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动不了了。


    各种意义上的动弹不得, 生理和心理上都是,如果不是勉强还保留了一点求生的本能,怕是连最后这点思考的力气都要一起扔掉了。


    一边是真实的,温暖的,行动上勉强还称得上克制的鲜活□□;身后贴靠过来的,则是虚幻的,冰冷的,姿态上万分亲昵,却感觉不到实体的影子。


    大概也正因为这截然相反的存在方式,这平日里势如水火的两人在此刻反而达成了某种微妙的平衡。


    先拿到最重要的答案, 其余的问题之后再说——至少这一刻,气氛确实是这样的。


    ……但是情况真的是这样吗?


    我深吸一口气,努力控制着自己的声音不至于失控,心平气和地和这两个人解释着:“就像拉斐尔说的那样,我就是去贫民窟那边看看有没有其他线索,正巧碰上几个生病的孩子,能帮也就帮了,药水也是因为这个配的,我们一直快去快回,没有过多停留的。”


    非常正当且正确的理由, 就连后续补充也称得上完美。


    仍立在我身后的神官因此轻笑一声, 他似是叹息一声, 就连语气也透出几分饱含怜惜的纵容:“因为心疼几个孩子所以多跑了几趟?确实,非常符合您的性格。”


    我还没来得及松口气,就听得面前的奥兰多不紧不慢地问我:“既然是这种正当理由,为什么不叫我们一起呢?”


    “……”我倏地一哽,奥兰多的目光自始至终没有从我的脸上挪开, 因此,他微微垂眸,一脸了然的低声附和:“因为你觉得我和拉斐尔不会同意。”


    “倒也是意料之中的判断,”神官温声细语地补充道。


    他说了这么一句,随即那双虚幻的、本不该具备实体的修长手掌慢慢覆在我的肩膀上,隐约之间仿佛也因此生出几分被触及灵魂般的真实战栗:


    “首先要说明的是,我无意斥责您的慈悲……这是千金难换的珍贵品格,我也比任何人都看重这一点;但也正因如此,我希望您能理解一件事——”


    “拥有这样灵魂的人实在太少,会对此生出会觊觎之心的人偏偏又太多。”


    “……无论如何,您要优先保护好自己才行。”


    拉斐尔低声道。


    他一直如此期待,也一直如此安排。


    可是,不够。


    他能做的太少,无论怎么努力,距离他满意的结果都远远不够;自幼在教会长大的神官太过了解,生出苦难的土地同时也是滋生罪孽的温床,如此一来,她的善心与善行若要坚持下去,那么就注定要永远伴随着不可预知的巨大风险——


    ……


    ……天啊。


    这种可能,哪怕只是让他试着想一想那些可能坏的结果,就足以令神官每根神经都绷紧着,日日因此惶惶不安了。


    更何况,她并没有在认真地保护自己。


    ……她甚至不懂,什么才是真正有效的保护。


    所以,离开我怎么行呢?神官的目光自上方落下,轻轻叹息一声。


    我张张嘴,试图从此处进行辩解:“伊莲娜有跟着我。”


    这两人并不反驳,却也没有应声,神官的手指缓慢摩挲着我肩膀的轮廓,低声道:“……那不太够的,女士。”


    从某种角度上来讲,此前对他们的提防是正确的。


    他们确实不会同意她的孤身一人行动——哪怕身边跟着暗精灵也是如此——所以一定会是将那一整个区域仔仔细细翻查一遍,才能勉强算是合格。可这样一来,确实又是非常容易打草惊蛇。


    可是,这是必要的。


    “这里毕竟不是贝格斯特,”拉斐尔低低叹息一声,在我耳边轻声喃语,带着几分溺爱的嗔怪,“在那里,至少我能确保每一个站在您面前的都是经过筛选的对象;但是对于这片土地,我们一无所知。


    谁也无法保证,出现在您面前的陌生人究竟是单纯祈求帮助的可怜人,还是什么心思龌龊的恶徒。 ”


    “……”


    我的脑子有些发僵。


    “我知道了……”我小声应着,试图将自己的手抽回来,可此时箍着手腕的手指宛如焊入钢筋,稳稳当当的一动不动,完全没有留给我一点挣扎的余地。


    ……非常尴尬了。


    怎么办?怎么办?


    一时间脑子里闪过无数的念头又被一一推翻,大多是不可能同时兼顾两个人的,我擅长安抚奥兰多,但若是拉斐尔本人在场就不太适用;单纯劝导神官也不是做不到,可如此一来,又难以避免地会忽略掉了另外一人的存在感。


    这两个,无论掠过哪一个,之后好像都会非常麻烦。


    “哎呀,”偏偏在这种时候,拉斐尔轻轻感慨了一声,又俯下身,煞有其事地低声问我:“所以才说是不懂风情的粗鲁莽夫……他弄痛您了吗,小姐?”


    “……”奥兰多那双湛蓝深邃的眼睛仍眨也不眨地盯着我,我用力闭了闭眼睛,慢慢回答:“没有。”


    “先找线索吧,”我努力把话题拽回真正的正事上,“在骑士造访之前,我们还有些时间,至于贫民窟的问题,我之后回去会认真解释清楚的。”


    哎呀。


    说的真可爱呢。


    两人不约而同地想。


    不过,回去后要如何解释,又是和谁解释?


    偏偏在这个关键问题上选择了含糊不清,奥兰多的目光中终于多了几分阴沉的不悦,他正准备说点什么,始终被他握住放在脸上的那双手忽然微微动了动,借着自己手掌遮挡的视线死角,他感觉到原本努力曲起竭力拉开距离的纤细手指忽然温顺地放平,乖乖地贴合在了他的脸上。


    ……或者说,趁机堵住了他的嘴。


    奥兰多停顿了一会,忽然就不着急了。


    正当我以为这小子在我的强迫下勉强愿意冷静一会的时候,他的舌尖忽然慢慢探出一点,在我掌心染开一片温软的湿濡触感。


    ……! ! !


    “……这边需要两个人,效率可以快一些。”我努力调整呼吸,控制表情,尽量平静的和拉斐尔解释,“骑士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只靠伊莲娜一个人我怕不太方便,你帮忙盯着些,若是有什么问题也能提前通知我们,马上赶回去。”


    “……”神官沉默一瞬,却是轻笑起来,略有些无奈:“所以回去后,您会和我解释清楚的,对嘛?”


    这种时候还要争辩这种话题,我什至能感觉到对方的目光已经若有所思地看向奥兰多,但他已经被我反过来捂住嘴,现在的反应倒也意外乖巧。


    我深吸一口气,心平气和地回答:“会的。”


    会的。


    在这件事的优先权上,我会选择你的。


    “……好吧。”


    神官的脸上有些了然的遗憾,但还是侧身在我耳边轻轻蹭了蹭,像是某种大型动物展示亲昵的行为。


    他不喜欢这种选择题,想来另外一个也不喜欢。


    但这种时候,稍稍多给出一点宽容的溺爱也无伤大雅,至少提醒的效果已经达到了,想来之后行动,至少也该记得带上真正合适的护卫了吧?


    “……”被捂着嘴的奥兰多一言不发,目光微动,喉结慢慢滚动了一下。


    他自始至终一直就低着头,宽大的手掌早早掩住了嘴唇旁边的动作,拉斐尔也只是觉得他的沉默太过奇怪,见我这边的表情慌张几乎快到了崩溃的程度,终于给出了几分额外的怜悯,愿意先把眼下的事情解决之后,再慢慢处理之前的问题。


    神官的压迫感和影子一起消失了,然而奥兰多还维持着之前的姿势,一动不动。


    我试着扯了扯手,压低声音叫他:“差不多就得了……”


    他的嘴唇动了动,抬眼睨了过来。


    男人配合着张开嘴,这次却不是发声的前兆,而是趁机卷走吞下唇边毫无防备的猎物。


    我的手仍被他捉着,抵在他唇边的拇指猝不及防被含入其中,指尖先是被迫碰到柔软的舌头,随即是坚硬的牙齿,温热的口腔……手指被强行按在舌面上,伴随着一点刻意又缓慢地吞咽动作,手指上的皮肉温度仿佛也被成功地一同咽了下去。


    有那么一个瞬间,我真的以为自己的手指会被对方咬住,咬碎,然后再仔细地,完整地,一点不剩的吞下去。


    ……


    我盯着这张终于重新溢满笑意的脸,忽然就生出一种前所未有的怒气。


    死孩子……坏孩子!坏孩子!


    他怎么就长成了这种恶劣的坏孩子?


    印象中乖巧温顺的家犬忽然变成性子糟糕的恶犬,就连自己的手指也被迫成为了安抚用的磨牙道具,他的牙齿抵在脆弱的指根上,有种随时随地都会被人咬断的危机感。


    但眼下我也顾不上手指会不会被咬断,气急败坏地直接用力按向他舌根的位置,这个动作激起对方反射性地吞咽动作和唇角溢出的涎水,奥兰多的眼中甚至因此生出几分猝不及防的错愕。


    可这份愕然没有在他眼中停留太久,随即便眉眼弯弯地,溢出满眼病态餍足的欢喜。


    他的喉结上下滚动着,近乎贪婪地咽下舌面上残留的味道。


    坏脾气的恶犬这下子又变成了脏兮兮的大狗,我趁着他停顿的空挡终于抢回自己的手,对方却仍在眷恋那点残留的味道和温度,像是只忘记收回舌头的狗,锲而不舍地跟着追了出来——


    我下意识伸手试图挡住他的脸,然而半途看见湿漉漉的手指,动作又是忍不住的一僵。


    就这么一点停顿的瞬间,停在半空中的手被又一次按下,唇边猝不及防地蹭上了什么柔软湿润的东西,我目光一呆,再次回神时,倏然发现那双漂亮的蓝眼睛已经近在咫尺。


    他无声地眨眨眼,蓦地又凑上来,小狗似的再次舔了一口。


    我:……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 !


    ……


    “啪——”得一声清亮脆响,打破了书店的静谧。


    这声音略显特殊,不远处检查书架的书店伙计没有贸然靠近,而是试探着小声问道:“客人,那边是有什么事情吗?”


    “没事。”回应的是一道带有笑意的清朗男音,若无其事的应道。


    “刚刚不小心惹未婚妻生气了,被她打了一巴掌。”


    第42章


    ……嗯。


    话是这么说没错……


    客人这样解释了,伙计的脚步不得不停留在几排书架之外的位置,进退为难,神情一时间也显得有些微妙地尴尬。


    这种时候最好不要把身边人当傻子。他不主动靠过来查看情况的理由我很清楚;我们不主动出现的理由对方显然也很清楚,我阴着脸拿出帕子迅速擦了擦手,正准备就这么走出去时,一抬眼,便对上仍然站在原地的奥兰多。


    他看着我,眨眨眼,仍然是乖乖摇尾巴的讨喜模样。


    ……呵。


    我禁不住冷笑一声。


    不到一分钟之前这小子还是只只顾着伸舌头的狗,偏偏这会有人过来了,他又再次变得规规矩矩,瞧着也是乖巧地过分。


    ……纯纯故意的。


    擦拭手指的动作停了停,我最终还是没忍住直接上手,帮忙擦掉奥兰多嘴唇旁边本不应存在的暧昧水痕。


    手指重新递到他脸颊旁边的时候,我清晰地听见他喉中溢出一声低低轻笑。


    闭嘴!不许出声!


    我抿着嘴用力瞪他,奥兰多弯着眼睛点点头,随即再温顺不过地低头配合我的高度,唇角弧度依旧明明白白地上扬着。


    近在咫尺的距离, 彼此呼吸停顿地间隔也变得清晰可辨。


    ……即使到了这种时候,他也仍在认真地看着我。


    他一直都在看着我。


    那目光粘稠甜腻犹如蜜糖包裹,专注,热烈,犹如实质,连带着我的动作也生出几分难掩的局促,偏偏在此刻生出特殊的默契,彼此都很清楚,此时此刻,有什么事情……注定会发生。


    我不否认我想象过这种画面。


    可是,真到这一刻,其实并没有什么想象中先是仿佛时光静止般的四目相对、随即情不自禁缓慢凑近的过程,在那安静等待的时间里,奥兰多忽然就按下我为他擦拭的手,随即万分自然地侧头靠近,很淡定地又一次将嘴唇贴了上来。


    猝不及防,没有丝毫预兆,偏又带着水到渠成般的过分流畅,像是双方都早已不约而同地对此心知肚明。


    他知道我这次不会推开。


    ……我也知道,他不会愿意错过这次机会。


    于是,一点太过陌生的,柔软又温热的触感,在我的唇边短暂停顿了片刻,便静悄悄地再次离去。


    “……”


    在我呆在原地的功夫,他已经重新站直了身体,主动走出去和那位处境尴尬的店员打起了招呼。


    勇者在不远处若无其事,留着我举着帕子呆呆站在原地,一边听着奥兰多镇定自若的声音解释情况,一边感受着迟来的高温从脸颊开始扩散,一路烧过混沌的大脑与僵在半空的手指,直至彻底面红耳赤,连带着整个人都动弹不得。


    *


    距离书架不远的地方,仍能听见奥兰多从容的解释。


    “……没什么,我们有一点小问题而已,”他声线柔软,却也带着几分不容忽略的温柔强硬,继续吩咐着,“还有就是,这附近有可以洗手的地方吗?抱歉,角落里的书本上落了灰尘,我未婚妻的手有些弄脏了。”


    说什么未婚妻呐。我撇撇嘴,到底还是没出面反驳,手中帕子刚刚准备收起来,那边的奥兰多已经再次转身走了回来,手里已经多了一条一条簇新的湿毛巾。


    目光对视过一瞬,我便默默低下头,任由他扯着我的手,亲自帮我擦过那几根手指。


    “你又乱说话。”我低声咕哝一句,奥兰多没急着辩解,而是反复摩挲着我中指上始终未曾褪下的秘银戒指,很满足、很欣慰的,带着某种饱胀到近乎溢出的情绪,轻轻叹息一声。


    “我本来是想着,你要是出来反驳我,我就再也不说这个了。”


    奥兰多忽然说。


    “但你没有出来,也没有生气。”


    他顿了顿,才又接着轻声道:“所以我想,你应该是真的不讨厌。”


    有些问题,他一直想要认认真真地问个清楚,但始终都找不到一个真正合适的机会。


    ——你真的愿意爱我吗?


    ——你真的愿意成为我的妻子,我的半身,我心和灵魂的依靠之处,包容下我这颗自私又卑劣的心吗?


    ……事到如今,他忽然也不急着从她口中讨要这个问题的答案了。


    奥兰多垂眸凝视着那枚指环,忽然俯身,又一次地在我面前低下头。


    空气中的暧昧此时依然消失,金发的勇者此时像极了神情庄肃的骑士,他用双手捧起我带着戒指的幼兽,万分虔诚地,在佩戴戒指的手指上印下一个太过郑重的亲吻。


    那不像是亲密的贴近,反而更像是一次庄严的宣誓。


    “……我真的很高兴,薇薇安。”他垂下眼睫,脸上恍惚显出几分太过纯粹的眷恋,像是最初那个被允许留下的孩子,此时品尝到的幸福太过浓稠又热烈,以至于比起喜悦的心,率先生出的反而是释然之后的放松与疲惫。


    他空洞的心,他无处安放的目光,他徘徊流浪的灵魂,自此终于有了一处永远安稳的依靠。


    “……”我眯起眼睛盯着他唇角扬起的弧度,索性直接捏住面前这张脸,拉扯他此前相当不老实的嘴巴。


    安静啦?老实啦?这下子成功顺毛啦?


    我搓搓他的脸颊,慢悠悠地问道:“那等回去见拉斐尔的时候,你最好也给我老实点,不要接着捣乱。”


    奥兰多弯着眼,反应出乎意料的从容。


    “好。”他温顺地应下,没有半点反感的意思,“你到时候想怎么和他解释都行,我保证不捣乱。”


    总归现在名正言顺的是自己,无论旁人再怎么努力蹦跶,再怎么努力地从她这里抢到更多的偏爱,也绝不可能有机会再越过他的存在了。


    区区神官,完全没在慌的。


    *


    事已至此,简单收拾一下我便准备奥兰多一起出去。之前那位提醒的店员仍在不远处站着,见我们终于从角落里,也跟着很明显的松了口气。


    然而他接下来的反应却是快步走过来,很恭敬地直接递了一本书给我:“这本书之前是放在那边的架子上的,因为两位一直在那附近,我不好过去,所以之前借阅的客人叮嘱我,等到两位出来后,把书交给您处理就好了。”


    我和奥兰多面面相觑,有点不太理解。


    既然如此,等我们走后再把书放回去就好了呀?


    店员对此并不多做解释,只是仍眼巴巴地看着我,期待我接过那本书。


    想想之前有关书店的线索,我看着那本烫金文字封面的骑士小说,稍稍犹豫之后,还是伸手接了下来。


    店员达成目的后转身就走,我左右看了看书本,顺手翻了几页,并没有发现什么奇怪的地方,拿着往外走,似乎也不需要付账的样子。


    *


    递给我的是一本时下很流行的骑士小说。


    我简单扫了一遍剧情大纲,虽然是热门,但是剧情其实算得上非常老套的类型:


    出身高贵的骑士在城中与一位落魄贵族的女儿一见钟情,开局就是英雄救美的传统套路,随即便是在各方反对之下不管不顾地私定终身,为了取得心上人的欢心,骑士开启了一路神奇的冒险之路。


    这种热门套路的骑士文学属于是看了开头就能猜到结尾,市面上同类型的小说简直泛滥成灾,拉斐尔随意扫了一眼,就表示这种剧情如果我喜欢的话,那他能直接现编好几个给我听。


    我敷衍地嗯嗯两声,顺手又翻过新的一页。


    拉斐尔:“……”


    啧。


    他忽然伸出两根纤长手指放在了书页上面,被阻碍了阅读进度的我有点茫然的抬起头,直接就对上了神官略显不满的眼神:“是不是忘了点什么,薇薇安小姐?”


    “……哦对,解释,”我摆摆手,试图拨开神官捣乱的手,心不在焉地应道,“那个先不着急,等我看完这段先。”


    拿了书回了旅馆,大家现在也都还在公共大堂坐着,等着那位不知何时上门的骑士。趁这功夫左右无事,我也就翻开了这本拿了许久的骑士小说。


    被含糊敷衍的次数多了,拉斐尔沉默的时间也变得越来越长。


    他摸了摸自己精心保养的脸和新换的衣服,有点不可思议地想着,自己这么个大活人坐在这儿,难不成还比不过这种剧情套路烂大街的三流骑士小说?


    他长得也算不错吧?不至于说多看一眼都觉得烦吧?


    “薇薇安小姐……!”神官难得用上了严肃认真地口吻提醒我,我也很配合地抬起头,顺便把那本刚刚看完开头的骑士小说认真合上,放在了一边。


    “是小说里引用了什么扰乱神智的密文,还是提前预告了什么剧情?”伊莲娜伸手戳戳我的脸,有点疑惑地问道:“表情看起来好奇怪哦。”


    “嗯……”我皱起眉头,一时间也不知道该如何解释。


    “直接说就好。”伊莲娜干脆利落的提醒,我点点头,拍拍那本骑士小说的封面,言简意赅地做出最后总结:“简单来说,就是我怀疑这本书就是那位骑士为自己选择的剧本。”


    话音落下,拉斐尔也收敛起自己的不悦,陷入了新一轮的思考之中。


    “之前确实说过那位的行动轨迹很固定,也很突兀,”拉斐尔想了想,也觉得有点不可思议:“但是用骑士小说当做自己的行动模板吗……?”


    “加上强行策划的英雄救美,剧情上是符合的。”我回忆了一下剧情,又做了句额外补充:“不过身份上,大概有点差异。”


    这年头很讲究门当户对的,高贵的骑士最差的搭配也得是落魄贵族的纯血女儿,和平民出身的村姑搭不上啦搭不上。


    “这个问题嘛……”拉斐尔的表情忽然变得有些古怪起来,“说起来,薇薇安……你应该知道神官是可以自由选择结婚对象的,对吧?”


    我有点疑惑:“现在问这个?这种问题很重要吗?”


    拉斐尔叹息起来:“很重要哦……毕竟公众认知里的神官形象很复杂,很多人会觉得神官是不能结婚的。”


    听到这里,奥兰多忽然动了动,抬眸睨了一眼拉斐尔。


    对方神色自若,只做无视状态。


    “这种事情怎么样都好啦……”我随口应了一句,拉斐尔这句话倒是提醒我了,因为按着书上剧情英雄救美之后一见钟情的套路,那么接下来的剧情应该是,“该求婚了吧?”


    刚刚还一脸严肃状的神官瞬间大惊失色:“诶?……诶!?这么着急的吗!?那个,果、果然还是需要一点准备时间……”


    “嗯?”我看着不知为何忽然变得相当拘谨的拉斐尔,有点没搞懂情况,“说的是书上剧情啊,因为全书重点是骑士的冒险过程,所以女主角只在开局和结局出场,当然是一见钟情再见倾心,第三章就直接求婚成功,然后就可以退场了。”


    神官看着我,难得结巴了一下,忽然很用力的闭上了嘴。


    伊莲娜全程一脸看戏样子,兴致勃勃的倒是不觉得无聊,不过提起这个,她也有点忍不住想要吐槽:“真的要把这个当做那家伙的行动剧本吗……?”


    “碰碰运气嘛。”我很淡定地回道,“反正也没有其他思路。”


    精灵皱起脸,正准备再说点什么时,桌上的另外两位忽然不约而同地停下动作,转头看向了门口的方向。


    ——仍然是再熟悉不过的王庭秘银铠甲,黑发利落,轮廓硬朗,那双黑漆漆的眸子静静在旅馆大堂内扫了一眼,随即便与我对上,毫不犹豫地快步靠近。


    骑士的眼中似乎除了我的影子之外空无一物,对于身边的其他人全部保持着无视状态,他在我面前站定,还算彬彬有礼的自我介绍:“又见面了,薇薇安小姐。”


    “我的名字是恩里科,卡罗尔麾下首席骑士,之前那次见面我对您印象深刻,”他说到这里时意外停顿了一下,似乎是在思考之后,才慢半拍地直接捧住我的双手举到胸前,以一种相当平板无波的语气接着说道:“……或者说,我对您一见钟情,小姐。”


    我:“……”


    我:“……?”完全看不出来诶朋友?


    “……”一时间,众皆沉默。


    精灵偷偷摸摸瞥了一眼尚未合上的小说,表情愈发微妙。


    在背台词呢,这位。


    嗯,旁边同伴神色复杂点点头,同样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怎么回事啊!居然真的是背台词啊……!


    神官揉了揉额头,原本准备好的话此时全部哽在了喉咙里,连哪句用来开场都不知道了;而奥兰多的目光分毫不错地盯着骑士的动作,手掌已经搭在了剑柄上。


    被这么一位冷硬风格的出色帅哥在大庭广众之下公然告白,比起怀春少女的怦然心动,尴尬和无奈的情绪反而是更多一些。我看着他继续很认真的思考着,像是在回忆自己印象不深的剧本,然后接着干巴巴地复述道:“所以,我邀请您成为我的新娘——”


    “……”啊,说出来了。


    因为太过意外了,所以就连奥兰多对此都没什么太大的动静,我看着这位念完台词就等着我回复的骑士先生,目光看向被他举到胸前的双手,有点为难地表示:“可是,我已经订婚了啊……?”


    “……”骑士意外地沉默了一会。


    他的目光终于从我的脸上转到了我手上的戒指,认真思考了三五秒之后,忽然当机立断地伸出手,准备直接摘掉我手指上的戒指。


    ……?


    我有些愣住,反射性从他手里抽回了爪子,此时身后传来一阵兵荒马乱的躁动声,两位勉强保持理智的同伴手忙脚乱地扯住马上暴走的勇者,生怕下一秒他的大剑就一不小心从骑士的脖子上过去了。


    拉斐尔一脸气急败坏地小声警告:“你以为这是哪儿!大庭广众之下对王庭骑士动手,不要命啦……!”


    “谁先不要命的……!?”奥兰多的手就没从剑柄上挪开过,气得眼眶通红,这会连脖颈的青筋都跟着绷紧了:“那是他能随便碰的东西吗!?”


    骑士恩里科一脸漠然的看了一会面前的这场闹剧,随即低下头,看着我认真把戒指戴了回去的动作。


    他停顿了一会,随即再次开口,一板一眼的同我要求:“请换一枚新的,小姐。”


    我摇摇头,也一板一眼的答:“不可以哦。”


    第43章


    这种情况要怎么说呢。


    ……感觉, 酝酿不出多少应有的严肃紧张气氛。


    骑士仍维持着之前舞台剧般的标准动作,一动不动地抓着我的手,等待着我的下一个反应。


    恩里科生得黑发黑眼,是极富压迫感的冷硬气质,可大概是之前按部就班念着规定台词的印象太过深入人心了吧。


    总之就是,严肃不起来。


    我被迫和他扮演着舞台剧上被告白的女主角形象,那本小说有关女主的塑造实在寥寥,我想了想,只模糊想起来这里的女主角应该是万分感动的应下求婚的请求,然后目送骑士走向他的冒险之路——


    这会旅馆大堂的人除了个别胆大包天的,基本上都已经跑得差不多了,看热闹虽然好玩,但也不是所有人都有胆子看王庭骑士的乐子的。我犹豫一会,还是试探着开口:“那个,先生……”


    骑士垂眸,语气平淡地没有一丝波澜:“按着现在的发展来说,我已经对您求婚,所以请您称呼我为恩里科,小姐。”


    “好的,恩里科先生, ”我配合着改口,随即提出了一个新的问题:“如果我现在真的要答应你的求婚,后续会发生什么?”


    身后的伊莲娜忽然跳了起来,用长弓勒住了即将暴走勇者的脖子。


    “首先我会完成我规定的任务, 清理掉附近的魔族,最快速度拿到骑士的最高荣誉,”恩里科很平静地回答, “然后我会带您前往王庭,接受王子的封赏,之后您就可以前往我的领地,以我伴侣的身份过上童话般幸福快乐的生活。


    请放心,您在那里会过得很好,我有些资产,不必担心生活上的问题。 ”


    勇者和精灵两个人反过来按住神官意图起身的肩膀,拼命捂住了他试图咏唱的嘴。


    我这边还被骑士抓着手,思维有点发散。


    ……还真就是按部就班的骑士小说剧情大纲,多一点变化都没有呢。


    我想了想,很认真的对他提出我的疑问:“要先成为骑士新娘的话,首先要保证我的身份没有问题吧?”


    骑士的目光在我脸上停滞片刻,随即慢慢摇摇头,回答说:“您瞧起来已经非常落魄了,小姐。”


    “……”


    我卡了一会,随即反应过来。


    啊,是说女主角的破产贵族小姐的背景设定吧。


    这次身后的声音叮叮当当,伊莲娜慢慢伸出一根手指指向对此毫无反应的骑士,扭头看向自己的队友,不可置信的问道:“他这是在嫌弃我家村姑吗……?”


    不等伙伴们回答,精灵眨眨眼,倏然暴怒起来:“他瞎了眼吗居然敢嫌弃——”


    神官与勇者面无表情地按住了瞬间炸毛的精灵,又迅速地拿走了她手里马上就要拉开的长弓。


    “我不是说自己现在的造型问题,”我冷静解释道,“我的意思是,如果要成为您的妻子,我首先需要是个与您身份等同的贵族,而不是什么普通人出身的乡下村姑。”


    正常来讲——或者说换个脑子活泛些的站在这儿,听到这句话之后的反应应该是迅速补上些缓和气氛的甜言蜜语:比如我不在乎你的出身啦这种东西根本无所谓嘛;再不然就是完全不用担心,我会想办法为你拿到你需要的一切……


    ——可是,很关键的一点,骑士小说从来都不会写这种剧情。


    骑士文学的主角,伴侣选择要么是王庭的公主,或是古老纯血的后裔,再不然也得是优雅却落魄的贵族女儿……


    血统尊贵的高雅骑士不会爱上灰扑扑的乡下女孩,这几乎是这种文学创作中必须默认的基础常识。


    我也只是碰碰运气,试试看而已,可这句话似乎真的引起了对方某种思维的短路状态。


    简单来说就是,卡了。


    “……”骑士慢慢抿平嘴唇,被迫陷入了某种肃然的僵滞状态之中。


    ——显而易见,这段“剧情”设定是不合理的。


    骑士不会娶平民为妻,这确实是众所周知的普通常识,却也成了这段故事里最致命的逻辑漏洞。


    他需要娶这个人为妻……


    他需要借此机会把她带去王子的面前……


    可她偏偏又不是与自己身份匹配的贵族,从根本设定上就不能和自己结婚……


    恩里科试着从自己脑子里现有的知识里找到一些解决问题的方法,但卡了半天也没反应,显然也不太成功。


    我再接再厉,温声提醒道:“娶一位平民出身的女孩做妻子,还要把她带去王庭面见王室的话,怕是不太行呢,骑士大人。”


    这次,恩里科没有纠正我的称呼,就连我趁机把手从他手中抽出去后退几步,也没有激起更多的反应。


    他只是看着我,深黑色的眼瞳有着太过纯粹的底色,许久后,他才带着真实的疑惑,反问我:“我在贫民窟救过您,小姐。”


    我眨眨眼,配合着点点头:“是这样没错,大人。”


    骑士看着我,眼中疑惑之色反而更浓。


    “——那您应该爱上我才对。”


    骑士垂眸,发出了这样一条只能用神奇来形容的结论。


    “只要您爱上我,这些问题就都能解决了。”


    这又是什么天才逻辑?


    比起无奈,我此刻更多的是感到哭笑不得,反而是骑士很认真地回答了我这个问题:“真爱能抵抗万难,小姐。”


    他眼睫颤了颤,有点严肃的提醒我:“这也是常识。”


    是啊,常识。


    文学创作中的浪漫手法被当做世界规则一样对待,本该是万分荒谬的画面,可现在对着这样一双眼睛,我也确实生不出多少被冒犯的感觉。


    这位高大英朗,气场上也是压迫感十足的骑士大人,明明也是手握力量和贵族阶级的权柄,但实际运用起来却颇有种孩童初次接触道具般的生疏笨拙。


    对他来说是坏事,但眼下对我们来说,简直就是天大的好消息。


    “我想,您口中的真爱应该还没到可以对抗世俗规则的程度,”事情到了这一步,我反而可以彻底放松下来,心平气和地对他解释道:“而在您的认知里,会因为一次英雄救美就爱上骑士的,应该也是与其身份对等的贵族小姐才对。”


    这次,恩里科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


    “……可以解决。”他有点艰难的表示:“那么,省略您会爱上我的可能,我也不会再坚持娶您为妻子,我们可以直接略过这些前置条件,只要您不是我的妻子,这样前往王庭就没有问题了。”


    所以,要带我去王庭,这才是核心诉求。


    我可不记得这一路上和哪位王室产生过直接或是间接地交流,所以这又是哪位王子殿下的突发奇想?


    在恩里科认真梳理逻辑的时候,我温声反问他:“可是,如果我不是您的妻子,也不会因为之前的行为爱您到不可自拔的程度,那么我为什么要跟您前往王庭呢?”


    骑士下意识地回答道:“因为我救过您,小姐。”


    我有点苦恼的歪歪脑袋,耐心提醒:“您只是救了我,可是先生,一位骑士仅仅因为一时好心救下了一位平民,难道需要两者之间产生什么特殊的交集吗?”


    “……”


    意料之中的,恩里科的脑子又卡住了。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这位非常固执地不愿意直接强行一波带走,反而要这么拐弯抹角地折腾起来……


    但是,反正,来都来了,是吧。


    “说到底,您为什么一定要执着让我爱上您、然后嫁给您的这个过程呢?”我耐着性子提醒他,“这里面真正重要的,难道不应该是您在这整个事件中付出的努力和心血,甚至于最有价值的一部分,也是最后您靠自己获得的最高荣誉证明吗?”


    恩里科迷茫地看着我。


    我也一脸无辜的看着他。


    我不知道他怎么想的,我就是按着骑士小说传统套路这么说的。我有什么办法,这种小说里面女主角出场加起来不到三章又不是我的错。


    “那么您做的这些,和我又有什么关系呢?”我继续循循善诱道,“话又再说回来,您辛苦努力一番,想要拿到骑士的最高荣誉,是为了什么?”


    恩里科眼睫一颤,下意识回答说:“为了同您证明我的实力,也是为了和王庭证明我们之间的爱坚不可摧……”


    “哎呀,”我很无奈的看着他,“那这就很糟糕了,先生。”


    “骑士不可能和平民结婚,我不应该爱上您,您也不可能爱上我——那么如此一来,底层逻辑完全错误,您这么辛苦努力的意义又是什么呢?”


    恩里科的眉头越皱越紧,我抬手掩面,对他展露出一点恰到好处的遗憾之色:“虽然这话本来轮不到我来说……但是,骑士大人,您是不是不小心被什么人耍了?”


    恩里科瞥我一眼,眼中升起的意外不是恍惚动摇之色,而是对我此番提醒的认真不赞同:“费尔南多不是那样的人。”


    “……”我抬手压了压唇角,花了点力气保证自己的表情管理。


    不管这位费尔南多大人究竟是谁,总之,各种意义上的辛苦了。


    “如果将结局和开场反过来,应该还是可以努力一下的,”他的目光又一次盯上了我的手,只不过比起之前的磐岩般顽固坚硬的姿态,这次的眼神里终于多了几分迟疑:“您的戒指……”


    我抬起手,当着他的面捂住了手背,很严肃的摇摇头。


    “只是一枚戒指而已,女士,”恩里科还在试图努力,“换一枚戒指,顺便换个订婚对象,很简单的。”


    顶着身后金毛勇者瞬间弃犬般泫然欲泣的绝望目光,我继续摇头:“不行哦。”


    他想了想,从其他角度寻找突破方式:“那么,能请您爱我爱到不可自拔的程度吗?”


    我很为难的看着他:“这种事情做不到啦……”


    恩里科:“那么愿意为了我,努力一下拿到贵族身份呢?”


    我再次摇摇头:“这种事情也做不到啦……”


    骑士闭眼深吸一口气,很郑重地问我:“那么,我愿意为了您去拯救世界,至少看在这方面上,作为等价交换——”


    “请您试着爱上我,以及,拿到可以合法结婚的贵族证明。”


    我:“……”


    说真的,我开始有点头痛了:“这种事情真的做不到啦……”


    第44章


    “……所以,情况是怎么发展到这一步的?”


    奥兰多双手交叠至于下巴旁边,一副思考人生的深沉姿态,在他身后不远处,是同样表情微妙的同伴们;而距离他几米之外的房间大门的外面,是自动担任守卫工作的骑士。


    所以,为什么。


    为什么那家伙胡闹一通之后还能这么理所当然地留下、而且所有人对此居然都没有提出异议! ?


    伊莲娜摊在一边, 气若游丝地回复:“不知道, 就和当时的神官一样,莫名其妙就入队了。”


    “哎呀,偏偏这种时候提起我吗?”拉斐尔抬手按了按胸口,瞧着稍微有点无奈:“有点刻薄呢……不过现在大家要考虑的重点,难道不是门口那位王庭骑士吗?”


    奥兰多很痛苦地闭上眼睛, 用力做了一次深呼吸。


    从字面意义上来说,那位确实没有用什么暴力手段强制要求加入……


    但是就好像他们真的能坦然拒绝那身王庭秘银铠甲似的。


    “总之,要先找一个说话他能愿意听进去的人去劝劝……至少不要这么随时随地的跟着,感觉哪怕只是单纯看着,脑子都要痛到炸掉了……”


    不知是谁的喃喃自语,然而在话音落下的瞬间, 房间内便是一片微妙的寂静。


    至少此时此刻, 这句话的指代性有点太强了。


    “可以哦。”我在旁拍拍手, 顺便拍掉了手上坚果壳的碎渣子, 点点头应道:“我去试试。”


    奥兰多立刻直起身子,很严肃、也很认真的看着我:“不是这个意思,薇薇安。”


    “那你们现在能想到其他方法吗?或是能接受他作为新的同伴一起跟着走下去?”我也不着急,作为队伍里唯一一个不代表任何战力输出的平民挂机,看着同伴们难得如此整齐划一半死不活的样子,看乐子的心理还是更多一些的。


    当然, 乐子看够了,也得想办法解决问题。这要是支不看剧情只看数值,纯粹指望暴力输出平推最终boss的队伍,那恩里科的加入自然没有任何问题;


    可谁让他开局就和队伍里的勇者结了梁子呢?


    要是真的这么不管不顾下去,还真不能保证他半夜睡觉的安全,会不会有人想着顺便路过暗杀一下。


    “恩里科确实是个字面意义上不听人话的对象,”我想了想,还是顺着心意说下去,“但是目前来看,只要符合规定的要求,他不会否认的。”


    迄今为止,恩里科的行动仍然是按着“剧本”进行的,而任何试图岔开话题或是让他转移注意力的行为,都会被骑士直接无视掉。


    我试着提出建议:“我们的请求也好,威胁也好,他明显是听不进去、也根本不在意的,那么换一种思路呢?比如说,找出来交给他剧本的这个人。”


    直接找能和他正常对话的人啊……


    拉斐尔的目光先一步落在了我手边的小说上,很快就接受了这个说法:“不出意外的话,应该也是送了这本书的人吧?大概率还在城里,要找出来吗?”


    “诶?”我有点诧异的看着他,“是打算用教会的手段吗?”


    拉斐尔没否认这一点,温声安慰道:“现在的线索已经很多了,找起来不麻烦的。”


    “……”


    我犹豫片刻,还是摇了摇头。


    “最好还是别这么干吧,”我有点为难的看着拉斐尔,小声道:“之前不是也提过吗?贝格斯特的事情牵扯了不少事情进来,要是因为这点小事就动用教会的力量,惹来什么麻烦就不好了。”


    拉斐尔盯着我,随即猜到了什么似的,轻轻笑了起来。


    “好。”他点点头,很配合、也很惬意地应了一声,“那我听你的。”


    奥兰多屈指敲了敲桌面,主动开口:“神官不能动的话,我出去找就是了,这次让伊莲娜和我一起——”


    “就两个人,大海捞针的效率。”这次换做神官摇头,不紧不慢的提醒着,“能和门外那位正常对话的人身份非同一般,可不是什么随便上街打听一下就能找出来的。”


    连着否认两个提案,最后的选择也不言而喻。


    奥兰多似乎明白了什么,但他立刻皱起眉头看着我,直接露出了不赞同的神色。


    “那就是我去嘛。”我很平静地接着说道,“教会的手段用不了,奥兰多的风格不适合这里,我和让伊莲娜和我一起吧,试试看嘛,这种事情失败也没什么。”


    “也就是说……”神官摩挲了一下手指,目光幽幽地看向我:


    “您还是要是要去那个贫民窟,对吧?”


    “这次也还是不能带着你们两位去哦?”我提前做好警告,意料之中的收获了勇者委屈巴巴的目光,“这么看着我也不可以——你们两个去了之后会是什么反应我已经知道了。所以,不可以。”


    言外之意就是,他们两个去了只能把事情搞坏。


    拉斐尔露出一点恰到好处的无辜之色,但最后也还是没有否认我的这句不算委婉的提醒。


    在提防自己呢,真让人伤心。


    哪怕到了现在,他也不觉得自己此前的保护欲有什么奇怪的地方:他亲眼目睹过无数的人间疾苦,也见识过其中藏着的龌龊与罪孽,太清楚贫民窟这种看似积累苦难的脏污之地能藏下什么东西。


    特别是那个默认的流民首领……是叫扎伊德,没错吧?


    满身的罪纹刺青,换个地方怕是早就要上绞刑架了,可那个男人全身上下完完整整,能在卡洛斯这种地方生活得如鱼得水不说,在贫民窟这种地方居然也能做到一呼百应——


    神官状若温顺地垂眼,仔细掩住眼底即将溢出的阴沉忧郁之色。


    他只是在担心而已啊。


    ……一点小小的、真诚的、无伤大雅的关心。


    “所以,您也不打算和我过多解释了,是吗?”他冷不防提起书店时被迫中止的交谈,我对此并不意外,但还是有点无奈的看着他:“可是,该知道的已经全都清楚了吧?我做了什么,和什么人说过话,又在那里呆了多久……”


    神官一声不吭,没否认这个。


    “那么,我想我没什么好解释的了。”解释的后续往往代表着更深一步的剖白和承诺,可是我要承诺什么呢?


    最基础的、也是最被期待的一条,无非就是希望我再也不去那边,和那些“完全不清楚底细”的人继续来往。


    做不到吧。


    且不说其他事情,单单是眼下骑士带来的麻烦,就不是我可以说不去就不去的。


    “……”拉斐尔眼睫垂下,很疲惫、很头痛似的,对我重重叹了口气。


    “我就知道是这么个结果……”他喃喃自语着,揉揉额头,又十足无奈地对我扯起嘴角,轻声道:“所以,就算我强迫要求薇薇安小姐给我一个解释,结果也不会有任何变化,是吗?”


    贫民窟还是要去,有些事情还是要做。


    贝格斯特的时候是如此,卡洛斯的现在,应当也是如此。


    我眨眨眼,不知道为什么对方忽然软化了态度,但还是趁此机会干脆利落地点点头。


    “好吧。”他投降似的举起双手,笑着摇摇头,“那么其余的事情,我不问就是。”


    他的思维没那么死板,也没有旁人想象中的那么局限。


    奥兰多反复提起戒指与婚约的意义是什么?无非就是一个名正言顺的身份,一个可以随时随地、蛮不讲理地对未婚妻提起所有质疑和不满的身份。


    拉斐尔不否认自己在听见消息的那一刻生出了扭曲嫉妒的心,确实有,但也不多。


    ……嗯,因为没什么必要吧。


    曾经专注侍奉神明的银发神官漫不经心地想着。


    组成人一生的东西那么多,又不仅仅是婚姻与伴侣才是最重要的。


    有些时候……婚姻之外仍然存在的某些东西,反而会让人显得更自由些。


    他不需要再对她提出更多的反驳和质疑了,反正提了也不会听的。


    ——与之相对的,他会听从她的吩咐,尽己所能地完成对方有意无意要求的全部。


    当然,有些事情大概还是会按耐不住偷偷去做,但这种事情反而无所谓了,有时候要她知道,更多是为了强化自己在她身边的存在感;既然人家对此一副“你高兴就好”的随意态度,那么额外的提示也没 必要。


    不过神官依然觉得这种注视对自己来说是非常必要的——只要不让她知道就好。


    拉斐尔突如其来的温顺反应有点让人出乎意料,但现在可不是继续追问下去的时候,伊莲娜懒得搭理那边的两个持续目光厮杀的家伙,已经蹦蹦跳跳地跑到我身边,迫不及待地等着下一个吩咐。


    “这次多准备些东西吧,可能要在那边多待一会。”我看了眼时间,大白天的去那边,这还是这段日子的头一次。


    要找扎伊德帮忙的话,一些额外的“报酬”也是必要的。


    伊莲娜飞快点头,我慢了几步出门,刚刚推门走出一步,险些就要撞上骑士存在感过强的宽阔胸膛。


    “您要去哪儿?”他一板一眼的问我,我迟疑一瞬,还是老老实实的回答,“去贫民窟那边做些事情。”


    恩里科思考片刻,随即跟着道:“那里很危险,也很脏,我和您一起去。”


    我愣了一下,目光下意识扫过对方腰间配着的长剑,实在是很想摇头:“和我去,是要做什么?”


    “那种地方能很快碰到新的突发事件,”骑士回答说,“如果再来几次新的救援行动,您应该就能爱上我了。”


    我有点头痛。


    “……”不要把这种东西当做日常刷保底啊。


    “有伊莲娜在我身边,我不会遇到危险,”我很疲惫的解释道,“也不需要你做什么,能请您在旅馆安静等到我回来吗?我很快就会回来。”


    这并不违反任何要求,骑士略作思考,便点点头应下。


    他擅长等待,枯燥的,漫长的,旁人看起来难以忍耐的,对他来说早就是习以为常的东西。骑士将长剑抵在地上,静默立在门口的姿态宛如一尊过分华丽的耀眼雕塑。


    终于,女性稍显轻盈的脚步从自己面前犹犹豫豫地离开了,骑士一动不动地垂眸静立,然而不过几个呼吸的间隔,那已经离去的脚步声忽然又一次匆匆复返。


    “……果然还是不放心!”那双对比自己而言过分纤细的手掌搭在手腕上时,就连恩里科也罕见生出几分猝不及防的呆滞。


    “为什么……回来了?”


    我抓着他的胳膊,很努力的才忍住了嘴角抽搐的冲动。


    为什么回来了?好问题。


    大老远就看见这么个显眼过头的大个子戳在门口一动不动,不要说上来新的客人了,就连这一层原本的住客都在楼下胆战心惊地接连退房。


    ……是感觉自己要是这么不管下去,等回来就要被旅馆老板绝望又委屈的眼泪水成功淹死的程度。


    我抓住骑士的手腕,试探着往外扯了扯。


    意料之中的没动。


    “……”


    恩里科的目光从我的手掌转到我的脸上,眼中是太过平静的疑惑。


    “是要我跟着您的意思吗?”


    我点头。


    骑士见状,也点点头:“好。”


    我不太放心,小心翼翼地追问道:“跟我一起过去,你能乖乖听话吗?”


    这里并没有其他需要侍奉追随的对象,尊重女士的要求同样也是骑士应当具备的美德之一,于是恩里科回答:“可以的。”


    我收紧一点手指,再接再厉的问道:“能我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吗?”


    他有些不解的样子,但还是很温顺地点头,“可以的。”


    哦,说对指令意外的很乖巧嘛——我忍住一点不合时宜的松弛感,但表情也不自觉地跟着放松几分,又进一步放软语调,接着问道,“那边的环境对您来说可能会有些无法接受,乡下人的玩笑和您眼中的危险大概没什么区别,所以能不能请您稍微克制一下自己,不要擅自行动?”


    骑士沉默着没有立刻回答,只是安安静静地看着我的眼睛。


    我叹口气,在这件事情上稍稍给出一点退让的余地,“需要您保护的时候,我会主动开口的。”


    这一次,恩里科终于点头,原本纹丝不动的高大身躯温顺地跟上我的步伐,像是一道存在感过强的影子,寸步不离地缀在我的身后。


    ……算了。


    时时刻刻被影子笼罩的我有点麻木的想着。


    事到如今,先凑合用吧。


    第45章


    贫民窟的孩子也像一群脏兮兮又毛茸茸的流浪小狗崽, 警惕心这种东西,有,但总是不多的;比起那些愈发油滑善变的大人们, 小孩子们与人交流的方式仍然显得过分纯粹。


    我对他们态度温和,算得上亲切,不压榨,不欺瞒,他们可以从我的背包里拿走没有变质的食物,也能从我手里拿到真正具有效用的药水,弄脏我的裙摆也不会生气,也能开得起一些属于贫民窟的劣质玩笑。


    这样,我就是个可以真诚交心的好人了。


    小狗崽们脏兮兮,毛茸茸,但还是十足软绵绵,随便拨弄一下就会大方露出肚皮随意抚摸,他们身形仍然是过分单薄的瘦小,仍可肆无忌惮地出没在街头巷尾最不起眼的角落里;也是他们永远最先察觉到精灵的脚步,只不过今天,小狗崽们的迫不及待被迫戛然而止——


    伊莲娜走在我的前面, 左右环视一圈, 没能瞧见一个熟悉的影子。


    在这儿遭受了意料之外的冷待, 她停下脚步, 一脸了然的回头看我。


    “吓到了呢。”她目光越过我,看向身后那高大沉默的身影,幸灾乐祸的成分远远多过了无奈,“我得说,你要是带着这么个玩意继续在这儿行动,怕是一个活人也捞不着。”


    骑士似是反应过来什么,很平静地低头看我,“是要找什么人出来吗?”


    他的手已经搭在了剑柄上,目光幽冷地环视周遭,一副准备字面意义上排查过附近每一寸土地的意思。


    “不,不是这个意思。”我摇摇头,之前的聊天让我稍微摸索到了一点和这位骑士相处的方式,于是我试探着对他摆摆手,示意他可以不用拿出这么认真的态度。


    骑士看着我,最终还是沉默着把手从剑柄上挪开。


    “在这儿找人其实不难的,”我温声和他解释,“更准确一点来说,是因为他们怕你,所以才不敢出来。”


    恩里科的表情变化不大,可那双漆黑的眼中却流露出了十分清晰的疑惑。


    “我没有做任何事情,”他很不解的问我,“事实上,我在这里行动的次数寥寥可数,为什么怕我?”


    “这个问题解释起来有点难呢,”我有点无奈地看着他,在附近环视一圈,最终挑中了一个还算显眼的地方。


    “……总之,能配合我做一些事情吗,恩里科?”


    骑士看着我伸到他面前做出邀请姿势的手,似乎是对这种违反骑士常识的反向操作有些不太适应。但毕竟之前已经答应了会认真配合全部行动,所以在犹豫一会后,还是有些僵硬地抬起手臂,把手搭在了我的手掌上。


    我盯着这只乖乖放在我掌心上的手,一时间觉得有哪里好像不太对劲,但又说不太上来。


    想不到干脆就不想了,我握了握对方的手指以示鼓励,这才牵着他去了旁边坐下。


    骑士对此不解,但是配合,按着我的要求在指定地点规规矩矩坐好,然后才仰头看着我,等着我的下一个命令。


    “然后呢?”恩里科接着问道。


    “嗯……”我忍不住抬手捂了下脸,总觉得这画面让某种微妙的既视感变得更重了,特别是不远处伊莲娜的目光开始变得相当奇怪,看着我的眼神甚至多了几分稍显陌生的敬畏与赞叹。


    “……”喂。


    “在这里呆着,不要乱跑。”我对着恩里科叮嘱一句,随即快步走回精灵的身边,试图捂住她眼睛,以此强制手动暂停她投来的视线。


    精灵避开我的手,看看安静坐在那里的骑士,又看看我。


    “你怎么想的?”她嘶了一声,随即抓着我的手腕,幽幽问道。


    “没怎么想啊……”我回答说,“就是觉得这样他老老实实听话不动,其他人应该就不至于太害怕了。”


    精灵望过来的眼神愈发诡异了。


    ——所以就是,把他栓根绳挂在那儿,让他老老实实听话不龇牙,回头再和人解释说他很听话啦不咬人啦,其他人就能相信吗?


    她目光幽幽看向那只目前暂时愿意老实坐在原地的漆黑恶犬——原谅她下意识用了这种形容吧实在是想不到其他更合适的了——而更诡异的是,原本过分安静的区域居然多了一点试探的脚步声。


    我随着伊莲娜的目光看过去,几个灰扑扑的乞儿在角落处探头探脑,然而下一秒与恩里科目光对视,又是猝不及防地一个寒噤。


    到底还是有点被吓到了。我回头看了一眼仍没有挪动的骑士,选择主动走到那几个乞儿的面前。


    为首那个叫肖恩的孩子,正是不久之前险些被骑士定罪砍掉双手的小倒霉蛋。他仍缩在影子里,对我投来不解又委屈的目光:“您,您怎么是和他一起来的呀……?”


    在我面前,在这偏僻的角落里,他偷偷摸摸地没有用敬语称呼尊贵的骑士,我跟着蹲下来拉平视线,这才和小孩解释说:“因为不能放他一个人行动呀?要是再弄出前几天的麻烦就不好了。”


    小孩拽拽衣袖,对这个答案含糊着,正努力勉强自己接受的样子,旁边弹出来另外一个脏兮兮的小脑袋,跟着期期艾艾地问我:“那,那位……骑士大人,现在是在听您的话吗?”


    “现阶段是的,”我放缓语速回答说,“因为一些原因,他可以配合我行动,我现在这么盯着他让他不乱动,他应该就不会做出之前那种行为了。”


    “不会砍人的手了吗?”


    “不会随便定罪吗?”


    “没有之前那种凶巴巴的样子了吗……?”


    ……


    小孩子们围在我的旁边,问得七嘴八舌叽叽喳喳,然而对于这些问题,现阶段我很难给出笃定的答案:“只能说,他要是真的要准备定罪什么的,那么第一个逃不过的应该就是我了吧?”


    毛茸茸的小狗崽们因此露出了非常惊慌不安的表情,阴影里伸出一只满是罪纹刺青的手,略显粗鲁地随意揉了揉几个小崽子的脑袋,又嘘嘘两声,把他们赶去了更隐秘的角落里。


    “这话可是不好乱说的,小姐。”扎伊德抱着手臂,一副没骨头的懒散姿态靠在墙上俯视着我,眼神里写着几分柔和的不赞同:“小崽子们平日里随您怎么玩都行,说这种话他们真的要信的。”


    “也不算是完全乱说话吧,”我叹口气,拍拍裙摆皱褶站起来,无奈应道:“老实说,我现在也没搞懂怎么回事呢。”


    “是吗。”扎伊德一挑眉,抬抬下巴,示意不远处那位仍规矩坐着的不速之客,不紧不慢的提醒道:“您就这么大白天的,大大方方地把这位一起领过来了?说句不中听的,前几日辛苦积累的好感怕是这会儿全都要清零了。”


    是觉得我和万恶的骑士搅合到一起去了吧?意料之中,倒也不奇怪。


    “那也没什么的。”我想了想,也确实生不出多少失落委屈的心思。


    结果我这边反应淡淡,倒是换做扎伊德一脸别扭了。


    “……也别这么快接受现实啊,”他清了清嗓子,有点局促地挠了挠脸颊,和我嘘声道:“没看这附近都没什么人嘛,你简单解释解释,我回头再帮你说几句好话,说不定就糊弄过去了呢?”


    哎呀,那这人还很不错呢。


    虽然这其中的剧情发展相当神奇,但我还是整理了语言,努力和扎伊德解释了一下之前的具体情况:在听到“亲自策划英雄救美,试图以此交换一见钟情的结局目标”时,男人的表情也变得相当古怪起来。


    “……简单来说,就是这么回事,”我摊手,“为了避免他再来几次英雄救美,还是放在身边,随时随地盯着些比较安全。”


    扎伊德看着我,张了张嘴,又闭上,一副太过明显欲言又止的样子。


    我瞧着他,觉得有点奇怪:“想说什么?”


    “首先,我没有别的意思,”扎伊德轻咳一声,随即压低声音问道,“那个,是不是他一不小心真的把你当做什么家族落魄的贵族小姐了?”


    “不否认这个可能。”我点点头应声,“因为后面和他绕的时候,他明显也卡住了,不知道怎么接下去了嘛。”


    扎伊德的语速稍快了点,问:“因为就算成功一见钟情,他也不可能真的和平民结婚?”


    “是倒是怎么回事……”我看着对方忽然显得放松许多的脸色,忍不住提醒他,“但是现在的重点应该不是这个?”


    “啊,对,不是这个。”


    扎伊德调整了一下表情和语气,跟着点点头附和着,语气听着也放松许多:“所以,您这趟过来是要干什么来着?”


    “确实是有些事情要找你帮忙?”我拿出自己最诚恳的表情,眼巴巴地看着面前的扎伊德,严肃道:“我思来想去,好像也只有扎伊德先生能帮我了。”


    “哎呦,说的这么严重?”扎伊德似是有些意外地愣了下,随即扯扯嘴角,瞧着很好脾气地笑眯眯地应了一声:“行啊,想要我干嘛?”


    “帮我找个人?”我说,范围说起来不大不小,有资格和恩里科这个级别的做日常交流,也能让他老老实实听话的,曾经帮着他出谋划策,和贫民窟这边应该也有过交流,出入过城中最大的书店,不出意外的话,是个叫做费尔南多的家伙……


    扎伊德嗯嗯应声,认认真真全部记下,在确定我已经全部说完后,男人直勾勾地盯着我一会,忽然露出个相当意味深长地笑容。


    “这人不太好找呢,小姐。”他笑嘻嘻地说,又煞有其事地感慨起来:“寻常找小崽子们干活的普通人倒是好办,能和那边那位交流的,怕是——”


    他眨眨眼,脸上露出一点稍显做作的为难之色。


    “所以,这个……”


    “啊,是说要报酬对吧?好说好说。”我立刻点头,这种时候不怕对方叫价,只怕对方不敢叫价,我转身叫来不远处看戏半天的伊莲娜,和她对了对这次带来的物资。


    “正巧我这趟带着恩里科一起,不太凑巧,怕是大家现在对着我也都会有些忌惮,”我想了想,索性把这点东西全都推给了扎伊德,“这些物资就麻烦你检查一下然后分出去吧,可以的话,就当做这次的报酬……如果不够的话,我下次来再补上差额。”


    “诶,倒也不是这个意思!”猝不及防被堆了满怀物资,扎伊德一脸的哭笑不得,又低下头好声好气地和我解释:“而且我也说了嘛,会帮你解释的,先别这么急着把自己筛出去啊。”


    他停顿一瞬,唇角笑容里也多出了几分太过柔软的真诚,放软语气,不紧不慢的抱怨着:“……这么轻轻松松就能放下,其他人姑且不说,那群小崽子肯定会难过的呀。”


    伊莲娜忽然在旁边发出一声怪调的咋舌声。


    “噫,其他人呢……!”她翻了个白眼,莫名阴阳怪气地重复了一遍。


    我有点疑惑的看着她,而扎伊德瞧着也不着急,更不在意,依然只是笑嘻嘻看着我,“行啦,没别的意思,找人这种小事你和我开口说一声也就行了,肯定帮你查。”


    我眨眨眼,直接伸手要拿回他满怀的物资:“那你东西还我……”


    “诶诶?这么小心眼呢?”对方立刻抬高手臂,嬉皮笑脸,又故作无奈地感慨起来:“东西又不是我在用,小姐,您要是单纯只支使小的干活倒是无所谓啦,那么多人张嘴等着呢,做事之前总得先让人垫垫肚子嘛……”


    男人个头不低,我伸长手臂也够不着,蹦跶几下后只能悻悻放弃:“算了……”


    “生气了?”扎伊德眨眨眼,胳膊也跟着放下来,弯下身子凑过来打量我的表情,“唔,还好,瞧着没真生气。”


    “真生气了还不太好办呢,”他弯着眼睛,瞧着模样实在是很难让人继续绷着脸对待,随即扎伊德伸手摸了摸,不知道从哪儿翻出来一朵晶莹剔透的花朵,栩栩如生,花瓣用某种不知名的半透明晶石打磨,瞧着异常精致。


    他把晶石花放在我手里,非常夸张地叹了口气。


    “真生气的话,这东西就送不出去了。”


    “别想太多,”在我开口之前,他先一步补充道,“材料是小崽子们找来的,我就是出了个手工和时间,收下吧,当他们的谢礼就成。”


    “……还有就是,”他忽然很突兀地清了清嗓子,又若无其事地问道:“你下次什么时候过来……我是说,给咱们安排了活,总得给个截止期限吧?”


    我想了想,试探着问道:“三天,行吗?”


    “行啊,”扎伊德答得异常干脆,“三天之后,无论情报到手多少,肯定都会给你个交代。”


    “那就……”他张张嘴,声音多出了几分晦涩的沙哑,小心地,试探着问道:“……三天后再见?”


    “嗯?”我下意识应声,随即点头,“当然,三天后我会再来一次的。”


    扎伊德闻言弯起眼睛,露出个过分灿烂的笑容。


    “好,我记住了。”


    第46章


    除了这个, 我好像也没有其他要说的了。


    正如拉斐尔所说,这里和贝格斯特的情况完全不一样,我本来也不打算过久逗留。


    几个孩子的状态现在已经基本稳定,已经没有其他必须要跑过来的理由。


    伊莲娜听我这么说反应倒是有些奇怪,目光莫名地向着已经看不见人影的角落里瞥了一眼,状若漫不经心地对我说:“我反正是无所谓的,你想去哪儿都行呀,不用想太多得啦。”


    “什么?”我看了她一眼,精灵小姐的表情现在看起来有点小小的别扭,是在顾忌同队那两个烂脾气吗?


    “倒也不单纯因为想要避讳同队的两个笨蛋……”我的目光忍不住看向不远处的骑士,精灵跟着我看了一眼,随即也露出了然之色。


    “这倒是个理由, ”她咕哝一声,有点头疼的挠挠脑袋,“太老实了,倒是忘了这么个硬茬。”


    是吧。


    我跟着唏嘘起来。


    而且扎伊德能帮忙查的顶多也就是谁在他后面帮忙,对方主动送了本书给我,说不好这份善意背后的代价又是什么;骑士在身边待了这么久,除了那个所谓的剧本要求之外,我什至还不知道他究竟想要干点什么呢。


    我走回骑士面前,他仍规规矩矩地坐在那块石头上,闻声转过脑袋,抬头看着我。


    他的眼中有些不合时宜的突兀疑惑,我想了想,试探着对骑士伸出手。


    对方没有和之前一样乖乖把手递过来,而是微微蹙起眉头,略显肃然郑重的目光又一次转向了四周, 仍有几分不愿收回的警惕。


    “没事的。”我干脆拢着裙子蹲下来,这才重新伸出手,好声好气地安慰面前太过紧绷的骑士,“我说了这里很安全的。”


    恩里科微微蹙眉,还是没有动。


    “角落里确实有人不假,但是大多都是在这儿生活的普通人,你不用太紧张他们。”我放缓语气和他解释,“他们对你有敌意也是理所当然,之前你在这儿还想要砍掉小孩子的手呢。”


    伊莲娜慢慢转头看着我,神情显得太过复杂。


    “……不是,”精灵一脸不可思议地喃喃自语,“这木头刚刚有说话吗……?”


    这次,恩里科先是幽幽瞥了一眼伊莲娜,才重新看向我。然后骑士又摇摇头,一板一眼的反问:“那名乞儿犯了罪,我身份没有问题,行刑也是名正言顺。”


    ——所以,为什么会因为这种理由讨厌我?


    我并不意外骑士会发出这样的疑问。


    他的心在某种意义上是太过纯粹的白纸一张,甚至连控诉和委屈的情绪也不知如何酝酿,仅仅是全然出于本能地认为,这样是不对的。


    这些人这样的理由就选择排斥他,讨厌他,是不对的。


    他明明做对了事情,不是么?


    嗯……


    我有点犹豫,也有些为难,不知道该从哪里和他解释比较合适。


    “我们来拿之前提起的一个人举例子吧,”我想了想,试着处理这个不大不小的疑问。


    “就像我之前会间接怀疑您的同伴是不是在戏耍您,而您选择立刻反驳我说:费尔南多不是这样的人,我想这大概是一个道理。”


    ……就这样?


    骑士像是在很认真的消化,思考,可眼中仍有太多迷茫的不解。


    “那个孩子……是他们之中的费尔南多?”骑士不太确定地问我,我摇摇头,解释道:“我想贫民窟的小乞儿应该没有贵族老爷的本事。”


    恩里科的眼神因此多出了些真实的放松感。


    挺有意思的。


    看起来宛如死水般静寂无波的一个人,可会非常隐秘地表露出不喜欢自己的同伴和乞儿相提并论的态度——我还以为他已经算是脑子彻底坏掉的类型呢。


    “真正类似只是感觉吧,”我补充道,“担心那个小孩子的心,和您会反驳我时候的心态,应该是差不多的。”


    “真的?”恩里科意外地蹙眉反驳我,提醒道:“如果类似的话,那么他们就应该出来阻止我去砍掉那个乞儿的手,而不是选择一直躲在暗处排斥我的存在,就此默认自己要成为小偷的共犯。”


    哎呀,哎呀……


    我有点无奈的看着他,没办法、也不是很想就这么给他灌输太多冠冕堂皇的大道理,那没什么意义,更不会有什么用处。


    “给他们一些时间吧,骑士大人。”我放缓语速,和恩里科提醒道,“别对比您阶级更低的人太过刻薄啦,我来打个比方,如果您的更上位想要惩罚您口中的那位费尔南多大人,您会如何呢?”


    骑士反射性回答:“这不属于我考虑的范畴,殿下如果没有额外的吩咐,那我就什么也不会做。”


    话音未落,他忽然反应过来什么似的,很轻地抿了下嘴唇,不说话了。


    这种时候,没必要再说太多的。


    我对他抬抬手指,示意道:“我的事情已经解决了,如果您不打算无视我的存在去做点什么的话,那我们就先回去吧。”


    “……”


    骑士静静地看了我一眼,伸手搭在我的手心上,却是把我搀了起来。


    “请您走在前面吧,小姐。”他起身调整了一下腰侧剑柄的位置,平静道:“我在后面保护您。”


    精灵贴在我旁边走着,骑士和来时一样,跟在身后三五步左右的距离上警惕着四周,这里是对他来说并不陌生的贫民窟,滋生罪孽与欲望的恶毒温床——


    哪怕到了现在,哪怕他的手从腰间挪开,哪怕他自始至终没有露出锋锐的敌意,骑士依然能敏锐地察觉到那些角落里和阴暗处向着自己投来的糟糕目光。


    这种掺杂怀疑和恶意的目光、仿佛恨不得把他在某个阴暗无光的沼泽里溺死的黏腻恶意,恩里科已经太熟悉了。


    可是,是因为走在前面这个人的原因吗?


    自己只要稍稍拉近一点距离,其中最冒犯的部分视线就会跟着稍稍收敛一些,像是在竭力不被对方察觉到一般。


    毕竟旁边护卫的精灵同样是位相当敏感的存在嘛。


    骑士的脚步慢了半拍,目光忽然看向某个相当隐秘的角落,那里只有一片无光的影子,其中模模糊糊地有一个姿态懒散的高挑身影,正长久地,沉默着,若有所思地看着这边。


    ……这么多人之中,只有这一道视线最让人难以忽略。


    最隐秘,也最冷淡,不是其他人浑浊含糊的恶意,而是非常清晰地针对他存在的。


    一点若有似无的杀意萦绕其中,当骑士试图捕捉时,那道目光又仿佛影子一样,悄无声息地融在了那片黯淡无光的阴影之下。


    比起反复努力都捕捉不到对方真实存在的烦躁感,骑士此时更多的生出是某种稍显陌生的疑惑:为什么要这么做?


    甚至不是因为怯懦和弱小的原因,这种大胆却又太过无聊的试探,到底有什么意义?


    ……


    “小姐。”


    身后冷不丁传来恩里科冷淡的叫声,我温声转过头,看见他面无表情地站在那儿,不知为何,眉头隐隐跟着皱了起来。


    “?”我停下来了,他却没有下文了。


    骑士的目光先一步转向旁边一脸悠哉的精灵,声音也稍显严肃:“你明明应该也是有察觉到的。”


    “什么?”伊莲娜嘻嘻笑着,瞧着也是非常无所谓的样子:“哦,你说那些毛绒绒的小影子?无所谓的啦……都很乖的,不会闹过来的。”


    她忽然侧头瞥我一眼,又对着骑士意味深长地提醒:“他们很清楚怎么示弱,怎么卖惨,如此才是对方眼中真正值得可怜的好孩子,所以放心吧不会闹过来的。”


    ……非常含糊,且诡异的说法。


    但是更诡异的是,恩里科发现自己居然真的听懂了。


    是因为不想闹到这个人面前的关系吗?


    是因为长久地示弱卖惨从她手中拿到了实质性的好处,所以也会因此选择长久伪装下去,不愿让她察觉到什么。


    类似的把戏,恩里科也见过。


    在王子卡罗尔的身边存在着许多风格类似的贵族,他年轻的主君对此没什么感觉,不在意,不好奇,也不会因为他们刻意为之的谄媚就允许他们额外做点什么;至于他的另一位同伴费尔南多,对此无奈无视的态度反而是更多一些的。


    他们不这么做就活不下来,既然殿下不在意,就随他们去吧。


    费尔南多总是这样说。


    那个时候,恩里科勉强还是可以理解的,那些小贵族对王子的谄媚讨好,本质是生存的需求与对王权的附庸。


    ——可眼前这个年轻女孩的身上有什么呢?


    唯一契合“剧本”的地方,大概也就只有“落魄”这一点还算勉强符合。


    不尊贵,不富有,没有足以倾国的华丽美貌,也没有令人动容的强悍武力。


    可那些人的目光依旧追逐在她的左右,也会因为单纯胆怯她的抵触与反感,就此小心翼翼地收敛起一切可能会被她察觉的冒犯。


    ……啊,对了。


    骑士顿了顿,慢半拍地想起来王子之前的评价。


    ——说过,她“很受欢迎”来着。


    ……为什么?


    搞不懂。


    骑士重新安静下来,亦步亦趋地跟上我的脚步,直至回到旅馆,他也没有再多说一个字。


    *


    我觉得伊莲娜肯定是知道点什么的。


    但是精灵对此只是哼哼唧唧地含糊敷衍,没过一会就把我推搡进了厨房,说她肚子饿了,要吃奶酪饼。


    要求不难,只不过转移话题的手段太过显眼,我回头看了一眼笑嘻嘻的精灵,确定自己大概是没办法直接从她这里获取答案了,只能配合着先去给她搞点垫肚子的东西吃。


    因着此前王庭骑士的突兀造访,旅馆的客人少了相当一部分,厨房也因此有了很长一段时间的清闲时间,借用起来并不麻烦。


    老板的生意折了许多,日常唯一能做的也就是万分幽怨地看着我们,躲在角落里偷偷摸摸地叹气。


    ……唉。


    出于某种难以遏制的心虚,我把材料简单方便易得的一些菜谱抄了一本送了过去,顺便借机推销了一下其他在背包里积压许久的工匠制品。


    这批果酱和蜜酒用的还是魔女密林收集的顶尖材料,适合携带和储存,一不小心就卖了个精光,不过问题不大——卡洛斯受限地理位置,附近少有耕田和适宜平民活动的山林,倒是工匠技术相对发达许多;


    而密林那边有巴林和其他矮人帮忙,如今已经算是彻底走上正轨,初期可以对外稳定提供大量原材料,和卡洛斯这边联系起来,是一条相当不错的贸易路线。


    好消息,老板终于不再用看穷神的眼神看着我们了。


    借此机会趁机推出外送和定制服务的老板投来万分欣慰又溺爱的目光,于是大手一挥,免了我们这期间的全部房租不说,连厨房也能让我随意使用。


    *


    偌大一个旅馆厨房,此时只有我一个人左右忙碌,调水和面的功夫旁边鬼鬼祟祟冒出一道高大人影,奥兰多伸手的瞬间就被我一巴掌拍开,随手扯了块面球塞过去,让他去一边玩。


    “这种时候就又把我当小孩。”他低着脑袋嘀嘀咕咕,倒也很配合地没再伸手,趁着做饼的功夫我和他简单说了下贫民窟那边的情况,自然也包括三天之后的约定。


    奥兰多单手托腮盯着我,乖乖缩着一双长腿坐在角落的矮凳里,听到这里时,他眼睛眨了眨,然后忽然轻笑一声,音调莫名。


    “伊莲娜……她是真的不在意啊。”这句话不像是和我的对话,更像他自己的喃喃自语。


    “什么?”我没听懂,下意识追问了一句。


    奥兰多眨眨眼,对着我仍是一脸无辜的乖巧。


    “没什么。”他随意道。


    我还以为他要说点什么其他严肃总结,结果这小子自个儿在那儿琢磨半天,冒出来的却是这么一句话?


    “不,这个也很重要啦,”注意到我瞪他的目光,奥兰多笑嘻嘻的凑过来。


    他低下头,像是某种毛绒绒暖融融又过分擅长撒娇的大型犬,柔软蓬松的额发在我脸颊旁边轻轻蹭了蹭,这才心满意足、又有点隐秘地咬牙切齿地说:“你等我一会,我去找她聊聊。”


    “?”我看着他偷偷摸摸地进又匆匆忙忙的走,只觉莫名其妙。


    厨房终于重归安静,我低头继续手上工作,没过片刻,身后又一次传来缓慢而沉重的脚步声,没有靠近,而是在距离我几步之外的位置停了下来。


    声音和奥兰多的很像,但不是他。


    我停下动作,意料之中地对上了另一双漆黑的眼睛,骑士站在门口,他看了我一会,最终还是选择主动走进这片烟火缭绕之地。


    我以为他要说点什么,而在一段稍显尴尬的漫长沉默后,他也终于开口了。


    “……您,很受欢迎。”


    “……?”


    诶?


    我一脸茫然地看着他。


    就是要说这个?


    我不太确定的跟着应了一声:“这个我还是知道的……应该?所以,呃,谢谢夸奖?”


    “您是怎么做到的?”骑士的表情变得十分认真,一板一眼的问我:“让所有人都喜欢你,怎么做到的?”


    我:“……”


    还真是相当朴素的疑问。


    我低头看了一眼手边刚刚出炉的奶酪饼,掠过那些攻略好感度之类的形容,总之就是,“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提供给他们需要的东西,填饱他们的肚子,做他们爱吃的东西……?”


    “……”骑士的目光随我看向了手边的奶酪饼,“比如这个?”


    “啊,伊莲娜喜欢这个,”我点点头,出于社交礼貌,我随口道:“要尝尝吗?”


    骑士看我一眼,意外也不意外地点了点头。


    好吧。我悻悻想,就知道人机脑袋很难思考太多,好在奶酪饼特意多做了些。我随手切开一小块,还没来得及找个盘子装起来递过去,手腕已经被骑士握住,自然而然地直接递到了他的嘴边。


    那一小块新出锅的,热气腾腾的奶酪饼,就这么不声不响地被恩里科一口吞进嘴里。


    我看得都觉得自己在舌头痛。


    “……”孩子怕不是是个傻的。


    他皱着眉,僵在那里一动不动,既没有咀嚼也没有吞咽,我随手扯来一个空盘递到他嘴边,言简意赅地提醒:“张嘴。”


    “……”骑士垂眸,有些迟疑,但还是配合着张开嘴,乖乖吐掉了那一块奶酪饼。


    “烫嘴?”


    那双黑漆漆的眼睛幽幽看着我,眼神明明变化不大,只不过现在看起来实在是湿漉漉得可怜,便没了七八分的压迫感。


    恩里科张张嘴,最后还是一声不响的又点点头。


    ……算了,对着这么个木头脑袋也实在是说不了什么。我无奈说了声失礼,抬手虚虚扶在他下颌旁边,放缓语气温声道:“烫到舌头很麻烦的,您要是不介意的话,麻烦让我看一下……”


    话还没说完,恩里科已经俯下身拉近距离,默不作声地吐出一截艳红舌尖,然后便安安静静的抬眸看着我,等着我的下一个要求。


    有点红,好在没有明显烫伤。我转身接了一杯凉水,就这一会功夫,再次转过来时发现他仍盯着我,舌头也还在外面老老实实地呆着,完全没有缩回去的意思。


    “……”


    “大人。”


    我深吸一口气,心平气和地提醒道:“麻烦,舌头,收回去。”


    恩里科眨了下眼睛,慢慢收回了舌尖。


    第47章


    一板一眼完成了每一步指令后, 骑士的眼神仍然看向了切开一角的奶酪饼。


    并不是王庭常见的供餐,所以给人吃这种东西就能让人变得受欢迎吗?我这边刚刚冲干净餐具,回头就看见漆黑的骑士又一次伸出手, 跃跃欲试地想要再来一口。


    噫,倒霉孩子。


    那一瞬间我的动作快过了脑子,想也不想地啪得一下拍开了对方的手背。下一秒迎上恩里科平静看来的目光, 这才慢半拍地反应过来, 哦豁,不太妙。


    然而骑士对我的动作反应淡淡,只幽幽反问我:“不能吃吗?”


    “……烫。”我干巴巴地回答, “还是说您的舌头已经缓过来了吗?现在能尝到味道吗?”


    恩里科停顿一瞬,看起来好像不知道怎么回答似的。


    温度, 感觉, 味道……


    这种生理上仍然可以正确感知的部分,对他来说其实稍显陌生。


    “能吃下去就好。”沉默片刻后, 恩里科认真表示,“没关系,用力就可以吞下去了。”


    “不要在这种地方努力起来呀。”我无奈叹口气,这次试着切下边缘处的一小块,避开恩里科伸过来的手,亲自插着挑起来,等到温度降下些后,才重新送进骑士的嘴里。


    理论上,这种喂食是很亲近很暧昧的行为。


    但是没什么感觉,各种意义上的……无论是主动投喂的还是乖乖张嘴的,好像都没什么想歪的兴趣。


    恩里科纯粹是没感觉,或者说脑子里压根就没有可以读懂暧昧的这根神经;至于我,单纯是因为不这么做感觉不太放心。


    有一种对方会把一整个新出炉的烤饼不管不顾全部吞下去,不在乎烫坏的口腔和食道,只要填饱肚子就没问题的感觉。


    滥好人就是这样啦……我禁不住唏嘘一声,心软总是多得有点奢侈,再加上精心烹饪的食物就被这么毫不在意的囫囵吞下,厨子的心多多少少还是会痛的。


    “味道怎么样?”看着他终于咽了下去,对方咀嚼的过程过分漫长,搞得我也有点提心吊胆。


    我问的很小声,声音里还有些没能藏好的忐忑。


    骑士看我一眼,又收回目光。


    “……陌生的味道,”他的语调不像平时那样平淡又流畅,眼神转向被切开一角的奶酪饼,又说:“不过,不讨厌。”


    我拍拍胸口,莫名其妙的也跟着松了口气。


    流水台上还摆着不少奶酪饼,恩里科的目光在仍散发着热气的几份菜肴上停驻片刻,忽然伸出手指向其中一盘,低声道:“我想——”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还有些额外温吞的犹豫,门口忽然响起一阵叽叽喳喳的嘈杂声,恩里科的动作一停,又默默放下了手。


    “……都说了你这家伙简直莫名其妙,本小姐的雇主又不是你干嘛要听你的……哎呀?”精灵的抱怨声夹杂着几句听不懂的家乡俚语,又在进门的瞬间戛然而止。


    “哎呀……”她慢吞吞地拉长尾音,幽幽盯上了立在那里的恩里科。


    意外的访客呢。


    “不进去,在这儿卡着做什么?”伊莲娜的身后传来奥兰多的声音,她微微一撇嘴,索性直接无视掉与自己沉默对视的骑士,溜溜达达地直接绕到我的身边来了。


    奥兰多之后跟着走了进来,跟着看向骑士,同样只是意外安静地挑了下眉,没多说一个字。


    “奶酪饼、奶酪饼~”精灵小姐拍着手,对着一桌子小灶十分雀跃的欢呼起来,欣喜的目光掠过那盘已经切开一点的奶酪饼,立刻又撇着嘴,一脸控诉的看着我:“那是我的饭……!”


    你拿我的饭喂别人——!


    如果不是还有外人在场,我毫不怀疑炸毛的精灵会跳过来咬我一口。


    “毕竟是借用了很久别人家的厨房嘛。”我放缓语气和她解释,又拉开旁边的烤箱,两大盘热气腾腾的奶油炖菜就放在那里。


    “你的加餐在这儿呢,奶酪饼我多做了一些,准备等会拿去给店家分一分,当做谢礼。”


    精灵拍拍手,脸色瞬间转怒为喜,又清清嗓子,露出一点软绵绵毛茸茸的矜持姿态。 “这还差不多。”


    她是很好哄的,暗精灵的饮食习惯不同于传统光精灵的清淡素食,更偏好浓稠厚重的口味,这些东西普通人多吃一点都会觉得腻到不行,给暗精灵当加餐倒是正正好。


    另一只存在感极强的金毛在厨房角落里徘徊一圈,没找到属于自己的那份偏心,也不说话,就万分幽怨的看着我。


    去去,我摆摆手,暂时没空搭理这个午餐吃饱的家伙,纯粹是在这儿添乱呢。


    这边菜品充足,大小姐慷慨地允诺我可以拿走多余的奶酪饼,我这才腾出功夫看向旁边静立许久的骑士。


    他的目光早已从那几盘菜肴上挪开,一双手垂在身侧,仿佛从未抬起,从未有过动作。


    “大人?”我轻轻叫了一声,看向之前他指着的一盘,试探着问:“本来这些就是要拿出去招待的,您要不要拿走一份尝尝?”


    “……”骑士跟着扫了一眼,又飞快地收了回去。


    “不必。”他答得很快,有种异常的干脆。


    “单纯就尝尝味道嘛,”身后的奥兰多忽然冷不丁开口,笑眯眯地对着人家热络招呼起来,“反正这些本来就是招待客人的,拿一份也没关系……顺带一提,薇薇安的手艺很好哦?平日里的奶酪饼几乎都被伊莲娜垄断了,我们想吃都吃不到呢。”


    精灵叼着叉子从炖菜的盘子旁边抬起脑袋,对着勇者怒目而视。


    奥兰多不以为意,只若无其事地站在我的身后,双手搭在我的肩上看向面前的骑士,一副主人家热情好客的亲昵态度。


    这话听着没毛病,但又好像哪里不对的样子。


    面前的骑士被理所当然地列为客人的范畴——看起来似乎非常正常的行为,按理来讲,就连他自己都不会觉得有什么奇怪。


    而恩里科同样配合地又看了一眼桌上的奶酪饼,切开了一小块,又让自己先后尝了两次……


    要拿走这份吗?


    对陌生食物升起的新鲜好奇心猝然被另一种更强烈的情绪掩盖,他毫不犹豫地否认了这个建议。


    ——他也许,不喜欢这种味道。


    先前舌尖感知到绵密厚重的奶酪香气此时已经自口腔散尽,再无之前那种令人怀念的悠长回味,反而蔓延开太过陌生又恶毒的涩苦滋味。


    骑士对食物没有什么明确的偏好倾向,但这一刻,他觉得自己不会喜欢奶酪相关的制品。


    令人反感的味道。


    他面无表情地想着。


    滚烫,疼痛,以及太过恶劣的糟糕回味……


    不觉得有什么好吃,连带着喜欢这种口味的人也会觉得奇怪到不想多看一眼。


    ……


    站在这满屋缭绕的浓郁香气里,骑士忽然感觉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不适应。


    精灵毫无形象的坐在桌边,已经吃完了小半碗的炖菜;而最后进来的勇者理所当然地站在那里,衣服也早已浸透这里的烟火味。


    ——他们都不像自己。


    骑士自始至终站在角落处,秘银铠甲的材质特殊,不会脏污,不会变形,也让满屋烟火气不曾在他身上留下半点痕迹。


    他明明站在这里最久,却又偏偏和这里的一切毫无关联。


    ……


    恩里科忽然向后退了半步,极微小的,似乎没有任何人察觉到的半步后退——哦,不对。骑士的目光微微一动,调整了一下自己的说法。


    金发的勇者注意到了。


    但他不在意,更不会提醒任何人。


    那边几人的注意力确实都还放在自己身上,可这一刻他却恍惚觉得,就算被注视着也不代表任何事情。


    ——他要是现在转身离开,不会有任何人在意。


    那半步隐秘的后退忽然变成了更完整也更明确的一步,有些踉跄,有些慌乱,脚步切切实实落在地上,随即整个人像是被唤醒了僵滞的神经似的,终于从这令人窒息的气味里找回了一点喘息的余地。


    恩里科飞快转开了视线,不再看这屋子里的发生的一切,下一个瞬间,直接毫不犹豫地转身就走。


    “……”等我听着声音抬头看过去,那里已经不见骑士的影子。


    “?”


    走好快。我有点愣愣地想,目光跟着看向桌上那份已经无人在意的奶酪饼,不太确定的想,就这么没兴趣吗?


    我这边还在琢磨怎么回事,身后就传来了伊莲娜不满地嚷嚷声:“啊……!你把那边全都挖走了!讨厌!”


    我循声回头,看见奥兰多拿了只空碗,理直气壮地从伊莲娜面前的大盘子里挖走了三分之一的炖菜。


    “没办法啊,我也想吃,”他长长叹了口气,故作委屈地感慨起来,“但本人的待遇明显不不够格开小灶的,上你这儿分两口……!别那么小气嘛,反正你也吃不了。”


    “你别抢她的呀……”我的注意力被迫转了过来,赶在伊莲娜暴走之前把那只空碗抢了下来,又被迫对上了奥兰多可怜兮兮的眼神,只能举手认命叹气。


    “不会做太多哦。”


    勇者立刻一脸跃跃欲试,明显早有预谋的样子:“小时候经常喝的蔬菜浓汤,出来后都很久没吃过了……”


    “做完记得全部吃掉。”我随口提醒,目光看向已经被切开的奶酪饼,又有些额外的头痛,“这个还没处理,骑士先生看起来不太喜欢?”


    明明之前尝味道的时候不见那么抵触,或者说这人看起来就不像是个会挑食的类型?


    “谁知道呢。”奥兰多不知道从哪儿翻出来早早准备好的食材,站在我旁边熟练地切菜,一边把东西扔进锅里,又心不在焉地答了一句:“贵族出身的骑士大人,他就不像是会吃这种东西的类型。”


    说的也是。


    我眨眨眼,目光盯着那只奶酪饼,总觉得自己好像不小心忽略了什么重要细节。


    只不过还没等我想起来什么,身边就慢悠悠地凑过来一只暗精灵,端着一只崭新空碗,眼巴巴的盯着锅里的蔬菜汤。


    小小的一只,和另一边的奥兰多一起,成功挤走了我多余的思绪。


    这边的奥兰多放几勺盐也要问,那边的伊莲娜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还未沸腾的汤锅,只斩钉截铁的和我说了三个字:“我也要。”


    “……”好吧,我叹气接过调味料,两个大胃王嗷嗷待哺,确实没空想别的。


    奥兰多轻笑起来,又漫不经心地贴上来,低声问我:“现在在想什么呢?”


    我下意识答:“希望拉斐尔回来的时候不要也进厨房来捣乱……”再来一个真的要忙不过来了。


    伊莲娜在旁边意味深长地哼了一声,不说话了。


    第48章


    全然出于本能地跑出旅馆, 独自一人站在大街上的时候,恩里科才慢半拍地反应过来,现在的自己, 没有归处。


    他有属于自己的封地,有不止一处的城堡与别馆,身上的银钱也充足, 足够他包下城中任意一家旅馆, 住上多久都没有问题。


    可至少这一刻,恩里科并不想考虑这些选项。


    为什么呢?


    剧本只给了几个具体节点,提醒他在某个时刻要去做什么事,然而对比书本上的寥寥数语,人所拥有的时间又显得过分琐碎又漫长,靠自己要如何填充这些空白的时间,恩里科对此毫无头绪。


    骑士站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仿佛全然不觉自己这幅姿态已经引来了过多的关注,仍自顾自地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思考这对他而言过分难解的问题。


    很遗憾的是,恩里科并不擅长思考。


    他努力好久, 最后也没能得出一个令他安心认可的答案。


    ……但,果然还是要跟着吧。


    不知道做些什么,可是跟着她这件事应该是被允许的。


    骑士的手指下意识摩挲着腰侧的剑柄,虽然关键事件之外的自己应该做什么仍然毫无头绪,但至少骑士的身份是被认可的。


    无论是自己,还是对她而言。


    男人在陌生的空气里抓回了一点足够喘息的新鲜缝隙, 仿佛是之前那令他太过压抑无措的环境终于露出破绽,他面前裂开一道可以允许他暂时栖身的幽暗角落。


    不可否认的是,他仍然与那片空气格格不入, 甚至身处其中都会生出一种诡异的窒息感——


    可是,只要是“骑士”就还好。


    至少骑士的身份是被认同的,骑士的行动也是被允许的……


    ……总归,还是有一些自己可以做的事情。


    恩里科的喉结微微一动,在原地停驻太久的脚步终于犹豫着,缓慢地,重新向后转了回去。


    *


    等到厨房的忙乱暂时告一段落,最后一份多出的奶酪饼也成功送了出去,我这才腾出功夫把自己洗干净,换下身上的围裙和浸满油烟味的衣服,重新换上更加清爽的一身。


    头发湿漉漉地垂在身后,懒得擦干了,随手扯了条毛巾裹上也能凑合,一点残留的湿意搭配卡洛斯清凉的夜晚,感觉也意外地不错。


    要做点什么呢……我走在回房间的路上,漫无目的的思考这个问题,可大概是久违的松弛感包裹了全身,我难得想要试试单纯浪费一个晚上,随便做点什么,或者干脆什么都不做。


    这份尚未成型的构想在我于房间门口与恩里科对视的瞬间便被迫烟消云散,我不知道这位冷漠寡言的骑士为何又一次去而复返,可眼下打量他的表情,这应该不是一次偶然的碰面。


    我略作思考,试探着问他:“您这是,要在这儿呆着吗?”


    恩里科意料之中的对我点点头。


    “旅馆的住客很杂,也很危险。”他平静道,“我在这里帮您守夜。”


    哎呀……


    我有点为难的看着他:“大人,这里都不是贫民窟了,而且我的同伴都在,不需要您做到这个地步。”


    而且,故事书里应该也没写过这种剧情吧?


    “……”恩里科垂下目光,幅度极小地抿了下嘴唇。


    “骑士应当为……女士服务,”他额外停顿了片刻,然后才低声补充道:“不管对方是不是贵族,都应如此。”


    话是这么说没错啦。我站在原地,下意识拢了拢身上随意披着的围巾,只觉发间未散的一点湿濡凉意正在慢慢扩散着,坠在肩头和后颈处,冰冰凉凉,很不安心。


    应该把头发弄得更干一些再出来的……我下意识地想着,对着这样微妙的画面,脑子里生出的却是和眼下情景毫无关联的念头。


    没办法啊,实在是想不到怎么把这个木头脑袋劝走,最后也只能借着需要擦干头发为理由,匆匆忙忙回了房间。


    相隔一扇门,我静静等了一会,没有等到什么人离开的脚步声。


    ……


    这一晚,很难睡着。


    同屋的伊莲娜早就睡得四仰八叉,占据了床榻三分之二的位置,我对着天花板不知清醒了多久,到底还是没忍住,小心翼翼地拨开她压在我身上的胳膊腿,慢吞吞地坐起来,拿起了挂在桌边的外套。


    “……你要是不放心门口那个木头脑袋,记得别走太远。”我这边还没来得及伸出手,身后便猝不及防响起了伊莲娜睡意朦胧的含糊音调。


    我没动,她也没起身,床榻传来一点窸窸窣窣的动静,回头便看见精灵理直气壮地把被子全部裹在了自己身上。


    “不拦着我吗?”我随口问了一句,“奥兰多之前好像还要找你说点什么来着。”


    伊莲娜很清晰的哼了一声,再接再厉把自己裹得更舒服些,这才打着哈欠,懒洋洋地回道:“区区村姑,还想让我多管多干?——你床上睡八个男的我都懒得管。”


    “……”


    我无奈提醒:“这就有点太夸张?”


    “夸不夸张地和本小姐有什么关系?去去,该干嘛干嘛,别打扰我睡觉!”她用力撑起脑袋,支棱着眼皮瞥了一眼时间,然后就把脑袋重重砸了回去,含含糊糊的补充最后一句,“……凌晨两点之前还没回来再另算。”


    ……唉。


    我轻手轻脚地站起来,最后拢拢精灵脚边的一块松开的被褥,这才尽量轻柔地拧开门锁,打开了房门。


    ——骑士仍然站在那里,垂眉敛目,一动不动,宛如一尊栩栩如生的俊美雕像。听见声音的瞬间,恩里科也随之睁开眼睛。


    然而气质上并没有太多变化,雕像仍然是雕像,反而因为这无声睁眼的动作,倏然生出几分与活人违和的冰冷悚然。


    在与我对视的瞬间,那双永远如死水般沉寂的眼中荡开一丝极细微的鲜活讶然,随即他微微蹙眉,低声问我:“您还没睡?”


    “……”我拢拢身上的披肩,一时间忽然又很想叹气:“门口有人强行站岗,睡不着呀。”


    恩里科抿了抿嘴唇,轻声解释:“我不会随意进屋,有突发情况的话那位暗精灵就足以解决,您可以当我不存在,明天一早我就会消失。”


    我看看他那副煞有其事地郑重表情,又耐着性子问:“既然如此,您在这儿站岗的意义又是什么呢?”


    “……”


    他又一次沉默下来,安静的时间比之前更久。


    这明显不属于骑士擅长处理的问题范畴,比起之前面对问题不管不顾的强制运行状态,现在的恩里科因为一个陌生的反问被迫卡在这里,整个人看起来也是非常清晰的手足无措。


    这里不缺人守卫,显而易见。


    寡言的骑士自己也很清楚这一点,所以完全不知要如何解释自己的所作所为,只能回以尴尬的沉默。


    我放缓声音,低声问他:“您在此之前应该有住的地方吧?”


    恩里科点点头,嘴唇慢慢用力抿成了一条直线,一个字也不想多说的样子。


    护卫是不必要的,这里是足够安全的,他自己也是有合适的落脚休息地方的……


    ——那,为什么还要在这里呆着?


    他不知道。


    他也搞不懂。


    ……他就是单纯觉得,这个故事里,他应该存在。


    “……好吧。”我有点头痛,抬手揉揉额头,到底还是放弃了在门口和他聊天,走出一步,反手关好了门。


    骑士因此下意识后退半步,为我腾出一点不多的空间。


    “说起来,您也是折腾了一天也没认真休息,”我想了想,还是从自己最擅长的方向入手。我简单拢了一下头发,试探着仰头问道:“肚子饿吗,大人?”


    “……”骑士嘴唇嗫嚅几下,并没有成功发声。


    “放心吧,不会做白天的奶酪饼,那个也不适合晚上当宵夜。”而且更重要的是,头发刚刚洗干净,自然是怎么方便怎么来。简单思考一会,我提出建议,“能喝甜汤吗,大人?”


    不是奶酪饼就可以。骑士的脑回路非常简单,他点点头,又一次跟着我进了厨房。


    这里的东西大多收了起来,我放轻手脚找出厨具和食材,见他亦步亦趋地跟着,还得额外叮嘱一句:“动作轻一些哦,这个点大家基本都睡了。”


    恩里科低头看着怀里塞进来的几棵新鲜甜菜,安静点了点头。


    所以,是这次不会有人过来打扰的意思吗……?


    他默不作声地跟上对方脚步,感觉某种难以形容的沉重坠压因此散去了几分,得以重新找回了些许从容冷静的余地。


    制作甜汤很简单,因着只是用来临时垫垫肚子,还要考虑到之后的睡眠质量问题,我并没有准备太多的分量,简单做了一小份后就直接就着灶台未散的热气,递给旁边等待许久的骑士。


    恩里科对着这一碗热气腾腾的甜汤沉默许久,忽然对我问了一个很奇怪的问题:“……这个,是只有我才有的?”


    “嗯?”我歪歪头,下意识点点头:“当然呀,这份是特意给您做的嘛。”


    “……”他这才垂下目光,伸手拿起了汤勺。


    汤的分量并不多,他的用餐礼仪也是极好,没有弄出太多不必要的响动,放下汤碗的那一刻,他的手指摩挲着勺子的边缘处,犹豫许久,才再次提起了之前那个问题:


    “所以,这就是您受欢迎的理由?”


    “唔,好潦草的答案?”眼下气氛松弛,我也就随口抱怨起来,“一般也没有说做了几顿饭就变得非常受欢迎的吧?就这么得出结论是不是太草率了点?”


    骑士盯着空空如也的汤碗,也同样陷入沉思。


    “没有人会因为一碗汤或是一份奶酪饼就喜欢上什么人的,除非他们一开始就知道这是个厨子,最初找过来的理由就是因为想吃厨子做的菜。”


    我接过他手中的空碗,顺势又反问一句:“但您对我的期待应该不是厨子吧?还是说,您会因为一碗甜汤就爱上什么人呢?”


    在他马上准备开口回答之前,我提前提醒:“事先说明,这里的提问无关任何剧本与故事,纯粹是属于您自己的回答。”


    意料之中的,他立刻闭上了嘴。


    “所以,会吗?”我问道:“您对我提出这个疑问,是因为我为您做了这碗甜汤,所以您觉得又要一见钟情地爱上我了吗?”


    骑士看着我,这次,他慢慢摇了摇头。


    在这次的故事里,骑士要爱上的是可怜但尊贵的贵族小姐,而不是一位会在半夜爬起来为他煮甜汤的乡下女孩。


    “可是……”他盯着那只空碗,目光中仍有些恍惚的、迟疑的犹豫:“我应该这么做才对……?”


    这里的逻辑应该是和之前的英雄救美一样的——一份足以饱腹的甜汤,交换一次戏剧性的一见钟情。


    至少表面上看起来,这没有任何问题。


    “……大人,”我叹口气,放缓语速,慢悠悠地提醒他,“这只是一碗甜汤而已。”


    “乡下出身的农场主,家里正巧最不缺的就是吃的,现在有人路过我的面前,肚子饿了想要吃点东西,我顺手帮忙做点什么招待人家——就这么简单的道理罢了。”


    空荡的厨房里响起清洗的水流声,我将东西一一归位,再次抬头看向伫立旁边的骑士,他的目光没有从我身上挪开过,不过比起先前的疏离冷漠,这次骑士的脸上已然多了些近乎温驯的空白迷茫。


    瞧着倒是意外变乖了点。


    “也就是说,您不需要支付一见钟情的代价。”


    我补充道。


    “您既然是位骑士,未来想来也会随手救下更多的人,这么多人,总不能每一位都要一见钟情,留下什么承诺吧?”


    恩里科因此像是想到了什么可怕的画面,不由得跟着静默片刻。


    随即他抿了抿嘴唇,试探般的,对我提出了他的新疑问:“……那么,如果我肚子饿了,可以再来找您要一碗甜汤么?”


    我点点头:“可以哦。”


    他问:“即使我给不出什么有价值的承诺?”


    我答:“本来也不需要啦。”


    他停顿一瞬,然后才又低声问道:“即使是很晚,很突兀的,毫无理由的忽然想要一碗汤,也可以吗?”


    我问:“是肚子饿了吗?”


    他有些迟疑的答:“……应该,是的。”


    我想了想,给出了自己的答案:“凌晨两点之前应该都没问题?这之后除非喝精力药水,不然我是真的起不来啦……”


    骑士转头看向我:“所以,是可以的意思?”


    我点点头,心平气和地答道:“当然可以啊。”


    第49章


    做一碗汤用不了多少时间, 等到把厨房收拾干净,骑士亲自送我回了房间,距离最后的警告红线还有不少空闲。


    临近进门的前一刻,骑士忽然意外叫住了我,正当我以为他要在说点什么的时候,恩里科的嘴唇动了动,却是用很僵硬的语气低声说了一句:“晚安,小姐。”


    我愣了下,才想起来还要回应:“……晚安,大人。”


    骑士静静站在原地, 等到我轻手轻脚进屋关好门,过了好一会后, 外面才传来了缓步离去的脚步声。


    没有人去开门确认。


    不过第二天早上再次开门时, 门外已经不见那道高大身影。


    应该是……没什么事情了吧?


    这边的伊莲娜已经打着哈欠走出去了,我慢了几步跟在后面,出门时,又一次下意识看了门口那个空空如也的位置。


    “不放心?”精灵随意问道。


    我摇摇头,又点点头。


    这种行事一板一眼的木头脑袋一旦选择自己主动行动,多多少少都会觉得不太放心;但是要让人家随时随地报备行程,两边又好像还没熟悉到那个程度。


    我揉揉脑袋, 禁不住有点头痛。


    此时的奥兰多已经出现在了旅馆大堂, 早餐是店家的厨子准备的, 伊莲娜看了一眼就很嫌弃地撇撇嘴,准备自己去城外溜达一圈碰碰运气, 而我这边刚刚坐下,手边就被奥兰多推过来一小碗热腾腾的……甜汤。


    我:……


    咿呀……


    我有点心虚的收回视线,正准备当做无事发生, 先正常用完早餐再说。


    然而金发的勇者已经来到我的面前,一手撑着桌面,低头看着我时,笑容也是格外的灿烂又爽朗:“今早亲手做的,姐姐尝尝味道?”


    “……”太阳光了,阳光到有点刺眼的程度了。


    我低下头,这边刚刚拿起汤匙,旁边的奥兰多就若无其事地挨着我坐了下来,他声音不大不小,不至于被其他人听见,又能保证我每个字都听得清清楚楚:“本来是想着,昨天折腾你在厨房呆了一下午,今天弄点什么作为补偿就好了……”


    手中汤匙与碗沿碰撞出一声意外地清脆声响,奥兰多靠在桌子旁边,单手托腮看着我,幽幽又道:“然后在收拾食材的时候,看到了这些没来得及用完的材料堆在角落里。”


    我想好怎么回答,只能尝了一口甜汤,和自己差不多的味道。


    毕竟他会做饭也都是我教出来的嘛……啊。


    想到这里,我慢半拍地想起来一件事。


    从很久之前开始,只要进厨房的是我,最后负责收拾的那个一定是奥兰多。


    换句话说,嗯……


    “昨天给伊莲娜做吃的时候,你好像没用过这些吧?”奥兰多神色自然地伸手拿过一片烤好的面包,低头抹上果酱的功夫,又慢条斯理地问:“食材的切口也都很新鲜,所以昨天晚上又给谁开小灶了?”


    我默默接过对方准备好的早餐,只自顾自把面包咬得咔嚓咔嚓,一个字也不想回答。


    “……”奥兰多也没急着要我马上给出答案,我能感觉到他的目光在我的脸上停驻了一会,然后才慢慢地挪开,又是无奈,又是头疼地轻轻叹了口气。


    他和我并排坐着,此时重新看向远处,视线流连过那些来来往往的人,不知过了多久,我才听见身边传来一声喃喃的叹息。


    “……这里有好多人啊,薇薇安。”


    我闻声转过头去,此时勇者的侧脸上已然多了几分稍显陌生的落寞怅然,他的视线并没有收回来,可后面的话,分明又是在对我说的。


    “从我们离开农场到现在,真的遇到了好多人啊。”


    多到记不住。


    多到看不过来。


    ……也多得让人生气。


    我对着手中的甜汤发呆,依旧不知要如何回答这句话。


    “因为这种事情生气不太好是不是?不是说名正言顺的问题,而是从根本上好像就不太应该。”奥兰多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可说到这里时他有禁不住皱起眉头,随即整个人像是扔去了所有力气似的,直接身子一歪,直挺挺地栽到了我的肩上。


    非常庞大且沉重的一只,就这么哼哼唧唧的挂了上来。


    “就像你昨天晚上给那个外来的家伙做了吃的,我本来想生气的,后来想想,好像也不应该因为这个生气。”


    我摩挲着温度正好的汤碗,放缓语速问他,“为什么这么想?”


    “因为你一直都是这样子的啊。”奥兰多理所当然地回道。他顿了顿,才又有些丧气地说:“……这种事,我早就知道了。”


    我忍不住低头看了他一眼,摸了摸他蓬松柔软的发顶。


    哎呀,哎呀,可怜的。


    怎么一眼没看到,又变湿漉漉的可怜小狗了?


    他神情怏怏,习惯性蹭蹭我的掌心。


    这一刻的奥兰多语气分明是清醒又骄傲的,却又藏着些太过克制的孤独,控制着不愿意露出来,但是这个人太委屈了,委屈得受不了,也到了根本压不住的程度;所以只能把这些孤独和委屈在字里行间稍稍流露出一点点,试着想要让另一个人注意到:


    “要不是这种性子,你当年也不会把我领回来,对吧。”


    所以,他在很努力,很克制的控制自己,不要因为这种事情生出过多恶毒的独占欲和控制欲,更不要跑过去借着未婚夫的身份要求不许这么做。


    ……好像他要是真的这么做了,某种意义上也是在抹杀当年的自己。


    但是这颗总是会滋生过多嫉妒与贪婪的心呐,让他变得好难过,好难熬,像是今天早上注意到了烹饪甜汤的额外材料,一不小心就弄坏了不少东西,也因此引来了旅馆厨子们惊愕无措的目光。


    那一刻的奥兰多是下意识想要道歉的。


    可过分烦躁又抑郁的心情让他闭上了嘴,表情也维持在了一个相当糟糕的状态上,正当他略显恼丧地以为自己可能要搞砸一些事情的时候,耳边偏偏又响起了这些普通人反过来安慰的声音。


    “如果状态不好的话就去休息吧,是要给那位小姐单独准备早餐对嘛?没关系,请交给我们吧。”


    “这段日子承蒙诸位照顾,几件厨具而已,不打紧的啦。”


    “老板之前也说了,多亏了你们的帮忙,这段日子多了不少生意,所以是不是这段时间的压力太大了?稍稍休息会也没关系哦。”


    ……


    所以,就是这样子。


    不小心惹了祸的家伙反而成了被一起默契安慰的对象,小心翼翼地照顾着他的心情和状态,可说到底,他在这里又做了什么呢?


    ——什么也没做吧。


    但还是成为了被关照的对象,原因也是相当清晰——有人做了更多,而他们因此间接承了情。


    “因为大家是薇薇安小姐的同伴,所以多一些额外的照顾也没关系”。在最初的欣慰与骄傲之后,随即浮上勇者心头的,便是对未知未来的焦虑与恐慌。


    要怎么样才能跟上她的脚步呢?


    要怎么样,才能变得真正意义上的完美相配呢?


    ……总觉得,现在的自己肯定是不行的。


    但具体要怎么做,勇者偏偏对此又是毫无头绪,只能和过去一样、和小时候一样,随意找了一个借口,然后就趁机又把自己粘过来了。


    我听完他的抱怨,拍拍这只又把自己的眼神和心一起弄得湿漉漉的可怜小狗,放缓语气问他:“所以呢,你想说点什么?”


    那颗脑袋抵在我的肩膀上,慢吞吞地用力磨蹭了一下。


    “很糟糕的嫉妒心理罢了,”他咕哝着回答,“比如说,虽然你给那个木头脑袋半夜做了甜汤,但是这种好心到此为止,更不许你偏心他太多……这类的?”


    我无奈失笑:“大家甚至都不怎么认识,还真是好莫名其妙的要求啊。”


    “是吧,”奥兰多也跟着长叹口气,唏嘘着感慨道,“因为薇薇安本来就是个好过头的滥好人啊,所以显得我现在的嫉妒心也相当莫名其妙了。”


    我啧了一声,总觉得这小子的这句话听起来不是很像夸奖。


    因此,奥兰多长长叹了口气。


    “我是想说,我是会嫉妒的,薇薇安。”


    他半是抱怨,半是控诉地对我低声道:“可能就是这种蛮不讲理的嫉妒,明明理智上很清醒,也知道你做的没有任何问题,但是还是会嫉妒,会讨厌你接触的所有人,说不定也会做出什么相当恶劣的行动……”


    我问:“所以,是提前要我做好准备,多多原谅你的意思?”


    “哦,那倒不是。”说到这里,勇者又重新拿回了他平日里那副舒朗阳光的姿态,松了口气似的,很轻松地表示:“只不过就是希望你能多注意一点我的心情?要是我做了什么很奇怪、或是违背常理的事情,你又没有出来拦着我——”


    他忽然伸手捉住了我的手,男性粗糙修长的手指反复摩挲着我戴着戒指的地方,这才接着很甜蜜,很温柔地提醒我:“……我会默认你是同意的。”


    *


    ……


    ……所以,这句话算是警告吧。


    晨间的短暂谈话并没有持续太久,勇者表现出的危险状态仿佛也只是我心理压力过大后导致的片刻错觉,可偶尔不经意间的目光对视,从对方灿烂过头的笑容来看,我隐约觉得,那好像不止是几句单纯的提醒。


    反而可以说,是非常可怕的警告了。


    要去随便接触陌生人吗?要去随心所欲地摸摸其他的小狗脑袋,然后带着一身陌生气味大大方方地回家吗?


    可以的,完全没问题的。


    反正这只总是过分活泼精力过剩的大型犬不会抱怨主人的行动,顶多就是哪天出门的时候冷不丁将身子一扭,反而从牵引绳旁边溜走了。


    ……好可怕。


    仔细想想那个画面和可能导致的未来,就会觉得毛骨悚然的可怕。


    我实在是不确定一只聪明听话,但是选择不牵绳出门的大型犬会给我折腾出什么幺蛾子,连带着这几日跑市场刷杂货店的次数都少了,尽可能的将自己的目光钉在了奥兰多的身上。


    这效果实际有没有用不知道,勇者的笑容明显变得真诚愉悦许多倒是真的。


    原本隐秘躁动的恶兽重新温顺下来,再次变成了只喜欢摇着尾巴撒娇的毛绒大狗,他把脸埋在我的手心,一边听着我有关这几日的抱怨,一边叹息着,万分严肃地对我强调起来:


    “但是薇薇安也知道,这是有用的吧?如果是你的话,只需要用眼神就能牵住我了。”


    “……所以,再多看我一些吧。”


    更多的视线、欲望、注意力,甚至更深的、更恶劣的控制欲……


    这些东西,永远都是越多越好。


    他甚至提醒我:“要是真的怕我偷偷跑出去做点什么的话,也可以把我关在身边盯着的。”


    “那就太折磨人了,”我下意识道,比起这种粗暴的方式,有没有什么别的思路?比如说要不要干脆定制一个有监控效果的项圈之类的……


    这个念头反复折磨着我的脑子,我原本很确定自己不会乱说话,可下一秒对上奥兰多忽然变得过分明亮的眼神,我还是哽了一下。


    他笑眯眯的、甚至是有点迫不及待的点头:“可以的,什么时候?准备用什么材料?违反规则的惩罚手段和允许的活动范围现在想好了吗?……啊,要不然我们干脆去找拉斐尔帮忙吧,那家伙有教会的背景,说不定能找到不少好东西~”


    “不可以……!”我伸长胳膊去扯他的脸颊软肉,板着脸反驳:“你也给我克制点,我的羞耻心坚持不到这一步。”


    这姿势不经意之间拉近了我与他之间的距离,一双并不陌生的修长手掌不知何时扶在我的腰上,他垂着眼,笑眯眯的看着我的动作。


    “……话说回来,这也是一种间接拯救世界的方法呢。”曾在梦里做过灭世恶龙的家伙漫不经心地对我说道。


    “只要薇薇安一直盯着我,我就可以一直都是愿意拯救世界的勇者啦。”


    我顿了顿,从这句话里找出一点特别的言外之意:“所以就是,去贫民窟的时候要带着你?”


    奥兰多非常宽容的表示:“也可以是你自己去,然后换成在我身上带点别的东西以防万一?”


    “……”


    我深吸一口气,压了压正在突突跳动的额头青筋。


    “那还是带着你吧。”


    第50章


    要跟着的理由是什么,是出于安全考虑吗?


    也不尽然。


    现在的那里并无太多危险——在经过多方探索、用了不同手段确定之后,大概是无需伊莲娜注目跟随都可以放心的区域。


    当然,经历过魔女的突发事件后, 队友们在这方面也多出了不少警惕,不过在神官消失了几天后,拉斐尔带回了一些特别的提醒:


    “倒是不必担心会出现另外一位任性自我的大魔女了,再怎么说也是骑士的城邦,不会胡闹到那种地步的。”


    “不过那位骑士嘛……倒也确实是个意料之外的对象。”


    奥兰多当场直接就问了:“是处理不了的意思?”


    “不。”该说是觉得奇怪还是不奇怪呢,神官笑眯眯地给出了一个相当肯定的答案:“并不是完全没办法的对象。”


    不过再怎么说也是王权特许下的大人物,寻常手段不能乱用……所以,只能迂回用一些其他方法了。


    拉斐尔消失的这段时间里就是在负责搞定他口中的“其他方法”,理所当然地, 奥兰多又是被他排除在外的那一个。


    想必最后也就是要教会介入了吧……奥兰多心不在焉地想着,光明教会擅长的手段说来说去也就那么几种,出现哪种结局都不会觉得奇怪;不过拉斐尔能跟着忙活这么久,看来他在教会内部受到的影响远远没有他自己说的那么夸张。


    果然,狐狸脸说出来的话还是要谨慎对待,不能随便乱信。


    ……


    和扎伊德约定好的时间眨眼就到, 等我收拾好东西出来的时候, 看见的就是百无聊赖站在门口等我的奥兰多。


    他未着铠甲,也不曾佩戴惯用的大剑,腰间搭着防身用的短匕,只一身简易清爽的便装准备出行,目光虚虚落在空处,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我关上门,声音惊醒了沉思中的勇者。


    “哎呀,”他顺势转过头来, 露出个很爽朗的笑,“下午好!穿得意外很普通?”


    我低头看看自己的衣着打扮,正常的日常装,不知道有什么好值得单独提一嘴的:“不然要穿什么,我们这趟是去拿情报吧?”


    “诶?”对方瞪大眼睛,有种很浮夸的委屈:“怎么回事,我还以为快点解决情报后,然后就是我和薇薇安的约会了……?”


    “想想都知道不可能吧,”伊莲娜的声音毫无预兆地从我另一侧响起,精灵跟着探出脑袋,毫不客气地冲着奥兰多翻了个白眼:“且不说那边人多眼杂的,行动起来根本就不方便;就算真的没什么人,你难道还要让村姑和你在那种地方约会?”


    “首先,那种地方是什么意思?其次,我再说一遍,这是干正事,不是约会。”我横出手刀,不轻不重地砸了一下伊莲娜的脑袋,精灵小姐捂着脑袋呜了一声,又悻悻把自己缩了回去。


    “就是就是,干正事。”奥兰多皮笑肉不笑地跟着附和一句,随即又停顿几秒,到底还是没忍住,重新凑上来问:“……所以,为什么你还要跟着?这种地方我跟着也就足够了吧?”


    精灵不说话,只得意洋洋地冲他做了个龇牙咧嘴的鬼脸。


    奥兰多对此一脸无奈,他能说什么?他显然是什么也说不得、什么也做不了的那个,两人之间只横着一个人,然而就这半步不到的距离,他就没办法对这嚣张过头的暗精灵做点什么。


    思来想去,唯一能做的大概也就是拽着我的衣袖嘟嘟囔囔:“你是不是有点太惯着她了?”


    “会吗?”我随口应了一声,完全没往那方面想过,“我倒是觉得还好……?”


    奥兰多挑了下眉,瞧着像是有话要说,而这会几人溜溜达达已经快要走到目的地,远远已经可以瞧见贫民窟低矮简陋的特殊建筑,而身边的精灵忽然哎呀一声,随即兴致勃勃地扔下一句“好像有点意思,我先过去看看”,下一秒就没了人影。


    留着我和奥兰多停在原地,彼此面面相觑。


    最后,还是奥兰多叹了口气,先一步打破了沉默:“所以啊,我就说你太惯着她了。”


    我还没反应过来,空闲的右手已经被对方十分自然地牵了过去,奥兰多神色如常,就这么牵着我往那边走了过去。


    “……”


    他是第一次来,没错吧?


    我有点迟疑的看着他的背影,瞧着非常熟练了,可当距离真的开始渐渐拉近,我也得以确定:嗯,是第一次来,没错。


    此前虽然也能说是这边的“常客”,但那也都是趁着晚上的功夫,让伊莲娜偷偷摸摸带着过来的。能见到的对象基本上也就是扎伊德和他帮忙照顾的那群小狗崽们,偶尔倒是能见到些晚上不睡觉四处找活干的人,大部分也都是点头之交,并不怎么认真交流。


    ——所以,这应该确实是我和奥兰多字面意义上的,看见这里变得这样热闹的样子。


    人来人往,喧嚣至极,有人在广场上点起篝火,也有人准备酒盏和乐器,绕着圈席地而坐,正当我和奥兰多待在原地稍显无措的时候,身后又拂来过分甜腻的香气,冲的脑子都变得晕乎乎的。


    敌袭?


    勇者反射性绷紧神经,然而又飞快察觉到对方不过是一群普通人身份的平凡舞女,而更远处清楚瞧见坐在房顶上的精灵,对方一脸悠哉地看着这边,一双小腿垂下来晃来晃去,瞧着半点没有帮忙的意思。


    这姑娘嘴边还叼着半截烤鱼,签子和不远处篝火旁边正烤着的也是一模一样。


    “……”


    奥兰多额头青筋一跳,但紧绷的神经还是因此放松下来,他张张嘴正想说点什么,结果就是被过浓的香料味激得打了个喷嚏。


    这份稍显狼狈的姿态落入旁人眼中,顿时引来一阵柔软娇滴的嬉笑声,舞娘柔软的手指随即悄无声息地贴上我的手腕,像是一丛花与柔风交织的簇拥,轻飘飘地把我从勇者的身边推了出来:“哎呀,这位小姐~”


    贴得最近那位主动凑了上来,眨眨眼打量我一会,语气却是出乎意料的热络熟稔:“肖恩那小家伙,嚷嚷着一定要邀请的客人就是您吗?”


    我愣了下,才把她口中的肖恩和跟在扎伊德身边的小狗崽对上号,也不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除去已经坦然开始接受招待的伊莲娜,被另外一群舞女围起来的奥兰多更是万分狼狈,缩着手臂左右闪躲着,一副极少见的尴尬拘谨的窘态。


    他抬头隔着人群与我对视,目光更是绝望地可怜。


    我倒是也很想帮忙啦,但是……


    几双手臂跟着绕了过来,已经是软绵绵地把我推向了另一个方向。


    我回望过去,同样也是满脸迷茫无助。


    ——这到底什么情况?


    也许是我脸上的恍惚太过明显,身边的舞娘咯咯轻笑起来,主动帮忙解释了几句。


    “难得有大人物的布施呢,”她们挨在我的身边,七嘴八舌地解释起来,“好心的贵人,给了很多好东西。”


    “这样的布施运气好一年偶尔也能有几次,孩子们都很喜欢。”


    “所以为了感激对方的恩慈,特意举办了宴会庆祝……”


    最后,是身边那位挨得最近、也是最年长的舞娘,柔声细语地邀请道:“两位来的正好,要不要来一起玩?”


    我愣了愣,目光跟着看向宴会的中央,空气中弥漫着果酒与香料交织的气味,新鲜的肉食与面包被毫不吝惜的拿出来放在明面上,以一种过分的慷慨招待着来往所有人,这画面令人欣慰,也让人向往,可我反射性想起来的却是前些日子那些昏迷不行的乞儿,他们克制又小心的收起药品和食物的动作……


    这不对吧。


    ……不该是这样的吧。


    “那个,也许可以——”我试着想要说点什么,哪怕他们不愿意听我的声音,可哪怕只是一两句委婉的提醒也好,然而舞娘笑意不变,忽然伸出一根手指,抵在了我的唇边。


    “嘘……”女孩子们甜腻的嬉笑声压住了她唯一的提醒,女人垂下目光,依然在对我微笑。


    “……那些大人们,喜欢看这样的宴会,”她的声音放得极轻,又因为抵在我的耳畔,能保证我清楚的听见她最细微的呢喃声:“因为喜欢,所以才会愿意偶尔慷慨这么几次,所以……”


    她的提醒点到为止,而我也跟着抿住嘴唇,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别难过,”女人的手指虚虚抚过我的眼眶,笑容里忽然掺杂进几分真切柔情的怜爱,“别因为这种事情难过呀,明明我们早就习惯了……好啦,好啦,还有人要见你呢,还是说您也需要我们画上新妆?多干净的一张脸呀,我想大抵是用不着的……要我说,您笑一笑也就足够啦。”


    我下意识抬头看向同伴的方向,勇者仍然被人群簇拥着,头痛又无奈的样子,他像是明白了什么,现在也只能对我投来无可奈何的眼神;


    而更远些的伊莲娜明显也没有帮忙的打算,我这边刚刚收回视线,几双手便推上我的肩膀和手腕,拉扯着我走向另一个方向。


    这里是安全的,可也没有想象中那样安全。


    舞娘们带着我来到并不陌生的偏僻小巷,阴影蔓延的角落里,乞儿更加娇小柔软的手掌继续伸了过来,领着我接着往前走。


    是这些小不点之前用来躲避的临时住所。


    很窄小,也很逼仄,清理之后也只勉强容得下几个大人屈膝落脚,大概是用来配合外面的盛大宴会,此时这里也跟着像模像样的点起了一簇小小的篝火,用些糕点招待这里的小孩。


    有人坐在火堆旁边,手里拿着一架老旧的木琴,随手弹奏着不知名的悠扬小调。


    扎伊德换了身簇新的衣袍,凌乱的碎发仔细扎起,身上的罪纹也被用调色的草汁重新勾勒描绘出妖异繁复的纹路,不像之前那样刺眼扎人;耳间下一枚铜黄色的耳环,款式粗犷大方,倒是和之前的舞娘们风格类似。


    这边肖恩拽着我坐下,小孩一脸兴奋的样子,又主动端来最完整的一份递给我,并不是平民常见的风格,精致,厚实,美味,味道上的确非常适合小孩子的口味,然而在没有任何储存条件的情况下,这些东西在这里几个小时就会变质。


    我端着这份甜品,有些不知所措。


    身边的扎伊德停下弹奏的手指,跟着轻笑一声,懒洋洋地提醒:“小崽子们难得的大方一次,我都没这个待遇呢,小姐就帮忙尝尝味道嘛,之后如何先不提,至少现在肯定是新鲜的。”


    “……”我配合着抿了一口,少见的食不知味。


    扎伊德放下手中的旧琴,主动伸出手,从我手里接走了这份不知要如何处理的奢侈甜品。


    “要我帮忙查的东西已经查到了,”他在几个小孩幽怨的目光中捏起叉子搅动几下,这才慢悠悠的开始说明情况:“坏消息是,对方确实是个不好招惹的大人物,也不是什么能轻易见得到的普通贵族;


    好消息是,对方是个难得的好心人,怕是察觉到我在后面查,干脆就来了一次大型布施,顺带着把我的动作给盖过去了。 ”


    一位陌生又好心的大贵族,加上一次突如其来的一掷千金,足以让他们一切应该或是不应存在的行为,全部变得理所当然。


    想要探究这位好心大人的名字和有关他的一切?无论此前的背景原因如何,现在都变得顺理成章了。


    对扎伊德给出的结果,我并不太过意外。


    毕竟此前递到我手中的那本书已经间接说明了这位大人的性子,不算委婉的提醒,也算是某种间接的道歉,想来是觉得自己一不小心给别人惹来了不必要的麻烦,但自己不好直接出面,只能这样拐弯抹角的表达一些迟来的善意了。


    我心思一动,下意识问道:“那今天的宴会……”


    “宴会是老传统了,”扎伊德头也不抬的说,“大人物们喜欢看这个,无论是什么心思,总归就是喜欢看我们一起感恩戴德;不过也不打紧,反正都不是什么能留下来的好东西,干脆大家一起热闹一下,也好过看着他们烂掉的样子。”


    “至于这个,”他抽出一只手,指指自己耳朵上的新饰,笑眯眯的表示,“舞娘们看我在旁边吊儿郎当的不顺眼,硬塞过来让我打扮一下。”


    “好看吗?”扎伊德又低下头,漫不经心地随口一问,“你要是觉得不好看,下次我就有理由让她们轻点折腾我了。”


    我愣了愣,本来想说我不适合评价这个,但又想想,再怎么说这也是一场宴会,所以还是很配合的点点头,温声夸奖道:“好看的,很适合你。”


    扎伊德便弯弯眼睛,若无其事地随手将糕点塞进了自己嘴里。


    “别浪费,”迎着我呆愣的目光,他含糊解释,“而且这几个小崽子嫌弃我的口水,再分给他们也不会吃的。”


    肖恩缩在我的旁边,撇撇嘴,咽下了一句反驳的咕哝。


    ……扎伊德,讨厌鬼。


    明明第一口吃的根本就不是他!


    然而面对头领那笑意浓郁的眼神,几个小崽也只悻悻缩了缩脖子,飞快分走了最后几份糕点,毛绒绒地跑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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