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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68章 少女皇后


    帝京城下, 宁王大军压境。旌旗猎猎,数万甲兵肃然无声。


    未等攻城,紧闭的宫门却于黎明时分缓缓自内开启。


    元熙帝李琼俊未着龙袍, 仅穿素服, 与林太后一同走出, 身后跟着长公主李襄儿、以及被去冠的福王李诀与其母陈太妃。


    昨夜骤雪, 压断了紫宸殿宫苑内的几树红梅, 若在往日,宫人早已抢着去维护,生怕第二日被皇帝看见了斥责。此时, 那红梅塌伏在地, 落红与雪泥混得寥落一片, 随即又被簌簌而落的雪片覆盖得不见了痕迹。


    殿内宫灯摇曳,林太后疲惫而冷峻的言语, 一字一句击打在李琼俊心间。


    “皇帝,你还在指望城外那些兵马么?”林太后恨铁不成钢地咬着牙,语音却似早已麻木。“你麾下之军,看似庞大,实则各怀鬼胎。陇西军欲保自身,河东军坐观成败,即便侥幸胜了,他们下一步便是持功要挟, 这江山,你坐得稳吗?”


    她走近一步, 目光如刀地看向李琼俊:


    “再看宁王之军,那是他从北疆血火中淬炼出的铁旅,上下同心, 唯他马首是瞻。你看看传来的战报:偃城三日即破,潼水守将献关,连拱卫京师的居贺关都望风而降……这些,仅是母后所知晓的。可李贽所经营的,又何止明面上的兵马?”


    她将声音压得更低,带着彻骨寒意:


    “他在各地州府埋下的暗桩,他不知从何时便在编织的钱银网络,还有那些虽已调任四方、却仍对他誓死效忠的旧部……这些盘根错节的力量,已将这个帝国渗透到何种地步……这些,都是母后连想都不曾……也不敢去细想的啊……”


    “皇帝,”她死死盯住李琼俊苍白的脸,“这些,你又可清楚么?这仗,还有一丝胜算么?”


    李琼俊垂首枯坐,无能反驳,只听他母后的语气已转为沉痛:


    “先皇在位不足三载,根基未稳便仓促传位于你。可你呢?登基以来,内政不修,威信未立。反观宁王,战功赫赫,更手握‘正统’名分。你可知,连宫内侍从议论起几位皇子,言语间都尽是对他的钦佩?这朝野人心,早已不在你身上了。”


    太后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积压已久的失望:


    “最让我痛心的是,你诸多鲁莽决策,竟试图瞒我!你打压宁王,当真全是为了江山?不过是因为那徐家女子、如今的宁王妃!你为了一个心中根本无你的女子,逼反了最能征善战的兄长,将江山社稷置于险地。你的心思格局,令我失望透顶……我如何还能期待你……成一代明君?”


    林太后说到此处,颓然委顿,良久,她决绝言道:“如今,你只剩投降一途。宁王并非嗜杀之人,我会与你妹妹襄儿长公主一同出面,向他请命。这是为你,为我们家族,能争取到的最好结局……”


    晨曦微露,白雪皑皑之下的帝都,沉重的正阳门在宁王大军面前缓缓洞开。


    朔风卷着碎雪,在宫门前空旷的广场上呼啸而过。李琼俊一列人众,衣衫单薄地跪立于冰冷的雪地之中。


    因了林太后的坚持,几人皆素衣相迎,未着厚衫重袍,以示请罪之诚。此刻,这几名天潢贵胄,在砭骨的寒意里已冻得面色青白,瑟瑟发抖,昔日荣华被这漫天风雪涤荡殆尽。


    宁王的玄甲铁骑肃立于后,如同沉默的群山。他威甲在身,端坐于骏马之上,银色甲胄在冬日惨淡的日光下泛着冷冽的幽光。马蹄轻刨着地上的积雪,发出沉闷的声响,每一下,都仿佛踏在跪伏之人的心口。


    宁王冷冽肃然地扫视了一刻道旁之人,一马当先,率其亲卫“血鸦营”穿过城门。


    大军止步于宫门之外,宁王仅率五百亲卫入内,宫中宦官宫女早已奉命按部院跪迎,人人战栗。因宁王已派人传下令来:


    “内侍宫人,各安其职,擅动、私传、毁损器物者,立斩。”


    随即,宁王亲兵接管所有宫门、武库及档案机要之地,完成军事管制。


    宁王驻马于承天广场,于此接受留守官员的跪拜归顺。


    王令简短而力重:


    “三省六部各安其职,三日内将印信、档案悉数封存,待新任长官接管。期间政务如常,有功者叙用,有过者待查。”


    众朝臣心下惴惴,正惶然不知“功者”若何、“过者”又若何时,只听宁王已发亲令:


    “稍后百官可暂归其宅,三日不朝,静候甄别。”


    这三日,实为京城以内暗流涌动、权力更迭的关键三日。


    宁王那道看似宽仁的王命,如同一张无形巨网,将整个帝都的朱门高户笼罩其中。三日之间,表面上的沉寂之下,是一场决定无数人前程命运的烈火烹油般的甄别。


    宁王的玄甲亲兵,马蹄声昼夜不息,将京中逾三百户有实职、有影响的朝臣家宅,几乎踏了个遍。


    他们将一份份由“从龙之臣”核心谋士圈精心拟定的问卷考校,一一递送而达。所询之事,上至对前朝弊政之见解,下至具体钱谷刑名之策,更有数道直指宁王新政方略的策论题目。


    众臣或惊、或疑、或喜,因这场甄别,竟并非简单的忠诚筛选,而是一次对帝国官僚体系灵魂与能力的深度剖析。


    宁王——未来的新帝李贽所要的,并非阿谀之臣,而是实具真知灼见与务实之臣。


    此三日里,帝京的空气中亦弥漫着无形的硝烟。


    不断有消息传出:某位素有清名的给事中被亲兵请走,归来时虽面色疲惫,眼中却隐有振奋;亦有那等昔日高门,在亲兵离去后,大门紧闭,内部传来隐隐哭声,不日便被削官为民,家产抄没。


    当三日之期届满,一份详尽的名单已呈于宁王案头。何人可入中枢,何人外放历练,何人永不叙用,皆已分门别类,条理清晰。这场无声的“殿试”,已为新朝廓清了庙堂的第一层迷雾。


    至于元熙帝联军与观望之世家,宁王之雷霆与雨露也于不日即达。


    率先归顺之河东柳氏与陇西韩氏,其家主获赐丹书铁券,子弟擢升入新朝为官;


    江南崔氏于战败后乃降,被罚没其部分田产与商号充作军费,但保留其家族爵位。既示惩戒,亦免逼反;


    冥顽观望者,如胶东公孙氏,终至自缚请罪。


    及至联军众兵将,从底层兵士、到中层将校、再到高层将领,在宁王绝对的军事实力面前,无人敢有异议,兵权于短短数日内,便平稳无声地过渡完毕。


    先前的宫城之主,也终于迎来了宁王之命。


    元熙帝李琼俊,废为顺命侯,当日内即由重兵“护送”至京郊鹿鸣台严加看管,非诏不得出。其母林太后,降为顺德太妃,迁居西宫;


    福王李诀与其母陈太妃,降为瀛洲郡公与陈国夫人,三日内启程,前往泉州安置,无诏不得回京;


    长公主李襄儿,因其协助劝降、传递宫禁消息,保留公主封号及府邸。


    整个过程迅捷且有条不紊,没有盛大的狂欢,也没有多余的杀戮。


    宁王用他绝对的掌控力,和极致冷静、近乎残酷的政治手腕,向所有人宣告,一个全新的时代,已然来临。


    ——


    靖和元年春,草木萌发,万象更新。


    端懿宸皇后徐菀音身着庄重翟衣,携荣国夫人卢氏(承恩公徐渭之妻,特赐国夫人封号以彰其门第),奉庆寿太皇太后冯氏凤驾,一同前往皇家寺院大荐福寺,为武恒皇帝李贽生母孝诚皇太后柳氏行盛大追祭之礼。


    本朝朝号为大晟,寓光明、兴盛。


    徐菀音定尊号“端懿宸”,“端”字“懿”字自不必说,一个“宸”字,取北极星、即独一无二、众星环绕之至尊地位之意。武恒帝以次尊号明确宣告,他的菀菀,乃是皇帝唯一的伴侣与后宫绝对的主人。


    其父徐渭获封 “承恩公”,被授予高爵厚禄,安享尊荣;


    镇国公宇文璧之母冯太夫人,李贽称帝前一直常加照管,得封“庆寿太皇太后”,居慈宁宫,受皇室奉养,天下尊崇,颐养天年;


    李贽生母柳氏,追尊为“孝诚皇太后”,祔葬先皇陵寝;


    而养育了李贽十九载的已故镇国公宇文璧,获追封为忠烈仁亲王,准其衣冠入皇族忠烈祠,享四时祭祀;


    至于生父先皇李卓,则沿用其原宗庙号,仍奉睿宗,重新拟定谥号为至德彰武皇帝。


    ——


    不过半月后,于皇城外的芳林苑,皇后徐菀音设“春日雅集”,邀京城诸命妇同乐。


    异香园女老板吕澜樱亦在受邀之列。她玲珑心窍,不待吩咐便主动地承担起了张罗之责,指挥宫人依着皇后心意,将锦毯错落铺陈于林下溪畔。众命妇因而未按品级列坐,只三五成群,散坐于茵席之间,气氛顿时松快自在。


    苑内溪水潺潺,碧草如茵。


    席间不设奢华筵席,只备时令小点:清爽春盘、糯软青团、清甜百花糕,佐以一壶壶沁人心脾的梅花酿。吕澜樱穿梭其间,笑语温言,或为年长夫人布菜,或为年轻小姐引荐,不着痕迹地将各方人等串联一处。


    因今日之会,非为彰显权势,只意在联谊同乐。吕澜樱这番安排,自然随意,果然将这春日之会着落成了联络情谊的欢聚。


    锦毯虽是散落,各位命妇及小姐却挪不开眼地看向那抹茵毯中央的纤秀身影。


    她们中的许多人,对新皇李贽——以往的世子爷宇文贽,早已熟知其乃少年俊彦、疆场杀神。这回见识了其雷霆手段,一举定鼎乾坤,更是令人心惊魄动,私下无不感叹,世间竟有这等集雄主之威、天命所归于一身的人物,真真是天道倾其所有,钟于一人。


    直至此刻,得见皇后真容。


    只见那少女皇后端坐春光之中,明眸流转若秋水横波,顾盼间灵秀天生,竟让满园名卉都失了颜色。一时间,众人心下无不狠狠一颤,旋即恍然,原来,那天道不曾倾其所有,而是将最后、也最精妙的一笔,落了在此处。


    多少心下咂舌之声暗叹道:杀伐决断的英俊雄主,合该配这样一位倾世娇女。


    这江山与美人,他竟是半点也未辜负!


    年仅十六七岁的皇后徐菀音,身着一袭柔和的天水碧软罗宫装,裙裾如烟似雾地散开。她乌黑的长发并未梳成繁复高髻,只挽了个简单的倾髻,髻边斜簪一支白玉兰簪,花苞初绽,与她凝脂般的肌肤相映生辉。她周身再无多余佩饰,只一份清极艳极的容颜,已夺去了满园春色。


    她不曾高谈阔论,偶尔置言间,语音若初蕊含露,带着些许未曾褪尽的稚嫩;她更并非长袖善舞,神情间流露着恰到好处的恭谨与生涩,眼眸中却总含着真诚的笑意。


    她身上时时显露出少女的天真情态,竟似比任何精于算计的拉拢都更具力量,悄然熨帖着每一颗原本或带了些审视与不安的心。


    日影西斜时,吕澜樱恭送皇后凤驾至芳林苑门。忽听皇后的贴身婢女若兮悄悄说了声:“吕老板请留步,陛下轻驾已候于巷口。”


    吕澜樱心头猛地一凛,她下意识地抬眼,只见皇后仪仗前方,那辆华美凤辇之侧,并无任何天子銮驾的浩荡踪影。


    可若兮的话,绝不会是虚言。


    吕澜樱忙垂首停步。她哪里能想到,皇后不过是来这皇城外参加一场再寻常不过的命妇雅集,那位刚刚下朝、手握九州权柄的帝王,竟会摒弃一切帝王仪仗,如同世间最寻常的夫君一般,轻车简从地候在巷口,只为接他的妻子回宫。


    他,竟不舍她离开视线片刻!


    这份体贴入微的珍视与守护,已远远超越了帝后间的相敬如宾。


    无人得见,此时的巷口处,正有一驾轻便御辇静默停驻。


    卸去朝服冠冕的皇帝李贽,仅着一身墨青色暗纹常服,玉冠束发,更显身姿挺拔,英气迫人。


    待苑门口那抹碧色倩影出现,他冷峻的眉眼瞬间化开,快走两步迎了上去。


    已在人前端庄持重了一整日的年轻皇后,此刻仿佛卸下了重担,眼见夫君迎来,她眸中光华流转,脚步瞬间轻盈,微挽起纱裙便向他飞跑过去,裙裾在晚风中漾开涟漪。


    远远的,只听得她清软的声音带着一丝讶异,模模糊糊地飘来:“陛下怎的亲自来了?……”


    话音未落,那道高大挺拔的墨色身影已微微俯身,宽大的氅袍如羽翼般张开,一刻便将那奔赴而来的娇小倩影,严严实实、密不透风地融裹入自己怀中。


    刹那间,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他与她,那一个甜蜜、安稳的方寸世界。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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