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奥兰多和拉斐尔之间的关系, 大概要比我想象中恶劣的多。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两位已经连明面上的敷衍社交都已经开始放弃了,好消息是还没有打起来,坏消息是看这个架势,谁也不知道这两位什么时候就会真的打起来。
勇者冷漠,神官尊贵, 虽然也都有许多尊敬, 但旁人对他们总是畏怯的情绪占据上风,无奈之下,一群人绕来绕去, 最后还是结结巴巴地找到了我的面前,希望我能想办法解决这个问题。
咿呀……
虽然但是, 这些人对我的期待范围是不是太大了些?
我能有什么办法,我能做的也就是直接抓人,开门见山地说明情况,然后再问问怎么处理比较好。
……
“嗯,就算小姐这么说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啊。”被我率先找上的神官听完我的请求,也露出了意料之中的为难表情, “这并不是我在单方面散发敌意,就算我愿意听从您的请求稍稍收敛一些,队伍里的另一位大概也不会就此放过我的——这么说,您能理解吗?”
我迅速摇头。
我什至都不知道这两位是因为什么对峙上的。
拉斐尔的眼睛随即弯成了一个温柔又甜蜜的弧度,他长久地注视着我,然后十分纵容地,轻轻叹了口气。
“所以他才会看我不顺眼吧。”他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又在我满脸茫然的时候,随意伸出一只手,掌心向上递到了我的面前:“总之,请把手交给我一下。”
我没怎么迟疑,直接把手放在他的掌心上,拉斐尔又伸出另一只手,“这边也请。”
奇怪的要求,我依言照做。
而神官大人眉眼弯弯,他并没有施展什么咒术,而是简单握了握我的双手后,又说:“这次,请您坐的离我近一些,小姐。”
我再次答应他的请求,配合着拉进椅子,直到神官说可以才停下,此时的膝盖几乎要抵在他的大腿旁边。
神官垂下眼睫,慢慢帮我整理了一下裙摆的皱褶。
“嗯,其他人姑且不说,那位勇者看我不顺眼的理由很大程度上就是因为这个吧?”
见我仍然一脸茫然,他微笑着提醒:“简单来说,薇薇安小姐对旁边的人,或者说自己的队友?……好像没什么防备心呢。”
他这句话的语气说的很奇怪。
当然,他的态度仍然足够认真,郑重,神官以他一贯轻柔怜悯的语气提醒着迷途的羔羊,教导对方要如何选择出真正正确的路——
可是,是因为这里是荒郊野外,而非装点玫瑰窗和大理石神像的教堂的关系吗?
是因为这已经是一位自诩失格的神官,而坐在他面前的对象更是个毫无信仰可言的普通人的原因吗?
我总觉得,落在耳中的这句话,比起神官郑重其事的劝告,更像是一句掺杂了过量溺爱的温柔感慨。
甜腻的,沉重的,带着无法理解的,仿佛浸透黏腻糖浆般的纯粹愉悦——这位看似端庄高贵的神官,仿佛一不小心就沉浸在了某种相当了不得的自我情绪之中。
我顿了顿,略带着几分谨慎的矜持,小心询问道:“这是一句对我的提醒吗?”
“嗯,”拉斐尔垂下目光,看向自己掌心上仍然乖乖待着没有挪开的一双手掌,他再次微微笑起来,意味深长地说:“应该算吧。”
勇者如此,那位精灵如此,现在,就连自己这位刚刚加入不久的队员也是如此。
都没什么警惕心呢。
他的双手松开对我手掌的禁锢,转而落在我的脑袋两侧,这双手的距离很近,已经超过了正常的社交距离,我的脸颊几乎可以感觉到对方的掌温。
即使这样面对面坐着,拉斐尔也还是比我高一些的。
神官的坐姿端庄而挺直,目光无声向下凝视着我的脸庞,那双眼中不曾浮现神官应有的清澈温情,反而流露出几分真切而浓郁的怜爱之色。
他的掌心终于贴在了我的脸颊上,见我仍然没什么反应,似乎也不觉意外。
“比如说,我现在这么做,薇薇安小姐有什么感觉吗?”
我对魔法可是一窍不通,面对专业人员的这句询问,我也只能老老实实的回答:“我不知道啊,应该又是什么新的探查魔法?”
因为现在还是稳定的同队状态,所以不需要担心会被拧掉脖子,或者触发红名之类的问题吧?
拉斐尔因此笑起来。
那双贴在我脸颊上的手明 显用了些力气,如果说刚刚还是虚虚扶着,那现在的手掌就已经彻底贴了上来——从掌根到指尖,完完整整地贴在了我的脑袋上。
只差一点——他的尾指有意无意地落在我的颈侧——只差一点,这双手就会贴合我的脖颈的曲线,彻底让我的脑袋落入他手掌的掌控之中。
“……理由就是这个了。”他维持这个稍显微妙的姿势,喃喃自语的回答道。
视线、温度、呼吸的节奏,唇齿间的吐息,还有这太过温顺,完全毫无防备的可爱反应……
那位看似端正的勇者大人,每每见到他都恨不得把他扒皮抽骨的理由,就是这个了。
——对队友十二分的完整信任,对自己养大的孩子毫无防备的温柔,偶尔也可以成为性质恶劣的家伙们趁机得寸进尺的理由。
神官垂下目光,掩在端庄牧师服下的喉结无声滚动了一下。
要说奥兰多对此一无所觉,那么他肯定是第一个不信的。
因为自己本身占据了太多这方面的便利,所以一旦遇到同类,也总会比其他人更先一步察觉到到那种空气中微妙变化的气味,更早察觉到问题所在。
那为什么没有直接点破这其中关键,而是选择了野兽一样粗鲁又直白的撕咬手段呢?
好问题。
这反问可以指向奥兰多,当然也可以指向神官自己,天性狡猾的恶兽已经在这里尝到了甜头,而神明的侍者在自认无能的那一瞬间,也已经放任自己的意志走向沉溺蜜糖的堕落。
没办法嘛。
神官没什么心理压力的在心里辩驳着。
人就是这么糟糕又恶劣的动物,已经做好漫长苦行的准备,那么总要想办法先给自己一些奖励啊……哪怕只是敷衍的程度也好。
拉斐尔忽然松开手放开了我的脑袋,有些心满意足地地叹了口气,但眉眼间仍带着些许无奈的遗憾,温声细语地提醒我:“好吧,我这段时间会想办法收敛一点的。”
我抓抓自己颈侧有些被抓乱的头发,疑惑的看着他:“什么意思?”
“因为暂时算是垫了垫肚子?不过是精神意义上的,”他笑眯眯的,相当意味不明的回答道,“……总之,坚持一段时间应该是没什么问题的,我会想办法绕着奥兰多走,这样能让你稍微松口气吗?”
本质也还是在回避问题核心,不过现阶段的话,好像也只能选择这个办法了。
我叹口气,能在拉斐尔这里就把问题解决当然再好不过,奥兰多那边虽然愿意听我的话,但狗脾气一向也都是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
他在我面前保持着家犬般的温顺,但不代表这小子就愿意忽略身边一切可疑的线索。
……
神官倒是配合了我之前的请求,愿意绕着奥兰多行动,可偏偏是这种刻意回避存在感的动作,反而引起了奥兰多的怀疑。
他也没去追问拉斐尔本人,而是直接来到我的面前,一脸严肃的问我:
“薇薇安是不是和那个狐狸脸做了什么奇怪的交易?”
我正处理着一篮子浆果,一转头对上奥兰多委屈巴巴的一张脸,比起心虚,更多是无语。
为什么是这种“你是不是在外面养了别的狗”的表情?
“是你们两个之间的气氛太奇怪了吧?”我抖抖手上的水珠,无奈提醒道,“知道有多少人因为你们两个的气场问题上不来气,跑过来找我帮忙吗?”
“那你直接和我说就好了嘛。”奥兰多叹着气,相当自然地顺手接过我手里的篮子和工具,“你和我说清楚,我会注意克制的啊。”
“那个狐狸脸一看就是个死要面子的类型,只要薇薇安和我说清楚,我这边不给他露出破绽,他自然也就跟着停下来了。”
我冷静反问:“所以就是我和拉斐尔说清楚没有用,你还是会因为感觉哪里不对然后过去找茬的意思?”
“没有哦。”面前的大型犬一边状若乖巧地摇着尾巴,一边满脸无辜的反驳,“我这不是先过来找薇薇安问清楚情况了吗?”
“然后就要动手了,对吧?”
“毕竟是刚刚入队没多久的家伙,多些警惕心总是好的嘛。”奥兰多笑嘻嘻地和我解释,一篮子浆果已经处理完毕,然后又煞有其事地反过来提醒我:“倒是薇薇安,你也要小心些才行。”
“要是再来一次魔女突击事件就不好了是吧。”我转头看向奥兰多,果不其然,那张刚刚才写满郑重的脸上瞬间闪过无措的慌张,立刻就抿着嘴唇不说话了。
我看着他这副样子,多多少少还是有些按耐不住的心软。
打小就这个样子,也很难指望这种狗脑袋能想到其他问题吧。
“我没有怪你。”我揉揉他头顶手感极佳的金发,放缓语气安慰道:“伊芙那次是特殊情况,但是话说回来,也还是你不礼貌,主动去打扰人家清净在先。”
“我知道错了嘛……”奥兰多咕咕哝哝的跟在我身后,期期艾艾地和我道歉,“那下次我不会了,我保证。”
“算啦,你是个什么脾气别人不知道我还不清楚么,”我揉了揉额头,这一路上的勇者靠谱了太久,直到现在,我才感到了几分久违的养熊孩子的头痛:“早知道离开之前就问问伊芙了,有没有什么能让人听话不乱跑的魔药或者魔法卷轴……”
“……诶?”
奥兰多愣了愣,没反应过来的样子。
“诶!?”
“我已经很听话了吧……!?”他忽然耳朵一红,结结巴巴地反驳道,“只要是薇薇安说的话,我都有乖乖听的!”
“然后就是以为晚上我睡着了,趁机跑出去刨人家的院子,”我面无表情地提醒,“如果不是特殊情况,你是不是还打算踩着我每天的晨起时间赶回来,然后装成无事发生的样子?”
“……”无需回答,他这副目光游移的心虚样子已经说明一切。
我看着他这表情,只觉愈发头痛:“总不能真在你脖子上栓根绳吧?”
“……”奥兰多挠挠脸颊,耳廓红晕开始逐渐蔓延到颧骨上,面红耳赤地小声争辩着:“虽然也不是……但是白天?这样不好吧……?”
他这样说着,手指却下意识摸过自己赤裸空荡的脖颈,指尖动作犹犹豫豫的,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不栓绳我真的有点担心你又趁我不注意的时候跑出去捣乱。”我随口一答,也没真的想过在成年人脖子上栓根绳。
把勇者时时刻刻牵在手里?那画面想想就觉得不正常。
“不要摸了,”我一转头,看见奥兰多还在呆愣愣得的摸着自己的脖颈,冲他摆摆手,叹着气提醒道:“我就这么随口一说,这种时候你怎么又和小时候一样了?说什么都说好。”
奥兰多的动作一顿,随即脸颊上的羞赧红晕就这么一路蔓延到脖颈上,他慢半拍地反应过来什么似的,单手捂着脸,一副理智过载的可怜样子。
“大概因为我也没想太多吧……”他目光恍惚着看向远方,因为隔着手掌,声音也显得沉闷又沙哑,含含糊糊的辩解着:“毕竟薇薇安也不会魔法,想要让你放心下来,好像也就只有这种最直观的方法了。”
纯粹且直观的物理手段吗……
“看起来只能下次见到伊芙问问她有没有什么别的法子了,至于现阶段么……”我转头看着奥兰多,略作思考后,忽然有了个主意:“要不然这期间你先睡在我的帐篷旁边吧?再怎么样,旁边有人起来我还是能注意到的。”
奥兰多:“……”
奥兰多:“……唉?”
奥兰多愣愣看着我,“睡在你旁边……是什么意思?”
“就和小时候一样?”我回答,“你小时候不是在我床边打过地铺吗?帐篷里用了延伸咒,可以和当初一样,你睡在外面就好了。”
我现在的坦然并非毫无来由,记得这游戏r18标签当初没过审,所以问题不大。
“……”
奥兰多沉默着,忽然就双手捂着脸蹲下去不说话了。
哎呀。
我站在旁边,有点惊奇地看着他几乎整个人都要红透的反应。
好像烧着了,真好玩。
第22章
还是来了。
虽然哼哼唧唧又扭扭捏捏, 但还是来了。
趁着夜色奥兰多摸到我的帐篷旁边,经过一整天的冷静,临到这一刻他的耳廓仍然红的发烫。
“我要睡外面吗?”他坐在外面问我, 我撩开帘子看了一眼天色,又对他摇摇头:“再强大的勇者也受不住半夜的蚊子叫,进来吧, 帐篷空间足够的。”
奥兰多没有立刻行动, 他盘膝坐在帐篷外面,那张愈发出色俊朗的脸此时写满了孩子气的不满,见我当真准备招呼他进去, 莫名其妙地就又委屈起来了。
“薇薇安,到底有没有把我当成成年男性对待啊……”他耷拉着脑袋和我抱怨起来,如果有尾巴的话估计这儿会也完全没有摇动的力气了, “如果只是要盯着我,我睡这里也可以的。”
这话说的就很有意思了。
我忍不住挑了下眉,顺势蹲在旁边,戳了戳他的胳膊:“是想要我用对待成年男性的心态对待你?”
奥兰多抬起头,眼睛湿漉漉的可怜。
“不行吗?”他煞有其事地这么回答,可撒娇的样子明明还是小狗时期最熟练的姿态,眉头柔顺的垂下,弯出一个太过可怜的弧度, “我想尽量多帮薇薇安一些忙嘛,在你心里的形象不能更成熟可靠一些吗。”
啊,是吗。
我怎么觉得这小子心里真正想的不是这个呢。
“其他的姑且先不提, 那夜间休息的时候你就得离我的帐篷远一点了哦?”我面无表情地直接提醒。
“诶——”奥兰多眨眨眼,明明一副做好准备的样子,但居然真的在这个问题上犹豫起来了:“近、近一点还是有必要的吧,能保证一眼就看得见的程度……毕竟薇薇安要盯着我不乱跑啊?”
我在心里冷笑一声。
“不是刚刚才说要我用看待成年男性的心态对待你?”
金毛有点心虚地错开目光,下一秒就呜呜咽咽的摇着尾巴,又熟练摆出了讨好撒娇的架势:“但我肯定还是不一样的嘛,薇薇安薇薇安……姐姐,好姐姐,你是看着我长大的,小心外面的男人是因为对他们一点都不了解,对我就完全没有这个必要吧?”
我:“所以就是说,就算我用看待成年男性的心态看待奥兰多也没关系,因为你就算已经长大了,但肯定什么都不会做?”
奥兰多:“嗯?……嗯嗯,就是这个意思。”
“那放你进帐篷有什么问题吗?”我一脸疑惑的看着他,“还是说,对你小心一点才正常,因为奥兰多肯定会趁机做点什么?”
奥兰多:“……”
哎呀,这一次沉默地时间稍稍变长了一点呢。
他停顿片刻后,随即便重新扬起嘴角,露出自己最端庄正直的微笑:“怎么会呢,薇薇安。”
“我肯定什么都不会做的……”话虽然这么说,但是脑袋已经耷拉下来了。
我又戳戳他的胳膊,带着一点敷衍的怜悯和十分真实的幸灾乐祸,慢悠悠地问道:“这种表情诶,没关系吗,不会一晚上睡不着觉然后半夜忍不住哭出来吗?”
奥兰多怏怏道:“不会的啦……”
*
话是这么说的没错,但是养了他这么久,真正意义上蔫头耷脑的金毛还是第一次见。
帐篷内用了延伸咒,地方宽敞,两套床褥中间再隔着一套小桌椅都绰绰有余的程度。奥兰多在最靠近门口的位置铺好床铺,规规矩矩地躺好,双手稳定的交叠置于胸口,连一根头发丝都很谨慎地没有越过界线。
直到旁边已经传来熟悉的平缓呼吸声,勇者也仍然没有找回珍贵的理智,脑子维持成了一团黏糊糊、乱糟糟、又相当甜腻腻的浆糊。
这个感觉要怎么说呢……
奥兰多静静地发呆,许久之后,毫无睡意的脑子里终于挣扎着蹦出了一个模糊的念头:自己,该不会是被耍了吧?
他慢慢转过头,相隔不远的位置,软被包裹住女孩子稍显单薄的轮廓,显出蓬松又柔软的一团,一缕焦糖色的发丝随着翻身的动作从枕边滑落,恰好落入他的视线之中。
这个距离,对他来说是正正好的。
奥兰多悄无声息地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拢住柔软的发尾,他不敢用力,也不能顺从心意把它缠绕在手指上。
因为多用一点力气,都有可能的把她从睡梦中吵醒。
但是,这样应该就可以了吧?
能在这个距离下看着她,能被她毫无保留地信赖,接纳,包容——即使之前的对话明显带了些恶作剧的意味,可是又有谁会在乎这种事情呢?
——这世界上,又有谁会拒绝心上人的笑容,和一份刻意针对自己的甜蜜恶作剧呢?
奥兰多垂下目光,很轻地叹了口气。
他没舍得扭过头,更不舍得放开圈住她发丝的手指,这一晚哪里都好,契合了他年少时无数个夜晚的放肆妄想,只不过这份甜蜜的折磨对一名血气方刚的成年男性来说,又实在是稍显漫长了些……
正拼尽力气把自己的脑子从一些有的没的东西里挣出来时候,奥兰多忽然听见了帐篷外传来的一点细小响动。
并不大,没有敌意,也没有魔力波动,感觉上更像是小动物夜间觅食正巧绕过了这一处帐篷,可薇薇安住的地方虽然偏僻又清净,但也是同伴们精心选择很久的,不要说魔物或者野兽,照理来说,这附近连夜晚的虫鸣声都不会出现。
这里是距离魔女的领地最近的区域,不远处有一片日夜不败的鲜艳花田,香气甜蜜馥郁,前后经过神官和精灵的反复确认,对安抚神经放松身体有着相当不错的效果。
在这样的香气环绕下,她会睡得很舒服。
奥兰多迟疑不到一秒,就放开了指尖缠绕摩挲的发丝,无声无息地从床褥上爬了起来。
帐篷外面仍是一片属于夜晚的温和静谧,从巢xue里探出视线的恶兽并未急着彻底出来,而是先检查了一遍周围的环境。
仍然是什么都没有。
奥兰多仍然有几分残留的怀疑,但他并不想弄出太多的声音打扰帐篷更深处的安稳好眠,正准备放下帘子,将此事掠过脑后不了了之,目光不经意地扫过下方一角,又倏然顿住。
那里,多了一簇细心扎好的花篮。
附近开放的野花,编织的技法也相当熟悉,奥兰多慢慢蹲下来,两根手指拎起花篮,所有所思的轻轻晃了晃。
花朵的叶片都还是新鲜的舒展姿态,明显是刚做好没多久就送来的。
男人脸上鲜活的情绪渐渐褪去,留下一片僵冷的漠然。
他慢条斯理地查看着花篮,他今天晚上在这里睡的事情只有薇薇安清楚,就算是心上人有意为之的恶作剧,她也知道这种事情不是适合大张旗鼓到处宣扬的。
换句话说,在这里几乎所有人的认知里,这片区域只有薇薇安一人住着。
……是谁?
大半夜的跑过来送了花篮,是想要做什么?
奥兰多率先排除了神官,那个狐狸脸就算有这方面的意图也不会选择这么怯懦又隐秘的方式;他索性直接撩开帐篷走了出去,敏锐的感知让他第一时间就捕捉到了对方的踪迹。
对方尚未走远,脚步很轻,是个尚未长开的半大少年。
他对旁人永远没有薇薇安那样温柔耐心的好脾气,勇者一声不吭地拉近距离,他不曾遮掩自己的存在感,成年人压迫感十足的脚步声让前面的少年愈发慌张狼狈起来,最后还是奥兰多径自一伸手,一把捉住了意图从小路逃跑的少年人。
“放手!……放开我!”这半大小子在奥兰多的手上拼命挣扎起来,勇者对此只是伸长手臂,无动于衷地看着他这点毫无威慑力的挣扎。
这张脸他认得,她在教导知识方面从不吝啬,从最初的矮人到后来的流民,只要是她会的就全都可以拿出来一起分享,跟在她身边学习的小崽子有很多,这个是最活泼最积极的一个,同时也是最粘人最话痨的一个。
没记错的话,名字应该是……
“巴兰。”奥兰多稍稍一顿,便无比准确地叫出了他的名字,蹙眉问道:“你在这里做什么呢?”
“你管我做什么?”少年气急败坏地嚷嚷着,终于从对方手指中抢回了自己的衣领,转身对着奥兰多,神情严肃地像是只神经绷紧的小兽,龇牙咧嘴地冷声反问:“倒是你,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老师这里?”
奥兰多抱着手臂,并没急着回答这个问题。
“我的事情就不需要你多问了,倒是你,拿着花篮过来是要做什么?”他不紧不慢地追问道,“是要把东西给薇薇安的话,我回头会交给他的。”
他这句话说的语气平稳,又是十足十的诚恳,可少年却瞬间炸了毛,气呼呼地抢着回答:“不需要,我自己会给的。”
“你的自己给她,就是大晚上的过来骚扰人?”奥兰多嗤笑一声,“连名字也没留下是想做什么?等着她明天起来发现,然后再找个什么理由靠近过来,趁机和她多说几句话吗?”
巴兰的表情有些古怪,与其说是点破心思,不如说是另一种意义上的恍然大悟。
“……我没这么想过,”他嘀嘀咕咕,看着奥兰多的眼神反而多了几分诡异的狐疑:“倒是你,怎么一副好熟练的样子?又是这种时候出现在老师的帐篷里……啊!该不会你——”
“停下你的乱七八糟的想法,”奥兰多直接伸手把他拎起来,手上动作不着痕迹的一顿,又接着重新用上力气,不容拒绝地拽着这小子走向了他们群聚的住处。
手感……有点不对劲。
仿佛他扯着的不是个稍显瘦弱的人类少年,而是一团虚无的空气,一抹太过真实的影子。
然而奥兰多神色如常,一边维持着那个拉扯的动作,一边阴着脸补充:“我能睡在那儿当然是她同意的。”
“我才不信,”少年短暂放弃了抵抗,但还是嘀嘀咕咕的反驳道,“之前那个魔女过来的时候,你们这群家伙一个都不在……反正你也就是仗着老师信任你们,所以觉得做什么都行。”
奥兰多没反驳这句话,只是静静垂下目光,低头看向少年人满是不服气的一张脸。
“那你想怎样?”
巴兰趁这机会从他手上挣开,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领,那张仍显得太过青涩的脸上,露出了一个对奥兰多来说并不陌生的表情。
“你也好,那个所谓的神官也好,总之,待在老师身边的人就是没有一个靠谱的。”
少年扬起嘴角,对着奥兰多露出一抹挑衅意味十足的微笑。
“看着吧,如果换成是我的话,那我一定会比你们任何人做的都好!”
“……”奥兰多抿了抿嘴唇,罕见没有立刻做出回复。
乍一听起来,这像极了一句少年人特有的轻狂发言。张扬的,放肆的,奥兰多没有对此做出反应,只是安静注视着少年快步跑开回归人群的背影。
“为什么没回答?”不远处冷不防传来拉斐尔慢悠悠的询问声。
奥兰多并不觉得奇怪,只神情平淡的回答道:“我认识薇薇安的时候,差不多也就是这个年纪。”
神官慢条斯理地哦了一声。
“所以就是在那个少年的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他笑眯眯的问道,“勇者大人这是觉得,现在否认了他,就是否认了当初的自己?”
“那倒也不是。”奥兰多没什么表情的转过头,看着靠在树上的神官。
“——只是单纯觉得,薇薇安既然已经有了我在身边,自然也是不需要第二个代替品的。”
“听着还真是相当嚣张的一句话啊,”神官不紧不慢地应声道,“不过话说回来,你能在那名少年的身上看到自己曾经的影子,是不是也说明了另外一个问题?”
即使知道这狐狸脸的嘴里说不出什么好东西,奥兰多还是下意识问道:“什么?”
拉斐尔维持着那个优哉游哉靠在树边的松弛姿势,微笑着提醒:
“就是说,你也已经是个老东西了呢,勇者大人。”
“……”
原本准备和神官商量一下刚刚违和之处的勇者,在短暂沉默了几秒后,果断活动了一下手腕,决定还是先和这家伙打一顿再说。
第23章
“——是说,手感上没什么重量的孩子?”
经过一场短暂的物理交流后,两个人的状态更稳定了些,奥兰多也将此前的疑问扔给了神官。
拉斐尔点着下巴,沉吟片刻后,转而提起了另外一个问题:“而且,你是在今天早上,薇薇安的帐篷旁边,听见了奇怪的声音。”
他的反问重点突出。
而奥兰多对此保持沉默。
“……算了。”拉斐尔转开视线,决定放弃在这个问题上给自己积累更多的不痛快。
“我只能说,这件事上我确实有几个想法, 不过还需要去亲自确定一下才行。”
“她醒了吗?”神官又问道。
奥兰多微微蹙眉,然后摇了摇头。
*
如此,被人从被窝里挖出来的时候,我还有点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嘬嘬,嘬嘬, ”负责把我拽起来的伊莲娜蹲在旁边,用诱哄小动物一样的音调和我对话,又有点忧心忡忡地捧着我的脑袋,仔仔细细观察起来:“不对呀,平时这个点你已经很精神了才对呀?”
我勉强撑着眼皮看了一眼时间,六点半。
确实,且不论前天晚上的睡觉时间有多抽象,每天晨起的生物钟永远稳定固定在六点,伊莲娜随队很久,对我这一特点也相当了解。
“不清楚,”我没忍住打了个哈欠,声音也是遏制不住的沙哑困倦, “就是很困……”
这次的精力条也没有恢复成每天晨起的健康绿色,而是透支昏迷后的黄色警告状态。伊莲娜在旁边捧着我的脑袋,正跃跃欲试的想要让我在她的腿上躺平。
神官出去溜达一圈,回来后,已经是一脸了然。
“也说不好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不过就目前来看,没什么太大的危险。”
他同意了让我躺下继续睡着的要求,只不过轻描淡写地忽略了伊莲娜连连拍腿的清晰暗示,而是从帐篷里拿来了枕头和被褥,直接就地铺好了。
看起来是准备直接让我在露天野外,一群人的围观下躺平睡觉。
蛮怪的。
但这次的困倦来的莫名其妙,仿佛熬夜三天三夜后终于彻底透支,以防万一我看一眼后台,只有一个“妖精们的邀请” buff挂在状态栏下面。
“是妖精呢。”身边的神官也这样说着,又拍拍我的被褥,温声道:“薇薇安如果很困就直接睡吧,我们会在旁边守着的。”
“就算你不这么说我也……”
女孩子本就沙哑含糊的声线渐渐微弱下去,一句话尚未说完,已经换上了平稳缓和的呼吸声。
“就这么睡着了诶?”伊莲娜饶有兴趣的凑过去,摸摸对方的脸颊和枕头上的发丝,一副爱不释手又相当小心的样子,奥兰多没阻止精灵黏糊糊的小动作,转头看向了神官。
“倒是忘了,你的出身大概对这方面的知识不太了解吧。”拉斐尔叹口气,开口解释:“所谓的妖精呢,是依靠人类的愿望诞生的精灵。”
“应该听过类似的童话故事吧?——最典型的例子就是善良的主人公经营着一家即将破产的店铺,因为偶尔和路过的妖精分享了自己的食物,所以得到了妖精的报恩,店中的货品全部换成了最受欢迎的流行款,因此店铺成功起死回生,差不多就是这种风格的故事。”
“让对祂们祈祷的人类可以心想事成”,这就是妖精生来拥有的力量。
虽然光明神的教堂几乎已经铺满了大陆的每一个角落,可即使是最虔诚的信众,也不会觉得这片土地上的所有人都在信仰光明的诸神。
不一定每个人都有稳定的信仰,可只要是能够思考的生命,肯定都是会许愿的。
“希望明天是个好天气”、“希望今天的餐点符合口味”、“希望今天的工作顺利”……诸如此类。
无数细小又微弱的愿望组成了普通人们的平凡日常,这些声音和念头无时无刻的存在着,却也总是转瞬即逝,无人在意。
谁会去拿着这种愿望跑去教堂祈求神明回应呢?就算有,也一定是寥寥无几的。
而这些微弱的、稀薄的,但又确实存在的祈愿与信仰,便如同被昆虫捕食的微小生命一般,成了供养妖精的养分。
——如此,还愿的妖精便依愿而生。
“我们从城中救了很多人,这些人现在自诩密教魔女的信徒,自然不可能去向光明神祷告,”拉斐尔这么说着的时候,手指下意识向下滑落,似乎是想要抚摸沉睡女孩头顶的发丝,然而这个动作在队友们阴沉的注视中被迫戛然而止。
神官若无其事地收回手掌,继续解释道。
“与其说是祷告,不如说是一些阴差阳错汇合在一起的祈求的声音吧。”他指指远方人群临时聚居的区域,一脸毫不意外的样子。
“请不要把那个人带走”、“如果可以的话,希望她可以永远留在这里”、“想要和那位大人永远在一起,无论付出什么代价”……
做神官久了,拉斐尔一点也不奇怪这些人会诞生这样风格一致的愿望。
这样的声音绝对不会向放弃他们的众神倾诉,但这一个个在心里反复徘徊,近乎魔障般根深蒂固的愿望,即使日常万般克制,小心翼翼,也还是难以避免地,会随着叹息的呓语和悲伤的想象中倾泻而出。
也因此,这些声音,这些执念,这些愿望,为众人引来了还愿的妖精。
“你今天早上看见的那个孩子,他的奇怪状态应该也是妖精还愿的一种方式,”拉斐尔顺口补充道,“希望把花送到老师的手里,同时不要被发现,嗯,差不多就是这样的期待吧……只不过妖精完成愿望的方式大多很奇怪:
不要被发现,那么就降低身体的存在感,像一团空气一样,彻底抓不住就好了。 ”
至于为什么还是被奥兰多抓住了,这个问题上被他同样徒手撕开结界的魔女估计有话要说。
奥兰多的目光慢慢向下,若有所思:“那么,薇薇安现在一直睡着的理由……”
神官轻笑一声,声音里满是柔情的怜爱,慢悠悠的在旁接口道:“不希望她离开、不希望她受伤,不希望她再出事——那么,就剥夺她清醒的意识和行动的能力,在永远的美梦里沉睡下去,这样,就再也不用考虑离开的问题了吧?”
如此简单粗暴的思考方式,甚至有些诡谲的荒谬感。
不懂人心的非人之物啊。
“所以妖精只能是妖精,永远也升不到更高的位格。”神官终于伸手落在女孩子的头顶,轻轻摸摸她柔软蓬松的发丝后,这才稍显满足地轻轻叹了口气。
“总之,让她先趁机会休息会吧,等到养好精神之后,我们再想办法把她从梦里叫醒就好了。”
趁机会去警告一下那位自说自话的魔女也不错?说不定还能反过来逼迫她放人离开呢。神官顺势发散思维想着。
毕竟,薇薇安会变成这个样子,一定程度上也是因为她的任性脾气导致的。
……
还要等一阵子吗。
奥兰多毫不意外地露出了不赞同的表情。
“现在就叫醒吗?也不是不可以,但是需要付出一点代价。”神官在这个问题上出乎意料的大方:“找个人一起入梦,把令人沉溺的美梦搅合成想要离开的噩梦就可以了。”
伊莲娜的目光下意识看向了侃侃而谈的神官。
“你听着好专业诶……”精灵慢吞吞地 暗示着。
“我吗?”神官指指自己,半真半假的笑起来:“且不说需要有人在真实环境下施法维持稳定,就算能进去,我也不是很想呢。”
“梦境诞生的情绪都是真实的,即使醒来也会保留相当的一部分,我不想因为这种理由被薇薇安讨厌啦。”
“——我来。”奥兰多毫不犹豫地开口。
“拉斐尔负责施术就可以了。”
“哦,意料之中的答案。”拉斐尔微笑着道,“不过我还是要提醒你一下,妖精是热心又相当思路诡异的种族,不要一不小心沉溺在自己的噩梦之中哦?”
伊莲娜略觉不解:“不是刚刚才说,是会让人想要离开的噩梦?”
“那是对梦主——也就是薇薇安来说的,她的梦境肯定是很温柔的,其他人就说不定了。”拉斐尔回答说,“奥兰多是入侵者,他的噩梦,一定是足够真实、让人的意志无法挣扎逃离的噩梦。”
“即使这样,你也要入梦吗?”
“要。”勇者依然回答的斩钉截铁,毫不犹豫。
神官微笑垂眼,依言照做。
*
大概侍奉神明的家伙说话总是习惯神秘莫测,多加许多弯弯绕的成分。
奥兰多起初并未太过在意,什么叫“足够真实,让人无法挣扎逃离的噩梦”?
梦这种东西,难道不是注意到是梦的瞬间就可以强迫自己醒过来的么?
他依从对方的要求,放松神经沉溺入那片未知的梦境——
然后,得到了入梦之后的第一个感觉。
……虚弱。
梦境的真实程度令他在恍惚失神的同时也感到一点惊讶,他攥了攥拳头,并未感觉到肌肉群牵动带来的力量感,正相反,手臂消瘦又单薄,稍稍用了些力气,就觉得眼前一阵阵发黑。
他现在饿的发昏。
从被捡回农场开始,奥兰多就再没尝到饿肚子的感觉,曾经习以为常的痛苦饥饿此时变得前所未有的难以忍受,正吞噬着他为数不多的理性。他在附近随意寻了个水塘,并不意外的发现自己的外貌又回归到了那个单薄可怜的少年模样。
好吧,奥兰多揉揉脸,面无表情地想,如果要说噩梦,这段经历却是称得上是噩梦。
但是现在不是纠结这种小事的时候,梦的妖精把他送回了那段四处流浪的时间,好在这已经是他最熟悉的那个村子,接下来只要顺着山边小路上去,就没有问题了。
……只要找到农场的方向,找到薇薇安,就没有问题了。
这样想着的少年人,咬着牙用自己为数不多的一点力气,挣扎着爬到了山顶,也是他最熟悉的、最令他感到安心的那个家。
可随着他的脚步渐渐向前,逐渐可以看见记忆中的农场外围的轮廓,始终安稳待在胸腔深处的心脏也开始激烈的鼓动起来了。
他的感官始终敏锐,哪怕是最饥饿最虚弱的那段时间也是如此——而在此时此刻,奥兰多前所未有的开始痛恨起自己这份天生的敏感。
风的气味已经提前告知了他真正的答案。
空气中弥漫着野草的味道,荒芜,死寂,杂草丛生的农场只错落着几处朽烂的木栅栏,没有田地,没有农舍,没有食物的温暖香气,更没有本该在此刻出现的那个人——
噩梦。
奥兰多的心跳倏然漏跳了几拍。
何谓足够真实,又让人无法挣扎的噩梦——?
那与其说是梦,不如说是早早刻印在潜意识里另一种不愿接受的可能。
就像幼年的奥兰多曾经无数次在夜晚惊醒,忐忑不安的焦虑着不愿睡去,担忧着身边的这一切是否是真实发生的故事。
有那么长的一段时间,那个小小的少年甚至不敢相信这个农场是真的存在的。
愿意接纳自己、照顾自己的这个人,是真实存在的么?
——当然不可能啦。
一道细小的、微弱的,满是恶意戏谑的声音不着痕迹地插入了少年迷茫的内心自语中,以一种甜蜜又刻薄的语气轻轻提醒道。
——你不是很清楚的吗?自己这种来历不明的流浪儿,属性肮脏的混血,到处偷盗的小窃贼,从一开始就不会有人愿意接纳你的呀。
——你真正的人生本该如此才对。
在无尽的猜忌和狐疑中永远流浪,永远孤独,直到你听见帝国招募勇者的声音,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一样冲上去,选择让自己成为勇者。
然后呢?然后这故事会发生什么宛如童话故事般美好的变化吗?
不会的呀,朋友。
那声音又一次的重复道。
【因为你自己比任何人都清楚,你的人生本该如此】
你会走上所谓的救世之路,你会走上一条漫长而孤独的流浪苦旅,你试着去救人,但你的剑斩不断人世的阴谋与偏见;你想要去努力,可是单独一人的努力毫无价值可言。
你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心血一次次付诸流水,看着旁人因为你的失败和孤独一次又一次的加深对混血的恶毒印象,无论你做了什么,他们都还是会选择放弃你,排挤你,远离你。
他们永远会说——
没办法啊,毕竟是个混血。
谁知道他做这些是为了什么呢?
他做了这么多,对自己有什么好处呢?对我们又有什么用呢?
——于是,故事的最后,年轻的勇者,疲惫的勇者,心灰意冷的勇者,最终没有走完最后的几步路。
他在一处荒僻的密林停下了脚步,隐居在此的魔女对他的遭遇产生了一点微弱的同情,并同时伸出手来,邀请道:
我对你的血脉很感兴趣,要不要答应与我合作,让我试试提纯你的龙血呢?
……
这一次,勇者答应了。
第24章
——这个世界上,存在着有关龙的传说。
从魔王到恶龙,再加上各种原因导致的连年不断的战乱和灾祸,外面的世界好像一直都没有真正和平过。
“那种事情和我们没什么关系吧?倒不如说,每次听到路过的队伍提起外面的世界,都会觉得哎呀好可怕,还是呆在这里比较好呢。”
小镇上的人是这么和我说的。
“薇薇安对外面的事情很好奇吗?”
“有一点。”我老老实实的回答说, 本地的作物图鉴早早就已经刷满了, 想要收集更多的种子,类似的委托也曾交给路过的商队和冒险小队,可无一例外地, 离开这里的队伍都没有在再回来过。
“可是外面很危险哦?薇薇安只是普通人吧,没什么能力,出去很危险的。”
“你一个人的话,什么都做不到吧。”
“放弃吧,薇薇安, 一直待在这里难道不好吗?”
……
每一次,每一次当我试图提起有关外面的话题,哪怕只是稍稍展露出一点好奇心, 都会有许多人凑上来劝我放弃。
次数多了, 就会觉得奇怪。
频率和认真程度都已经超出了正常的范畴, 与其说是善心泛滥的镇上居民在阻止一名普通村姑, 倒不如说更像是单纯在执行“阻止我离开”这一条指令。
这种近乎病态的信任和依恋,几乎是完全没有任何预兆地在我身边开始了。
“是镇子里的环境不够好吗?”许是察觉到我这一次的询问并不如之前那样好糊弄过去,应该是我学生的少年伸手扯着我的衣袖,仰起头眼巴巴地看着我,满怀不安地问道:“还是说巴兰做了什么,让老师生气到不愿意留下了?”
“……那倒也不是。”我慢吞吞地回应着,目光忍不住打量着面前的少年。
单薄的,瘦弱的,在我稍显漫长的注视中他会生出几分少年人特有的羞涩腼腆,但很快就会抿着嘴唇得意洋洋起来。
看看我吧,多看看我吧。
我完全没有辜负过老师的期待,现在也是很厉害的哦?
“请您留下吧,老师。”巴兰眨眨眼,小心翼翼地看着我,“您如果愿意留下的话,我什么都愿意做的呀。”
我打量着面前少年人单薄纤细的身形,抬手揉揉他的头顶,幽幽反问:“真的什么都愿意做?”
男孩子不知为何微微红了脸,随即点点头,很坚定的嗯了一声。
我露出微笑。
“那就去帮我把院子里的草莓摘了。”
……仍红着一张脸的男孩垂头丧气的离开了,而我翻开背包,查看着那些新鲜饱满的作物果实。
在这里,我所有的东西都能卖掉。
在这里,我永远受欢迎,永远是最受爱戴的对象。
没有我拿不到的东西,没有不会爱我的人,没有人会忽略我的愿望,这里,安全,温柔,气候适宜,四季如春,然而这一切像是一场缺乏想象力的永恒轮回——
每一个季节都是一样的,每一年的故事都是一样的,外来的商队永远拿不出新的种子,小镇从来不会孕育新的生命,这里的所有人都是轮回的一部分,仅仅是在执行同一个命令。
当我返回庄园的时候,巴兰已经帮我收好了果子,规规矩矩地放在了一边。
简单扫了一眼我就收回了视线,全部都是普通品质的果子,无一例外。
……唉。
我兴致缺缺地把篮子推到一边,安静地趴在桌子上发呆。
巴兰在我把篮子推开的瞬间就已经有些维持不住笑容了,紧接着又见我是这样的反应,终于彻底放弃了那点矜持,一脸不安的凑过来问我。
“老师还是在生气吗?”他绞着手指,十分焦虑地问我:“因为我劝您不要离开镇子?”
我歪过头,看着他。
“已经不是镇子的问题了,巴兰。”我心平气和的回答他,“现在的发展,已经是我觉得这个世界本身就是虚假的程度了。”
“……”巴兰似乎沉默了一下。
“诶?”
他发出了一声意味不明的短促音节,眨了眨眼,很不解的看着我:“老师为什么忽然这么想?”
我拽过装满草莓的篮子给他看:“呐,都是普通品质。”
巴兰配合着看了一眼,仍然一脸无措的迷茫:“……然后呢?”
“都是普通品质哦?”我很严肃的和他强调,“无一例外全都是普通品质……事到如今,我怎么可能种出来这种品质的草莓!”
不要小看耕种满级职业专精的村姑啊——!
这是侮辱!是亵渎!是对我职业属性的强烈冒犯! ! !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巴兰勉强扯出一个僵硬的微笑,“我是说,普通品质的作物不是很正常吗?哪里值得奇怪吗?”
“哎呀,哪里不奇怪吗?”我十分严肃的和男孩反驳道,“对我来说,这就是最不正常的地方了——甚至可以说,种不出黄金品质作物的世界,对我来说就是完全没必要存在的世界。”
……好草率。
巴兰恍惚的脸上写满了这句话。
因为这种理由就直接怀疑世界的真实性,好草率……!
“噩梦一样的世界呢……”我收回目光,对着一篮子普通品质的草莓唏嘘起来。
“也、也没有吧……!”旁边的小孩有点心虚地辩解着,“您在这里过得难道不舒服吗?明明老师也知道的吧,任何愿望只要您说出口,全部都能被满足哦?”
“哎呀,真的吗?”我微笑着摸摸男孩的脑袋,想了想,还是配合地对着不知是否存在的小镇神明许愿。
如果真的所有心愿都可以被满足的话,那么——
“希望这个只有普通作物诞生的噩梦到此为止吧。”我双手合起,不那么虔诚的请求道,“假设这一切真的只是个噩梦的话,那么希望我可以早点醒,就这样。”
……
——总之,确实是这么许愿了没错。
但是要怎么说呢,睡一觉就能让漫长的噩梦结束,这种太过梦幻的童话发展果然还是不太可能的。
掌管小镇命运的不知名存在,以一种相当奇怪的方式回应了我的祈愿,昨天刚刚收好的草莓田,今天又重新挂满了新鲜饱满的果实。
我随手摘了几颗,仍然是意料之中的普通品质。
当然啦,当然啦……
——因为,我此前的背包里也根本没有储存金色品质的草莓嘛。
主掌小镇命运的神明,操纵这场漫长梦境的神明,祂显然无法想象、更无从创造认知之外的世界,所以这一场漫长的轮回,从始至终都是基于我的认知存在的。
我不知道的东西,祂也不知道;我想象不出来的东西,祂更是无从创造。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我的背包成为这次创世活动的参考图鉴,但是就我个人角度来说,帮大忙了。
祂不但无法想象金色品质的草莓,居然也无法想象凌晨两点之后还在活动的我。
像是个只能执行低级运行代码的可怜智能体,完全无法依靠自己运算创造出新的东西。
草莓田每日都在努力的刷新,刷新固定的普通果实,小镇里的npc按部就班的来劝我不要离开镇子,唯一算得上有点新鲜花样,不能提前预测运行轨迹的,就只有那个会称呼我为老师的少年。
我在凌晨两点之后打开房门,在草莓田中找到了那孩子的踪迹。
有些超出想象、但又是意料之中的,游荡在田地中的并不是少年人纤细单薄的身影,而是更加微小又脆弱的影子,蝴蝶一般轻盈颤动着身后透明精巧的翅膀,让光屑般的荧粉小心地撒过每一株植物,直至它们重新长出饱满的鲜果。
我站在暗处欣赏了一会这世界的妖精,在祂长舒一口气,像模像样地擦拭着额头汗水的时候,悄无声息地伸出手,戳了戳祂毫无防备的后背。
轻盈到近乎虚无的手感,像是碰到一朵飘荡在风中的花。
猝不及防的妖精因此发出了惊恐的尖叫声。
我不怎么心虚的收回手指,看着妖精双手环绕抱住胸口,有些惊慌,又气呼呼地转过来瞪着我,祂生得真的很小,莹白的肌肤,纤细的肢体,白发红眼,雌雄莫辩的精致容貌,剔透的像是块打磨透明的水晶石。
我想起来更久之前的那个提示buff。
“妖精们的邀请”,说的就是这场永远美好的静止梦境吧。
“你!你这是做什么……!”妖精飞过来踢了踢我的手背,相当不高兴的对我嚷嚷起来:“我那么努力!那么辛苦……每天晚上都在努力帮你收拾草莓田,哇,你居然戳我!”
妖精抖了抖翅膀,稍稍和我拉开了一点距离。
“我还以为会有很多呢,只有你一位吗?”我左右看了一圈,有点不太确定地重新看向眼前的这一只,“巴兰?”
“我不叫巴兰,我也不是巴兰。”妖精挺起胸脯,很骄傲的和我介绍道:“我的名字是蓝切斯特,只有最劣等的妖精才需要依靠附身他人完成愿望呢,以及,回应你庄园愿望的就是我哦,怎么样,是不是很厉害?”
“很厉害,”我拍拍手,附和道,“但也很辛苦吧?”
妖精十分唏嘘的点点头,又有点幽怨地看着我:“谁让你的心愿就是这个呢,没办法啦,努努力也要干啦……”
“你也可以让我醒过来哦?”我耐心地提醒着死心眼的妖精,“我醒过来了,你不就不用帮我了吗?”
“不好。”祂皱着脸,煞有其事地对我摇头,又很认真的看向我:“留在这里不好吗?被人爱的感觉不好吗?一切心愿都能被满足的梦难道美好吗?”
“什么都能满足吗?”我说,在妖精笃定的点头中心平气和地说:“那我要出去统一帝国,成为这个世界唯一的王。”
妖精在我的手背上落下来,拍拍我的手指。
“你的心不是这么想的,”祂仰着脑袋,煞有其事地和我说道,“你的心就是这片庄园,就是这些正在生长的作物,你明明对所谓的女王一点兴趣都没有,薇薇安,不要试图欺骗妖精的眼睛。”
“那你也应该能看到我的另外一个愿望,”我抬起手,对着手背上的妖精提醒道,“我想要出去,这个愿望我也说了不止一次了。”
“我也和你说了,外面很危险的呀,”妖精认真对我说道,“有魔王,有战乱,也有龙。”
“梦是人心的具现,这片世界里,只有你的心是安稳的,”妖精抓着我的手指,温声细语的哄着我,“那么多人是依靠你心的安稳才在这里营造出了一片梦中的乐园,薇薇安,我们最亲爱的薇薇安,你就呆在这里不好吗?就在这里生活不好吗?
他们会一直爱着你,梦中的妖精也会站在你身边,只要你在,乐园就会一直在。 ”
是这样吗?
我努力去理解祂的话,但仍有些想不通的地方。
“既然我的梦是安稳的,那为什么外面的世界还是危险的?”有魔王,有战乱,这些我能理解,毕竟这些知识本来就存在于我的认知里。
可是,龙?
我确定自己没有见过龙。
偏偏有关龙的传说,在这片梦境的存在感却要比魔王还要强一些。
“因为做梦的又不只有薇薇安一个呀?”
名为蓝切斯特的妖精理所当然地回答道。
“不是所有人的心都像你这样安宁的,他们想要进入妖精的梦,想要搅乱你的梦,而破坏这个乐园唯一的方式,就是让所有人认为这里是最不安全的地方。”
“但是,擅自入梦的家伙反过来被自己的梦缠住了吧?”妖精坐在我的手指上,晃荡着一双细白的小腿,优哉游哉地解答道,“因为先要笃信这不是梦,不然一不小心就会醒过来,所以他的噩梦,一定是自己曾经想过,甚至是无数次想象过会如何发展的故事。”
就像没有认真学习的孩子,偶尔一次的及格会被归类为难得的幸运,庆幸的同时也会生出几分微妙地后怕。
而如果给出再来一次的机会,这个孩子要是因此拿到了不及格的试卷,他也是绝对不怀疑这种可能的真实性的。
——因为,故事本该如此。
那么,是谁在拼命想要破坏这个梦,想要让我从梦中醒来呢?
是谁的噩梦足以吞噬一切,让小镇之外的世界沦为地狱衍生的焦土呢?
又是谁如此笃定,认为自己拥有的一切不过是偶尔幸运的侥幸?
混了龙血的勇者,不被容纳的混血,从一开始便是被人类讨厌着、同时也厌恶着人类的孩子……
我想,这答案已经很明确了。
“那我更要出去了,如果没猜错的话,我认得那条龙。”
妖精晃了晃脚,不赞同地摇头:“坏掉啦,坏掉啦,就算是薇薇安熟悉的对象也是坏的,那家伙早就在沉浸噩梦的瞬间已经彻底坏掉啦。”
“……也别这么说啊,好像他小时候是个多么正常的孩子似的。”
我有点无奈的表示。
坏掉了也没关系,勇者也好,恶龙也好,饿肚子的流浪小狗也好……再怎么说,那也是我最熟悉的孩子。
大不了再养一遍就是了。
第25章
要去龙的身边,需要准备些什么?
排除掉镇上居民的建议,那些冗赘的、费时的、只是用另一种方式继续让我留下来的手段,真正准备上路的时候, 只需要带上一些种子和建材就可以了。
“很危险的哦?”妖精们煞有其事地提醒我,“被恶龙的意志吞没的世界,可能要比薇薇安想象中最糟糕的样子还要可怕。”
“真的吗,可是我才是梦主不是吗?”我故作惊讶的看着身边的妖精, “梦的世界本质就是想象力的世界,对吧?就像你们想象不到我野心勃勃想要统一帝国的样子,我也想象不到奥兰多会伤害我的可能。”
妖精歪歪头, 很疑惑的样子。
受到我的影响,祂们好像也变得难以想象这种画面。
妖精大多都是天真顽劣的性子,理解不了的事情并不愿意过多思考,这次的迟疑之后,就很自然地将连其他的疑问一起抛诸脑后;
与之相对的, 是如何构建一个农场:木材,石料,收集各式各样的种子……
帮忙的妖精有些好奇,也有些苦恼:“为什么又是农场呀?”
“因为我是个村姑, 而且某种意义上来说, 我也是只会这个?”我回答说, 好在梦中的世界不限制工匠制品, 这次的农场可以铺的大一点。
妖精们帮忙选好了位置,距离龙的巢xue很近, 距离人类聚集的地方却很远。
除了这里有一只龙之外,其他的一切都似乎与现实世界无异:包括人类城镇的状态,那些过往行人对我或是忧虑或是委婉的劝告。
他们不约而同的告诉我这里有一只龙。
而在这个世界中, 龙是太过强大,也极度很危险的存在。
我在城镇里耐心呆了一阵子,终于忍不住对徘徊在我身边的妖精们提出了一个新的疑问。
“可是这城市很完整啊,没有被龙灾肆虐的痕迹。”
——所以,一个甚至不会搞破坏的龙,究竟哪里危险了?
包括这一路上看到的景色也是如此:魔物的泛滥,战争的灾害,流离失所的普通难民……这些东西我全都不陌生,因为这条路我和勇者曾经一同走过。
他曾亲眼看过的,就是我如今所了解的。
面对我的疑问,妖精们回答我:“因为龙还没有来嘛。”
祂们理所当然地解释着:“因为没有来,所以这里还是安全的呀。”
“龙就是龙,是被所有人拒绝的恶龙,是连自己也选择放弃彻底堕落的恶龙——这就是这个世界毋庸置疑的真实呀,薇薇安。”
是这样吗?
这究竟是世界的客观真实,还是妖精们擅作主张模拟出的答案?
为满足愿望而诞生的妖精们,是无法超越想象的“造物主”。
这座城市仍然完整,并不是因为龙还没有来得及毁灭这片土地;
而是因为他从来没有这么做过,也没有这么想过,所以妖精也无从想象,被龙灾摧毁过的世界是什么样子。
……我稍微有点生气了。
那只自顾自走丢的小狗,他要是真的是个纯粹的坏孩子,那么这只恶龙的结局是被人讨伐、被人诅咒,我也不会多说一句话。
可要是被人恶意带坏,那就是另外一个问题了。
妖精说到底也还是不懂人心的非人之物,祂们只是在翻找人心深处的愿望和想象,自顾自地满足那些所谓的期待。
面对我此时沉下来的表情,妖精们懵懵懂懂,叽叽喳喳地讨论着,也仍在满不在意地嘻嘻地轻笑着。
祂们无法想象金色品质的果实,因为我从来没想过这种东西;妖精们可以创造出一个令奥兰多无法挣扎的噩梦,因为他真的时时刻刻都在想这些东西。
可哪怕是他最恶毒的梦魇,他也没有想象过自己亲手摧毁人类的世界应该是个什么样子。
……
“在生气吗,薇薇安?”
蓝切斯特是最先反应过来的妖精,祂慢悠悠地飞过来,很好奇地注视着我现在的表情。
“真奇怪啊,你不会因为他主动成为恶龙而生气,但是会因为我们在满足他人的愿望而生气吗?”
“……”我伸出手,捉住了面前轻飘飘的妖精。
果然不行。我心想。
哪怕是面对可能会走歪路的奥兰多我都没有升起过这样的念头,可面对着这群天真到残忍、偏又对此无知无觉的妖精,我却倏然有了一个前所未有强烈地想法。
——不能让祂们到处乱跑。
笼子,绳索,咒言的束缚,什么方式都好……总而言之,必须要让这些不懂人心的妖精一直待在我能感知的区域范围内才行。
祂们才是真的能把这世界搅得一团乱的家伙。
也许是此时的愿望变得前所未有的强烈,祂很乖顺地待在我的手心,除了振翅带起一点细微的颤动,若非眼睛切实捕捉到了妖精的影子,我会以为自己不过抓住了一缕虚无的风。
“想知道我为什么在生气吗?”我慢悠悠地问道。
“想呀,”妖精在我手心里点点头,又配合着露出一点疑惑的表情:“人类的喜怒哀乐总是很奇怪的,为什么薇薇安现在在生我的气,没有生龙的气?真正做错了事情的明明是他吧?”
“……”
“不是能听懂我的心吗?”我垂下目光,提醒祂,“可以看看我现在心里在想什么?”
妖精眨了眨眼睛,翅膀震动的幅度忽然稍稍变大了些。
啊,这个,这个——!
“……你需要我?哎呀,你需要我~”祂以一种极为满足的、幸福到甜腻的语气与我说道,“你需要我,薇薇安……你需要我,需要我们留在你的身边——需要我们永远留下,哪里也不许去。”
“奇怪的心愿,”妖精咕哝着,声音里却已经不自觉泛起餍足的甜蜜,“不过这样也好,我喜欢这种类型的愿望。”
“就是这样。”我松开手指,语调轻柔地回应道,“这并不是个多难回答的愿望,不是嘛?好了,除了这个心愿之外,能感觉到我现在想的其他事情是什么吗?”
“当然。”
妖精挺起胸脯,很骄傲的回答道。
“——你现在正在想,要怎么重新养一只龙呢。”
***
排除掉那些孩童般偶尔无知偶尔恶毒的天真操作,如果给出明确的指示,那么妖精还是很好用的。
再次建造好的农场这次刷出了两个不同方向的出货箱,一个通往人类的城镇,出售作物和各类制品交换金钱,另一个通往山上的方向,旁边也有一条新的标记:【龙的饱食度01000 】
还真是简单粗暴的进度条啊。
妖精们问我:“那么,接下来薇薇安准备怎么办呢?”
“你要喂饱一只成年龙的肚子吗?不会觉得可怕,不会觉得恶心,不会觉得这是对世界有害的行动吗?”
“当然不会。”我看着身边这群叽叽喳喳的妖精们,心平气和地回答道。
“有些时候,喂养是必要的。”
……
话虽然这么说,但一只龙的肚子,明显要比落魄的流浪小狗难满足得多。
我已经忘记了自己究竟扔下了多少东西在那个箱子里,可除了最初受惊似的蹦起了一点,之后就始终维持在“ 91000”的状态上,也不知道究竟是龙的肚子链接大海,还是他始终没有吃到真正能让自己饱腹的东西。
……如果换成其他任意一种场景,我估计说不定就已经这样放弃了吧?
可这毕竟是梦。
被投喂的对象,毕竟是奥兰多。
所以,好像还能坚持一阵子,还能很轻松的说服自己,说不定等过几天就好了呢?
妖精们之中的一部分已经厌烦了枯燥重复的日常,如果不是我“想要妖精们全部留在身边”的心愿箍束着祂们的行动,说不定这些小东西早就跑得没了影子。
得益于妖精们的馈赠,倒是久违的感受了一下一个人负责全套农场日常的忙碌,开垦天地,浇水灌溉,开辟牧场,收割干草饲料……
一切的一切,便如我记忆中的过往一样,按部就班的重复着。
当奶牛开始生产牛奶,再由奶酪机压制成新鲜的奶酪,被我反手直接扔进出货箱时,龙的饱食度终于开始缓慢地跳动了几个数字。
蓝切斯特又一次坐上了我的肩膀。
“薇薇安,他在看着你呢。”妖精提醒道。
我的意识仍沉浸在今天还没挨个撸过农场里的动物上,一时间没能反应过来:“什么?谁在看我?”
“龙呀,”妖精小声道,“他在看着你呢,薇薇安。”
*
太过漫长的耐心终于换来了龙短暂地瞥视,于是他也开始好奇,这小小的人类究竟是要做什么?不劳而获的祈愿?请求龙的庇护?或是想要不动用武力地从自己身上拿到点什么东西?
妖精负责转述了龙的疑问,人类耐着性子听完,并在最后表示,这种不带脑子的反问不如不听。
她依旧更关注自己的农田,生长的作物,那些到处乱飞的妖精……甚至就连哪头牛今天没有产奶,她都愿意花费半天时间陪着检查,聊天,温声细语地安慰一头牛的情绪——
她能把自己每日心血劳作的全部成果全都给自己,但她就是不愿意去认真搭理一位愿意纡尊降贵与她对话的纯血龙!
龙在农场外面不满的甩着尾巴,爪子吧嗒吧嗒地 踩碎了满地的石块,并在最后决定不去告诉人类,那头牛不产奶是因为他半夜用龙息恐吓过的缘故。
谁让它最先产出了大瓶的牛奶,因此获得了人类真心地赞赏和长达半小时的温柔抚摸呢?
当然,他绝对不会承认自己是在和一头普通的奶牛赌气,这未免太落一条龙的身价,而得到了人类温柔安慰的奶牛第二天也恢复了正常状态,只不过再也产不出最多的牛奶,只能做出普通品质的奶酪。
龙很高兴。
人类最后选择把普通品质的奶酪扔进箱子,没有和过去一样精挑细选最好的作物和制品。对比过去的细心认真,这种行为显然变得敷衍,搪塞,且没有解释。
龙不高兴。
为了产出最好的畜牧产品,人类需要每天收割草料,照顾动物,将她的双手放在每一只动物身上缓慢而耐心地进行抚摸,直至每一只动物都泛起心满意足的粉红泡泡,在她的催促下恋恋不舍地从主人身上离开,这才算是完成每天的固定工作。
龙试图理解。
龙无法理解。
这种行为就能让那群长着软毛的畜生产出更好的制品,然后再来献给龙吗?
龙开始扑腾尾巴,到处磨爪子,在山崖上的碎石堆上翻滚身体,试图模拟抚摸的行动。
碎石,林木,瀑布的水流……这些平日里落在身上总是嫌弃轻飘飘的玩意忽然变得尖锐,冰冷,难受,全都模拟不了人类的手,完全没有任何愉悦感,更不可能诞生黏糊糊的粉红泡泡。 。
龙宛如黑曜石般剔透华丽的鳞片被刮得灰扑扑,终于耷拉着尾巴,郁闷的放弃这一疑似暴力摧残大地的诡异行动。
在龙到处肆虐土地,引来城中新一轮恶劣流言的时候,人类仍在安稳的撸她的小牛。
新下的小崽子,温顺的,雪白的,软毛柔软又十足温暖的一小只,安安静静的依偎在主人的裙摆旁边,娇气到只愿意吃她手边递来的鲜草。
……龙收回视线,开始在山崖上磨爪子。
他已经知道了人类的作息和风格,新生的幼崽从小带在身边,对她的好感度总是增长格外的快,按着这只娇宠的程度,估计长大后,又是一只愿意稳定产出大量牛奶的“好孩子”。
龙继续耷拉着尾巴在山崖上磨爪子,磨出了不止一个窟窿。
这样不行,这样太浪费时间了——只不过究竟浪费的是什么时间?甩着尾巴到处乱转思考方法的龙暂时没空琢磨这个。
他想——
人类抚摸奶牛,奶牛因此愉悦,产出的大量牛奶制作奶酪,转而投喂给龙,龙也就不会再饿肚子。
中间再简单地四舍五入一下,就是人直接摸龙,龙的饱腹感就会上升。
简单,干脆,效率拉满。
龙简直就是天才。
他十分骄傲的想。
至于一只龙,一只成年的、健康的,纯血的雄性黑龙,缩小身形,将自己塞进人类饲养奶牛的棚子里,会产生什么后果,他似乎没有认真考虑过。
不过就是这一屋子的奶牛都被吓到不能产奶了而已……龙毫不在意的想,不过这都不是问题!
因为!人!龙亲自过来了,放弃那些庸俗的动物吧!你直接摸龙就可以了!
第26章
当我推门而入时, 看见的就是这样的画面。
一只全然陌生的双翼黑龙,犹如成年公牛一般大小,赤色龙瞳艳丽如血, 黑曜石般华丽的鳞片在日光下折射出绚丽的色泽。
外界传闻中足以毁灭世界的魔龙正从容盘踞屋内近三分之二的区域,一边优哉游哉地晃荡着尾巴,一边嚼嚼嘴边的饲料,若无其事地咽了下去。
……在很奇怪的奇怪的地方展露了标准的恶霸姿态呢。
恶名堪比魔王的黑龙自然不比当年怯懦瑟缩的金毛幼犬,他就这么完全没有任何道德压力地占据了我的棚舍,大爷一样的摊平造型,看起来已经彻底把这里当做自己最新的巢xue 。
而原本住在这里的动物们正挤在角落里瑟瑟发抖,只能眼睁睁看着这只龙吃空了一整个筒仓储存的存货。
按理来说,那是一整个冬天的预备份额。
我:“……”
这死孩子不老实吃我给的饭,在这儿啃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呢。
比起魔龙抢了奶牛的棚舍,我的眼神控制不住的盯着已经被吃空的料槽,下意识询问坐在我肩膀上的妖精:“话说回来,龙能吃牛的饲料吗?”
“这是梦的世界,薇薇安。”蓝切斯特回答道,“梦的世界就是心的具现化, 无论龙是不是能吃牛饲料, 在这里, 只要他觉得自己能吃, 他就能吃。”
“或者说,他觉得自己现在是这里的一头普通的牛,所以吃掉牛饲料也很正常?”妖精不太确定的补充道, “总之,你看他这么理直气壮地样子,没问题的啦。”
“……”
我捂住了脸, 忍了忍,还是没有忍住想要伸手的冲动。
龙在我靠近的时候谨慎地缩了缩身子,但也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刚刚有点绷紧的尾巴尖立刻又若无其事地放松舒展。他张了张嘴,仰着脑袋,发出某种奇怪而沉闷的呼噜声。
他爱发出什么怪动静都行,总之只要靠近不亮爪子龇牙咧嘴就问题不大,我进一步靠前,龙歪着脑袋看着我,随即打了个哈欠,状似漫不经心地,将脑袋垂放在了旁边的架子上。
一个对我来说,字面意义上触手可及的位置。
这次我试着直接上手,那颗黑漆漆的大脑袋很自然地跟着一拧拱进了我的手里,嘴边残留的饲料碎屑明显是咬碎留下的粉末,龙尾巴在我脚边吧嗒吧嗒地甩来甩去,没过一会就慢悠悠地圈过来,重新拦在了我小腿后面的位置。
我有点焦虑的拍打着龙嘴边的饲料粉末,强忍着直接掰开嘴巴看看究竟吃下去多少的冲动。
不要什么都往嘴里塞啊——! ! !
他就这么静静地看着我,任由我的动作。
龙的身体,强悍,坚韧,贴靠上来的触感与人类温暖的血肉全然不同,更像是某种流淌类人温度的强大武器,随着他进一步的靠近,脊骨深处已经泛起生物本能战栗的冲动。
我距离龙有些太近了,也有些难以控制的恍惚和脱力感。
但龙的尾巴早已不知何时贴合在了我腿弯的位置,短暂地失神配合他力度轻缓的推动,等到反应过来,我已经坐在了他抬起的尾巴上。
大腿上压着龙沉甸甸的脑袋,他趁机在我裙摆上擦掉了嘴角饲料的碎屑,就这么安安静静地闭上眼睛,开始打盹。
我的手悬在他的头顶上,停顿了一会后,终于还是慢慢放了下去。
……什么嘛。
果然还是我最熟悉的奥兰多啊。
*
于是,龙就这么理所当然地留了下来。
占据了牛棚,吃光了饲料,理直气壮地吓哭了一屋子的动物,并占据了每天动物们应有的例行抚摸——单从这方面来讲,他确实挺像个恶霸。
这些,目前暂时还在我的忍耐范围之中。
“……但是,奥兰多,你不能一边抢吃完筒仓的所有饲料,一边还反过来问我为什么最近没有鸡蛋和牛奶了。”
面对我严肃的指控和身后动物们呜呜咽咽地哭泣声,龙只是继续吧嗒吧嗒甩着尾巴,毫不心虚的转开脑袋。
谁是奥兰多,不认识。
这里只有龙,被无数人视作灭世之兆的黑色魔龙,没有什么奥兰多呢。
“龙就更不应该吃牛的饲料了……!”我终于忍无可忍,气急败坏的直接上手扒开龙嘴:“你这次又吃了多少?就像狗不能吃巧克力一样!龙也不能乱吃饲料!吃坏肚子了怎么办!”
龙的尾巴不受控制地甩来甩去,嘴巴被我掰开,温热的涎水就已经不受控制地溢出蹭上我的手指,爪子跟着扣在地上,万般无助又可怜的,只能在我手里发出一点委屈巴巴的呼噜声。
这条年轻的、强大的,在这片大陆上早早成名、且恶名远扬的龙,被我掰开嘴巴不过几秒的功夫,就已经开始哼哼唧唧的抱怨起来。
不舒服,难受,不喜欢。
薇薇安,薇薇安,这样的感觉好讨厌啊薇薇安,不要这么对我嘛薇薇安。
无论此前生气的理由如何,我总是会心软。
在我松开手放开对他的桎梏后,龙立刻就低下脑袋,带着抱怨意味地用牙齿来撕咬我的裙摆。
他意图效仿小狗摇头晃脑拉扯主人衣摆的动作,可幼犬的牙齿和龙牙怎么能相提并论呢?意料之中的一声“刺啦”。然而这样的次数太多了,龙已经从最初肉眼可见的心虚不安目光游移,到可以大大方方地叼着碎布条回去,当着我的面塞进他的巢xue里。
“……”唉。
我的裙子已经被这条冒充小狗的黑龙咬碎了很多条,平日里束发的发带成了他垫在巢xue里面的点缀物,身上更是沾满了龙的气味,双手的部位尤其浓重。
已经彻底摸不了其他的毛茸茸了,悲伤。
原本那些习惯性黏在我身边撒娇等待抚摸的动物们,如今只能万分幽怨地躲在农场的角落里,转而让妖精们帮忙照顾。
“如果这是你设计的噩梦,那这确实是个糟糕至极的噩梦,”我跪坐在重新开始闭目养神的龙的旁边,戳戳他颈子上最柔软的一片软皮。
那里放松下来的感觉让我想起奥兰多用力绷紧的手臂肌肉,是龙身上我唯一愿意多摸几下的地方。
“你现在满意啦,高兴啦?这里的动物都被你撵走了,每天能摸摸的对象除了你也没有别人了……”
龙像是嗤了一声,尾巴却很得意地抬起来,在我旁边晃了晃,又重新轻轻地压在了我的背上。
我的重心被迫向前,只能配合着躺在龙并不柔软的肚子上。
躺在龙的巢xue里,看着棚舍顶端的时候,我在想,这是多么熟悉的感觉啊。
……就像曾经的农场,区别是曾经粘人的小孩变成了粘人的龙,而龙的意识选择沉浸其中,意料之中的不愿挣扎,不可自拔。
这个农场,这些普通平凡的日常,不被任何事物打搅的的一方小世界——
不正是奥兰多曾经最想要拥有的人生吗?
他兜兜转转,受尽磨难,在这个梦里尝到了曾经想象过的一切苦难,最后的最后,他的归宿终于再次落回了这里。
和会因为没有金色品质的作物就要怀疑世界的我不一样,到这一步为止,我确实想不到奥兰多会愿意醒来的理由。
我抬眼看向棚舍窗户的位置,妖精坐在那里,静静地对我微笑着。
这是个美梦呀,你说呢,薇薇安?
一个对此番梦境的梦主来说,无论如何,都不会愿意醒来的美梦。
“……”唉。
我叹口气,只觉某种熟悉的无奈。
我慢腾腾地挪开压在我身上的龙尾巴,从黑龙的肚子上面爬起来,又伸手戳戳这只正在假寐的龙:“差不多得了,奥兰多。”
龙呼吸平稳,完全不受影响。
我拍拍他的脖子,耐着性子提醒道:“你毕竟不是真的奶牛,你总不能真的一直住在棚舍吧?修个牛棚很贵的,你让他们回来住好不好?”
龙甩甩尾巴,很敷衍的打了个喷嚏。
“给我起来啦——”我试图伸手把这只装睡的黑龙抱起来再拖出去,可龙的全身上下都是沉甸甸的,光滑冰冷的整齐鳞片更是没有给我留下一点似乎能下手的位置。
龙唯一配合我的地方就是愿意抬抬翅膀动动爪子,然而我在这边腰酸背痛努力半天,他连自己睡觉的地方都没挪出来。
“……”
我把手摸到龙的颈子下面,抓住那些被他万分珍惜藏在巢xue深处的破布条,一根根的扯出来。
龙对此肉眼可见的心痛和舍不得,所以他很配合、但又很委屈的跟着抬起脑袋和爪子,一副生怕我不小心扯坏他宝贝的小心翼翼。
“你确定不搬家?”我举着布条在他眼前晃晃,龙的眼神恍惚一瞬,随即很坚定地摇了摇头。
不搬。
休想让那些庸俗无用的毛茸茸再次进入这个区域——!
我深吸一口气,做了个决定。
什么东西在上都行……总之确保我这种方法能真的靠谱。我把那些乱糟糟的但还算柔韧的布条重新缠在一处,小心绕过龙的脖子,松松垮垮的打了个结,试图一次竭力,试着看能不能把这只伪装死狗的龙从棚舍里拖出去。
龙默不作声地看着我的动作,尾巴晃了晃,又晃了晃。
他仿佛在瞬间就对这几根绕在脖子上的软布产生了更浓厚的兴趣,原本懒洋洋摊平的一大只就这么顺着我牵扯的力度安安静静地跟着坐了起来,我牵着绳索的另一端,试探着向自己的方向扯了扯。
“……”
龙低下脑袋,十分温顺的跟着迈出一步。
他好像还是在担心我会不小心弄坏这些悉心收藏的宝贝,这条并不算长的简陋绳索始终不曾绷紧,我慢慢地向后倒退,龙就亦步亦趋的跟上,直到他终于走出了霸占的棚舍。
在阳光下,黑龙不太适应的舒展了一下背上蜷缩已久的双翼。
我因此松开手中扯着的布条,龙低头看了一眼,意料之中地又低头叼起来,重新递到我的手里。
……行吧。
我叹口气,还是重新握紧了这条软布。
“要换个更舒服的吗?”我摸摸黑龙光滑的脖颈鳞片,他低头看着我,尾巴又一次圈了过来,把脑袋拱进了我的手里。
这就是同意的意思。
龙的情绪要比观察奥兰多简单很多,他的感情太直白了,也完全想不到有什么要伪装的必要,同意就是高兴,就是再纯粹不过的喜欢,不存在委屈的默许或是成年人特有的委婉为难;
与之相对的,他之前不愿意离开棚舍,对着一群无辜的奶牛龇牙咧嘴,也是因为他就是单纯的看这些动物不顺眼。
非常直白、单纯,又小心眼的龙。
龙的心态是龙,不是奥兰多,所以他睡在牛棚也能理直气壮毫无压力,跟我进了房子也是左右探头探脑,一副懵懂不解的冷淡姿态。
人类惯用的日常物品在他看来基本上与自己无关,我试图给他准备一些东西,换来龙的嗤之以鼻。
他拒绝规矩,拒绝更多的约束,拒绝去学习人类生活的习惯,会直接伸长脑袋叼起汤锅,直接喝掉滚热的菜汤。
很多时候,这都不是奥兰多。
我只是在养一只龙而已。
“何必呢,薇薇安?”妖精坐在桌子旁边,细声细气地提醒我,“早就说过了吧,他的心早就坏掉了,被他自己彻底扔掉了,说不定薇薇安最溺爱的那个名为奥兰多的孩子,早就死在了魔龙的怒火之中呢?”
我在缝纫机前调试着新的材料,龙的兴趣大多孩子气的短暂,唯一称得上认真喜欢的东西就是脖颈上各式各样的装饰物,设计不能太显眼,会引来不必要的观测;材料不能太脆弱,这样受不了龙的动作。
“为什么还在努力呢?做这些完全没什么意义的事情。”
妖精很疑惑的问我。
“薇薇安明明很清楚才对吧,这仅仅是个梦……甚至,这都不是属于你的梦。”
只要你想走,你随时都能走。
留在这里的意义是什么呢?
去拯救这样一个已经彻底放弃自己的对象,又有什么价值呢?
……是啊,为什么呢。
我放下手里的东西,不自觉地叹了口气。
大概还是因为舍不得吧。
“说了要重新养一遍的嘛,孩子现在不喜欢出门旅行,喜欢宅在农场不出去,这也是一种选择。”
现实的奥兰多没能感受过这样的人生,龙既然喜欢这样的日子,那么就这么陪着他也没什么的。
时间可能要久一点,或者可能比我想象得还要久……但是,这毕竟是梦嘛。
没什么不可以的。
没什么不能允许的。
那些曾经需要克制的溺爱,那些曾经不敢留给他的偏心,在这里,都可以交出去。
——毕竟这只是梦嘛。
我把掺了银丝和妖精磷粉的项圈拿在手上,龙如今堂而皇之占据了我房间的中心位置,总是喜欢在靠近阳光的地方盘起打盹。
那只项圈扣在他颈上的时候,龙的眼皮都没睁开。
他只是懒洋洋地打着呼噜,迅速又熟练地把脑袋塞进了我的怀里。
第27章
和龙一起生活, 感觉上确实是有些奇怪的。
从理性一点的角度来讲,我很清楚这仍然是奥兰多,只不过选择了另一种存在的状态;
但是生活中点点滴滴的细节汇聚在一起, 又充分说明他如今野兽的思维方式彻底占据上风,要是能坦然忽略他身上魔龙的双翼和坚硬的鳞甲,说这是只成了精的大狗也完全没问题。
这次可真的是彻头彻尾的狗脾气了。
且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 他明显比我想象中更加沉浸其中。
我按着曾经属于奥兰多的习惯,给他准备了房间和家具,然而第二天我就看着黑龙鬼鬼祟祟用尾巴圈着一堆熟悉的木头碎渣,偷偷摸摸扔进后院养鱼的池子里。
这龙很坏了。
“是不喜欢吗?”我看着他的动作,脑内原本属于奥兰多的常识正在被一次又一次的推翻着,多年共同生活积累下来的生活经验在这里很多都用不上,要说一点挫折感都没有,那显然是不太现实的。
是不应该给龙准备人类时期惯用的家具,还是他压根就不喜欢这些东西?
大概是我脸上的困扰严肃的表情太明显了,龙甩掉旁边最后一块碎木,随即就凑过来,很熟练地把脑袋拱进了我的怀里。
很沉重的一只带来了很沉重的撒娇, 我猝不及防被拱了一个趔趄, 被迫跌坐在地, 这姿势反而成全了凑过来的黑龙。
他索性直接在我旁边盘卧着趴下,脑袋直接放在了我的腿上,喉咙里发出惬意的呼噜声。
用不上而已。他回答道。
没有什么东西是比龙鳞更加坚硬的存在的了,人类细心准备的家具在他看来不过是巢xue里多出来的石头块,碰一碰就会碎掉不说,还要占据多余的空间。
龙把我身边的空余占得一点也没剩下,无论是起身还是更进一步的抬脚离开,显然都成了根本做不到的事情。
我摸摸他的脑袋,陪着他看着地上的影子从这边转到另一端,终于还是忍不住提醒:“我是人类哦?还是需要尊重一下我的生理规律的。”
龙抬起脑袋闻了闻我身上的气味,不知从那里判断出我肚子饿的结论,很干脆的抬起尾巴,一张嘴直接咬住了自己的尾巴尖。
“……”
千钧一发之际,我徒手掰住龙嘴,把他的尾巴尖从两排尖锐的龙牙下面扯出来。
黑龙很温顺地张着嘴随意我动作,赤红的龙瞳也因此透出几分温和的疑惑。
不是肚子饿了吗?
他甩甩自己的尾巴,很骄傲的表示,自己的尾巴肉是无毒可以吃的,如果薇薇安觉得生肉不好吃,龙焰喷一下就会烤熟了。
“……”
不,问题应该不是这个。
我很头痛的摸摸龙的大脑袋,只觉就算要在梦里过一辈子,那么最大的问题也不是如何养好一只龙,而是龙和人之间的不可跨越的种族认知差异。
龙看了一会,似乎是终于确定了我对他的尾巴肉完全没有任何食欲,终于勉强同意抬起圈在我身边的尾巴,又亦步亦趋地跟着我一路回了房间,进了厨房开始准备今天的午饭。
试着做了些奥兰多小时候最喜欢吃的东西,龙乖乖全部吃下去,基本也都是反应淡淡,没什么感觉的样子。
“不喜欢吗?”
龙看着我,甩甩尾巴,忽然有些不知如何回答比较好。
他并非不能感觉到人类的情感变化,像是暖阳下不小心被晒枯的花朵,闻起来仍然是芬芳的,美好的,可在这缕香气的尽头,却在散发出柔和却苦涩的气味。
我叹口气,摸摸他的脑袋。 “我还以为你还能继续喜欢吃这些呢。”
龙对此感到不解。
人类是带着某种认真期待的情绪做好这些食物的,但这和之前纯粹的投喂似乎又有些不太相同的地方。
显而易见的事,她是希望自己喜欢这些的。
亦或者说,她似乎正在期待自己可以做出什么反应,一些她意料之中的反应。
——是什么“意料之中”呢?
明明这些自己第一次吃到,明明这是印象之中她第一次做。她究竟想要看到自己露出什么样熟悉的反应?
原本温暖美味的食物忽然就失去了应有的味道,泛起比碎石和朽木更加糟糕的涩口滋味,龙忽然有些焦躁的甩了甩尾巴,直接转身从厨房溜了出去。
龙在生气。
莫名其妙、毫无来由的生气,这股怒火连他自己也觉得无法理解的程度,但龙毕竟是龙,是一头恶名远扬的恶龙,所以龙生气想要发泄,是不需要任何理由的——!
他的爪子和尾巴噼里啪啦砸碎了房间里最后为数不多的一点家具,在满地狼藉之中,传闻灭世的黑龙终于找回了一点久违的神清气爽,他仰着脖子自顾自得意了一会,随即,便是漫上心头,无休无止的心虚。
……哦豁。
人这次肯定要生气了。
不过片刻,龙爪子扒拉开另一扇卧室的门,我在房间里静坐,看着龙在门口探头探脑,最终鬼鬼祟祟的摸了进来。
我不觉奇怪。
他那么大的动静,怎么可能听不到。
龙低着脑袋,呜呜咽咽地叫着,像是只心虚过头主动过来讨要惩罚的小狗,耷拉着尾巴慢吞吞地凑过来,先是很习惯地将脑袋放在了我的腿上。
人一定在生气了。
他心虚,胆怯,小孩子一样抵触着即将到来的狂风暴雨,但他也做好了承受结果的准备,同时还在哼哼唧唧的凑上来讨好,希望等一下的怒火可以稍稍降下一些。
不要太生气啦,薇薇安,下次肯定不会这么干了。
龙小心翼翼地线道歉,可那只落在头顶上的手只是很平静地摸了摸,随即便是一句再平静不过地叮嘱:“没什么,你不喜欢的话,下次就不准备了。”
“……”
没有听到预期之中的回答,龙的尾巴甩了甩,又甩了甩。
没有生气吗,薇薇安?
“没有哦。”我心平气和地回答,“因为现在的奥兰多就只是龙嘛,你既然只想做龙,那么就随你开心吧,龙有属于龙的自由,我会调整好状态的,不用担心。”
龙尾巴静静垂在一边,他扬起脑袋,有些愣愣的看着我。
我不知道此刻的龙在想些什么,但我知道我是认真的。
他排斥人类时期拥有的一切,可以;他拒绝从生活的细节里捕捉曾经的习惯,可以;他用最粗暴的手段毁灭那些被我安置在他身边属于人类的过去,这也可以。
因为是奥兰多,因为是被我养大的孩子,所以这一切都可以。
他既然想要作为一条龙生活,那么我就尊重他的选择。
*
接下来的日子里,龙依然在农场里横冲直撞,肆无忌惮的做这一方田地里唯一的恶霸,但我已经放弃了纠正那些太过符合野兽风格的行动,随意他如何发挥都行。
总归这一切只是个梦,妖精的庇护遍布农场的每个角落,在他彻底满足之前,我想我都有充足的耐心陪下去。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原本他的行动总是不受控制地,像是没来得及栓绳就从门口窜出去的大型犬,精力过剩,性子顽劣,总是喜欢在我的禁令边缘尝试着我的底线;
但是当我真的放松了死命往回扯的缰绳,他反而有先我一步感到了不满……与焦躁。
龙仍然喜欢凑在我的身边,用脑袋拱着我的手,用尾巴圈住我的行动,他似乎想要从我这里找回一些熟悉的东西,可那些是针对需要变回人类的奥兰多的。
他既然已经开始全身心地满足着龙的身份,那些东西对他来说也就没有必要了。
龙无法理解。
人类更多的偏爱,更多的纵容,更加放低的底线——这些本来是他最想要的东西,可当真这些全部归属与他的时候,他又感觉到了崭新的不悦。
——有什么东西,在某个瞬间发生了太过彻底的变化。
人类如愿给了他过量的溺爱,甚至于偶尔当龙自己都会觉得心虚不安,跑过去询问她是否因为某些恶作剧在生气的时候,她也永远只是心平气和地摸摸他,不厌其烦的回应道。
“没有生气哦。”
“真的没有。”
“因为奥兰多是龙嘛,想要做这些事情都很正常啊。”
龙得到了承诺与安抚,却没有因此感到哪怕一丝一毫的安心与放松。
……不。
不对。
没遭到任何拒绝,直接被允许入住房间的黑龙悄无声息地抬起脑袋,赤红如血的龙瞳长久凝视着床榻上已经睡着的人类,忽然低下去,闻了闻她身上的气味。
仍然是那种枯花一样苦涩的气味,可相较于最初闻到的,现在已经变得寡淡了许多。
仿佛她已经不知不觉间放下了某种特殊的执念,开始以更冷静,更平和的心态对待自己。
一切如愿以偿,龙应当对此感到欣悦。
可是没有,黑龙凝视着床榻安稳沉睡的身影,她对自己太坦荡,太没有防备——龙本该对此感到得意洋洋,可此时此刻,在黑龙心中升起的,与永不餍足的龙血一起沸腾燃烧的,是某种更深沉,更粘稠,更加难以言喻的微妙不满。
好像,他最初想要的根本不是这些,或者说,不仅仅是这些。
他想要这个农场,想要她的视线,想要这个世界再无旁人,想要她最彻底的唯一偏爱。
如今这一切,已然唾手可得。
……那么,还差着什么呢。
龙忽然静悄悄地垂下脑袋,鳞片与爪子都太过冷硬,于是柔软猩红的舌尖探出几分,轻轻碰了碰人类睡梦中无意识垂在床榻旁边的手指。
她的指尖仍残留着浆果与草药的汁水混合之后的清苦滋味,那点青涩柔和的微苦顺着舌尖的舔舐与吞咽的动作虚虚滑下了喉咙与胃腔,黑龙的舌尖慢条斯理地擦拭过她的手指,手背,腕骨与小臂,耐心吞掉草药汁水的清苦后,他终于如愿尝到了某种更加纯粹的滋味。
……真奇怪啊。
被她喂养了这么久,他本来已经很久都没有尝过饥饿的感觉了。
可此刻,这份陌生的饥饿来的毫无预兆,一如岩浆在体内肆意流淌,无声烧灼着体内全部的器官与血肉,更强烈,更深沉……但是,意外的是可以忍耐的范围。
在愈发深切的冲动催促他推开那片遮掩手臂的脆弱布料时,黑龙以前所未有的耐心和冷静克制着体内沸腾的贪婪本能,强迫自己慢慢停下动作。
不急,不急的。
他在床边匍匐趴好,乖顺的姿态一如早已被驯服的温顺家犬,然而属于恶龙的尾巴却已经悄无声息圈住了床榻,将所有四散溢出的气息都拢入了自己的范围。
龙近乎愉快地想着,他们还有很多时间,这一次,可以慢慢来。
第28章
说起来,饲养一只龙,究竟要注意一些什么事情呢。
有关这一部分确实是毫无头绪的,于是我养着他,大多数时候更像是在养一只过分聪慧的小狗。
他聪慧,粘人,也和真正的小狗一样喜欢无时无刻表达自己那份最纯粹的喜爱, 龙跟在我的身后, 陪我处理农场的一切事务。
小狗一样对人黏糊糊的龙,爱意直白又热烈的龙,热衷把脑袋埋在我的怀里和颈侧, 呼噜噜地撒娇;喜欢先一步凑过来帮忙舔掉手指上残留的植物汁水,这种时候要是稍稍放松一点, 或是对他更放纵一点, 龙猩红的舌头就会蹭上来,直接扬起脑袋, 舔到脸颊和嘴角的位置。
不行哦。
每到这种时候,我都会努力扒拉着黑龙的脑袋,重新拉开一点距离。
“这种事情还是不可以的。”
龙对此感到不解,尾巴跟着在地板上甩的吧嗒吧嗒响,难得带着不满情绪的又一次凑了上来。
他舔了舔我的脸颊, 舌尖甚至短暂擦过了耳廓的位置, 被我一把握住龙细长的吻部, 强制性把舌头塞了回去。
“会被蹭一脸龙的口水,很讨厌,所以不要。”我面无表情的解释,对这孩子的溺爱还没到这种地步,能被舔了满脸口水还能若无其事地该干嘛干嘛。
龙依旧甩着尾巴,发出呜呜的叫声。
对于这些解释,他似乎明白了,又有些不明白。
总之应该是不讨厌的意思……?
于是他维持着那个被迫紧闭嘴巴的姿势,慢慢凑过来,试探着,又一次轻轻碰了碰我嘴唇的位置。
这次正正当当,不偏不倚,嘴唇上随之蔓延开陌生的冷硬触感,龙的吻部也遍布细密坚硬的鳞片,像是在亲吻一块冰冷的玉石。
随即龙缩回脑袋拉开距离,又慢慢动了动尾巴,观察着我的表情。
在期待我会有什么反应呢?
我想,如果他还是奥兰多——我是指人类姿态的奥兰多——那么这确实可以理解为是一个吻了。
……可是,他只是一条龙而已。
既然如此,疑似亲吻的亲昵触碰也好,喜欢将脑袋埋在胸口的沉重撒娇也好,那些清晨睁开眼睛,第一眼看见的就是盘卧在床榻旁边沉睡黑龙的画面也好……
因为他只是一条龙,所以这些都是无所谓的。
“是又去了农场捣乱,还是今天没什么事情做,干脆过来骚扰我一起玩?”我拽了拽黑龙的脑袋,没什么脾气的任由他习惯性箍住我的行动,“晚上再陪你玩吧,今天还有事情要做呢。”
把这种行为当做玩耍吗?那人类很坏了。
龙有点不满的甩着尾巴,不知何时开始,他不在执着撕坏我的衣服或者用布条筑巢,而是会直接用叼住我的手腕,阻止我的下一步行动。
老实说那感觉很奇怪,因为龙牙太过坚硬锋利,所以比起被牙齿叼住的行为,这更像是一种谨慎而小心的含吮,每次手腕都会留下些许斑驳艳丽的充血痕迹,这次自然也不例外。
“好了,不要在这种事情上撒娇啊。”
我把手从他的嘴里扯回来,意料之中又是湿漉漉的一大片,我洗了手再次挽好袖子,想了想,目光转而看向在窗户旁边津津有味看了半天的妖精。
得益于龙锲而不舍的每日努力捣蛋,农场的日常已经没剩下什么需要花时间折腾的了。
“梦中的世界是心想事成的世界,对吧?”
“嗯?”妖精歪歪头,随即笑眯眯的回答道:“对哦,虽然这里的梦主是那条龙,但如果是薇薇安想要许愿的话,什么心愿我都会答应你的。”
“想要许什么愿望呢?”
妖精看向旁边明明是梦主、却对自己的存在毫无察觉的龙,又转回视线,微笑着问道:“是成为这里的主人,借此机会抹除他最后的灵性,还是趁机做点别的?你好奇的话,想要在这里尝试一下永生的滋味也完全没问题的啦。”
“哦,那个倒是无所谓的,”我拍拍手,有点兴致勃勃的问道:
“我能每次钓鱼都是传说之鱼王吗?”
……鱼王?
妖精呆滞片刻。
“……应该可以的吧?”我看他这反应也有点心虚,只能试探着问道,“我没要求其他季节的限定唯一品种啦,就是传说之鱼,我钓过的,知道长什么样子。”
妖精张张嘴,先是沉默了一瞬。
他稍稍过了几秒才反应过来,似是有些无奈,又有些怜爱的叹了口气,很纵容的回答说:“可以的呀。”
我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地直接拿上了钓竿,临走之前最后撸了一把迷茫的龙头,和他解释了一句我要出门钓鱼了。
“很快就回来哦。”我这样补充道,龙盯着我,忽然抬起爪子,拍了拍我的裙摆。
然后呢?
龙维持着之前的姿势,赤红色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我,观察着我的反应。
还要什么然后?我生出几分未解的迷茫,龙喷了口气,好像有点生气似的,又一次凑上来,很清晰地碰了碰我的嘴唇,这次不仅是龙吻部的鳞片,唇角还蔓延开一点温热湿漉的柔软触感,非常明显,且不容忽略的存在感。
奥兰多,奥兰多,你是一条哼哼唧唧的小狗龙。
“现在先别撒娇,”我顺势挠挠黑龙颈子上的软皮,安慰道:“等我回家再陪你玩。”
随即便是干脆利落的嘭地一声关门,在眨眨眼,屋内已经没了人影。
“……”
龙孤零零地停留在房间中间,他呆愣愣得站着,罕见有些不知所措的迷茫。
这对吗?这不对吧。
在他的预期中,他的试探与亲近,本该代表了一段新故事的全新开始——他想象过最坏的一种结局,他可能会被逐出家门,或是再也得不到她的偏爱和垂怜的目光。可即使是这种结果,双方之间的气氛也必然是会产生变化的。
——可人类对他的亲近无动于衷,没有丝毫反应。
他努力了这么久,故事仍然没有发生新的变化,依旧是一切如常。
龙沉默片刻,忽然一爪子拍碎了面前的房门,一时间也顾不上人类会不会因此生气了,直接张开翅膀腾空而起,开始四处寻找人类的身影。
附近有水源的地方不多,最终龙在距离农场不远的林中湖泊处,找到了人类的身影。
她把裙子撩起来,系好结挂在腰间,光着腿踩在水里,正弯腰捞取着建造鱼塘需要的绿藻和水草。
“……”
龙在湖岸旁边降落,赤红的龙瞳注视着水中行走的身影,目光专注,眼睛更是眨也不眨。
“薇薇安,”坐在我肩上的妖精嬉笑着,小声提醒我,“龙来了。”
我当然看到了。
那样声势浩大的出场,落下的姿态犹如鸣雷与飓风的共振,哪怕此刻收敛双翼,压制气息,我也能感觉到湖中游鱼惊慌失措从我腿边飞快游走时甩动的水纹。
根本不可能忽略吧?更不用提他现在又是这么一副气势迫人的霸主姿态。
我拎着裙摆,在龙的注视中慢慢走上了水岸,龙低头凑了过来,却是先小心喷出一口龙焰,点起了旁边不知何时堆起的柴火堆。
我在旁边烤火,感受着原本已经沁入骨缝深处的,那种属于湖水特有的阴冷正在被一点点带离血肉与骨髓,龙看着我终于解开系在腰间的裙摆,这才凑过来用脑袋碰了碰我。
我有些无奈。
“我亲爱的奥兰多,你原来是这么喜欢撒娇的孩子吗?”我摸着他颈子上的鳞片,叹着气问道。
撒娇?
龙似乎听到了什么不太满意的形容词,少有的主动把脑袋从我怀里挣出,又抬起来看着我,直到此刻,我才发现黑龙的身形在不知不觉间变大了许多。
他站在这里,已经是能轻而易举俯视我的,一种对我来说稍显陌生的庞大而悍然的姿态。
那不是撒娇。
龙这样和我解释道。
他低下头,又一次地,万分郑重而小心地触碰了我唇角的位置,略去那些欲盖弥彰的孩子气,这次的动作究竟是因为什么,又代表了他的什么心意,也因此变得相当清晰了。
那么,你的回应呢?
他这样问道。
我愿意和你分享我所拥有的一切,力量,地位,血脉,甚至是灵魂的重量……
龙的眼睛里写满了肃然的请求,一字一顿的说,万分郑重的问我。
我邀请你成为我的伴侣,你愿意答应吗?
“……”
诶……?
我脸上的震惊和为难似乎有些太明显了,明显到龙爪下的石块已经被不自觉压成了齑粉,我还不知要如何回答这个问题。
眼前这只黑龙,这只不久之前还黏糊糊埋在我的怀里,甩着尾巴像小狗一样疯狂撒娇的龙,即使此处的告白也算郑重其事,也还是生不起半点旖旎甜蜜的幻想。
“可是,奥兰多,”我叫回他的名字,叹着气,很认真的和他强调道:“我是人,而你是龙呀?”
……所以?
龙对此十分不解。
这不影响任何事情,还是说你不喜欢龙吗,薇薇安?
“哎呀,这不是什么单纯喜欢不喜欢的问题,”我摆摆手,努力和他比划起来:“就是,你是一只龙,纯粹的龙,思维方式行事作风都非常标准的,龙,懂吗?”
妖精在我肩上笑得发抖,要拽着我的头发才不至于摔下去。
而我对着龙写满不解的眼神,无视捣乱妖精的同时,还要努力和他解释:“就算现在的奥兰多强大,帅气,天下无敌,毋庸置疑的是一只非常优秀的纯血黑龙,但是也还是一只货真价实的龙啊。”
龙十分严肃的四舍五入,得出结论。
……所以就是,你不喜欢龙。
我深吸一口气,尽量冷静的辩解:“如果是单纯的龙的话,是喜欢的哦?哪怕现在我也还是很喜欢奥兰多的,不过就是,嗯……单纯的,喜欢,龙。”
龙:……
龙:所以是不会和龙成为伴侣的意思?
我:“不会哦。”这句话答得斩钉截铁毫不犹豫,就算是奥兰多也不行,唯独这种事想都不要想。
跨物种恋爱超出了我的能力范畴,人会爱小狗,但人不应该真的爱上小狗。
妖精这次彻底笑得跌了下去。
……
梦境之外的世界,神官忽然若有所觉地垂下目光,看着旁边在昏睡之中慢慢紧皱眉头的勇者。
“……哎呀。”
他单手托腮,轻飘飘地叹了口气,没什么同情心的感慨起来。
“做了什么噩梦啊,反应这么大。”
第29章
几乎是神官话音落下的下一秒,奥兰多整个人直接就直挺挺地坐了起来,目光失神,胸口剧烈起伏着,一副梦中惊醒的失神样子。
……哎呀。拉斐尔慢悠悠抬起脑袋,似笑非笑地看着旁边的勇者,“这就醒了?意外呢。”
“……”奥兰多搓搓脸颊, 只把脸埋在掌心里, 半天没吭声。
神官那点恶劣的好奇心很想让他现在就开口问问,到底做了什么噩梦是能让这家伙直接吓醒的程度,不过施术结束后两边分在了不同帐篷。
暂且还不知精灵照顾的那边有什么情况,拉斐尔顿了顿,还是优先给面前的奥兰多扔了个简单的探查术。
还好,没什么从梦里带出来的奇怪东西。
他这边和勇者维持着相顾无言的微妙沉默,那边的精灵却没什么避讳,伊莲娜大咧咧地直接拉开帐篷,跟着探进脑袋:“村姑早就醒啦,你们这里半天没反应呢,到底什么情况?”
奥兰多动作一顿,抬起头看了过去。
“她醒了?”
“半个小时之前就醒啦。”精灵的表情有些古怪, 她看了一眼眉眼间莫名透出几分心虚的奥兰多, 还是多给了一条信息:“只不过醒来时候的表情不太好看, 刚刚才出去说要钓鱼透透气。”
神官卡了一下:“刚刚醒过来就要钓鱼吗?”
“不知道呢,说是要刷新一下脑内的场景画面?”伊莲娜随口回答。
联想一下这两人此前同在梦中的世界,这句话的言外之意就很值得探究了。
……做了什么了吧?
是吧,肯定做了什么吧。
精灵与神官两人不约而同地看向同样刚醒的奥兰多,目光中也属于探究与好奇的成分愈发重了起来。
勇者幽幽转开脑袋,连个侧脸也没留给自己好奇心严重溢出的队友。
“……好吧,看起来至少任务圆满成功?”神官叹了口气,有点无奈地拍拍手,主动开口打破了僵滞的空气:
“首先汇报一下这期间的情况吧:你们两位睡的时间很长,加起来一天一夜左右,魔女那边暂时没什么动静;以及,之前那个很喜欢薇薇安小姐的孩子……他好像猜到了什么,一直很想过来道歉。”
“这种事情之后再说吧,”奥兰多含糊地咕哝了一声,挠挠脑袋终于准备站起来了:“我先去看看她。”
在身后神官意味深长地目光注视中,勇者匆忙离开的背影也多了几分落荒而逃的意味。
*
对于奥兰多来说,这一刻的感觉是很特别的。
他再次见到自己的队友,熟悉的画面,梦中的情绪与感知悄无声息地延伸进了他的现实之中。
还在帐篷里的时候,队友们的强烈存在感短暂冲淡了梦中残留的感情,可当他起身走出帐篷,他就又有些开始分不清楚了。
他的思绪与记忆仍然停留在湖边告白的那一瞬间,停留在心上人毫不犹豫地直接拒绝自己的时刻。
还真是天都要塌了啊……字面意义上的。
*
提起梦醒的瞬间,不知为何仍然待在我肩上的妖精又一次乐不可支起来:“那位勇者大人,居然会因为这种理由被直接吓醒诶……?难道对那家伙来说,自己的告白被拒绝是比成为恶龙还要糟糕的结局吗?”
我随口道:“也可以换一种思路?比如说成为恶龙是他早早就想过,所以潜意识里觉得完全会出现的一种人生;
至于告白被拒绝么——”
我站在水里,盯着水面上细微的涟漪,短暂发了会呆。
是觉得自己不可能被拒绝,还是这种发展是他之前想都不敢想的?
……但话又说回来,一般也不会有人觉得变成龙后在对人类告白,这是什么符合逻辑的正常事情吧?
伸到水下的手指摸到了陌生坚硬的轮廓,几个呼吸之后,我捞上来一只河蚌。
好耶,这是梦里没有的东西。
“我还是不太懂,”蓝切斯特坐在我肩上,双手撑着脸颊,看我把手里的东西扔到岸边,问道:“一般从梦中醒来的家伙会想方设法确认现在是现世还是梦境……但是薇薇安证明真实的方法,就是钓鱼吗?”
“这片湖里还能找到很多的陌生品种哦。”我回答说,“能补充一下图鉴,顺便也能证明一下这里不再是被妖精操作的完美梦境,不是很好嘛?”
“哎呀,我不是说这个……”妖精荡了荡腿。
——他是想说,区分梦与现实的方式,原来用这么简单的方法就可以了吗?
妖精见过太多认知错乱分不清现实与梦境的家伙了,可这个人不一样——对她来说,再完美的梦境,再美好的世界,只要不符合她的期待,那么这世界本身就是错误的。
……比魔女,魔王,甚至是神明还要傲慢的家伙,就这么理所当然地出现了。
“……不过话又说回来,”我慢半拍地抬起头,侧了侧脑袋,问道:“为什么都醒过来了,蓝切斯特还在这里?”
“哎呀,你注意到了嘛?”妖精的语气忽然变得愉快起来,祂兴高采烈地回答道:“因为薇薇安在梦中许愿了嘛!所以我们就留下来了呀!
不过这一点也是真的很厉害,大多数人都会忘记自己对妖精许愿的过程,但是薇薇安不但记得,记得还很清楚呢~”
没办法啊,这种比阅读理解的主观题答案还要抽象的家伙,随便放出去真的不太行的样子。
妖精拽着我的一缕头发,忽然抬起脑袋,看向了某个方向。
“啊。”
祂透明的鳞翅动了动,在我耳边发出了一种软绵又不满的咕哝声:“勇者大人过来了,薇薇安。”
我跟着抬头看了一眼,站在林中的勇者终于是熟悉的金发碧眼,和威风凛凛的黑龙相比,是另一种角度上的赏心悦目。
然而还没等我这边从水中重新走回岸上,这只急惶惶的大金毛已经迫不及待地从山坡上冲了下来,直接选择直线前进,一脚踩进了水里,快步来到了我的面前。
“薇薇安!”奥兰多未着铠甲,身上宽松的打底麻色衬衫已经被水浸透的七七八八,湿漉漉地贴覆在肌肤上,勾勒出上身饱满优越的肌肉线条。
“……”猝不及防就被溅了满身满脸的水,我慢慢抬起手,拢了拢额头被打湿的头发。
奥兰多的动作卡顿了一下,脸上露出短暂且熟悉的心虚,但这心虚转瞬即逝随即就被另一种更加强烈的情绪取代了:“你真的还在……真的太好了……!”
我默不作声地拧着袖子里的水,有那么一个瞬间,我短暂怀念了一下会规规矩矩站在岸边的黑龙形态。
最起码,龙知道我肯定扯不住他的牵绳,无论何时都会老老实实地控制力气;而这只金毛总是带着幼犬时期的刻板印象,有意无意地忽略自己的恐怖存在感。
“所以……?”我甩甩勉强不那么沉重的袖子,仰头看着他:“已经从梦中醒过来了,现在跑过来找我的意思是?”
奥兰多一把抓住我的双手,那双湛蓝色的眼眸近在咫尺,亮亮的看着我。
“有关我们之前的话题……我想要和你继续聊聊。”
他说得异常郑重,蓝眼睛流露出的浓重情愫,在这一瞬间和不久之前那只黑龙的赤红龙瞳完美重叠了。
“诶?”我迷茫,停顿,不解,但尽量冷静地反问:“之前已经说的很清楚了,没必要再继续了吧?”
“那是龙的姿态,而且薇薇安也说过吧,无论如何都接受不了龙的样子。”奥兰多斩钉截铁的否认道,“现在已经变回人了哦,薇薇安?现在呢,现在感觉如何呢?”
“就算你这么说……”我试着挣扎了一下,不行,两只手被他抓得紧紧的,这小子连挪动手腕的分寸都没留给我,我停顿了一会,有点为难的回答道:“就这么直接问了吗?不觉得很诡异吗?”
“哎呀,会吗?”他一脸奇怪的反问我,相当理所当然地回答道:“我们不是已经在山上的农场相伴生活十几年了吗?倒不如说我感觉有点太慢了,慢到现在想起来觉得不可思议。”
咿呀……
我看着他完全不觉得这种发言有问题的脸,终于反应过来哪里不对了。
妖精在我耳边咋舌,唏嘘道:“分不清梦境和现实的家伙出现了呢……”
我:“出现了呢……”
“你在和谁说话?薇薇安?”清醒过来的奥兰多意外地依然看不见妖精的存在,但他的目光甚至没有从我脸上挪开一点,似乎比起妖精这种不可捕捉的特殊存在,从我嘴里得到那个答案才是最重要的:“总之,现在这个姿态之下,你的答复呢?”
“什么答复?”我有点为难的看着他,“奥兰多,一般这种毫无预兆直接上来求婚的,在普通人的常识认知里,会称作变态。”
他看起来受到了一点动摇,但是不多的样子:“可、可是我们都已经那么亲近了……吃住都在一起,就连晚上睡觉都是一个房间?”
我回答:“因为那个时候你是龙嘛。”
勇者漂亮的蓝眼睛垂下来,似乎真的是在很努力的思考:“……那,我现在这个样子,就不可以了吗?一个房间?睡在一起?这些都不可以了吗?”
我忍不住皱眉。
这死孩子用了好奇怪的说法……该不会一不小心又是带入了龙的视角看待问题吧?
我耐着性子,否认道:“当然不可以了,因为你是人了,奥兰多。”
“那、那……”他抓着我的手不自觉加重了几分力气,那双蓝眼睛恋恋不舍地在我脸上流连,最终在一个相当危险的地方停了下来。
这么近的距离,我什至可以看见他喉结上下滚动的样子。
“之前的那些亲亲……也都没有了吗。”他低下头,很认真,很委屈,相当可怜巴巴的问着,从表情来看,是真的发自内心地没觉得这问题有什么奇怪的地方。
我:“。”
我:“当然不可以。”
奥兰多立刻深吸一口气,一脸不可置信的惶恐震惊:“但是薇薇安拒绝的只是龙的求婚吧?其他的没有拒绝掉吧!”
“……奥兰多,”我意外还能维持冷静,耐心和他解释道:“以人类的角度来说,你提出的这些要求,就是纯粹的变态。”
“……”
狗露出了相当惊慌,但是有在努力思考消化的表情。
稍微过了一会,沉默了很久的奥兰多腾出一只手捂住头,声音也恢复了几分克制的冷静:“抱歉,那个,薇薇安,稍微有一点……”
“当然,这都可以慢慢来。”我回答说,盯着他尚未松开的另一只手:“不过说起来,你是不是应该先把我松开?”
勇者捂着脸的手背瞬间绷起青筋,脸上露出了扭曲且为难的表情:“我在努力了……”
这倒不是什么夸张或者偷懒的敷衍说法。
因为在他——或者说龙的认知中,这一切本来是被允许的才对。
相拥,贴近,同床共枕,还有那些比日常的触碰更加随意自然的简单亲吻……一切的一切,本来就是他们日积月累下不容置疑的亲密无间。
不要说握着手了,就连此刻的求婚,其实都应该算得上慢进度的发展。
他的理性正在提醒他,现实的进度还远远没有达到那个程度,所以,松开手,慢慢来,循序渐进,无论如何也不要吓到她;
可大概是梦中黑龙存在的时间实在是有些太长了些,想要对抗这种血肉深处翻滚的贪婪本能,花费的力气远比想象中更大一些。
龙可以随心所欲,用尾巴把她圈在自己的气息之下,人的力量相对就太过受限了,现阶段能做的,也就是牵牵手而已。
“……”
明白了。
所以就是说,虽然人已经回来了,但脑袋还是小狗龙的脑袋。
我叹口气,很任命地扯着奥兰多上了岸,从背包里拿出道具点了临时的篝火堆,又拿出软布,简单擦了擦他满头满脸的水。
这期间,他就只是低着头一言不发,除了还固执地一定要牵着手,其余都是允许我随意摆弄的状态。
……唉。
我扯扯他的手腕,在他迷茫的注视中,抬起另一边暂时还是自由状态的胳膊:“其他的不太行,但是可以给你抱抱缓缓状态。”
“……”
那颗金灿灿的脑袋立刻毫不犹豫地凑过来,手指松开对我手腕的禁锢,转而绕过腰后的位置,缓慢而用力地勒了上去。
湿漉漉的衣服贴裹饱满紧实的胸膛和漂亮的腰腹轮廓,直接贴上去的触感太过微妙,也好奇怪。
他的头埋在我的颈侧,可以听到相当清晰的深呼吸的声音。
“不要趁机吸我啊……”我扯扯奥兰多的头发,力度不大,只是用作提醒,他乖乖应了一声,反应却是把手臂勒得更紧了。
“……只能就这么一会哦。”我放缓语气,提醒道。
奥兰多又嗯了一声,这姿势维持了一会,他仍低着头,声音闷闷地又问:“那,其他的……”
我:“不可以。”
金毛的脑袋压低下去,音调也委屈巴巴的:“就只是最普通的亲亲也……”
我:“不可以哦。”
第30章
在奥兰多将头颅抵在我的肩膀上,宛如窒息者汲取氧气一样用力呼吸的时候,我也在思考类似的问题。
——那段梦境,对我来说究竟有没有影响呢。
我想大概是有的。
曾经那些若有若无的, 因性别与年纪生出的细微隔阂感,似乎就在小狗拼尽全力的撒娇行动中,一点点消散了。
至少对着现在这个奥兰多,很多时候,我都想不起来需要把他从我身上拉开——这也就导致了队友们看过来的眼神开始变得愈发诡异。
“……那家伙现在粘人的有点恶心了。”精灵幽幽评价道。
从她这个角度看过去,只能看见勇者宽肩窄腰的优越背影,他大马金刀坐在地上,脑袋却怏怏垂着搭在另一个人的肩上,像是某种没长骨头只会挂在主人身上耍赖的大型犬——至于另一位的存在感呢?真可惜,只有一点隐约的焦糖色的头发从手臂和肩膀的缝隙间露出来,其余的,连裙摆都没看见一点。
伊莲娜啧了一声,发出一点酸溜溜的咕哝声:“这种程度也可以吗,就算是没见过世面的村姑,对他也太溺爱了点……”
“原谅奥兰多吧,毕竟做了一个那样恶劣的梦呢。”神官笑吟吟地附和着,也轻描淡写地掠过了这个话题:“好在妖精的问题勉强算是解决了,接下来要怎么办,有头绪吗?”
伊莲娜顿了顿, 收回视线,又是叹了口气。
从城中贫民窟带出来的人在这里也算建立了一个小规模的临时村落,因着之前巴林的承诺,期间加入了不少矮人,眼见着各方面都已经开始走上稳定的正轨,勇者的队伍也到了可以正式撤离的时候了。
但是,问题就出现在这里。
他们想撤离,可以,只不过神官认真观察了一阵子,感觉这次好像不能保证全员安稳离开的样子。
至少不能保证薇薇安也能成功离开。
……
“这些人就好像刚刚破壳的雏鸟,对薇薇安的依赖性比我想象中还要更大一些,”神官单手托腮眺望着新村的方向,惆怅地叹了口气:“我们离开当然是没有问题的,但我只担心她要是一起走的话,还没等走出村子就又会睡着了。”
毕竟是能引来妖精还愿的强烈信念,太纯粹,也太狂热,即使最初“密教”的说法是临时起意的说辞,但到了这一步,其实已经有了一个合格教派的雏形。
“更不用提,在这之后还有一位大魔女的考验……”神官收回目光,煞有其事地叹了口气,“怎么办呢,反正我是不介意多留一阵子,精灵小姐的态度如何?”
伊莲娜坐在树上,百无聊赖地晃荡着腿。
“我都行呀,再等个几十年也没问题。”女孩的目光看着勇者的方向,那个人被挡得严严实实,随着勇者若有所觉地抬起头,自己现在更是连一点头发丝都看不到了。
“……”
精灵眯起眼睛,意味不明的冷哼一声。
“反正人类的寿命最多也就再过个四五十年也就差不多啦,”她咕哝道,“等得起的。”
神官不觉得她这句话指代的是村子里的那些人。
不过,算了。
他正准备起身,去做那个“读不懂气氛的讨厌家伙”,抓人问问接下来要怎么办,仍坐在高处的精灵忽然跟着转过了目光,看向了某个方向。
*
此时正值初秋。
草坡上吹来的风清新凉爽,但也开始透出几分令人下意识拽长衣袖的凉意,偏偏此刻身后围上来的体温暖烘烘的可靠,膝上果篮里的浆果刚刚处理了一多半,就已经有点昏昏欲睡了。
“困了?”奥兰多低头凑过来,小声问道。
我的意识和准备塞进罐头瓶的浆果一样,距离变成浆糊只有一步之遥,应该是发出了一点附和的声音,耳边随即落下一声沙哑轻笑。他稍稍调整了一下姿势,能够让靠上去的感觉更舒服些。
这里只有风声,抚过草叶和树梢的沙沙响动,鸟雀错落林间的清冽鸣叫,身后平稳规律的呼吸声,若是没有其他特殊情况的话,我估计真的会睡过去。
但率先生出变化的,是奥兰多的胸口。
他不再是软绵绵暖融融的一大只,瞬间绷紧的肌肉打消了大半睡意,像是曾经那只打盹也要绕着我睡的龙,但凡有什么东西靠近,立刻就能抬起脑袋,阴森森地看过去。
这次又是什么情况了?
我坐直身子转头看过去,奥兰多的表情还算克制冷静的,但也明确写着不欢迎的冷漠,而随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一名清瘦少年拘谨地站在那里,他低着头,有点神经质的抠弄着自己的手指。
“巴兰?”我愣了一下,没料到这孩子会在这种时候过来。
之前坠入妖精梦的原因拉斐尔也解释清楚了,这本质应该算是集体意识许下的愿望,在我看来,和眼前的小孩子并没有太大关系。
可他神色恍惚,惶惶不安看过来的样子,又像是觉得自己才是那个罪魁祸首似的。
“那个,老师……”男孩因为被叫了名字下意识抬起头,眼中升起的一点细碎亮光在触及另一个人冰冷视线时瞬间碎的干干净净,他绞紧手指,低头呐呐道:“我有些话想和您说。”
“可以倒是可以,”我扶着膝盖站起来,奥兰多在后面有点不满的扯了扯我的裙摆,示意他也要一起听。
“……”他的小动作并不隐秘,巴兰完完整整地看在眼里,然而此前这对着两个成年 人仍能底气十足张扬挑衅的男孩子,此时却是落寞地低着脑袋,一句话也不曾多说。
见状如此,奥兰多心头那点不悦也散去了几分。
被现实打击到失去心气的毛头小子罢了,他面无表情的想着,大概是连对手都算不上的程度。
果不其然,接下来的小孩鼓足勇气说出的话也是意料之中的道歉:“我不知道……我不知道那个愿望会是那样子的。”
他在努力保持着冷静,可没说完一句话,男孩的声音里就已经多了沙哑的哭腔:“ 对不起,老师,我……还有大家,其实只是想要您能在这里多留一阵子……哪怕您不再教我们什么,就是和我们说说话也好啊……”
这份喜欢的心意是真的。
那份同时掺杂着敬畏与仰慕的狂热崇拜的心,是真的。
“想要她永远留下”的愿望,自然也是真的。
……因为,实在是太害怕了。
他在害怕,所有人也在害怕,村子虽然已经建好了,可是平日里最成熟可靠的大人也会露出焦虑不安的表情——
但具体在担心什么呢,其实谁也说不出来。
那仿佛只是个模糊的,浑浊的,不可名状的特殊概念,却已经足够让大多数人对其心生排斥了,而对于巴兰自己来说,他更多地是在恐惧“老师会离开”的这个可能性本身。
即使所有人都知道这才是正常的,真正不可能阻止的未来。
在准备过来道歉的路上,男孩甚至听到了有人惶然无助的喃喃自语,如果没有醒来就好了……
——没有醒过来的话,是不是就能真的永远都不离开了?
男孩的道歉和解释说的断断续续,磕磕巴巴,因为过于混乱的心绪,他表述出来的内容也是前言不搭后语,仍坐在地上的奥兰多听了一会就没了兴趣,兴致缺缺地转开视线,百无聊赖地开始玩我的裙摆。
随着哽咽的啜泣逐渐占据了巴兰话语中的大半,小孩名为道歉的委屈倾诉也差不多了。
我看着他手忙脚乱地用脏衣袖擦眼泪,还是递上了簇新干净的手帕。
“首先,当然还是要感谢你们对我的信任,但是这种感情太沉重啦,真的把我当做救世主了吗?我可没觉得自己做了什么相当了不起的事情。”
我看着小孩囫囵擦脸的狼狈样子,伸手拿过帕子替他重新擦了擦湿漉漉的眼睛,他倒是乖乖不动,只仍带着沙哑哽咽的音色反驳道:“才没有,老师就是很好。”
“我们也是真心的想要让您一直留下的啊……虽然妖精的方式有点奇怪罢了。”他揉了揉脸,颧骨上蔓延的红晕一时间也说不好是小孩子的发自真心,还是刚刚粗鲁行为的后遗症。
我叹了口气。
“最初的心意总归是没错的。”我无奈道,“可是就算退一万步来讲,我真的愿意留下,你想过后果吗,巴兰?我再怎么说也只是个普通人,没有身份,没有地位,也没有可以稳定依仗的靠山……就算这点农场带出来的知识还能再帮你们一阵子,但是在那之后呢?”
我拍拍小孩的头顶,提醒道:“你们会在这里生活很久的,可我最多再过四五十年,应该也就差不多了到极限了吧。”
“……”巴兰仰头看着我,那双仍然属于孩子的眼睛清澈又干净,他对时间的概念还太过懵懂,无法理解这其中的真意。
倒是扯着我裙摆的勇者停下了摩挲花纹的手指,忽然就一动不动了。
“——总之,你们还在最初的起步阶段呢,会对未来感到困惑迷茫,无论如何都想要抓到一个可以依赖的对象,这是人之常情,没什么好愧疚的。”
但这种事情我肯定做不到的啦。
“无论这次道歉是你自己主动,还是有人要你过来的,你现在都可以回去了,巴兰。”
面对我的回应,小孩的脸上却没露出应有的放松表情,反而生出几分更凝重压抑的忧虑,慌慌张张地问我:“是老师还在生气的意思吗……?如果是的话,那么您说点什么吧,您说什么我都愿意做的,只要您……”
男孩的声音被我捏住嘴巴,挡了回去。
我顺手捏捏他柔软的脸颊软肉,又拍拍脑袋,无奈道:“这种话最好也不要随随便便地说,我单纯觉得没什么必要罢了。”
他们要的我给不了,就算现在成功把我留下,结局也不会发生任何改变的。
倒不如说,等到死里逃生的滤镜褪去之后,等到我终于拿不出方法帮忙,他们终于看清眼前的“救世主”不过就是个平平无奇的乡下村姑,到时候又会变成什么样子呢?
……会是个很令人难过的糟糕结局吧。
最初的感激我会收下的,但是更多的部分,并不在我的能力范围之内。
不过还算靠谱的依赖对象么……
我送走了犹犹豫豫一步三回头的小孩,摸了摸下巴,脑子里渐渐有了个新念头。
*
“……事已至此,要不要去找魔女小姐聊聊呢。”
我和队友们提出这个建议的时候,大家的反应各不相同。
巴林一如既往地保持沉默,默认跟随我的决定;而精灵对此稍显反感,更多也是因为不想看到魔女。
奥兰多……他在巴兰离开后就总会时不时地发呆,我戳戳他的胳膊,他也就跟着垂下眼睫,乖乖应和一声。
“听你的意思就是。”
倒是拉斐尔很认真的思考了一会,然后才很郑重的问我:“是要做什么?”
“帮这个新村子找个靠山,”我回答道,“顺便也满足一下魔女小姐此前的要求?”
她是因为什么才在为难人呢。
因为自己很无聊,外面的风气对魔女来说不算友好,正巧现在的我对她来说又还算新奇好玩?
“谁知道魔女在想些什么呢,”拉斐尔托着下巴,似笑非笑地看着我,“也许对她来说,觉得薇薇安有一个很适合收藏欣赏的灵魂,所以非常想要留下也说不定?”
“那就很糟糕啦,”我随口答道,“人类只能活几十年呢,对于已经活了七百年的大魔女来说,我拥有的时间对她来说怕不是连消遣都算不上。”
拉斐尔对此回以近乎永恒不变的优雅微笑。
“你是这么想的呢……”他似乎嘀咕了这么一句话,随即又很耐心的问道,“不过既然如此,那好像我们做什么都没有太大区别,薇薇安准备怎么做?”
我目光看向窗外新村的位置,犹豫了一会,还是回答道:“村子目前对外还是密教的形式建立的,既然是教派,那至少应该有一个需要所有人记住的名字。”
“我想要让他们记住魔女的名字。”
小桌旁边的声音不约而同地停了停,同伴们的眼神大多写着不赞同,还是拉斐尔轻笑一声,不紧不慢的问道:“为什么?”
“因为感觉上这是最可靠的筹码了……?”我下意识回答道,“比起个人几十年的寿命,运气好一些的话,密教说不定能再延续个几代,有人愿意信奉伊芙小姐几百年,而对于密教本身来说,这些人也能活的好一些。”
神官弯了弯眼睛,眉眼间莫名多了几分温和的怜爱。
“我说的不是这个为什么。”
“我是想问你,这本来应该是属于你的荣耀吧?薇薇安?”他平静的询问我,比起劝诫,更像是纯粹的好奇:“就这么把自己辛苦努力的结果随随便便地拱手让人吗?”
“又不是我一个人在做事啊,”我摆摆手,“无论怎么看,小队的同伴们做的都比我更多啊。”
“才没有。”精灵很不客气的翻了个白眼,而巴林也跟着无奈补充道,“如果不是小姐要留下,我们大概早就在最初和神官碰面的时候就绕路走了。”
我卡了一下,转头看向旁边始终保持安静的奥兰多。
他一脸无辜的看着我:“我至少能保证听话……?”
“……”我最后只能稍显无助地看向笑眯眯的神官,对方耸了耸肩,半是叹息,半是感慨地回答道:“这次只靠我的努力会有什么结果,不需要魔女的预测,我自己也能猜得到。”
“——所以这确实是属于你的荣耀,没有错。”
他做出了最后的总结,又微笑着看向我,那笑容里带了些温柔的强硬,锲而不舍的继续问道:“所以,为什么要做到这种程度?”
我被问的更茫然了。
“……因为,你们需要这个?”我回答道,“除了巴林之外,你们没人想要一直留在这儿吧?大家想要离开,正好我有方法,就这么简单啊。”
神官抿了抿嘴唇,表情变得有些微妙的复杂。
“……就因为这个?”
我被问得愈发莫名其妙。
“不然还能因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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