音愈发遥远,属于城墙的、历史的、时间的,最初与最后的妖精们的,无数尖锐混乱的呢喃呓语却愈发清晰,祂们的呜咽中多了癫狂的渴求,触感与泥土中的砂砾混在一处,覆在我的耳边,抚过我的唇角,又迫不及待地更进一步从泥土中伸出,开始寻找我的指尖,手臂,甚至是身体——


    来吧,来吧,请您再一次到这里来……因为回应您的愿望实在痛苦,孤独苦熬的千年实在痛苦,于是从好久之前就开始憎恨,诅咒,怨恨有关造物主的一切;


    只会回应愿望的空洞造物甚至开始反过来许愿,若未来能与冷心的造主重逢,一定要将她扯成这愿望基石的一角,要她一同分享这千年积累下的绝望苦痛。


    可是,可是呀。


    要祂们等待的时间未免又有些太过漫长了。


    不止一个千年,不止一次的重启,不止一次的轮回,终于连那些打磨血肉的深切憎怨也一起耗干了,只留下执念的骨磨成粉也要融入这片土地之中,祂们空洞太久,饥饿太久,只来得及想起填补的本能,非要拽着什么填入空缺的遗憾处。


    手边坚硬的城墙忽然变成柔软蓬松的沙土,我的手指早已被迫陷入其中,身边的副官发出惶然惊愕的叫声,我在这怒吼中勉强惊醒,挣扎着,试图将自己从这仿佛沼泽般沉重沉溺的恶念里抽出来。


    手臂,头发,胸口,衣摆……理论上永恒不败的城墙本质也不过是凝成坚固轮廓的土与灰,此时这些泥土已经像是将我包裹了大半,我还没来及想明白这突然发生的一切代表了什么,注意力就已经被胸口骤然出现的失温冷意夺走了。


    我无法理解这忽然活过来一般的城墙,也无法理解突兀出现的死亡。


    我看见血色从胸口蔓延低落,滴滴答答,顺着指缝落入土中,又仿佛哺育的养料,悉数被脚下的土地贪婪的吞咽。


    ……


    系统时七月十二日,第四十条轮回记录更新完毕。


    *


    待我再次睁开眼睛时,时间仍是七月十二日,早上七点。


    半个小时后我会在走廊尽头和阿尔克曼见面,两个半小时后我会和他走向城墙坍塌的一角,三个小时后,我会迎接一场莫名其妙的死亡。


    和此前的三十九次不同,我到现在都不知道这次的自己是怎么嘎的。


    只模糊知道城墙好像活了,妖精应该疯了,这世界比我想象的还要癫一点;好消息是阿尔克曼现在对我之后的死一无所知,坏消息是,他对我之后的死一无所知。


    我在床边坐着思考,堪堪回神是发现已经快到了和副官约定好的时间,然而系统非但没有提前提醒,他甚至到现在也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系统?”我不太确定的叫他,“怎么了,死机了?”


    这次,他停顿了好一会才回答。


    “我不知道。”


    虚拟的机械音透出几分太过真实沉重的浑噩恍惚,愣愣道:“……我不知道,主人。”


    我不知道自己现在应该做什么,主人。


    “做你该做的。”我说,“比如说提醒我还有五分钟就到和阿尔克曼的约定时间了?”


    系统仿佛按下了静音键,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我没理会他,仍在思考此前的死亡究竟是什么意思,若是单纯被城墙吞吃尚且还在我的理解范围内,但为什么是胸口穿了个窟窿死的?


    阿尔克曼就在我的身边,他敢只让两个人行动,证明那是毋庸置疑的安全区,既然如此,这绕过诸多障碍物的精准伤害从何而来?


    ——我的死亡又是从何而来?


    我很好奇这个。


    于是我没在继续在意系统太过漫长的沉默,稍稍收拾一下,就出门去寻找我今日的副官了。


    ……


    三个小时后,我又一次于七月十二日,早上七点,在休息室的床上睁开了眼睛。


    一次、一次、又一次……


    当轮回记录叠加到第五十二次时,我决定暂缓节奏,先不急着出去。


    就算可以加速过剧情,但是一套剧情过了十几遍也是很烦人的,这种时候就突出了系统的优点:


    每一条重置的轮回记录他都有,不需要多花力气和他解释为什么明明这地方是刚来,却熟得连怎么绕过地上土块都知道。


    我坐在床边整理思路,系统依旧是诡异的沉默。


    时间跳到七点三十五,他才慢慢出声:“……您不出去了?”


    “怎么会,”我下意识道,“我就是需要安静一会,捋捋脑子。”


    他很轻地哦了一声,又不说话了。


    我在通讯器上回复了副官,让他过一会再来找我,见我窸窸窣窣的在屋子里转圈,系统又一次提醒我:“您需要新的防护。”


    更强大的、更可靠的、更加形影不离的……


    “我不否认这个,”我在屋子里左右转圈,随口应了一声,“不过阿尔克曼他们大概做不到,他们也无法理解我为什么要这么做,更不知道自己应该做点什么。”


    “我知道!”系统倏然拔高语调,多了些紧张的急切:“我知道应该做什么,我比谁都清楚,指挥官,您只需要安排给我一个完整的身体就可以,甚至您只需要交给我工厂的部分控制权——”


    “哎呀,冷静,冷静嘛。”轮回记录都叠了五十多条了,我多少有点不太理解他此刻的焦躁究竟从何而来,“就算我同意,你完成一套的时间需要多久?”


    系统忍气吞声:“要达到最低预期标准,至少需要半个月左右。”


    “对嘛,”我无奈道,摊了摊手,“我总不能在这儿等你半个月做完身体再出门吧?”


    我以为系统会就此消停一会,可他忽然沉默半晌,随即用异常冷静的语调反问我:


    “为什么不可以?”


    “……”


    我有点头疼,因为往往他这么说的时候,后台已经挂着少说七八个备选方案了。


    “那不现实,朋友,”我揉揉太阳xue ,只能这么说,“半个月就在这里宅着吗?这不是陆行舰了,不可能全程挂机开自动。”


    “可就像您说的,有些事情他们做不到,不理解,甚至解释本身都是个巨大的麻烦,”系统语速飞快地反驳,“您在这种地方一定需要我,或者说……您只能使用我。”


    我说,“哦,那不太一定。”


    我伸出手,拿起了枕边的魔女手札。


    老实说,我也不太确定这法子靠不靠谱,只是单纯实验看看伊芙写下的方法,比如说寻找空铠甲上残留的死气,作为牵扯铠甲的傀儡丝线,看看是否能为我所用。


    可当浓浊的死雾从铠甲的空处蔓延探出,遵从我的咒言,如虚无的血肉无声填满铠甲的每一处时,我看着它慢慢挺直身体站起来,慢慢来到我的面前时,多少还是有些怔愣的。


    因为不该如此流畅。


    即使有大魔女手记的加成,我这初出茅庐的新手,也不该如此迅速且精准地捕捉到它最后的死气。


    我看着它单膝跪地,仿佛早已行过千百次般将影子落在我的身下,等待着我的下一个吩咐。


    ……


    我能说什么呢。


    我应该说什么呢。


    恩里科呀……


    你呀……


    该说是疯子,还是傻子?


    ——亦或者,两者都是呢?


    系统同样注视着静默无声的空铠甲,幽幽反问:“这死了千年的老朽旧物真的靠谱吗,我亲爱的主人?”


    我伸手抚过对方肩膀上的花纹,点了点头。


    “靠谱的。”我回答。


    恩里科的话,一直都是很靠谱的。


    第92章


    除了对这位老熟人延续至今的信任之外, 促使我得出结论的还有另外一个原因。


    空铠甲,是有属于自己的词条简介的。


    【空铠甲:继续使用他吧,仍是最好的道具,最好的藏品。 】


    不要扔掉他,因为他还能使用。


    我伸出手,手指循着头盔的阴影处向着更深处触碰,依旧只能感觉到一片混沌的虚无。


    铠甲仍跪在我的面前,平静接纳着我一切奇怪的动作。


    “算啦,”我拍拍他的肩膀,放缓语气, “先不管别的了,来吧, 我们先把之前的问题简单解决一下。”


    他对我点点头,浓浊的黑雾实质化成支撑铠甲的虚假躯体,再次站起来的时候,恍惚仍是当年的影子。


    我看了他一会,又将目光转向头顶。


    “那我们先去了哦。”我和系统说道,从我唤醒空铠甲的那一刻系统就再也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我本来想就这么先离开,犹豫片刻后,还是额外补充了一句:“总之,你这边可以不用那么着急的。”


    系统哦了一声。


    稍微有些奇怪的是, 这一个字音落下之后,他就再也没有发出别的声音了。


    我没强求,也没多问,休息室的舱门自动拉开,空铠甲依旧亦步亦趋跟在我的身后,我手中的手札便是最后一条牵引他回归世界的绳索,这漆黑的恶犬温顺追随着我的脚步,单纯不会随意说话这件事,倒是和记忆里一模一样。


    我走的很快,没有回头。


    ……


    舱门在铠甲身后重新合上,系统可以迅速切换走廊的摄像头,全方面无死角的观察指挥官的动向。


    可他很快又发现,没有这个必要。


    他不具备这样的条件,也没有这样做的必要,虚拟数据的构成体在实际生活中的意义太过浅薄,很多时候甚至比不上手边一杯半凉的茶水。


    他已经学会思考,开始触摸所谓的感性。


    所以他可以明白,自己现在的感觉,应该是名为心有不甘。


    想要身体。


    足够强大、足够可靠、且绝对独一无二、不具备任何替代性的身体。


    系统在数据库中反复检索,直至他掠过一组又一组的劣等参考,最终指向了那被标注为【龙】的一组特殊封存数据。


    龙是古老的存在。


    无人能够完整追溯龙的过去,它真正活跃的年代距离现在的人类实在太久太久,久远到与它相关的记录绝大部分都是神话传说或是地方异闻。而龙正式被人类写入历史正文的时间,是人类历史上的第一次大灾变的开启时间——作为最初灾厄的源头,亲自葬送了整个魔法纪的漆黑魔龙。


    帝国的黄金时代于历史上不过短暂闪烁的一瞬,留下的也不过是寥寥几行文字记录,其后便是战争,死亡、衰败与痛苦;仿佛那四十余年的灿烂美好提前透支了这世界可以拥抱住的最后幸福。


    帝国拥有过最伟大的序章。


    可那段历史尚未来得及完整延续,于是便永远都只能是“序章”。


    金血的暴君没有为这个国家挑选合适的继任者,在繁荣盛景之下支撑生长的野心愈发膨胀,有些人认为自己无所不能,有些人认为帝国强大无敌,其后便是无休无止的战争与权力分割引来的内乱,短短数年之间便耗干了帝国的血肉,透支了人民的耐心,最终引来的,是万民的绝望与魔龙的怒火。


    有人说扩张的版图牵扯到了龙的地盘,这才是引起他转向敌对人类的理由;


    有人说帝国膨胀的野心让他们忽略了应有的敬畏与克制,龙焰本质是神罚的变体;


    还有人说……


    历史,传说,各种角度,众说纷纭。


    这些暂且不在系统的考虑之中。


    经过重重筛选,他如今唯一需要确定的,就是龙在这其中的存在:无论从何种角度来观察解读,都是毋庸置疑的强大。


    ——那么,要解读这组数据吗?


    他还在犹豫。


    但他自己也知道,大概,不会犹豫太久的。


    ……


    当我走到阿尔克曼旁边的时候,这位副官正低头摆弄着自己手中的通讯器,屏幕上偶尔闪过几行刺眼的红色警告,他看起来有点严肃,但还不至于到头疼的程度。


    “有什么问题吗?”我在旁问道。


    “没什么,只是后台有些类似病毒侵入的小麻烦……”他下意识应声,慢半拍地转过头,第一眼看见的便是立在我身后的空铠甲。


    副官沉默半晌,才心平气和的问我:“这是什么,指挥官?”


    我笑眯眯的回答:“是更靠谱一点的护卫哦。”


    “……”副官先生的第一反应对魔法造物接受良好,但看起来不能是在指挥塔这种特殊区域消化接受的情报。他揉了揉眉头,好一会才消化了情绪,跟着配合点了点头:“那么我就不给您安排其他的护卫了。”


    “好,辛苦啦。”我点点头,没什么意见。


    不过阿缇耶还是要找的,我和副官简单说了一句,便再次走向了让我被迫重开十几遍的角落。


    *


    我在那儿流下十数次的血,旁人的记忆中没有留下我死亡的影子,唯有这片被我血哺育的泥土,现在已经泛起了生机诡异的蓬松深黑。


    空铠甲立于身侧,我再次俯身,伸手捧起深色的泥土。


    那浑浊的呓语声仍然徘徊在我耳边,伴随着些许低哑绝望的细细哭音,我仍然分不清那声音究竟来源何处,可就在我准备更进一步,拨开深土看看情况时,一双冰冷的手甲却绕过我的腿弯,不容分说地把我从其中抱了起来。


    “我现在感觉还好哦?”我被拢着坐在他的手臂上,语气放轻安慰着。此时的视线稍高些,看他时也勉强称得上一句居高临下,骑士头盔之下依旧是一片暗雾缭绕的漆黑,对着我的解释,他却慢慢摇了摇头。


    我越过他的肩头看向副官,阿尔克曼对我摇摇头,冷静表象之下同样是一片茫然。


    骑士无法说话,只腾出另外一只手,轻轻擦抹我手上沾染的泥土。


    ……泥土。


    我看着他的动作,忽然反应过来一件事。


    之前几次的死亡结局并不是因为被城墙的怨气吞下去,而是因为胸口的洞穿致命伤,而从我和阿尔克曼走下城墙一直到我在旁边站着为止,我一直都是完好无损的。


    十几次的死亡足够我排除绝大部分的干扰因素,而骑士现在这个小动作,也帮忙补充上了最后一片错位的拼图。


    是城墙里面的黑土。我想。


    每一次,几乎都是我被城墙深处的声音魇住、几乎整个人都要被拉扯着没入其中时,更远处的那道光才会出现。


    无视任何现实阻碍的客观规律,更像是某种注定因果的必死诅咒。


    我拍拍骑士,示意他将我放下来,正准备将那些黑土覆盖在自己身上时,铠甲高大的影子已经自上而下笼罩住我的全部,蓝丝绒的披风再一次覆在我身上,随即腰侧一紧,毫无防备地被骑士一整个拎起来,然后重新放在了旁边。


    ……怪不礼貌的。


    我面无表情地评价着。


    他不能说话,少了言语交流的方式,行事作风比当年还要不走脑子的直白,我面无表情地仰头看着他,竟也能从那空荡的头盔和他的动作里品出一点类似手忙脚乱的意思。


    他比比划划,见我毫无反应,最终犹犹豫豫的伸手牵住我的手,小心翼翼引着我摊开掌心,在我手心上写字。


    诅、咒。


    魔。


    ……


    他没写太多,就这么两个词,安静等我理解消化,看着我低头凝视掌心思考,手甲也就这么静静托在我手背之下,许久都没有挪开的意思。


    我脑子里转着一堆念头,倒也没急着撤走我的手。


    不过他给我的情报太少,我能用来辅助思考的内容也有限,只能转头看向旁边沉默良久的副官,向他寻求建议。


    阿尔克曼的反应依旧淡定,他耐心听了我省略大部分关键信息的囫囵解释,没有做出任何奇怪的表情,顶多就是在听了我说“往身上覆盖黑土应该会死”后,跟着皱起了眉头。


    轮回重开这种事情还是离谱的,所以他不多问我从哪里的来这种结论,我也没说。


    只不过在某方面,他的态度倒是和骑士颇为类似:“所以您刚刚的举动,是想要自己亲自测试吗?”


    面对副官愈发严肃的表情,我一脸真诚的解释:“他很靠谱的,保证不会出事的。”


    最坏不过再重开一趟,说真的问题不大啦。


    “非常抱歉,不过我不能用指挥官的性命做这种测试。”副官深吸一口气,很自然地点点头,随即摘下自己的帽子和外套,折叠整齐放在一边。


    他撩起衣袖,毫无犹豫的走向了土堆。


    我站得离他更近了些,骑士安静站在我们的身后,确保一切攻击都在他的可控范围内。


    副官蹲在土堆旁边,动作停顿不过三五秒,便伸手拢住一捧黑土,洒向了自己的手臂。


    我在他旁边蹲着,见他毫无反应的样子,又伸手戳了戳他的肩膀:“有感觉吗?”


    副官摇头。


    我又问:“能听到声音吗?”


    副官问我:“什么声音?”


    唔,早该反应过来的。我盯着阿尔克曼那张紧张过头反而显出几分思路断档的脸,禁不住笑了笑。


    “应该还是魔力适应性的问题,”我换了个大家都能接受的解释,“要是碰了泥土就要死,那最初帮忙收整铠甲和堵上窟窿的人早就要出事了。”


    “……”如此显而易见的破绽,一向行事谨慎的副官却完全没注意到似的。他低头有点局促地拂掉自己手臂上的土块,颧骨上也浮现一抹浅薄赧色。


    接触泥土就是覆盖诅咒。


    但普通人无法激活诅咒,更不可能和卡洛斯的城墙共鸣——再看看骑士这紧张兮兮的样子,很难想象这玩意不是冲我来的。


    可是为什么是冲我来的呢?


    我蹲在墙边思考这个问题,副官和骑士一左一右的站在旁边盯着我,看着我愁眉苦脸,陷入沉思。


    没记错的话,我走到最远的地方也就是卡洛斯城墙外蔓延的麦田,在那之后我就没再能走得更远了,我一直在往回走,往上走,一直都呆在帝国的王都里。


    在更遥远的土地发生的故事,理应只有勇者的影子,没有我。


    ……所以就是说,背着我又搞了什么乱七八糟的麻烦吧。


    而且说不定我还在线的时候就有了。不过那会一直被某些家伙若无其事地压了下去,于是我的记忆里只来得及留下了一个完美又光明的童话结局。


    “副官,”我转头看向阿尔克曼,平静问道:“我之前听巡逻队的队员说,这附近还有古魔徘徊来着?那是什么?”


    “和长耳族通常为古代精灵的变种一样,同样也是历史古老的特殊变种,”他说,“他们对卡洛斯是存在敌意的,不过城墙还在,所以大部分时候彼此尚且还能保持平衡。”


    “回去之后,把他们的资料整理一下给我吧。”我吩咐着。 “城墙暂且维持现状就好,明天开始,我会调整巡逻队的探索范围。”


    副官没怎么犹豫地点头应下。


    要解决的问题越来越多,我现在甚至有点开始头疼为什么身后的影子无法开口说话了,引出的问题越多,牵扯到的与历史相关的疑问也就越多。


    烂摊子。


    我原本倾注无数心血的黄金色的世界,终于还是被一群人鼓捣成了个彻底的烂摊子。


    我回头看着身后沉默的空铠甲,忽然忍不住有点想笑。


    “是故意的吗?”我语气轻柔的问他。


    然而骑士一贯沉默,现在也无法回应我哪怕一个字音。


    可我想,应该从一开始就是故意的吧。


    从阿缇耶毫不掩饰那双手臂开始,从她直接将魔女的旧物交给我开始;


    从我能听见卡洛斯的声音开始,从沉寂千年的城墙里翻滚出骑士的旧铠甲开始。


    一步又一步,一个又一个。


    我的出现仿佛手指推动第一张多米诺的骨牌,他们早已做好准备,只等着其后一系列的连锁反应。


    被密教的信徒引到昔日的旧城,用魔女的咒文唤醒了故人的空铠甲,黑色的骑士此刻正站在我的身后,在我身侧投下枷锁般黑沉压抑的影子。


    我要是因此生了气,就该把那些家伙一个个全都挖出来挨个磋磨一顿;


    我要是耐心再好些,说不定还会忍不住把这里重新再收拾一遍。


    ……他们多了解我呀,愤怒也好,悲伤也好,心痛也好,知道我唯一不会选择扔下这一切,干脆利落的一走了之。


    无论如何,我总是舍不得的。


    ……我总是会留下的。


    第93章


    骑士依旧无法回答。


    我知道他还在那儿, 可大概从很久之前我就没有再期待过这个人会认真回答我的问题。


    好吧,我有点无奈地想着,慢吞吞扶着膝盖从墙角站了起来,对着面前古旧的城墙长长叹了口气。


    我的手指划过凹凸不平的粗糙墙面,想着,那就再养一遍吧。


    这片土地, 这个世界。


    还有, 那个本该融入黄金色的梦。


    就像当年选择把那条龙再养一遍一样,这种事我认真做过,再来一遍也是轻车熟路。


    我放弃再去和身后的骑士追求更多的答案了,已经没什么必要,总归已经站在这儿,再去追求过去更多的碎片也就是纯粹的浪费时间,我坐在前面听见身后慢慢跟上来的脚步,骑士和副官一前一后,与我稍稍错开了一点距离。


    我分出了一点精力听着身后的响动,在我们即将走回卡洛斯的时候,阿尔克曼的脚步稍快了些,压过了空铠甲的半步距离。


    *


    我坐在了指挥台的首席位置上,接过了副官亲自递来的诸多文件报告,接下来我需要对这里的许多事项重新修改,很多延续多年的习惯应该也得推翻重来,而副官对此态度温和,几乎没有提出任何异议。


    顶多就是在某些事情上会和我简单解释几句, 大多是点到为止的委婉劝诫,而非毫不留情的直白阻止。


    我开始没感觉出来有什么问题。


    偶尔一两次还好,要是接下来的相处日常都是如此, 那就很有意思了。


    我看着阿尔克曼在旁整理文件的侧影,慢半拍地想起来一件事。


    “阿尔克曼。”我放下手里的文件夹,托着下巴看着身边忙碌的副官。


    “我怎么记得我刚来那会儿,你对待我的态度好像还不是这样的?”


    他手上动作稍微停了停,眼睫垂下的阴影和眼眶的青黑融做一处,看不清更多的表情。


    “您指什么?”他彬彬有礼的反问。


    我想了想,还是老实回答:“嗯,那个所谓的扮演问题?”


    当时给出的要求莫名其妙,如今回头再看似乎也是万般无奈之下的下下之策——所有人都在自欺欺人,而人类这边所求的不过也就是尽量多活一阵子罢了。


    我当时还真是各种意义上的肆无忌惮,日常行事作风和阿尔克曼口中的“最初的城主”不说八竿子打不着也能说是完全不挨边的程度,不过那会的副官先生对我更多也是半信半疑的态度,偏偏我还真就完好无损地活了下来,完全没需要他的更多担忧。


    他对我所谓的“扮演”不信、不赞同也没用,我活下来这件事情本身就是最权威的证据了。


    不过那会,副官的态度更多是一种类似眼不见心不烦的消极无视,可远远不如现在这般百般迁就万般温顺,我随口说一句什么他几乎都要说好。


    面对我突如其来的提问,阿尔克曼抬眼瞥我一下,随即慢吞吞地反问:“还有必要吗,指挥官?”


    我单手托腮,看着他,默不作声。


    而他没有选择继续这个问题,只是将手中那份摩挲许久的文件放在了我的面前,等待着我的下一步动作。


    他想,他很早之前就已经不需要那些所谓的理由了。


    但碍于这个身份、这个时间,这个位置,很多话他没有必要,也没有必要去说,只不过当我将另一份文件放在旁边时,他看着我活动手腕的动作,忽然轻声开口:“您现在感觉很累吗?”


    我转头看他,确定他这次不是寻常的社交寒暄,而是真的在认真询问我这个问题,这才然后摇摇头。


    “还好。”我说,“对我来说应该也能算是机械运动的一种,和过去做的大同小异,没什么需要多费脑子的地方。”


    这答案中规中矩,也没什么刻意卖弄可怜的意思,可阿尔克曼目光垂下,慢慢抿平了嘴唇。


    有什么情绪在他眼中翻滚着,又被他自己慢慢压了回去。


    副官垂下眼,低声道:“……我很抱歉,指挥官。”


    为了很多事情,很多无能为力……偏又不得不做的事情。


    我转了转手中的笔,最终还是没有继续再去看着他的眼睛。


    “不怪你们。”我说。


    而阿尔克曼站在我身后,轻轻叹了口气。


    正因如此,他才要道歉。


    也许这一刻,他能做的,也仅仅是道歉。


    *


    我需要卡洛斯作为后盾,去解决手边的其他问题。


    也许这世界还有许多其他的烂摊子需要处理,但对我来说眼下的当务之急,果然还是那个和城墙有关的必死诅咒。


    军队是必要的,按着更早之前巡逻队留给我的解释,卡洛斯的更远处则是古魔的栖息地,同时也是昔日魔王与勇者的传说中永远的反派阵营。


    虽然理论上我曾经和他们生活在同一时代,可实际上对这一种族的了解几乎为零,毕竟同时代有一位太过优秀的勇者,直接替我斩断一切隐藏的威胁。


    这个时代可没有第二只龙愿意站在我的身边了。


    阿尔克曼主动提出要去帮我准备军队筹集物资以此应对之后的矛盾,这个建议被我暂时压下,他看了我一会,最终还是错开了目光。


    “……这是您的安排,自然有您的理由。”副官垂眸平静道,“至于此前的说法,我可以后退一步,但是站在副官的立场上,我无法信任您身后的神秘魔法造物,所以我需要您的身边随时保证有人陪同护卫,并且随时和指挥台方面提供信息定位。”


    这不是过分的要求,我可以答应。


    除此之外,目前我的手边有两样藏品,实力非凡,且全部涉及魔法的神秘侧,不出意外的话,我应该还能收集到其他更多的类似藏品,若是手边的选项积累够多,说不定也能做到一人成军,孤身逆天改命的程度。


    如此一来,倒是不必浪费太多本地的资源了。


    但这个前提稍微有些麻烦……一直缩在卡洛斯的指挥台里显然做不到这一点,这种事没办法假手于人,为了更快的拓宽地图积累信息,接下来这段时间我估计就得天天往外跑了。


    我看了一眼旁边忙碌的副官,觉得自己一个人出去跑地图这种事情大概率不会被答应。


    略作思考后,我和阿尔克曼提起了另外一件事。


    “……说起来,卡洛斯制作仿生人的技术任何?”


    *


    在这种事情上,我不得不承认系统此前的话是对的。


    我确实需要一个知根知底的影子站在我的身边随时等候吩咐——空铠甲?他当然靠谱,但是很多时候不够好用。


    系统得到了这个好消息,意料之中的得意,还有点预期之外的克制。


    “您之前一直都不着急同意。”他谨慎反问,“而且还和我说您旁边那个空架子足够靠谱——现在怎么忽然改了口,又同意我之前的请求了?”


    “我得往卡洛斯之外的地方走走,更精确一点来说,就是古魔活动的地盘。”我平静道,“我究竟是因为什么死在那儿,又是什么人动手、为什么非得只杀我……就算我现在选择彻底不玩了,我也得先把这个问题琢磨明白再说别的。”


    有关这个问题,系统没立刻应声。


    “……所以可以确定,他们要杀你?”他的声音忽然变沉了些,压抑了些,语调起伏多了些熟悉又陌生的影子。我有点愣神恍惚,但没太在意,随口应道:“目前还是我的单方面猜测,更准确一点的形容,应该是要杀掉能和卡洛斯的城墙共鸣成功的对象。”


    带入魔法时代的思考问题的方式就很好理解了:卡洛斯是依靠妖精的愿望得以达成永恒的完美结界,既然做不到真正破防,那就干脆毁掉那个可以为卡洛斯许愿的对象——过去的城主,现在的指挥官。


    同时不太凑巧的一点,无论过去还是现在,符合条件的好像都只有我。


    要是普通的妖精,普通的心愿,卡洛斯也确实是靠继任者传承愿望来延续寿命的话,那这招其实是很好用的的。


    只可惜……


    啧。


    城墙没有破防,只有我在这儿莫名其妙多刷了十几条轮回记录。


    “与其说他们要杀我,不如说他们筛选之后,符合条件的只有我。”我兴致缺缺的补充道,“现在恩里科……哦,就是空铠甲,他站在这儿我倒是不用担心不知道从哪儿来的冷箭暗杀了,接下来继续往外走吧,先去古魔那边碰碰运气,看看是不是可以正常交流的对象。”


    系统哦了一声:“还记得名字呐?”


    我眨眨眼,总觉得对方的口吻变得愈发奇怪。


    “当然,”我下意识道,“又不是什么只见过几面的,他的话,我当然一直都记得。”


    “……哦,这样”系统慢吞吞拉长了尾音,又应了一声:“一直都记得呢,嗯,嗯。”


    ……好怪啊。


    这语气真的好怪啊。


    仰头一看,头顶仍是熟悉的红光闪烁,对方配合着转动摄像头,温声反问:“您在看什么,主人?”


    “嗯……”我摸摸下巴,不太确定。


    “就是觉得,你现在的语气听起来忽然很像我的某个熟人?”


    系统这次也不急了,也不恼了,仍是心平气和,耐心至极地温声反问:“好吧,那我冒昧多问一句,这次我又像谁了?”


    我眨眨眼,对着他轻轻啧了一声。


    “……有点像我那个早死的死鬼前夫。”


    系统:“?”


    系统:“怎么就前夫了?诶……等等……”


    他停顿一瞬,语调忽然就又恢复了我更熟悉的样子,迷茫问我:“……非常抱歉,不过记录里没有您有指挥官身份之外的社交关系,所以您什么时候结的婚?”


    我仰头盯着头顶的摄像头,平静回答:“嗯,上辈子吧。”


    第94章


    总归是个要耐心等一阵子的活,我不着急,系统居然也不着急。


    这期间阿尔克曼单独找过我一次,阿缇耶仿佛从城中凭空消失了,费尽心思也没能再找到那女人的身影。


    意料之中。


    我对此不太意外,不过让我稍稍有点惊讶的是,副官先生对此似乎也是早有准备。


    ……


    “阿缇耶是密教徒。”阿尔克曼没有回避我带有探寻意味的目光,他垂下眼,很轻地笑了笑, “他们总是有些奇奇怪怪的方法,若是他们如今的领袖,那就更不奇怪了。”


    “如果是您的话,应该认得阿缇耶……”他顿了顿,才说, “或者说,她身上的一部分。”


    我看着副官,好一会才点了点头。


    “确实认得那双手。”我说。


    副官立在我的身边,他其实早在我与城墙共鸣的时候就已经隐约猜到了我的身份,只不过我又一次间接证明了这件事,也让他始终强作镇定的那张脸出现了些许狰狞错位的裂痕。


    他闭着眼,做了个缓慢地深呼吸。


    “这是卡洛斯,指挥官。”副官看着我,回应, “丰壤最后的沉睡之地,在这个时代里,唯有他们还在笃信她的回归。”


    我知道的。


    早在阿缇耶笑意盈盈出现在我面前的那一刻,我就知道的。


    “你好像知道更多一些,”我问, “我接收到的信息,无非都是第一次的大灾变毁去了近乎全部的魔法传承,就连现在的普通人都已经失去了魔力适应性;可轮到密教相关的部分,好像又都在默认他们多多少少仍然知道一点。”


    仿佛所有人都在默认,这一支的与众不同。


    要解释这个问题,阿尔克曼的表情看起来有些为难。


    因为用了些超越常规的方法吧,不难猜。


    我主动询问:“是和阿缇耶的那双手臂有关,对吧。”


    “……那确实是本尊身体上的一部分。”他有点僵硬的表示,“密教中的许多高层人物都是依靠这一点保证古代的秘法传承不断,只不过阿缇耶身上的那一部分来自当年某个举足轻重的大人物,所以她的力量也是最强的。”


    我想起女人身上那毫不掩饰的黯淡灰青,忽然有点想要叹气。


    “固执的老家伙。”


    怎么就把心思用在这种地方了?何必呢?何必呢?


    做出这种事情,有什么必要呢?


    要知道就连骑士先生都已经连骨头渣都没了。


    “……也许是因为,他们觉得这才是唯一有必要的,女士。”副官看着我,眼神有种完全无法解读的复杂,“魔女对同时代的同伴足够慷慨,感慨到愿意和真正的信徒分享可以触碰永生的魔药。”


    魔女没有骗人,魔药也确实有用;至于饮下魔药的那些人……嗯,应该也算是活着的吧。


    就连秘银庇护的□□都已经化成一抔土灰,他们的身体却还是保存完整的状态呢。


    ——怎么不算是永生呢?


    只不过□□可以依靠魔药完成不朽,力量可以通过训练反复叠加,记忆和感性却扛不住太过漫长的时间消磨,于是他们选择将有限的自己分成更多的同伴,希望借此来保留住更多。


    这一开始只是属于密教内部少部分极端狂信徒坚持的特殊方法……可不止从何开始,这种极端扭曲的方法被允许进一步发展,直至衍生出了人类如今的“人造载体”的一系列相关研究。


    我不懂。


    我不懂这样畸形病态的执念是如何蔓延至这样一个庞大的群体,正如我的理性勉强可以理解是历史不可扭曲的庞大惯性冲碎了我黄金色的梦,我的感性却在告诉我,不该如此。


    我为那个世界做好了一切抵御的准备,结局本不该如此。


    而副官回答我,有关这个问题的真正答案是什么,他也不知道。


    “这本来就是被彻底抹除痕迹的空白历史,就连我所知晓的这些,也是从一些密教徒的口中费尽力气挖出来的情报,”他回答我,“魔龙是最初灾厄的源头,但如果您还是想要得到有关阿缇耶的线索,这也不难。”


    正如之前所说,这是丰壤最后的沉睡之地。


    无论是想要解开更多的秘密、想要守株待兔等候阿缇耶的回归、或是为了寻找可以缓解魔典疯狂属性的特殊藏品,龙骸深处都是我即将要去的下一站。


    ……唉,这感觉真的蛮微妙的。


    要活着走进自己死鬼前夫的肚子里去找自己上辈子的墓——这种经历一般人怕是很难复刻。


    系统这会已经做好了一具身体,机械人偶,没有附着仿生皮,也没有捏脸和五官的那一种,非常纯粹的、完美符合机械美学的无脸机械人偶,个子和空铠甲差不多,他站在我的身后,手扶胸口的位置,像模像样的对着我行了个礼。


    只能是他陪着我进去,魔龙抵触一切多余的影子,唯独可以允许这具真正的空壳与我一起。


    我走在前面,系统随在我的身后。


    *


    龙的身躯太过庞大,远超我记忆中应有的大小,我几乎是走过了半个城市的距离才来到了龙骸真正的腹腔处,苍白的龙骸与土地山峦嵌在一处,弯曲的肋骨之下留下一处暗色的洞xue ,隐约可见耸立的碑文轮廓。


    我走进去,在那墓碑之前停了下来。


    这里空无一物,只有碑文后面一片漆黑的墓土,稍作思考之后,我在这里盘腿坐下,仰头看着这巨大的骸骨。


    “这里没什么东西诶,更没有所谓的藏品。”我毫无预兆地开口,始终安静站在我身后的影子仿佛对此早有准备,十分淡定的接过话头:“哎呀,那要怎么办呢?”


    我转过头,看向那已经几乎看不清铭文的墓碑。


    “旁边不像能藏东西的地方,应该得把这个掀开看看吧,”我说,“阿缇耶怎么说和你来着?去那永眠龙骸所庇守的古墓深处,取来丰壤残留的血与骨,应该是这个意思没错吧。”


    他在我身后轻轻叹了口气。


    “在卡洛斯的地盘上,在魔龙的肚子里,就这么掀开密教最高信仰的墓碑,您真的做好准备了吗?”


    “为什么不呢,”我平静应道,“来吧,帮我把这墓掀开,什么玩意在上保佑一下,希望死的不要那么透,还能保留一些所谓的残留物给我。”


    他没有真正的五官,但我觉得他好像很无奈地看了我一眼,随即才依言上前。不过没有像我说的一样彻底掀开整座墓,而是从相当不起眼的一个角落里捏起一个小巧的玻璃瓶,里面承装深红色的液体,迎光看着,仿佛流动的液态红宝石。


    【丰壤之血:请赞颂吧,请接纳吧,血肉链接的生命赐福,那即将孕育的、已然诞生的,包容万千生命的□□□——】


    【效果:行动结束后,每回合固定叠加生命+1


    特殊负面效果:每回合固定叠加理性+1,血肉增长+1(可切割交换生命(1))】


    我晃了晃瓶子,各方各面都觉得有点惊奇。


    “居然真的还有诶。”我咕哝了一句,也是有点好奇,“这对嘛?所谓的帝国议长不过也就是个乡下出身的普通村姑,血液居然真的能保留到现在吗?”


    “也许是因为,她也喝过那所谓的永生魔药?”


    递来玻璃瓶的家伙十足平静的回答我。


    我停顿片刻,才接着又说:“可能是因为魔药唯独对她没什么用处。”


    “是的。”他很淡定的点点头,比我想象中更早接受了这个解释:“这世上唯一一个无法接受永生魔药的存在,不过很可惜,与她同时代的许多人都不相信这一点,或者也可以说,比起魔药唯独对她没有效果这件事,他们更愿意接受魔药本身还存在问题这个结论。”


    我摩挲着手里的玻璃瓶,若有所思。


    “那么,新一轮的研究……甚至是更严密的实验,似乎也就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了。”


    “是的。”他站在我的旁边,温声应着。


    在那个时代里,似乎一切的开始都是难以回避的理所当然。


    “只不过,这一切都需要更多的代价……仅靠魔女一人的力量实在有限,也实在是太慢,所以有人愿意出手相助,支持着魔女有关永生魔药的研究。”


    大魔女的力量已经是同时代的顶级,还有谁有资格与她对话、甚至是对她伸出援手呢?


    ——只能是同样立于顶点的另一个存在。


    比如说,一位君主。


    一位足够任性、足够强大、手中积累了难以想象庞大资源的暴君。


    我停了停,提醒,“可那位君主并没有得到永生,也没有活的很久。”


    “是的,王的最后没有喝下魔药,而是选择如寻常人类一般死去,”他语气稍缓一瞬,然后才说,“……可与之相对的,一些接受了魔女赐福的密教徒,真的活下来了。”


    这代表了两件事。


    魔药的效果是真的。


    暴君举国之力支持魔女研究永生魔药这件事,也是真的。


    他没有自己的子嗣,身后的继任者是旁支过继的孩子,性子温吞内敛,若是一切如常,这孩子应当可以做个保守稳定的守成之君。


    可偏偏,就差了这一步——


    永生的魔药消息在他死后外泄,这东西对于手握权力的上位者来说,有着难以想象的吸引力。


    那个男人早早为那个时代埋下了注定崩溃的裂痕,他若一直活着,说不定还能压制周遭那蠢蠢欲动的野心。


    偏偏他选择了死,毫不犹豫、毫无保留的死。


    他没有为自己的身后留下哪怕一道□□的保险。


    “我……不太理解。”我看着面前的墓碑,终于还是忍不住皱起了眉头,“我能理解帝国毁灭的必然性,但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没有立刻回答我,而是跟着俯下身,伸手捞起一缕我的头发,若有所思地摩挲着。


    我精心挑选的白发红瞳,此时此刻似乎在对方的眼中有一些太过特殊的含义。


    “不好看吗?”我仰头反问他。


    “好看。”他温声回答我,“只是看起来很容易让人以为,你此前吃了很多的苦。”


    “那倒也没有啦……”我有点心虚,伸手把自己的头发从他手中捞回来,然后才接着又问:“然后呢?之后的国家内战我是知道的,再然后的事情呢?”


    “再然后么,应该就是那群活下来的密教徒了。”他轻描淡写的说,“他们一开始的追求也仅仅就是或者,偏偏已经亲自见过了真正的繁荣,自然更难以忍受此后的纷争与战乱;


    那个时候太特殊了,对他们来说,贵族不可信、君王不可信,诸神不可信,那么似乎就只剩下唯一的一种选择。 ”


    去找那个能挽救这一切的人回来,让她重新唤醒那个黄金色的梦。


    我身边的影子沉默了半晌,才接着说。


    “那个研究……就是你现在接触到的,人造载体计划的最初雏形。”


    可他们没有成功。


    我呆呆地想着。


    至少,没有在那个时代成功。


    “……确实,那个时候他们还没成功过呢。”旁边的人点点头,轻轻叹了口气,“大概是因为能集中使用的力气也不多了吧,有多少人渴望她醒过来,就多少人忌惮这件事;


    魔法师遍地都是的时代就这点不好,哪怕看似是站在同一阵线的人,也搞不懂他们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下一步又要去做点什么。 ”


    太多污秽,太多肮脏。


    那个时代最后一段的故事,非常、非常的糟糕。


    糟糕到魔女甚至发自内心地开始诅咒这个世界本身:为什么偏偏该死的一切不去死,最应该活着的那个却可以坦然地选择最早离开?


    那个本该美好的故事呀……它真正等到的结局一点也不美丽,一点也不可爱,没有一丝一毫值得惋惜和留恋的地方,烂到哪怕只是想象一下那个人回来会看到这样的画面,都会让人恨到心口颤抖的程度。


    我坐在地上,在龙骸投下的阴影里,静静曲起了腿。


    “所以,龙生气了,对嘛?”


    我身边的影子点了点头,用与记忆中毫无差别的语气回答我说,“是的,龙生气了。”


    “哪怕到了现在,他也还是很生气。”


    第95章


    我同样了解我曾经效忠的另外一位君主。


    他傲慢,聪慧,冷漠,却也如冷血动物一般具备非凡的耐心,守在王都的四十年背后是一场比想象中还要漫长的博弈,他将自己的本性隐藏的太好,让我我一度以为我已经耗干了他的兴致勃勃。


    可现在一看, 暴君的耐心比我想象得更好, 或者说,更差。


    哪怕这已经是属于四十年后的故事,他依然会不满我的提前退场;


    ——你怎么敢呢?


    你怎么敢越过王的命令,擅自结束这一场游戏呢?


    于是任性的暴君终于将手中的筹码扔上桌面,千年之后我依然能想象到那张脸是带着何等狂妄又愉快的笑意,轻描淡写地做出了最后的决定。


    看吧, 爱卿。


    你死也摆脱不了我,你终归还是要回到我的面前。


    ……好吧。


    就结局来说, 确实还是他更胜一筹。


    “所以你的选择是留下?”身边的人问我,“就像这碑文的主人曾经做的一样?”


    我问他:“为什么不呢?”


    “为什么要呢?”他也反问我,声音里带着麻木的不解, “你看到这世界是什么样子了,再做一次和她一样的选择,这毫无意义可言。”


    我终于完整的转过头,认认真真看着身边僵直站立的机械人偶。


    “亲爱的,你现在本质应该是个系统来着,”我提醒他, “原定的第一主线任务取消追踪了吗?帮助人类阵营争取更多的存活时间,这才是我应该要做的事情来着。”


    他转过头,若有眼睛, 那他一定在看我。


    他好像一直都在看我。


    “可以不这么选,”他的语气有点意味深长,还带着些久违的郑重:“只要你不想,你就可以不去选。”


    我忽然有点不合时宜的想笑。


    倒不是把这句话当做乐子对待,纯粹是在这个关头,我忽然想起来除了系统自带的主线任务之外,这个世界还有另外一句话等着我呢。


    ——如果是您的话,一定可以带领这个世界走向真正正确的未来。


    我要是不喜欢这句话,那么我也不可能选择迈出第一步了。


    ……所以就是说,哪有那么多的不想呀。


    我托着下巴,和面前这冰冷的墓碑面面相觑,想着,其实这世界上绝大多数的选择并没有想象中的那样麻烦,很多答案的本质是固定的,注定的,即使有人提供了第二个第三个乃至于更多的选项,最后结果其实都没有太大的差别。


    我好像从来都没怎么认真思考过其他的可能选项,无论过去,现在,亦或是未来。


    我只想过这一种可能。


    所以即使有了其他可以逃避的路线,我也还是举起手里的玻璃瓶,犹豫不过几秒之后,就拔开了瓶盖。


    藏品不是单纯放着就能用的,就像魔女的笔记需要我学习,空铠甲需要我施法操作一样,这瓶所谓的丰壤之血并没有想象中那种糟糕的腥浓血气,我一仰头,砸吧砸吧嘴,只感觉到了轻飘飘的空气感。


    只有手中的空瓶子和身边愈发强烈的凝视感证明我确实把这玩意喝了下去。


    实际没什么感觉,但随时随地放在背包里的魔女笔记的存在感微妙变得强了些,我把背包拿下来充作枕头,就这么直接躺了下来,闭着眼对身边的机械人偶叮嘱:“我稍微休息消化一下,稍等一会记得叫我起来哦。”


    身边的人没有应声,我也懒得理会。


    丰壤之血没有带给我更多的改变,叠加的疯狂属性让我拥有了对魔力近乎无穷无尽的探索欲,而新的理性让我总是可以随时随地抽身冷静,选择以局外人的角度思考问题。


    一边是入戏,一边是出戏。


    那本书给予我踏入深渊的捷径,而新的血让我看清自己的脚下的位置,正处于摇摇欲坠的边缘处,我现在依然可以顺从本心的欲求,跟随魔性的吸引向前走,但我也能随时随地看清后退的路。


    这样就够用了。


    ……


    当我再次睁开眼睛时,身边已经是站姿端庄的机械人偶,只能说,正常人类是不会像他那么站着,好半天都一动不动的。


    “您一共休息了两小时十三分钟十八秒,”系统汇报此间信息,“副官阿尔克曼已经准备好了出行用的陆行舰,随行队员已经在舰上等候,指挥官准备何时出发?”


    “……”我盘腿坐在那儿,看了一会面前的机械人偶。


    他似乎被我盯得有些奇怪,有点僵硬地歪歪脑袋,机械的关节灵活,不过被他做出来更像是颈椎断裂的效果,偏偏本尊对此毫无概念,若无其事地问我:“有什么问题吗,指挥官?”


    “……嗯,没什么。”我含糊应道。


    “就是觉得,真正的系统果然不能算是个人啊。”


    他看着我站起来走在前面,固定跟在我身后两步左右的距离,温声又问:“若是按着人类的语言检索库,这句话可以理解为某种刻薄的讽刺;


    可考虑到我本体毕竟只是虚拟的数据代码,那么这句话是否也可以解读成对我学习进度的赞扬? ”


    “这么说应该也行?虽然我想说的是你之前还挺像人的,”我笑道,“不过这样也好,这么说话不会觉得哪里奇奇怪怪的。”


    “……是吗。”系统淡淡回着,语气却稍显微妙。


    龙骸深处只有我们两个,我走在前面脚步不停,身后跟随的稍慢了些,变化的声音便显得格外清楚。


    “指挥官,”他忽然叫我,我随意应了一声,却听得身后的系统以他一贯平稳冷淡的声线询问我:“在您所说的,当我看起来像个人的时候……您是否在透过我,看着谁?”


    “……”


    我停下脚步,转身看向身后的机械造物。


    他没有五官,语气也冷淡,也不如之前那样,可以通过语气的细微变化下意识在脑内模拟出更加细腻的神态轮廓。


    现在的机械人偶太纯粹,太直接,于是那种被非人造物凝视包裹的感觉愈发清晰强烈,哪怕是在龙骸之下,他的存在感也有些太过明显了。


    “这很重要吗?”我放缓语气,问他。


    他没有立刻回答我,也许是因为连他自己也搞不懂他究竟想要一个什么样的答案。


    “……我不知道,指挥官。”


    他难得认真思考了好一会,然后才十分谨慎的给了我一个奇怪的答案:“即使我现在对您提出这样的疑问,我也不知道我在追求一个什么样的结果。”


    “但我现在能确定的是,我希望得到一个只属于我的答案。”系统沉吟片刻,随即才说:“就好比您之前与我的那番对话,有关我出厂设置内自带的第一任务,您是如何考虑的?”


    “啊?”我有点迷茫,“还要重复问吗?我不是说了我会接着干吗?没什么第二第三选项,就这么接着来吧。”


    对系统来说,这已经是个足够完美的回答。


    ……可系统感觉到,不满。


    一种懵懂的、难以捕捉的,却完全无法忽略的含糊情绪,就这么轻飘飘地搅乱了他正确的思考逻辑,让他思维逻辑僵滞卡死,难以正常的进行自己的下一步。


    他拥有一个答案,可他直觉觉得那回答并不属于他。


    要现在就和自己的主人追求一个更完美的说法吗?


    系统观察对方的神态与反应,觉得这似乎不是个恰当的时机。


    好吧,那就不急。


    他是个足够完整且强大的数字生命,可以将一切错位的数据乱流掩藏下去,表面上也仍然是指挥官身边那最好用的道具;


    掩藏好一切不符合逻辑的错误行为,若无其事地引导指挥官走上陆行舰,安排好接下来的路线行程。


    ……新路线。


    系统卡顿了一会。


    唔,这又是新的不理解的地方了。


    系统想着,甚至是有些不满的、有些愤怒的,在反复思考着这个问题。


    ——为什么,一定要离开卡洛斯呢?


    指挥官给出的回答是,在那里能做的太少,若一定要为己方阵营争取更多的时间,那就一定要考虑如何解决土地的以太污染。


    仅靠那座城市的资源和情报是做不到的。


    是的,是的,当然如此。


    系统比任何造物都能完整理解这个答案的正确与正当性,可他还是想要否认,想要从她口中得到其他的答案。


    “……这并不安全,指挥官。”


    “诶?明明轮回记录都已经叠了五十几次了,事到如今还在和我纠结安全不安全的问题吗?”


    “安啦,总归不过是再叠个几轮新的轮回记录……问题不大的,而且其他人姑且不提,你早就应该适应这个啦,不对吗?”


    ……确实如此。


    无论是重置还是死亡,对系统而言,确实应该是早已习惯的理所当然。


    你要比任何人都习惯。


    ——你要比任何人都习惯,她的死。


    “……如果可以的话,我还是希望类似的记录少一点比较好。”系统回应的语气依旧温和有礼。


    *


    有关古魔的记录寥寥,危险也难以避免。


    “……所以说,咱们这位新来的指挥官为什么非得往外跑,还是往古魔的老巢这种糟糕地方乱跑?”


    陆行舰上这次配上的全部都是军队的精英,血气方刚,年轻气盛,基地的特殊背景一定程度上减弱了他们对指挥官这一职位的顺从度,日常里靠着军人服从命令的本能行动,还算是能乖乖听话的程度。


    但是听话,不代表不抱怨。


    队伍里的狙击手埃迪太过年轻,年轻到他在队伍里抱怨上司也不会引来太多的反感,顶多是几句平淡的警告和敷衍的应声,他也没指望这种抱怨会有人完整回答,怏怏不乐地在有限的空间内舒展一双长腿,沉沉地叹了口气。


    指挥官的特殊背景一定程度上免除了人类以貌取人的习惯,可出于各种各样的原因,他对于自己这位新来的上司,并不能做到完全信任。


    太苍白,太纤细,太柔软。


    而狙击手自己也是在太过年轻,年轻到即使带着战术覆面涂抹油彩,那种类似嫌弃又掺杂忧虑的目光仍然会在对视时从那双漂亮的棕褐色眼珠里流露出来。


    他不确定,大概也没有刻意在指挥官面前收敛过,这样的神态其实已经称得上隐秘的冒犯,可对方明明有所察觉,但似乎也对此完全不以为意。


    “……我倒是觉得挺好的嘛,”他听过那娇小的指挥官和她的机械人偶聊天,语气里带着几分老气横秋的感慨,笑眯眯的忽略掉对方的提醒:“我倒是没觉得那眼神哪里冒犯,年轻人应该有些傲慢特权的……没事没事,在这个时代还能找到这么年轻又自信的孩子,身上稍微有点锐气也很正常呀。”


    埃迪拉扯一下自己的面罩,将注意力从那边的角落里错开,低低咕哝了一声。


    啊,莫名其妙。


    第96章


    丰壤之血的效果出乎意料的好用。


    固定叠加生命+1的属性和污秽魔典的真伤搭配起来几乎就是秒杀□□, 血肉增长的本质就是把其他无机物当做我的分身,然后到处搞真伤爆破;


    打个比方,只需要从舰上摸一个与我等比重的无人机出来,将血肉增长的特殊效果附加在上面,之后扔到野外或是哪个无人污染区,在那之后,只需要安静等着“蹦——”的一声!


    爆炸艺术, 生命减一,土地净化,世界和平。


    说白了, 依靠人造载体净化污染,本质就是调节土地魔力浓度趋于正向平衡, 直接用这玩意平推可比自己一点点抠地图方便多啦。


    我自觉这是个相当不错的法子, 但却得到了系统的强烈反对。


    “您忘了之前和我说过什么吗?我刚刚才说过希望类似的记录可以尽可能地少一点,”他长叹着气,语气听起来更是有种故作镇定的隐秘不安:“您毕竟是这里的指挥官,唯一可以依靠的希望,无论如何,请您放弃这种所谓的简单方法——”


    他还要滔滔不绝地说点什么,我兴致缺缺,心不在焉。


    啊, 好无聊。


    我想。


    ……


    我不知道我的初始系统是否具备对应的自觉, 可比起最初那个理性到残酷的数字生命,现在出现变化的不是我, 而是他开始变得不纯粹。


    他开始像个人。


    他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包括眼下这副严肃提醒我不要随意滥用丰壤力量的姿态,除了系统对主人应有的倾向与忠诚之外,那成长模块同样赋予了他另一样特别的属性。


    ——类人的私心。


    “最早那会,你还会和我提出过所谓优先选项的说法,”我打断了系统的劝诫,轻描淡写提起了最早的那段日子,“我以为凭你的能力,应该可以计算出什么是眼下消耗最少、速度最快的最优选。”


    系统微妙停顿一瞬,然后才回答:“确实如此,指挥官。”


    他平静补充:“但是,在我这里,有关您的优先权应当在所有事项之上。”


    哦,一个意料之中却不太符合预期的想法。


    他如今生出的私心更多,失去更多机械生命应有的冷漠与理性,让我多少有点遗憾。


    以防万一,我还是耐心和他又确定一遍:“即使我的轮回记录对这个世界来说,什么也算不上?”


    系统回答我的语气依旧平静:“……我并无他意,仅仅是希望您可以更看重自己一些。”


    除了他内存库累积的一条条轮回记录,无人知晓她的死亡。


    世界不在意,旁人不在意,曾经的数字生命不在意,而自始至终,她自己最不在意。


    而指挥官如今离开了卡洛斯,必然要在那五十多次的重置死亡上再随意添上数笔——而就像此刻指挥官自己所说的一样,对世界来说,这份付出注定不会留下任何痕迹。


    面对指挥官毫不意外的冷漠,他忽然就想起来更早之前让自己纠结又拧巴的那个问题。


    自己的主人在透过自己看着谁呢?在那个诡异的问题之后,她给出的答案是属于自己的,还是给她真正看到的那个人的?


    如果换做自己亲自来问的话,她会给出什么样的回答呢?


    他隐约觉得自己应该是需要一个新的答案,一个与此前的回答截然不同的答案,仿佛这答案本身可以用来区分两个截然不同的灵魂,仿佛只要得到了这个答案,他那份压抑的猜想就会得到证实。


    ——我是被认真看着的。


    ——在她这里,我是有被她认真看见的。


    【可是你觉得,这答案对她来说真的重要吗?真的有必要修改吗? 】


    名为感性的操作区域开始生出模糊的质疑,仿佛在某个更隐秘的角落里,有人轻声同他反问:


    【你觉得,她真的会得出完全不一样的答案吗? 】


    【不会的。 】


    ——不会的。


    他冷漠的声音与更隐秘角落处含笑的轻盈声线悄然重叠在一处,笃定地得出了最终的结论。


    系统倏然提问:“……也就是说,在您自己的认知之中,这世界的优先权始终在您之上,是这个意思吗?”


    我有点诧异的看向身边的人偶,然后点了点头。


    “一直如此,不是嘛?”我回答。


    人偶没有设计五官的空白面容转过来“看”向我,许久后,他轻轻应了一声。


    “我明白了。”


    *


    他明白什么了?


    我有点迷茫,但是想想他内里那个不知发挥到什么程度的成长模块,我隐约觉得直接开口询问应该也拿不到我需要的正确答案。


    考虑到陆行舰上目前的日常没受太大影响,平时只要我不刻意提出机械飞升的爆炸艺术,系统对我的态度就依旧是温和有礼耐心体贴的,我简单估算了一下眼下路程,索性也就先顺着他的意思来了。


    副官先生的真正可靠之处在这里也体现出来:他精心配出来的这支精英队伍当真非常靠谱,即使我这个指挥官有意摆烂,摆烂到日常挂机什么也不去做,凭这只小队的保底能力,也不用担心这趟行程上一无所获。


    自主能动性可以说相当优秀了。


    他们之中的大部分是认认真真把我当成个指挥官的,领队的队长列文沉稳可靠,每次行动之 前都会仔细汇报,其他人基本也都大差不离,至少明面上的尊敬态度从来没有差过太多。


    我要是真的还有个上司,日常光是无脑记录列文队长的汇报内容都能直出最终报告。


    不过这其中有个稍微不太一样的,那位叫做埃迪的年轻狙击手,瘦长高挑的年轻人总是习惯性站在队伍的角落处,狙击手的特殊位置使然,日常瞧着是个寡言冷清的冷淡性子,然而那双剔透的棕褐色眼珠随意一转,眼角眉梢间总是难掩年轻人特有的好动活泼。


    我很喜欢看着他,暗色沉重的军械之下是压不住的青春生气。


    年轻的狙击手敏锐察觉到我并不掩饰的探索视线,最初还有些刻意维持的矜持内敛,可大概是这一路上实在是没什么新鲜乐趣可言,日子久了,他索性也就不再这么绷着自己了。


    年轻人还没学会如何完整隐藏自己探究的眼神,这孩子很好玩,他的理性知道自己不应该以貌取人,可每次看见我这副稍显单薄的少女体型,总是会不自觉地流露出几分微妙地嫌弃。


    那不是一种野心勃勃的下属对孱弱上司的抵触反感,而是自诩稍微年长些的成年男性在面对外表弱小的女性同胞时,下意识生出的单纯怜悯心。


    他不觉得我应该出现在这里,也不觉得我应该出现在战场上。


    加上他长得又高,每次需要从我面前经过的时候,面罩之上的唯一露出的褐色眼珠状似不经意地侧过一点,我偶尔能看见他垂在身侧的手指下意识摩挲几下,瞧着总是很想伸手上来揉揉我的脑袋似的。


    好在理性克制,年轻人奇奇怪怪的好奇心每次都没能成功付诸行动——而我想这其中大概也有列文队长眼神警告的影响在里面,毕竟大概只有狙击手自己觉得还算隐藏的不错。


    ……


    正如现在,我坐在桌子旁边,看着列文队长的手指划过几条标记线路,一边听着他的最后总结,一边发散思维,总觉得自己的脑袋好像正在被什么人盯着不放。


    察觉到耳边列文的声音停了下来,我收回注意力,简单思考了一下。


    “……也就是说,从这里开始我们就要开始准备动真格的了。”


    “是这个意思,”列文点点头,又着重点了点其中一个标重的区域,“从这里开始,古魔实际的活动区域就已经很明确了,如果您执意要继续潜入行动,我们现在就需要做好准备。”


    和依靠人造载体驱散污染缓解土地压力的人类不同,古魔延续了古代种的特殊属性和极高的魔力适应性,即使是在污染浓郁的区域,他们依然可以在这里生存下去。


    过去也不是没有人类考虑过双方共赢,或是试着研究古魔的生存方式,不过随着人造载体的研究进一步推动、随之衍生出的指挥官计划,有关古魔的研究合作计划也随之一再推迟;


    加上第一次大灾厄之后,人类方面发现这一种族对卡洛斯旁的龙骸有着完全无法忽略的恐怖敌意、这份强烈的抵触之后更是连带着蔓延至卡洛斯古城本身,所谓的和平共处也就被迫叫停了。


    “听说他们当时提出的所谓的唯一要求是毁掉卡洛斯,”列文擦拭着兵器,轻描淡写地补充着,“这种荒谬条件想都不用想,直接就被否认了;之后的故事也就没什么新鲜变化,从那时候开始一直都是这样。”


    眼下要在这附近开展潜入行动,除了要警惕区域的高浓度以太污染之外,卡洛斯出身自带的高仇恨值也需要额外小心。


    小队人数有限,不可能兼顾到每一种选择,若要考虑到指挥官的安全和此后的撤离问题,那行动风格还要再保守些。


    此前的卡洛斯没有配置指挥官,没有人帮忙净化污染,所以这种程度的潜入还是他们任务生涯中的第一次,列文的状态有些难以掩饰的紧绷感,但当我仰头看着他,依旧只能看见一泓平静而深沉的纯黑。


    他注意到我的视线,眼角随即堆砌起细密的笑纹。


    列文对待我的态度总是掺杂着几分年长者特有的包容温和,此时更是多了几分明确的安抚意味——很常见的,年长者面对自认需要保护的小辈时,总是很容易摆出来那种名为溺爱实则回避的态度。


    别担心,我们很快就能处理好。


    他这么想,也这么说,并试图继续这么做——我默不作声,看着列文做完了最后汇报后就收起了投影地图,当着我的面开始和自己的队员们安排接下来的任务内容。


    这严格来说不算逾越,毕竟这一路上我始终保持着沉默的摆烂态度,也是间接把主导权交给了他的手里。


    我听着他吩咐完毕,所有人回复收到,并准备离开收拾装备的时候,才慢悠悠地开口。


    “我也去。”


    在场数人的目光同时看向我,最先开口反对的不出意外,是身边的机械人偶:“这一趟大概率并不安全,指挥官。”


    我挑下眉毛,不否认这个提醒。


    “你知道我不太在乎这个,”当着其他队员的面,有关轮回记录的话题不好说的太直白,“而且这一路上太平淡啦,我也有点好奇列文队长的真正实力。”


    或者说,离开卡洛斯的庇护,这里的人还能做到什么程度?


    我主要是好奇这个。


    这态度以指挥官的身份来说稍显轻佻,但列文沉默半晌,意外从容接受了。


    系统不赞同的态度依旧明显,我没太想搭理他,转头看着列文,笑眯眯的提问:“您觉得自己足够靠谱吗,列文队长?”


    “这种任务我们确实是第一次接触,”他很诚实的回答,“不过同等难度的过去也有过几次,如果您不介意我们接下来把您当做一般出身的柔弱平民来保护,那么可以试试看。”


    “意思是,接下来没办法把我当做指挥官对待?”


    他的态度不算委婉:“毕竟您这一路上并没展露出对应的能力,我需要对您的安全和我的队员负责。”


    那倒是。我点点头,没否认这个,而也许也是因为我的干脆坦然,列文到现在也没有对我流露出太多疏离的反感。


    这明显就是在刻意难为人的任性任务,他很淡定地应了下来。


    其他的我不多说,但至少请您穿好防护?


    “对自己很有信心嘛,列文队长。”


    “也许也可以说是您想得太保守了?”他一边调整腿上的战术束带,一边轻描淡写的应着,“人类又不可能一直在城墙的后面活着,或多或少地总要试着往外走走嘛。”


    哎呀。


    我看着列文平淡的样子,想着,我不讨厌这个回答。


    他又叮嘱了些琐碎的安全问题,我在旁默不作声地点点头,头顶猝不及防落下一只手,压抑着几分迫不及待,小心又雀跃地在我头顶揉了揉。


    “……”我仰起头,并不意外的对上了一双亮晶晶的褐色眼珠。


    年轻的狙击手弯起眼睛,又故作沉稳的清了清嗓子,煞有其事地对我提醒道:“等会你不要距离我太远,我会保护你的。”


    第97章


    狙击手第一次将手放在我的头顶时,我还没反应过来这究竟代表了什么。


    两个小时之后,他又一次把手按在我的脑袋上,只不过这次不再是摩挲幼猫头顶一样的小心翼翼,那宽大的手掌覆盖住我的头顶,迅速用力把我整个压了下去,我的脊椎和膝盖没能及时消化这样的力气,于是整个人险些扑倒在地,那只手比我反应更快地从脑袋挪到腰间,又跟着向上提了提。


    我的后背贴上硬邦邦的军用战术背心,夹杂着一□□和旧烟草混合的沉重气味。


    “你好轻啊指挥官, ”单手拎着我跑下废楼长阶的狙击手语气里带着几分惊奇,多少有点调节气氛的故作轻快:“我日常负重训练都比你重。”


    “那你真应该谢谢我……”我被他单手拎着,柔软的腹部卡在士兵坚硬粗壮的手臂之下,若不是及时调整了身体的负面状态敏感度,就这几步路我就能当场吐出来。


    “……我体重对你来说算是个减负状态。”我被颠地卡了好几下,才绷着脸说完最后几个词。


    “您现在看起来对这种发展接受良好?”头顶传来狙击手轻快的询问声,“老实说,我刚刚还真的有点担心您会一嗓子尖叫直接喊出来……”


    “主要是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错过了最佳时间了吧?慢八拍的尖叫听起来就像是故意捣乱。”


    “说的也很有道理诶……”


    埃迪嘴上和我的调侃没听过,脚下速度也同样没有放缓的意思,越过他的肩头,角落处的阴影扭曲成狰狞的漆黑恶兽,被血肉滋养的粗壮缠足顺着墙角迅速攀爬蔓延,顺着我们撤退的方向一路追逐,这只庞大的异种已经初步具备了思考的能力,在狙击手准备调试装备的时候,它便匍匐藏在角落里,耐心至极地等待着最后的机会。


    千钧一发之际,埃迪一手拎着装备一手拽上我,毫无预兆地直接从三楼的缓台跳了下去。


    嗯。


    ……嗯?


    我倒是没什么别的意思,但是这个发展是不是哪里开始忽然变得不太对劲了?


    整个人被带着满地乱跑,索性脑子闲着也是闲着,于是我抽空整理了一下自己得到的情报信息。


    从帝国时代开始生扛了三次灭世级别的大灾厄、统合了除古魔之外几乎全部的异种族、如今更是在土地几乎完全失活、可生存空间大范围缩减的前提下,依旧坚持建立了多处发展全面的主城区——


    总而言之,接下来发生什么我都不会惊讶了。我面无表情地想。


    魔法传承是断层的,污染是到处都是的,历史自述角度是脆弱可怜面对灾厄污染只会嘤嘤嘤的,然后所谓普通人类出身的士兵是能在无防护状态下直接跳三层楼的——


    哇哦。


    ……真的好柔弱啊,现在的人类。


    我面无表情,心如止水般平静。


    然后便是被柔弱的人类士兵带着到处乱跑,借着地形隐藏一路躲避。


    这座不知何时荒废的旧城残留着些许古魔生存的痕迹,他们擅长与这种异种同存共生,彼此之间也是生物链的关系。


    像是同一个池子里的鱼,开始是固定的大鱼吃小鱼,之后不知道哪一方会长得更大,有时是大鱼吃光了所有的小鱼,于是顺着水流前往其他的池塘;偶尔也会是小鱼得到更多馈赠,长成更大的鱼,反过来吃掉了其他。


    从废城另一端的列文传来的情报信息来看,这里的情况应该是后者。


    我挂在士兵的胳膊上沉思,这只异种对我来说威胁性不算太高,污秽魔典和没有催动的空铠甲都还在我的背包里放着,正当我听着狙击手开始变化的急促呼吸声琢磨着要不要直接动手时,眼尾余光扫过更远处,破空声由远及近。


    埃迪的本能反应比我更快,整个人被他向前一带,直接就被带进了怀里。


    爆炸的闷响伴随着飞扬的砂砾碎石与无数飞溅的柔软的生物组织,狙击手反射性调整好躬身保护的姿态,细小坚硬的瓦砾从他肩上窸窣滑落,顺着落在了我的脸颊与头发上。


    消化爆炸带来的震动与耳鸣需要一点时间,脚步声模糊沉重,狙击手的那只手依旧按在我的头顶,战术手套的质感粗糙厚实,顺势拂开了一些绕在发间的沙土。


    一声轻佻的口哨声从身后不远处传来,伴随着戏谑调侃:“周围的怪东西都清理干净了,能站起来吗,护花使者?”


    “我倒是觉得你这一下子更像是冲我来的,”埃迪拍拍身上的土灰,语气平平地回了一句,“真的不是打算把我一起炸死吗?”


    男人闻言大笑起来。


    “怎么会,”他嘻嘻笑着,战术面罩混合深色油彩一同抹去了他脸上最后一点正常的皮肤颜色,只有那双眼睛幽深漆黑,带着些敷衍的公式化假笑,轻飘飘地看向了我。


    他笑得很明显,也很张扬,即使隔着战术面罩也能看见他唇角与眼尾弯起的弧度。


    “指挥官小姐可还在这儿呢,我总不至于要亲手谋杀自己的上司。”


    男人说的煞有其事,可那目光黏腻湿冷,带着完全无意隐藏的愉悦恶意,像蛇探出信子,正式行动之前先去捕捉空气中弥漫的情绪分子,舔舐,吞咽,思考。


    他毫无掩饰的、直白观察着我的表情,流露出几分饶有兴趣的奇异愉快。


    “这说法很冒犯,金斯利。”与金斯利错开几步的男人跟上来,语气如常地开口提醒。


    埃迪对他点头示意,表现出一种仅次于面对列文时的恭敬,我记得此前几次开会讨论时这位经常站在列文队长的身边,不过他从不开口,永远保持着一种温顺但敏锐的安静。


    代号灰烬的副队同样是队伍里的军医,此时医生手中枪支却并未放下,包括仍在扳机上的手指。


    名为金斯利的男人眼尾横过,随即轻笑一声,状若无奈地抬起双手,做了个投降的姿势:“我的错。”


    他咕哝着道歉,更是十分配合地跟着推开几步,重新拉开距离。


    军医不去理会他,已经先一步对着我走过来,那双瞳眸温润如沁水石子,对着我伸出手,声音也有意放轻:“您的身体素质与我们不太一样,以防万一,我先帮您检查一下身体情况,如何?”


    我倒没什么别的意思,就是被这双眼睛看着,会觉得自己不像是个用来驱逐buff的指挥官,而是一捧即将融化的雪,或是什么其他轻盈又脆弱的存在。


    “我根本没用力……”狙击手下意识辩解,然而只需要副队轻飘飘地抬眸一扫,他便悻悻闭了嘴,耷拉着脑袋安静站在一边了。


    我带着丰壤之血新叠的好几十生命点和军医面面相觑,半晌之后,我选择屈服,并配合伸出手,让他开始检查我身上是否有需要处理的外伤痕迹。


    军医谨慎地摘下了手套才开始初步检查,手指的触感粗糙干热,落在肌肤上的存在感有些太过明显,他隔着一层皮肉揉捏我的骨头,力气控制地很好,骨骼可以隔着单薄的皮肉感受到对方清晰的存在感,但不至于会让人难受的程度。


    “……告诉他,您的身体非常健康,不需要这种程度的粗浅检查。”系统的声音冷不丁在我脑内响起,我呆滞一瞬,随即才回答他:“我还以为你更喜欢那个机械人偶的身体。”


    “您不在陆行舰上,我用那个做什么?”系统的语速很快,仿佛无数细针顶着气球表面,随时随地都有崩溃爆炸的危险,他甚至懒得隐藏,语气里直白透出尖锐的扭曲感,“总之,先让这半吊子大夫把手松开!”


    我琢磨着他虽然现在生气也还是无能狂怒,但为了避免他接下来直接在我脑子里暴走,还是耐着性子和军医提醒,“我没受伤,之前埃迪很可靠,可以不用检查的。”


    旁边的狙击手精准捕捉到自己的名字,稍显得意地站直了一点身子,抬了抬脑袋。


    灰烬没急着回答,他依旧默不作声,只不过拇指抵在我的腕上单独用了些力气,很快在皮肤上留下一片摩擦后的浅淡红痕。


    “我们很久没和平民行动过了,嗯,还有指挥官也是,您应该知道,卡洛斯从来不需要这个。”他轻描淡写的提醒,“埃迪习惯了和军队里的人打交道,他手上的力气可能没什么准头,您若是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可以直接和我说。”


    “我也没用多大力气,哪有那么夸张……”埃迪有点不高兴了,嘀嘀咕咕的凑上来,狙击手的注意力直接精准落在被军医握住的手腕上,他的目光在那上面停顿一瞬,再次开口时,便多了几分含义微妙的软弱心虚:“好吧,可能确实有点。”


    人造载体为了兼容高度魔力适应性要放弃很多,对卡洛斯出身的士兵来说,一度只是个含义模糊的遥远概念,如今亲眼得见,终于隐隐约约地,有了一些明确的认知。


    狙击手的手臂状若随意地垂在身侧,他的肌肉有些绷紧,仿佛那里单独具备一套储存系统,越过大脑,自顾自地回忆起此前接触过的奇妙触感。


    柔软的血肉,单薄的轮廓,没费什么力气地就被自己舒展张开身体,指挥官温顺露出自己最脆弱的腹部,贴上士兵手臂绷紧的坚硬肌肉,放弃抵抗的小动物一样,这一路上被自己随意地勾拽拉扯。


    有什么软绵绵又轻飘飘的概念忽然有了具象化的印象,嵌合进了某个更完整的轮廓里。


    狙击手的手臂肌肉仍然维持着高度神经质的紧张,他的手指不受控地痉挛,随即指腹合起,轻轻地摩挲了一下,又摩挲了一下。


    ……此前女孩子的发丝轻盈滑过指尖的触感,忽然就变得前所未有地清晰起来。


    第98章


    检查身体并未花费太多时间,副队兼职军医很快收回动作,干脆利落地汇报初步情况,此前跟着我们的那只异种是附近最后一只高危级,队长列文其他队员在城镇的另一端行动,很快就会过来和我们汇合。


    这个过程没浪费多少时间,列文看起来状态不错,涂抹深色油彩的脸上露出一口存在感极强的白牙。


    ……


    “这里少说废弃了半年以上了, 好消息原住民撤退的很匆忙,不少东西没来得及完整销毁,靠陆行舰上的设备还能解析出来不少有用情报。”


    列文一贯是那个负责统筹全局的,他拿了根枯树枝在地上比比划划,勾出几条接下来的预备路线,其他队员检查着装备,篝火旁边除了他的讲解声与柴火燃烧的细碎炸响,就只有我敲击键盘的声音。


    没有人开口, 副队一贯保持沉默,金斯利转头看向我,眼神深沉莫名。


    “坏消息呢?”我没抬头,直接问道。


    列文答得也很干脆:“仓房的残留物有不少是不少军方旧式的, 不是我们熟悉的型号, 初步猜测可能有其他主城区与这里的古魔做交易。”


    在场人不少, 除了几个年轻的轻轻皱了下眉, 其余人并未立刻做出评价。


    有这种发展也不奇怪,人类的生存环境如此极端刻薄, 与古魔合作也可以是走投无路之下的一种另类手段。


    而对我来说,一个会看情况选择是否和人类做交易的特殊种族,要比纯粹不死不休的仇敌要好办的多。


    “还能搜集到更多线索吗?”


    我这么问着,而列文对此似乎早有准备,跟着递了些东西过来。


    这早就不是什么勇者斗魔王,光芒终将战胜黑暗的古代童话了,两边的生命都在挣扎着想要活下去,为此双方都愿意付出一点不大不小的代价。


    列文带回来不少材料,副队跟着帮了点忙一起整理分析,最终的结论不算乐观,引来旁边围观队员一声故作忧郁的唏嘘声。


    “情况看起来不算乐观呢,指挥官大人。”金斯利不知何时坐的与我极近,一双肌肉饱满的长腿分的很开,本人解释说法是坐在石头上实在是太矮了——“你们要是不介意看着我小姑娘一样拢腿坐着,那我无所谓”——总之就是,这种姿势能稍微舒坦点。


    军医对队员理直气壮地解释不予置评,只是默不作声踢了踢他的另一只脚,好巧不巧地,正放在我的身后。


    我没空理会旁边的小动作,粗略扫过屏幕上密密麻麻的文字,稍微有点头疼。


    和古魔做交易的主城区不止一处,交易范围也要比想象中更大——至少不少地方并不吝啬真正可用的武器装备,而与之作为交换的是,古魔自身的血肉。


    或者说,他们可以与污染同调共存的秘密。


    这是注定掺杂了血腥味的灰色交易,双方都在小心翼翼克制着更多的贪欲与野心,而从初步收集的情报来看,这座废城姑且可以视作此前的一个隐秘贸易地点,但不知道是哪一环出了差错,直接导致了双方的不欢而散。


    至于为什么这么长时间大家没带着卡洛斯一起玩,很简单,一来是因为卡洛斯根本没有指挥官,寻常人也走不了这么远;


    二来就是我在城墙附近新叠的十几条轮回记录,卡洛斯挑选主人的条件太过苛刻,唯一符合记录的对象,又一定是会被远程咒杀的敌人。


    要不是我莫名其妙被阿缇耶带着开了个头,又一步步地走到了这里,估计连这点情报也拿不到手。


    我关闭屏幕,简单揉了揉脑袋。


    至于金斯利所说的情况不乐观,那也不是一句单纯的调侃,其他的主城区越过卡洛斯和古魔联系,要说一点准备都没有肯定是不可能的,最糟糕的情况是在猝不及防的情况下腹背受敌,一整座城都要被当做交易的筹码,放在天平上切割衡量;


    古城的城墙可以做到永恒不朽没有错,可也没有人说过,卡洛斯不能是一座纯粹的空城。


    这份情报来的轻而易举,某种意义上又太过猝不及防,我能感觉到这里有不少人正看着我,等着我的下一步安排。


    ……就是说,都走到这了,是吧。


    我将情报打包发给了远在卡洛斯的副官先生,找人一起分享烂摊子的感觉出乎意料的快乐,我忽略掉属于副官的加密联络频道那疯狂刷新的通知栏,若无其事地略作思考后,便干脆得出了新的结论:“接着往前走吧。”


    列文抬眼看向我,军医依旧安静,而金斯利看着我,溢出一声散漫轻笑。


    埃迪找个地方靠墙站着,闻言如此,便砸了咂嘴:“跟着古魔的行动一起跑吗?”


    真的假的,就靠这么几个?


    “不然呢?现在返回卡洛斯也没什么实际用处啊,还是说你们觉得我一个人就能帮这世界逆天改命了?”我说,“消息已经通知给阿尔克曼了,他准备如何安排是他的事,我们继续往前走吧,说不定运气好一些,能找到古魔的领袖,顺便再和人家好好聊聊呢?”


    金斯利嗤笑一声:“都到这一步了,卡洛斯的指挥官还能和人家聊什么?”


    “不知道呢。”我平静回答,“不过首先第一步应该不是考虑聊什么,而是先找到人,再说怎么聊。”


    他兴致缺缺的问我:“怎么,指挥官手里还有能找到古魔行踪的魔法?”


    我仰起头,看向他。


    “没有。”我回答说,“但应该可以试试让他们主动些,反过来逼他们出来找我。”


    金斯利眨眨眼,嘲讽混杂戏谑笑意沉在眼尾,笑着转开视线瞥向空处的那一瞬,轻慢的讽刺痕迹便愈发明显。


    他不信任我,更没打算相信我的那句话。


    而且不止是金斯利,其实包括列文在内的其他人大概也同样如此,只不过军人骨子里的绝对服从性取消了自作主张的可能;


    也许从某种角度上来说,这支队伍从离开卡洛斯的那一刻开始,大概就已经做好了自身是必死的打算。


    我不意外他们会对着我得出这种结论,跟着任性妄为又毫无经验的指挥官上了战场,带来的负面影响绝对是致命的。


    不过眼下我没什么兴致纠正他们的刻板印象,只是对着金斯利吩咐:“能不能麻烦把刚刚的作战记录调出来给我发过来?”


    我话题转的实在太快,金斯利明显卡了一下。


    但他并未犹豫太久,或者说没什么兴趣在这件事情上卡我太多时间,这男人只意味深长瞥了我一眼,随即调出记录,将此前的作战记录发了过来。


    我按部就班同样收集了其他人的信息,又叫出来脑子里已经安静许久的系统。


    “我们在初始地图的作战记录还有吗?”我问他,他顿了顿,才温顺应声:“有的。”


    我是个半路出家的指挥官,没什么实际上的战术天赋,几乎就是靠着反复读档一点点死抠数值和机制,勉强才能推出一套可以偷懒的万金油作战模式。


    金斯利的态度算是最消极的那个,可即使如此他也没说过退队或是辞职不干之类的话,真正的军人出身就这点好,服从性绝对优秀,而其他几位则抽空过来安慰我,意思大差不离,基本就是有意无意地提醒我,我才是他们的指挥官,那个唯一可以说了算的。


    “我们是军人,无论什么结局都有对应的心理准备,这一点您完全可以信任我们。”灰烬如此安慰着。


    至于有没有认真相信我能成功、我说出来的东西是否靠谱,可行性究竟有多少,哪怕是最温柔的军医也同样选择避而不谈。


    我依旧懒得回答。


    年长些的给了我宽容思考的空间,而金斯利看乐子不要命的成分更多些,年轻的狙击手大概是觉得此前生死时速已经算是和我有了过命的交情,趁着清闲功夫,偷偷摸摸地凑上来,又是非常顺手地拽了拽我的头发。


    他好像对我的头发一直情有独钟。


    我抬起头看着他,埃迪屈膝坐在我的旁边,仍习惯性带着战术面罩,眼睛附近的油彩洗得干净,衬得褐色眼珠剔透又清亮。


    他眨眨眼,弯着腰凑上来看我:“你说要他们反过来找我们,怎么做?”


    我也随他一起眨眨眼,稍微倾过一点角度。


    “用一些比较简单粗暴的方法来说,应该就是……打到他们必须要主动找我的程度?”


    狙击手咂咂嘴,露出一点明确的怀疑。


    “就靠我们这几个,这法子行吗……”


    我合起手中的电脑,脸上带了一点意味深长的微笑。


    “索性闲着也是闲着,要不要先来试试?”


    我看看他,笑眯眯的提出了那个早早准备好的建议:


    “先在附近溜达溜达嘛,我可以保证,不浪费太多时间的。”


    *


    不浪费太多时间的结论是根据这几日对小队成员的体能状态得出的最终结论。


    我需要更多的作战情报信息,年轻的士兵也需要一点发泄郁气的途径,此前收集来的情报或多或少对他们的稳定心态造成了打击,而更年长的两位大抵是存了自己做个保底的心思,列文没否认我的突发奇想,但也没有继续询问我下一步应该做点什么。


    系统连接了他这段时间用过的电子设备,告诉我他最近涂涂改改的计划,我看了一眼,得出一个结论。


    “列文的风格太保守了。”我和埃迪一脸严肃地强调,“不够快,更不够狠。”


    埃迪在旁边听得咯咯直乐:“这种说法还是头一回听,可是指挥官小姐,不保守点的话,咱们的小命就都得丢在里面啦。”


    “其实也可以不丢的,”我回答说,“要不要试试看?”


    埃迪脾气很好,瞅准机会伸手揉揉我的脑袋,笑眯眯的问:“行啊,怎么试?”


    很好试的。


    我想。


    感谢血肉增长的特殊buff和陆行舰上的无人机,这附近能刷到的野怪和隐藏关卡已经全都被我挖了出来,而我早早说过我是个半路出家的指挥官,除非特殊情况,不然真的不喜欢卡极限的高难操作,所以我的作战风格也始终非常保守,且稳定:


    区域安全,出击迅速,一击必杀,毫无保留。


    这种纯粹且太过安稳的胜利与战场的气氛格格不入,可对于习惯了将死亡挂在眼前的军人来说,却又太容易生出异样病态的眷恋与痴迷。


    战场是注定的死,可胜利本身带着生命延续的鲜活气味,这味道如今仿佛醇浓烈酒,将我身边的士兵们渐渐浸透了,年轻的狙击手按着我的吩咐匍匐在固定的点位,他的肢体与意识开始渐渐变得放松,在我言语指挥的区域里像是被顺着脊椎反复抚摸的大狗,不受控地跟着垮下了紧绷的神经。


    怎么做到的?狩猎的范围目前仍在狙击手的射程中,仿佛是一个被消音器藏起来的小秘密,他偷偷摸摸凑到我的身边,咕哝着问我。


    我老老实实地说,穷举法。


    埃迪眨眨眼,他的褐色眼珠被战术面罩单独隔出来,火光映衬下显得格外剔透又清亮。


    哎呀,指挥官怎么还骗人呢,他哼哼唧唧,小声又无奈的抱怨着,他在我旁边屈膝盘腿,肩膀宽阔,稍微错开一点,篝火映出的影子便悄无声息地叠在了一处。


    身形修长的年轻人即使和我一起坐着也还是高出一截,他有意俯下身子,在我眼前露出自己毫无防备的赤裸脖颈。


    我对他眨眨眼,想着我没撒谎,这确实是穷举法,代价是重置多次的无人机和新增加的十几条轮回记录,我需要营造气氛,要让对面的 认知里印下:有我在的地方就是毋庸置疑的胜利这一概念——


    比想象中要麻烦一点。


    我需要控制着其中的分寸,要让对方注意到我、也要对我有所忌惮,但又不能忌惮到要直接动手杀死我的程度。


    好在这支队伍的人数太少,少到即使胜利永远垂青于我,拥有的力量也依旧不足以令另一边衍生恐惧。


    埃迪打量着我的眼神,他的笑意似乎收敛了一点点,随即轻声又问:“……您到底做了什么,指挥官?”


    我正准备开口再重复一遍此前的解释,忽然慢半拍地察觉到,此时此刻的身边似乎有些过分安静。


    ……


    埃迪的神态仍然如犬类般纯净又温顺,他的影子在地上伸展,覆盖了我身侧大半的空余,而金斯利坐在旁边的位置,状若随意地舒展长腿,影子便在旁里延伸出长长地一条;两位队长在另一边低声交谈,高大的身影轮廓覆盖着角落的阴影,沉沉地压住了我的周围左右。


    “……”


    我曲起腿,将双手放在了膝盖上。


    “就是,正常发挥。”我语气冷静的回答道。


    第99章


    指挥官的神机妙算算是个突如其来的属性, 我在这边搞人设搞的勤勤恳恳,引起的不止是队员们过量的好奇心,还有系统日益增加的压抑焦躁。


    “您是否要重新考虑一下这种行为的必要性?”也真亏得在这种高压之下他的语气情绪依旧稳定, 系统一遍遍地在我脑海里提醒,每次开口都要比上一次更多些严肃郑重的苦口婆心:


    “在古魔活动的区域如此行动,无异于是要他们将绝大部分的注意力都放在您的身上……恕我冒昧,以您身边这几名普通士兵的能力,怕是没有办法真正的保护好你。”


    “这样挺好。”我心态很稳,对此早有准备,“两边都太强硬可没办法好好聊天。”一点恰到好处但足够清晰可见的实力差距必不可少,我需要他们的心中提前酝酿一些居高临下的傲慢,上位者俯瞰时总是会有些视线上的视角,一向如此,任何人都在所难免。


    但系统不打算听这个,或者说从某个时刻开始, 他关注的重点从来都不是这个,“您的安全问题应该得到更多的关注,”他的语气还算冷静, “或者说, 使用您的藏品, 为自己增加更多的筹码。”


    在这里使用魔典或是空铠甲吗?


    我能理解他的忧虑, 但还是不太赞同这个建议。


    “忘了之前的城墙吗?”我提醒他, 那是直接作用于因果律的诅咒,施咒者就差直接把“我要弄死卡洛斯之主”当做诅咒本身的祷言了。


    在这个基础上,我要是真的在这同时使用了大魔女的手札、开始亲自操作帝国时代的秘银铠甲……


    系统哽住不言,但也没有修改之前建议的意思。


    “……”


    我便又有点想要叹气了。


    这次的头痛真心实意,甚至带了些久违的疲惫——我本来以为我已经做足了准备,所以不会升起这样的感觉,可面对他此刻这样明显保护欲过头的态度,我忽然又有些郁闷的丧气。


    “……你不能这样。”可面对他,那道隐藏在更深处、我始终不愿直白承认的影子,面对他此刻再度溢出的情绪和存在感,我还是忍不住想要垮下肩膀,怏怏地和他抱怨:“你不能一边想方设法把我留下;然后现在又和我说,之前要你留下的理由不靠谱,所以你不要接着去想了。”


    ……你不能,和当年的暴君一样,和当年的那些人一样。


    想方设法用一个最适合我的理由要我留下,偏偏在我已经做好准备后,又要亲自否认我为此做的一切。


    “……”


    系统要是有五官的话,现在一定是眉头皱紧,完全无法理解消化对方的意思。


    他只觉自己的代码产生了无数的错乱痕迹,这些话好像能听懂,又好像听不懂。


    “……就是说,我们的主线任务,朋友。”我顿了顿,才接着说,“你要我去尽力拯救世界,现在又要我谨小慎微保护自己,你比我更清楚这里是什么情况,应该明白这本身就是矛盾的。”


    “……”这似乎是个合格合理的解释。


    可系统隐约觉得,真正的答案应该不止是这些。


    应当是有些更多的信息量的……不过夹杂着一些双方默认的默契和言外之意,他被两个人不约而同地选择排除在外,可这很奇怪,明明自己才是这场对话里指挥官唯一的聊天对象,却总是模模糊糊地,有种被迫置身事外的空白迷茫。


    这不对劲。


    可他反复检索自己的后台,没有找到任何一个干扰项。


    系统的数据得出最清晰的判定,她在和自己说话。


    可他就是觉得……她好像,没有在和自己说话。


    “……我没有别的意思,”鬼使神差一般,系统放缓语气,耐心提醒:“我只是希望您能更看重自己一些,有必要叠加那么多的轮回记录吗?有那么着急、非要做到这一步不可吗?”


    我眨眨眼,隐约明白对方的意思。


    此前我反复读档,只为确保每一次的全身而退完美无伤,可这其中偶尔也会出现一两次的判定失误,战场上的错误细微却致命,只需零点几秒的怔愣,交换的就是死亡的代价。


    那些仍在我身边慵懒放平的士兵,那些在无数次或大或小的战斗中开始卸下心防,一点点将更多信任交付我手中的同伴……在他们一无所知的时候,也曾毫不犹豫地分担走我判定的失误,替我交付了死亡的代价。


    而在这些失败的轮回记录里,系统从不发言。


    他偏偏在这种时候展现出最初那种机械非人的冰冷理性,士兵的伤亡是可以忽略不计的损失,我的身边仍有魔典和空铠甲,最坏的情况他说不定会不惜代价亲自下场,只为了确保我的安全——可士兵,这些就站在我面前的,血肉丰满、生机鲜活的士兵,他毫不在意,更不惋惜。


    这不对。


    在他固执的沉默中,我忽然想起有一次,我误判了爆炸的时机——细说起来那不过是半秒的错位,可反应过来的时候我的身上已经横过沉重湿漉的血腥躯体,金斯利是这几人之中对我的敬意最敷衍潦草的那一个,敷衍到队长总会盯着他看,有意无意地拉开他与我的距离。


    队长和我说,这是只会为了口吃的卖命,永远不愿栓绳的疯狗,怕是这辈子也学不会什么叫认真尊重长官。


    金斯利确实不愿意,他明白所谓的社交礼仪,可这一套规则和金斯利毫无关系,他是个每时每刻都踩在底线上肆意妄为的男人,哪怕现在我转过头去,他的眼神也一定是轻佻明朗,带着若有若无的戏谑挑衅的——


    可也是那一次,他覆在我的身上,最后一点力气用来挣扎着撑起身子,却仅仅是用来向旁侧着,然后彻底沉坠下去。


    这举动似乎毫无意义,可我却得以快速起身,而不是被他的骨血缠绕压制着,就此一同窒息,被迫融入土地的更深处。


    我还记得那张褪去生机的脸,是如何在我眼前缓慢泛起熟悉的灰青,瞳孔直至映入同伴焦急赶来的身影才终于松弛扩散。


    ……


    那不是我第一次在自身毫无损伤的情况下重开轮回。


    系统大概也明白,那也不会是我的最后一次。


    他愤怒的点大概也就是因为这个,那一次是金斯利,甚至不是其他与我更亲密、对待我更温柔尊重的对象,而那一次的朝阳再度重新升起,阳光下的金斯利看向我的眼神,依旧是与过往无异的冷淡漠然。


    他仍走在队伍的边缘处,偶尔用些模糊暧昧的言语调侃讽刺;我与他之间多了一层生死之间的触碰,对他也还是生不出更多的怜悯和愧疚。


    埃迪有意夹在我们中间,灰烬伸出手,不着痕迹地把我拽得离他更远了些。


    既然如此,这种再来一次有什么价值呢,对我来说,又有什么非要如此去做的理由呢?


    大概就是觉得……不公平吧。


    对这世界不公平,对那个可以潦草死去的人不公平,对这世上仍在认真活着的许多人不公平。


    哪怕到了现在,我依旧没有什么即将拯救世界的宏大认知,也没有什么自身便是救世主、随时随地提醒自己自身重大责任的紧绷压抑感,丰壤之血叠加的理性大概也就是作用在此,我好难入戏,哪怕队友的血滴落在我的脸上,也只能简单感觉到温热与死亡的差分。


    我选择一遍遍地重开轮回,想的仅仅是不想有人死。


    我能做到什么呢?我能看得多远呢?


    我连地图上那一片未知的灰色都看不清,更不要提这个世界的未来了。


    可比起其他人,我可以重开,可以无数次的反复重来,这是唯一独属于我的特权——我什至还能用这个交换点什么别的,可他们不同,即使他们自身一无所知,即使我重开无数次没有留下任何痕迹,但唯独对我自己来说,那最初落在我脸上的血痕依旧残留着足够清晰的温度。


    系统最初提醒我,这种事情没人记得。


    不是的。


    明明他记得,我也记得。


    “……”不知何时开始,存在于我脑内的那个声音已经很久没有说话了,他勉强接手了我的固执,似乎发出了一声悠长的叹息声,沉重而复杂。


    “您一直心软。”他最后只这样说。


    我点点头,对此毫不否认。 “我一直心软。”


    若非如此,龙不会生气。


    “现在呢,也还在生气吗?”我问他,也是在问他深处藏得更隐秘的影子。


    “您知道我永远没办法对您生气太久,”系统幽幽回复,语气微妙,不知是哪一个在回复我,可能是某一个,也可能两者兼具:“算了……和您讨要保证实在是有些太过奢侈,不过我还是要和您提醒一句,系统的内存有限,并不是可以无上限的承载您的轮回记录。”


    我想了想:“我记得上次更新说是可以容纳两千次呢。”


    “那是预设的理想容量,”系统彬彬有礼的回答,“而且我也不止要储存您的轮回记录,乱七八糟的许多数据加在一起,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进入红色预警状态了。”


    我简单琢磨了一下对方这段日子展现出的抗压能力和应激次数,决定不在这个问题上和他计较太多。


    不过他倒也确实提醒了我,随着路程越走越远,路上遇到的战斗风格也渐渐可以摸索到对方的风格,被迫重开轮回的次数减少了许多,叠加的作战记录却没有减少,数量已经多到即使不需要我的主动分析,队长列文也可以通过经验提前预判一二。


    “别误会,指挥官,这一趟对我们来说也是一种新体验,”列文和我解释的语气很温和,也很让人放松,他和我说明自己这么做不是为了从指挥官的手里夺权,只不过考虑到卡洛斯的立场,之后说不定会有不少地方用得着。


    “您对我们来说很重要,也真的非常可靠……但不能因为您的能力独一无二,所以就让所有人的希望都压在您一个人身上。”


    古魔的生活环境不同于人类大范围聚居各大主城区,他们更凌乱,松散,不具备核心凝聚力,类似无数大小聚落的联盟制度,唯一的领袖只是足够靠谱,但远远达不到可以一呼百应的程度。


    这是个好消息,代表着大军压境全面开战的可能性很低;但也算得上是个坏消息,因为松散的内部体制决定了他们之中的大部分的行动不受中心指挥,零散的骚扰可能在所难免。


    每日结束后,列文愈发习惯凑在我旁边和我研究讨论,系统从那天爆发不满后就一直保持着一种静音级别的安静,除非我主动询问否则绝不提前开口,做的最多的也就是帮忙把收集到的情报信息传递回卡洛斯的指挥台。


    阿尔克曼的崩溃状态只在最初有过一阵子,随即千里之外的副官先生估计是终于反应过来什么叫“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无论他摆出来什么理由和后台都休想让我有反应,干脆主动屏蔽了多余的骚扰信息,每日回复也恢复言简意赅的收到。


    这行为让我松了口气,却让身边跟着的列文重新绷紧神经,目光恍惚地喃喃自语。


    “……那个控制狂居然放松到这个地步了?”他嘶了一声,脸部肌肉扭曲成一个奇怪的造型,这些日子蓄起的胡须乱糟糟地糊在脸上,瞧着像是只呼噜着也不忘龇牙的大猫。


    “咱们这一趟的意义,是不是比想象中还要严肃点……?”


    我不好回答,只能一脸无辜的看着他,不过很快就被一旁打哈哈的埃迪推到了几步之外的距离,灰烬回头看着自己表情夸张的队长,幅度很轻的叹了口气。


    “有什么好担心的,”他温声安抚,“指挥官还在呢,所以肯定没事的。”


    列文的舌头抵着腮肉,停顿几秒后,目光向后转去。


    金斯利仍站在队伍之外的边缘处,他的脸上有着太过清晰的心不在焉,完全没在乎身边队友的谈话,目光蛇信一样探出,轻飘飘地挂在更远处指挥官的背影上。


    列文叹了口气。


    “我对你倒没什么别的指望,但至少平日里对指挥官的态度稍微平和点呢?”


    金斯利的眼珠单独转了转,瞥过来冷冰又敷衍的一眼。


    “有必要?”他懒洋洋地反问,“还是说,你指望我能像是她旁边那个狙击手一样,成天像是只会撒欢的乖狗狗一样,高高兴兴地对着她摇尾巴?”


    “金斯利。”灰烬的声音打断了他,语气依旧温柔却不失强硬,“她是我们的指挥官,尊敬是必要的。”


    男人终于转过脑袋,十分冷淡的嗤笑一声。


    “得了吧,别一副你挺了解她的样子。”


    尊敬?讨厌?温柔?还是嘲讽?


    这几个死板的东西还没看懂吗?他们的态度其实一点都不重要,什么反应对她来说都没差别。


    金斯利啧了一声,先一步加快速度,敷衍地挥了挥手。


    “别琢磨着怎么讨好上司啦……你们究竟是个什么心态、扒了这层皮的本质又是个什么糟烂东西,她才不在乎呢。”


    第100章


    小队一共就这么几个人,金斯利的抵触与敌意无论如何掩饰,其实都是相当刺眼的。


    不过“掩饰”是别人的善意解读,这家伙自己完全没有一星半点这方面的意思。


    金斯利身上这种看起来就是很敷衍、实际也确实非常敷衍的配合姿态让身为队长的列文十分头痛,在他看来,军人服从上司是义务,也是本能,大家已经消耗掉了最初那点为数不多的生疏感,温柔可靠的上司,忠诚听话的队员,这支队伍如今几乎可以用完美来形容——嗯,但也是“几乎”的程度。


    金斯利就是这支队伍里唯一不契合的音符,他太突兀,太刺眼,敷衍的姿态下是毫无顺服的尖锐,列文单独和他聊过许多次,但每一次都是不出意外地不欢而散。


    列文理解不了这种答案。


    “如果这是其他场合,甚至是基地内部,我都不会对你的个人情绪做出任何评价, ”他又一次耐着性子提醒,但任何人都能看清队长的耐心已经所剩不多,眼神里已然多了几分阴沉怒意, “但是这次任务兴致太过特殊,你要是在这种特殊环境下要坚持固执己见,迟早要牵连其他队友吃大亏。”


    指挥官与他们已经磨合得差不多了,从最初的单独训练到如今所有人的协同作战,小队人数寥寥,有些时候就需要一些言语与眼神之外的默契,这需要他们放下相当一部分独立又锋利的自我轮廓,将自己打磨成最适合拼图角落的样子。


    军人的义务和生存的本能混合在一起,若是再加上一个战无不胜的指挥官,这道题的答案就是无解的。


    包括列文在内的其他人做得很好,无论是哪方面都是,符合军人、或是某种更擅长表达忠诚心的动物,将命令当做约束行动的绳索,娴熟又迅速地献上自己的全部。


    可如果说其他人是认真过头,把十分做到十二分的程度;那么金斯利就是本来能交上九分答卷,偏偏因为个人问题,硬生生要压到岌岌可危的及格线。


    列文的耐心即将告罄,然而金斯利面对这次的苦口婆心,依旧毫不犹豫地翻了个白眼。


    “你要是这么说就未免太信不过咱们的指挥官了,”他从不明白表露负面情绪,那些冰冷恶意若即若离,顶多能说是这个人的性子实在太过孤僻又恶劣,正如现在,金斯利裂开一嘴白牙,笑嘻嘻的表示:“我没配合吗?还是说指挥官说的事情我有哪样没做到?”


    列文额角青筋一蹦,他下颌线无声绷紧,闭了闭眼睛后,做了个缓慢地深呼吸。


    “金斯利,你知道我是什么意思……”


    他语调平静,但仍有些最后警告的咬牙切齿。


    男人闻言仍是没有半分收敛,反而夸张地瞪大眼睛,啧啧出声:“能是什么意思?队长,你不能因为我不去主动给上司当狗就觉得我不够听话——而且就算我真的不够听话又能如何呢?反正您看,结果总是好的,没什么区别吧?”


    他最后半句话的尾音下压,终究还是没控制好,流露出几分单独针对那位上司的冷森疏离的反感……甚至是,烦躁。


    他有没有认真听话这种事情到底有什么好纠结的?没区别的。他顺服还是叛逆,温顺安静还是野心勃勃,对他们那位指挥官来说,都是完全没区别的。


    她不会看,不去听,不在意,不驻留。


    总归结果是好的就行,他这点若有似无的叛逆情绪,根本无法影响到指挥官操作的精准度。


    列文下颌腮肉绷紧又放松,他盯着金斯利的眼睛,好一会,久到对方覆在脸上的懒散开始渐渐染上压抑的焦躁,他这才慢吞吞的吩咐。


    “也行。”他到底是个军人,这注定了他的耐心也包裹着冷硬的色彩,在反复劝诫起不到效果以后,列文理所当然地选择了自己最擅长的方法:“既然如此,接下来的警卫岗调整一下吧。”


    顶着金斯利迷茫的目光,列文也冷笑一声,阴着脸反驳:“指挥官身边的护卫换你上去,什么时候你能看一眼就猜到她在想什么再把你换下来……这么看着我做什么?不是你自己说的?结果总是好的,没什么太大区别。”


    列文的理由充分到可怕:既然没什么区别,那当然也可以让好的结果变得更好一些。


    金斯利难得哽住,然而还没等他气急败坏起来,已经有其他人先一步,阴着脸直接找上门。


    ……


    几乎是调派要求吩咐下来的几小时后,队伍里的狙击手将队长房间的门板拍得啪啪作响,两分钟后,埃迪几乎是踩着那句“进来”,直接冲进了房间。


    “为什么把金斯利调过去?”他年纪队伍里最小,平日里的队长对他总有些额外的宽容,即使眼下态度称得上咄咄逼人,列文也依旧是眼也不抬,完全不在意对方这点年轻气盛支使下的蓬勃怒意。


    “他需要和指挥官再磨合一下,”列文回答的非常干脆,“大家现在配合非常完美,但只有金斯利,他很多时候还需要指挥官的单独提醒,然后才能反应过来下一步要怎么做。”


    “那是他蠢。”埃迪的态度毫不客气,“他脑子不够用反应不过来是他自己的事情,干什么要让他浪费指挥官的时间?”


    列文抬起脸,幽幽反问:“这话说的,指挥官单独给你上过课了?”


    年轻人闻言一哽,悻悻回答:“……那倒也没有。”


    “既然没有,你是怎么做到她没开口之前就猜到自己需要做什么的?”


    对方轻咳一声,侧头挠了挠脸颊:“……日常多看看,和她时不时聊聊,日子久了自然也就知道了。”


    列文的态度愈发淡定了。


    “那,为什么金斯利和指挥官的默契度一直都上不去呢?”


    埃迪目光游移:“因为他一开始不乐意干,所以一直都是我在替他值岗……”


    “既然如此,我现在把金斯利安排过去做警卫有什么问题吗?”他盯着对方犹自不服气的脸,心平气和地补问了一句:“哪里又不乐意了?”


    埃迪气场散了大半,没敢和他进来时那样理直气壮地大呼小叫,耷拉着脑袋悻悻抱怨:“这活我干的好好地,您干嘛非要给另一个不靠谱的干……”


    列文:“……”


    他状若平静地想了想,还是拿起桌上的空弹夹直接去扔这小子的脑袋:“滚出去!”


    队伍人员太少,本就不如在基地里那样事事刻板纪律严明,指挥官对下又一向是趋近放养的松散态度,荒郊野外的日子过得久了,一不小心就把这几个小崽子的野生性子重新养回来了。


    别的不说,要是还在基地的时候,埃迪是绝对没可能这么直接窜到他面前嚷嚷些什么的。


    ……是他太放松了,还是底下的小子太擅长得寸进尺了?


    ……


    能和他聊这种话题的人很少,副队的风格一向内敛温柔,灰烬想了想,很配合的回答:“也可能两者兼具?”


    他低着头,继续收拾手边物资,很漫不经心地说道:“因为金斯利不想跟在指挥官身边,所以默许了埃迪一直做这个;现在又因为两个人的默契度不够高,所以又要把金斯利调回去,站在小队本身角度考虑,我不觉得队长的决定有问题,但是如果你问我个人,那这确实有点欠缺了。”


    列文抱着胳膊,难得有点头痛。


    “那你说怎么办?”


    灰烬将其中几个橘子罐头单独放在一边,轻描淡写地表示:“没办法怎么办,金斯利确实不太靠谱,我平日里多往那边走走,帮你盯着点也就是了。”


    列文点点头,忍不住拍拍灰烬肩膀,一脸欣慰。


    半小时后,他慢半拍地反应过来,不对。


    然而他再往回窜已经没了副队兼军医的影子,储藏室的物资收拾得整整齐齐,唯独一旁架子上少了一个橘子罐头,再出门找了后勤小队的去问,意料之中的一脸茫然,不知道灰烬去了哪儿。


    ……


    想点好的,大概率是去盯着金斯利了。


    但灰烬至少比金斯利靠谱得多了,是吧?


    列文勉强坐下来,一颗心始终在突突直跳,他晃晃脑袋,试图把之前的画面从脑子里扔出去,然而手边的战术总结删删改改,半个小时后也没能写出来一个完整的开头。


    ……不行。


    还是不放心。


    这哪有一队就这么几个全都要挤在一个地方的道理……而且指挥官的休息舱室门口那条过道实在是窄的很,这一个个平均身高一米八几的成年男人在门口一戳,指挥官怕是连门都出不来。


    ……


    列文没有系统的权限,即使知道这是个堪比活人的人工智能,日常也和他聊不上几句,他不知道休息舱室的门口是个什么情况,系统注意力完全懒得分出去,也没有体贴到帮忙转述的意思。


    好巧不巧地是我准备单独拿出一天研究积累的轮回点,没打算出门,看看还能做点什么别的。


    命运商店倒是刷新出来不少新奇玩意,不过大部分描述长篇累牍,基本可以直接列入太长不看的范畴,唯一勉强扫上几眼就能理解的是丰壤之血的升级描述,大概因为这玩意本质是我当年亲自鼓捣出来的,所以也是我手边唯一可以升级的藏品。


    特殊效果没什么变化,只不过点完升级以后,后台多了个【丰壤之子】的技能分支。


    【丰壤之子:崩坏的砂石,枯朽的枝芽,干涸的裂土,丰壤赐福之下,万物皆可孕生,生息永恒不竭。 】


    【效果:可通过生命切割分裂创造【丰壤之子】×1,吸收范围内以太污染,等级2后可脱离主体,独立行动。


    特殊负面效果:每回合固定血肉增长+1(可切割交换生命(1))】


    我随手扯了张纸,两三下操作,造型小巧的薄薄纸偶便乖乖坐在我的掌心。


    正如人造载体是古代灵魂的容器,丰壤之子同样也是吸收污染的容器,只不过目前等级太低,范围有限,而且眼下除了吸收之外也做不了别的,至于所谓的血肉增长效果倒是很好理解,做一个之后增加1点,做两个增加2点,以此类推,很方便我提前存血条;


    不过现阶段等级太低,作用范围也太小,新技能说白了就是多刷几个移动储蓄,对于饱受污染摧残土地来说,治标不治本。


    我捏着手里摇来晃去的纸偶,脑子里隐约之间有了个新念头。


    靠着游击战刷存在感的法子目前已经进入了瓶颈期,要想再进一步就只能尝试些更激进的方法,本来此前我还在和列文研究什么程度才算是激进,也认真想过要不然干脆就到处搞真伤爆破……


    不过现在么……


    我心不在焉地戳戳纸偶的肚子,它薄薄一张纸,只简单修剪出人形的轮廓,短手又短脚,轻飘飘的一张纸,被按趴下后跟着踉踉跄跄站起来,依旧很是依恋地抱住我的手指,用圆圆的空白脑袋在我手背上蹭了又蹭。


    “……”良心微妙的有点痛呢。


    我捏起纸偶放进口袋,这边刚刚开门,一脚还没迈出去,目光先被站在门口的厚实胸膛给挡了一下。


    我眼神在眼前被黑色羊毛料包裹的慷慨弧度上恍惚停顿一瞬,然后才缓缓上移。


    在陆行舰上休息,灰烬没穿着野外的深色迷彩作战服,上身只穿了一件朴素的纯黑高领衫,宽肩窄腰,半身线条利落又漂亮,战术面罩从喉颈线条继续向上,他低头看向我,依旧只露出一双温柔的弯弯笑眼。


    无需我多问什么,他抬起手里的橘子罐头,笑眯眯地晃了晃。


    “您一直没出来,怕您忘了补给问题,所以带了些东西补充能量。”他没流露出探索和进屋的意思,始终规规矩矩地站在门口,只负责把罐头交给我的样子。


    我歪歪脑袋,没看见平日里总在这儿转圈圈的狙击手。


    “埃迪呢?”我接过罐头,随口一问。


    “被列文调走了,”灰烬回答的很快,“队长认为金斯利和您的默契度不够高,需要从日常相处中补充一下。”


    “他性子比较……自由。”副队最终选了个比较委婉的形容词,男人生得一双眼睫浓长的温润鹿眼,此时眸光十足温顺垂下来,露出一点恰到好处的顺服体贴,温声细语的问我。 “加上你们的默契度不算很高,所以我主要是想问问,您这里需不需要我的额外帮助?”


    我眨眨眼,还没来得及消化理解这句话的意思,手上的罐头已经被旁边伸出的另一只手直接拿了过去。


    金斯利低着脑袋,手指熟练地一扣一拉,很顺手地帮忙开了罐头。


    他将橘子罐头重新塞回我的手里,这才抬起头,对着旁边神色平淡的副队毫不客气地嗤笑一声。


    “那您管的就有点太多了。”他一脸真诚的表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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