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初夏的晚风带着燥意, 拂动少女额前碎发。
今昭的眉色不深,眉形却很美,像江南烟雨里的远山。杏眸澄澈干净, 卧蚕像两弯浅浅的月牙。
她干净得好似有种仙气,让人不自觉想保护。
孟言溪甚至没办法对着这样一双眼睛继续“拉踩”路景越。虽然干净的人看什么都干净, 今昭压根想不到他这个方向。
她仰着脸, 茫然望着他, 没有领会到他的意思。过了一会儿,又好像领会到了, 小声试探:“你是想让我转告他好好学习吗?”
孟言溪:“?”
今昭深以为然点点头:“路景越确实聪明, 老师讲过的题他听一遍就能举一反三。他就是有点懒, 不爱写作业, 如果他愿意多花些心思在学习上,到年级数一数二的成绩应该不难。”
孟言溪:“……”够了。
“再见。”
孟言溪头也不回走开。
他甚至还迫不及待横穿了马路。
虽然这条街只是一条小马路,只够容纳两车, 不是主路, 车辆不算多,平时很多人也不会特地绕到斑马线去过, 但孟言溪不一样啊。孟言溪比较高尚,他刚刚才鄙视了于磊和他的精神小伙伴们闯红灯。
今昭有点摸不着头脑, 望着少年冷漠离去的背影, 反思了下自己的逻辑。
孟言溪没头没尾对她说:路景越不是年级第一。
没有上下文可以参考, 那这言下之意难道不就是希望他成为年级第一吗?而且对路景越那个脑子而言, 就算不是年级第一,年级第二应该也不难。
孟言溪很快走到了对面,和路景越会合,后者视线越过他, 挥着手隔着车流和今昭友好打招呼。
今昭更加坚信自己的逻辑,路景越真的是一个很好的同桌。她冲他笑了笑,而后独自走向公交站。
“你怎么在这里?”
孟言溪从他身边走过,不知道是不是路太窄,他撞了下路景越的肩,路景越被他撞得往后让了一步。
路景越倒是没恼,即使对方的话听起来阴阳怪气,他也有问必答:“从保卫室出来跟你一路了。”
孟言溪皱眉。
路景越似笑非笑:“孟言溪,你警觉性有点低啊。我跟你这么久你都没发现,我要是坏人,你今天已经输了。”
孟言溪侧眸看了他一眼:“你是好人?”
路景越思索了下,从善如流:“也是。但如果你刚才真跟那些精神小伙打起来,我至少会帮着你一起打架。”
“我谢谢你。”
接他们的车停在学校前门外的停车场,两人现在往学校后门方向走,从后门绕到前门。孟言溪大步走在前,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不阴不阳别别扭扭的气息。
路景越落后他几步,打量着那道疏冷挺拔的背影,琢磨道:“为什么我觉得你今天真正想揍的人其实是我?”
孟言溪没吱声,不知道是没听见还是默认。
路景越十分有自知之明地点头:“那看来真是我。”
他没再问孟言溪自己哪里得罪他,迈开长腿,快走几步来到孟言溪身边,和他并肩而行。
“其实你有没有想过,你刚才动手太冲动了?”路景越看着前方,不再玩笑,语气听起来多了几分严肃,“这是她自己的事情,她应该自己去解决,用她擅长的节奏和方式。如果因为你让事情变得更糟,反而给她惹来麻烦。说到底,直接暴揍一顿是孟言溪的手段,你可以,她不能,但你能每天都送她上下学吗?”
孟言溪喉间发出一声气音似的轻笑。
路景越明白了,点头:“嗯,是我错了,我忘了你最擅长釜底抽薪。”
孟言溪瞧了他一眼,他觉得路景越就是个死装,对此他十分不齿,楚河汉界地加快脚步。
路景越再次追上,更变本加厉地勾住他的肩。
不知道的还以为两人关系多好,孟言溪嫌弃地拉开他,路景越直接跳了下,借着力勾着他脖子拉下来,孟言溪被迫和他勾肩搭背。
这会儿两人正走到后门处,学生从车道旁边的小门出来,虽然人没有刚才那么多了,但仍旧不少,孟言溪嫌弃地拍开他手,警告:“路景越。”
路景越一脸宽容,笑呵呵让步:“好了,架也打了,疯也发了。走,一起回家。”
孟言溪高冷地走开:“不顺路。”
路景越站在原地,慢条斯理说:“那行吧,我本来还想路上跟你说一说换座位的事。”
孟言溪脚步一停。
下一秒,转身,盯着路景越:“怎么还不走?”
路景越笑了一声,抬步跟上去。
兄弟俩并肩而行,半晌没说话。都是绝顶聪明的脑子,很多话不必说出来,心照不宣。
好一会儿,孟言溪问:“那个木火通明是谁?”
“哪个木火通明?”路景越装傻。
有的事情一旦想明白,理智和耐心也跟着回来,孟言溪脾气下来了,不再一点就着,慢腾腾看了眼路景越:“你最好永远别让我发现。”
少年眼眸清冷漆黑,眼底不言而喻的威胁——不然我整死你。
孟言溪较真儿起来连路景越都怕他,当即认怂,给自己留一线。假装恍然大悟的样子,道:“你说名字两个字,前面带火,后面带木那个啊?”
“前面带火,后面带木。”孟言溪盯着路景越,意味深长笑了一声。
今昭是前面木,后面火。他不信路景越最初不是故意那么说,故意整他。
等着吧。
孟言溪转身继续往前走。
路景越被孟言溪最后那个眼神看得凉凉的,十分识时务地跟上去,主动递台阶:“明天要不要去看秀?”
孟言溪单肩背着书包,单手插在兜里,一脸高冷:“不去,看着你烦。”
路景越多能屈能伸?当即表示:“我不去,你带溪溪去。”
这孟言溪可不得高看他一眼?
路景越拍拍他肩:“好了,就这么定了,你明天带溪溪去看秀。小丫头喜欢漂亮衣服,你时不时投其所好哄哄她,别总逼她去跳舞。不然你巴心巴肝为她好,她长大了却不懂你的用心,你不得怄死?”
孟言溪不置可否。
两人又沉默地走了一路,夕阳完全落下城市线,光线变得苍薄柔和。
“你怎么知道的?”孟言溪看着天边温柔的橘色调晚霞。
路景越也看着前方,说:“藏不住。”
孟言溪:“什么藏不住?”
路景越:“你说什么。”
两兄弟说禅似的,一同走出附中前门。对面停车场里等候的司机老远看到他们,殷勤走下车,躬身为他们拉开车门。
路景越口中的秀是某国际顶奢品牌在岁宜举办的专场主题秀,提前半年就在宣传,邀请了众多一线明星当场,热度极高。周日那天,孟时锦带着孟言溪兄妹去现场,路景越果然识趣,自知自己那个表哥最近看他哪儿哪儿都不顺眼,没跟着去。
孟时锦身份贵重,当天开场之前,在众星入场签名时,她就被品牌方邀请去了后台参观。小小的孟逐溪牵着姑姑的手,跟在姑姑身边,得以在大秀开始前,更早窥见一件件美丽的裙子。
孟言溪对这些不大感兴趣,纯粹是把妹妹当工具人压榨太久,心里还有点儿良心,陪着讨好赎罪来的。
设计师是一位金发碧眼的法国男人,上了年纪,很高,身形依旧清瘦挺拔,跟在孟时锦身边,用他的法式英语介绍每件衣服的创作灵感。
孟言溪并不关心他人有怎样的心路历程,那与他无关。他漫不经心走在前面,偶尔低头看眼手机。抬眼一瞥,视线倏地定格在前方一条真丝缀羽毛的红裙。
孟言溪停下脚步。
那是近乎流淌的正红,色如赤玉淬火,又似被晚霞揉碎了浸在绸缎里。长裙还穿在人形模特身上,垂坠感里藏着极轻的流动,像有一汪无声的火流淌在里面。画龙点睛的是,裙身自腰际以下,渐次缀满蓬松的白羽和绯红羽尖的翎毛,不规整的排列,像风卷着翎羽落在裙上,火焰里浮出雪色的星浪。
设计师此时引着孟时锦走来,看见久久驻足欣赏的孟言溪,金发碧眼的法国男人十分喜悦,当即又用他那口法式英语滔滔不绝地描述起自己的创意。
他说灵感来源于中国上古神话里的神女,于是将落日熔金、云端碎羽一针一线缝进红裙。
设计师的灵感是神话里的神女,孟言溪却觉得自己见过真正的神女。
当天,在大秀开始以前,孟言溪提前将这条真丝缀羽毛的长裙买了下来。
设计师总是喜欢高山流水遇知音,虽然是压轴的秀品,但在重要客户完全欣赏沦陷的眼神里,品牌方也欣然答应下来。
周一早读,路景越和孟言溪两人去了趟陈述办公室,第一节 课间,两人就换了座位。
今昭做梦都没想到路景越会和孟言溪换座位,这对她实在太过突然。别说是她,连骆珩也很震惊,一边帮忙递东西,一边问东问西。
今昭仿佛听不见他们的声音,她懵懵地仰头望着来回交换东西的两个少年,冷山松雾的气息一阵阵扑到她脸上,她耳边全是自己心跳的声音。
路景越和孟言溪的东西都不算多,很快就搬完了。
孟言溪在她身边坐下,少年高大的身躯连同他身上那阵冷山松雾的气息彻底将她笼罩。
路景越站在桌边向她告别:“走了,同桌,以后只能让孟言溪给你讲题了。”
“也好,”路景越似笑非笑看了眼孟言溪,说,“他年级第一。”
第22章
和孟言溪同桌的第一天, 今昭都没敢说话。事实上,如果可以包活,她想连喘气都省了。
她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隔得远的时候,她会特意绕道从后门进、自他旁边经过、每每假装回头和骆珩说话, 转山转水只为偷偷看他一眼。现在他果真坐到了她旁边, 她却连转头都不敢, 僵着脖子,半边耳朵都是热的。
每每这种时候, 她就很羡慕司恬的落落大方。
司恬大方地转过身, 随意和孟言溪说话, 对他的归来表示喜悦或者不喜。是的, 她自己也有点矛盾,一方面觉得孟言溪冷冰冰的,没有路景越那么活泼, 一方面又觉得孟言溪比路景越好相处。
虽然今昭怎么也无法将路景越和活泼联系在一起, 更无法将孟言溪和好相处联系在一起。她更惊讶于司恬怎么可以在短短几句话之内将如此乱七八糟的思想感情描述得一清二楚。
今昭目瞪口呆望着她,竟不知该说什么。
孟言溪就直接许多, 手指漫不经心转着笔,问:“你这种情况持续多久了?医生怎么说?”
司恬:“……”
两秒后, 扭头对今昭吐槽:“昭昭, 你一定也舍不得路景越吧?”
今昭无辜望着她, 想说你们互相伤害, 别拖我下水啊。
司恬握住她的手:“我懂!你肯定也不喜欢孟言溪,自从这家伙坐过来,你连话都不说了!”
这话成功将今昭拖下水,孟言溪扭头看向她。
今昭:“……”
冷泠泠的目光直直落在她身上, 今昭就是眼瞎都能感受到,更何况她并不瞎,她的眼角余光里全都是他。
今昭只得硬着头皮转头,对上那双美艳的桃花眼。
她试图随意扯句话表达自己对新同桌的喜欢,可惜嘴笨,选了最口是心非那一句:“你们为什么换座位啊?”
这话问的,孟言溪的拇指倏地摁住笔,转动的笔在他指间停下。
他的手很好看,手指修长,骨节性感,转笔的时候腕骨那点深红色的小小疤痕像朱砂痣似的,时不时晃一下,晃得人心痒痒。摁住笔的瞬间,又让人无端感受到一股凉意。
今昭以为他也会像对司恬一样,毒舌地怼她一句,她甚至连对不起都准备好了。
孟言溪却只是“嗯”了一声,说:“最近有点近视,后面看不清。”
今昭担忧地看着他的眼睛。那是她见过最好看的眼睛,如果近视了,她会觉得有点惋惜。
孟言溪低眸注视着她,指尖的笔再次转动,说:“假性的,能恢复。”
今昭松了口气。
司恬在一旁支着脑袋,忽然说:“那你可以跟昭昭换啊,没必要非得跟路景越换嘛。”
两人同时看向她,一个无辜,一个嫌弃。
孟言溪都懒得理她,视线转开,淡道:“话说太多对脑子不好,别总做些雪上加霜的事。”
司恬真想收回刚才那句夸孟言溪好相处的话。
一定是因为分开了一个多学期,距离产生美,以至于她竟然忘记了孟言溪这张嘴巴原来有多毒。
后排的骆珩难得附和:“就是!跟今昭换嘛!你这样,别人还当是今昭拆散了你们。”
“拆散谁?”孟言溪右眼皮一跳。
“景言慎行啊!”
今昭忍不住问:“什么景言慎行?”
“你们都不知道吗?”骆珩眨眨眼,“言哥你也不知道吗?你和越哥啊,景言慎行就是你俩CP名!”
孟言溪:“……”
今昭:“?”
司恬眼睛都亮了,一巴掌拍到桌上:“哇!CP名都有了吗?我追的时候还没有CP名啊!”
骆珩:“上周六刚起的。”
司恬:“上周六?上周六发生了什么?”
想起上周六孟言溪在校门口打架的画面,今昭心口跳了下。
骆珩:“我也是刚好赶在那个帖子删除以前看了一眼,好像是说言哥在学校门口跟一个黄毛打架,好多人都看到了,但不知道具体为了什么,有人就发帖在论坛上问,很快又有人拍到言哥和越哥在校门口勾肩搭背的照片,猜是黄毛骚扰越哥,言哥冲冠一怒为红颜,吃瓜群众当场给他俩起了景言慎行这个CP名。”
司恬听得津津有味,听完还扭头问当事人:“言哥,真的吗?”
孟言溪看向今昭:“假的。”
今昭有点凌乱。
路景越被黄毛骚扰,孟言溪冲冠一怒为红颜?
那她呢?她只是景言慎行play的一环吗?
她又忍不住看了眼已经坐到后排的路景越,不知道是骆珩那张嘴太有说服力,还是景言慎行实在太般配,有那么一瞬,今昭有点怀疑于磊真正想要纠缠的人其实是路景越,至于他每天来学校堵她其实也只是想吸引路景越的注意。
今昭被自己这大杀四方的想象力吓到,用力甩了甩脑袋。
骆珩和司恬两人还在她耳边一唱一和磕CP。
“啪!”
孟言溪手中的笔忽然摁到桌上,笔杆拍在木质桌面,不轻不重一声。
骆珩和司恬两人立刻识趣地闭嘴,司恬转身回到自己座位假装刷题,骆珩看了眼黑板,“咦”了一声,嘴里说着“黑板怎么没人擦”,起身去擦黑板了。
很快课间结束,上午最后一节上课铃声响起,今昭低头从桌肚里拿出数学试卷。
“我不喜欢路景越。”
铃声结束的一瞬,耳边格外安静,像嘈杂的世界忽然暂停,今昭听见了身旁少年的声音。
她下意识转头。
孟言溪侧眸,漆黑的桃花眼安静映着她,背景是窗外灿烂的天光。
四目相对,孟言溪迟迟没有挪开视线。
有那么一瞬,女孩子莫名的直觉让今昭觉得他似乎是在等她说点什么。
但她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总不能反问:那你喜欢谁?
此时数学老师抱着保温杯走进,孟言溪终于转开视线,同时低声说了一句:“乱传的,别信。”
今昭慢半拍反应过来,后知后觉应道:“嗯。”
你们为什么换座位啊?
嗯。
——这就是她和孟言溪同桌第一天,她对孟言溪说的全部的话。
她后来回想,每每觉得自己实在木讷,越是对着在意的那个人,越没有办法坦荡。
她开始每天提前二十分钟出门,只为了赶在他到学校以前将一瓶枸杞菊花茶偷偷放进他的桌肚。
中医说,枸杞菊花茶明目,对眼睛好。
孟言溪当然会发现多了一瓶水,手里握着浅色饮料瓶,侧眸疑惑地望着她。
他瞳色漆黑,总是让人捉摸不透他在想什么,每每这时,今昭就会有种被抓包的紧张感,一颗心噗通噗通跳到喉咙口,面上却假装与她无关。
她不知道,她什么都不知道,是其他班哪个女孩子送的吧。
她无辜地回望他,演技一流。
孟言溪什么都没说,拧开饮料瓶,仰头喝水。
今昭看着少年线条锋利的喉结滚动,心里既开心,又不开心。
但大部分时间,她都是开心的。孟言溪成了她的同桌,她心里偷偷藏的那粒小小的白砂糖自此变成了一颗甜香浓郁的奶糖,时不时化开,初夏的空气都跟着变甜了。
5月26号是校园艺术节,附中的校园艺术节是这几年才有的,本着自愿报名的原则,个人参赛或者自由组队,并不强制以班级为单位。——不知道校方哪里来的自信,果然一年办得不如一年,没有强制,报名的人越来越少,今年甚至凑不齐晚会时长。
于是在距离艺术节仅还有一周的时间里,各班班主任收到了校方下达的动员命令,回归以班级为单位的赛制。
陈述让文艺委员统计报名,但这个时间也定得不好,临近月考,大家并不想浪费时间。除了孟言溪一早报名的书法,A班竟无一人报名。
但孟言溪的书法作品只是用于展览,他甚至不能上台去凑晚会时长。
陈述头疼,不惜占用语文课的时间,在讲台上苦口婆心地动员——
“高中三年,弹指一挥间啊,同学们。除了课本和试卷,咱们总得有点能记一辈子的时刻吧?艺术节就是给大家这样一个机会。不是说非得你唱歌多厉害、舞蹈多专业,你才能上台,哪怕你就是跟着同学一起排个小短剧、背首诗、演个小品,这都是属于你们的高光时刻。我知道你们很多人怕表演不好还浪费时间,但是请大家想想,等你毕业以后,再回想这三年,你真的还会记得你哪次月考少了几分,哪道题没有做对吗?不会的。但你会记得你曾经和同学一起排练节目、一起为了某句话捧腹大笑,一起在舞台上闪闪发光。哪怕就那么一次,也足够你在往后几十年里,每每忆及往事,忍俊不禁。”
陈述不愧是语文老师,课后,文艺委员赵妤的座位旁立竿见影地围了一圈人。连司恬和骆珩都去报名,组队说相声。
今昭在座位没动,孟言溪坐在她外侧,转头看着她:“不去报名?”
今昭摇头。
孟言溪:“为什么?”
今昭觉得这个问题有点奇怪,不报名还需要理由吗?报名才需要理由吧。
她看着身旁的少年,反问:“那你呢?为什么要报名?”
她杏眸澄澈,眉眼干净,孟言溪忽然想起那天,那时他还没有和路景越换座位,从路景越旁边经过,听见她崇拜地夸路景越:“你的字写得好好!”
她一定是没见过写得好的。
出门他就报名了书法。
等报完名,他又觉得自己挺中二的。还好路景越不化妆,不然她要是夸路景越一句“你这个妆画的真好”,他是不是还得去学个化妆?
这么中二的历史,孟言溪当然不会说。
“胡乱报的。”孟言溪十分敷衍地撒了个谎。
“不信。”善良的人永远善良,今昭连理由都替他想好了,“是因为写字好看吧。”
同桌一周,今昭已经熟悉了他的字,既有铁画银钩的刚劲,又藏着挥洒自如的鲜活气。她原来觉得路景越的字已经足够好看,现在觉得孟言溪的还要更胜一筹。
孟言溪:“嗯,我毛笔字更好。”
今昭:“?”
孟言溪可能自己也觉得有些孔雀,扯开话题:“你不考虑报个跳舞吗?”
今昭看着他,鬼使神差反问:“你跳舞也会更好吗?如果是,我可以给你伴舞。”
这话但凡换个人都能听出是在逗他,但孟言溪这辈子就不懂什么是谦虚,毫不犹豫点头:“行啊,去报名。”
等两人在文艺委员那里报了名,还没回到座位,还在人群里,孟言溪转头看向她,气定神闲说完后半句:“但你可能需要先教我。”
今昭:“?”
第23章
今昭转头就要去撤销报名。
孟言溪单手抓住她的手腕:“已经超过两分钟, 不能撤回了。”
少年的掌心宽大,贴着她的皮肤,热度传到她的身体, 心尖儿像是被烫了一下。
今昭憋红了脸,小声控诉:“这又不是微信。”
“好了, 我们挡着别人路了, 先回去。”孟言溪忍俊不禁, 拉着人回座位。
孟言溪一笑,今昭就觉得自己有点被下降头了。
同学快一年, 她从没有见孟言溪笑过。他似乎一直是冷冰冰的, 像他身上的气息, 冷山松雾, 远在云端。
原来他也会笑,还笑得这么坏。
“哪里有人这样的?”今昭回到座位,降头过了, 清醒过来, 有点恼他。
这不就是骗她报名么?
孟言溪等她先进去,在她身旁坐下:“你都没看过我跳舞, 怎么知道我跳得不好?”
今昭震惊了,盯着他瞪圆了眼:“你都不会跳舞!”
孟言溪一脸理直气壮:“我用的是将来时。”
今昭:“……”逻辑鬼才。
四目相对, 今昭无语半晌, 不得不提醒他:“还有一个星期, 你零基础。”
“也不算吧。”十七岁的少年脸上露出回忆的神色。
今昭如见曙光:“你会跳舞吗?什么舞种?”
孟言溪想了一下, 十分肯定地说:“会一点,具体什么舞种不知道。”
他虽然长相俊美,气质却十分冷硬,今昭看他也不像是能跳古典跳芭蕾的, 问:“爵士?街舞?”
这两个舞种都是比较受男生欢迎的。
孟言溪:“应该不是。”
今昭循循善诱:“那你是什么时候跳的?有没有视频?”
“没有视频。”孟言溪单手支头看着她。
今昭也期待地看着他,等他往下说。
孟言溪:“算了,你还是当我没跳过吧。”
今昭:“……”
他要是演电视剧,她高低得骂一句绿茶。
今昭:“你还是说吧。”
孟言溪:“我说了你别生气。”
今昭:“那你还是别说了,我们去撤回。”
孟言溪:”……”
两人你来我往,骆珩和司恬报完名回来,大老远,骆珩的大嗓门就插进来:“言哥!言哥!你报名跳舞了?”
司恬也很惊讶,挤进座位,转身面对着他,好奇问:“你会跳舞吗?”
孟言溪高冷地点了下头:“会一点。”
“卧槽!”骆珩拍大腿,“言哥,你藏得够深的啊!连跳舞都会,这世上还有什么是你不会的吗?”
后排的路景越听见他们对话,往孟言溪看来。
要么说是景言慎行呢?这世上没谁比路景越更清楚孟言溪底细。路景越插了一句:“你什么时候会的?”
路景越关键时刻的反驳太有力量,所有人齐刷刷注视着孟言溪。
孟言溪侧头看了眼今昭:“小时候就会了。”
今昭:“小时候?”
“啊,”孟言溪点了下头,面无愧色,“幼儿园,六一儿童节,登台表演拿过奖。”
今昭:“……”
所有人都无语了。
他甚至还强调自己拿过奖?这是什么值得炫耀的事情吗?
今昭忍不住提醒他:“那个奖应该是全覆盖的,只要表演,每个小朋友都会有。”
孟言溪:“是吗?”
今昭:“是的。”
孟言溪看起来有些遗憾:“这样啊,我还以为只有我有。”
今昭:“……”
她见过孟言溪太多高冷毒舌的样子,他冷不丁冒出点中二属性,冲击感有些大。
孟言溪可以说全国数学竞赛一等奖只有他有,可以说盛世美颜只有他有,可以说丧心病狂的赚钱能力只有他有……但他竟敢斩钉截铁说出幼儿园奖状只有他有,这到底是怎样令人发指的自信?
幼儿园奖状不都是成箱成箱批发的吗?
不过经过这个小插曲,今昭和孟言溪的距离莫名拉进了许多。
因为孟言溪骗她报名了双人舞,而他零基础,今昭不得不承担起教他跳舞的任务,但时间只有一个星期。今昭算了下,他们总共排练的时间就是每天下午放学到晚自习之间那一个半小时,外加中间一个周日。
附中有几间活动室,孟言溪执行力和他的自信一样可怕,当天就借到了其中一间。
不大不小的教室,米白色的窗帘,前面一整面墙的镜子,角落里放着一架积灰的钢琴,钢琴盖上还有几件废旧的演出服和道具。
第一天的任务是定下舞种和曲目。
今昭问孟言溪:“想跳什么舞?”
孟言溪说:“都行。”转身去把窗户全部打开。
舞蹈教室外是两树合欢花,快到六月合欢花开的季节了,粉红色的头状花序冒出头,小小扇子似的,在风里摇曳。
可能是太子爷自信的样子刺激了她,今昭嘴巴比脑子快,脱口而出:“那就幼儿舞吧,你擅长这个。”
孟言溪:“……”
今昭自己也忍不住浅浅笑起来,又假装低头掩饰过去。
孟言溪低眸看着她。
他站在窗前,窗外是灿烂的晚霞,风从大开的窗户吹进来,窗帘簌簌翻飞。
今昭也看着他。
十七八岁的少年身高腿长,清俊的眉眼半映霞光半覆碎发,冷硬轮廓在这一刻仿佛被晚风揉得柔软,让她想起那晚暗巷里义无反顾挺身而出的少年。
孟言溪就像是古时的鲜衣怒马少年郎,冷峻外表之下,骨子里燃着未凉的热血。
今昭心中一动,轻声问:“剑舞怎么样?”
孟言溪一怔:“什么?”
“剑舞。”今昭重复了一遍。
鲜衣怒马少年郎,手中一柄长剑,抬手时锋芒带劲,转身时衣袂翻飞,冷硬气质融在凌厉剑招里,正气与热血随剑锋流转。
孟言溪不知道是不是没听懂,安静地看了她几秒,忽然说:“什么样的?”
今昭没办法和他描述,问:“带手机了吗?我给你找视频。”
孟言溪手插在兜里:“没带。”
今昭有点犯难。
孟言溪:“你会吗?跳来看看。”
今昭左右看看:“但这里没有剑。”
孟言溪视线扫过这间简陋的教室,大步出去,留下一句:“等下。”
今昭怀疑他是想出去买剑,她回忆了一下,附中附近并没有卖舞蹈道具的店,但他很快就下了楼,今昭也来不及叫住他。
隔壁教室也借了出去,文艺委员赵妤和其他六名女生正在排群舞《洛神》。那是非常专业的舞蹈剧目,需要日久天长的真功夫,现在的今昭已经跳不了了。
今昭回到教室,对镜比划。
虽然现在不常跳舞了,但肌肉记忆还在。她嘴里随意哼着曲调,手上自然地舞出一系列行云流水的动作。
孟言溪很快回来,手上拿着两截树枝。
“剑明天再买,先用这个。”他将一截树枝递给今昭。
“也可以。”
今昭拿在手里比划了两下,六七十厘米的长度,刚刚好。
“你有喜欢的曲子吗?”她问孟言溪,又很快摇了下头,“不过你没带手机,也没办法选。”
“可以选。”孟言溪走向角落里的钢琴。
将上面覆盖的废旧衣物道具拿开,掀开钢琴盖,孟言溪手指随意试了两个音,准的。他又拉出钢琴凳,摸出张纸简单擦了擦。
“你会弹钢琴?”今昭惊喜地走到他身边。
孟言溪难得谦虚,低笑一声:“跟舞蹈一样,幼儿园表演过,拿过奖。”
今昭噗嗤笑出来。
她忽然觉得,司恬说得没错,孟言溪确实还怪好相处的。
少年手指落在黑白琴键,钢琴清越的声音流出。
是《兰亭序》的旋律,他进来时听见她哼的曲子,从他指间漫出,像宣纸晕开的淡墨,轻缓又绵长,裹着教室特有的混了旧书卷与尘埃的安静。
今昭没有学过琴,她不知道孟言溪弹琴的水平算怎样,但一定不只是幼儿园拿奖的水平。她站在他身前,轻轻靠在琴身,像被带了进去。
孟言溪指尖行云流水流动,漆黑的眼眸偶尔凝向她。
斑驳的夕阳斜斜切进教室,落在积了层薄灰的钢琴漆皮上,钢琴旁边,一坐一站一对少年少女,光下的细尘在两人身边浮动。
今昭不知道站在那儿听了多久,直到一个瞬间,琴弦的声音忽然怦的一声似的,轻轻弹了弹她心尖。她倏地回过神来,若无其事转过身去,面对着教室里的镜子,拿起手中的树枝舞动起来。
孟言溪看她跳过两次舞,最初在会觉镇上没有音乐的不知名舞蹈和之后的《望千年》。这是第三支,每一支舞她都能跳出截然不同的神韵,会觉镇的宁静慈悲,望千年的一眼万年,兰亭序的刚柔并济。
简陋的树枝在她手中仿佛生出了青锋,兰亭曲水缓缓流淌,少女提剑踏碎光影,树枝挽出绚烂的剑花,也似有锋芒在腕间流转,锋芒又坚韧。
孟言溪挪不开眼。
后来几天,两人每天下午放学就去活动室,在晚自习前争取出一个小时的排练时间。
今昭惊喜地发现,孟言溪虽然没有舞蹈功底,但他的体能和核心力量甚至远胜专业的舞蹈生。他还有一定的柔韧度,虽然在柔软这块儿比不上舞蹈生,但也超过了业余水平。再加上那颗又会搞钱又会竞赛还常年断层年级第一的脑子,孟言溪学起来简直探囊取物一般。那些动作今昭只用示范一次,他就可以完美做下来,更别说腾跃、翻转、挽剑花这些需要凌厉力量的动作,他完成得比今昭还好。
今昭怀疑他的幼儿园跳舞得奖和他的钢琴一样,都只是谦虚的说辞。
孟言溪:“要听实话吗?幼儿园也没跳过舞。”
今昭:“……”
孟言溪:“但学过武术和空手道。”
今昭:“武术?”
孟言溪:“嗯,小时候差点被绑架,后来一直有专门的老师教。”
今昭不知道该说什么,原来有钱也有有钱的烦恼。不过话说回来,难怪他连打架都比别人厉害,原来连打架都是专人授课。
各班的节目单这两天已经报了上去,附中的论坛紧跟时事,很快就出了个最期待节目投票,管理员不知道是不是学生,还助纣为虐地把这个投票置顶。
拜孟言溪所赐,他们的双人舞《兰亭序》荣登榜首,断层第一。
今昭觉得孟言溪如果进娱乐圈一定是顶流体质,随随便便一点风吹草动,底下评论至少七层以上都在围绕他展开。
——卧槽!是我看错了还是报错了?孟言溪还会跳舞?
——就是说啊,你说孟言溪会打架我信,跳舞……很难想象孟言溪跳舞是什么样子。
——这有什么,男孩子也可以跳舞啊。
——男孩子可以跳舞,但孟言溪是一般男孩子吗?你看他那张脸,冰块似的,高中两年了我就没见他笑过,你能想象高岭之花在舞台上使出浑身解数只为逗你一笑?
——啊啊啊啊啊不行光想想我就已经扛不住了!孟言溪!我的票都给你都给你!
——别做梦了,逗你一笑?孟言溪:你谁?
——不是,我听说这次有现场投票,每个节目表演完以后还真有一个现场拉票环节。
——孟言溪:爱投不投。
——哈哈哈哈哈别说,你还真别说,我觉得孟言溪真的会主动退出拉票环节!
……
孟言溪会不会退出拉票环节今昭不知道,她只知道自己已经想主动退出艺术节了。
她本来就是有点淡的性子,别人看不到她,她也不关心别人,她和这个世界就像互不相犯的井水和河水,她报名的时候也没想到会跟着孟言溪出这样的风头。
周五那天傍晚,孟言溪已经能自己流畅跳下整支《兰亭序》,今昭觉得他后面再练一练,会比她跳得更好。当天一句她给他伴舞,竟然一语成谶。
公平地说,她确实得承认:“我是剑舞,你是舞剑。”
孟言溪问:“有什么区别?”
今昭想了一下,老实说:“花拳绣腿和鲜衣怒马少年郎的区别。”
孟言溪若有所思看着她,安静半晌,一针见血戳穿她的小心机:“你不想跳了?”
今昭:“……”
孟言溪十分大度地点了下头:“如果你觉得风格不搭,那我退出。”
滚吧!
好脾气的今昭都想骂脏话了,图穷匕见了是吧?
骗她报名,还想自己全身而退?孟言溪不愧是十七岁就能赚500万的脑子,这算盘怎么就能打得那么响呢?
今昭不客气地问:“我要是说不,你会又一次摔到腿,请假一周吗?”
孟言溪眉梢轻挑,反问:“我在你眼里就是这种人?”
你太是了!今昭腹诽。
但她可不敢激他,她现在已经摸清楚了孟言溪的脾性,这人没什么道德底线,真激他,他搞不好当场躺下说她撞他,隔空碰瓷。
“你别这样,”今昭严肃表明立场,“你要是‘受伤’,我就,就……”
但她没威胁过人,一时想不出比较有震慑力的说辞,就了两下,卡住了。
少年含笑看着她,灿烂的夕阳从窗外照进,映着他眼底笑意。漆黑的桃花眼清冷褪去,多出几分轻佻浪荡。
孟言溪:“殉情?”
今昭:“……”
今昭的脸刷地烫成薄粉,也不知道是羞的还是气的。
哪里有人这样乱用词语的!
“你不是年级第一吗?课后是找体育老师给你补语文了吧?”今昭红着脸嗔他。
少年背倚着墙面,一条长腿微曲,两手插在兜里,不知道是不是故意逗她,笑得痞气:“你也知道我年级第一,那就应该知道,我语文很好。”
今昭恨不得揍他,这时——
“咚!”
“啊!”
隔壁教室忽然传来重重一声,像是什么东西撞到地上,今昭只觉脚下的地板震了震,与此同时,呼痛声穿过墙面传来,刺着耳膜。
第24章
就在今昭和孟言溪暗戳戳斗嘴的时候, 文艺委员赵妤在隔壁真摔倒了。
赵妤是A班唯一一个文化和艺术两手准备的学生,这些年一直在学舞,出手选的就是专业舞蹈剧目《洛神》。这个舞有很多高难度动作, 赵妤快速点翻时不慎踩滑,脚踝骨折。
她们的编排虽然是群舞, 但其他六名女生并没有系统学习过舞蹈, 所有高难度动作都集中在赵妤一人身上。现在领舞受伤, 这个节目只能跟着取消。
参与的女孩子们都有些惋惜,毕竟大家都一起练了好多天, 而且是硬挤出做题的时间来练的。今昭也有些惋惜, 不说论坛那个八卦气息满满的投票, 她个人最期待的就是赵妤的《洛神》, 她很喜欢这支舞。
第二天是周六,大课间没有广播体操,陈述忽然将今昭叫到办公室, 问她愿不愿意接替赵妤继续跳《洛神》。
今昭震惊陈述怎么会有这么可怕的想法, 连忙拒绝:“不行的老师,那个太专业了, 我虽然小时候学过,但已经好多年没有系统练舞, 我跳不下来的!”
陈述也有些吃惊, 看着今昭, 若有所思说:“不行吗?可是孟言溪极力推荐你, 他说你可以。”
今昭:“……”
回到教室,今昭快疯了。
孟言溪正坐在椅子里转笔,过道旁,路景越往后松松倚靠着对面的桌子, 正低声跟他说着什么。孟言溪眉眼散漫,没吱声。
倒是第一时间注意到她回来了,原本疏淡的眼底立刻浸出暖意。看到她脸上的愠色,十分自觉,隔着老远就起身,给她让路。
今昭从他身边经过时真恨不得踹他一脚。
孟言溪低眸看她,勾着唇,笑得又痞又坏,像个混球。
路景越目光在两人身上转了转,话都没说完的他十分识趣地走开了,连句收尾都没说,他估计应该也没人听他收尾。
“你为什么要去跟老师说我能跳《洛神》?”今昭一坐下,立刻压着声质问他。
“你不能吗?”罪魁祸首一脸无辜。
“不能。”兔子急了还咬人,此刻的今昭就是那只被惹急的兔子,恼怒地盯着他,眼眶也像兔子一样红红的,“我从没有说我要去跳《洛神》!”
孟言溪侧眸凝着她,安静了一瞬,问:“为什么?”
今昭:“什么?”
孟言溪:“为什么不想跳《洛神》?”
今昭震惊了,反问:“不是……我不想上清华北大,是我不想吗?”
孟言溪:“……”
今昭情绪是真的稳定,都到这时候了,还没有直接上手揍他,还在试图和他讲道理:“你知道《洛神》是多么专业的剧目吗?我确实是年纪比较小就去学舞蹈了,算是有点童子功,但我也好多年没有系统练过功了,我现在就只能跳一跳流行曲目,像这种专业曲目,我跳不下来的!不对,如果不是你骗我报名,我连流行曲目都不会跳。”
她越说越恼他:“我都不知道你为什么会对我有这么可怕的信心,我自己都没有。你知道我现在是什么情况吗?我现在就属于学习好的没我会跳舞,会跳舞的没我学习好,两头都沾点,但没有一头是特别厉害的。”
孟言溪安静听她说完,若有所思问:“不厉害吗?”
今昭肯定地告诉他:“不厉害。”
今昭气得上头了,直接道破他的险恶用心:“我早就看出来了,你其实压根就不喜欢跳舞,你也不想跳舞,你甚至抗拒所有一切的表演。你连我们排练你都一定要把前后门关上,你连路过的人看你一眼你都不愿意!你就是想骗我报名,现在你又想让我去跳《洛神》,这样我们的节目就刚好可以取消掉了,一箭双雕。孟言溪你真的,真的……”
今昭被他气得眼泪都要出来了,饶是如此,她也对他说不出重话。
她只是盯着他,愤怒地盯着他,最后也什么都没说,扭头不再看他。她微微仰着头,看着窗外。
可即使是这样,她也会不可避免地看到他。窗玻璃上映出身旁少年安静的身影。
他侧头凝着她,过了一会儿,向她倾身过来,似乎想说什么。
此时上课铃声响起,英语老师和英语课代表司恬前后脚抱着上次考试的试卷进来,孟言溪顿了一下,又退了回去。
这节课,两人互不搭理,准确地说,是今昭单方面不搭理孟言溪,坐得离他老远,恨不得将自己也变成一张试卷,贴在窗户上。
连英语考了143分都不能令她开心。
孟言溪卷面上大大的138分,比她还少了5分。不知道是不是生怕她看不到,不能给她增加锦上添花的喜悦,英语老师都讲到后面了,他也没翻面,大喇喇地将写着分数那一面摊开在桌面,甚至还往她的方向挪了挪。
鲜红张扬的138,别说,还真像一朵花儿似的勾勒在他的卷子上。
可惜这区区5分并不能让今昭开心起来。
她后来不经意瞥了一眼,只注意到孟言溪靠近她那一侧的耳朵塞着白色耳机,桌肚下的手机正在播放视频。
老师在上面讲完形填空,他在下面看视频。
她忍不住飞快看了一眼,是《洛神》的舞蹈视频。
他还敢看!
今昭彻底不想理他了。
孟言溪看了半节课。
舞蹈不是完形填空,一个句子只有一个答案。同一支曲子可以有无数种编舞,每个舞蹈演员都有不同的演绎。
孟言溪不懂舞蹈,但这节英语课,他把这支曲子几个热门的编舞全看了一遍。
快下课时,今昭的视线里忽然多出一张纸,修长的手指将纸张推到她面前。
白纸黑字,铁画银钩的气势里藏着挥洒自如的鲜活。
——如果我一个人上台跳《兰亭序》,你可以去跳《洛神》吗?
今昭抬眸看向他。
少年眉目漆黑,眼底有着求和的意味。
见她没反应,孟言溪倾身过来,拿着笔在下面写道:
——我请虞虞老师过来给你们编舞。
——只有一次。
今昭不知道孟言溪最后那一句“只有一次”是说他只坑她这一次下不为例,还是说高中三年只有这一次。
她性格温吞,确实不会主动报名参加这样的活动,而明年这个时候已经临近高考。她成绩不拔尖,没有竞赛奖项,拿不到保送资格,就是她到时候哭着求着要参加,学校应该也不会让她参加。三年芳华最好,确实只这一次机会,就像陈述所说,给自己留下高光时刻。
今昭最终点了头。
或许是心软于孟言溪的求和,又或许是,她心底深处其实也是渴望的。
谁不曾偷偷幻想过自己万众瞩目发光发热的样子?哪怕是最平凡普通的女孩。
周末是培训类学校最热闹的时候,据今昭所知,虞虞老师每周日都有大班课,她不知孟言溪是怎么请动她的,第二天,虞虞老师就出现在了附中活动室。
与今昭早已彻底放弃艺术生这条路不同,赵妤家里给她做的是文化艺术两手准备,赵妤一直都在坚持练舞。今昭的判断没有错,赵妤的编舞对这几年疏于练功的她而言实在很难跳下去,至少在仅剩的短短三天时间里跳不下来。好在孟言溪请来了虞虞老师,虞虞老师教今昭跳舞多年,对她的优势弱点最清楚,将领舞的几个动作稍加修改,完全是贴着她的特点扬长避短,改动不大,效果却十分惊艳。
艺术节在周三,转眼就到了。
白天是游园展览,但课还是要正常上的。今昭趁着中午去书法展区看了看,可惜并没有看到孟言溪的作品。
回到教室,她假装不经意地问孟言溪怎么最后又没有报名书法。
孟言溪正低头回微信,说没必要了。
今昭一怔:“什么没必要了?”
专柜那边订的六条裙子已经全部送到孟家,孟言溪让家里阿姨去他衣帽间最上层取一个黑白配色的盒子,交给司机,让司机一并送到学校。
消息发出去,孟言溪将手机塞进桌肚,抬头看向今昭。
安静了两秒,他反问:“不生我气了?”
今昭:“……”
这种尴尬的事,今昭当然嘴硬不承认:“我哪有生你的气?”
“没有吗?”少年似笑非笑,拿起手边的笔开始转,“你那天的样子明明就恨不得揍我一顿。”
今昭:“……你看错了。”
孟言溪看起来挺自信:“应该不会。看过太多,基本不会看错。”
今昭:“什么太多?”
孟言溪:“我经常从别人脸上看到你那天的神情。”
今昭:“……”
经常有人想揍他,这是什么值得骄傲的事吗?
今昭忽然发现孟言溪这人除了沙雕、混球,脸皮还挺厚。
所以她当初怎么会觉得他是高岭之花?她一定是眼瞎。
为了配合晚上的晚会,高一、高二将下午最后一节课排成了自习,有节目的同学陆续去大礼堂排练、上妆、换衣服。
因为各班班主任动员得太晚,除了最初自愿报名的节目,好些都是凑数,主要是后来排练的时间也着实太紧。譬如三班报的大合唱,但据王佳佳说,加上刚才那一遍,他们总共就合了两遍,连演出服都没有,穿着校服就上,主打一个重在参与。
相比而言,A班这边简直诚意满满。他们总共三个节目:孟言溪的剑舞《兰亭序》,骆珩和司恬的相声《这日子也是好起来了》,还有今昭她们的七人群舞《洛神》。
孟言溪、骆珩和司恬穿的都是自己的衣服,群舞却必须统一服装。陈述说从班费里拨款,提前登记了女生们的尺寸,衣服却是直到下午放学铃声打过以后才送到礼堂后台。
彼时她们都已经简单化完妆,几个女孩子找了一圈也没找到她们的裙子,既怕上台了裙子还没到,又怕临到头送来的裙子不合身影响发挥,急得团团转。
“到底谁在负责服装啊?怎么还没送过来?”
“不知道啊,本来是赵妤的,但现在赵妤住院了。”
“述姐吧。”
“没有,述姐今天下午出去开会,都没在学校,要晚上才赶回来!”
“那完蛋了……”
正说着,就见两名工作人员前后脚进来,两人怀里各自叠抱着三个大大的纸盒。
黑白配色,上面系丝带,太过精致的包装,让几个女孩只是远远瞥了一眼就立刻收回目光,继续在角落里一堆透明塑料袋装的衣服间搜寻,试图从里面找她们的演出服。甚至都没注意到跟在工作人员身后进来的孟言溪,他怀里也同样抱了个纸盒。
直到孟言溪带着工作人员走到她们面前,按照各自的上报尺码派发裙子,大家才发应过来,这些纸盒里装的竟然是她们的演出服。
现在淘宝包装已经做得这么讲究了吗?
再看盒子上面昂贵的Logo,哪里是什么淘宝批发?平时只能在时尚杂志上看到、仅在一线大商场有专柜的品牌,此刻正被女孩子们抱在怀里。
都还是普通高中生,哪怕部分女生家境优渥,也还没有奢侈到在一次普通的校园艺术节上就穿这个级别大牌的地步,大家都有些懵。
“是不是搞错了?”
“咱们班谁负责演出服来着?”
“没错,我负责。”孟言溪说着将自己手里那个纸盒放到今昭手上。
“这条是你的。”漆黑的桃花眼看着今昭。
今昭指尖猝不及防触碰到硬纸盒表面细腻的棱纹格,惊讶地望着他。
孟言溪示意她:“打开看看,不合身还得改。”
“还得改”像诅咒似的,立刻将一众震惊的姑娘拉回神。大家也顾不得多问,连忙抽开纸盒上系着的丝带。
盒盖掀开的刹那,丝绸内衬裹着的布料撞入眼底。
周遭惊呼声此起彼伏。
“哇!”
“卧槽!”
“这,我天!这也太漂亮了吧!”
今昭也轻轻吸了一口气。
盒子里,真丝长裙如凝固的火焰静卧其中。那是近乎流淌的正红,色如赤玉淬火,又似被晚霞揉碎了浸在绸缎里。只一眼,就让人相信,真正上等的布料能用眼睛看出来。
女孩们迫不及待去更衣室换上舞裙。
七条裙子都是出自同一个品牌同一个系列,但还是有不同。六名伴舞女孩的裙子是专柜款,今昭的是秀款。专柜款兼顾了日常性,只保留了秀款的布料,剪裁相对简化,裙身也没有了羽毛,最出彩的是垂坠间流动的光泽感,流光溢彩。
而今昭那条是设计师得意之作,花尽心思将落日熔金、云端碎羽一针一线缝进长裙。
礼堂后台,更衣室的门从里面被拉开,倚在化妆台前的孟言溪正在听骆珩说话,更衣室那边极细微的一个动静传来,他立刻转头看去。
暖黄的舞台侧光首先裹住一抹流动的火焰,紧接着,今昭提着裙摆走出。
十六七岁的少女像含苞待放的栀子花,纯洁白净,纤尘不染。一袭赤玉淬火般的真丝长裙,腰际以下,蓬松的白羽和绯红羽尖的翎毛不规则排列,随着她的走动,像风卷着翎羽落在裙上,火焰里浮出雪色的星浪。
那晚,舞台的灯光辉煌明亮,聚光灯如烈日灼目,可孟言溪眼里却只看得见她。
所有光芒都成了她的背景,她本身就像是火与光的一部分。
彼时孟言溪的剑舞已经结束,他没有回后台,坐在台下,司恬骆珩的相声之后就是她的《洛神》。
幕布落下,再次徐徐展开时,舞台已切换成了水舞台,纯白背景,宛若冬日的洛水湖畔。
穿着真丝缀羽毛红裙的少女足尖轻点腾跃,宛若真的神女。
孟言溪听见周围有人惊叹——
“好美!好像真的就是洛神!”
“是啊,翩若惊鸿,婉若游龙!”
“不不,她跳得确实还可以,但不是最好,怎么说呢?她最美的应该是她本人身上那种干净悲悯的气场,像神性,好吸引人。”
“你别说,你还真别说……我一个女生,我都快爱上她了!”
“诶,她叫什么名字?”
“不知道啊,这是A班的节目,一会儿问问……”
“今昭。”坐在前排的孟言溪忽然开口。
后排几个同学一愣。
孟言溪气场那么强大,一坐下来所有人自然都注意到了他,但都知道他疏冷的性格,根本没人敢跟他说话。此时他竟然主动插话,这是大家万万没想到的。
感觉到后排的忽然沉默,他甚至还稍稍回头,看着他们,又重复了一遍:“今昭。今年的今,圣火昭昭的昭。”
后排的几个同学不知道是哪班的,慢半拍,受宠若惊说:“啊,好的好的,谢谢孟神!”
孟言溪回头继续看台上的今昭。
他身旁的路景越跟着看了看后排几个从未见过的不知是学弟学妹还是学长学姐,又看了看孟言溪,意味深长地笑。
路景越微微倾身,揶揄:“孟神用心良苦,又出钱又出力,还把自己豁出去上台跳舞,就为了最后换一句——‘今昭。今天的今,圣火昭昭的昭。’”
孟言溪看着舞台正中的少女,仿佛没有听到。
惊鸿一舞,似梦千年。结束时,台下掌声如潮,男生女生惊艳的呼喊不断。
孟言溪就安静坐在这声浪里,看台上的少女似火似光,含笑谢幕。
他一直记得那天,今昭对那小混混说的话——我不会贪恋一时虚无缥缈的陪伴、安慰和肯定,哪怕我身处困境,孤立无援。因为我自己知道我有多么美好,多么珍贵,即使所有人都看不到,但没关系,我自己知道。
所有人都看不到吗?
怎么会看不到?
这不就看到了?
从此以后,哪怕身处困境,也绝不是孤立无援。
第25章
那年附中艺术节, 今昭的《洛神》拿了一等奖,孟言溪的剑舞和司恬骆珩的相声分别拿了二、三等奖。这是官方的奖。
此外,流量为王的论坛还给孟言溪打了个最佳人气奖。
没有奖杯, 只有持续了整整一周的热度和讨论。
大家对他全程面无表情宛若动作打卡的剑舞极尽溢美之词,还附上各种角度的照片, 拿着放大镜360度划重点加吹嘘。
孟言溪想删帖。
路景越这货蔫坏, 每次落井下石都有他。搭着孟言溪的肩, 一脸同情说:“从你答应上台的那一刻,你就应该想到这将成为你永远的黑历史。吃一堑长一智吧, 以后稳妥些, 凡事三思而后行, 孟神。”
孟言溪拨开他的手, 将奖杯塞他怀里:“眼红直说,送你了。”
路景越只看了一眼又追上去,勾上孟言溪的肩, 欠欠儿地问:“人生第一次拿‘二’开头的奖吧?别说, 跟你还挺搭。”
孟言溪忍无可忍,一脚踹向路景越, 路景越反应极快,闪身就躲。但耐不住孟言溪铁了心要揍他, 躲开一脚, 另一脚更狠踹上他后膝。路景越没躲开, 当场跪下。可惜兄弟俩的嘴硬真如出一辙, 路景越都这样了,还一脸小心翼翼捧着孟言溪的奖杯,冲他笑得十分欠揍:“还好没摔坏。”
孟言溪这下不止想删帖,还想灭口。
好在论坛上还是有正常人, 在对他无脑尬吹的那个帖子底下,就是洛神的讨论帖。
洛神就是今昭。
少年人好像总是格外热衷于给人起外号,常常不经意的一句话、一个插曲,自此就多出了个外号。艺术节后,今昭就成了洛神。认识的不认识的,都喊她洛神。
神性是一种极高的赞誉,维度高到甚至很难让人产生嫉妒这种情绪。
孟言溪那几天时不时就点开那个帖子看,底下无论男女,对今昭都是纯粹的赞美,赞美且克制。
就连赵妤回到班上,都笑眯眯喊她:“洛神。”
这个称呼让今昭尴尬得想逃离地球,红着脸说:“没有没有,大家就是看个热闹,你应该最清楚了,我那就是个简体版。”
赵妤虽然回来上课了,脚还包着纱布,课间不客气地将腿放到同桌椅子上歇,爽朗地说:“管他简体繁体,美就行了!以后有机会,咱俩跳双人舞。”
今昭笑着说好,回到座位,继续困扰怎么才能让大家停止这么喊她。
“洛神,你的卷子。”
孟言溪偏哪壶不开提哪壶,将月考的数学试卷递给她,还趁机憋着坏喊她。
今昭尴尬得头皮发麻,麻木望着他:“你能叫我翠花吗?”
孟言溪:“?”
今昭跟他讲道理:“我宁愿叫翠花,也不要叫洛神。”
孟言溪忍俊不禁:“有那么糟吗?”
今昭打了个比方:“我要是叫你太子,你会乐意吗?”
孟言溪想了下:“也不是不行。”
今昭:“……”
虽然她怀疑他只是嘴硬,但终究还是低估了他的厚脸皮。
路过的路景越都听不下去了,插嘴:“你叫他襄王。”
今昭一怔,问:“什么襄王?”
路景越似笑非笑:“襄王有梦,神女无心那个襄王。”
孟言溪脸当场黑掉。
路景越上次得了教训,这次赶在孟言溪再次踹他以前矫捷地跑了。回到座位,又正好看到从窗前“经过”眼睛却直勾勾往里看的男生,路景越用下巴点了下,火上添油地说:“竞争还挺激烈,又一个襄王。”
这几天确实总有男生从今昭窗外经过,但运气这么不好的还是头一个,被路景越蔫坏地当场拆穿。刚好上课铃声响起,那男生趁机飞快地跑了。
第二个课间,孟言溪和今昭就换了个位子,换成孟言溪坐窗前,今昭坐外面。
孟言溪给的理由是,他喜欢看风景,从前就坐那儿。
今昭无法反驳,心里也同时默默松了口气。
她从小低调惯了,这样突如其来的关注确实让她感到局促窘迫。
好在6月7、8号很快就到了,全国上下都沉浸在高考紧张又热血的气氛里,艺术节这个插曲转眼过去。虽然那之后,极偶尔,走在路上还是会有其他班不知道她名字的同学喊她洛神,但至少孟言溪再没那么喊了。
今昭现在比较困扰的是,怎样才能把那条裙子还给孟言溪。
当天演出后,陈述说裙子不用还,按照惯例,这样的演出服确实可以自己带回家。今昭也没多想,换下来重新叠好放进纸盒里就带了回去。
因为有羽毛不好水洗,今昭将盒子暂时放在房间,打算等有时间再送去干洗。却被林瑶看到,有天笑吟吟问她谁送她的裙子,还挺好看的。
今昭说是艺术节的演出服,老师让带回来的,跳舞的七个女孩都有。
林瑶怔了一下,又笑着说:“你们学校还挺有钱的,这条裙子我在专柜见到过差不多的,一条要卖几万块。”
今昭心头跳了下,面上不动声色说:“我们应该是盗版。”
林瑶没再说什么,将怀里的儿子交给牛阿姨,自己扶着腰回房了。
林瑶最近总喊腰疼,大多时候躺在床上,但今昭偶然听见爷爷奶奶小声说话,林瑶的手机屏保也换成了网上很漂亮的网红女婴,她猜到林瑶是又怀孕了。只是全家上下不知道为什么都防着她,像是生怕她会做什么不好的事似的。
今昭虽然偶尔会难过,但她一直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性子。她告诉自己,安稳度过明年就好了。
明年这个时候她就高考了。
她斟酌再三,找了个课间,趁着孟言溪没出去,小声跟他说:“我还是把裙子还给你吧。”
孟言溪正将手机藏在桌肚里打字。自从两人换了位子,今昭没见他看过什么风景,倒是觉得他偷玩起手机更加嚣张了。诚然他以前就嚣张,明目张胆将手机带到学校,有时候还直接放裤兜里,但多少还是避讳的,自从换了位子,一面是窗挡着,一面是她挡着,简直得天独厚。
孟言溪闻言从手机里抬头,像是没听清,问:“什么还给我?”
今昭想说那条裙子很贵,我不方便留下,但想想这么说好像更不行,不然天经地义把东西还给人家还说得像是人家抠门似的。于是就只是简单地重复道:“裙子,那条真丝缀羽毛的裙子。”
孟言溪侧着头,漆黑的眼眸直直注视着她,脸上看不出情绪。
今昭被他看得莫名紧张。明明什么都没做,却像是惹他生气了似的。
安静了几秒,孟言溪倏地轻笑一声:“行啊,你不介意就行。”
今昭茫然:“我需要介意什么吗?”
孟言溪将手机塞进桌肚,单手支着头看她,慢条斯理说:“把你贴身穿过的裙子给我。”
今昭之前完全没想到这个思路,被他忽然这么点破,脸一下子烧起来。
但是话又说回来,为什么还东西这么天经地义的一件事从他嘴巴里出来会变了味道?怎么就,怎么就变得这么暧昧呢?
贴身,穿过,的,裙子。
给他。
这是什么话?
“舞裙就是要这么穿的啊……”今昭莫名觉得有点冤,小声辩解,“总不能在里面穿秋衣秋裤吧?”
孟言溪大度地点了下头:“我知道,所以我说,你不介意就行。”
今昭:“……”好歹毒的一张嘴。
你都这么说了,我还怎么还?
说得像是我故意勾引你似的。
今昭也不知道好好一件事怎么就给她说得变了味,无意识咬唇,勉强想到个借口,为自己解释:“我只是以为你也是借来的,要还。”
孟言溪说:“不是。买的,不用还。”
今昭:“……”
什么时候他人的慷慨也成了她的一种负担?
今昭又不死心地问:“贵吗?”
孟言溪:“不贵。”
今昭:“……”
看她问的什么傻话?参照系都不一样,说什么贵不贵。
今昭艰难地将话题往回扯:“不管贵不贵,我忽然带条裙子回家,没办法跟家人交代。”
十六七岁的少女,肌肤白皙娇软,被他逗得脸热,杏眸水汪汪的,可怜巴巴又不折不挠的样子,像淋了雨却依旧美得不可方物的栀子。
孟言溪喉结无意识滚了下,心说:就是怕你不好交代,所以我才给每个跳舞的女生都送了一条,不然你以为我真是钱多烧得慌么?
他手指在木质桌面轻敲了下,若有所思说:“你还给我也不好交代。”
今昭:“为什么?”
孟言溪:“班上跳舞的同学人人都有裙子,就你没有,别人还以为你在学校被孤立了。”
今昭:“……”
你赢了,说不过你。
今昭没再提还裙子的事,毕竟她也不想被孟言溪“孤立”,她还指望着孟言溪给她讲题。
高三高考过后很快就是高一高二的期末考,走班制压力下,每一次期末考都意味着流动,也就意味着可能有人要离开。
今昭原本已经稳定在年级2025名,但或许是之前分心艺术节,又或许是孟言溪断层第一之下,A班每个人的成绩其实一直都咬得很紧,往往一分就是一两名,上个月的月考她成绩又滑到了36名,她来时的成绩。
而A班总共才40个人。
今昭有些紧张,毕竟走班制这种东西,上来的时候会惊喜,一不小心掉下去就会很难看,更别说她脸皮还薄。
和她同样紧张的还有骆珩和季皓轩。
季皓轩自从上学期的事情过后成绩下滑就很厉害,他和家里好像也有些矛盾,这学期甚至辞去了班长,就做了个语文课代表,还申请了学校住宿。
而骆珩就是典型的又懒又慌,平时连作业都懒得做,临到交作业到处薅卷子一通乱抄,但并不妨碍他一边懒一边担心自己被刷下去。
晚自习,今昭低头做题,听见后排骆珩和他的同桌曹博忧心忡忡交换“焦虑”。
一个说:“被刷下去一定丢脸死,以后见了你们A班的人还要绕道走,特么的劳资宁愿转学都不受这等奇耻大辱。”
一个说:“别我们A班了,兄弟,咱俩半斤八两。你有看好的学校记得告诉我,咱俩一块儿转学,下学期还做同桌。”
“不过这事儿吧,说不定其他人比咱俩更倒霉呢?”
“英雄所见略同,来,先看看卷子……这题什么意思?我怎么连题都看不懂?”
“……别管卷子了,先聊会儿天压压惊。”
今昭不知道那俩有没有通过制造焦虑压到惊,反正她已经先被他们焦虑到了。
她甚至不自觉地停下了笔,竖起耳朵等着听他们讨论后面转去哪所学校比较好。虽然她不是个丧气的性格,但好歹是个Plan B不是?
“别听了,做题。”孟言溪冷冰冰的嗓音忽然冒出,同时推过来一本习题册。
原本不算厚的一本数学习题册,因为中间折了好多页,看起来又厚又蓬松。
今昭随手翻开,习题册自然摊开至翻折的一页。密密麻麻的题目里,其中一道被孟言溪画了个潦草的星号,标注出来。
其他每翻折的一页都有他勾画出来的题目。
今昭不解地看向他。
孟言溪手指点了下桌面:“先做这些,不懂的问我。”
数学是今昭最弱的科目,只要保住了数学,基本就可以稳在A班了。
后排的骆珩闻言,积极凑上前插嘴:“我也要!言哥也给我俩划点儿题吧?”
曹博残忍地泼他冷水:“现在想起划题了?平时不烧香临时抱佛教,你还不如跟我一起赶紧找学校转学快点儿。”
这话虽然很讨打,但今昭竟然觉得也有那么点儿道理。
其他科目或许勤能补拙,只有数学,不会是真的不会。
结果她这边意志稍稍一动摇,孟言溪就像是有读心术似的,冷冷将习题册推到她手边:“做题。他们走他们的,跟你没关系。”
骆珩一听不乐意了:“嘿!你这话就过分了啊,我们怎么就——”
“闭嘴。”话没说完,被孟言溪绝情打断。
孟言溪冷冰冰的样子一向很有震慑力,后排两个嘴碎的当场噤声,今昭也不敢再竖起耳朵偷听了,抱着他给的数学习题册,低头默默做题。
过了一会儿,又忍不住悄悄侧头看向他。
少年侧颜立体俊美,一只耳朵塞着白色耳机,看题的时候眼睑垂下,睫毛黑长,看起来又冷又傲,让人难以接近。
可是只是无心一句话,却让她心尖儿偷偷藏起的奶糖又一次化开,连呼吸都是甜的。
他们走他们的,跟你没关系。
孟言溪好像察觉到她的偷看,视线微微动了下,今昭一惊,飞快低下头做题。
今昭发现,孟言溪并不是真的不会讲题,他只是跟人不熟,有点冷。一旦熟悉了就会发现,他这人其实还挺乐于助人的。
他的逻辑很厉害,又很会融会贯通,那些繁复的看似毫无头绪的题目,他看过一眼就仿佛机器似的,能自动将他们按照从简到繁的顺序分类归档。今昭只要有一题问过他,他就能看出她真正的问题在哪里,然后按照从简到繁的顺序给她划同类题,让她彻底攻下这个知识点。
在她乐于助人的同桌的帮助下,这学期期末考,今昭状态前所未有的好,就像被打通了任督二脉似的,下笔刷刷的。第一次,她将每道数学题都做了出来,甚至还多出了十多分钟检查。——这是从前的她想都不敢想的。
附中的高二,期末考后不会立刻放假,还会再补一个星期的课。各科老师通常会用这个时间评讲试卷,再根据考试情况对高二一整年的学情做一个查漏补缺。
全年级成绩通排是三天后出来的。
今昭一下子冲到了年级第十五名,这是她历史最高。她拿着成绩条好一会儿舍不得放手,像是担心自己看错了似的,翻来覆去地看。
孟言溪在她后面进教室,在她身边站了一会儿她都没发现,回过神来,连忙起来给他让路,殷勤的样子让孟言溪怀疑她要是有翅膀能绕着他飞两圈。
“谢谢。”
孟言溪从她身边过去,她小声在他耳边说。
他坐回窗前的位子,抬了下眼皮:“你别听骆珩胡说八道,我就谢谢你了。”
今昭没反应过来:“哈?”
孟言溪看着他同桌呆萌萌的模样,忽然摇了下头,发出一声气音似的轻笑,也不知道究竟是在笑谁。
“没什么。”
骆珩考前满嘴跑火车,说什么跌出A班就转学,最后还是和曹博一起稳稳过关。
司恬毫不客气点评:“骆珩就是那种烦人精,每次考前都嚷着说我不行我不行,一出成绩,就属他最稳!”
骆珩确实最稳,已经连续两年四个学期稳稳排在三十八名了。
说好听点是三十八名,说难听点是倒数第三,他同桌曹博倒数第二。
而这次的倒数第一名是季皓轩。不过这次A班也算是全员过关,一个都没掉下去。
骆珩被司恬气笑了,反问:“这福气给你你要不要啊?”
司恬胡搅蛮缠:“不管,谁最稳谁请客!我要吃火锅我要吃烧烤!”
骆珩不客气说:“给你大饼你要不要吃?”
司恬没搭理他,已经自顾自开始摇人了,问孟言溪和路景越:“言哥,越哥,骆珩请客,要不要去?”
骆珩给她气无语了,朝她竖了个大拇指。
路景越在后面看这几人马戏团表演似的,晃着椅子说:“孟言溪去我就去。”
孟言溪:“不去。”
司恬打定主意要宰骆珩,才不管孟言溪路景越去不去,拽住今昭的手,说:“那咱俩去!”
司恬和骆珩青梅竹马关系好,今昭怎么好意思插一脚?连忙摇头拒绝,司恬抢先放话:“必须去!不去绝交!”
今昭都傻了,还兴抱团宰人的?
她很喜欢司恬的性格,并不想跟她绝交,但她也干不出莫名其妙宰骆珩的事,想了想提议说:“那我们AA吧,反正也快放假了,我们去西山烧烤。”
西山在岁宜西郊,是本城著名的赏秋胜景,每年十月,层林尽染,好多外地游客来打卡。其他时候相对没那么热闹,但一年四季也总是不乏人去那边,徒步、烧烤、露营。
他们是高中生,在外面过夜不行,但去那边爬爬山,吃个烧烤,当天往返也足够了。
骆珩觉得这个提议好,当场表态:“去西山就不用A,我请客。”
司恬:“本来就你请客,你还想赖账?”
曹博:“骆珩请客我肯定要去,羊毛不薅白不薅,算我一个。”
司恬点人头:“昭昭、我、骆珩、曹博,行,四个人,够了……”
话没说完,孟言溪忽然撩了下眼皮,一脸恩赐说:“那就去吧。”
在后面看戏的路景越轻咳一声,跟着一本正经说:“那我也去。”
司恬目光在那两个死装哥身上转了一圈,大度地没跟他们计较:“行,那就带上你俩,一共六人。”
好消息是,附中7月1号期末考,7月8号就正式放暑假。坏消息是,就放10天,7月18号就要回来补课。
那些年,减负的口号还没有喊得这么响亮,校方的态度十分倨傲且丧心病狂,用陈述的原话来说是:“想啥呢?都高三了,明年这时候都在填志愿了,还想放假?我要是你们,我听见放假我都笑不出来,我先哭着怒刷他30张卷子。”
全班确实集体被惨哭了。
爬山就约在7月9号,放假第一天,当天正好是周六。今昭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态,没跟今文辉说今天放假了,还是照常一大早背着书包出门,只是书包里的书已经换成了零食。
孟言溪怕蜘蛛,她担心山上有蜘蛛,又偷偷藏了一瓶杀虫剂进去。
出小区,一辆黑色的七座保姆车已经等在路边。司机下来给她开门,路景越、骆珩、司恬、曹博已经坐在车上,第二排两个座椅,孟言溪坐在靠里面一个,今昭在司机的示意下,坐到孟言溪旁边。
西山距离市区两个多小时的车程,一行人浩浩荡荡出发。
然后今昭才发现,AA是她说的,请客是骆珩说的,但钱是孟言溪一个人出的。
车是他的,司机是他的,早餐是他买的,他甚至还给每个人准备了水——一人一瓶枸杞菊花茶。
今昭看到再熟悉不过的饮料瓶,手一抖,水差点掉地上去。
她昨天晚上还苦恼放假了不能给他桌肚里塞枸杞菊花茶,满脑子的枸杞菊花茶入睡,结果显化来得这样快,一早醒来,孟言溪给每人发了一瓶枸杞菊花茶。
不,不,别这样,她心虚。
“怎么了?”孟言溪侧头,漆黑的桃花眼看着她。
今昭心虚得说不出话来,有那么一瞬,她看着孟言溪的眼睛,怀疑他其实早就知道水是她偷偷放的。
她尴尬得快要昏过去了。
幸好孟言溪大发慈悲地自己猜了个理由:“拧不开?”
可惜今昭过于实在,当场给他表演了一个拧瓶盖,并坚强勇敢地表示:“我可以。”
孟言溪点了下头,把自己手里那瓶递给她:“那一起拧了吧。”
今昭:“?”
这故事发展令她措手不及,她脱口而出:“你拧不开吗?”
孟言溪:“对,我拧不开。”
今昭看了眼少年劲瘦有力的手和他手背上性感的青筋,想起他在暗巷以一敌三打跑三个混混,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好。
“你喝这瓶吧。”她把自己刚刚拧开那瓶给他。
孟言溪毫无心理负担地和她交换,并且让她又拧了一次瓶盖。
准确地说,西山在岁宜下面的一个镇上,名字就叫西山镇。沿路是低低矮矮的民房,大半做了餐饮民宿。
景区入口在西山镇深处,孟言溪已经提前买好了门票。
放话要请客的骆珩见他早把一切安排得妥妥帖帖,不好意思挠了挠头,说:“言哥,你这样弄得我怪不好意思的,要不我把钱转你吧。”
骆珩能和路景越、司恬一起青梅竹马长大,家世自然不差。他当然也不会在意这点小钱,只是他是粗神经,走到哪儿算哪儿,走不动了原地躺下叫人给他抬回去的性格,自然不如孟言溪做事滴水不漏,稳妥有条理。
没想这话不知道哪儿把他言哥惹了,淡淡扫了他一眼,问:“你谁你转我钱?”
骆珩:“?”
骆珩怪冤枉的,眼睁睁看着孟言溪跟在今昭后面检票进了景区,无辜地扭头问路景越:“我没惹他吧?”
路景越拍拍他肩膀,聊表安慰:“给你一句忠告,千万别抢着付钱。哦不,你付你自己那份可以,别付……算了,都别付吧。”
骆珩:“?”
不是,这两兄弟怎么回事啊!玩他来的吧?
西山至今还保留着一部分原始森林群落,山里有冷杉云杉,还有红桦林和瀑布。六人小团体在坐缆车和爬山之间果断选择了后者,并且还十分有挑战精神地选择了少有人走的徒步路线。
孟言溪没有让司机跟上来,于是他们准备的那些烧烤架和食材就只能落到他身上。太子爷亲自背上山。
孟言溪倒是也没说什么,拿着东西跟在后面。
两个女孩子在山里快乐地采了会儿野花,今昭一回头,忽然注意到孟言溪一个人背了好多东西,扔下司恬跑回去,主动帮他分担。
她倒不是客气,毕竟太子爷这么娇弱,连瓶水都拧不开要她帮忙。这么多,他可怎么拿?
孟言溪这会儿却又忽然不娇弱了,不给她拿,说:“不重。”
“怎么可能不重?”今昭坚持,“我拿一些吧。”
孟言溪就低眸看着她,没说话,也不给。
少年身体的肌肉线条漂亮极了,风吹动他身上的T恤,夏天薄薄的面料贴在他身上,八块腹肌若隐若现。
今昭脸忽然热热的,别开眼,不敢直视他,小声说:“你不要对我有刻板印象,我力气很大的。”
“是吗?”孟言溪忽然笑了一声,欠欠儿地说,“那刚好,你把我也背上吧,我懒得走了。”
今昭:“……”
怎么会有这么无耻的人!
今昭脸依旧热热的,眼睛里却被他气出了水光,瞪着他,像只奶凶的小奶猫,被他逗得想挠人。
孟言溪闷声笑:“行了,走吧。”
今昭也不想看到他了,转身走到前面。
过了一会儿,等她再回头的时候,发现孟言溪身上背的那些东西已经公平地分到了路景越、骆珩和曹博身上,而他自己空着手,双手插兜,闲庭信步。
她既觉得松了一口气,又觉得,嗯,这才是他。
这才是那个茶里茶气的孟言溪。
一行人打打闹闹上山,到山顶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一点过,三个负重上山的男生饿得嗷嗷叫。
“快!快把朕的烤架架起来!”骆珩躺在地上,竖起一只手,垂死挣扎地喘气,“朕要用膳!”
曹博躺在他旁边,气喘得比他还粗,想怼他一句都没力气。
路景越比两人好点儿,放了东西,找了块石头坐下歇息,也懒得动了,扭头指使太子爷:“还不快去?”
孟言溪双手插兜,云淡风轻地看天地、看众生,慢腾腾反问:“有那么累吗?我觉得还行啊。”
这话可算是惹了众怒,三个男生当场大骂——
路景越:“滚!”
骆珩:“你怎么好意思的!”
曹博:“大神你竟然是这种人!”
连司恬都看不下去了,和骆珩同仇敌忾:“站着说话不腰疼真的具象化了。”
他已经被骂这么惨,今昭就不好再雪上加霜让他众叛亲离了,默默去把东西拿出来。
冷山松雾的气息很快跟过来,孟言溪来到她身边,帮着她把烤架架起来。
山顶有分区,有禁火区和可以用明火的露营点,他们选择的是后者。
今昭把烤串拿出来,一股脑放到烤架上,身旁一直在帮她忙的少年忽然看出点不对劲,倾身过去:“我有一个问题。”
今昭仰脸:“什么?”
孟言溪看了眼那些全生的食材和那堆乱七八糟的调料:“你会烤吗?”
今昭:“……”
你猜怎么着,你不说,我竟然都没想起来耶。
今昭扭头,求助地去看司恬。
已经听见孟言溪灵魂拷问的司恬兔子一样蹦到骆珩身后。
骆珩去看路景越,路景越看曹博。
曹博想看孟言溪,但孟言溪作为这个问题的发起人,显然指望不上。曹博只能无辜地指了指自己,骂了声:“草!我也不会!”
就这样,六个人费力把东西搬上来,最后发现竟然没有一个人会烤。
弄出来一顿黑暗料理简直毫无悬念。
司恬吃了一口烤羊肉,嫌弃地扔到一旁:“活久见,我第一次知道,烧烤也能这么难吃。”
路景越拿起一瓶烧烤料,毒起来连自己都不放过:“我估计直接吞烧烤料都比吃我烤的串好吃。”
今昭试图安慰大家,千挑万选了一串看起来最正常的不知道什么肉,沉吟说:“应该也没那么差。”
结果刚拿起来就被孟言溪夺走,嫌弃地扔到一旁:“都烤焦了,别吃。”
还好今昭提前准备了零食,最后六个人围在一起靠零食充饥。
山上的景色却是极好的,满目葱郁,自上俯瞰,江水银带似的环绕着整个岁宜城。
一群高中生很自然地就聊起以后想做什么。
司恬说:“医生。”
骆珩:“律师。”
曹博在一旁嘿嘿笑,说:“医生和律师绝配啊。”
被司恬爆捶狗头。
骆珩憋着坏劲儿笑,又问:“曹博,你呢?”
“你都叫我曹博了,还用问吗?”
曹博原名不叫曹博,叫曹烨,因为时常放话以后要一路念到博士,得了这么个外号。
骆珩转头问今昭,今昭低着眉,说:“大学老师。”
骆珩:“哇哦!那你跟曹博岂不是到博士还要继续做同学?好惨!”
曹博笑骂:“滚!凭什么跟我做同学就惨?”
两人当场打起来。
孟言溪侧头看着今昭,问:“哪科?”
今昭若有所思看着远处,轻轻摇了下头:“没想好。”
孟言溪忽然低笑一声:“数学?”
今昭:“……”好歹毒的一张嘴。
“那不会。”今昭断然否定。
孟言溪:“物化生?”
“我谢谢你帮我排除了。”今昭一脸麻木望着他,“英语吧。”
排除法的话,确实只剩英语或者语文了。
那年英语看起来还是要比语文赚钱,今昭出于对钱的热爱,决定选英语。
曹博和骆珩打完架,正好听到这句,回来时口无遮拦接了句:“你们听说过吗?据说每一个大学英语老师身后都有一个神秘又有钱的老公。”
今昭:“……”
所有人默默望着他,一只乌鸦孤独地从他头顶飞过。
曹博摸了摸鼻子,哈哈笑着转移话题,问孟言溪:“大神,你呢?”
孟言溪看了眼今昭,说:“赚钱。”
这个答案过于简单粗暴,众人愣了一下,都哈哈笑了起来,笑得东倒西歪。不知谁还接了句:“苟富贵,勿相忘!”
路景越在一旁歪着头笑,单手拉开易拉罐瓶,忽然举杯说:“莫忘少年凌云志,曾许人间第一流!”
调子一下子就上来了,其他人纷纷举起饮料碰杯,大声喊:“敬凌云志!敬第一流!”
风卷着山顶的云杉,碰杯时易拉罐叮当作响。十六七岁的少年,踌躇满志,理想比盛夏的骄阳更加热烈。
今昭侧头看身旁的孟言溪。
轮廓冷硬,手指修长,举杯喝水时,线条锋利的喉结滚动,风拂过少年碎发。
今昭心中一动,脑子里忽然冒出一句话,不知在哪里看过——初见少年拉满弓,不惧岁月不惧风。
下山已经快要到下午五点,一群负重来回并且仅吃了零食充饥的少年饥肠辘辘,争先恐后涌进最近一家农家乐,疯狂饱餐了两个小时。
骆珩和曹博两人互相拱火,还要了四打啤酒。
今天这一路基本全是孟言溪在付钱,今昭心中觉得过意不去,借口上卫生间,起身悄悄去结账。
结果前台服务员告诉她:“你们那桌进来就结过了。”
今昭震惊:“进来?进来还没点啊。”
“你们一个男生进来先在柜台押了一千块钱,说好多退少补。”说话的同时低头在电脑上操作了一下,又从收银台里取出几张钱递上柜台,“这是您多付的钱。”
“谢谢。”
冷山松雾的气息笼罩过来,与此同时,一只修长好看的手自她身旁越过,接过收银员退回的钱。
今昭抢单失败,略显尴尬地仰头望着他。
少年低眸,农家乐暖色的灯在他漆黑眼底折射出细碎的光。
他意味不明说:“在你找到那个神秘又有钱的老公以前,还是我来吧。”
今昭:“?”
回到包间,一群人已经喝嗨了,啤酒倒不至于醉,纯粹是气氛上来了。
划拳、喝酒,知道的是吃个烧烤,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谢师宴。
孟言溪一进门,骆珩就端着酒杯上去劝酒,被孟言溪毫不留情拒绝:“不喝。”
孟言溪不喝酒,就看着骆珩几个发酒疯。
结果回旋镖来得那么快,几个发酒疯的忽然要斗地主,玩真心话大冒险,还拉他和今昭一起。
今昭不太会玩斗地主,一会儿跟着司恬混,一会儿跟着孟言溪混,一次次惊险蒙混过关,格外煎熬。
她心不在焉,于是当包间里爬进一只蜘蛛的时候,她第一个注意到了。
西山镇在山脚下,山里潮气重,蜘蛛也格外大,足足有巴掌那么大。今昭吓了一跳,又立刻侥幸自己提前带了杀虫剂,连忙去摸包,摸了个空才想起下山以后,大家先把东西放到了车上。
完蛋。
这局曹博输了,今昭趁着大家起哄惩罚他,拿起一只烧烤盘起身。
她蹑手蹑脚地往角落里的蜘蛛走去。
她倒是不怕蜘蛛,但也从没见过这么大的蜘蛛,心里还是毛毛的,想起孟言溪手腕内侧的伤疤,也害怕被咬。但孟言溪害怕蜘蛛,她最后还是决定不去叫服务员,不然一会儿声势浩大的让他看见。
她知道,真正害怕一样东西是连看一眼都会害怕。
她小心蹲下去,用烧烤盘薄薄的边缘贴着地面,一点点靠近蜘蛛。
蜘蛛轻轻动了一下,她吓得险些当场扔下烧烤盘就跑,但还是稳住了。又强忍着害怕再靠近一点点,蜘蛛又动了一下。
短短不到一分钟的时间,她手心冷汗都出来了。
到第三次尝试的时候,她终于用烧烤盘“铲”起了蜘蛛,正要端出去扔掉。一道阴影忽然落下,覆盖住她,她手忙脚乱地抬头,还没看清人,一双骨节修长的手已经迅速接过她手中的烧烤盘,端着蜘蛛快步走了出去。
等孟言溪重新回到包间,她还站在原地,白着脸,懵懵地问他:“你不是害怕蜘蛛吗?”
孟言溪:“我们俩看起来到底谁更害怕?”
两人重新回到座位,今昭后知后觉反应过来,扭头控诉:“你骗我?”
就是以为他害怕,她才会帮他赶蜘蛛。他要不说害怕,她也不会把明明不怕蜘蛛的自己吓成这样。
少年坐在灯下,安静看着她。
周围是几个酒鬼起哄发牌的声音,喧闹嘈杂,灯火却在这一刻奇异地变得宁静可亲。
半晌,他轻道:“小时候确实很怕,被咬过就不怕了。”
今昭:“?”
“被咬过,不是应该更害怕吗?”今昭想不通,打牌的时候小声发问。
孟言溪右手抽出牌,腕骨内侧那点深红色的伤疤在灯下晃动。
他打出两张牌,回头注视着她,说:“我是被毒蜘蛛咬的,毒蜘蛛咬也不过如此。”
他说这话时,今昭清楚看见了他眼底的清冷与凉薄,那甚至是对他自己。
好复杂的一个人。——她脑子里瞬间闪过这个念头。
一个人身上怎么可以同时兼具这样截然不同的性格?
倨傲轻狂,却又热血柔软;清冷凉薄,又不乏少年人带着劲儿的痞坏和沙雕厚脸皮。
但她很快就来不及东想西想了,因为她输了。
这局终究是没能蒙混过关。
赢家是路景越,问:“真心话还是大冒险?”
今昭胆子小,毫不犹豫选:“真心话。”
“行。”路景越看了眼孟言溪,手指敲着桌面,问,“孟言溪和100万同时掉水里,你先救谁?”
今昭:“……”
好歹毒的一家人。
哥,你们家人嘴巴都这么毒的吗?
今昭不敢看孟言溪,更不敢回答。
一看一答都会暴露。
100万也还好,等她当上大学老师,她也不是不能挣。她还是想救孟言溪。
但真心话真的会暴露。
今昭只能顾左右而言他,说:“我不会游泳。”
可路景越怎会放过她?
“假设你会,孟言溪不会,100万也不会。只有你会游泳。”
路景越假装没看到孟言溪快杀人的眼神,继续雪上加霜:“你要是说谎,你就当不了大学老师。”
今昭:“……”绝了这货!
今昭正不知该怎么选,身侧忽然伸出一条手臂,肌肉线条流畅有力,拿起她面前的酒杯,在她反应过来以前,仰头一饮而尽。
“我替她喝了。”孟言溪将酒杯倒转,重新放回桌上。
玻璃杯在桌面扣出“哒”的一声,全场爆发出疯狂的起哄。
尖叫和起哄将灯光切割成碎碎的光影,今昭猝不及防抬眸,撞见少年漆黑深沉的眼眸。
今昭可算是知道为什么孟言溪一开始会毫不留情拒绝喝酒了。
他根本就没有酒量。
一杯,醉了。
诚然骆珩后来又叫了白酒,极可能在啤的里面混了白的,但就那么一杯,孟言溪这酒量也太差了吧。
换她说不定都不会醉,还不如她自己来喝。今昭直直地想。
孟言溪喝醉了,一行人只能撤。一上车,孟言溪就睡了过去。
今昭担忧地照顾他,生怕他是酒精过敏,毕竟正常人一杯也很难倒。
路景越却说:“没事,单纯酒量差而已,不过放心,酒品还行,不会做出让你丢脸的事。”
今昭:“?”
不是,我丢什么脸?
回到市区的时候差不多八点半,路景越让司机先送了其他人,他自己下车时叫醒了孟言溪。
孟言溪醒了,但酒好像并没有醒。
后来一路就剩他们两人,孟言溪不知道是在找话说还是发酒疯,从手机里翻出他妹的黑历史,依次给她展示了一遍。
孟逐溪不愿意上舞蹈课,和他吵架,吵输了坐地上哇哇大哭。
孟逐溪在地上打滚儿。
孟言溪:“好看吗?我妹还会爬柱子。”
他说着手指滑动屏幕,试图把他妹为了逃避上舞蹈课爬柱子的视频给她看。
今昭:“……”
她大概懂路景越的意思了。
喝醉酒的孟言溪确实不会让她丢脸,他只是让他妹丢尽了脸……孟逐溪好惨。
今昭本着人道主义精神按住他的手:“孟言溪,你喝醉了。”
孟言溪安静看了她三秒,断然否定:“没有。”
“有。”
手机微弱的光映着少年清晰利落的下颌线,孟言溪安静了一瞬,坚持:“没有,不然我怎么还能感觉到疼?”
今昭立刻紧张起来:“哪里疼?是刚才又被蜘蛛咬了吗?”
“不是,之前咬的那个。”孟言溪摇头,将自己的右手腕伸给她看,“这里,很疼。”
今昭看着他那点深红色的陈年旧疤,沉默了。
“什么时候咬的?”她还是谨慎地问。
孟言溪艰难地算了下:“十二岁。”
今昭:“……”
哥,已经过去五年了。
“孟言溪,你真的喝醉了。”
好在城里这条路不算长,今昭的家到了。
她下车,孟言溪也跟着下车。
今昭想阻止他,他力气却大,站得也四平八稳,如果不看他的精神状态,他确实不像喝醉了,身上连酒味都很淡。
孟言溪:“我送你进去。”
今昭再次被他的精神状态吓了一跳。
她一个未成年少女,谎称出门上学,回家还带个喝醉酒的男同学,万一被撞见,家里的屋顶都得被掀翻。
孟言溪好像也反应过来,没再坚持,却忽然问:“你什么时候生日?”
今昭觉得孟言溪今晚醉得可真厉害。
“7月21号。”
孟言溪脑子这时又很清楚了,点了下头,说:“那时候已经开学了。”
今昭:“嗯。”
“做恋人还是做朋友?”
骤然闯入的一声,吓得今昭心尖儿一颤。
少年长长的睫毛也同时动了下。
两人都是慢了半拍,才同时转头看向声音的来源。
小区前是一个小广场,这个时间并不算晚,小广场上还有老人在遛娃,还有少年在玩滑板,还有年轻男女手牵着手散步。
身旁不远处,一个年轻的女孩子忽然拎着一束气球跳到一个男孩身后,也同时带来意料之外的表白。
男孩一愣,而后忽然笑了,挑着眉问:“跟你吗?”
女孩:“昂!”
男孩:“恋人。”
女孩得到想要的答案,大胆地一把勾下男孩的脖子,踮起脚尖亲了上去。
周围路人霎时爆发出起哄的笑声。
猝不及防目睹一场告白的今昭脸颊滚烫。
还在高中的少女并不习惯直视这样热烈的爱情,今昭看了一眼就飞快收回目光,孟言溪转头看向她。
今昭连他也不敢看了,硬着头皮告别:“再……”
“下次选我吧。”
身前的少年将她的告别打断。
今昭一怔,抬眸:“什么?”
路边的灯光线晦暗,将少年的眼眸照得幽深。他低头,安静凝视着她:“100万那么重,你下水也拿不起来,但你救了我,我可以给你更多,更多。”
他连说了两个更多,像是有什么拨弄了心尖儿,今昭心里有种奇怪的感觉,却说不清道不明。
却很快想到个更加令她困惑的问题,她实诚地问:“可是,如果我连100万也拿不动,我又怎么救得了你?”
孟言溪都被她惊呆了:“你真的……”
他手背贴上额头,轻喃:“我都这么明显了。”
今昭:“什么?”
孟言溪摇了下头:“算了,下学期再说吧,反正还有九天又开学了……再见。”
今昭觉得他应该是醉了,点头:“再见。”
那时候的孟言溪以为,来日方长,后来才发现,终究是山鸟与鱼不同路,再见容易再见难。
后来,他们的再见,迟来了整整九年。
第26章
两个世界的人, 像两条平行的轨道,因为那段青涩而热烈的校园时光,短暂相逢。
像穿堂风骤然掠过教室窗棂, 风停后,窗帘褶皱慢慢平复;又像误咬一口青芒, 酸甜滋味热烈席卷舌尖, 风一吹, 只留下指尖空荡荡的凉。
九年的时间,他似乎并没有怎么变, 又似乎变了很多。
怎么就可以一眼认出他呢?今昭想, 明明她有点小小的脸盲, 好多偶然相遇的人再见, 她根本认不出。而孟言溪变化并不算小。
他更高了,也更壮了,冷白的肤色比从前深了些, 但仍旧是白的。俊美依旧, 眉眼间的锋芒却收敛,更显深沉。
当年的少年已经成长为了真正的男人, 高大沉稳,深不可测。
孟言溪一路都没有说话, 道路两旁的梧桐带着光影, 恍惚往后掠去。
今昭无意识盯着他握方向盘的手臂, 他身体肌肉的线条比九年前更加好看, 手背上的青筋有种说不出的性感。
今昭动了动嘴唇,她似乎应该说些什么。
可是说什么呢?寒暄?还是假装不认识,虚伪地各留体面?
算了,还是真诚一点吧。
她对别人尚且从不虚与委蛇, 更何况对他。不管他需要还是不需要,至少在她心里,她觉得自己欠他一个解释,哪怕是自作多情。
“当年我……”
“呲——”
今昭刚开口,驾驶座上的男人忽然踩下刹车,汽车轮胎碾着地面发出尖锐的摩擦声。
今昭身体惯性前倾,险些撞到前座椅背。后面的话自然被吓回去,她惊乱地抬眸。
前方并没有障碍物,甚至很空旷。转头,路旁是一块造型古朴的地标石,上面铁画银钩刻着“鹿溪别院”四字。
地标石后,一条开阔的道路往内延伸至一大片葱郁的深处,远处隐约可见一栋栋白墙黑瓦的中式建筑疏疏落落散在其间。
“到了。”驾驶座上的男人终于开口。
他没有回头,只是略抬了下眼,从后视镜里看向她。无论是他冷漠的眼神还是语气,都像极了即将与她货银两讫的滴滴师傅。
唯一的问题是,她没办法给他钱,她好像也并没有跟他说过自己要去哪里。
她再次看了眼地标石上的“鹿溪别院”四字,正是姑姑约她的地方。
“你怎么知道?”她有些吃惊。
后视镜另一端,桃花眼漆黑清冷,没有一点情绪。
“我说我到了,你下车。”
今昭:“……”
好绝情。
就算他们不是朋友,至少也是曾经的同桌吧。幸好她约的地方刚好就是这里,万一不是,甚至是相反的方向,他带着她绕了这么一大圈,除了赶她下车一句话没跟她说,最后还要她自己打车再绕回去吗?
他不知道她很穷吗?
今昭识趣地下车,步行走进。
鹿溪别院是一家五星级酒店,所在这块地是岁宜著名的景区。景区限高,里面没有高楼,一幢幢古朴雅致的小楼错落在茂盛的天然树林之间,在这市中心的热闹里,很有几分大隐于市的诗意情致,确实十分贴合它的名字:树深时见鹿,溪午不闻钟。
今昭拿出手机,点开姑姑发来的定位。
地图显示,餐厅在鹿溪别院的另一端,临湖,从这里过去要走半小时。
这地方到底有多大?难怪都没人从这道门进去。
孟言溪实在有点……
算了,今昭不想骂自己喜欢的人,哪怕只是曾经。
但当她走到一半,眼睁睁看着刚才那辆迈巴赫绝情地从她身旁开过,只给她留下一个倨傲的车屁股时,她实在没忍住,在心里骂了句——过分!
孟言溪真的很过分!
他明明都要开进来,为什么要在门口把她放下?
哪怕他一开始不知道她要来这里,但他从她身后开过,应该看到她了,再停一脚带上她能怎么样?
非要让她一个人在这么大的园子里逛。
不知道的还以为这里是他的地盘,他在向她展示自己这么多年混得有多成功,而她却只能在梦里中3000万。
最后走到餐厅的时候,提前说好要迟到的姑姑和姑父已经到了,正喝着茶等她。
今昭喊着“姑姑”“姑父”,歉意地说:“对不起,我走错门了。”
姑姑今文怡和姑父赵叙都是高中老师,两人身上有着老师这个群体常有的温儒书卷感。今文怡起身去牵她的手,笑着说:“一家人,道什么歉?早知道你不认路,我和你姑父就去学校接你了,正好你姑父也想去你学校看看。”
今昭在今文怡身边坐下,赵叙在对面为她倒茶,茶盏推到今昭面前,赵叙笑眯眯说:“是啊,我们以前有同事辞职去念博士,后来跳槽去岁宜师范大学做了行政老师,听他说岁师很大很漂亮,我一直想去看看。”
今昭双手接过姑父递来的茶,听到校园大,又忍不住皱了皱鼻子,敬谢不敏:“我不喜欢学校大,太容易迟到了。”
今文怡忙说:“你可千万不能迟到,宁愿早一点出门提前到教室。高校里只要不涉及师德师风,一切都好说,唯一一点就是不能迟到,哪怕迟到一分钟都是教学事故。无论如何,你要保证你这个人在上课那个时间点,出现在教室里。”
今文怡当了半辈子老师,开口就是说教,同行的赵叙都听不下去了,笑着打断:“好了,开车三四个小时过来就是为了给人上课的?”
今文怡和赵叙夫妻俩都是岁宜本地人,不过现在并不在这边定居,两人当年在临市念的大学,毕业后便也留在了那边。不过因为父母都在这里,今文怡和赵叙一年还是会有几次回到岁宜探亲,有时坐高铁,有时要带大件礼物回来给父母和哥嫂,索性直接开车。
今昭刚回国就去临市看望过姑姑姑父,这次是今文怡夫妻第一次来岁宜看她。
这几年岁宜变化很大,哪里新开了店、什么东西热门,今文怡夫妻比她还熟悉,这家鹿溪就是夫妻俩预订的。怎么预约、提前多久、点什么菜、配什么酒,夫妻俩比今昭还门清儿,跟他们比起来,今昭更像个中年人。
吃饭的时候,夫妻俩问了今昭的近况,都是老教师了,向今昭说了些上课和评职称的经验,又问她学校住宿怎么样,有没有给新老师分房子。
分房子是他们那个年代的叫法,现在高校里当然也这么叫,不过意义大不相同。从前是真的分给你,现在是暂时分给你住。
今昭说:“有宿舍,单人间。但目前没住学校,和朋友合租的。”
今文怡问:“为什么不住宿舍?”
今昭回国半年才找到工作,那半年一直和朋友合租,后来进了岁宜师范大学,学校确实有给老师提供宿舍,但岁师依山而建,虽然整体地势平坦,不过青年老师的宿舍在山下,十分潮湿。今昭运气一向不好,分的还是一楼,里面虫子五花八门,还有蜈蚣。怕虫子是一方面,她也不想忽然搬走给室友扔下一堆事,便继续租着。
不过她只说了虫子。
今文怡点点头:“虫子多是挺吓人的,住外面也好,否则你整个生活圈都禁锢在了校园里,住远点至少社交圈大些。”
又追问:“跟哪个朋友合租的?靠得住吗?”
“靠得住,打小的朋友了。”今昭垂着头,含糊道。
今文怡却不好糊弄,转头盯着她,问:“你哪个打小的朋友,现在还联系?”
今昭没看她,拿起公用的勺子为今文怡舀了一勺鱼羹,放下时避重就轻说:“就同小区那个,你不记得了。”
今文怡脑子里灵光一闪,脱口而出:“你说吴念啊!”
今昭:“……”好可怕的记性!
今文怡一激动,声音就会不自觉变大,听起来像教训孩子,赵叙连忙提醒她:“你小点儿声,别人还以为你吵架呢。”
今文怡往周围看了一眼,尽量控制着自己的情绪,跟今昭讲道理:“翎翎,不是说你长这么大了,姑姑还管着你,只是别人也就罢了,吴念这姑娘,这姑娘……”
今文怡斟酌着语气,尽量客观地评价:“这姑娘本性是好的,是个直心眼儿,没坏心思,可她身边的人太杂了,什么人都有,她跟你从一开始就不是一路人,当初你会跟她结交就是林瑶设计你……”
见今文怡说着说着就越了边界,赵叙打断:“行了,你看看你,都跟孩子说些什么。”
赵叙转头看向今昭,温声问:“翎翎,吴念现在还在酒吧驻唱吗?”
“没有了。”今昭解释,“她当年偶然参加过一个唱歌选秀节目,吸引了不少粉丝,后来签了经纪公司,现在主要做自媒体,偶尔也接点戏。”
赵叙沉默一瞬,笑了笑:“翎翎啊,你刚回国,住外面看看国内的变化也是好事,只是你暂时住外面可以,一直住外面可是一笔不小的支出。你想过没有,你现在还没有评职称,工资不高,这在外面租房说到底也不是长久之计。宿舍有问题那就解决问题,你看看能不能跟负责资产的领导说说,换个宿舍?”
“说过了,资产处那边说这两年新进的老师多,宿舍确实比较紧。”今昭说,“不过也说学校已经在建新宿舍楼了,是套房,最迟明年就能给老师们分新宿舍。”
今文怡和赵叙这才放心。
说完工作,今文怡的谈话顺利进入下一个流程,又开始说感情:“那我们话说回来,你上班也有几个月了,在学校里有没有遇见合眼缘的单身男老师?你周围的同事,条件跟你应该是匹配的,你平时要注意多留心,有活动也要积极参加。”
一听今文怡又要开始催婚,今昭赶紧求助地看向姑父。
赵叙在这方面倒是和妻子同一立场,笑着说:“你姑姑说得对,你现在工作已经稳定下来,是时候考虑终身大事了。”
今文怡放下筷子:“就是,女孩子的花期很短暂的,你别好不容易从学业上省下点儿时间,最后全浪费在抗拒上了。”
今昭小声嘟囔:“我哪里有抗拒嘛?”
“别撒娇。”今文怡又开始翻旧账,“去年你还没回国我就给你介绍,从英国介绍到岁宜,给你看了多少照片?你非说你不想相亲,你想自己遇见。好,你倒是自己出去遇见啊!可我看你一天天除了上学上班毫无社交,放假就宅在家里不出门,真白瞎了你如花似玉的一张脸。”
“你跟姑姑说句实话,你这辈子还想结婚吗?”今文怡认真问她。
今昭咬着唇,没吭声。
“行,没说不想就是想。那姑姑就以过来人的立场告诉你,你不想结婚也就罢了,你要是还想结婚就要赶早,否则年纪越大,选择的余地越小,好男人真的不多的。”
今昭心里自然知道他们说的对,安静片刻,她轻轻吐出一口气:“好吧,我会努力的。”
“对嘛,择偶最重要的一步就是不要抗拒这件事。”今文怡又说,“我跟你姑父也会帮你留意的,那你跟我们说说,你喜欢什么样的男孩子?”
今昭没说话,沉默的几秒间,眼前忽然出现一道熟悉的身影,黑衣黑裤,高大挺拔。
——是真的出现,不是幻觉。
事实上,有那么一刹那,她也以为是自己的幻觉。但是下一秒,当那双漆黑疏冷的桃花眼短暂对上她又淡淡转开时,她吓得瞪圆了眼。
孟言溪单手插兜,似完全不认识她一般,从她们这桌走过,留下一阵冷山松雾的气息。
今昭背脊僵直,整个人快裂开了。
他怎么会在这里?
她用力盯着对面姑父身后的屏风。
据说鹿溪的餐厅炙手可热的原因,一个是确实好吃,一个是他们一天只招待30桌客人,供不应求之下,预约的长队自然排得久。据姑姑说,他们今天这顿就提前了一个月预约。
座位都是靠窗的,透过落地窗,正对着外面湖光山色。座位与座位之间竖着镂空的木雕屏风,给人一种私密的错觉。
是的,就是错觉。
她刚才一直以为前后没人!
她怎么也没有想到,孟言溪会忽然从屏风后面出来。
怎么会这么巧,他们会同一天预约上?还坐在相邻的位子!
那刚才她和姑姑姑父的对话,什么穷啊、宿舍有虫子啊、不想找对象又有点想找对象啊……不是全被他听见了吗?
今昭一巴掌捂自己脸上。
脚步声渐远,今文怡忽然拽住她的手,压低声说:“翎翎,你看到刚才从你身边走过去那个男孩子了吗?又高又帅的,看起来干干净净,眼神也正气,你喜不喜欢他那样的?”
今昭:“……”
今昭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她不上清华北大,是她不想吗?
“姑姑……”今昭看着今文怡,欲言又止,终究是没忍住,心里话脱口而出,“你在做什么白日梦?”
她做梦敢梦见中3000万都不敢梦这么大的。
还好孟言溪没听见这一句,不然她真不要见他了。
“你这孩子,胡说八道什么。”今文怡哭笑不得,轻轻拍了下她。
今昭想说,胡说八道的不是我,是你。
连她的学生都知道,跨越阶级的恋爱不要谈,更别说她和孟言溪之间还不止差了一个阶级。
校园会短暂模糊掉人与人之间的差距,但学生时代已经结束了。
今昭想让姑姑醒醒,脚步声再次响起,由远及近。
有了刚才的前车之鉴,今昭立刻警惕地回头。
孟言溪又回来了,身后多了一名身穿西服的助理,长相干净,身形挺拔,只略比他矮半个头。助理身后还跟着一男一女,两人穿着靓丽,女生浓妆,衣领上夹着麦,男生胖一些,肩上扛着相机。
看起来是记者和摄影师。
女记者踩着高跟鞋快步跟上,一面连声道歉:“抱歉抱歉,孟总,实在是不好意思,还让您等我们。”
孟言溪没说话,他身后的助理客气又疏离地说:“没事,是我们临时通知,确实急了些。”
“哪里哪里,孟总您愿意接受我们的采访,是我们的荣幸。”
一行人很快走近,今昭赶紧转身,假装低头吃东西。
高跟鞋和皮鞋踩在地板上的声音越来越近,哒哒声中,她听见女记者边走边问:“那孟总,您看这个采访提纲还可以吗?”
孟言溪声音淡淡的:“最后一题去掉。”
“最后一题……”
孟言溪这边之前一直拒绝接受采访,直到一个小时前忽然电话通知他们说现在就可以。记者一路赶得太急,脑子一瞬宕掉,没想起来最后一题究竟是哪一题,翻出提纲正准备看。
孟言溪:“没有女朋友,我单身。”
第27章
一直到这顿饭吃完, 今文怡还在念叨:“这孩子看着真不错,高高帅帅的,瞧着跟你年纪也差不多大, 最重要还是单身。”
今昭心说,您看清华北大也不错吧, 您看世界首富也不错吧。
今文怡又问丈夫:“你快想想, 咱们有没有什么朋友可能认识这小伙子?中间搭个线, 打听打听人怎么样。”
赵叙说:“应该没有,这孩子瞧着跟咱们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今文怡正上头, 冷不丁被丈夫泼冷水, 不乐意:“你那么多学生混得好, 逢年过节回来看你, 你倒是仔细想想啊。”
“你也知道那么多学生,我总不能挨个去问吧?”赵叙哭笑不得,当场开始自己的表演, “诶, 你认不认识一个孟总,二十六七岁的样子, 高高帅帅的长得很好看?”
赵叙表演完又条理清晰地向妻子分析:“而且你注意到刚才那个记者了吗?那是岁宜电视台的主持人,经常在全国类的节目上露脸, 很有名的, 在国内不是一线也是二线。但你看她刚才的姿态, 放得多低?你反推一下, 这小伙子能是一般人吗?年纪轻轻能到他这个地位的,家里能是普通家庭吗?”
“他是不错,但咱们也不能妄自菲薄啊。”今文怡甚至还当场给出了身边的例子,“我们同事的女儿, 你还记得吗?”
这个赵叙还真无法反驳,只能说:“缘分造化这东西确实奇妙。”
今文怡又和今昭仔细讲了讲这个励志故事。普通高中老师的女儿,念大学的时候认识了京圈高干子弟,婚后幸福美满,王子公主似的结局,以此来鼓励今昭要相信一切皆有可能。
今昭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总觉得同样的“心灵鸡汤”她从幼儿园就开始在喝了,不同的是,幼儿园的鸡汤炖的是成绩和大学,现在她终于不用学习了,鸡汤又开始炖爱情和婚姻,反正主题都是别人家的小孩。
今昭借口上卫生间,趁机去结账,被今文怡发现,姑侄两赛跑似的赶到前台。
一个说要尽地主之谊,一个说你才工作几天,哪有让才工作小辈请客的道理。
今文怡老教师气血就是足,甚至当场抢了今昭的手机收起来。
前台却说:“您这桌今天免单的。”
今昭:“?”
今文怡:“免单?为什么要免单?”
前台是年轻女孩,大眼睛冷白皮,浓颜系长相,长得比好多网红还要好看,笑盈盈说:“孟总说了,今天记者临时过来采访,打扰到了各位用餐,为表歉意,这单记在他账上。”
今昭一向知道孟言溪财大气粗,但这也太离谱了吧?
算起来他也就是从她桌前经过的时候说了两句话,既没有大声喧哗也没有拍照,还很快就走过了,怎么就算打扰到他们用餐呢?
今文怡也说:“不用,我们没有被打扰到,该多少钱就多少钱。”
前台女孩笑着说:“不止你们这桌,今天是全场都免单的。”
“全场?”今文怡震惊。
鹿溪走的是高端路线,每天限量30桌。今文怡夫妇双体制内家庭虽然不穷,但也绝对算不上富裕,鹿溪这样价格高昂的餐厅,她和丈夫其实一直都舍不得来,这次还是为了庆祝今昭找到工作,犹豫再三才咬牙订下的。
直接就全场免单了?
前台:“是的呢,我们鹿溪是十分注重客户用餐体验的。孟总说了,今天打扰到各位用餐,他深感歉意,希望没有影响到各位的好心情。”
今昭:“……”本来没有,现在影响到了。
她现在有点仇富。
她甚至还想起他当年给全班每个跳舞的同学都送了一条裙子,仇富加一。
但长辈就很喜欢,今文怡对孟言溪的态度自此从不错到了夸赞:“这小伙子真有礼貌,真不错。”
乐极生悲,上车的时候,今文怡说她手机落前台了。
今昭要回去帮她拿,今文怡拦住她:“你先上车,我自己回去。”
今文怡回到前台,前台小姑娘冲她笑得如春风般温暖,问:“您好,请问是有什么东西落下了吗?”
今文怡上身靠着大理石的台面,笑了笑:“不是,我就是心里有点过意不去。主要是我也不认识你们这个孟总,就这么白吃他一顿,连声谢谢也没有。”
今文怡是语文老师,凭着这么多年和青少年斗智斗勇的经验,口才是有的,她长得又是温柔面善的类型,自带亲和力,加之随着年纪渐长,她在打听消息这方面越发经验丰富。只要她想,基本没有她套不出来的话。
但今天她还没开始发挥,前台小姑娘就主动开口:“孟总就是鹿溪别院的老板,老板给客人免单这没什么的,如果您实在觉得过意不去,我这边给您一个电话,您可以亲自和他说谢谢。”
今文怡:“!”
这,这么顺利的吗?
她找的借口甚至都还没用上啊。
今文怡连忙解锁手机:“好的,您说,我记下来。”
柜台下面压着一张纸条,上面龙飞凤舞写着一串数字,前台不动声色地照着念。
一切顺利得甚至让今文怡有点手抖,记完正准备再次确认,今昭从外面进来:“姑姑,手机找到了吗?”
今文怡赶紧退出备忘录,将手机熄屏拿起来晃了一眼:“找到了。”
“那我们走吧,姑父说想去我学校看看。”
今文怡说好,不忘回头对前台说:“谢谢你啊小姑娘!”
前台面带微笑:“不客气的,阿姨慢走。”
下午,今昭带着姑姑姑父在校园里简单逛了逛。晚上今文怡夫妻还约了今文辉一家吃饭,下午四点半左右就离开了。
今文怡没有问今昭要不要一同去,今昭也假装不知道他们之后的行程安排。
当年那件事过后,今文辉一心和新家庭过日子,只当没有她这个女儿。今昭独自在异国他乡求学那几年,只有今文怡夫妻去看过她两次,今文辉从未过问,今昭也早就不抱什么期待。
相比关心别人的幸福或者不幸,她更加期待自己的生活。
并不是现在才这样,她好像从小就这样。
国庆转眼就到,今文怡为她安排了相亲。她稍一犹豫,答应了。
今文怡说得对,择偶的第一步是不再抗拒。
不再抗拒忘记那个人,不再抗拒去遇见更多的人,并尝试着找一个喜欢上。
时间安排在十月一号中午,地点在学校附近的一家泰国餐厅。
她这学期要开的选修课《英美诗歌》国庆假期后就要正式上课,副主任节前通知她定的教材到了,她正好一早出门,上午先去了趟学院办公室拿教材。
离开的时候听见身后有人喊:“昭昭老师!”
一回头,发现是王楠。
王楠今天化了妆,头发披下来,一身秋款长裙细心打理得一丝褶皱也没有,手里拎了个Celine的包包,脚下还难得踩了双细高跟。
今昭眼前一亮,笑眯眯问:“约会?”
王楠矜矜持持走上前:“我约会缺的那个对象你给我补?”
“隔壁。”王楠朝西门的方向点了点下巴,说,“岁大。”
岁宜大学和岁宜师范大学很近,就隔着一条街,地位却差了不止一星半点儿。岁大不说数一数二,至少是全国前五,而全国像岁师这样的大学就一抓一大把。
王楠硕士是岁大的,路上和今昭说:“今天有知名校友回校捐赠仪式,我作为不知名校友也回校凑个热闹。”
“这热闹有什么好凑的?”今昭十分现实地代入了一下,说,“又不是捐给我。”
捐给她她就去。
王楠“呵”了一声:“我能说我硕士三年就没见过校长吗?回去沾沾学霸的光,也看看母校校长长什么样。”
今昭:“校长也来吗?”
王楠:“你以为呢?一个亿,你是校长你不亲自去接?”
今昭:“!”
这世道,有钱人真的好多。
她好忙,又要开始仇富了。
不过话又说回来,有钱人这么多,多她一个怎么了嘛!
今昭心情复杂地问:“谁啊?”
王楠随口道:“孟言溪啊。”
像石子儿猝不及防砸入秋天微凉的湖水,“噗通”一声,激起一圈圈涟漪。
王楠的声音散在涟漪里:“对了,你可能不认识,就是那天在我办公室,你见到的闯祸那女孩儿的哥哥。我也是年轻不懂事啊,刚入职,差点得罪大佬。”
“不过话说回来,我也没想到孟言溪竟然是岁大的。当然我不是说岁大不好,只是孟言溪那个级别的厉害,我一直以为他至少是清北的,要么就是常青藤回来。”
今昭不自觉轻喃:“不是。”
他说过,在妹妹十八岁以前,他不会离开岁宜。
“咦,你认识他吗?”今昭的回应引起了王楠的好奇。
西门外的车流密集,马路很宽,绿灯只有20秒,不走快点都走不到对面。两人出了西门,斑马线对面的红灯刚好转绿,王楠争取着过马路的时间,不待今昭回答,就拽着她的手跟随人流往对面快步走去。
“那刚好,跟我一起去看孟言溪!”
今昭想拒绝,却不知是人太多挤散了她的声音,还是绿灯的时间太短,将人的强迫症都逼了出来。
绿色的数字跳转,绿灯转红,今昭人已经跟着王楠走到了对面。
捐赠仪式在报告厅举行。
今天是国庆节假期第一天,原以为师生会少些,没想到可以容纳两千人的报告厅还是座无虚席,甚至连过道都挤满了人。
孟言溪在校长一行的簇拥下走进,一路上他都垂着眼皮,有些心不在焉,频频低头去看手机。
这一周他总是时不时看手机,一会儿翻未接来电,一会儿看微信有没有好友请求,手机被他翻得发烫,但至今毫无动静。
他怀疑是孟逐溪坏了事。
上周孟逐溪偷拿他的手机给自己转账,还做贼心虚地摁掉了他一个来电,等他发现已经是第二天。他看着那个陌生的手机号码,难得动了怒,差点把小丫头吓哭。
后来他手机不离身,一直等一直等,那个号码却再也没有打过来。
那是个岁宜本地号码,没有绑定微信。
孟言溪骨子里是骄傲的,他可以不动声色让步,比如把自己的手机号留在鹿溪前台,等着某人来问。但他绝不低头,绝对不会主动打回去。
但那个号码就是不肯再打过来,气得他头疼。
孟言溪是捐赠人,今天的主角,位子被安排在第一排中间,和校长在一起。
校长笑着让他先进,他不经意抬了下眼皮,一眼就看到了正从过道往前的今昭。
看得出来她今天精心打扮过,柔软蓬松的锁骨发,明亮清澈的眼睛,皮肤白得发光。报告厅喧嚣嘈杂,光线昏暗,他一眼就在人堆里看到了她。
连日来胸间的郁气像是刹那间一扫而空,头不疼了,看什么也不再心烦。
他在座位坐下,来了精神,笑着同校长寒暄了几句,很快又拿起手机。
他调出那个被孟逐溪摁掉的手机号,在人声鼎沸里给她拨回去。
手机连通的嘟嘟声响在耳边,他同时转头,视线往后面的人群扫去。
一转眼,他已经找不到她,他却不再着急。
电话被接了起来。
“喂。”他主动开口,嗓音低沉。
那头很快传来一道惊喜的男声:“喂,诶,哥,您好您好!这边是致富金融,您是需要贷款吗?”
孟言溪:“……”
他真是疯了,怎么会以为这个号码是她的!
第28章
今天来的人太多, 今昭和王楠在报告厅转了一圈,最后也没找到位子,两人只能回到后排, 站在人群里远远看看。
王楠试图用手机放大了看,但太远了, 连手机都没办法还原出台上人的样子。她忍不住嘀咕了一句:“以前听个讲座也没见这么多人, 这大国庆的, 哪儿这么积极?怕不是校方强行抓来撑场子的,学生不来扣平时成绩, 老师不来扣工资。”
“不是。”
王楠身边站着一名男生, 不知道是教职工还是校友, 微胖, 抻着脖子盯着台上:“我就是在公众号上看到消息,特地把出去玩的高铁票改签到了明天。”
王楠奇道:“校长就这么好看?”
“谁看校长了?”男生笑了一声,“看孟言溪啊!”
旁边的女生正举着手机奋力拍照, 今昭不小心被她手肘撞了下, 钝钝的疼从胸口传来。
王楠还在和男生闲聊:“你们男生也喜欢帅哥?”
“谁看他帅?来看他有钱啊!一个亿啊,应该是我这辈子唯一能见到这么多钱的机会了。”男生砸吧了下嘴, 满脸的心向往之,“我真想狂接, 跪下来接!”
王楠被他逗笑:“一个亿又不摆出来。”
“气运懂吧?有钱人身上……不, 孟言溪都不是一般有钱人了, 你要知道他的故事你就会发现, 孟言溪简直就是天选之子,像这种天选之子身上都有特殊气场,我要是能跟他握个手……啧,搞不好我也能赚一千万!”
今昭垂眼看自己的手, 心里默默接了句:并不会,该穷还是穷。
王楠也玩笑说:“你还是先找个位子坐下吧。诶,第一排好像还有空位,你可以过去坐,顺便跟孟言溪握个手。”
男生:“……”
孟言溪正在台上演讲,他的声音是一如既往的冷调,又很干净,像深秋清晨,竹叶上的露珠。他穿着深色正装,隔得太远,今昭只能隐约看到一道高大挺拔的身形,看不清他手上有没有稿子。应该没有,因为他真的就只是简单说了几句,配上他冷质的音色,给人的感觉远在山巅,遥不可及。
跟他比起来,底下的掌声都显得那样朴实无华、平易近人。周围人拼命鼓掌,像是谁更用力谁就真能接到一个亿似的。
此时捐赠仪式的BGM响起,校长上台,接受孟言溪的捐赠,两人站在台前正中合影。
闪光灯不断,现场的掌声久久不歇。
主场的捐赠仪式过后,孟言溪又和校长签订了校企合作协议。
可能是一个亿离他们实在太远,王楠看一个亿没什么感觉,到校企合作协议这个环节才真情实感地羡慕起来,说:“我这个学年就有校企合作任务,但我估计完不成,没这方面的资源。”
王楠叹道:“我也好想给孟言溪发个消息,不过他应该看不上咱们学校。”
今昭睫毛轻轻动了下。
转头,她轻声问王楠:“你有孟言溪的微信?”
王楠:“有啊,上次他妹不是闯祸了吗?他主动加过我微信。”
今昭动了动嘴唇,似乎想说什么。手机铃声在这时候响起,今文怡来电。
她跟王楠说了一声,穿过人群,从后门出去。
“喂,翎翎,你出门了吗?”今文怡在那头问。
以为今文怡是怕她临时反悔又不愿意去相亲了,今昭忙说:“已经到学校了,来拿之前订的教材,这就过去。”
“不急,我刚接到中间人电话,对方说临时有事赶不过来,改成下午3点喝咖啡。”
今昭轻蹙了下眉。
现在已经快中午,如果不是路上遇见王楠被她拉着过来看孟言溪,她这会儿已经在餐厅里了,对方却在这个时候改时间,听起来像是有意怠慢。
今文怡解释:“我一开始也很生气,不过中间人解释对方是真有事,男孩子也确实挺优秀的,本硕都是岁大,长得高高帅帅的,毕业后考了公务员,现在是市领导身边的红人。你来都来了,就去见见吧,兴许有眼缘呢?就算不成,只当多交一个朋友,扩大下社交范围。你社交圈就是太窄了,酒香也怕巷子深。”
眼见今文怡又要开始苦口婆心,今昭忙说:“好。”
今文怡立刻笑眯眯说:“地址发你手机上了。”
因为相亲对象临时爽约,中午,今昭和王楠一起吃的。两人在食堂吃了午饭,又在岁大校园里逛了会儿。
这几天降温,连着几场秋雨下来,校园里的桂花都开了。桂花瓣儿淌在湿漉漉的青石板上,空气里浸着甜香。
王楠今天一番精心打扮虽然只落得挤后排的下场,但本着化了妆绝不能浪费的原则,拉着今昭在校园里拍了好些照片。
直到时间差不多了,两人才离开岁大。王楠回学校,今昭打车去相亲。
捐赠结束后,校长带着岁大一众高层邀孟言溪共进午餐。
校方提前在学校附近的酒店订了位子,孟言溪却主动开口,将午餐地点改在岁大食堂。
主随客便,校长自然说好。
好在岁大食堂多,除了学生常去人满为患的几个,也有点餐厅。校长特意选了用于接待的禾田斋,当天一层楼只有他们一桌,十分有排面。
结束的时候已经快下午三点,孟言溪喝了酒,助理庄与过来接他。
他酒量一向不好,年少时一杯倒。现在没那么夸张了,毕竟做生意不可能真的滴酒不沾。今天和校长喝了两杯,上了车也没倒,甚至还下意识拿出手机,翻完未接来电又点进微信。
没有未接来电,也没有好友申请。
孟言溪靠在座椅,捏了捏眉心,于声色犬马中忽觉寂寥。
朋友圈有红色小点提示,他顺手点进。
最新一条是孟逐溪的辅导员王楠,1分钟前刚发布,没有文案,只有简单的三张照片。
视线扫过第三张,寂寥的桃花眼一瞬聚焦,长指点开。
刚下过雨,桂花树叶上还淌着水珠。两个女孩站在树前,一个举着手机,一个比耶,身后是金灿灿的桂花,开在文学院红砖绿瓦的院系楼下。
庄与正准备从北门出去,清冷的声音忽然从后面传来:“走东门。”
迈巴赫开到东门的时候,今昭刚刚等到她的特惠快车。
因为倔强地不肯加价,加上等待师傅接单的时间,她一共等了十分钟。
如果今天来的是路景越,那孟言溪就会省心很多,毕竟路景越不用他开口也知道这时候该跟上去。可惜庄与不认识今昭,竟然一根筋地想左转。
“右转。”孟言溪。
庄与一怔,但能跟在孟言溪身边的都是人精,不用多问,顺着老板的视线看了一眼就已经知道该怎么做。
相亲的咖啡厅新开不久,时下流行的装潢,很安静,放着舒缓的外文歌曲,有个很有情调的名字——归期。
没见到主理人,三五个服务生,态度很好。就是相亲对象不怎么样,改时间还迟到。
今昭踩着三点到的,对方迟到了十分钟。这个时间里,她就独自一人坐在窗前,看着街对面停的那辆黑色迈巴赫出神。
又开始下雨了,不算大,雨滴被风斜斜地吹在落地窗,连成长长的雨线。
她试图透过雨雾去看对面那辆车的车牌号,可惜这条街太宽了,而她又有点轻微近视,看了十分钟也没看清。
她倒也不是纠结车牌,毕竟她并不觉得她和孟言溪的缘分会深到再次偶遇。
她知道那不是孟言溪,只是觉得这辆车和孟言溪那辆实在有点像。
现在有钱人真多啊。
她支肘歪着头,另一只手敲着桌面,百无聊赖地想。
“是今小姐吗?”身旁传来一道略显惊喜的男声。
今昭回头。
对方穿着黑色夹克,长相斯文,戴眼镜,确实像姑姑所说,干干净净,高高帅帅的。
“我是李瑾。”
她的相亲对象终于到了。
趁着对方在她对面坐下,今昭看了眼墙上的挂钟,3点10分。
她刚才还在想,考试是迟到15分钟禁止入场,那就等到3点15分吧。
李瑾连声说抱歉,并向她解释:“临时有个应酬。”
老师总是很容易原谅,今昭笑着说:“没关系,我也是刚到。”
她一向很为别人着想,连自己的借口都大方借给他用:“下雨天,打车花了不少时间。”
对方却并不下这个台阶,笑着说:“那倒没有,应酬完资方送我过来的。”
正常的对话,今昭似乎应该问一句“资方”是谁,因为这两个字听起来就很有钱,一般人都会好奇地多问一嘴。可惜她最近被孟言溪刺激到了,有点仇富,没接茬。
话掉到地上,场面有一瞬间的冷。
此时,身后传来“欢迎光临”的电子音,有人推开咖啡厅的门走进。
服务生响应很快,立刻拿着菜单过去,从今昭身边经过。今昭听见服务生含笑说了句:“您好,请问几位?”
对方没有回答,听起来比她的相亲对象还要高傲。
服务生性子真好,又客客气气留下一句:“有需要您按铃,这边也可以扫码点餐。”
大概是她分神得太明显,李瑾主动拾起话题,略显奉承地夸她:“今小姐看起来真年轻。”
今昭听着这话有些不对,说:“我姑姑应该给你看过我的照片。”
“是的,”对方推了下眼镜,笑了笑,“不过一般这种照片都是P过的,P得爹妈都不认识。”
“李先生看过很多照片吗?”
“确实不少,隔三差五就有人给我介绍对象,单上个月就收到了十几张照片。知道的是找对象,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在选妃。”
他似乎想自嘲地笑一笑,但那个笑丝毫看不出自嘲,只剩下满满的自豪和骄傲。
今昭不知道该说什么。
李瑾不知道是想走坦诚路线还是欲扬先抑,还在继续:“所以一开始看到今小姐照片,我其实是不想来的。实在是太漂亮了,完全不像26岁女性的样子。是我姨妈说今小姐是大学老师,有文化、素质高、假期也多,以后能照看家庭和小孩,我才答应过来的。我没想到今小姐本人比照片更加年轻漂亮。”
一句话踩了太多的雷,今昭已经不知道到底该从哪里开始讨厌他了。
她拿包起身,话都不想说就准备走了。脚步声从身后传来,与此同时,冷山松雾的气息夹杂着淡薄的酒味由远及近笼罩过来。
今昭抬眸,猝不及防撞进一双漆黑的桃花眼。
或许是再遇过于措手不及,又或许是从未忘记,以至于心跳比理智更先认出他。四目相对,今昭脑子里有一瞬的空白。
而就在这短短的一瞬里,孟言溪人已经挤了进来。
咖啡厅的位子是两人座沙发,孟言溪身高腿长,气场逼人,他一走进,今昭下意识往里让去,眼睁睁看着男人在她身旁坐下。
恍惚间仿佛错回高二与他同桌的那段时光,少年靠着椅背,长腿伸直,大喇喇坐在她外面。有人喊她“洛神”,他转着笔,淡淡抬眼,什么都不说,空调的冷风嗖嗖吹着。两三次后,终于再没人喊她洛神。
但那已经是九年前,时间早已经过去。
现在他怎么会忽然出现在这里?
“这位是……?”
同她一样错愕的还有她的相亲对象。
今昭一半回过神,又没有完全回过神,站在原地,看了眼李瑾,又尴尬地看着孟言溪。
孟言溪大剌剌坐在她身边,单手敲了下桌面:“她领导。”
今昭:“?”
李瑾和她一样震惊,心说,现在短视频都流行拍带着领导相亲,还以为离谱,没想到艺术竟果真源于生活。
孟言溪没有理会这两人的不自在,反正他挺自在的,居高临下看着对方,安静一瞬,又遥远地接起选妃男刚才抛出的炫耀梗:“你刚才说资方,是哪个资方?”
李瑾一愣,心说你谁啊?看年纪应该连系主任都不是,最多就是个高校行政,这么大气派。但这个问题抛到了他的核心舒适区,他实在是不答不快,轻咳一声,说:“云升集团,孟言溪。”
今昭:“……”
脚趾抠地,此时站着只会更加尴尬,她赶紧在孟言溪身边坐下来,支着手,趁机捂脸。
孟言溪看了她一眼,不动声色反问:“你认识孟言溪?”
李瑾矜贵地点了下头:“还算熟。今天他回岁大捐赠一个亿,中午我们还一起吃了饭。”
孟言溪似乎笑了一声,忽然问:“听说他长得挺帅的,是真的吗?”
李瑾想了一下,说:“是挺帅的。”
孟言溪:“跟我比怎么样?”
第29章
李瑾本硕上游985, 父母双体制内,自己长相中上,工作体面, 不跟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天之骄子比,他这样的条件放在普通人里的确算得上顶配。给他介绍对象的人也多, 时间长了, 确实容易膨胀, 觉得有朝一日自己也会像工作中所接触的那些大领导大企业家一样,要么手握重权, 要么坐拥财富。选妃怎么就不可以了?
事实上, 他一开始对今昭的条件并不满意。长女, 母亲过世, 家里还有个相差十六岁的弟弟,还是大学老师。李瑾对大学老师的刻板印象就是年纪大,性格无趣, 长相普通。
如果女方长相一般, 那至少要老丈人得力;如果家庭一般,那他就想相个年轻漂亮的, 二十来岁,青春活力。但今昭听起来好像两头都不占。
所以他一开始的确有意轻视, 又是推迟又是迟到, 但所有的怠慢在见到今昭本人后荡然无存。毫不夸张地说, 短短几分钟之内, 他连他们未来的孩子上哪个小学都想好了。
他想直入主题,今昭的反应却有些冷淡。就像孔雀开屏,他迫不及待想展示自己的人脉和社会资源,以此赢得女方的欣赏和仰望。
刚好他今天回了趟岁大, 和几个大学同学约着去看孟言溪的捐赠仪式。或许是现场气氛太上头,虽然他的位子很靠后,举着手机放大也没能看清孟言溪长什么样,但这并不妨碍他觉得自己有朝一日也能和孟言溪一样,扶摇直上,衣锦还乡。
于是嘴比脑子快,还没想清楚,已经跑起了火车,吹牛吹到孟言溪头上。
但那是男人死要面子和盲目自信的劣根性使然,李瑾脑子并不笨,甚至比大多数人都要聪明,否则也不可能本科就考上岁大。
对方一句“跟我比怎么样”,立刻让他心头一跳,警铃大作。
面前的男人漫不经心坐在沙发里,身上一件深色衬衫,介于深蓝和黑色之间,看不出品牌,剪裁和布料却肉眼可见的考究。袖子挽到手肘处,露出肌肉线条漂亮有力的小臂,上面青筋盘桓。五官更是精致到美艳,尤其那双桃花眼,漆黑深沉,敛尽锋芒。
眼前这个男人的确外形优越,但以李瑾看人的经验,他绝不仅仅是好看,或许美貌只是他最不值一提的优势。
这样一个人竟然会如此狂妄,一开口就是和孟言溪比美,要么是他和孟言溪认识,要么就是……李瑾想到一个可怕的可能,头皮顿时发麻,额头上几乎渗出冷汗。
社死的恐慌让他无法直视对方的眼睛,转头看今昭。
他看人很有一套,比如他能看出孟言溪深不可测,也能看出今昭性格很好,说话做事会本能地给别人留余地。
李瑾:“还没请教,这位是……”
他确实没看错,比起孟言溪的杀伐果决,今昭善良地给他递了台阶。
“路景越。”短暂的沉默后,今昭硬着头皮撒了个善意的谎言,避免对方当场羞愤而死。
外面的雨很大,孟言溪看她的眼神很冷。今昭的手还维持着扶额的动作,借机挡着脸,掩耳盗铃地隔绝他的视线。
李瑾如愿以偿得到台阶,见好就收。一句忽然想起还有点儿事,再联系,滑溜地全身而退。
出门第一件事就是拿出手机,打开岁宜大学官方公众号翻今天的新闻,在看到孟言溪和校长的合影时,悬着的心终于死了。
李瑾跑后,咖啡厅里只剩下今昭和孟言溪,还有远处角落里一桌。
外文歌曲停了,不知是歌单结束还是音响卡住了,留下被雨声趁虚而入的安静,连空气都是湿冷的。
“你说,我是谁?”孟言溪咬着字问。
今昭艰难转头,对上他的视线,又立刻被他眼底的冰冷冻了一下,懦弱地别开眼。
“孟言溪。”她小声道。
男人“呵”了一声:“我还以为这么多年不见,你把我当成了路景越的替身。”
今昭忙道:“不是。”
她轻轻抬眸,真诚地向他解释,“抱歉,是我考虑不周。我只是觉得他可能接受不了实话,本来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人,没必要把场面弄得太难堪。”
孟言溪:“难堪的是谁?”
“是他。但没必要赶尽杀绝,做人留一线。”
“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孟言溪侧眸看着她,唇角凉薄地勾了勾,“你还想和这种人再见?”
今昭:“……”
她闻到了他身上淡薄的酒气,根据他的酒量推测,今昭觉得他应该是醉了。
难怪他今天会做出这样反常的事。
冒充他的领导,跟她一起相亲,还当场把她的相亲对象按在地上摩擦。
“你喝酒了?”她看他的眼神宽容到近乎纵容,“我帮你叫杯蜂蜜水……”
她话没说完,孟言溪忽然讥诮地笑了一声,起身离开。
今昭下意识追上去,又立刻被服务生客气地提醒还没买单。今昭大窘,连忙回头去买单。
转身的时候顺嘴喊了句:“孟言溪,等下。”
她好心救了相亲对象一命,结果单还要她来买,真是好人没好报。
等她结完账回头,孟言溪也走了,咖啡厅里空荡荡的。
今昭站在原地,有那么一刹那,她似乎忘记了自己在哪儿,要做什么。
角落里唯一一桌客人也离开了,服务生上前收拾,陶瓷和金属碰撞的声音很轻,落在滴滴答答的雨声里。
今昭独自站了一会儿,抬步往外走去。
外面的雨开始下大,水滴在地面溅起白雾。门口台阶上,孟言溪单手插兜,半倚靠着墙站在雨棚下。听见脚步声,转头看向她。
像漆黑的夜空骤然闯入一颗星辰,今昭的眼睛一瞬亮了起来。
“你没走?”
她问,声音很轻,很轻地压着惊喜。
孟言溪安静看着她,过了两秒,视线落在她的手上:“你书呢?”
今昭一怔,慢半拍才反应过来,耳根一热,赶紧跑回店里。
她今天刚领的三本教材还放在桌上,因为包装不下,她一直拿在手上,坐下后就放在手边。还好孟言溪的脑子还跟九年前一样好使,及时提醒,不然她书就要落这儿了。
等她再出来,门口已经停了一辆黑色的迈巴赫。
今昭下意识往街对面看去,原来停在那里的车不见了。
雨滴砸入湖水,荡起噼里啪啦的涟漪。说不清是湖在动,还是雨在动,或者是,心在动。
庄与撑着伞下车,绕到后座拉开车门。
“上车。”孟言溪侧了下头。
今昭下意识婉拒:“不,不用了。我住得比较远,自己回去就可以。”
孟言溪没说话,漆黑的桃花眼沾着雨天的阴湿气,直直注视着她。
“你还有下半场?”他不无讥诮地问。
“下半场什么?”今昭懵懵的,忽然反应过来他指的是相亲,问她后面是不是还约了别人。
今昭脸大热,连忙说:“没有,就这一个,而且人家本来也不想来的。”
男人比她高出整整一个头,低眸看她时,视线顺着眼尾垂落。
“我又没说不信,不用撒娇。”
说着率先上了车,留今昭一人在原地一脸懵比。
她什么时候撒娇了?
孟言溪人坐在车里,一脸催促看着她。今昭只好乖乖跟上去。
直到车子开出,今昭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孟言溪应该是误会了那个“人家”。
她指的是李瑾,想说李瑾本来不想来的。而孟言溪似乎以为她说的是她自己,并自称人家。
她想解释这个误会,孟言溪开口:“住哪儿?”
今昭只好先报上地名:“阑珊园。”
这么一打断,却又已经错过了解释的时机。
阑珊园在南边,快到城郊了,从内环高速开过去也要半个多小时。所以一开始,今昭是不想麻烦他的。
鹿溪和云升都在市中心,他来回一趟得一个多小时。今天下雨,开得慢些再遇上堵车,搞不好就是两个小时。
他现在的时间应该非常非常值钱。
她想说点什么表示歉意的话,又觉得人已经坐到了车上,再说什么都显得虚情假意。可是除此以外,她又实在不知该说什么。
说什么呢?说当初为什么人都走了还要把裙子寄回去还给他吗?
孟言溪不会缺她一条裙子,倒确实该缺一个如此践踏他好意的人吧。也就不难解释,重逢后他时不时冒出来的那些对她不友好的情绪。
比如上次把她扔鹿溪门口,让她自己走了半小时;又比如现在,问完地名就没再理会她,兀自阖眼睡觉。
雨滴闷闷地砸在车顶,空气里淡薄的酒味,夹杂在那阵冷山松雾的气息里,原本的疏远中忽然就多出了令人迷乱的惑人。
这么多年没见,他还是那么好看。不,应该是更好看了。
他的轮廓比起当年的少年更加清晰利落,鼻梁好像也更高了。眉毛很浓,嘴唇有点薄,看起来却很软。今昭的视线情不自禁落在他的唇上。
时间在这一刻像是忽然被偷走。等她反应过来,略显慌乱地挪开目光。
下雨天有点凉,但不知道是不是喝了酒会热,他衬衫的纽扣解开了最上面三颗,随着他支肘的动作,从她的角度看去,正好能看到他胸前紧绷有力的薄肌。
他少年时肌肉线条就很好看,她至今记得他穿着T恤,风吹过,面料贴在他身上隐隐约约露出的腹肌。而现在的他,肌肉线条比起当年的好看,又多了性感。
或许是他成熟了,又或许是她成熟了,她现在欣赏他的美,再没有了年少时的心无杂念。
她盯着他布满青筋的手背,盯着他格外修长的手指,某类文学里的描写孟浪地闯进脑海。她的心跳得飞快,血液不可控制地冲到脸颊。
她赶紧转头,深吸一口气,盯着窗外的雨,让自己冷静下来。
车厢里放着舒缓的英文歌曲,雨声里,Amy Sky的声音磁性低沉——
And like a rose(宛如玫瑰)
in amber‘s dawn(在琥珀色的黎明里)
waits for the dew (等待露珠)
I long for you (我渴望着你)
And like a river (像一条河)
in twilight’s hush (在静谧的暮色里)
is still and blue(带着忧思)
I long for you (我渴望着你)
……
35分钟,车子在阑珊园门口停下,一直闭眼小憩的孟言溪同时睁眼。
不知道是雨停了还是离市区太远,这边没有下雨。道路却是湿漉漉的,天上的云也很厚,以至于才5点,光线昏暗乌麻,看起来就像要天黑了。
他的准时醒来倒是缓解了今昭的尴尬,她刚才还在纠结一会儿到底是该自己默默下车还是先喊醒他。
喊醒一个醉酒的人似乎不太礼貌,但人家大老远送她,她却一声不吭走了,不告而别,像过去的错误再犯一次,既不礼貌,更不体面。
“我到了。”今昭转头同他告别,“今天谢谢你。”
孟言溪只是睁开了眼,依旧保持着单手支肘的姿势。车厢光线昏昧,他的眼神很暗,安静注视着她,没有说话。
今昭只当他是还没睡醒,笑了笑,和他说:“再见。”
推开车门,身后,孟言溪终于开口:“以后不要再跟这种人相亲了。”
她转头。
“如果你着急结婚,”孟言溪坐直身体,缓缓扯了下衣领,“可以找我。”
指尖下的车门开关像是忽然烫手,今昭手指颤了下,无意识睁大了眼睛。
刚才那场雨像是将她的眼睛也冲刷,她眼底湿漉漉的水汽。
四目相对,时间短暂地暂停,一同暂停的仿佛还有呼吸。
直到她听见孟言溪安静了几秒,又慢条斯理接道:“我可以给你介绍更好的人。”
像是飞机遇到气流,陡然往下坠的一瞬间失重的感觉,却又算不上失落,就是有些猝不及防。转念一想,又并不怎么意外。
孟言溪看着她,单手上下转着手机玩,显得有些漫不经心。
今昭的视线不自觉被他转动的手机吸引过去,她盯着他的手,轻声说:“谢谢,不过不用了。”
出师不利,她再也不想相亲了。
阑珊园是一片陈旧的高楼小区,属于最早建那批高层楼房。这种小区比起上世纪那些真正的老小区少了亲近的邻里关系和烟火气,比起现在新建的小区又少了完善正规的物业管理,以至于楼下有人公然打架,竟然没有一个人报警。
有人远远见到,避之不及地绕道走了。
事实上,今昭的第一反应也是绕道走。
英国的治安不算好,再叠加一个她运气不好,她当年刚到那边就遇见了抢劫,半夜一个小姑娘去警局做笔录。对她而言,比起路见不平的正义感,自保才是最重要的。
那些年,遇见冲突她第一反应都是远远跑开。
但问题是,今天这些人就在她楼下单元门口打架。
三男两女堵了她回去的路,其中三人她还认识——分别是吴念和她同父异母的弟弟吴过、妹妹吴菲。
另外两个男人今昭没见过,他们穿着紧身的T恤牛仔裤,微胖,皮肤黝黑,其中一个光头,一个长头发,手臂上有纹身。
吴念抱胸站在一旁看着他们殴打吴过,吴菲眼睁睁见哥哥挨打,想去帮忙又不敢,哭着喊:“别打了!别打了!我们是好意过来给你送钱的啊!”
吴念冷笑:“少在我面前装绿茶,你们这么多年害了我多少次?真当我是软柿子由着你们捏吗!”
她脚下踩着一部手机,说话的同时用力踢了一脚,脚下的手机踢出去重重撞上台阶,“啪”的一声,手机当场撞碎。
那是吴菲的手机。
吴过是吴菲同父同母的哥哥,因为和吴念合租的关系,今昭回国以后见过他两次。高高瘦瘦,长相精致白净,是招女孩子喜欢的长相。名校留学回来,现在是一名景观设计师,工作体面。
吴菲也是,同样海外名校留学归来,现在在公司做高管。
这对兄妹的存在就像是为了衬托吴念这一生有多么倒霉、多么不堪,最可气的是,这两人不知道想干嘛,最近还时不时来找吴念。
吴念会打他们,今昭真一点都不意外。但不该是这么往死里打。
吴过被他们打得毫无还手之力,躺在地上,血混杂着未干的雨水,眼镜碎在血水里。
今昭上前拉吴念:“别打了,有话好好说,这样会出人命的。”
吴念听见“出人命”三个字,目光极快地闪了下,她无意识地咽了咽口水,却没有出声。
不远处,光头的男人忽然提着吴过的衣领,将人拖到单元门前的台阶旁,抓着他的头发,就要用他的头去撞台阶。
“啊——”吴菲尖叫一声。
今昭也被吓到了,脱口而出:“不要——”
但他们并不听她的,好在吴菲及时冲过去,拽着那赤膊的光头男人用力咬了一口,对方吃痛,将吴过扔到地上,抬手重重扇了吴菲一巴掌。
“啪——”
吴菲被甩到雨水里,精致的裙子上立刻沾满污泥。
男人并不放过她,又跟过去将她拎起来。
眼见事态无法控制,今昭抖着手摸出手机,转身快步走开。
“你想报警?”吴念眼尖地拉住她。
她的声音立刻吸引了那个长头发的男人,对方倏地转头看向今昭,浑浊狭小的眼睛像盯猎物似的,阴冷盯着她。
长头发男人大步往她走来。
今昭握着手机后退。
“滚开,她是我朋友。”吴念又立刻挡在她身前。
长头发男人停下脚步,一双眼睛依旧牢牢盯着今昭。忽然伸臂越过吴念,劈手去抢今昭的手机。
今昭晃了一下,手机被抢,怀里崭新的英美诗歌教材“啪”掉到地上。
“你干什么?还给她!”吴念呵斥。
男人看着今昭,勾唇一笑:“行啊。”
说着反手将手机朝她的脸摔过去。
今昭条件反射护住脸。
预期的疼痛却没有来,她更快地被拉进一个怀抱,脸撞上男人结实的胸膛,冷山松雾的气息势不可挡窜入鼻间。
摔过来的手机被孟言溪稳稳接住,孟言溪另一只手抱着今昭,眼神冷得能杀人。
“又来个多管闲事的。”
长头发男人看着比吴过更加俊美干净的孟言溪,以为又是一个中看不中用的小白脸,不屑地啐了一声,同时用拳头擦了下嘴角。
下一秒,就被孟言溪一个过肩摔狠狠掼到地上,发出痛苦的哀嚎。
第30章
庄与报的警, 警察来的时候,吴过和打他的两个男人一起躺在地上,三人整齐地排成一排。
刚下过雨的地面很湿, 泥土粘在衣服上黑乎乎的。
孟言溪在不远处靠墙站着,一条长腿微曲, 低头揉右手拳头。
今昭心里十分过意不去, 跟在他身边, 小声问他有没有受伤。
孟言溪没吱声,撩了下眼皮, 直接把手递给她看。
大少爷拳头是硬, 但可能平时不怎么出手, 养尊处优太久, 不经造,揍人把自己手给揍破了皮,红红的, 渗着血丝。
今昭心脏微缩, 眼里都是心疼,下意识想捧起他的手仔细看, 又觉得这样的举动不合适,只能仰脸看着他, 连声道歉:“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男人低眸看着她。
天快黑了, 光线乌麻麻的, 他的眼睛看起来更黑、很深。
今昭就这么看着他, 半晌,她睫毛轻轻动了下,不答反问:“你是不是在想,这么多年过去, 我的生活还是和以前一样,乱成一团,一塌糊涂?”
“不是。”孟言溪淡道,“未知全貌,不予置评。”
孟言溪的回答让今昭感觉意外。
今天别说是高高在上的孟言溪,恐怕无论换做是谁,莫名其妙被卷入眼前的一场斗殴,都会嫌弃地皱眉,然后离她远远的。可是这个上午才在岁大演讲、捐赠了一个亿的天之骄子,如众星捧月、风光无限的人,眼里却没有一丝一毫的嫌弃,只有尊重。
未知全貌,不予置评。
今昭被抢手机的时候都没哭,这云淡风轻的八个字却忽然让她鼻间泛酸。
孟言溪转开视线。
不远处,吴念蹲在地上捡书。
跟十年前那个染一头黄毛破口大骂的女孩完全不一样了,吴念变化很大,至少外形上变化很大。
头发留长,自然的纯黑色,及腰,妆容服贴精致。天生的鹅蛋脸大眼睛,让她看起来很乖巧,她还梳了个公主头,看起来还真像个乖巧漂亮的小明星。
吴念当年在酒吧驻唱,偶然的一次机会,她参加了唱歌选秀,虽然最后没有取得很靠前的名次,但她出色的外形还是小小吸了一波粉。后来签了经纪公司,也争取到了几个配角角色,带名字不带名字都有,不带名字更多,自然没有什么水花,现在还是不知名女艺人一个,压根接不到赚钱的活动。
她也试过直播,但因为缺少核心看点,粉丝不多,带货也赚不了什么钱。
二十八岁的吴念是比十八岁的吴念好一些,但不多,为了撑女明星排面,养助理保镖,她把唯一一套房子都卖了。今昭回国的时候,她还是去跟公司借的车接她。
今昭看穿她的捉襟见肘,即使后来找到工作,学校安排了房子,也借口教师宿舍有虫子,没有搬出去,仍旧跟她合租,帮她分担房费。
这几个月,她们各自的生活其实都在往很好的方向发展。
今昭找到了工作,她也终于为自己争取到了一个有点戏份的角色,10月3号就要进组。拿到角色那天晚上,两人一起去吃海鲜烧烤,她好像终于找回了自己走失的少年意气,举着啤酒和今昭碰杯,对她说:“我们顶峰相见!”
她知道今昭跟自己不一样,生活圈子很干净,她从来没有把其他人带回家过,除了自己找来的吴菲和吴过。
如果这两兄妹不要这么阴魂不散就好了,那她也不会忍无可忍教训他们,不会被今昭撞见,还差点连累了她。
今昭带回来的三本教材掉到地上,沾了泥泞和雨水,雪白的纸张变得脏污不堪。
吴念蹲在地上,低着头,拿湿纸巾用力擦拭。
《英美诗歌选读》《英美诗歌名篇详注》,还有一本厚厚的全英文书,吴念不认识,她连英语有几个字母都忘记了。只能一遍遍地擦拭着书页。
可是纸张沾了泥水,无论如何都擦不掉了。
警察到后,先把三个男人带到医院处理伤口,都是皮外伤,只有吴过稍微惨点,但到医院后也能直立行走了,不用挂水不用住院,抹完药所有人一起去派出所。
双方都表示愿意和解,于是大家一起进调解室,调解员主持调解。
在场唯一没动手的就是今昭,她没进去,独自坐在外面的长椅上等。
这会儿已经晚上八点半,很晚了。派出所没临主路,外面的街道很安静,偶尔一辆汽车经过,轮胎碾过柏油马路的声音传进来。
很快,孟言溪也出来了,在她身边坐下。
今昭从塑料袋里拿出刚在医院开的碘伏。她没吭声,孟言溪自觉地把自己的手伸给她。
打人把自己手打破了,有点好笑。又有点惨,甚至都没人注意到他也受伤了。刚才在医院,也没个人给他处理伤口。
今昭对着他的手背摁了三下碘伏喷雾,棕色的药水喷洒在冷白的皮肤。她又撕开一包医用棉签,小心地用棉签把喷洒过多的药水吸干净。
她还是忍不住问:“疼吗?”
孟言溪:“有点。”
今昭:“不是酒精才疼吗?”
孟言溪安静了一瞬,收回手:“那就不疼。”
今昭:“……”
为什么要说得这么委屈?像是她欺负了他似的。
今昭默默将喷雾和棉签重新装好,塑料袋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在寂静的走廊里显得突兀。
孟言溪安静坐在她身边,半晌,忽然开口:“没什么可遗憾的,不同世界的人终会分开。”
今昭盯着对面墙上的宣传文字看,好一会儿没说话。
“你听说过平行空间吗?”她问。
孟言溪没吱声,一条手臂搭在她身后的椅背上,视线和她一样,看着前方。
今昭轻轻眨了下眼:“我一直觉得,如果真的有平行空间,那吴念应该就是平行空间里的我。”
“告诉你一个秘密。”今昭转头。
孟言溪看向她:“什么?”
“其实我和吴念,最开始是约定一起辍学的。”
今昭重新看向前方,一双眼睛黑漆漆的,眼眶泛出红色:“初中的时候,日子是很难过的。不只是痛失所爱,还有被冤枉、被背刺、被伤害,我现在其实已经记不太清那段日子究竟是什么样的了,就只记得好多的眼泪,好多的悲痛、委屈和不甘心。上课当然没有办法集中精力,学习也很差,舞蹈课也被停了。我的世界滂沱大雨,我的翅膀又不够硬,飞不出去。”
她轻轻摇了下头:“《杀死一只知更鸟》里说You can never truly understand a person unless you put on their shoes and walk around. 你永远不可能真正理解一个人,除非你穿上他的鞋子,像他一样走来走去。这世上没有真正的感同身受,父母健全家庭美满的小孩也不可能真正理解我和吴念这种家庭的小孩。那个时候,只有吴念和我穿着相同的鞋子,只有我们真正懂得彼此的艰难和痛苦。”
“我们迫切地想赚钱、想独立、想自己为自己撑起一片天地,从此不再过孤立无援委屈流泪的日子。”
“吴念比我大两岁,她初中毕业的时候我初一,她说她不打算继续念高中了。”今昭转头看着孟言溪,眼眶通红,白亮的灯光反射着她眼底的水光,“我没有阻止她。更糟糕的是,我对她说:等我,两年后我跟你一起。”
“那时候很天真,读了几篇心灵鸡汤就以为自己也是比尔盖茨、乔布斯、扎克伯格,以为逃离学校的束缚就真能得到想要的自由。”
“你听说过一个很狗血的剧情吗?”今昭忽然问,“两个人相约一起自杀,结果一个人先走一步,另一个人看到她的挣扎和痛苦,背信弃义地后悔了。”
“吴念辍学后,处境并没有比之前好转,反而更难了。出了校园这个象牙塔,她更早见到了这个世界的荆棘和丑陋,黄毛、抽烟、打架……我跟在她身边,我也看到了。那个方向把我吓坏了,我再也不敢跟上去,我拼了命地学习,拼了命往另一个方向跑。我试图去拉她和我一起跑,却已经再也无法将她拉回学校了。”
冷风从外面灌进来,凉凉地刮过耳根。今昭将脸埋在手心,声音从指间流出。
“可是,如果不是吴念先替我试了这条错误的路,那么现在在歧路上挣扎不出的人,就是我。”
长椅是金属材质,到了夜里,冷冰冰的。孟言溪安静地看着她,搁在她身后椅背上的手指轻轻动了动。
半晌,哑声问:“你那时候几岁?”
“十三。”
“太小了。”
孟言溪的声音很轻,轻得少了往日的疏冷,散在冰冷的夜色里,竟生出了暖意。
“你连自己都负责不了,其他人更加不该是你的责任。”
调解出乎今昭意料的顺利。
刚才打得那么凶,她还以为至少要上法院,没想最后竟然没有吵闹,没有赔偿,双方迅速而和谐地就签下了调解书。
离开派出所,吴念将那三本教材从自己包里取出来交给今昭:“抱歉,把你的书弄脏了。”
今昭接过,说:“没关系,学校还有新的。”
夜风很凉,吴念双手插在风衣口袋里,站在原地没动。
今昭看了眼去远处取车的两个黑衣男人,轻声问:“你今晚,不回去住吗?”
吴念笑了笑:“你忘了吗?我3号进组,虽然戏份不多,至少这次有名字了。要是没这插曲,我现在已经在飞机上。”
今昭问:“那现在这么晚了,还有飞机吗?要不明天再走吧。”
吴念静静看着她,忽然说:“翎翎,别再管我了。”
今昭睫毛轻轻动了下:“念念……”
“别告诉我你今天没有被吓坏。”吴念打断她,低下头踢着脚边的石子,“我们其实,早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了。你有你的象牙塔和诗歌,我有我的江湖和一日三餐。”
今昭飞快地眨了两下眼睛,将眼尾的热意逼退。
吴念继续说:“房子本来也是这个月10号到期,到期后你就别住这里了,这边离你学校远,你来回其实很不方便,回学校去住吧。等国庆一过,很快就入冬,到时候也没虫子了。明年你们学校不就分房吗?到时候我去给你……算了,我们暂时还是别联系了。”
另一边,吴菲吴过兄妹一路跟到孟言溪车前,向他道谢。
“言溪哥,今天真是谢谢你。”吴过顶着满脸青肿。
吴菲也甜甜笑了笑:“谢谢言溪哥。”
两人的父亲吴良和孟时序当年是小学同学,虽然是隔着万水千山的关系,但面对孟家这样的大树,一般人没关系都会绞尽脑汁找中间人拉上关系,更别说本身就有同窗这份关系在。吴良这些年带着儿女上孟家拜访过两次,吴过和吴菲客客气气地喊孟言溪哥。
吴菲从小就喜欢孟言溪,今天在心爱的人面前被扇了两巴掌,脸现在还火辣辣疼,忍不住朝正和今昭说话的吴念剜了一眼,委屈又生气地抱怨:“这个吴念,从小不学好,一天天打扮得不三不四的,身边也是一群小混混小太妹,真是又毒又脏。”
孟言溪正看着今昭,听见吴菲的话,脸上神情一瞬冷下。
他扫了眼吴菲吴过兄妹:“把柄落人手上,没谈拢?”
吴家兄妹脸色齐刷刷一白,吴过甚至结巴了一下:“言溪哥,你这话什么意思?”
孟言溪:“这世上谁都可以看不起吴念,除了你们。”
吴过心头一跳。
吴菲不能接受地问:“言溪哥,你是要帮吴念吗?”
孟言溪淡淡看着两人:“我从不多管闲事。前提是,别牵累我的人。”
“你的人?”
孟言溪没再理会吴家兄妹,大步朝今昭走去。
今昭和孟言溪离开,吴念忽然叫住她:“翎翎。”
今昭回头。
吴念站在原地,拢了拢身上薄薄的风衣:“如果之后你听到什么关于我不好的消息,不要来见我,也不要在手机上问我。但如果哪天你听到了我的好消息,一定记得第一时间来找我,我等着和你一起庆祝。”
今昭动了动嘴唇,轻声问:“什么样的好消息?”
吴念忽然冲她粲然一笑:“比如说,我成了大明星。”
今昭也笑了:“好!吴老师,加油!”
“昭昭老师也要加油!努力评职称,将来当大教授,我们顶峰相见!”
仿佛回到吴念千辛万苦争取到角色的那个晚上,两人面对面坐在海鲜大排档里,啤酒杯在灯下碰撞的声音再次响起。
今昭用力点头:“好,顶峰相见!”
孟言溪送今昭回阑珊园,和她一起上楼拿东西。
和吴念一样,孟言溪也建议她今晚别住这里。
其实不用他们说,今昭今晚本来也打算拿了东西先回学校宿舍住,虽然刚经过了打架的事,她现在连自己回去拿东西都有点害怕。但没办法,总要拿点换洗的衣服。
孟言溪愿意陪她回来,她心里松了口气,连客气都没跟他客气,生怕她一客气说不用,他会当真说好。
虽然是老小区,房子里面其实很不错。两室一厅,两个卧室都朝南,客厅整理得很干净。
家里没有男士拖鞋,今昭把自己的拖鞋拿出来给孟言溪换上,孟言溪勉强挤进去,手长脚长的他,半只脚都在外面。
今昭蹲在他身下,抱歉地仰着脸,说:“很快就好。”
自己踩着秋天的棉拖回房收东西。
孟言溪坐在客厅等她,拿起她放在茶几上的诗歌教材随便翻了翻。
放在一旁的手机忽然亮起来,今昭的。来电是一串陌生的本地号码。
不知道是不小心碰到还是有意关的静音,手机没有声音,就安静地亮着屏幕。
孟言溪这人除了运气好,很多时候直觉更准。他盯着眼前的陌生来电,脑子里跳出今昭下午那个抽象的相亲对象,接通。
“喂,是今小姐吗?我是李瑾。”
还真是。
孟言溪将她的手机拿在耳边,视线朝卧室的方向看了眼。
今昭正在里面忙忙碌碌地收拾东西,生怕他等不及跑了似的。
不重要的人,孟言溪也不忍心打扰忙碌的她。
电话那头的李瑾等不及孟言溪开口,又话很密地继续说:“是这样的,今天下午我有事走得太急,忘记买单了。相亲怎么好让女生买单呢?你看方便的话,我们加个微信吧,我把钱转给你?”
呵,还想加微信。
孟言溪:“不方便,她正在洗澡。”
电话那头的人一下子沉默了,过了两秒,不死心地问:“你是……?”
“孟言溪。”
“啪!”李瑾挂了电话。
今昭简单收拾了几件换洗衣服和必需品,很快就推着行李箱出来。
孟言溪合上膝盖上的书,又顺手替她拿上茶几上放的包和手机:“好了吗?”
今昭点头:“好了,我们走吧。”
“刚才有个诈骗电话,我帮你接了。”孟言溪去接她手上的行李箱时说。
今昭不好意思让他出人又出力,握着行李箱拉杆,说:“不用,不重。”
又抬眸问:“又是问我要不要贷款的吗?”
孟言溪眉心跳了下:“你也接到了?”
今昭让他先出门,自己在身后将门拉上反锁,一面说:“对,不知道怎么回事,最近经常接到,有点烦。”
孟言溪认同地点了下头,说:“是有点烦,已经帮你拉黑了。”
今昭:“好的,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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