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这已然超出了费尔南多最坏的预期了。
当我转头看过去时,这位苍白的文臣此时脸上表情早已变得难看至极,他单手撑着台面,一手掩面,压下自己太过混乱急切的呼吸声,好一会,才勉强找回自己的声音:“这个一切的范围,究竟是……”
恩里科闻言歪了歪头。
他大概是第一次对着费尔南多露出这种表情——这种类似在无奈对方理解能力居然如此有限的宽容表情, “一切,就是字面意义上的全部。不过我略过了你,费尔南多,你的封地不在这里,在卡洛斯待不了太久的。”
我听到费尔南多沉重的呼吸和隐秘的磨牙声。
漆黑的骑士以一己之力血洗卡洛斯的全部贵族……这一举动造成的后果如何, 不用多想也能猜到。
一个天大的麻烦,贵族几乎担任着这城中全部的管理层,犹如一台巨型机器中必不可少的关键零件,无论这些零件如何锈蚀,变形,运行的过程中出现无数令人头疼的纰漏,至少他们还在的时候,能保证这一城的基础运转。
但是这些零件现在被人暴力拆解了, 最坏的结果, 就是一整个卡洛斯都会变成充斥混乱与绝望的死城。
……唔, 有点难办了呢。
恩里科的表情现在看起来是意外的温顺,是因为我的反应还算冷静的状态吗?他还在等着我的回答,我梳理一下思路,开口问道:“所以你就是之前那个样子,直接这么一路走过来的吗?没遇到什么别的麻烦?”
“不会再有新的麻烦了, 小姐。”恩里科回答的语气低沉,犹如驯服的忠犬最柔软的呜咽,“这是殿下的命令,所以我可以做的很干净。”
唔,唔。
我单手捂着脸,脑子里现在是一片冷静的空白,想不出什么新的东西,也没办法正常的整合信息,左右看了一圈,最后勉强在费尔南多的脸上找到了些可以开口的部分:“大人看起来状态不太好,要不然先去休息一下呢?”
“不,我还好……”费尔南多揉着额头,声音已经变得沙哑又疲惫:“而且比起思考这些问题,按着规矩我可能先得去见一见我们的殿下才行,他在哪儿呢,恩里科?”
骑士这会又不说话了,只安静摇了摇头。
他们的殿下做事一向随心所欲,自然也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费尔南多一脸自暴自弃的样子,长长叹了口气:“大概也能猜到,没关系,我自己处理吧。”
他再也没有聊天的闲情逸致,放下手里的东西匆匆忙忙地就要往外赶,临走之前这位大臣意外暂停了一会,他转过脚步回头看向我,眼神有种难以名状的沉重复杂。
“……您看起来很淡定,女士。”
无论是直面淋漓的鲜血,还是听到这样凶残恐怖的消息,反应都有些太过淡定了。
……啊,我慢半拍地反应过来,随即有点歉疚地回答道:“是太冷淡了吗,抱歉……但是我和大人物们实在是没什么交流,所以就算恩里科先生和我提起这些,我最多也就是联想到一些数字而已。”
他顿了顿,又问我:“所以,不害怕吗?”
我好声好气地回答:“那好像没什么必要,先生。”
人毕竟不会专门去记自己在下矿过程中顺手又清理了多少史莱姆,更何况不出意外的话,被清理掉的贵族很快就不会是卡洛斯需要关注的重点了。
*
实际上,这关键节点来得比我想象中更快一些,
因着特殊的地理环境,卡洛斯作为主城之一,自身却并未设置城主,内部的权力分割相对分散,至于这些贵族的管理方式么……大部分时候不说朝令夕改,也都是差不多的。
没什么效率,也没什么实际用处,但好歹是个□□的锚钉,平日里也能凑合用。
如此,在初期阶段,还能靠着费尔南多自己时不时熬上几个通宵,来勉强维持整座城市表面上的正常运行。
但很快的,单靠他一个人就有些分身乏术了,实在是贵族身份下需要处理的事务远远不止这些城镇事务,有太多无聊却又必要的会面和宴席需要他的亲自出面;
再加上卡罗尔悄无声息地支使着骑士搞了这么大一波,早压晚压迟早也是压不住,各家愤怒的质询函不敢送到王子手里,但塞到费尔南多的书桌上倒是没什么问题的。
——这位劳碌命的大臣派人来旅馆找我的时候,我正双手交叠平躺在床上,旁边是一脸焦虑看着我的伊莲娜。
“……你这是在做什么呢,什么丰壤传教的必备仪式吗。”
我抬手做了个嘘声的动作,十分冷静表示:“我在试图一天睡满三天分量的觉。”
伊莲娜愈发莫名其妙:“脑子坏掉啦?这种事情怎么想都不可能吧?”
“还是要努力一下的嘛,”我唏嘘道,“毕竟很快我就要过上只能在零点之后睡觉的日子了……”
伊莲娜显然没听懂我的意思,而就在我们随意聊天的功夫,费尔南多的仆从已经毕恭毕敬的敲响了房间的门,并十分恭顺地表示,一切都已经准备好了,女士。
……唉。
跟着人一起离开前往别馆,又发现了一个额外的好消息。
这里原本属于费尔南多私人物件不知何时都被带走了,重新换上了一批新的,其中也包括了原本在这里侍奉的仆从们,房子的地契和奴隶们的死契装在一个小盒子里,被费尔南多亲手交给了我。
你从现在开始就住这儿吧,女士,他神色自若的和我解释着,天天跑那么远找你太麻烦了,我们将来还有许多工作要商量着来呢。
我把盒子给伊莲娜看,也和她转达了她从今以后就要有一个很大的新房间啦,这还是个好消息吧,开不开心呀?
伊莲娜炸着毛表示这(卡洛斯粗口)到底哪里算是个好消息了! ?
我只能和她无奈的笑,精灵垮着一张小脸看了我一会,随即挠挠脑袋,阴着脸转身藏到了花园中唯一一棵还算完整的树上。
她一言不发躲到树上去的时候,我站在树下看着她,费尔南多就在书房的窗户旁边看着我。
“你有一位很忠诚的守卫,女士。”他如此评价,语气里掺杂着真诚的赞美。
我垂下眼,唯独不想回答这句话。
忠诚吗……?
由自然恩赐降生的生命大抵不需要这个。
我倒是宁愿她更自私些、更任性些……更自由些。
我转开视线,和对方开启了新的话题:“我们还是先来聊聊正事吧,先生。”
费尔南多看了我一眼,平静地点了点头。
*
意料之中的,摆在我面前的诸多文书都是属于卡洛斯的问题,有些我能理解,有些我觉得莫名其妙,费尔南多拽了张椅子坐在我的旁边,很自然地拿起了我面前最近的那一套文件。
——您还有很多事情需要学呢,女士。
于是,在这句话之后,费尔南多成了我的半个老师,他告知我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以及有些事情也许能做,但我可能又要付出什么代价……
……我感觉他正在试图把整个卡洛斯交给我。
“去掉您那句试图,女士。”对于我不算委婉的疑问,这位苍白的文臣慢条斯理地回答我:“实际上,您距离卡洛斯真正的城主只差一个贵族的尊位了,而且现在谁在乎这个呢——?”
他短暂停顿片刻,才嗤笑一声,幽幽评价道:“在我们的殿下做出这种事情之后,卡洛斯已经成了太多人不敢接手的烂摊子,您现在的身份坐在这儿反而正正好,任何一位贵族坐在这儿都会把事情变得更麻烦;但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乡下姑娘么……反而没什么关系。”
我听明白了。
因为理论上我没有贵族的身份,现在一整个第三方合同工状态,没什么实际上的利益影响。
除此之外,还因为卡罗尔总是带着血腥味的任性行为,大多数人看待现在的我更多是一种漠然远观的同情心态:说到底,不过是个用来转移疯子注意力的“玩具罢了。
至于玩具被随手放在了哪儿,是放在箱子的角落里,显眼的高处,还是卡洛斯的城主椅子上——这种事情谁会在意呢?
费尔南多帮我整理好桌上一部分处理妥当的文件,抽空看了一眼我的表情,“您看起来不太好,女士。”
我答:“我想不到有什么可以让我觉得很好的地方,先生。”
——事到如今,我还有机会离开这张椅子吗?
我在这儿呆的太久,久到赶回的拉斐尔想要见我,再也不能是和过去那样随意敲响旅馆的某扇门,就能笑意盎然的邀请我出去转转了;他需要在空荡的前厅等待好久,才能等来匆匆赶来的我。
这位被迫放置了一会的同伴沉默地注视着陌生的建筑,看着我满脸歉疚的样子,反而扬起了一抹比我更加无奈的微笑。
“……别露出这样的表情呀。薇薇安。”
拉斐尔很认真的看着我,严肃承诺着:“你要是不想做这些的话,我可以带你走的,去一个更安全,更安稳的地方,让你过上你真正想要的日子。”
我歪歪头,看着他。
“怎么帮我呢?”我看着他身上已经重换的神官袍服,比过往那件更精致,料子更昂贵,边缘处绣着陌生精巧的暗纹,是走上街就能让许多虔诚的信徒恭顺垂首的样子了。
他官复原职的速度可能比我想象中还要快一点。
所以,他要怎么帮我呢?年轻的神官已然在另一片深不见底的水泽中万分惬意地沉没下去,我即使接过他的手,无非清醒地是从一处泥沼地转到另外一处罢了。
拉斐尔倏然沉默下来。
他伸出手,似乎是想要抚摸我的脸颊。然而这动作在半空中停下,他手指瑟缩着,连带着笑容也透出几分慌张的狼狈。
他是真心想帮我的,我相信这一点。
但我也相信,他的帮助早已无法摆脱他个人的私心——而扩大的权力是滋养欲望的绝佳温床,我昔日的同伴依旧值得信任,但唯独不包括这件事情。
我想了想,还是和他解释起来:“我确实讨厌现在的日子,甚至称得上反感至极……但是还不至于说要后悔自己做下这些事情的程度。”
拉斐尔怔了一下:“……不后悔吗?”
“我想过离开,无时无刻都在想,包括现在也是。”我坦然回答道,“但我也想过,我离开之后又会如何呢?这座城的人远比贝格斯特的人要多、远比我们认识的人更多,要远远超出一个贫民窟所能吸纳的容量……我当然可以扔下这一切独自离开,但我也很清楚,我的心大概无法帮我支付离开之后的代价。”
其他的因素姑且不提,单纯的后悔和愧疚心就能把我折磨死了。
同情心一不小心就容易过度泛滥的滥好人就是这样啦。
悲伤。
拉斐尔现在看起来反倒是比我还难过的样子了,我对现在的神官实在生不起太多的怜悯心,于是顺势勒索了一下这位大人两个新建的免费教堂、几位长期驻守的新神官,以及物资若干后,我的心情稍微变好了一点,并顺势送走了还有些恋恋不舍的神官大人。
临出门之前,他似乎还有些欲言又止,心有不甘地想要再说些什么。
可最后这几句话到底还是戛然而止,漆黑的骑士悄无声息地自阴影中踱步而出,黑漆漆的眼睛看着神官不愿离去的身影,静悄悄地,不曾出声。
神官因此微微蹙眉,不赞同的看向我。
“他这是……”
我垂眸,回答:“毕竟一个城的贵族都被清洗了呢,偏偏又是我这么个乡下村姑坐在了城主的位置……所以很多人都觉得,我需要一位战力更强大更可靠的贴身护卫,恩里科先生很乐意做这个,所以就留下来了。”
真的吗?
神官被迫缄口不言,看着骑士的目光却多了些警惕的审视。
真的只是护卫,不是监视与掌控吗?
我对此回以微笑。
实际上,我现在对恩里科如影子一般的存在感已经相当适应了。
而在拉斐尔离开很久后,恩里科的脚步声依然在我身边徘徊,直到我对他伸手挥了挥,骑士才慢吞吞地走到我的旁边,铠甲碰撞出清脆的声响,为了迁就我坐在椅子上的高度,他毫不介意地在旁单膝跪地,等待着我的下一个吩咐。
我拍拍他发质有点粗糙的黑色头顶,温声提醒:“不可以想着趁我不注意偷偷暗杀掉拉斐尔哦。”
恩里科有点犹豫:“那就白天……”
我:“这个也不行。”
我:“不是答应了要在这儿保护我吗?我很信任你的,还请不要离开我的视线了吧,恩里科。”
骑士静静看着我的眼睛,许久才慢慢垂下眼睫,在我手心下不着痕迹地蹭了蹭,乖乖点了点头。
“是。”
第62章
以贴身护卫的角度来说, 恩里科的行动有些过分负责了。
如影随形的目光,寸步不离的脚步,以及充斥在各个空间的存在感……他的尽职尽责让伊莲娜都禁不住炸了毛,气急败坏地从树上跳下来开始绕着我咪咪喵喵的转圈,试图把那只随心所欲入侵领地的烦人家伙从我身边找出来,然后彻底撵出去。
因着我一向对她过多溺爱,连带着宅邸里侍奉的人也都早早习惯了这一点,而恩里科本人更是维持着一贯对外人外物的冷漠态度,我便也相当想当然地以为,他也是不在意的。
直至某一个平平无奇的深夜, 骑士的脚步悄无声息,毫无预兆地出现在我的床畔。
实话实说我开始真的没听见, 毕竟不能指望我每天肝到凌晨两点之后还能保持清醒, 所以理所当然地睡到昏天黑地毫无反应。
骑士凝神注视片刻,忽然悄无声息地伸出手,谁也不知道他想要做点什么,只见那只手虚虚落下,瞧着正准备做点什么的时候,半空中的手指却被突兀拦了一下。
一把仍收在刀鞘中的短匕,匕首的主人手指虚虚拢着,随时都能拔刀出鞘,做好了削掉对方一整支手腕的准备。
骑士抬眼,与神色阴冷的暗精灵四目相对。
……又是你啊。
恩里科神色淡淡,依旧不曾说话, 只简单做了个手势,提醒对方这样的举动不守规矩。
精灵嗤笑着,同样无声一抬眉,短匕向下简单示意,笑容愈发阴沉又刻薄:不守规矩的家伙究竟是谁?大晚上的跑到主人的床头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究竟是正直清白的骑士、还是什么阴魂不散的痴鬼怨灵?
……
骑士不语,只垂眸将手搭在腰间,精灵动作轻盈,反应与之相差不离,两人面面相觑许久,气氛绷紧着,始终没有人先一步动作。
虽然不方便行动,但谁也都不情愿就这样离开。
……
等到我遵循生物钟,照常在六点那一刻睁开眼睛的时 候,却发现这次迎接我的不是晨曦柔和的光线,而是秘银铠甲在阳光下折射出的瑰丽华光,以及……被什么东西压住一大半头发的细密头痛。
精灵手忙脚乱从旁边挪开身子,在床边缩成小小一团,满脸心虚的看着我。
“……”这一晚上的,又做什么孽了。
我坐起来,揉揉眉心,总觉得自己这段日子头痛的次数比过往全部加在一起都要多出好几倍了。
还没等我消化清楚现在的情况,有什么沉甸甸的金属物就跟着放在了我的床头柜上,随即一双筋骨分明的手掌端着早早准备好的早餐托盘,放在了我的面前。
“……”因为常年不见光,手臂的青筋轮廓清晰,皮肤透出一种近乎病态的苍白,我顺着一点点向上看,骑士的侧脸线条硬朗俊美,被晨曦的柔光修饰出几分温顺的柔软,极大程度的削减了他面庞上那一份不近人情的冷淡气场。
道理我都懂,但为什么是这位在做这种事情?
“本来有人要来叫你起床的,不过还没等敲门他就过去了,”伊莲娜窸窸窣窣地贴到我的旁边来,嘀嘀咕咕的和我抱怨起来,“我还以为他终于要走了呢!结果就是拿着东西过来,一直等到你起来诶……”
“好可怕吧,你新捡回来的这个。”精灵唏嘘道,又哼哼唧唧地抱着我的胳膊开始撒娇:“薇薇安,薇薇安,你把他弄走嘛,你要是不把他弄走,你让我把你弄走也行呀……”
我掐住精灵的脸颊软肉,让她后面不合时宜的抱怨悉数化成了噫呜呜噫的小声喊痛。
在我和伊莲娜短暂胡闹的功夫,骑士仍然站在那里,甚至十分体贴地伸出手,帮忙扶住有些颤动的托盘。
“……”我眨眨眼,没什么食欲,有点为难的看着他,“您打算就这么一直在这儿站着吗?”
骑士理所当然地点了点头,“贴身护卫。”
……
我感到愈发头痛。
这孩子心里不藏事是真的,但是他消化一件事情的时间远比普通人要长很多也是真的……所以之前也不是他不在意伊莲娜对他的抵触情绪,而是恩里科完全没琢磨明白,自己现在要怎么做才行。
之前的话这种情况倒也很好处理,要么换个事情做,彻底无视掉对方的存在;要么干脆一点,直接动手把对方干掉就行了。
但现在显然不太行。
“您的另一位护卫并不喜欢我。”恩里科的背后沐浴着晨曦的柔光,这一刻看来的眼神纯稚如孩童,他并不是在和我抱怨,而是十分纯粹的不解,并想要从我这里获取一个令人安心的答案。
“为什么?”他问道。
是啊,为什么呢。
我叹息一声,顶着伊莲娜愈发阴沉不满的目光,心平气和地和恩里科表示:“首先,恩里科先生,请帮我把这份托盘拿走吧。”
他的脸上露出一点迷茫的疑惑:“您不需要用早餐吗?”
我摇摇头,耐心回答:“更准确的说法是,我不需要有人来侍奉我用早餐。现在能给我一点空间吗?不需要你离开太远的,在门口等我就行。”
骑士依言退下,我下床开始整理衣物洗漱的时候,精灵便亦步亦趋地跟着我。
“我真的不能带你走吗?”她眨眨眼睛,期期艾艾地问我。
“我在这儿已经很适应了,伊莲娜,”我无奈回道,“而且这里的生活比外面安稳很多,不是嘛?”
精灵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她只是长久而静默地看着我,直至那双明亮的眼中也渐渐生出荒芜的绝望。
“你只是让自己不难过而已……”她喃喃念着,甚至有些恼怒地、气愤地看着我。 “你明明看起来一点都不好……!”
你现在看起来好平淡,好安静。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你变得一点都不开心了。
我能做点什么呢?伊莲娜恍惚着,思考着,她曾经的同伴们都选择了各自属于自己的路,唯独自己还选择留在这里,可似乎也同样对现状无能为力。
我看着容貌仍是少女姿态的精灵捧起我的手,慢慢贴在自己的脸上。
“我还能为你做点什么呢?”她小小声地,近乎哀求般的询问我,“哪怕只是让你稍微高兴一点点也好,我能帮你做点什么吗?”
这一刻,我给不出更好的答案。
我说不出什么冠冕堂皇的话,同样也说不出更自私的索求。
“——你还愿意留在这里陪着我,就已经让我很开心了。”
*
但精灵并没有被这句话安慰到,正相反,她看起来好像变得愈发不甘心了。
她全身心地厌恶着这里的一切。
宅邸里吹过的风永远软弱又甜腻,和自然流淌的草木香气相差太多,这气味对精灵来说压抑而苦闷,在她的胸腔里积累出的,更是前所未有的愤怒与不甘。
这愤怒太热烈,太鲜活,烧得她的骨头都开始变得空洞,缝隙处只够存住那些灼烫的情绪。
她想要做点什么。
她必须要去做点什么。
……
“那只精灵跑掉了,不过没有离开卡洛斯的范围。”
恩里科将消息传给我的时候,我手边还积累着一堆亟待处理的文书,没什么时间感慨自己同伴的离开。
“我知道了。”我点头应下。
伊莲娜还是孩子脾气,偶尔大张旗鼓的胡闹一下也没什么奇怪。
骑士看向我,目光有着几分奇异的期待:“您的身边多出了很多空缺,我可以……”
我想了想,对他伸出手。
恩里科熟练地跪下,他原本的站位距离我有些远,此时十分自然地膝行几步,这才将手重新放在了我的掌心上。
我握着他的手,温声提醒:“我们得仔细聊聊空间和距离感的问题了,恩里科。”
……
省略掉那些男女之间的差异,骑士与主人之间应有的分寸,这些都是没什么必要解释的,吩咐给恩里科的要求必须要简单直白,易于理解,说是一句话一个指令的程度一点也不夸张。
好在他有自己的规定训练,更进一步规划好他的细节行程就行了:像是早上不必亲自叫我起床,一日三餐无需他的侍奉陪同,日常可以跟在旁边,工作时可以允许他的触碰和提问,以及他最看重的一件事:如果肚子饿了,还是可以单独和我说的。
骑士乖乖点头:“是。”
我想了想,又额外补充一句:“不过不可以用肚子饿为理由,天天过来敲我的房间门,这里本来也不缺你的饭。”
“……”骑士眨了下眼睛,才慢慢点了点头:“……是。”
差不多这样就行了。
但对待他,也不能这么简单才行。
这毕竟是一只思维单纯的恶犬,要注意颈上绳索收缩与松弛的尺度,不能太紧,窒息的恶犬会为求生毫不犹豫地露出锋利的獠牙;但也不能太松,除非我还想再现一次此前卡洛斯的血腥惨剧。
除此之外,他倒还算是个容易安抚的对象。
我不知道我们更上位的那位主君如何吩咐的,至少现在他确实只听从我的命令;而除此之外,只需要我给出一点宽容的许可,允许他时时刻刻待在我的旁边,恩里科的状态就能很放松,很安静了。
如今的卡洛斯已经没有什么额外的危险,这样的举动倒是间接成全了费尔南多,百忙之中托人和我转达了他的谢意:恩里科愿意老实下来,他这边也能腾出更多功夫处理事情。
这座城市正在逐渐走回正轨,那些被暴力清洗掉后腾空的位置,必须要由贵族接手的,由费尔南多从四处调人过来,帮忙填上职务上的空缺;
至于那些更加琐碎的细枝末节处则是我在处理,我找不来合适的贵族接手这个烂摊子,他也找不到多少平民接手那些乱七八糟的日常工作,如此磕磕绊绊合作许久,也算是收拾出一个大致的新局面。
“都是些只想轻松过日子的,或是算是清流的年轻贵族,他们在这里做事应该不会给你增加太多麻烦,”费尔南多和我这样解释着,新上任的这群人都是他的精挑细选,某种意义上这座城市的管理实权仍然是掌握在我的手里。
“以及……”费尔南多意外的迟疑片刻,像是在思索自己接下来要说的话,好一会后,他才整理好语言,十分温和地与我说道:“从小姐开始接手这座城的许多工作后,一些原本停滞甚至是在倒退的基层事务进度,正在开始重新缓慢推进着。”
这是好事情。
“这座城比我想象中更信任您,女士。”他如此总结道。
卡洛斯最初的混乱就此告一段落,文臣也没了可以长期驻留的理由,委婉又不失遗憾地与我道别,而我目送着他们离开的车队影子,恍惚间觉得自己好像忽然得来了几天喘息的空余。
好像是……可以稍微松口气的样子了。
恩里科守在我的旁边,看着我瘫在躺椅上闭着眼一动不动地样子,好一会才试探着伸出手,轻轻碰了碰我的手腕,“您累了吗?”
“有一点哦。”我闭着眼回答,“伊莲娜今天也没回来吗?”
“还没有。”他的语气平淡,但比起刚刚的询问声,提起这件事时明显多了些疏离的冷淡。
唉,孩子的心思玩野了,不愿意回来也正常。
我倒是生不出多少恼怒或悲伤的心思,顶多就是半夜偶然惊醒,身边缺了个叽叽喳喳地小丫头,会有一点意外的寂寞罢了。
要不要真的养点什么呢……
每次升起类似的念头,我总会下意识看向紧闭的卧室大门。
“恩里科?”我试探着叫了一声。
紧闭的雕花大门被推开一条细微的漆黑缝隙,从中流淌出骑士清醒利落的回应声,“我在,小姐。”
“……”如此,我好像就能放松下一点紧绷的心神了。
这房子好大,好空,大到我躺在这里甚至听不见自己心跳的回音,所以我不知不觉间默许了那细小漆黑的缝隙渐渐扩大,直至我某夜随意撩起床帏一角,看见的不再是大门紧闭时繁复华丽的雕花图样,而是一双安静守在门外的银色战靴。
我叹了口气:“……你守夜的地方,好像离这边越来越近了。”
骑士的回应依旧迅速,平静,一板一眼。
“职责所在,主人。”
第63章
狗是一种擅长得寸进尺的动物。
我倒是清楚奥兰多自小就擅长这个, 但我不知道作风死板的骑士居然也有类似的毛病。
是我对他了解太少,还是他那副规矩刻板的外表下藏了太多奇奇怪怪的东西?
“嗯,也许两者兼有?”费尔南多如此回答说。
这位大臣虽然已经离开了卡洛斯, 但我与他之间的联系并未因此落下,魔法支持的传信魔板日常就放在书桌一角,偶尔用来听对面翻书写字的白噪音, 或是我单方面的自言自语和意味不明的吐槽。
大部分时候,费尔南多是安静聆听的那一个,而这次有关恩里科的话题他了解比我更多,很快就给出了回应:“那家伙的风格很容易给人带入刻板印象吧?不过最好还是别把他当做什么只会老实听话的家伙。”
我想了想此前卡洛斯的血腥惨剧, 觉得这话很有道理。
“好了,不聊那些让你不高兴的事情, ”费尔南多语气温和地转移了话题, 换了更欣慰柔软的语气同我讲:“你得到消息了吗?卡洛斯在你的治理下还算不错,所以殿下准备给你一些应得的赏赐, 除了一些应赐的珠宝和金子之外,还有一个贵族的封号。不出意外的话,王庭的信使估计下个月就能到卡洛斯吧……”
费尔南多单方面说了一会,忽然声音一顿,极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 “你不高兴吗?”
“……”我眨眨眼, 实在是很想说一句这种事情好像也很难高兴起来吧。
但是, 这反应其实也是不对的吧。
财富,名声, 地位,如今对我来说都已经唾手可得,甚至把平平无奇的乡下姑娘一下子提到了贵族的位置上, 明明是许多人梦寐以求的赏赐才对……
我没能立刻回答,对面的费尔南多沉默片刻,随即叹息一声,低低道:“……抱歉。”
我答:“有什么好道歉的呢,大人?这确实是好事情啊。”
“您不必和我说这些客套话的,女士,”费尔南多无奈回道,声音里也多了几分低落的自嘲:“可事到如今,我就算想要和您说句抱歉,大概也只会让人觉得虚伪吧。”
“请您和我要求点什么吧,女士,”他再次开口,带着哀求意味的温和口吻,小心翼翼的同我说道:“说是谢罪的实质歉意也好,说是祝贺您正式成为卡洛斯城主的礼物也好,我希望能为您做点什么,哪怕只是一点点也好。”
我想了想,随即很快提出了自己的要求。
“之前您提起过的,能让可以让作物的产量翻倍的黄金配料,请把配方交给我吧。”
*
费尔南多极慷慨地答应了我。
除了百分百双倍黄金作物的配方之外,还有之前他从世界各地淘弄来的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种子,我把后花园整个腾出来,那些精巧昂贵的珍惜花草卖掉的钱拿来雇佣了几位魔法师,帮忙把后花园转做了一个全新的温室。
那些来自世界各地的陌生种子,被我亲自播种在这小小的温室里,等待着它们未来长大的样子。
在此期间,骑士试图帮我做点什么,不过看他那副样子,单纯捧着水壶我都怕他一不小心把这铜制的工具捏得变形,于是三令五申不许他进来温室——
不行,不行,无论露出什么样的表情,总而言之就是不行。我板着脸站在温室的入口,严肃拒绝他想要进去的意思。
这地方很安全,而且他在这里也是真的帮不上什么忙。
恩里科不擅长另一只金毛大型犬那样湿漉漉又委屈巴巴的眼神,可他此刻僵着身子站着,嘴唇因用力抿平而显得褪去血色的苍白,眼神瞧着倒是变化不大,但在我仰头看去的瞬间,眼底又分明多了些狼狈的无措。
“我只在门口守着您,”他低低道,“您现在是我的主人,所以——”
我抬手,有点头痛地打断了他的话。
“之前就有点想问了,平时称呼我小姐,女士,城主大人,这些都还在理解范围内……”我顿了顿,又问:“为什么忽然称呼我主人?”
恩里科没怎么迟疑地坦然回答:“卡洛斯的贵族全部清理干净之后,王庭那边就已经将我除名,按着殿下的吩咐,我可以选择继续以骑士的身份追随在您的身边。”
他看了看那扇把自己排斥在外的温室大门,又看了看我,嘴唇动了动,最后却也没能成功发声。
……这是,这么快就不打算继续使用他了吗?
不对吧,她的身边还有趁手的工具吗?还有什么与她相熟的人依旧留在这里吗?
——她的身边,不是已经只有自己了吗?
男人有些迷茫地想着。
“您已经不需要我了吗?”他低声问道,看着他这副样子,我又有些不合时宜的心软与不忍,然而还没等这情绪成功发酵,我就听得他又十分不解地低声问我:“可是您的事情还没有做完,您应该还有很多需要用到我的地方才对。”
骑士的眼眸是一种太过纯粹的黑色,褪去所有社交场合的敷衍和本不存在的温情,他就这样长久地看着我,带着某种直白又残忍的赤裸,十足疑惑地反问我:
“您的身边已经没有其他人了,不是嘛?”
……
……啊。
我怔怔看着面前这双同样写满不解的眼睛,有些恍惚地想着,他原来是这样想的。
那些书桌旁边的守卫,那些如影子般的存在感,以及每天晚上,只需撩开床帏都能看到的银色战靴……
他在做这些事情的时候,原来是这样想的。
曾经站在我身边的人,那些与我亲近,与我交往密切的同伴们,他们如今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离开了我,于是也在我身边留下了各式各样的空缺。
他想要悉数接纳。
他想要全部取代。
用自己的影子融入其中,用自己的脚步丈量距离,用自己的呼吸和存在感覆盖他们曾经留下的一切痕迹……
我抬手压了压胸口的位置,并不意外地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声依然平稳如初。
“你确实能帮我做很多事情,恩里科。”我温声回答道。
“但是在有关耕种与田地的问题上,我不需要任何人帮忙,只靠自己也是可以的。”
*
温室的门将骑士拒绝在外。
这小小的温室,如今成了我最后可以放松神经的一方净土,我在这儿搭了个可供休息的软榻,偶尔也会在这里小憩一会。
然而这扇门拦得住驯服听话的骑士,拦不住总是来去随心的野猫,伊莲娜毫无预兆地出现在温室里时,应该是我第一次只靠自己的感知就提前察觉到了她的存在。
温热潮湿的空气里,骤然融入了一缕清爽微凉的风。
精灵携着满身草木冷清气味,悬在我的头顶上方,阴森森地盯着我。
“本小姐不在的日子里,你过得蛮悠闲的嘛?”
我闻言禁不住轻笑一声。
“何出此言呢,精灵小姐?”我懒洋洋地问着,眼皮也懒得睁开,只听得伊莲娜哼了一声,随即很熟练地重新绕过来,在软榻上挤出来一小条狭窄的空间,硬是把自己塞到了我和软榻的扶手中间。
她还带着草汁腥气的脑袋埋在我的怀里,身体缓慢起伏着,像是得以重归巢xue的小动物,慢吞吞地舒展开身体和神经,让自己很舒适地长舒了一口气。
“这段日子,我先是去了很多地方,想要找一个我会喜欢、你也一定会喜欢的。”
我摸摸她的头顶,温声问道:“那么,精灵小姐找到了吗?”
“……没有。”她用脑袋蹭蹭我,声音确实意外的平静:“我找了好多好多的地方,没有一个地方是好的,没有一个地方是我喜欢的;但我想那些地方你要是去了说不定会愿意留下,就像你在贝格斯特,你在卡洛斯做的一样……”
于是我放弃了。
然后我又想,这世界真的好糟糕哦,薇薇安。
糟糕到贝格斯特与卡洛斯的情况居然已经称得上幸运,糟糕到若是有人想要交换这份被拯救的幸运,是必须要献祭一个本该与这一切全然无关的普通人。
为什么偏偏是你呢?
精灵安静听着耳边依旧平稳有力的心跳,心想,其实这背后的答案她早已知晓。
与其说世界对这个人不公平,不如说,是她允许这个世界对她不公平。
“我能把你从卡洛斯带走的,”精灵喃喃自语道,手指无意识地攥紧我的裙摆,“但我后来发现,我们去哪儿的结果都是一样,你肯定还会为了下一个卡洛斯留下,到那个时候,我又能怎么办呢……”
悲哀的、短暂的、如晚霞般绚丽又脆弱的人类啊。
……甚至没有太多的时间可供精灵的挥霍与选择,也许就在精灵竭力挣扎着,想要挑选出完美选项的过程里,就已经在不知不觉间耗干这个人短短的一生了。
所以,我放弃带着你去寻找荒野中的自由了。
精灵蹭蹭我,又窸窸窣窣地爬起来,拿出了自己的行李包。
“我给你带回了很多礼物。”她轻声道。
女孩坐在地上,背包里掏出了一堆奇奇怪怪的琐碎小物:一串干花穿成的手绳,一条宝石黯淡的老项链,用夏季的甜浆果熬制的小瓶果酱,小马的柔软鬃毛扎成的孩子玩具……
“这些,这个,”伊莲娜举着东西,开始和我得意洋洋地介绍起来:“是贝格斯特那条新商路的马夫给我的,这条新路让他多跑了许多活,老马去年下了新崽,用小马驹的鬃毛做的玩具只有两个,一个给了他刚出生的儿子,另一个给了我,特意要我转交给你;
还有这个果酱,卡洛斯的郊外有很多甜浆果,有一户人家今年刚刚学会酿制果酱,靠着这些浆果卖了不错的价钱,这笔钱据说能帮他们重新买回来一块地,这是据说今年最甜的一瓶,没要钱,直接送给我的……”
林林总总,很多说起来都是些平凡又不值钱的小玩意,被她万分郑重地收起,又转而放在我的掌心。
我坐在一边,听着她滔滔不绝地讲述着,这许许多多的东西,许许多多的故事,加在一起,便是是许许多多来自普通人的、最笨拙又朴素的感谢。
“我把这些拿回来给你。”
精灵仰起头,一字一顿的和我说道。
“从今天开始,只要我能看到的,我就全都会拿回来给你……这些是你应得的,这些本就应该是只属于你的。”
我会比风的速度更快,我会比风的距离更远,即使你要留在这里也没关系,我会把你看不到的,听不到的,接触不到的世界,这个被你珍惜的、也在努力回应着你的世界,全部带回来给你看——
所以,不要总是那么不开心啊。
多高兴一点吧,薇薇安。
精灵的手掌贴上我的脸颊,她凑过来,小心地触碰着我的眉心,仿佛垂眸祷告一般,与我低声祈求着:“多笑一笑吧,让自己多放松一点吧,我们最初相遇的时候,你才不是这么可怜兮兮的样子呢……”
“……”
我从精灵的身上闻见陌生又熟悉的自然草木的气味,终于忍不住扬起嘴角,轻笑起来。
“那么,”我拍拍自己的膝盖,又伸出手臂,微笑着问道:“要过来抱抱吗?”
“要!”
精灵第一次没有别别扭扭的拒绝,而是眼睛一亮,兴高采烈地把自己挤进了我的手臂之间。
……
她变得开朗了些,身上的肌肉也硬实了些,先前被我一口口喂出来的家猫般柔软的慵懒随意,再一次被自然的野风吹成了野兽桀骜的飒爽利落。
女孩开始不介意直率表达自己的情绪,她换上先前最为抵触的侍卫服装,大大方方地跟在我的身边,并在单方面认为我冷落她的时候,自己把脑袋凑过来找个地方蹭蹭,挨着我待上一会后,再心满意足地离开。
这样的举动不会引起任何人的反感,除了一个人。
——恩里科看着她的眼神,正如此前的伊莲娜看着入侵领地的野兽一般,充满着冰冷纯粹的敌意。
精灵对此不以为然。
她毫不客气地对着面色阴沉的骑士做了个鬼脸,另一只手也同样没从背后挪开。
“要打就全都出去打哦。”我翻过一页签字的文书,头也不抬地提醒道。
“……”啧。
房间里的气氛,瞬间安静下来了。
第64章
恩里科无法理解现在的发展。
在他作为舍弃的棋子、被决定转送给如今的主人之前, 那位殿下曾少有的拿出耐心,和他细细解释了一番此后可能的发展。
按着最初的计划,是要骑士把人带到自己的面前才算是完成命令,不过现在情况也没太大差别啦——在她主动从费尔南多手中接过了混乱的卡洛斯的那一刻开始,原本的立场究竟如何,已经不重要了。
“丰壤之女”选择了卡罗尔,这就是众目睽睽之下最不容置疑地事实。
于是,在此之后,会发生一系列的连锁效应:身为平民的同伴注定会因为信仰与理念的问题与她渐行渐远,最为亲近的勇者若是以自身实力走到这一步,自然也不会愿意从此自甘堕落,不久之后,也会选择另谋新路;
神官么,倒是瞧着依旧能与她平等对话,但本就是教会内部极为看重的人才,他如何被排挤了冷落,现在就会被如何再次捧上高位。
“……那位女士,多可怜呐, 她做的越多, 失去的也就越多……”
卡罗尔微笑着,意味深长地提醒着面前的骑士。
“就像骑士小说里为了国家的安定决定献祭自我的可怜公主一样, 你说呢, 恩里科?”
骑士依旧垂首不语,只有剑鞘与铠甲碰撞出几声不规则的清脆声响。
王子脸上的笑意愈发意味深长。
“——她也许会比任何一个人都需要你, 恩里科卿。”
……
迄今为止,一切发展正如他此前侍奉的主君所言。
卡洛斯迎来立刻一次彻彻底底的脱胎换骨,按着卡罗尔的预估,今后还会成为帝国往后最繁荣富庶的城市,没有之一。
有了这座城的支持,本就在竞争中占据上风的卡罗尔几乎已经算是板上钉钉的储君,帝国未来唯一的君主;如此一来,卡洛斯的新城主自然也就成了多方竞相讨好的对象,她站得越高,走得越远,就越和她的来时路相悖,越容易引起那些平民的抵触、反感,甚至是嫉妒,厌恶的心——
事情的发展,本该如此。
恩里科的脚步沉沉,缀在三五步左右的距离后,他的目光冷漠且锋利,然而走在前面的伊莲娜跟着眉头一挑,反而大大方方地跟着回头看了过来。
“我不在的这段日子里,你给他灌了什么迷魂汤啊?伊芙教你迷情魔药的做法啦?”她扭过脑袋,半是无奈半是抱怨地看着我,我被精灵突如其来的吐槽弄得莫名其妙,跟着她一回头,便对上了恩里科冷冰冰的目光。
对方没有回避视线的意思,反而煞有其事地和我解释起来。
“您的这位侍卫曾经背叛过您,”他提起伊莲娜前些日子不告而别的行为,平静提醒道,“通常来讲,哪怕选择最温和的做法,您也应该将她拒之门外。”
伊莲娜眨巴眨巴眼睛,指指自己,又看了看我。
我也眨眨眼睛,跟着看她。
她是觉得面前这两个我能管得了谁呢?
……
“这不对吧?”精灵脸上的心虚之色一闪而逝,随即插着腰,理不直气也壮地看着我,“再怎么说也是现在效忠你的骑士,说两句话让他收敛一下总行吧?”
我摇头:“我可以教导他的言行,但不该束缚他的思想,恩里科想要如何思考,如何判断,这是他自己应当享有的自由;坐在这个位置上,我只需要保证他做出的最后选择没有问题就可以了。”
伊莲娜看了我一会,忽然慢悠悠地拉长尾音,诶了一声。
“开始像模像样了嘛,城主大人,”她的语气里赞许与调侃的成分更多些,又笑嘻嘻地伸手戳了戳我的脸颊,故作苦恼的哼唧了一声:“但是,唉,多多少少也对我偏心点嘛~”
我莫名其妙地看着她:“你现在能在城主书房来去自如,我对你还不够偏心吗?”
伊莲娜在书桌一角托着下巴看着我,又唉声叹气起来。
“唉,我在这儿晃来晃去是为了什么呢?”她看看我手边仿佛永远处理不完的文书,目光里终于多了些柔软真切的怜惜之色,“我现在连想找个你工作不多的时候都难呢。”
唔,这倒不是我有意冷落她了。
此前费尔南多送给我的黄金配方,其中最关键的一样就是魔兽骸骨,这玩意在卡洛斯附近只能用泛滥来形容,而得益于此前恩里科的暴力行动,失去了贵族压制的平民,正是情绪最为高涨、跃跃欲试地想要趁着机会快点做点什么的时候。
先是收整骸骨,然后是调整配方,于是潮水般的佣兵们涌入冒险家协会接下一个又一个委托,连带着也吸引了更多的流民、冒险家、不同城市的过往商队。
腾出的荒地,清空的魔兽,带着精心挑选的黄金品质的种子一起送进了平民的手里,一场只属于上层的血腥清洗运动顺带洗去了许多角落里依附赘生的毒瘤,少了官员治理对应的一大笔费用,我也能腾出功夫,顺便砍掉许多不必要的支出与赋税项目。
除了本地即将收获的双倍作物之外,随着商路的日渐稳定,贝格斯特依靠密林的丰厚收成也有相当一部分在这里消化。
仅靠卡洛斯现在的生产力想要把这些全部消化掉实在是有些吃力,我这段日子在忙的主要也是这一部分。
但是问题不大,卡洛斯本地的传统方法不方便,那就只能用一下老农的传统方法了。
伊莲娜认真思考了 一会,然后很严肃的问我:“……这就是你在厨房和温室角落里全都摆着酿酒桶的原因?”
我一脸淡定地点头:“都是蜂蜜酒,要给你留两瓶尝尝嘛?说起来我自己都还没喝过诶……”
“好东西你自己先尝尝味道啊,”伊莲娜下意识吐槽道,随即抬手捂了捂脸,瞧着有点无语:“所以这就是你准备把整个卡洛斯都变成酒厂的原因?”
我很严肃的纠正:“其实腌菜果酱果干之类的工匠制品……”
伊莲娜:“咿呀重点不是这个啦——”
“那重点还能是哪个呢?”我也眨眨眼,故作无奈地看着她,“最重要的部分,难道不是这些东西能让更多人赚到钱吗。”
更方便,更迅捷,让更多人可以靠自己,赚到真正意义上只属于自己的财富。
腌菜瓶和酒桶这种东西不比田地,随意谁家也都能试着在角落里放上几组,产出的制品易于长期储存,且不说未来的商机如何,首先对于许多快要吃吐魔药、或是消耗不起高级魔法卷轴的佣兵来说,这些的回复效果也能做个廉价平替。
她叹口气,直接开门见山地问:“这几样被你新折腾出来的,没准备立收税项目吧。”
我下意识摇头。
百废待兴的时候,现在立项收税只能前功尽弃。
精灵在城主的书房泡久了,一些原本过去她全然不屑一顾的东西,现在也都能像模像样地跟着聊上几句。
她啧了一声,又问我:“不收税,你没钱怎么办?”
“这个也问题不大!”我插着腰,很骄傲的表示:“温室的作物全都是市面上价格最高的,而且城主府的地窖也被我清出来全部放酒桶了!”
只要这套循环跟上,本人依然可以在不久之后的将来成为卡洛斯的首富……大概!
“平日里要顾着这里的文书工作,抽空还要盯着温室,还有门口那只勉强愿意栓绳的疯狗,现在又给自己加了个盯着酒桶的活是吧?”
她眯起眼睛,伸手过来掐我的脸:“你是真不怕自己猝死啊?”
我的脑袋被精灵双手箍住,掐完脸后又被捧着脑袋晃来晃去,迷迷糊糊的功夫慢半拍地想着这丫头的身高是不是长高了点?然而还没等这念头落地,我忽然觉得眼前一阵天旋地转,视野已经从原本伊莲娜的脸,变成了书房的暗色木质地板。
我的腹部卡在她的肩膀上,整个人直接被她轻飘飘扛了起来,挂在了她的胳膊里面。
……好极了,死丫头确实长高了。
“精灵的成长期是唯心主义啦,毕竟本小姐运气很差,挨上了一个不真正长大就帮不上忙的家伙嘛。”她漫不经心地解释了一句,话音未落,已经一脚踩上了窗框。
……
我不知道她要带我去哪儿。
有自然的野风从我耳畔掠过,期间混入稍显陌生的复杂酒香,以及精灵清脆的询问声。
“城主大人,你为了这座城市付出了这么多的心血,但是你自己有出过门,认真看过它吗?”
我在心里回答,好像没有过。
我只在最初走过这座城市最肮脏狭窄的几条巷道,见过一点点普通的风景,我见过这座城最尊贵的人,也见过匍匐在泥地里,只能挣扎着在角落里苟且求生的人。
伊莲娜在风里笑起来。
“那就看看嘛。”她将我放在高处,要我向下去看这座已经属于我的城。
此时正值黄昏时分,下方的街道人群往来熙攘,风中混杂麦芽与果酒的香气,商贩走街串巷,热络的呼喝声连绵不断,孩童聚集嬉笑,小贩们煞有其事地和过往的路人们推荐着所谓城主最爱的蜂蜜酒,快看呐!这黄金般美丽的酒浆,黄金般美妙的味道!
谁能拒绝这份自然赐予的醇浓甜美的幸福呢?
我的目光落向卖着蜂蜜酒的地方,有些怔怔出神。伊莲娜单手托腮,转头看着我,伸手戳了戳我的脸颊。 “看呆啦?”
“……有一点。”
我慢慢点了点头,有些恍惚看着她,“所以,我应该做的还算可以?”
精灵看了我一会,叹了口气。
“唉。”她悻悻道,“就说贵族不是好东西,你这才当几天,我们家村姑的脑子就要坏掉啦。”
我哭笑不得地看着她。 “这叫什么话。”
“就是说,做得很好,好得不得了的那一种。”她重新站起来,对我伸出手,好声好气地哄着我起来继续跟着她走:“要不要去扎伊德那里看看?那边的家伙最近状态不错,说不定比巴林来的那次还要好不少呢。”
我看看她,到底还是摇了摇头。
“如果我真的做的很不错的话,那么即使我不去亲眼确认,也完全没什么影响的。”
伊莲娜看着我,眼中写满了温和的无奈。
“我只是有点掌握不好分寸啦,”我小声和她解释,“要用什么身份去看呢?要用什么姿态和他们接触交流呢?如果还是之前的乡下村姑倒还好,可是现在的我,真的一点都不知道了。”
好像怎么说都不对劲,怎么说都不合适。
总不能真的让那群人来跪我吧?
“好啦,好啦。”她用脑袋轻轻撞撞我,和我凑在一起小声道,“那我们就不说这个,正巧时间也差不多了,我去找辆马车,先送你回城主府吧。”
她猝不及防转了话题,我又是一呆:“等等,为什么不是你直接送我回去?”
“好累的啦,”伊莲娜敷衍道,又匆匆叮嘱了一句不许乱跑,立刻就窜没了影子。
“……”我看着自己所在的高墙,以及身后光秃秃的一片完整房顶,心想这地方连个梯子都没有,我上哪儿乱跑去?
好在伊莲娜跑得快回来得也快,刚刚还口口声声说着没力气带我走的精灵轻车熟路地把我重新扛起来,又是一阵熟悉的天旋地转,视线恢复正常的时候,我已经被她塞进了一辆风格朴素的马车里。
车夫似乎也是她提前找好的,不等吩咐方向,随着一声轻轻呼喝,马车就已经动了起来。
“偶尔出来透透气,感觉应该还不错?”伊莲娜笑眯眯的看着我,脸上还有些孩子气的得意炫耀。
“下次还是提前说一下吧,”我无奈道,“倒不是别的意思,恩里科可不是个老实听话的。”
伊莲娜轻笑一声,稍微有些意味不明:“哼……某种意义上,这也是个能把你捆住的家伙呢。”
我盯着她,总觉得哪里不对。
“在想什么呢?”
“什么也没想哦,”她眨巴眨巴眼睛,很乖巧的看着我,“至少在只有我一个人的时候,我肯定什么都不会想的啦~”
她这话听起来太过微妙,然而还没等我问清楚,伊莲娜的目光已经转向了外面,自顾自地说道:“哦,到地方了。”
精灵速度飞快,一眨眼就窜没了影子,我即使头疼,也只能先跟着下了马车。
推开马车车门时,一只手顺势伸到我的面前,准备搀扶我下来。
男人的骨相,深色的皮肤,手指与手背都布着青色繁复的刺青罪纹,我扶着车门,盯着这只太过熟悉的手,一时间有些反应不过来。
然而不等我出声,对方已经先一步主动开口,只见扎伊德仰起头,随意地调整了一下自己有些太过向下压住面容的帽檐,这才若无其事地笑着问我:
“不先下车吗,主人?”
第65章
直至被领回书房, 坐在椅子上的那一刻,我的脑子仍然还是空白的。
好可怕。
好惊悚。
好像听到了个非常不得了的家伙在毕恭毕敬地叫我主人。
“哎呀呀,主人的这反应还真是让人心凉,瞧着倒像是在嫌弃小的呢。”我怔愣发呆的功夫,那只辨识度极强的手掌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旁边,殷切无比地双手递上了温度适宜的香草茶。
我下意识道谢接过, 动作一僵, 忽然觉得哪里不对。
我抬眼看过去,对上扎伊德不闪不避笑意灿烂的眼睛,“哎呦,您这是在和小的道谢嘛?诚惶诚恐啊,主人。”
“……”
两边面面相觑,在片刻僵滞的沉默后,我终于遏制不住地发出了尖锐的爆鸣声。
“……所以你到底为什么会在这里啊!?”
扎伊德此时笑得见牙不见眼,自打我认识他以来就没见过他笑得这样肆无忌惮过, 过了好一会,他像是终于欣赏够了我崩溃抓狂的表情,这才笑嘻嘻地和我解释:“哎呀, 谁让我们尊贵的城主大人搞出来的新把戏实在是让人难以抗拒?”
他口口声声喊着主人,偏偏姿态瞧着也是一贯的随意散漫,这男人就这么懒洋洋地靠在我的书桌上,煞有其事地抱怨起来:
“最听话的小崽子们被新建的学馆捡走了,大人们稍微有点本事的都跑出赚钱了,性子温吞的那群早早就加入密教,天天神叨叨的说点什么也听不懂;
我原本在那儿大小也算个头领,现在好啦,手底下杂鱼两三只根本不成气候,左右只剩下我这个没人要的老东西,出去溜达一圈连口剩饭都找不着,只能试着过来好心的城主大人这边碰碰运气啦~”
莫名其妙被碰瓷,我也是实在生不起气来,无奈道:“你自己明明本事也不小,趁着卡洛斯现在还在免税期,赚点钱安安静静过日子不好吗?”
扎伊德对我弯弯眼睛,说:“不好。”
我一呆,脸色立刻又要垮。
“我这个人呢,本来也不是什么勤快老实的性子,比起自己琢磨路子找个赚钱的应声,倒不如寻个捷径,找个温柔又好说话的主人,包个日后吃穿不愁也就行了。”扎伊德笑眯眯的,他不知何时稍稍弯下腰,眼眸早已被纯粹的笑意浸没,亮得像是缀着细碎的星子。
“帮个忙呢?城主大人?”
我现在完全无法和他的好心情共鸣,双手掩面,依旧抑郁无比:“可是养这么多人要好多一笔钱的……”
“哎呀,不多的不多的,”扎伊德冲我摆摆手,嬉皮笑脸地补充道:“实在不行,我还能再少吃点。”
“……不要乱说话。”我拿开手,忍不住白了他一眼。
扎伊德瞧着倒也不生气,心情似乎反而还更好了一点。
“我就不问你是怎么把自己塞进来的了。”我有气无力地咕哝一句,正准备把这高高兴兴的家伙拨到一边去,继续我今日的工作时,书房的门便被又一次敲响了。
费尔南多临走之前额外叮嘱了许多琐事,每日下午固定让人过来给我送一些点心小食也是其中之一。我没怎么防备地直接叫人进来,来人脚步轻盈缓慢,瞧见书桌旁靠着的男人,先是轻轻“咦”了一声,这才双手端着托盘,将早早准备好的甜食放在了桌子一角。
“您得休息一会,吃些东西了,主人。”
我刷得抬起头,目光先是定定看向空处,然后才转向了发声的方向。
一身端庄侍女长裙的安苏拉神情无辜而温顺,温温柔柔地看着我,问道:“有什么问题吗,主人?”
“……”
我收回视线,起身,在两人迷茫的注视中原地转了几圈,最终在书房里寻了个相对安静的角落,默默地把自己塞了进去。
啊……好可怕。
被这么喊主人感觉自己真的好像个骗人骗心的人渣。
另一种意义上的罪魁祸首有点慌张地站在我的身后,安苏拉手足无措地在旁边转来转去,一双手悬在半空,犹犹豫豫的就是落不下去。
她冷着脸转头看着身后那个非但没凑过来帮忙,反而还笑得愈发愉悦的男人,满眼都是嗔怪的不满。
这都什么时候了还在那儿看热闹……!
哎呀,这不是看见了好玩的嘛,扎伊德没怎么心虚地挠挠脸颊,笑意依旧畅快又肆意,他搓搓手,正准备上来帮忙劝几句的时候,一旁的窗户被从外面推开,精灵已经轻车熟路地从窗户里跳进来了。
“哎呀,”她凑过来,在我旁边简单比划一下,有点苦恼地戳戳我的胳膊:“要不你还是自己站起来吧?我可没奥兰多那个本事,能从后面把你整个端起来抱着。”
精灵话音未落,安苏拉悄无声息地掩了下唇,随即眼尾余光一扫,看向了仍立在书桌旁边的扎伊德。
男人神色自若,仍然带着先前那种轻松的笑,只不过浓度稍淡了些,不比之前那样过分灿烂。
“……”
这边的伊莲娜还在再接再厉地继续戳我,直至我慢悠悠地转过脑袋,幽怨无比地看着她:“所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伊莲娜眨巴眨巴眼睛,一脸浮夸做作的乖巧。
“简单来说就是,我们家村姑大受欢迎!”她嘻嘻笑着凑过来,顶顶我的脑袋,“好啦,这种事情的利弊他们比你更清楚,不用在这儿郁闷啦~”
我被她拽起来,表情还是有些控制不住的郁闷,身后的安苏拉顺势开口,柔声细语地和我解释起来:“其实从很久之前开始,许多孩子不想再做舞女了,包括我也是;可不做这个我们也不知道还能做点什么……实在没了法子,想着过来这边碰碰运气,然后……也就这么被收下了。”
“……”
话都说到这一步了,我还能说点什么?
我看着安苏拉,女人垂眸等待着我的回应,手指紧张地绞紧,满脸都是心虚愧疚之色。
“……你们实在是没有去处的话,就先在这儿待着吧。”我叹气,“反正也不费什么,但也不用这么勤快的过来伺候叫我主人,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安苏拉眉眼舒展,温温柔柔地说了声好。
我这话说完,一旁的扎伊德倒是有些不满意了:“您对她还真是好耐心啊,怎么到我这儿就这么坏脾气啦?”
我扭头瞪他一眼,扎伊德立刻双手合起,做了个乖乖投降的姿势。
伊莲娜将这一切看在眼里,最后也只是若无其事地笑笑,又把双手抵在我的背后,推搡着要我出门:“好啦,好啦~索性今天是个值得轻松的好日子,不要总是待在书房里嘛,走啦,出去透透气~”
不等人吩咐,扎伊德便神色如常地跟了上去。
*
没人知道扎伊德的来历,无论是旧的还是新的。
他好像就是这么莫名其妙地成了贫民窟默认的领袖,而在很久之后的某一天,他也是这么莫名其妙地,就成了卡洛斯城主身边最殷勤体贴的仆人。
实话来讲,扎伊德这辈子其实没正儿八经做过伺候人的活,但他偏偏却又比任何人都知晓如何做个听话又顺手的道具,做到让人爱不释手的喜欢——他曾经从骨子里抵触这个,可也不知从何时开始,他开始十分庆幸自己有这样的本事。
……即使这样的本事,在他的新主人旁边并不能完全派上用场。
不要这么殷勤啊,扎伊德。
这种东西倒也不必亲自来做啦,扎伊德。
能不能不要总是随时随地叫我主人……扎伊德!我说你该不会是故意的吧! ?
……
也就是这种理由吧,能让她对着自己稍微生一点点的气。
每到这种时候,他总会有些遗憾、又不无满足地想着:毕竟是自己千辛万苦亲自挑中的,总要和寻常的主君有些不一样的地方,对吧?
区别于那些太过容易沉溺享乐的贵族,他如今侍奉的这位在日常里总是有些太过沉重的清醒……而若是让扎伊德自己评价的话,除了令人欣慰之外,偶尔也会让人觉得——
嗯,稍稍有点不解风情呢。
城主府的人早已习惯了新主人的风格,对扎伊德满身刺青也都习以为常,倒是他自己在胳膊上抓挠几下,趁着某个清净日子,单独找了安苏拉过来帮忙,央求这位舞娘重新修饰一下自己身上的刺青花纹。
无需把它们清除掉,我还指望着这些玩意在主人眼里换点新鲜的存在感呢。
男人满不在乎地笑着,手指从脖颈划过赤裸的胸膛,大大方方地表示:一切可以下针的地方,所有可以调整成更精巧更漂亮的地方,都可以随意动作。
舞娘看着他的眼睛,脸上是一种平淡的了然。
他们有些太过了解彼此,以至于此时连一点额外的同情与怜悯也生不出来。安苏拉只是叹息着,最后一次确定着,问道:这么大范围的修改,你说不定会连着好一段日子疼到根本动不了哦?
哎呀,那不是更好?
他低低笑出声,甚至有些洋洋得意看着舞娘,嬉笑着感慨起来。
我说不定还能换来不少额外的怜惜呢。
……
这场“修改”不亚于一次只存在于皮肤之上的缓慢凌迟,随之而来的便是漫长不退的低烧和断断续续的昏迷状态。
当安苏拉忧心忡忡地把消息带来的时候,我什至没能第一时间理解这是什么意思。
反应过来后也只能说,这家伙真会折腾人啊。
无论是别人还是自己。
城主府为仆人们准备的房间同样宽敞明亮,这大概是费尔南多一掷千金之后为我留下的为数不多的好处。分给扎伊德的房间光线通透,开门时,扑面而来的却是草药水与血腥味混合后的诡异味道。
我看着瘫在床上的扎伊德,仿佛在看一个泡在沼泽地里正在缓慢等死的新鲜活死人。
……让人生气都觉得没意思的家伙。
“你现在看起来还真是字面意义上的半死不活啊。”我坐在旁边,看着他从未有过的狼狈样子。
他现在没什么力气和我调侃,眼睛慢慢眨动几下,还是挤出一抹神色迷离又无辜的笑。
“……您亲自来了?”
我阴着脸,没好气的答:“我不能来?”
“哪有,”他哑着嗓子,却还在撑着力气和我笑,“我亲爱的主人亲自来见我,虽然小的现在也是烂肉一滩好像没什么活头……但努努力,应该还是可以凑合多活几天的。”
“没什么力气就不要笑了嘛,”我忍着脾气提醒,顺手将绞好的湿毛巾搭在他额头上降温,“这种时候还要搞点这种有的没的吗?你这人脑子里到底都在想什么啊?”
扎伊德没回话,他抬起手,手指虚虚点着自己额头的毛巾,似乎有点发愣。
没等他的脸上流露出更多真实鲜明的神色,男人的手已经重新放下,无力地垂在了一侧。
“有些刺青罪纹是上面的一时兴起,留着当个花样也没什么,”他怏怏和我解释,“但还有些……不太行,计较的人不多,但肯定也得改改样子才好,要不然您把我带出去,怕不是要给您丢脸的。”
我瞧着他,又有点忍不住想叹气。
“我确实是有可能要去一些新场合,”再怎么说也是新贵族,卡洛斯的城主,有些场合对我来说肯定也是无可避免地,“但是那些场合的风格习惯你根本就不喜欢吧?你不喜欢就不用去的,何必把自己折腾成这个样子?”
他诶了一声,又故作可怜的反问我:“狠心的主人啊,您这就打算要把我扔掉啦?”
“又乱说话,”我控制力气拍拍他的额头,没好气的提醒道:“差不多就行了,扎伊德。”
我自认没说什么重话,可扎伊德的动作却慢慢僵住,看着我的眼神也变得有点奇怪。
“我亲爱的主人……”他这段日子几乎快要把这句话当做口头禅来玩,再怎么不适应我也被他折腾到脱敏,此刻男人舔了舔干涩发白的嘴唇,难得拿出这几日少见的严肃,认认真真地问我:“……您是不是完全没把我的称呼和态度,认真放在心上?”
我看着他一脸煞有其事的样子,甚至都要忍不住心生怜爱了。
“差不多得了,哥们,真的,”我伸手拍拍他的脑袋,温声细语的提醒道,“差不多得了。”
“……”
扎伊德闭着眼睛,抬手的动作看起来像极了想要揉按眉心。
“……唉。”
他幽幽长叹一声,语气里满是复杂又心酸的惆怅。
……唉。
他现在身子不疼,头疼。
第66章
这点程度的病痛折磨不了男人太久,泥地里摸爬滚打这么多年,没过两天扎伊德就再次活蹦乱跳起来了。
他仍然惆怅,笑容也还是会在偶尔露出些许复杂的苦涩, 但这份苦涩与过往相比,又略有些许微妙的不同。
非要说的话,那大概就是一种痛并快乐着的感觉。
他不满意这个结果,但确实不讨厌就是了。
自诩忠诚的仆人换了身簇新的衣饰,重新调整了下自己领口开放的角度,这才优哉游哉地向着城主的温室去了。
……
实话实说,扎伊德和安苏拉是两种不同风格的能干,宅邸内仆从大多是费尔南多亲自挑选后留下侍奉的,此前他们战战兢兢地工作,需要如何安排,每日要做什么事情,我对此可谓是一窍不通。
可以说,基本上是靠着费尔南多此前留下的影响和骑士那凛然恐怖的存在感压着,如此才保证了城主府勉强的正常运转。
而在安苏拉接任我的贴身女侍后,她也随之自然而然地接手了许多工作,把这里上上下下打理的井井有条。
我一度以为这是一段轻松日常的开始。
可每当我穿过走廊、经过花园,途径那些有人呆着的地方,总会有些惶然无措的目光紧张兮兮的看着我,而每次我循着直觉转头望去,要么是一双泫然欲泣的眼,要么便是身边呆着的安苏拉或者扎伊德,先我一步过去询问问题。
那些年轻仆人的目光往往会掠过他们,眼神中带着某种潮湿的幽怨,隔着一段距离遥遥看向我。
一到这种时候, 扎伊德总会似笑非笑地错开半步距离,挡住那些奇妙的视线。
于是仆人们又欲言又止地低下头,细声细气地含糊答道:“……什么事情也没有的,主人。”
类似的事情经过几次后,就连安苏拉的表情也变得冷淡起来了。
……
“大概是因为我和扎伊德作为后来的外来人,却能这样跟在您的身边听您吩咐的关系吧,想来应该是想歪了什么,连带着自己也想碰碰运气。”安苏拉的目光短暂掠过扎伊德的身上,又转头对我温温柔柔地提醒着,“您别太放在心上。”
这位见惯世面的女士耐心与我解释道。
“我们这样出身的人,若是不甘心一辈子只过这样的日子,又没什么能让主人家眼前一亮的本事,便只能想些旁的捷径了。”
至于是什么东西让这群原本老老实实干活的升起别的心思、觉得自己说不定也能在这方面碰碰运气……安苏拉眉头一抬,已经意味深长地转头看向了不远处的扎伊德。
扎伊德很配合的低头看了看自己,穿的是统一发放的暗蓝色窄袖收腰长袍,不过领口敞开,隐约可见阴影下的锁骨轮廓,腰带也是松松垮垮地,随意挂在线条流畅的一把窄腰上。
倒也称不上没规矩,顶多就是让人忍不住停下来咂摸几下,莫名就能品出几分被主人家偏爱的纵容。
——若不是被特别偏心的对象,谁家仆人日常打扮都是这幅……模样?
扎伊德一脸无辜的眨眨眼,最后又将求救的目光转而看向了我。
我眨眨眼,还有些状况外的迷茫。
这种事情你看我做什么。
安苏拉幽幽叹口气:“所以说呀,您不觉得您对扎伊德有些偏心太过吗?”
“有吗?”我随口应了一声,“我倒是觉得这种程度还不算偏心呢,如果这种就算的话,那我应该也很偏爱安苏拉才对。”
……诶?
温柔的女侍闻言哽了一下,她抬手捂了捂自己发烫的脸颊,好一会才轻轻“唉”了一声。
“您呀……”
女人轻轻叹息起来,此时她看向我的目光也和之前的许多人一样,带上了几分甜蜜又不满的幽怨嗔怪。
她如今的主人,大抵是这世上最不适合做“主人”的那一个了。
总是溺爱太过,温柔太过,纵容太过……这样的脾气要怎么担任一城之主呢?不够威严,也不够锋利,太容易让人觉得,啊,这个人好像没有我就不太行的样子。
但是,但是那应该不是什么错觉吧?
安苏拉有些迷茫地想着,难道现实不就是这样吗?乱糟糟的城主府,完全没有主母——啊这里不是在说她年轻的女主人——负责管辖约束这些愈发没有规矩的仆从们。
这里唯一的主人是个太过温柔好脾气的,好到随意走过哪个仆人的身边,与他多说几句话,都会让对方觉得自己是不是得到了一份机会,一份额外的偏爱。
……所以,确实是没有我就不行吧。
安苏拉安静的垂下眼,看着桌边那杯已经被喝完的蜂蜜酒,脸上也随即静静抿开一抹隐秘而甜蜜的笑意。
“蜜酒的味道还好吗,主人?”她柔声问道,我下意识点点头,随口夸了一句:“甜甜的,好喝。”
“那我去帮您再取一份甜品,也请您也顺便休息一下吧。”她微笑着颔首行礼,离开前往厨房之前,还不忘瞪了一眼在书架旁边打哈欠发呆的扎伊德。
“说起来,你们两个不是轮班制吗,今天怎么都呆在这儿了?”
“我好心的主人,也稍微多分给我一点注意力怎么样?”扎伊德一脸苦哈哈地和我抱怨起来,“小的这段日子天天被您院子里那只疯狗盯着啊……现在已经是晚上不敢睡觉的程度了,也就是在这儿能简单闭会眼,简直要惨死了。”
哦,真可怜,我分给他一点敷衍的同情,同时也有些不解:“如果你是指恩里科,你有招惹他?”
扎伊德没急着回应,只笑眯眯的看着我。
“谁知道呢,”他意味不明地感慨起来,“只记得小的发烧那天,您亲自过去照顾我,在那之后他看我的眼神就不太好了呢。”
当然,“态度不太好”,这可以说有点委婉过头的修饰说法了。
要是让扎伊德明确形容一下,那么他毫不怀疑,但凡这里不是城主府而是什么无人关注的荒郊野外,那他现在说不定连个全乎样子都拼不出来。
双手沾染盗窃的罪,就要因此砍掉小崽子的手——
那么,若是有人在用一副还算合格的皮相勾引他尊贵的主人呢?想来结局怕是挫骨扬灰也不够用的吧。
扎伊德漫不经心地想着,即使知道骑士此刻应当就在花园徘徊,时刻等待着自己脱离视线单独行动的那一刻,他也实在是生不起多少忌惮恐惧的心。
——因为自己还在被他亲爱的主人认真看着的嘛。
男人收回发散的心思,忽然忍不住轻笑一声。
说起来,这算不算是另一种角度上的“恃宠而骄”?
……
我认真打量了一会扎伊德的态度,倒也不像是个被拎着刀架在脖子上威胁的焦急样子。
不过么,恩里科要是真的干出来这种事情我也不奇怪就是;最近城主府的人又多了些,骑士的身上也多了些肉眼可见的焦虑反感。
此前的感觉尚且不明显,但恩里科其实很讨厌有人随意打乱他的日常,他将这片土地规划成自己的领土,所以理所当然地抵触包括伊莲娜在内的所有人。
这些人在他眼中,全部都是“外人”。
精灵对恩里科的印象一向不太好,我身边有了安苏拉负责接手照顾后,她更多的精力就放在了盯着骑士上面,索性在这儿的话,恩里科还算是有坚持的底线,不会真的直接动手。
这让伊莲娜多了些游刃有余的从容,每日和我总结情况的时候,神色也要比我想象中更轻松些。
……
但是,近期似乎有些奇怪的变化。
我说不好空气中变化的气味究竟代表了什么,直至不久之后,伊莲娜帮我带回了外界的消息。
“这几天的恩里科消失次数变多了,他联系的对象没见过,我找了扎伊德帮忙去查,也说是没在卡洛斯出现的人。”
“目前有猜测方向吗?”我问。
伊莲娜摇摇头,但还是给出了一种可能:“普通人的概率不大,王都那边的可能性更高些。”
“除此之外,还有一点你需要注意一下,”精灵抬眼看向我,眼中藏着一抹少有的肃然凝重:“城外的最近情况不太好,附近活动的佣兵递来的消息,附近安静了很久的一些魔族和兽群最近不太老实,冒险家协会已经增加了对应的侦察委托,但是清缴魔物的委托难度提高了许多,已经是很多人处理不了的程度了……目前看起来,不算乐观。”
我低着头,手中的笔跟着转了几转。
“……有多不乐观?”我又问。
伊莲娜深吸一口气,然后才带着几分为难的神色,慢慢答道:“……真出事的话,我只能保证带你安全离开。”
扎伊德也好,安苏拉,这里的认识的所有人,甚至于这座城本身——
精灵的怜悯心没有那样多,她总归还是私心更重,只想保护自己唯一想保护的这一个人。
我看着眼前尚未批阅的文书,反问一句:“然后就在这个时候,行事风格一向过度刻板的王庭骑士离开了我的身边,消失了?”
“薇薇安……”伊莲娜低声叫我,眼神里已经多了些隐秘的焦急,“那种不靠谱的走就走了,咱们现在是说这个的时候吗?”
“我只是相信,那样性子的人,不会突发奇想的做什么事情。”我对她露出个带着安抚意味的微笑,随即又吩咐道:“别担心,我们还有时间可以安排。”
扎伊德和手下的联络没有彻底断开过,有些事情由他来做冲突更少,我也更能放心,这种时候不适合大范围宣扬负面情绪引起人心惶惶;□□是相当重要的一步,除此之外,城外还有些蜂农和花匠,以防万一,这些人也需要先让他们返回城中。
伊莲娜日日跟在我旁边,偶尔也会呆呆看着我,然后唉声叹气一小会。
“金毛还在就好了,我也不至于这么提心吊胆。”
“就算是奥兰多也没可能一下子救下一座城吧?不过他升级之后什么样我还真不太清楚……但是,要是什么事情都指望勇者来拯救,那这世界早就要毁灭啦。”
“我在这儿说的又不是卡洛斯,”伊莲娜无奈的看着我,最后也还是很任命地垂下脑袋,重重叹口气,“算了,都听你的吧。”
……
这一切的变化于无声无息之间展开,对于城中绝大多数的普通人而言,日子与过往没什么区别,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顶多就是城外的商队数量不知何时开始变得越来越少,市集上可供挑选的货物也不如过去花样繁多。
安稳的日子过得太久,许多人的精神都开始变得松弛而麻木,一些属于普通日常的琐碎抱怨就这样轻飘飘地融入风中,无人在意,也就这样随意地散去了。
与之相对的,是扎伊德再次忙碌起来的身影。
他偶尔也会用软绵又轻佻的调子和我抱怨几句,要盯的地方太多,能用的人又太少,但这一般也无需我给出回应,比起抱怨,更像是一种方式温吞的、小心维持分寸的示弱撒娇。
我仍坐在城主府的书房里,调动手边一切的资源,维持着这座城里来之不易的,朴素又平凡的“日常”。
许多人在这里生活,期待着今天的晚饭,期待明天的日出,期待着每一天的开始,期待着下一个春天的出现。
我现在能做的很少,仅仅是希望他们这样的梦,可以维持地久一些,再久一些。
可是,在卡洛斯这样的地方,想要维持一城人的安稳梦,仅仅靠现有的这点东西是远远不够的。
我还能做点什么呢?
我还能拿出什么呢?
手指开始无意识地在纸张边缘摸索着,我的心里生出几分模糊的思绪,却不知自己应该如何开口,如何准备下去。
……
【既然如此的话,薇薇安来同我们许愿就好了嘛】
【要不要试试呀?试着许下一个足够伟大的愿望,如果是现在的你,说不定可以试试看……? 】
倏然浮现在耳边的声音嬉笑着提醒我。
缥缈轻盈,听着陌生又熟悉,然而还没等我捋顺思绪,书房的门便被轻轻敲响,伊莲娜难得认真敲门才推门而入,一脸认真地看向我,说道:“有人拜访,城主大人。”
我瞧她的反应,下意识便跟着绷紧神经,脑内迅速联想到了一个让她如此严肃的对象:“恩里科……难不成是从王庭那边过来的?”
“——更准确的说法,是整支圣裁军,还有我。”
那是一道完全陌生属于男性的清朗声线,一只白皙修长的手越过精灵径自推开了半掩的大门,就这样大大方方直接走进书房,出现在我的面前。
精灵动作一顿,少有的主动后退一步,垂眉敛目,做出一副恭敬模样。
男人披着一件白狐裘底镶嵌蓝宝石的华丽大氅,容貌俊美,宛如烈阳融金般耀眼华贵,他的目光直接捕捉到我的身影,随即对着我露出一抹灿烂又亲切的笑容。
“薇薇安,对吧。”
炽烈又明丽的青年就这么站在我的面前,瞧着倒是十分的明媚又亲切。
“那么,我是不是应该说一句初次见面比较好?嗯……”他声音突兀停顿了一瞬,那双分明不曾沾染半分笑意的眼眨也不眨地看着我,好一会,才慢悠悠地对我吐出了一个太过陌生的称呼:
“你觉得呢……爱卿?”
第67章
下跪吧。
臣服吧。
在至高的金血之前低下你的头颅, 在亲吻那枚象征至高王权的戒指时,一同献上你全部的忠诚。
王子微笑着将佩戴着红宝石戒指的手递到我的面前,而我没有拒绝的权力。
卡罗尔享受着自己创造出的纯粹的安静,他垂眸看向我,十分满意于我此刻的配合与温顺的姿态,并坦然地直接开口夸奖:“不愧是能创建密教的人才,也不枉费尔南多在这儿折腾了这么久——”
他的目光越过窗户看向外面,瞧着也是真心满意地补充了一句:“这一路走来的风景我也看到了,你将卡洛斯治理的很好。”
我不知如何回话,只好低下头, 回了几句软绵绵的客套场面话。
此时门外走入另一个高挑瘦削的身影,黑底金纹的袍子,宽袍之下垂着的一双手清瘦而苍白,费尔南多无声地站在我的旁边,同样谦卑地低下头,恭敬回道:“按着您的吩咐,圣裁军已经在城外驻扎完毕,随时等候您的命令。”
“以及, ”他停了停, 又问:“您的护卫队要如何安排?是继续与圣裁军一同留在城外, 还是与您一起?”
卡罗尔心不在焉的应道:“现在的卡洛斯不是很安全?用不着护卫队吧。”
“确实如此,殿下, ”费尔南多不紧不慢地回着,“可您了解恩里科的脾气,若是没有您的明确指令,即使如今回到了您的护卫队中,他也还是不知道自己究竟要做什么。”
“……”
听到这里,卡罗尔轻轻挑了下眉,他看着下方状若恭顺的费尔南多,表情里多了几分意味深长。
“卿这是在做什么?”他微笑着,慢条斯理的问,“就这么在我的面前,和另一位爱卿暗示什么额外的情报信息吗?”
费尔南多没有任何挣扎或是辩解的痕迹,他依旧温顺如束颈的羔羊,只是安静地将自己的头颅垂得更低。
“臣只是据实回答而已,殿下。”他如此回道。
王子居高临下地睨着他那颗脆弱苍白的脑袋,好一会,才兴致缺缺地挪开了目光。
“先让他进城吧,”他随口吩咐着,目光似是短暂略过我,在我身上停驻了片刻。 “这儿毕竟不是我的封地,客随主便,还是要他听卡洛斯城主的安排比较合适。”
费尔南多垂眸,温和应是。
*
事情到了这一步,我好像也能稍微捋清一点思路了。
好消息是卡罗尔没有长久折腾人的意思,在书房短暂露面后,就懒洋洋地表示自己走了一路早就累了,要人在宅邸里另外安排了房间让他休息——这便是随之而来的坏消息了,他要住在城主府,合情合理,只是让已经习惯了我散漫风格的仆人们大惊失色,不得不跟着战战兢兢绷紧神经。
“那也是因为你此前对下的风格实在太过松散了,女士。”依旧留在书房的费尔南多万分自然地拿起了我书桌上属于城主府内务的一小摞文件,皱眉快速翻阅之后,又放到了自己手边的位置,与我温声道:“情况你也看到了,这段日子的内务就先交给我处理吧,你还有不少事情要忙呢。”
涉及到一位王子,我没觉得这安排有什么问题,倒是终于能进来站在我身边的伊莲娜神色古怪地看了一眼费尔南多,瞧他的眼神明显多了几分含义微妙的打量。
费尔南多注意到了她的视线,但男人反应淡淡,并没有露出被冒犯的不满:“有什么问题么,这位精灵小姐?”
“问题倒也称不上,”伊莲娜慢吞吞地回答,“只不过您再怎么说也是位尊贵的大贵族,就这么直接上手处理人家的自家内务,是不是太委屈您了?”
“能说出这个疑问,就说明你对你家主人不擅长处理内务也是很清楚的,”费尔南多平静应道,“如今这里多了位王子需要侍奉,除非你还能找到除我之外其他更合适的对象,那我无话可说。”
“……”伊莲娜抿着嘴唇不说话了,只默默向我靠近半步,投来沉重而忧郁的目光。
“说真的,再这样我真的要忍不住偏心奥兰多了……”她喃喃念了一句,主语缺失,完全意味不明。
我转头看着她,满脑袋都是问号。
这孩子冷不丁说什么怪话呢。
“我们还是先说正事吧,”费尔南多轻飘飘的一句话,我的脑袋立刻毫不犹豫地转了回去,他睨我一眼,随即清了清嗓子,开始和我分析情况:“卡洛斯附近的情况你应该比我更清楚,如今王子亲自带着圣裁军出现,知道是什么意思吗?”
我捂着脸,刚刚有点放松的脑袋禁不住又绷紧了神经,开始隐隐作痛。
虽然我不是很想这么说……但是卡洛斯附近魔族动乱的时间和圣裁军出现的时机,这两者是不是有点太过同步了?若是再加上些更大逆不道的话,那几乎是我刚刚准备开始头疼的时候,王子就已经带着这支军队,仿佛神赐的救赎一般出现在我的面前。
可费尔南多看向我,安静地竖起一根手指立在唇边,做出一个噤声的手势。
“……”
于是我知道,有很多事情,我只能永远保持缄默。
我只能向上看,温顺仰望君主恩赐的慈悲。
我应当庆幸,应当感激。
按着正常的逻辑来讲,接下来我应该开口同殿下祈求帮助,而按着王子此前表现出的慷慨姿态,他极大概率会选择亲自出面替我解决这次城外动乱。
代价又如何呢?
严格意义上,或者于千万人的眼中,这几乎没有代价。
这本就是君主早早准备好的荣耀与恩赏,我阴差阳错地被卡罗尔一手扶上这个位置,外人眼中理所当然地与他关系最为亲密;接下来我只需要安静等在原地,并在对方凯旋归来时献上我的敬慕与感激,从此让我的名字与君主的名字牢牢捆在一处就好。
在我发呆怔愣的功夫,费尔南多忽然伸手敲了敲桌面,同我指了指窗外。
我迟钝地看着他的动作,终于慢半拍地想起另外一件事来。
哦,对了,对了。
还有一位呢,那位被单独提起的黑色骑士,不知为何离开,又不知为何返回,不过正待在军中的骑士现在倒是像极了流行小说里的标准主角形象,正期待着带给我一场真正的救赎。
“恩里科很快就会回来,说起来,这次圣裁军行动能如此迅速,也是多亏了他的主动邀请,殷勤到家族封地也帮忙出了不少力气,”费尔南多轻描淡写地补充说明,随即又看向我,平静提醒:“您想好等到他回来的时候,要怎么和他开口了吗?”
什么开口?什么怎么开口?
我的表情渐渐从平淡转为不可名状的扭曲,万分惊恐地看向一脸淡然的费尔南多,心想千万不要是我想的那个意思,绝对不要是我想的那个意思……!
“就是您现在想的意思,女士。”费尔南多的眼中掺杂了几分柔软的怜悯,“所以您接下来是准备先和恩里科聊聊,稍微和他说点什么;还是早早去联系殿下,请他尽快行动?”
我张张嘴,愣愣问道:“……非选不可?”
费尔南多点点头,冷静附和:“非选不可。”
“……费尔南多,卡洛斯现在的情况你不是不知道,”我倒吸一口冷气,不可思议的看着眼前依旧一派镇定姿态的文臣,轻声反问:“足以灭城的危机近在咫尺,而您同我提出的疑问,却是要问我接下来选择率先安抚哪一边?”
费尔南多看着我,他依旧足够清醒,却也早已习惯麻木。
“圣裁军动身之前的故事,我不会多说一个字,”他轻叹一声,已经先一步收回了视线,少见流露出几分逃避般的狼狈:“但军队已至,卡洛斯所谓的危机不过是让您仔细划分天平的横梁,从这一刻开始,您应该明白哪边才更重要,女士。”
骑士的风格一向如此,他现在的全部所为,也不过是在回应他心中既定的剧本,希望完成一场命定的理想救赎;至于他们必须效忠的主君,他在这方面与历史上的上位者没有任何不同,无比任性地要求臣下献上不被玷污的忠诚。
他要看见骑士不被优先选择的画面,他也要看见自己被放在唯一的首位。
他要我彻底地依附而生,再也无法从他垂下的影子里剥离自己的血肉与灵魂。
我看着费尔南多苍白的侧脸,忽然生出了几分并不陌生的凉意。
……真熟悉啊,这感觉。
和他当时用贫民窟提醒我,要我必须要去做些什么的画面对比,真熟悉啊。
“我又是必须要选了,是不是?”我低声问他,也是意料之中的,没有捉到对方坦然回望的目光,费尔南多垂着眼,安静地点了点头。
“我要是不选择的话,殿下也是真的不会行动,对不对?”
对方沉默着,僵硬地一动不动。
“……”我长舒一口气,在伊莲娜不安的目光中慢慢绕回到椅子上,重新坐了下来。
“我得想想,”我喃喃道,“你让我想想。”
他看向我,眼中生出一瞬短暂地挣扎。
“你其实可以不必想这么多的,薇薇安。”他给了我最后一句的叮嘱,“只要你不去想某些东西,让你头疼的这一切就可以变得非常简单了。”
我想,我并不意外他会给我这样的提示。
这是一条更轻松、更简单,也更好走的路。这条路哪里都好,唯独不是我一直在选的那一条。
所以我依然只是回答他:“请让我想想吧,大人。”
……
书房重归寂静,只有伊莲娜蹲在我的旁边,忧心忡忡地观察着我的脸色。
我问她,你觉得我也应该不去想那么多吗?
她眨眨眼看着我,不点头也不摇头,老老实实的说,我不知道。
但你知道的,薇薇安,我总希望你能让自己好过些……所以我想,我是希望你不要想的,可我又觉得,不去想这些的话,可能就不是我认识的那个你了。
这种时候,精灵又忍不住想要怨恨起远在天边的昔日同伴们了,自顾自地跑的那么远,自说自话的觉得自己在拼命做着什么努力,可真到她需要帮助,一个个地却又是连影子都瞧不见的。
女孩子无视氛围的可爱抱怨让我的脑子稍稍从过分紧绷的气氛中挣扎出来一点,我摸摸她的脸颊,和她表示自己应该还是需要一点纯粹的安静。
她温顺配合了我的请求,我一个人在书房里面,能听见门口的安苏拉轻声吩咐着要人放轻脚步行动,盛着温热小食的托盘放在门口的架子上,同样体贴地没有进来打扰。
……
我以为我应该能维持这份安静直至第二天清晨的到来,但午夜时分,另一道慌张凌乱的脚步伴随着粗鲁的推门声,打破了我珍贵的清净。
“薇薇安……!”自从我认识拉斐尔开始,他的声音就没有这样充斥着慌张的恐惧,他第一次不管不顾地直接冲到我的面前,双手伸过来捧着我的脸,细细打量过后又扶住我的肩膀,一路颤抖着捏过手臂,用力握住了我的双手,贴在了自己脸上。
我手指缩起,能够感受到对方混乱的湿热吐息,那几乎像是一个落在指尖的吻,慌乱而短促,被迫在即将完成的瞬间便戛然而止:“我听到了卡洛斯的消息,第一时间就赶过来了……”
“城外驻扎的军队,我也看到了,”他低声说着,眉眼间染上几分阴沉戾气,又被他不着痕迹地掩在了忧虑不安的神色之下,温声细语的同我说道:“卡罗尔的脾气我比你更了解些,他是不是和你提出了一些别的要求?别担心,我来帮你想办法。”
我放缓语气,平静问道:“你来的很匆忙,拉斐尔,这件事对你来说是不是会很为难?”
他看着我,眸光微动,很温柔的摇了摇头。
“不会的,”神官柔声回答,“我同主教们借用了纯净祷言,由你亲自施展的话,那么足够发挥与圣裁军同等的效力——至少即使这次真的魔族动乱,只要祷言存在,你也能和所有人保证卡洛斯无人伤亡。”
“那么,代价呢?”我问他,“教会总不可能让我随意使用这种级别的祷言,代价是什么?”
“……一次公开的受洗仪式就可以,”神官深吸一口气,回答了我这个问题,“如果丰壤真的选择信仰光明的诸神,那么你能直接得到所有主教的支持,如此一来,你甚至可以拿到与王庭对抗的资本……”
拉斐尔应该还说了些什么,可我的目光已经不受控制地越过他的肩头,看向了他身后本该空白的地方。
——妖精正坐在那里,静静地对我微笑着。
【你已经知道要许下什么愿望了,对嘛? 】
第68章
不过一瞬的短暂颤抖之后,我缓缓深吸一口气,将自己的手从拉斐尔的桎梏中抽了回来。
然后,在他神色变换的前一秒, 重新用双手握住了他的手背。
“我知道的,在这种事情上我永远都可以相信你,拉斐尔, ”我低下头, 他意欲开口之前摇了摇头,此时声音中的低落之意越重,被我握住的那双手生出的颤抖就越清晰:“……但也正因如此, 我不能把这件事情交给你处理。”
拉斐尔倏然一怔,脸上立刻浮现出几分真心实意的慌乱焦急之色:“这又是为什么!?薇薇安,现在这都是什么时候了,你还要和我说这种话……!”
神官端丽俊美的面容有一瞬变得戾气十足的狰狞扭曲,又被他自己硬生生压了下去:他是真的不懂有什么好拒绝的,只需要一次单纯的表态就可以,那么,是她依旧不愿意彻底相信他……
——还是因为, 比起自己这个所谓的“同伴”, 她依然想要依赖另外一个远在天边、对她此时此刻的危难一无所知的无用混血种! ?
“不是这样的。”我摇摇头, 轻声回应道。
“不是这样的呀, 拉斐尔。”
我握紧他的手,低声重复着,“在这种事情上,你依然是我最信任的同伴,我知道你总会独自离开去处理一些事情,等到你回来的时候,也只会轻描淡写的和我们说,没事了,事情都解决了。”
“我如今坐在这个位置上,知道的事情,大概也可以比之前更多一点。”
我仰头看着他的眼睛,看着这双怔愣之后稍稍生出几分犹豫动摇的眼睛,认认真真地问他:“所以,你能不能告诉我,除了这所谓的受洗仪式,你还需要付出什么代价?”
“不要想骗我,拉斐尔。”我握紧他的手,紧盯着他的眼睛,平静提醒道。
毕竟站在这里的早已不是最初那个懵懂无知的乡下村姑,而是已经在这个位置上呆了很久的卡洛斯城主。
“我相信你的心,相信教会的力量,可你应当也清楚卡罗尔殿下的脾气,所以我只问你:教会当真做好和他正面对抗的准备了吗?”
“不会到那一步的……”拉斐尔下意识反驳道。
他意图用那些上层们心照不宣的规矩来安慰我,可那双眼在与我对视的瞬间,便已经生出了掩盖不住的狼狈。
卡罗尔从来都不是那个会配合着一直坐着老老实实下棋的对象,他会不会单纯因为觉得无聊就掀翻棋盘?他会不会因为我的选择而直接对着教会动手?
“……”
神官僵硬着,被迫沉默下来。
而我要的就是他这一刻的沉默。
“真到了那一刻……”我喃喃低语,慢慢放开了握住许久的手,不再去看他的眼睛,“我想,教会内的主教们优先想要清算的对象,就会是你了吧。”
“这样不好,拉斐尔,”我对他摇摇头,低低道:“我我不想要这样的结局,万分之一的可能也不想尝试。”
“可是……”我低着头,看见那双僵在半空许久的手终于慢慢伸过来,神官慌张地想要牵住我,哑着声音与我询问:“可是这样的话,薇薇安,那你……”
我在他的注视中深吸一口气,再次仰起头时,脸上已经重新带上了镇定自若的微笑。
“殿下现在还需要卡洛斯的存在作为竞争王位的筹码,我如今还算得上有用,他不会随意动我的。”
拉斐尔垂下眼睫,目光中已经多了几分难言的沉重哀凉。
“所以,我还是没能帮到你,是不是?”他张了张嘴,又鼓足勇气与我开口:“可是薇薇安,如果你真的需要我,哪怕是你说的这种代价,我也——”
“好了,不要再多说了,”我若无其事地打断了他的再次告白,低声提醒道,“那位现在可就住在城主府呢,你要是一不小心要他生气了,这身好不容易换回来的衣服怕是又要脱下去了。”
拉斐尔的脸上露出几分孩子气的埋怨,他似乎还想就这个问题和我抱怨几句,已经被我不由分说地推搡着送出了书房的大门。
夜色寂静,这一片的走廊上也没什么巡逻走动的声音,拉斐尔最后忧心忡忡地看着我看了我一眼,和我暗示说他会在之前的旅馆等着以防万一,这才万分不安地从我的视线中离开了。
直至他的身影,他的气息,他最后一点的存在感从我的感知中消失,我这才转过身,看向身后那片沉默了太久的影子。
“您不太擅长隐藏自己,对嘛?”我开口,“费尔南多先生?”
在一片僵滞的死寂中,苍白的文臣慢慢踱步而出,他换了件纯黑色的袍子,许是之前的心思慌乱,也或是因为城主府的气息本就是混乱而驳杂的,拉斐尔并未察觉到这里多出了一道不该出现的影子。
他看着我,眼神有些难言的复杂。
“接下来,你想要做点什么?”
我想了想,很坦然的回答说:“应该是要去找卡罗尔殿下,给他一个交代。”
费尔南多不算委婉地提醒我:“但是现在已经很晚了,女士。”
“可我想,殿下应该没有休息,对嘛?”我轻飘飘的应着,“就和您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儿一样。”
大臣闭上眼,寂静的走廊深处回荡着一声悠长而沉闷的叹息。
“我会去和殿下把刚刚发生的事情说清楚的,这样一来,您就不用急着回去汇报了吧?”我低头整理着自己的袖口,费尔南多神色微妙地看着我,许久之后才轻声问道:“……确实如此,节省了很大的工作量呢。”
他仿佛对此早有准备,没怎么停顿地便接着问我:“那么为了报答您的这份人情,我能帮您分担点什么工作呢?”
“恩里科。”我说。
“我不太擅长处理贵族之间的麻烦呢,特别是我也不知道这一次又让他主动送上了什么代价,”我有点无奈地表示,现在的卡洛斯还没来得及存下什么钱,这么大的一个人情,我怕是不太好接。
“所以请您帮我转达我的意思吧:这次的问题我会想办法解决,情况没那么夸张,至少不需要用他赔上自己的家族作为代价。”
费尔南多看向我的眼睛,既没有立刻行动,但也没有开口拒绝。
“你为什么觉得,”他额外停顿了一下,才接着问我,“我会帮你?”
我有点苦恼地看着他。
“……您现在,还有选择的余地吗?”
他要是还想走这条路、要是还想坚持靠“丰壤”巩固的人心来稳定卡罗尔的权柄,最好的选择,就是确保现在的“丰壤”还是个可以正常对话的对象。
——他最好保证我在卡罗尔那里不会翻车,同时也不会因为一些莫名其妙地理由,在其他人那里翻车。
在一段短暂地沉默后,我听见了费尔南多近乎松弛的笑音。
“确实如此,”他温声附和道,又与我点点头,平静表示:“好在刚刚看过了您和那位神官的对话,要如何和恩里科交流,我现在心里大致也有个方向了。”
与他擦肩而过的瞬间,这位大臣意味深长地在我耳边留下了一句话。
“您比我想象得更擅长这个,女士。”
我绷着脸,没有当场对他翻个白眼。
*
如果可以的话,我倒是宁愿永远不开窍,永远不擅长。
和王子的对话显然要比此前更加费神、也更加麻烦,意料之中的卡罗尔没有休息,虽然换上了睡袍做出一副休息架势,然而眼神清明,饶有兴趣地听了我半天的汇报。
有关拉斐尔的出现我没有隐藏太多细节,稍稍有些超出预期的是,卡罗尔对我委婉拒绝光明教会的过程没什么兴趣,反而十分好奇我与他交谈过程中流露出的那些过量的亲密。
“他喜欢你。”这位王子听了半天,只十分笃定地留给我这么一句话。
“……”我站在他的对面,脸上适时露出几分不解的迷茫。
这和我们现在在讨论的事情有什么联系吗?
“当然没有,”卡罗尔仿佛看透了我的内心,他此时侧身卧在软榻上,金发随意散落,过分宽敞的睡袍松松垮垮的挂在身上,露出大片肌肉饱满的赤裸胸膛,王子心不在焉地抛接着一枚未经打磨的蓝宝石,随口应道:“不过我对这种事情更好奇而已。”
“要是因为这种理由,教会最看重的天才一路风尘仆仆就为了帮你的忙,好像也能理解了。”
他挑眉看向我,饶有兴趣地问我:“所以呢?你要因为感激就嫁给他吗?”
我摇摇头,平静回答:“我身上另有婚约,殿下。”
“哦,真可惜,”他极敷衍地应了一句,瞧着对此完全没有半点好奇,只顺势又感慨起来:“我还以为你要直接嫁过去呢,这样一来,之后无论什么要求都可以变得理所当然了诶。”
我没有应声,卡罗尔反而慢悠悠地调整一下姿势,单手托腮,笑吟吟地看向我:“所以呢?卿接连拒绝了几条可以选择的路,接下来是不是要在这儿祈求余的垂怜了?”
“可以哦,”他看起来极痛快,十分慷慨地对我许诺道:“只要爱卿亲自开口,处理一些不老实的魔族而已,简简单单的事情。”
我低下头,温顺否认了这个念头。
“……我想这不是个很好的契机,殿下。”我能察觉到对方投来的视线,带着几分冰冷的审视打量,却还远远不到被冒犯触怒的程度。
于是我接着又说:“拉斐尔还没有离开,他的存在某种意义上代表着教会的视线,即使我是属于您的臣子,但刚刚拒绝了教会、立刻就迫不及待地就跑来同您开口请求帮助,某种意义上也算是对教会的一种轻慢。”
卡罗尔闻言轻笑一声,声音听着十足愉悦,连带着那点审视带来的细微凉意也一同散去了。
“麻烦的虚空社交,”他啧了一声,懒洋洋地咕哝着,“不过算了,卿既然都这么说了,那就再等几天吧。”
……用了非常无所谓的态度表示,可以再等几天呢。
我安静垂下目光,选择恭顺应是。
这也算是意料之中的事情,我接连拒绝了教会和贵族的援助,这算是一种委婉的自证清白,同时也微妙取悦到了眼前这位金血的王储。
毕竟在大多数人眼中,丰壤与密教的存在不过是为了营造声势拉拢人心的噱头——也许就连卡罗尔的心中也同样如此。
“那么,请您赐下这几日的自由,”我低声央求,“卡洛斯如今人心惶惶,哪怕是为了迎接更久之后的凯旋,现在也需要稍微稳定一下局面。”
卡罗尔垂眸看向我,在一段几乎令我心脏绷紧的压抑沉默后,他终于笑眯眯的应允了我的请求。
……
到这一步为止,我终于可以稍微松了口气了。
那些无法忽略的世俗影响暂时愿意配合着消停一会,有了费尔南多私下里的帮忙,一些不必要的声音也跟着减少了许多;不过要如何安抚城中人心这件事,似乎身边所有人都没有头绪。
扎伊德倒是提议让他的小崽子们在城里晃悠晃悠,被我否决了。城外的圣裁军还没离开呢,这么大的阵仗,哪里是几个人说几句话就能冷静下来的?
好在我还有一张底牌能用。
好在为了送我坐上城主的位置,许多人已经提前宣传了太久“丰壤”的存在;只不过在此之前,这更像是个花俏的名头,一个虚无缥缈的,大人物们玩闹时随意鼓捣出来的无聊名声。
——而现在,“丰壤”要登上高处,为了这座城的安危去祷告了。
……
【你已经知道要许下什么愿望了,对嘛? 】
我想,是的。
正如你们所言,我会许下一个足够伟大的愿望。
可是,冰冷的妖精,无心的妖精,因为厌倦了我此前束缚他们的愿望,所以迫不及待地要我许下其他愿望的妖精……
我在高台上,蓝切斯特重新出现在我面前,满脸殷切地等着我的祈愿。
许愿吧,许愿吧。
为了这座城的生灵,许下你那“想要保护一切”的伟大愿望……那么,我们就会为你重构城墙,张开结界,构建出足够防卫所有入侵的牢固壁障——
我看着妖精写满期待的眼睛,问道:然后呢?
什么然后呀?妖精们嬉笑着,有些嗔怪的看向我,哪里还有什么然后呀?当我们满足了薇薇安的愿望,我们就可以离开了呀?
……啊,这也是意料之中。我想。
——要是真的单纯任由妖精们随意回应愿望的话,那这所谓的屏障究竟还能认真存在多久呢?或者说,即使许下了永恒的愿望,那么为了达成对应的需求,祂们又会怎么回答我呢?
会把人变成石头吗?
会一劳永逸地把卡洛斯变成再也无需担心魔族入侵的地方吗?
可这一切对妖精们来说,仅仅代表着祂们确实回应了愿望,对吧。
哦,这样可不行。
在我的预期之中,卡洛斯应当筑起人类最坚韧的一道城墙,我要这壁障坚如磐石,所有生活在这里的人单单看着这座城的存在便会感到发自内心的安稳;
这座城一定不会成为妖精构建的如泡沫般美丽易碎的梦,在未来的某一天,城破,梦碎,于是所有人便被迫从宁和美好的梦境中猝然惊醒。
——即使这是一场建立与虚无之上的梦,我也要这梦永恒不朽。
“好巨大的愿望,好麻烦的愿望!”妖精们叽叽喳喳地在我耳边抱怨着,蓝切斯特漫不经心地晃荡着腿,人类总是好容易就许下“永恒”的愿望,可是又能坚持多久呢?几年?几十年,最多也不过就是人类的一辈子罢了。
哪怕是眼前这个人类也一样,当她永远的闭上眼,当她的心停止跳动,她许下的所有愿望也就会和她的思想一同死去的。
“……不会的。”
我看着面前对我的愿望毫不在意的妖精,平静地提醒道。
“我的死亡只代表我此刻时间的停止,我的意志依然存在,且会比你们存在的时间更长。”
妖精们发出满不在意地嬉笑声,但还是遵从本能,开始构建属于我的“愿望”。
于是属于妖精构筑的结界开始缓慢升起,矗立城的尽头,一如幻梦般的泡沫,晶莹剔透,美好又易碎。
台下的人们尚且不知这场祈祷代表着什么,对于现在更多人来说,圣裁军的存在总归是要比妖精们的结界更值得信赖的,但他们同样愿意祈祷,愿意心生感激,我站在台上,远远看见了卡罗尔看向我的眼神。
那目光凉薄,带着饶有兴趣地冰冷笑意,观察着我的一举一动。
……说起来,我现在这行为在王子殿下的眼中,是不是也算得上一种委婉的挑衅了?
无视了贵族、圣裁军、教会的援助,现在也是把做好准备的王子殿下给耍了一圈呢。
他看起来稍微有点生气,但是依旧不着急,一点都不着急。
毕竟依靠妖精满足的愿望又能存在多久呢?
……嗯,确实是个好问题。
我这样想着,顺便和妖精们提起了一件一直很好奇的事情:“你们会死吗?”
脱离了上一个愿望束缚的妖精们现在心情不错,高高兴兴地回答说:“回应愿望的妖精是不会死的。”
我点点头,放心了。
那没事了。
第69章
返回城主府的卡罗尔看起来有一点点的生气。
这份不算隐秘的怒气直接挂在了王子俊美的脸上,眉峰之下垂下一片冷凝郁色,让无数同行的仆从都为之战战兢兢。
被小女孩耍了一通呢。他想着,漫不经心地侧卧在软榻上,随手把玩着身边的一个小摆件,这样懒散随意的姿态即使费尔南多进来也没有任何改变。
这位还算忠诚的大臣观察了一会主君的反应,随即低下头主动开口,谦卑无比的询问道:“您看起来并不是很满意今天的故事。”
卡罗尔挑了下眉, 他的目光望向依旧恭敬的费尔南多,忽然意味不明地轻笑一声。
“我们的城主大人在执行仪式的时候意外很流畅呢,”他慢悠悠的说着,声音里犹带几分散漫笑意,不紧不慢的提醒着:“就连恩里科都没反应过来,你说说怎么回事呢,费尔南多卿。”
大臣没有回答,只安静地将头垂得更低。
他不说话,卡罗尔却也没急着要他必须回应。
那么,大臣的行为算是背叛吗?
可以扣这个帽子,不过现在还没什么必要。卡罗尔兴致缺缺地想着,眼下的卡洛斯气氛正好,好到他也愿意拿出些额外的好心情,配合着这样和平又和谐的气氛再多维持一阵子。
妖精的结界么……
倒也并非不能理解对方的念头,依靠这神秘的唯心力量从世俗的权力争斗中撕扯出一条新的自由路,这期间她需要付出的代价最小,偏偏换取的收益也能最多。
近乎死寂的室内, 费尔南多忽然听见上方传来王子轻慢愉悦的笑音。
“到底还是乡下姑娘,即使有些反叛挣扎的念头,亲自实施起来也是软绵绵的可爱, ”他笑眯眯的评价道,“不觉得吗,费尔南多?明明也算是个聪明的,还知道撺掇你去帮忙拦着恩里科,可自己实际做起来,居然也只选择了这样的路子。”
绕了那么大一圈,他还以为要集结密教的力量顺便做点什么呢——毕竟他现在也没带着护卫队,就这么大大方方地在这儿坐着呢,不是么?
结果看看她做了点什么吧。
放弃一切直白但好用的方法,转而去和妖精们许愿,试图以一己之力抵抗一切可知与不可知的苦难……
天哪,天哪。
最初的气恼过后,卡罗尔甚至都要忍不住想要夸奖这位卡洛斯的城主了。
多伟大的愿望。
……多天真的妄想!
她是觉得自己的意志能坚持多久?这天真的祈愿只需要她的内心产生一瞬的不安动摇,那她亲手准备的一切都要就此付之一炬了——
卡罗尔的手指轻轻敲了敲椅子的扶手,脸上的笑意仍然是真切而愉快的。
她知道拒绝教会,这很好;
她放弃了骑士的帮助,这也很好。
她选择将一切告知自己,并委婉表达自己愿意献上忠诚,这自然值得夸奖。
那么作为她的主君,当然也有义务维护臣子那一点渺小又可爱的天真念头,于是卡罗尔挥了挥手,对着费尔南多随意吩咐道:“既然如此,那就撤兵吧。”
他说的太过坦荡,大臣反射性抬起头,脸上的错愕慌张也没来得及完整收敛。
“可是,殿下……”
“可是什么?”卡罗尔懒洋洋地反问,“是在担心撤兵之后的卡洛斯对付不了后续的魔族骚动?没关系的嘛,我们的城主小姐不是已经做好了准备吗?”
“还是说——”他顿了顿,不等费尔南多反应过来,便又慢条斯理地笑着问道:
“卿其实也觉得,这依靠妖精张开的结界,根本坚持不了太久?”
“……”费尔南多重新低下头,轻声回答:“臣没有这样说过。”
有没有直接说过,真的重要吗?
卡罗尔对此毫不在意。
他只继续下吩咐,撤兵,返程,也不要再多绕圈子了,直接返回王都吧。
*
——王子撤离的消息,对城中的许多人来说并不是个好消息。
这座城如今能维持这样稳定的气氛,除了早早做好了准备,城外长久驻扎的圣裁军同样也是让人安心的理由之一,如今骤然撤离,城中的氛围也在如水下暗涌,发生着细微且不可控的变化。
卡罗尔离开时没有多说什么,只让费尔南多告诉我,若是有什么额外的需求,只要我亲自前往王都寻求殿下的帮助,他依然愿意为了我再次出兵。
……而从卡洛斯前往王都,来回往返至少也需要两个月的行程。
一时间城中人心惶惶,我要面对的不仅是卡罗尔最后留给我的透出血腥味的委婉警告,也有城中许多人对我此前祷告仪式的不信任,我尚未来得及积累足够的信任,而这里的更多人,早已习惯了不去交付太多的信任。
……
“您会不安吗,主人?”安苏拉这样问我。
我说,不会。
“您会觉得孤独吗,主人?”扎伊德这样问我。
我说,不会。
“你还好吗,薇薇安?”伊莲娜看向我,依然是满眼真心的忧愁,“我依然可以带你走,只要你开口……”
我对她微笑,然后说,我还好。
偏偏只有这种事情对我来说没有那么难,说白了后台挂个永久buff ,顺便无视掉妖精们嘀嘀咕咕的聒噪抱怨就可以了……至于被一些外因影响到动摇心愿,倒也还没到那种程度。
妖精的祈愿对我来说成本最低,毕竟总不能指望我真的凭空扯出来一支军队出来,那就有点太夸张了。
卡洛斯其实是具备一定的自保能力的,这也是他们中的相当一部分会在最开始选择怀疑我的底气之一;至于他们又是什么时候开始给予我更多的信任、不再对城外的结界抱着半信半疑心态呢……
——我想,应该是卡洛斯的结界第一次完美抵抗了魔族动乱开始。
那一次的细节我已经遗忘太多,日复一日的枯燥日常消耗了我的许多耐心,但安苏拉仍然喜欢拽着我回忆那天的画面:漆黑的兽潮自山顶倾斜而下,如呼啸的海潮般即将吞没一整座孤城,在他们的身后是各种不同魔族势力集结的小型队伍,祂们等待着一场注定的血腥狂欢,这座繁荣又美丽的城市,即将成为他们的下一个战利品。
“……然后,兽潮撞上结界,猩红的血绽开成风中最美艳的花朵,您为我们张开的结界抵挡一切,庇护一切,没有一支军队成功踩上卡洛斯的土地,没有任何一个人在这场动乱失去自己的生命……”
在他们的口中,卡洛斯的妖精结界几乎要可以媲美教会高层才允许使用的纯净祷言了。
这其中有多少艺术加工的成分我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拉拢来教会的单独仇恨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在我引起王都更多人主意之前,“拥有完美防护的卡洛斯”已经引起了不少魔族的注意力。
……
我也不懂,我也不明白。
——除此之外,我也是实在很想问,魔族的脑子里是不是都有一根犟种的筋绷着智商,要不然的话,为什么越来越多的魔族开始对着卡洛斯不信命地死磕?
低等的魔族和不具备灵性的兽群抗性很低,撞上来基本字面意义上地被撞成花或者花肥……更高级的倒是不会被瞬间净化,但是根据城墙上巡逻的护城官汇报,碰瓷卡洛斯的结界顺便在这里测试实力等级,好像成了部分高阶魔族的奇怪竞争方式之一。
……就,有毛病。
总归城中无人伤亡,结界依然靠谱,除了碰瓷的魔族越来越多之外,基本上可以说是无事发生。
我听了几次汇报完全没有头绪,让人发布委托出城清理也没什么效果,索性也就干脆不管了。
这段日子王都意外的安静,而根据拉斐尔的委婉传信,卡洛斯结界的稳定存在也侧面提高了密教的地位,其他地方的密教徒开始变得越来越多。教会内部的态度也从一开始纯粹的拉拢,渐渐开始变得微妙起来了。
有人能分割光明教会的影响力,至少王庭肯定是乐见其成的。
……
仍身处王都的卡罗尔现在究竟是个什么心态,我暂且不清楚。
这段日子,耳边絮絮叨叨的不信任声减少了许多,难得有些清净时间,来自王都费尔南多的传信在书桌的角落里堆成小小一摞我也懒得看。
本季度的作物即将收获,卡洛斯的居民已经迅速从最初的惶惶不安变得习惯了城外隔三差五的骚扰,总归结界靠谱,城主靠谱,外面再怎么地震也不耽误他们过日子,便又继续忙忙碌碌地投入新一轮的劳作中了。
*
这日清晨我正准备去温室待一会,回头看见庭院之中的扎伊德忙忙碌碌,地上堆着几个豪华又沉重的箱子,完全不是本地的家具风格。
他瞧见我,立刻凑过来,毕恭毕敬地递了一套长长的礼单给我:“有人给您送礼,主人。”
“真稀奇,这半死不活的乡下小地方也有人挂念。”我翻开礼单,被那上面一长串的奢侈珠宝晃得有些眼睛痛,随口问道:“谁送来的?”
扎伊德低下头,温顺回答:“十三王子,说是庆祝您接任城主之位的迟来贺礼,请您务必收下。”
我:“……”
国王子嗣众多,前前后后实际登记在册的就有二十几个,卡罗尔只是其中之一。
我没预料到此前连出场都没有的王子还能在这儿刷个存在感。
我更没料到,那份长长地礼单和厚到能当书看的告白信仅仅是一个预告的开场,在那之后,来自各地的贺礼和告白信如雪片般出现在了卡洛斯,是能烦到我强行抓着扎伊德让他直接代班的程度。
安苏拉在旁侍奉,看着扎伊德被迫在书桌旁边抓耳挠腮的样子便忍不住咯咯直笑。
“哎呀,谁让现在的卡洛斯已经是帝国最富庶的城市了呢?”她眸光流转,脸上露出真切温柔的笑意,“只要有了您的帮助,几乎就等于可以重构手中的权利筹码,那么那些大人们想要拉拢您,也是情理之中了。”
我端着安苏拉递来的茶杯,坦然无视掉身后扎伊德幽怨的目光。
他不会盯着我太久的,往往是坚持一会,便自顾自地叹口气,又露出一副无奈的头疼样子。
“……算了。”男人小声咕哝着,很快就认命地重新拿起笔,替我回复那些令人牙酸的肉麻告白信。
“要这么一直过下去,好像也不错。”
……
这场漫长的闹剧持续了相当一阵子,正当我以为日子就要这样过下去的时候,从外地流浪而来的吟游诗人带来了新的故事。
他们提起更远的地方,远到卡洛斯铺开的商路也抵达不到、远到最优秀的猎人登上最高的山峰也看不见的尽头处,在那里出现了一位不知名的勇者。
他强大,坚韧,勇武,聪慧;他手中的大剑所向披靡,他所过之处无一败绩;他曾靠一己之力夺回十五座被魔族入侵的城镇,将他们重新交付人类手中;他曾不止一次地深入魔族的阵地,只是为了带给他们绝对碾压的失败与死亡……
他们说,在许多地方,勇者已经成了希望与勇气的象征。
他们说,在更多地方,魔族单纯听到他的名字都会心生恐惧。
无数的贵族与领主们对这位年轻的勇者伸出了橄榄枝,但他毫不犹豫的全部拒绝,并表示自己还有另外一个更重要的约定,正等着他前去赴约。
那他去了哪儿! ?伊莲娜急急追问道,他要来卡洛斯了吗?
当然不会,女士。被莫名其妙打断了故事的吟游诗人并不气恼,依旧好脾气的解释着,国王陛下宣布要赐给他独一无二的封赏,勇者自然是要率先前往王都呀。
精灵的脸瞬间就扭曲了。
……
可这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年轻的勇者为帝国带来了前所未有的胜利,为了庆祝一个崭新的和平时代即将到来,各地的贵族与领主们都收到了来自王都的邀请函,卡洛斯自然也名列其中。
伊莲娜一脸杀气腾腾,选择以护卫的身份跟在我身边。
“我要看看那只混血的金毛狗到底是因为什么理由绕开卡洛斯直奔王都,”她狞笑着表示,“他但凡要说一句不爱听的,我就刮了他的皮去给你铺城墙。” ——
作者有话说:故事一不会写太长的啦。
顺带一提,后面两个故事的主角本体其实还是这只菇,但是换了id建模和游戏背景,所以日常风格也会有点变化,提前预警一下~[猫头]
第70章
抵达王都的当天阳光灿烂, 而前来迎接我们的对象稍稍有些出乎意外,是费尔南多本人。
用这位大贵族的话来解释,就是我毕竟是个半吊子的贵族, 这种国王亲自举办的特殊重大场合,最好还是要做些准备,避免在宴会上出问题。
我非常认真地问这事儿有商量的可能吗?好歹卡洛斯每年交那么多税呢。
费尔南多温柔且残酷的表示,大概是没得商量,因为平日里讨好我的那群人和宴会之后可能嘲笑我的家伙,大概率不会是同一批人。
……唉。
繁文缛节,坏文明。
于是被费尔南多带走教了好一阵子的礼仪必修课,伊莲娜本来跟着凑了一阵子热闹,但这种束手束脚的宫廷礼仪对风格肆意野性的暗精灵来说与酷刑无异,掺和没几天就跑没影了。
对此, 费尔南多又是叹气。
“以卡洛斯如今的地位来说,城主大人要是对身边的护卫依旧这样过度溺爱,可能不是什么好事情。”他不算委婉地提醒我,顺便亲自上前,帮忙调整我手臂的角度。
“会吗?”我看着这位自始至终参与我礼仪教导的大贵族,他一直站在这里,期间更是无数次越过礼仪老师的动作,主动上前帮我调试纠错。
男人修长的手指会轻轻掠过手臂和腰肢的部分,没有任何眷恋缓慢的暧昧流连,他的动作依旧是克制而小心的,仿佛仅仅是为了帮我细心纠正那些微小的错误,同时轻描淡写地配合一句,放轻松,女士,这里的角度有些不对。
“会的。”费尔南多语气平平地回答。
“王都的贵族和卡洛斯那种情况不同,他们中的相当一部分只看重血统与家传,你是哪里的城主、你的政绩如何、能力如何,每年又能为帝国带来多少税款……这些对他们来说,全都无关紧要。”
费尔南多长长叹口气,温声提醒:“在王都生活,就免不了要和这些家伙打交道了。”
唯独这句提醒,我感到有些莫名其妙。
“既然如此的话,我回卡洛斯不就好了。”
“……”费尔南多静静地看了我一会,随即若无其事地错开目光,语气依旧是毫无波澜的平静:“……我想,您怕是很难想走就走的。”
“——因为这次的宴会,会持续很久,很久。”
*
……唉。
又是话里藏话。
我总觉得费尔南多看着我的时候一直有点欲言又止的意思,可身处王都,即使是卡洛斯的城主在这儿也和当年的乡下村姑初次进城没什么两样:
做事处处小心,说话字斟句酌,就连精灵跑了几天后都悻悻跑回来,安安静静缩到我的旁边,不再如过去那样,随心所欲的到处乱跑。
这场盛大的宴会除了用来庆祝勇者带来的胜利之外,大概还会有些隐藏的其他意思,只不过这种更高位的博弈与我关系不大,没看我在这儿呆了这么久,即将晋升主教之位的拉斐尔却连一封打招呼的信都没给我送过吗?
提到这个,靠着我打盹的伊莲娜表情又变得有些古怪了。
“你说有没有这么一种可能……”她抬起手,和我一边比划一边小小声地嘀咕:“不是他没写,是你什么也收不到?”
“你现在可是住在费尔南多的别馆诶,薇薇安。”
我点点头,心平气和地认可了这个说法:“确实不排除这种可能。”
伊莲娜看着我平淡的反应,忍不住瞪大了眼睛。
事实上不仅是我现在能保持冷静,就连费尔南多本人对这个问题也没什么隐藏的意思:“您不会想要花心思对付王都贵族们送来的邀请函的。”他转手递给我几封署名给我的信函,第一眼就被繁复的花体字折磨得眼睛痛。
耐着性子看了一遍,总结,王都贵族们送来的花里胡哨的鸿门宴邀请,不会死人,但是大概率会造成高额的精神损伤。
见我一脸嫌弃地把东西扔回去,始终观察我动作的费尔南多似乎露出一抹短暂而柔软的笑意,但这笑容转瞬即逝,他很快便神色自若地将信件收回去,重新拢进了手边一摞亟待处理的文件中。
我在一旁看着他继续低头工作,若有所思:“为什么主动帮我?”
男人的笔尖一顿,不曾抬起头,只依旧语气如常地回答:“……我比任何人都清楚你不擅长这个,至少在这些事情上,我有关照你的义务。”
最初的最初,一切的一切……这个人为什么会坐在这里,自己又是为什么坐在这里,所有人都不记得,他却是必须要记得的。
是因为在后悔吗?
大抵不是的。因为哪怕到了现在,名为成功的甜蜜滋味仍然占据上风,理智在告诉他,看看王子稳固的地位吧,看看卡洛斯的故事吧,这一切都在证明,当初用一把种子“邀请”她加入己方的选择真的是再恰当不过了;
——如果不是后悔,不是愧疚,不是心虚与不安,那此时此刻徘徊在自己舌根深处的那一丝细微却又不容忽略的苦涩,又是因为什么?
“……”
我不曾应声,他也没有继续说下去。
房间内,某种微妙的压抑沉默开始缓慢扩散着,费尔南多手中的笔安静地转了转,又转了转,不知几个呼吸的停顿间隔后,他终于仿佛鼓足勇气一般,再次轻声开口:“除了这些,你在这儿住着若是还有什么不习惯、或是需要用到的东西,都可以和我说。”
我摇摇头,“没什么,这里东西很全,我没什么额外需要的东西。”
我不知道这句话有什么奇怪的地方,但费尔南多忽然就抬起头,怔怔地看着我,很久都不曾挪开视线。
“大人?”我轻轻叫了一声,有些不解。
费尔南多眨了眨眼,好一会才慢悠悠地回神。
我看着他,男人的嘴唇动了动,罕见有些固执地又重复了一遍:“你不必和我这样客气的……”
“我没有客气,”我摇摇头,认认真真地和他解释着,“我是真的不觉得有什么需要的地方,这样就很好了,真的。”
是吗?
……啊,是吗,是这样吗。
他有些局促地点点头,终于转开了凝视我的目光。
有那么一个瞬间,费尔南多其实是想要直接说点什么的。
——明明他也是见过的,真心渴望着什么、跃跃欲试地想要从自己手中讨要什么的眼神的。那样热烈的、明媚的、鲜活又生动的样子。
……他见过的呀。
在他第一次拿出种子的时候,他也曾见过那双眼睛是如何笑意热烈地看着自己,溢满好奇与惊喜。
仅此一次可以触碰的机会,就这样被当时的自己无视着、被当时那颗溢满傲慢自得的心覆盖着,如此悄无声息地从他面前静静消失了。
*
在那短暂地交谈之后,费尔南多又委婉几次提起了类似的询问,但我实在是想不到有什么需要他帮忙的地方,大多也都匆匆敷衍着略过。
直至王庭的宴会准备开始,这隔三差五的殷勤询问才暂时告一段落。
……
王都的宴会虽然盛大,但也称得上一句风格宽松,远远不如正式会面那样一板一眼规矩冗多,只不过在一堆衣着华贵珠宝耀眼的名门贵族之前,我这随意挑了件裙子就大咧咧进来的样子,看起来当真像极了哪个穷乡僻壤出身的小领主。
躲在人群之中随意吃吃喝喝,如果无视掉身边投来的那些隐秘委婉的轻蔑目光,那王庭宴会的待遇还真的算得上相当不错;费尔南多出身尊贵,又是卡罗尔身边最受宠爱的近臣,早早就被另外一群人簇拥着围绕起来,许久不能脱身。
在角落里左右观望一会,没看见任何一位熟人的影子,倒是有些意料之外的对上了王座之上沉默观望的老国王的目光。
须发皆白的老国王,安静端坐在王座之上,明明一派温吞软绵的和蔼老人模样,偏偏眉峰之下的那双眼依旧透出几分令人寒颤的深切凉意。
他睨望众人的姿态,像是只褪去爪牙却依旧威严的老狮。
然而下一秒,国王的目光倏然转向了我的方向,是错觉吗?老人对着我和和气气地弯了弯眼睛,仿佛此前所见一切,不过是我微醺之下的恍惚错觉。
……
宴会行至一般,气氛最为热烈的时刻,国王终于拍了拍手,在无数期待好奇的目光中,叫来了那位宴会真正等待的主角。
金发的勇者披甲执剑,孤身一人穿过猩红长毯,慢步上前。
他依旧是我记忆中的样子,高大,俊秀,金发如残阳般耀眼温暖,只不过漫长的战斗与无尽的厮杀磨去了他身上那些最容易惹人心怜的部分,他变得冷静太多,也沉稳太多,金织的披风,雪色的铠甲,勇者在国王面前恭敬屈膝下跪,大殿内倏然无声,只回荡着老国王沉稳的声线。
“余要夸奖你,年轻人,你带给帝国前所未有的伟大胜利,于情于理,应当赐予你你最高级别的封赏。”老人微笑着,询问道:“你想要什么?”
“黄金?封地?贵族的头衔,还是什么其余的恩赐?”
无数殷切的目光落在身上,勇者只是温顺地将头垂得更低,平静应道:“感激您的慷慨,陛下 ,可是在下不需要这些。 ”
在这句不算委婉的拒绝后,人群之中便碰撞出了一阵激烈的窃窃私语声。
勇者对此全然无视,只平静诉说着自己唯一的恳求,我选择走上这条路并非众人眼中的救世,仅仅是为了想要回应一人的愿望,如果您真的要为我赐下恩赏,就请您应允我去完成我的婚约吧。
——请您,请这帝国唯一至高无上的君主,祝福我的婚姻,请您祝福我和我的妻子永不分离……这便是我唯一的请求。
王座上的老人大笑起来。
“还真是只有年轻人才会许下的愿望啊,”老国王笑吟吟地应着,声音里掺杂了几分真心实意的愉快,“不是坏事,不是坏事!那么你那可爱的未婚妻在哪儿呢?索性宴会准备了这么久,多加一场年轻人的婚礼想来也不费什么事情。”
勇者慢慢站了起来,他的目光坦然地直接望向这边,在无数惊讶的惊呼声中,我看见奥兰多的脸上再一次扬起我最熟悉的笑容,他深吸一口气,大步向着这边走来——
我看着这个人金织的披风在空中荡开,仿佛一条轻盈流动的金河,破开拥挤的人群与窒息的空气,带着暖阳般灿烂的微笑,来到了我的面前。
这一次,是换成他对我伸出手了。
然而当奥兰多握住我的手,我的脑子里慢半拍想起来的却是另外一件事情。
……啊。
应该换一条更好看的裙子来的。
勇者的目光自始至终没有从我身上挪开,此时他的蓝眼睛也禁不住生出几分柔软的苦恼,他笑着,也万分无奈地看着我:“这种时候也要走神吗……?还是说我这身挑的不够好,应该换一身更好看的来?”
即使气氛不对我也忍不住轻轻啧了一声,这小子今晚的存在感强得简直是断层级别,还想在这儿摇尾巴和我装什么可怜呢?
他眨眨眼,依旧是我万分熟悉的示弱姿态。
此时,老国王的声音随之响起,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好奇:“年轻的勇者啊,这就是你的未婚妻?”
他握了握我的手,语气认真:“是的,陛下。”
“……哦。”老人单手托腮,他看着我,又有些意味深长地感慨起来:“那这么一来,你开口讨要的封赏,可就要比余之前许诺的那些加起来还要多得多了。”
奥兰多没有说什么,握着我的手却无声地用了些力气。
“不过,这样也不错。”老国王慢悠悠地补了一句,随即笑眯眯的表示:“这依然是一场值得祝福的婚礼,可以,当然可以。”
刚刚还一路气场强大的勇者立刻垮下肩膀,十分清晰的松了一大口气。
这幅姿态引来了旁边许多带着善意的调侃笑声,其中以老国王的存在感尤为明显;而在这无数人投来的目光中,又有那么一道极特殊的视线,带着过分强烈的存在感,始终没有离开我的左右。
我的肩膀有些无意识地绷紧,但很快就被奥兰多牵扯着,向他更靠近了一步。
勇者微笑着低下头,他的手臂顺势揽住我的肩膀挡在金织的披风之下,在我的额头上印下一个短暂又温暖的吻。
嘘,嘘……
别担心,我亲爱的。
他掌心传递来的温度化开了我紧绷的神经,奥兰多低下头,对我轻声说道。
“无论你在担心什么,我来处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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