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她的脸越来越红了,浅淡的绯色从面颊蔓延到别处,连眼尾都带了秾丽的粉,像春日枝头最俏丽的那朵桃花。
盛自横第一次见到她脸红。
便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正是这一眼,他便被勾了魂,眼里痴迷如雾漫上,他缓缓抬起手,伸向她耳际的碎发。
快要触碰到时,盛自横蓦地顿住,手指蜷曲,神魂归位似的轻声询问她:“我可以碰吗?”
少年的声音像窗外沙沙碎雪,轻飘飘越过窗户,落在祝凌云心尖,轻柔和缓地给她降了温。
但祝凌云还是丝毫没有醒神,她眸子带动脸颊一转,垂睫愣愣盯了他的指节两息,没有说话。
看她反应,应该是不可以了。
正当盛自横要放下手时,指节突然被某个温热的东西握住。
他怔然抬眼,祝凌云已经双手捧住他的手,歪了歪头,把脸紧紧贴在他的掌心。
然后,轻轻蹭了蹭。
柔软微烫的触感一路从指尖麻到后脑,盛自横定了片刻,认输垂头。
他深呼吸两下,单手捂住眼睛,再也无法做到面无波澜。
祝凌云回正脑袋,额头与他的额头擦到一起,弯唇笑起来,一副无知无觉的无辜表情。
真是醉得厉害。
“我送你回去
,”盛自横抬起头,把她碎发细致地别到耳后,又把手滑到她腕处,虚虚握着,照例问道,“可以牵吗?”
祝凌云思都没思考,当即摇头:“不可以。”
盛自横听话松了手上力道,却没有完全放开,耐心问道:“为什么?”
“因为……”祝凌云偏头思考,良久才作出答复,“因为你已经握过这里很多次了。”
她眼睛已经快要睁不开了,整个人都摇摇晃晃,风一吹就能倒。
盛自横笑笑,有意逗她,语气上扬:“就不能更多次吗?”
祝凌云又思考好久,终于点了头,朝他张开手,抓握空气两下,直接道:“这里还没牵过。”
盛自横静了静,低下头,指尖微缩,不知从何下手。
见他还不行动,祝凌云眨了眨眼,趁其不备,五指径直扣入他的指缝,紧紧嵌住,不留一点缝隙。
盛自横怔住。
祝凌云彻底不清醒了,最简单的单手的十指相扣已经不能满足她——
她要两只手都左右包住盛自横的手,玩儿似的前后摇晃个不停。
盛自横深深吸了口冷风,闭眼又睁开,呼出一团白气,交织缠绕片刻后消逝。
“还能走路吗?”他轻声道。
祝凌云懵懵点头,向前歪歪扭扭跨出一步以作证明,用尽全身力气保持平衡站定之后,骄傲地朝他抬起脸。
“真厉害。”
盛自横忍笑,柔和了眉眼,任祝凌云攥紧自己的手,站在她身边,领她缓步向前走。
为了迎合她,他的步幅迈得很小,走得也慢,此刻焰火散落,室内除两人之外的三人皆已醉倒,背对背靠在一起睡觉。
盛自横先将祝凌云带到椅子旁,让人坐好,又一个个拉起师姐师兄,把他们整整齐齐排到床上,盖好被子。
忙完这些再过去,祝凌云已经趴在椅子扶手上睡了。
盛自横轻声顿足,在她面前蹲下,手肘置于膝上,双眼直直盯着她,眸色柔和。
她睡得不安稳,纤长的睫毛随着皱起的眉心微微颤抖,唇线紧绷,放在脸旁的手指也受到影响,时不时蜷缩两下。
盛自横倾身,干燥温热的手掌落到她的头顶,用轻如羽毛的力道一下一下抚摸着,从发顶到脑后,温柔至极。
祝凌云眉头渐渐松开,呼吸均匀下来。
盛自横的心随之安宁。
只有在她身边,他才能寻觅到短暂的桃源,得以小憩。
他希望她能永远无忧无虑,无病无痛。
祝凌云倏然睁开眼,猛地起身左右找寻着什么,她视线落到盛自横脸上,这才定住,喜笑颜开。
盛自横保持着单膝跪地的姿势,抬头看她。
祝凌云笑着低头,微凉的双手捧住他的脸,醉里醉气道:“你有什么新年愿望呀?”
“已经许过了。”盛自横道,“一直都是这个。”
祝凌云突然反应过来,自顾自点头赞同:“对,说了就不灵了。”
盛自横翻转手腕,掌心朝上向他伸出手:“回去吗?”
“嗯!”
祝凌云答应,却没有去握他的手,而是直接俯身扑过去,勾住了他的脖子,侧脸靠在他的颈窝。
盛自横张手接住她,膝盖接地,在空旷之中发出一响。
他手穿过她的腿弯,将人打横抱起,一步一步,稳稳走向门外,庭院的雪深了,每走一步鞋底都陷下去,把松软的积雪踩密实。
风灌入祝凌云的领子,冻得她往里缩了缩。
盛自横推开房门,打了个响指燃起炉火,门被关上,室内温度渐渐升高,与外边风雪隔绝。
他将祝凌云放到床上,把枕头垫高放在她背后,转身去熬醒酒汤。
刚准备走,他的衣角便被人拽住,力道还挺大,盛自横被扯回去坐在床边,双手撑在她身侧,这才不至于压着她。
他尝试起身,祝凌云却不肯,坐起来用力摁住他的手,眼睛半眯着命令道:“不许动。”
盛自横没法,顺着她道:“好,不动。”
祝凌云费力地看着他,眼神却怎么都聚不了焦,她用力眨了眨,又坐起来几分,凑近他的脸。
她维持着慢而均匀的速度向他靠近,没有丝毫想要停下的意思。
盛自横喉结滚动一下,盯着她越来越近的唇。柔软馨香的被褥让他抓出两团褶皱,越来越乱,越来越乱……
只要她再近哪怕一寸,就能碰上他的唇。
为何醉的是她,迷离的却是他?
她现在醉得厉害,根本无法操控自己的身体,也许做出的行为……也并非是她本意。
若她明日回想起,怕是会后悔。
盛自横掐住自己的手指,快速偏头躲开。
果然,他方才停留的位置已经被祝凌云侵占,接着,他听见牙齿上下一叩的清脆声响。
盛自横把头转回去,祝凌云正砸吧砸吧嘴,不满足地半睁着眼看他。
“你咬我?”
光是听微颤的声线都能感受到他的震惊。
她张嘴的位置,正好是他的下巴。
祝凌云没理,双手撑在床上,继续往他面前扑。
盛自横一把抓住她作乱的手,将人往后推正坐着,再把她两手腕交叠,单手捏住,另一只手则锢住她的肩膀,让她不能靠近。
“为什么咬我?”
祝凌云定定看着她,身子又歪了下去。
“……”盛自横沉默了。
跟一只醉猫讲什么道理。
他欲扶额,无奈再没多余的手让他扶,只好认栽沉肩,鼻尖轻出一气。
祝凌云挣扎着想脱开他的手,盛自横怕把她弄疼,手上力道松了松,一个不注意,祝凌云就挣脱出来,反将他下巴捏住。
盛自横挑眉,微微张唇,低眸看着她捏住自己下巴的手指:“这回换个法子折磨我了?”
话虽是这么说,可他却没有动弹分毫,坐得端端正正,还特意微扬下巴,任由她捏着。
祝凌云扶着他的颌骨,仰头慢慢凑近,张开嘴,做出想咬一口的姿势。
眼看她的齿尖就要碰到盛自横下巴,祝凌云眼神涣散一瞬,额头直直磕向了他的胸口。
盛自横抿唇,看着靠在自己身前的少女,弓身上前,下巴抵在她的头顶,半阖眸子,给她轻轻拍着背,哄小孩入睡似的哄她。
他回想起一首许多年未曾再听过的童谣,低声吟唱。
“檐角月儿弯如钩,钓走魇来钓走梦……”
祝凌云随着他拍背的节奏宁静下来,安安静静窝在盛自横怀里,双手蜷缩,靠在他胸膛。
他唱得断断续续,到了后面时,只剩几句听不清歌词的调子,在雪夜暖房里飘扬。
雪停已是后半夜,盛自横整理好一切,默默关上房门,回到自己房间。
祝凌云再睁开眼,天空已经大亮,暖而明亮的阳光从半开着通风的窗口投进来,在地板
上绘出枯枝疏影。
她知道自己喝断片了。
但是头居然一点都不疼,不是说醉酒之后会很不舒服吗?
她居然一点反应都没有。
不愧是修士。
祝凌云拍拍脑袋准备下床,刚揭开被子,零碎的记忆如化冻的冰柱水滴敲进她的脑海。
从她拽住盛自横的手要牵,到她要捏盛自横的脸……
一切都那么真实又虚幻,祝凌云无法保证这都是梦,亦无法说服自己这就是梦。
她屈膝坐在床上,用被子一把将脑袋网住,在里面憋了好久。
“呼——”祝凌云甩开被褥,从里探头吐息,随即连贯着深深吸一口新鲜空气。
睁眼,视野里映出一对漂亮莹润的暗红双瞳。
祝凌云吃了一惊,连呼吸都停止了。
盛自横跟个没事人一样,把早餐挨个摆到她面前,分类一字排开,语气寻常:“想吃哪个?”
祝凌云现在没心思看这些,目光暗戳戳盯着他的手,心随他指骨的活动一抽一跳。
“那个……我昨晚好像有点喝醉了。”
盛自横点头,强调道:“不止有点。”
祝凌云简直要给自己一拳,她稳住心神,放平声线,询问道:“我有耍酒疯吗?”
盛自横意味不明地笑了笑,转眸盯她:“你觉得呢?”
“可能有……”祝凌云懊恼,硬着头皮继续问,“我有对你做出不好的举动吗?”
“怎么算不好?”盛自横眼里笑意更甚。
不等祝凌云回答,他便继续道:“如果,你咬我这件事也算的话……
“那是挺不好的。”
第72章
祝凌云重重把头埋进膝间的被褥,声音闷闷的:“我当真咬你了?”
她酒品有那么差吗?
祝凌云半抬起头,不可置信地又问一遍:“我咬你哪儿了。”
盛自横抬起手指作思考状,他先犹豫着点点自己脸颊,转了转眸,又往下继续滑,指尖落到微翘的唇角。
祝凌云瞪大了眼。
难道她醉后非礼人家了?!
天啊……
“我不会……亲……”祝凌云结结巴巴试探道,那个“亲”字被她压得低不可闻。
话还没说完,盛自横闷笑一声,修长的手指又往下移了几分,刮擦了下下巴,顺势垂落,置于腿上。
“骗你的,”盛自横轻声,“你酒品特别好,醉了就睡,不哭也不闹。”
祝凌云听着,将信将疑,还是松了口气,拿起银耳汤一勺一勺慢慢喝着,眼睛盯着渐空的碗,一直到吃完了都没敢抬头看盛自横。
但他的视线却一直在她脸上。
祝凌云眼神躲闪着把碗放回去,盛自横适时递上手帕,夸道:“真棒。”
她顿住了。
抬起头:“不就是吃完了早餐么?”
有什么值得夸奖的?
盛自横低低笑了声,没作回答,熟练收拣好碗勺,只最后看了她一眼便转身起立。
他推开门,暖融融的阳光立刻从门缝中照进来,越过少年挺拔的轮廓,映入祝凌云的双眼,明光随他的步子一行一晃。
祝凌云忽然想起来了。
她之前说过这两个字的,在喂盛自横喝药的时候。
盛自横已经走出门了,单手拿着托盘回身准备关门,两人的视线穿过半掩的门扉对上,太阳光晕把他的轮廓染成金色,勾勒出身形,叫人移不开目光。
南神闭关仍未出来,祝凌云的修炼亦迟迟未有进展,尽管她搜罗许多古书典籍也查不出来个所以然。
所有书目上都说魂魄缺失必死无疑,可她现在却活得好好的,由此可证,她显然不适用以前的旧理论。
祝凌云决定入洞府闭关,看能否找到破解之法。
听她这样说,另外四人也打算闭关修炼,新叶抽条,藤蔓爬墙,祝凌云再推开郁郁葱葱的洞府石门,已是六月,她还止步在金丹前期。
其余人都还未出关,祝凌云先去了剑峰找南神,寻人无果后,她唤出玄铁剑,飞往崑山。
约莫一个时辰后,云层之下,绵延万里的山脉蓦然闯入眼帘,山势险峻巍峨,悬崖峭壁比比皆是,山岛迷雾冰滑,曲曲折折,登山的修士排成了长龙,蜿蜒向上。
祝凌云在山□□够了一万灵石,直接御剑落地崑山顶。
已经有不少人上来了,他们不约而同围成环形,举目望向圆心最高的墨蓝色山石之上。
祝凌云收剑,隔着攒动人头遥遥一望,有一柄通体冰透的灵剑高矗其间,整个剑身都积了一层坚硬冰雪筑成的硬壳,在暴烈日光下闪闪发光。
好漂亮的剑。
祝凌云第一眼就喜欢上了它。
人群缓慢移动着,祝凌云感受到入霄的灵力越来越猛烈,带着逼人的气势刮起狂风,吹在每个前来拔剑的人身上
“怎么回事,入霄今日怎么这么大反应?”
“不知道啊,谁惹它生气了?”
祝凌云抬袖挡去罡气冰粒,随人流迈步移向崑山最高处,入霄周身的冰锥登时碎裂,冰片哗啦啦往下掉。
地面剧烈震动起来,满山积雪急速下滑,众人齐齐飞身而起,躲过连着巨大石块一起滚过来的茫茫暴雪。
有人没能避开,被冲得趴在地上缓神。
祝凌云皱眉,入霄剑散发的光芒更甚,在苍白雪地映衬下耀眼非常。
它似乎在发怒。
众修士不敢再前进一步,生怕被入霄的剑气划伤。
祝凌云不解地继续向前跨出一步,走离人群,身后是尽是弯腰或趴伏的修者。
她举目眺望高高在上的入霄剑,只一眼,入霄剑倏然从石缝中窜出,直刺祝凌云面门而来。
“!”
这么暴躁?!
祝凌云没时间过多思考,下意识侧身闪躲,恰好完美避开入霄的剑气,不差毫厘。
反之,若她稍稍偏离了哪怕一丝,便会被斩于剑下。
她快速挫步,发丝顺势后甩,随雪沫一同扬起,手腕一转,抬起玄铁剑抵挡愈来愈汹涌嚣张的剑意。
其余被风雪压得站不起来的修士纷纷探出脑袋,眯眼仔细打量面前脊背笔直的姑娘。
“入霄为什么攻击她?她是谁啊?”
“她是谁你都不知道?那个打败过江不染的随心宗亲传,祝凌云啊!”
“噢,她呀!听说她闭关的这几月,修为直接超过盛自横和岑惊,窜到时彦榜第二了。”
又一波狂风疾雪拍过来,祝凌云劈出一道剑气屏障,冲开十丈高的雪壁在空中骤停,瞬息之间簌簌落地,与地面积雪融为一体。
这回,入霄剑没再驱动风雪,而是散发着刺目光芒直接向祝凌云飞来。
她横剑格挡,劈头盖脸的灵剑威压下,玄铁剑根本承受不住,整个剑身变得脆弱无比,发出细细嗡鸣。
玄铁剑跟着她久了,生出几分神识,这还是祝凌云头一次感受到它的惧意。
不过片刻,那如蛛丝般微薄的轻颤便消失在风雪声中。
“铿——”
从尖锐,到细微,再消散……
玄铁剑在她手里猝然崩裂,断成了两半。
入霄没了阻挡,径直扎向祝凌云眉心,疾风还吹着,所有人都为她捏了把汗。
祝凌云张手一握,剑刃划破她的掌心,点点艳红血珠顺着手腕滴落,血色与冰色交织,瑰丽奇谲。
重重光影中,她听见一个声音在耳旁响起——
“为什么现在才来找我?”
空灵的、清冷的,像一颗冰块坠入冷泉。
剑尖更加逼近几分。
手心刺痛更为强烈,祝凌云眸色一沉,不顾越滴越多的血,紧紧攥住入霄,奋力扭转剑身,往前一掷,入霄便带着血飞出去好远。
她微微喘息着:“为什么要来找你?”
神奇的是,手上伤口正以极快的速度愈合,疼痛消失,没有丝毫不适。
入霄飞过来,停驻在她面前半空,祝凌云脑海里又传来那空灵的声音。
“太弱了。”
祝凌云:“什么?”
入霄没再答复,剑身血渍被它纳入灵体,重新插回了崑山最高的硬石中。
她在冷风中站立良久,这才反应过来入霄方才是在给她注入灵力,只是方式特别了点。
不过,入霄方才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没等她想明白,风云变幻,长天之间忽然出现一个巨大漩涡,洞外是高远蓝天,洞内是无穷暗夜。
好不容易站起来的修士头顶突然降下灭顶威压,脊梁发出“咯咯”声响,一片哀嚎之后,白刷刷雪地里又趴满一片人。
祝凌云极力忍着,撑住断剑,单膝跪地,让自己的姿势不至于太难看。
毕竟还穿着宗服,不能给随心宗丢脸。
她艰难抬起头,注视幽深可怖的黑洞,猛然见漩涡正中降下一抹黑影。
他的白发变长了,依旧一袭曳地黑袍,手中“嗒嗒”盘着玉珠,穗子一晃一荡,格外惹眼。
岿吟落在入霄剑面前,伸手探查一番,面色陡然一变,转头看向众人,声色凛冽:
“谁抽动了入霄剑?”
他本就锋利的双眼变得更为狭长,眼中血色蔓延,厉声道:“是谁!”
常来拔入霄剑的都知道,每到六月,岿吟神君都会时常到崑山之巅来看有无人能拔出入霄剑。
所有人都猜测,若有人拔出了入霄剑,岿吟神君可能会杀了那人。
但千年以来,尚未有人能让入霄剑动摇分毫,因此,大家都不
知道岿吟会对拔出入霄的人做什么。
神者的威压不是一般人能受得了的,何况这群人大多是金丹及以下的修士,承受岿吟这么久的威压后,五脏六腑都在移位般的抽痛。
有人坚持不住,吐出一口鲜血,染红的指尖指向单膝跪地的祝凌云:“是……是她。”
说完此句,那人就晕死过去,重重摔进雪里。
闻言,所有人齐齐抬头看向靠岿吟最近处的祝凌云,少女手握一把通体黑色的断剑,浑身颤抖不止,却死死撑着地面不让自己趴下。
岿吟瞬步到她眼前,一脚踩住断在地上的半截铁剑,听不出喜怒:“是你?”
祝凌云只觉浑身骨头要被压碎,膝盖深深压进雪里,刺骨寒凉浸透宗服,冻得她直打颤。
岿吟耐着性子,施动法力强迫她抬头,又问了一遍:“是不是你?”
他背着日光,一张脸被阴影压成黑色,灿金色的双瞳代替了太阳,直射人心。
祝凌云嘴里溢出血腥味,她的脊骨弯了弯,很快直起来,简短答道:“不是。”
“哦?”岿吟蹲下来,与她平视,“那他们为何都说是你让入霄剑动了?”
他眸里明光变幻,似有千载光阴在其间流转,忽远忽近,似在看她,又似在看着别人。
祝凌云捂住胸口咳嗽两声,喉间血腥味更浓,她平静道:“是入霄剑自己出来的。
“不信的话……神君可以自己再问问其他人……”
她杵剑的手也开始颤抖起来,脸色如雪苍白。
岿吟仔细盯着她的脸,凝眉压眼。
从眉梢到眼尾,从鼻尖到嘴角,少了青涩,多了成熟。
不过一年时间……
怎么变得愈发像她了。
可惜,再如何相似,也终究只是个赝品罢了。
属于她的东西,谁也不准碰!
岿吟冷下神色,张开五指调转法力,用力一吸,祝凌云便被他扼住喉咙,不得呼吸。
第73章
一个是上界神兽,一个是下界修士,在修为差距难以逾越的鸿沟面前,祝凌云根本没办法在岿吟手里动弹分毫,更别说试图反抗他。
她强忍着吐血的冲动,硬是不吭一声,蹙眉眯眼看他,牙齿咬得颤抖。
岿吟看着祝凌云的神情,恍惚一瞬,记忆深处的那张脸忽然浮现,与祝凌云的五官慢慢重叠在一起。
当初星阑亦是这般痛苦。
一万根销骨箭,箭箭穿透她单薄的身躯,扎得那样一个满身清贵傲骨的人,跪在幻光天的策神塔前,鲜血长流,艳红铺满了纯白玉阶,一直往下淌到岿吟脚边。
饶是如此,她也跪得笔直,也没有喊过哪怕一声疼。
她只是静静地、静静半阖上眼,用尽最后力气让他不要恨。
岿吟凝眸,攥紧祝凌云脖颈的力道不自觉松了几分。
祝凌云借机挣脱,弓身向后踉跄两步,咳嗽着迅速站起来,旋身拂袖,消失在白茫茫大雪中。
地上空余半把断剑,薄薄覆雪一层。
入霄的剑气平稳下来,辐散出均匀的灵力波纹,拂过众人发梢。
岿吟方才钳在祝凌云喉管的手慢慢收回,顿在半空。他盯着自己指尖,那里还带着她肌肤的浅淡余温,又很快在寒风中渐凉。
天明天暗,他在此凝望了入霄剑五日。
这五日,无人妄图靠近拔剑,连风雪都避他三分。
听到南神出关的消息,祝凌云立刻出门,随手折了根花枝当作剑,即刻飞往剑峰顶。
该怎么跟他说剑断了这件事呢……
还没思考出来,眼前景象便已然变化,凉飕飕的冷气蔓延全身,祝凌云熟练披上法衣,收起花枝,迈步走向流霜殿。
她隐匿了气息,准备吓南神一跳。
不料却听见两个人的谈话声音,其中一位是南神,而另一位——
则是秦欢。
祝凌云内心一惊,更加谨慎地控制气息,躲在房檐顶偷偷观察。
她在闭关期间苦修了遁形之术,如今已达到出神入化的地步,只要十分小心地控制,便不会被人发现。
还没听几句,秦欢便笑着离去,南神站在原地,面无表情地绷着脸,紧紧睨着她离去的方向。
祝凌云犹豫片刻,没有立马跃下。
南神扶着椅子背,缓缓倒退两步,抬手闭眼调息,脸色煞白。
刚才秦欢灵力消失的方向,是……
弟子居。
不好!
今天也是盛自横出关的日子。
如若不出意外,他闭关修炼结束后,金丹就该结得非常稳固了,与此同时,心脉较之前相比也会更坚韧。
祝凌云侧眸遥遥一望,后山洞府发出幽幽蓝光,穿破树林,惊飞山鸟。
是有金丹以上修士出关的征兆。
再低头,南神已经挪回了室内,合上障眼屏障,不见踪迹。
祝凌云掐了下手心,飞速从瓦檐上跃下,足尖踏过之处,掠起碎雪簌簌。
赶到后山洞府时,盛自横已经不见了。
她感应到玉简震动,抬起来一看,是盛自横的消息:师父让我随她去一趟移形殿。
移形殿……
荒废已久的移形殿。
祝凌云忙回复道:别去,等我!
她自然知晓秦欢带盛自横去移形殿想做什么,她亦清楚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
过了会,玉简还是没有响起盛自横的消息。
不能再等了。
祝凌云飞身上树,踏过重重梢头,耳旁尽是风叶之声,唰唰作响。
夜里黑暗,移形殿作为几百年前医修修炼的地方,如今早就没有人了,被掩映在高树密布的丛林背后。
而祝凌云一次都没有去过,更加大了她找到他的难度。
祝凌云咬紧了牙,任由尖锐叶片擦过脸庞,又疼又麻。
盛自横,等我。
…………
秦欢收起盛自横的芥子袋,包括还在里面闪着光的玉简,其上清楚映着祝凌云发来的传文。
盛自横跟在她身后,渐渐走向密林深处。
深林遮蔽月色,惨白的光芒透过稀疏扭曲的枝桠,在布满枯枝败叶的地面上投下斑驳陆离的影子。
空气凝滞而冰冷,没有虫鸣,没有风吟,只剩下一片死寂。
盛自横的声音在沙沙脚步中突兀响起:“师父,移形殿里有什么功法要现在去取?”
而且居然还什么都不能带。
转眼,一座陈旧的殿宇出现在盛自横眼前,秦欢领着他跨过倒在地上的枯树,弯起艳红唇角,心情很好地回答道:
“你只需要服从师父的命令。”
只需服从,不得多问。
一直以来,秦欢都是这样教导他的,小事大事,统统如此。
盛自横安静垂眸:“是。”
自从上次秦欢出关后,她的心情都很不错,会常常夸奖盛自横进步神速,符峰顶上的花马上就能活到下一年了。
“看来师父已经找到破境之法了。”他继续道。
“是啊。”
秦欢淡声开口,目光微抬,直视前方,眼里漾出光芒。
她驱动灵力,布满密密麻麻繁复符文的巨大殿门訇然打开,露出另一洞天。
两人走进去,殿门重重合上,灰尘抖落满地。
障眼法术解除,殿里布局以秦欢所站之处呈一个环形从地板向四周墙壁波动回旋,如烧纸最后留下的灿边,一点点铺开新的画面。
秦欢率先走入类似画卷的场景,踏入期间的半面衣袖变成
工笔勾勒出来的模样,颜色浅淡,纸张纹理。
盛自横抬眼看了看,思考半息,朝里迈出步子。
烫金灿边收拢最后余烬,在黑夜里轻闪一下,吞没了师徒二人身影。
殿外枯树不再倒伏在地面,而是变得粗壮巨大,相互交织缠绕起来,死死影藏起移形殿的位置。
祝凌云已经连着跑错了两个地方,此刻刚从花枝上落地,已然有点喘气。
她静静感受盛自横的气息良久,倏然睁眼,抬手施展灵力,花枝立刻窜入天际,而后又迅速从天而降,分散成数百枝相同的枝子,齐齐俯冲向拦路枯树。
“嗤啦——”
一记重响之后,漫天花枝散落成盛大花雨,随着爆破开来的枯树干一起纷飞,砸起一片腐叶与尘土,有力的冲击波将祝凌云衣角扬得猎猎作响。
移形殿顷刻显现在祝凌云眼前。
她目光警惕地望着禁闭的殿门,脚步却未曾停下,手头花枝一划,漂亮凌厉的弧线一闪而过,殿门顷刻碎成两半。
祝凌云毫不犹豫提步走进去。
空旷殿内只剩一幅巨型画卷从房梁垂下,画里有山有水,有树有花,细长蜷曲的藤蔓爬满了画卷边缘,真得似乎能从里面探出来,勾住祝凌云的衣角。
她伸手轻触了一下画面,半根手指便被吸了进去,藤蔓捕食似的缠上来,绞上祝凌云的指尖。
一阵刺目光芒闪过,祝凌云瞬间便被吸了进去。
睁眼,四周景象无比真实,空气中飘过丝丝缕缕白雾,携来若有若无醉人花香。
根本无从判断秦欢把盛自横带去了哪里。
祝凌云尝试走出几步,空手斩出一道罡气,拦她路的藤蔓登时断开得七零八落,汁水四溅。
点点液体坠入画卷白色的纸面,竟将其染成了深而艳的红。
鼻尖骤然飘来几丝血腥气。
祝凌云握紧了拳,四周查探几番无果后,眸光一闪:
厮缠一定在盛自横或秦欢那里。
如果她能感应到厮缠的话,就一定能找到盛自横!
虽然厮缠作为盛自横的本命缔契法器,照理来说,这天下只有他一人能够与之共鸣,随时召唤。
但是上次在销声窟时,祝凌云把厮缠当剑练了几招,它也乖乖配合,与她意念合一。
现如今,只能试试了。
祝凌云两指并拢,抬手掐诀,指尖泛出赭色光晕,与点点火光交织。
感应到了!
她立刻睁开眼,瞬身前往感应最强的方向。
穹青画卷的最核心之处,秦欢虚虚抬手,藤蔓顷刻从盛自横脚边破地而出,张牙舞爪将他围在中间。
盛自横神色不变,淡然透过层层藤蔓看着秦欢,眼里了无波澜。
“师父。”他说。
“何事?”秦欢应声,轻轻笑着,“不用担心,我的好徒儿,这些灵植只是看起来丑陋了些,但都对你的修行有助益。”
盛自横看着她,觉得周身冷了起来。
和那年冬天一样冷。
“不用怕。”秦欢张手操纵藤蔓,一点点缚住盛自横,从四肢向里蔓延。
她又重复一遍,语气温柔至极:“不用怕。”
墨绿藤蔓攀上盛自横的脖子,继续往上,从下巴、到鼻子……
盛自横视野里也出现透绿的柔软物体。
他听见了多年之前救他于严寒的声音——
“我叫秦欢,你以后,就跟着我修符吧。”
原来一晃已经这么多年。
扭曲蠕动的藤蔓淹没盛自横的脸,透不进一丝光线。
师父,如果这就是你想要的报答……
盛自横深吸一口气,安静闭上眼,等待他的,便是无尽的黑暗、窒息、寂静。
他的胸腔忽然一阵剧痛,像被许许多多穿着麻线的针来回扎刺着,拧成结的绳嵌走血肉筋脉,扯得他生疼。
或许苍岚说得对。
盛家人说得也对。
空明界那些骂他怪物、妖孽、煞星的人,都说得对。
“盛自横!”
一声坚定清亮的音色劈开迷雾,视裹紧他的藤蔓如无物,径直穿透盛自横的耳膜。
盛自横缓慢抬眼,血丝满布,眼尾猩红,他嘴角刚滴下血液,就被藤蔓蚕食殆尽。
他唇色已然成了失血过多的白,听见祝凌云的喊声,这才张了张口,却发不出一丝声音。
秦欢微微皱眉,挑起一边唇角,悠悠看向祝凌云,笑道:“居然没被穹青藤吃掉呢。”
祝凌云朝紧紧绞在一起的穹青藤劈出一道内力,用尽全身力气,让他听见她的声音:“你还有我!”
第74章
你还有我……
她的话在他脑海里回响。
盛自横稍稍抬眼,迟滞已久的心跳重新跃动起来,有力地将血液泵入四肢百骸。
他方才……似乎走过了一个无比漫长的黑夜。
很长很长。
在他快以为走不到尽头时,面前忽然出现一束光,温暖又明亮。
他听见了祝凌云的声音,似乎是在叫他。
既然是她在唤他,那么……
他当然是要跑着去的。
祝凌云张开手,原本被秦欢收起来的厮缠瞬间听召而出,柔软的链身立刻绷直,一节节展开,在祝凌云手中形成一把赤色光剑。
仿佛生来就属于她。
祝凌云握紧厮缠,挥手斩开所有捆住盛自横的嗜血藤蔓,落满一地蜷曲扭动的绿色软藤。
吊着盛自横手腕的穹青藤断开,他没了支撑,当即从悬着的半空跌落。
祝凌云看准时机,闪身冲过去接了他一下,挡在他身前,带着不避不让的气势。
盛自横缓缓睁眼,久不见光的眼睛受到刺激,他眉心微皱,睫毛轻颤着抬起,看见祝凌云的背影。
浓雾在两人之间流转,沾湿彼此的眉睫发尾,饶是有风也吹不散。
“祝凌云,你是越发没有规矩了。”
秦欢轻啧一声,淡淡蹙眉,寒声道,“本峰主教导自己徒弟修习,怎么,如今还需经你同意不成?”
她声音尖锐,语气轻飘,似乎真的只是指导弟子修炼后被打断的不满。
“那敢问秦峰主,”祝凌云直视她的双眼,不曾有些微躲闪,一字一句,铿锵有力,“您的教导,便是任由这些东西,吸食徒弟的血肉?
“如果这也能自称为师的话,那师父的门槛未免太低!”
祝凌云敢肯定,秦欢还没有拿到逆命引。
因为钥匙还在她手上保管得好好的,所以至少目前来看,秦欢不会轻举妄动。
但她今日所为,也绝非善事。
“我知道,你是关心你师兄,”秦欢走近一步,张开双手,“但我确实是在助他修炼呀,十几年来,年年如此。”
说着,她低眸看向盛自横:“徒儿,你说是吧?”
盛自横眼神微动,目光从地面抬起,微微仰脸看着秦欢,单手撑住膝盖站起来,动作缓慢而僵硬。
祝凌云伸手去扶,握住他胳膊时都能感觉到明显颤意。
他身上的血迹已经完全消失不见了,若不是脸色白得吓人,真的会让人以为方才快要被藤蔓绞杀的人不是他。
秦欢笑着:“快告诉你师妹,这是符峰每年都会有的增进修为的方式。”
闻言,祝凌云重重转过头,目光定在盛自横脸上:“每年都有?”
她的声音太轻了,生怕话语落在他身上,将本就伤痕累累的躯体砸疼。
盛自横把胳膊从祝凌云手中抽出,隔着大雪似的雾气,看向一袭火红装束的女子,极力稳住气息:“师父,其实我知道。”
他轻轻吸了口气,冷风灌入,五脏六腑跟着抽痛。
“我知道你每年拿穹青藤来取我的血,并非是为了给我增加修为,也不是考验我几时能够挣脱。
“而是看我究竟修炼到什么地步,我的血是否满足你的要求。”
秦欢神情微变,红唇垂下:“你在说什么!”
盛自横张唇,眉梢发颤,长睫凝出的水珠随他动作滴落:“我还知道,您每次出关的愤怒,不是因为修炼又没有进展。
“而是因为——我还没有达到您想要的境界。”
每说一句,盛自横的面色就更白一分,新伤旧伤似乎同时一起溃烂,剧烈疼痛快要把他整个人都给撕碎。
秦欢瞳孔紧缩一瞬,随即嗤笑出声,脸上那副无懈可击的面具从艳红嘴角开始剥落,露出疯狂阴鸷的真面目。
“原来你一直都在假装配合我,”她轻笑,“可真是我的好徒儿。”
两人之间留了段距离,风吹雾不散,看不清也看不真,仿佛十几年的光阴都堵塞在了这里。
“没有假装。”盛自横冷吸一口气,压下喉头血腥,再说不出话。
他自始至终,都尊敬秦欢。
曾经她要他的血,这没什么。
但现在,她想要他的命,盛自横不能给。
他转头看向祝凌云,祝凌云也在看他,眼里蒙了层水雾,静谧又温柔。
“我带你走。”祝凌云道。
“嗯。”盛自横喉间挤出一个音节,松开了眉,定定看她。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秦
欢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一般,笑得仰身,丹红指尖指着他们,音调高昂,“你?带他走?”
“简直是痴人说梦!”秦欢抬手结出符阵,万千挂满符箓的藤条从画卷顶部阵眼垂下,飞速旋转起来。
她筹谋了这么多年,好不容易才遇到一颗最完美的棋子,她怎么可能让他跑掉!
这场棋局,她赢定了。
“祝凌云,你还不知道吧?”秦欢笑意更甚,透过灵力激荡的声音朝她喊,
“我即将成为随心宗的新任宗主,本来打算多留师兄几日,让他好好跟你们道个别,但既然你闯进了这里,那就没办法了。”
什么意思?
祝凌云目光一凛,挽起厮缠拼命抵挡爆破过来的藤蔓符咒:“你把我师父怎么了?”
她想起赶来移形殿之前,在剑峰顶看到的一幕。
秦欢现在丝毫不伪装了,眼里只有对百年期盼即将圆满的期待,近乎癫狂:
“哈哈哈哈哈哈,你这么聪明,不用我说,应该也已经猜中了吧?”
祝凌云脑中十分不合时宜地冒出南神把钥匙交给她之前吐血的画面。
怎么会……
不可能!不会的!
南神他一个四百多岁便大乘境的修士,怎么可能这么轻易就被秦欢害了。
她一定是在干扰她。
祝凌云强迫自己不去想,握紧了厮缠,直冲秦欢面门而去。
秦欢玩似的腰身一转,甩出几张符箓就轻松将祝凌云挡了回去,盯着她的眼,继续道:“你可知,这穹青画卷之中的一刻钟,便是外面的一整天。”
祝凌云无可避免地乱了心神:“那你方才说的,只给他留了几日,又是什么意思!”
见她理智一点点降低,秦欢笑得更开心了,一掌拍向祝凌云胸口,把她震出三丈开外。
“自然是你心里想的那个意思咯。”
盛自横飞身上前揽住祝凌云的肩膀,将她接在怀里。
待她站稳,盛自横随即掏出一长串符箓,与秦欢面面相觑。
一样的夹符姿势,一样的抬手幅度。
唯一不同的,只有望向对方的眼神。
“加上今日的血,也算还清了。”盛自横看着秦欢,“这是我最后一次叫您师父。”
“这么早就想出师,”秦欢勾唇,“那也要看你有没有这个能耐。”
两人同时结印甩符,饶是盛自横速度更快,秦欢的灵力也在他之上,抵挡格外困难。
祝凌云从后面飞过来,落在盛自横身边,举起厮缠用劲劈下,秦欢闪身后躲,她方才所站的地面登时留下一条裂缝。
两拨人分开,祝凌云对盛自横神识传音:“打不过的,我们先想办法出去。”
“好。”盛自横回她。
祝凌云抬眼寻找阵眼所在,盛自横闪身在前替她挡住一波又一波符箓咒律。
画卷顶部已经被穹青藤铺满,每个细小缝隙中都有漩涡状的东西在其中扭曲,它们长得一模一样,很难判断哪个是阵眼。
祝凌云找得认真,没顾及到后背,就听不远处传来盛自横的声音:
“小心!”
还没等她躲闪,厮缠便率先从她手腕解了出去,清脆挡下数张斩罡符,而后迅速变成光剑模样,被祝凌云握在手中。
或许,重点不该放在漩涡上。
祝凌云思考着,目光移到密密麻麻的翠绿藤蔓上。
她用神识细细观察着,蓦然发现左上角穹青藤正被其中一个漩涡吸附进去,叶片一摇一晃。
找到了!
这才是与外界真正的连通之处。
她顷刻跃至盛自横身后,与他背靠背而立,以此分担秦欢化神境的威压。
依旧是神识传音,盛自横了然点头,在祝凌云布下的阻隔屏障生效前一刻掷出两道残息符,漫天黄沙立刻疾卷起来冲向秦欢。
她信手挥退风沙,闪身向前,却被结界拦住,秦欢愤愤打碎结界,可两人已经越过漩涡不知所踪。
估算一下,她在穹青画卷里约莫待了一个半时辰,那么外面的时间应该过了大概十二天。
祝凌云出来第一件事,便直奔剑峰顶。
她走得急,折枝为剑御在脚下,盛自横闪身欲追,却蓦然撞上一个黑色人影。
盛自横握紧了拳,咬牙道:“又是你。”
苍岚锐利的薄唇勾起一抹笑,低头凑近盛自横耳旁,阴森道:“南神快死了。”
盛自横愕然抬头,一时竟没有反应过来:“什么?”
苍岚心情极好地走动几步,继续道:“你觉得,随心宗会发生什么事情?或者说……你觉得祝凌云会怎样?”
所有信息都一窝蜂涌过入大脑,让人根本来不及理顺一切原由。
盛自横一把推开苍岚,孤身赶往剑峰。
第75章
剑峰今日大雪,下个没完没了,从前只在山尖才有的积雪如今居然蔓延到了山腰,皑皑铺了厚重一层。
祝凌云马不停蹄踏入流霜殿,心脏无序地怦怦急速跳动着。
“师父……”她嘴里呼出一团白气,胸膛起伏着呢喃道。
她不敢喊太大声,她怕明明是对方能听见的声音,却无人应答。
很久以前的某天晚上,祝凌云晚上捧着奖状放学回家时,就十分兴高采烈地扯着嗓子喊外婆。
她喊得足够响亮,足够大声,只要外婆在家,就肯定能听见,肯定能开心。
可直到祝凌云惊动了隔壁邻居阿姨,阿姨才一脸担忧地告诉她,外婆被送去医院了。
“师父?”
祝凌云四处找寻着南神的身影,慢慢提高音量,“师父!”
正殿没有,偏殿没有,哪里都没有。
祝凌云加快速度,脚步越发凌乱,无措地推开一扇又一扇门,迎来的却是失望与再失望。
正如那天夜晚。
她慢慢靠墙蹲下,额头抵到膝盖上。
流霜殿的墙壁和手术室外的座椅一样冰凉,祝凌云似乎闻到了浓重刺鼻的消毒水味道。
她缩得更紧,不愿抬头。
她怕抬起头,看到的会是被盖上白布推出来的外婆。
祝凌云发颤的背后,南神隔墙望着她。
他长发散乱,只披了一件单薄长袍,明明是洁白的雪色,可袖子和领口都让他粗心地弄上了血渍,盖在瘦削的胸骨手腕,显得松松垮垮。
南神默默抬手,指尖触上祝凌云背靠的墙壁,催动灵力为她暖热。
“真是个傻的,连法衣都不披,”南神咳嗽两下,手中灵力越来越稀薄,他颤抖着继续运功,“不冻你冻谁?”
祝凌云心头一颤,感知到后背熟悉的灵力,蓦然转过身。
隔着墙,师徒二人对上视线。
灵力损耗殆尽,南神咳笑一声,眸色平静地看着她,嘴角淌下黑红血迹,越来越多,越来越多,浸染了他胸口大片布料。
“师父!”祝凌云几乎是吼出这两个字的。
南神知道自己瞒不住,张了张唇,终是没能发出声音
回应她。
“砰!”
祝凌云一拳击碎墙砖,也不顾砖块落下来砸到她的背,径直跨进去接住南神,撑住他的肩膀,眼里满是不可置信。
她的声音都在打颤:“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
“你明明说没事的,你说是正常的,”祝凌云跪在他面前,浑身发抖,紧紧皱眉,强忍着眼泪,“可这么多血,哪里正常!”
她早该想到的。
如果她早些时日怀疑,会不会不再是这般结果?
就像外婆之前老提及头痛时,如果她早点劝她去检查身体。
会不会就……
说到最后,祝凌云哽咽起来,她慌忙提气运功,把自己修为渡入南神体内。
“我救你。”祝凌云低头,泪水挂在下睫毛,坚定道,“师父,我救你。”
南神蹙眉握住她的手腕,闭上眼,缓慢摇头。
“傻丫头,别浪费灵力了。”
南神封闭全身经脉,强硬阻隔了祝凌云灵力进入他的心脉。
祝凌云吸了吸鼻子,还要固执地上手按住他,却被南神迅速点了穴,定在原地不得动弹。
她什么也做不了,只能感知到南神的气息在一点点微弱、飘渺、虚无……
“别不要我。”祝凌云眼泪断线,大颗大颗砸到地面。
她很少哭。
她知道哭并不能解决问题。
但是每次离别,都是她没办法解决的问题。
她亲近的人很少,南神算一个。
与他相处一年多,或许对别人而言,这个时间很短,但对于祝凌云来说,南神早就占据了她生命中某个重要的位置。
亦师,亦父。
“求求你,”祝凌云双眼通红,“告诉我怎么才能救你……别丢下我……”
从前,外婆在她面前被推去冰冷的负二层,她没有能力留住她。
如今,南神在她面前奄奄一息,她还是没有办法拯救他。
南神缓了缓呼吸,冰凉指节擦去她的眼泪:“不怪你,不怪你。”
他轻声哄着,祝凌云的眼泪却这么也擦不完,决堤般涌出,温热的液体砸到他手背,瞬间冰凉。
“小云,”南神扯出一抹苍白笑意,一点一点给她擦去泪痕,“真的不怪你。”
祝凌云想摇头,却毫无办法,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肩膀连着整个后背都在发颤。
如果她再有能力一点。
如果她再警觉一点。
如果……
那她是不是就能留住想留的人?
“是秦欢做的吗?”祝凌云强压下抽噎,横眉问道。
南神眼眸已经开始涣散,声音有气无力:“都是我自己的选择。
“从你师娘走的那日起,我的道心就已尽碎。
“我这辈子,早就注定无法飞升,难以成神。”
祝凌云总算明白,原来一切都是有迹可循。
他之所以摆烂,是因为没办法继续修炼,之所以嗜睡,是因为精力没办法支撑他行动太久。
“你也……别怪师父……”南神费力抬眸看她,弯唇问道,“好不好?”
他笑得和以前一样,还是那么温暖和煦,只是眼底为什么一片哀色,冰凉又死寂。
祝凌云看见了,那正是剑峰下不完的大雪、是南神为自己打造的冰棺。
她做不出任何动作,喉咙梗着发不了声,只能看着南神一点一点垂下眼睫。
他忽然想到什么,把手缓缓抬到祝凌云眉间高度,弯曲手指,做出要弹她的姿势。
祝凌云视线早已模糊,她拼命眨眼,想再多看看南神,记住他的脸。
苍白冰凉的手指还未接触到她的额头,南神就整个人一僵,缓缓向后倒去。
“师父!”
祝凌云的声音近乎破碎,她终于冲破点穴术,立刻扑过去接住南神。
他已是半神,没了呼吸后,血肉之躯是留不住的,此刻正在祝凌云怀中一点点消散,化作微蓝冰粒,点点飘向空中,融入漫天大雪。
祝凌云伸手想抓,却什么都没能留住。
天地之间,再没有人喊她滚回家吃饭了。
剑峰的雪停了,停得干干净净。
空中倏然跃出几只报丧鸟,绕着剑峰发出凄厉嘶哑的鸣叫。
秦欢,你还真是一点都等不及。
祝凌云摁住抽疼的心脏,仰头长长呼吸一气,再抬眼,眸里肃杀一片。
她站起来,膝盖已经没了知觉,向前踉跄一步。
盛自横从将融的雪里闪出,伸手扶住她。
祝凌云抬头看他,双眼布满血丝,眼泪控制不住地往下掉。
盛自横什么也没说,上前用力抱紧了她,一手放在她的后脑勺,轻轻抚摸着。
“还有我呢,”盛自横垂眸,嗓音微哑,“你还有我。”
他能清晰感觉到肩膀被温热打湿,透过他的衣服,浸润他的皮肤。
“我要去崑山。”祝凌云说。
她要去证实一个猜想。
盛自横点头,“嗯”了一声,刚松开祝凌云,就听见秦欢怒道:“大胆逆徒,竟敢残害宗主!”
两人回头,秦欢已经带着众弟子将流霜殿团团围住:“给我拦住他们!”
祝凌云与盛自横登时背对而立,与一众长老以及整个内门与外门的弟子周旋。
她没想到,秦欢居然策反了这么多人。
不知她布局了多少年。
盛自横唤出厮缠,对祝凌云神识传音:“你先走,我挡住他们。”
“不行!”祝凌云立刻道。
这里不仅有上百名弟子,还有十几个化神境的长老,留盛自横一个金丹在这里,无疑等同于送死。
“另外三名亲传都已供出宗主之死是你们二人谋划,经长老协定,他们如今分别在平心湖和颂风隅思过。”
秦欢道,“至于你们,若趁早认罪,我可以考虑让你们少受皮肉之苦。”
其他人都默默听着秦欢讲话,双眼紧盯着被围在圆心的两人,蓄势待发。
这么离谱的话都让秦欢说出来了,想必她再怎么解释都无用了,毕竟他们只会听自己想听的。
祝凌云已经做好了拼死一搏的准备。
没想到,盛自横却突然在她身上贴了张符箓,光芒跃动两下,映亮盛自横的脸庞。
他说:“去吧。”
白光覆盖祝凌云整个视野之前,她看见盛自横敛了神色,手握紧厮缠,拔腿冲了出去。
见他动,内外门弟子亦齐齐朝他冲来,那缕鲜艳红发瞬间被淹没在大片深紫中。
孤身迎百人。
祝凌云眨眼,视野恢复清明,眼前又是白雪一片。
入霄降临在她面前,平和而宁静。
她伸直手臂,五指握紧入霄寒凉的剑柄。
唰——
耀眼淡蓝色光芒顷刻铺满整个崑山之巅,空明界所有修士的本命剑齐齐发出震颤之声,恭迎天下第一灵剑苏醒。
入霄空灵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等你很久了,主人。”
与它声音一起涌入祝凌云脑海的,还有不属于她,或者说属于她的某些记忆。
绝世灵剑的灵力在她体内充盈,祝凌云抬眼望向空中漩涡,将入霄向上一抛,纵身跃了上去,御剑直冲漩涡中心而去。
她要拿回属于她的东西。
第76章
幻光天与冥聆夜的交界处,无名之地。
长空被锋利清晰的光影割成两半,一边明净透亮,一边浓云黑雾,无名之地夹在中间,共占两种颜色。
庞大且不规则的黑色建筑之上,悬浮着一座巨大宫殿。
那是独属于角龙一族族长的居室。
祝凌云落地,仰头看过去,有许多黑龙在天空中盘旋,灿金瞳仁审视地盯着她,却又不敢靠近。
她向前一步,挥剑劈开结界。
“轰!——”
一声惊雷裂空斩下,瞬间点亮黑暗,祝凌云同时踏空而起,飞至最高处玉宇琼楼。
感知到她来,殿门缓缓打开,有一黑影从里迎出。
白发、金瞳、黑袍、玉珠。
果然是他。
岿吟定在原地,手指微缩,眼瞳颤动地看着祝凌云。
半晌,他怔然开口:“真的是你么?”
祝凌云表情未变,双眼淡漠地看着他,声音同样没有一丝多余情绪:“我来取一样东西。”
“真的是你……”岿吟迈步上前,出神呢喃道,“你回来了。”
难怪,难怪祝凌云的躯壳那么适合存放星阑的灵魂。
同样的天品土灵根、同样擅剑术、甚至越来越相似的脸……
无不在诉说着,
她就是她。
岿吟眸里含光,又近她一步,抬手道:“星阑……”
“我不是她。”祝凌云冷决拂去他的手。
纵使她们拥有同样的魂魄,但是成长的环境、接受的思想、承载的记忆,全都不一样而这恰恰是构成一个人的重要条件。
“祝凌云是祝凌云,星阑是星阑。”她道,“你所见的我,是祝凌云。”
星阑早就死在了那场围剿之中。
“你就是她,”岿吟握住她的双臂,死死盯着她,语气带颤,“一样的神魂、灵根,连入霄都认你,你怎么不是她!”
千年等待实在太长,好不容易等到她,岿吟绝不可能放手。
“恩人姐姐……”岿吟凝望着她的脸,唤出上千年未曾再叫过的称呼。
千载星河流转,当年他不过是一个桀骜不驯的少年,偷跑去下界,却在往生山迷了路,还险让歹人陷害,多亏外出游历的星阑出剑相救。
那时无忧花开得正好,星阑的剑法凛冽漂亮,簌簌花瓣下,她轻轻回头,声音和手里剑一样透亮:“可有伤到哪里?”
“没……没有,”少男的龙角控制不住地冒出来,他低下头,“多谢恩人姐姐。”
再后来,他被族人找到,下次见面,他已是角龙族族长,而她,也已飞升成神。
他亦明白,她只把他当做弟弟。
但是姐姐……
我盯着你的眼神是那么灼热,你当真,全然不晓么?
岿吟深吸一口气,攥她的手腕更紧:“我不会再让你离开我。”
一下子接受的信息太多,祝凌云现在的头很痛很混沌,无数个声音在她脑海嘶吼,千万双手疯狂拉扯她的神经。
祝凌云竭力控制着躁乱的情绪,震开岿吟的手,径直瞬身进入大殿,快得连岿吟都看不见她的踪迹。
她要找到岿吟保存的那缕残魂。
祝凌云想明白了,她没有灵骨,修炼迅速是因为她有星阑的神魂,而今虽然灵力澎湃,但却卡在金丹境界,正是由于缺失了那缕魂魄。
只有找到它,她才能变强。
才能阻止秦欢,保下随心宗,为南神报仇。
祝凌云眼神坚定几分,直飞苍黑大殿中心阁楼而去。
星阑的记忆告诉她,岿吟会把最重要的东西,放在那里。
一道黑雾过来截住她,幻化成岿吟的模样,他皱眉压眼,白发轻轻拂过脸颊:“我动用角龙族禁术,承受反噬沟通时空,本以为只是找了个替身,没想到真的是你。”
祝凌云冷眼看着他,不作回答。
岿吟继续说着,声音激动:“我就知道,天下哪会有两个人如此之像,从眉眼到……”
“停。”祝凌云打断他,飞近一段距离,落在他面前,“真的像吗?”
她说:“你看着我。”
祝凌云抬眼,目如寒星,看不出她是什么心情。
她逼近一步:“真的像么?”
岿吟看着眼前与他朝思夜想人相似的五官,却觉得越来越陌生。
明明是差不多的容颜,为何神情相差如此之大?
见他怔愣,祝凌云不给他反应时间,擦过岿吟肩膀,飞身离去。
随心宗议事殿前,长阶之下,清一色的深紫色宗服弟子分站在两边,一只灵鸢从中轴线上掠过,直冲祝凌云身后参天古树,进入翻涌云海随落日一同消失不见。
“你还敢回来?”
大殿内传出一记高扬音调,随即走出一袭火红裙装的女子,其余人齐齐弓身拜服:“参见宗主!”
唯有祝凌云站得笔直,一袭淡紫衣裳在人群中格外显眼。
风乍起,将她的裙摆吹得晃荡,祝凌云冷声:“我师父才辞世不久,秦欢,你就这般着急?”
“大胆!竟敢直呼宗主大名!”
祝凌云不语,一人一剑,直赴殿前,每一步都直视秦欢的双眼,锵然有声。
她平声道:“盛自横在哪。”
秦欢亦冷哼道:“他暗通虚渊,是随心宗乃至整个空明界的叛徒,怎么,你担心他?难道你也与那些邪修妖鬼有所勾结?”
祝凌云握着入霄,还在向前。
她浑身散发出强大的灵力威压,令人完全不敢相信面前少女只是金丹期。
众内外门弟子握紧武器,警惕地指向祝凌云,却又都不敢靠近,全在原地踱步。
她只淡淡开口:“你们欺负盛自横了?”
祝凌云周身灵力威压更盛,尝试近她身的弟子全都被震出去几丈远,嚎叫声音一片。
有人忍不住道:“欺负他?他伤了好几个长老,一人挡了我们整整两个半时辰,这叫我们欺负那妖孽吗?!”
“就是,最后好不容易要将他斩首,苍岚却突然出现,在血泊中把人给带走了。”
秦欢来气,拂袖愤声道:“一群废物!”
好在她曾经取了足够量的盛自横身上的赤狐族血液,就算他一辈子待在虚渊不回来,她也能练成秘术,助己飞升。
但麻烦就在于,她不知道密室钥匙的方位。
早在祝凌云回来之前,她就盘问过岑惊,严刑之后,发现钥匙确实不在她身上。
既然不在首席弟子身上,也不在前任宗主之子南昭身上,那就只有在南神唯一的徒弟身上了。
祝凌云看出她的心思,冷笑一声,拽出钥匙:“在找它?”
秦欢睁大了眼,弯唇:“你最好识相点,乖乖把钥匙给我。”
祝凌云瞬步到她面前,连残影都未曾留下,只有声音如鬼魅般在秦欢耳旁响起:“那还请秦峰主,凭本事来取。”
说完,祝凌云迅速拉开距离,负手站到入霄剑上,俯视脚下众人。
“不过区区金丹,”秦欢抬手,号令众弟子,“给我上!”
祝凌云不打算伤及无辜,轻巧避开千百道寒光,直冲以秦欢与一众长老筑成的屏障而去。
“不自量力。”秦欢轻嗤一声,与其余长老合理甩出一道咒印。
入霄剑尖触碰到咒印表面,顷刻爆破出耀眼光芒,他们本以为祝凌云会被瞬间击退,没承想,入霄居然轻松刺破了结界!
秦欢紧张了神情,不可置信地看着祝凌云,低声呢喃:“怎么会?”
她不是才金丹么。
怎会有如此深厚的灵力?
正想着,天上雷云骤然团团凝聚,铺满整个夜空,浓云深处,数簇紫电争先电闪雷鸣,聚集在祝凌云头顶。
这是……要破境的征兆。
但是如此庞大的雷云,就连南神步入大乘境时,都未曾有过。
“轰!”
一记惊雷裂下,将祝凌云脚下地面劈开一道深长裂隙,碎石崩开,地动山摇。
她依旧站得笔直,双眼坚定直视前方,向前跨出大步。
一步,元婴。
“轰!!”
第二道巨雷直劈祝凌云脊梁,击得她吐出一口血。
冷汗滑下祝凌云的鬓角,她抬腿,继续朝前走去,握着入霄剑的手都在细微颤抖。
两步,化神。
众人皆是吓一跳,全然不敢靠近,就连方才气焰嚣张的秦欢都凝滞片刻,与众长老同退一步。
一片阴翳之下,祝凌云抬眼,眸底映照地面残留火光。
她沉沉呼吸着走来,拇指轻轻擦去唇角血渍,眼神可怖至极。
她忽然轻笑一声,自言自语道:“说好等我元婴,要再给我一件好东西的呢?”
师父,你食言了。
祝凌云闭眼,长长呼出一气。
既然是为南神报仇,那当然得用他的剑,才算解恨。
她张开手,重声喊道:“问天!”
黑云渐渐散去,长空降下一粒明亮光点,一柄冰剑骤然落于祝凌云手心,与她共鸣。
祝凌云忽然想起第一次握问天剑时,她用尽全身力气也无法将它抬起来。
如今这把傲人冰剑,却乖乖在她手里,任她操纵。
祝凌云眼尾一酸。
如果你要给我的第二样宝贝是问天,那我宁可不要。
祝凌云咬牙,抬起问天,侧立而
站,剑刃与肩平直,直刺秦欢而去。
第77章
强势凌厉的剑招从天而降,长老峰主齐齐蓄力结阵格挡,旁的弟子根本无法靠近半步。
祝凌云一剑破开结界,巨大冲击力将秦欢震退,秦欢抬手,满眼惊疑地看着祝凌云,躲过她接连落下的杀招。
秦欢愤然道:“你究竟使了什么花招,居然连破两个境界!”
年方十七,便已步入化神。
放眼整个空明界历史,都是闻所未闻。
难道……她之前金丹那么长时间,是一直在故意压着境界?
秦欢后背爬上一阵阴冷,再看脚下,双腿已经被一层厚厚冰霜禁锢。
那是问天散发出的极致寒气。
秦欢想要后退,却不得动弹分毫。
祝凌云提着问天,慢步朝她走来,双眼冰冷,犹如背后阴沉天气。她每走近一步,秦欢身上的冷意就更重一分。
分明是夏季,她身上的寒气却已然彻骨。
祝凌云停步,平视秦欢:“我师父的死,是不是跟你有关。”
“你少血口喷人。”秦欢不以为意道。
此句出口瞬间,问天蔓延出的冰霜又沿着秦欢双腿迅速爬上,直抵腰际。
祝凌云注意到动静,眼里恨意更甚。
她握紧了问天:“你撒谎。”
南神好歹是大乘境修士,怎么也有上千年寿数,就算道心尽碎,至少也能撑到六百岁,若无旁人从中作梗,他怎会如此早地与世长辞。
祝凌云劈过去一道剑气,众长老峰主骤然后仰了身子,后退两步,身上漫出血痕。
秦欢双腿被禁锢住,抬手挡住问天的凛冽剑气,脸颊还是被划出几道口子。
祝凌云手中聚起灵力,秦欢猛然挣脱寒冰桎梏,与她对抗。
但祝凌云的境界已经高于她了,秦欢根本看不清她的身影。
直到一声爆响,秦欢胸口铺开剧烈疼痛,她才方晓祝凌云的灵力已然打中了她。
祝凌云没有过多反应,抬手召起问天,飞速结印,将它狠狠插入秦欢心口。
秦欢瞬间瞪大了眼,吐出一口血,滴落在火红裙装上,更显糜艳。
她捂住胸口,慢慢跪了下来。
祝凌云走近,一步一句,铿然有力:“你害我师父,祸我师兄,囚我同门。”
她俯视着秦欢,随即在她面前蹲下,视线与她齐平:“如今结局,是你罪有应得。”
“哈哈哈哈哈哈……”秦欢大笑出声,突然被嗓子眼里的血呛到,疯狂咳嗽起来,再抬起脸,面色已然煞白。
“你以为,杀了我,你就能好过么?”
祝凌云忍着内心恶寒,看着她猩红的双眸,压下胃里翻江倒海的呕吐感。
问天剑的冰色与秦欢心口血色互为映照,刺入祝凌云眼中。
她杀人了。
秦欢再次笑起来,眼睛半眯,蛇蝎般锐利的五官扭曲可怖:“你们全都得给我陪葬!”
话音未落,她抬手掐诀,用力往自己丹田处一击。
不好,她要自爆内丹!
化神期修士自爆内丹,整个随心宗甚至连山脚街市都会受到波及。
祝凌云伸手想阻止她,可是为时已晚。
漫天火光拔地而起,直直窜入高空,祝凌云心头却忽然一凉,仿佛被什么刺骨冰晶扎入。
她眉头紧皱,张唇却听不见自己的声音。
只有火光。
无穷无尽的火光,炙烤着她的全身。
祝凌云向后倒去,闭眼之前,她似乎看见……
下雪了。
祝凌云似乎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里只有烧不尽的火,和下不完的雪。
她拼命想逃出来,却闯进无穷无尽的新的灾难。
她要去找一个人。
但她好像忘了那个人叫什么名字。
烈焰与白雪中,终于有个声音敲进她的脑海——
“我叫盛自横。
“盛开的盛,自在的自,横梁的横……”
祝凌云猛然睁眼,从床上坐起来:“盛自横!”
她缓神,下意识抬起手捂住额头。
这次没有撞到人了。
面前是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大殿空旷黑寂,灯火幽微,布置简单得只有她所坐的这张大床。
祝凌云心口一阵刺痛,她微微蹙眉,伸手拨开绣满金线的垂丝纱帘,赤脚踩在了地上。
透骨寒凉从足底蔓延全身,祝凌云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好眼熟的大殿……
但她脑中一片混沌,硬是想不起来此为何处。
祝凌云轻搓着双臂取暖,又朝前走了几步。
眼前几丈高的玄色大门突然打开,明亮光辉之中,走入一个背光黑影。
长久未见光,祝凌云被刺得眼疼,她抬手挡住明亮,透过指缝眯眼去瞧。
“星阑……”岿吟大步走过来,“你终于醒了。”
祝凌云眼睛适应了光明,这才看清面前男子的脸,依旧如以前那般,冷冽严肃,只有灿金眸光化了几分柔情。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岿吟似乎变老了。
不是面容上的老,而是神色上的疲态。
岿吟语气温和:“地上凉,你伤还没好全,快去床上歇着。”
说着,他就要上手来抱她。
祝凌云迅速后退几步,眼里满是抗拒。
岿吟垂手,与她拉开距离,服软道:“那你自己走过去,好不好?”
祝凌云仍站在原地,抛出一连串问题:“我昏迷了多久?随心宗怎么样了?又没有人找过我?还有……”
“我会给你解释清楚,现在先去床上躺着,好吗?”
祝凌云摇头,抬手在空中一握,入霄顷刻显形。
岿吟没辙,只好变出一把铺了绒毛的椅子,让她坐下,双脚离地。
他缓声开口:“随心宗已经重建,你的师姐师兄都已元婴大圆满,岑惊继任宗主之位,已有百年。”
“一百年?!”祝凌云重复,“我昏迷了一百年?”
她握住椅子扶手,岿吟看出她的心思,在椅子前变出一块绒毯,祝凌云站起来,刚好踩到它上面。
“那这百年以来,可有人寻过我?”
“自然。”
岿吟捻着串珠,“嗒嗒”声在宽阔殿内有节奏地清脆响起:“秦欢以命给你种下寒冰之毒,我便将你带来无名之地疗伤。
“这么多年,总算清除了大半,但还有残余,所以你必须留在这里……”
祝凌云打断岿吟:“哪些人来找过我?”
她紧紧盯着他,说不出的急切。
她似乎很渴望听到那个名字。
“岑惊、南昭、苏粹,每年都会来一次。”岿吟道,“还有另外几个没记住名字的别宗修士,也隔几年来一次。”
“其中来得最勤的,是江不染。”
祝凌云一怔,万没想到居然是这个名字。
她凝神片刻,低声道:“江不染……”
祝凌云垂眸:“他应该已经化神了吧?也不知他无情道修得如何了。”
岿吟淡声:“他们之中,只有苏粹修无情道。”
祝凌云抬眼,听见岿吟微凉的声线:
“江不染修的,是相思道。”
相思道,以情为道。
情越是绵绵无绝、无计可消,相思道者修炼得便会越好。
既然江不染敢选择此道,那他一定考量过了。
祝凌云沉默片刻,不死心问:“还有呢?”
岿吟眸色一暗,装作不知:“还有什么?”
“还有谁来过?”
祝
凌云握紧了拳,饶是简单地站在原地等一个答案,都让她心跳加快。
岿吟音色沉了沉,话里带了重音:“无人。”
他背过手,深吸一口气,重新低眸看着祝凌云:“盛自横没有来过,一次也没有。”
心头的寒冰之毒发作起来,祝凌云的整个心脉似乎都被冻结,仿佛轻轻一碰就会碎成齑粉。
祝凌云脸色一白,攥紧了心口衣裳,额角沁出冷汗,哑声开口:“那他在虚渊,一定过得不好……”
“否则,怎么会不来找我呢?”
祝凌云费力撑起眼皮,视线模糊,片刻之后,她便没了意识。
盛自横,这里好冷,我好想你。
再次睁眼,依旧是在这张大床上,只是床头多了个人。
隔着被烛火映得闪光的纱帘,岿吟看着她,不发一言。
祝凌云撩开帘子,看见床边已经摆好了鞋袜,她迅速穿上,脚尖点地,握剑下床。
她要去虚渊,找到他。
岿吟还是没有动作。
直到祝凌云将要走出大门时,身后传来他低沉的声音:“能不能再多留几日?”
祝凌云停步,背后地板响起脚步声,是岿吟追上来了。
他祈求道:“几日就好。”
祝凌云没有回头,她握紧了入霄:“我多留几日,他就要多等我几日。”
“一百年已经够久了。”祝凌云侧头,余光看了岿吟一眼,再没分他片刻眼神,御剑消失。
岿吟看着消失在天际的那抹身影,轻轻闭上眼,两滴冰凉砸入已经铺满整个大殿的地毯。
“那我呢?”岿吟低声,嗓音嘶哑,只有他自己能听见,“我等你的千载光阴,又算什么?”
逆转时空的灭顶反噬终于在此刻压下来,原本该在一百年后空明界浩劫来临时才发作的。
但这次为救她,耗费了岿吟所剩无几的法力,他再没办法对抗反噬。
她不愿再多留几日。
就算是他最后的几日,也不愿。
从上界到下界,从空明到虚渊,祝凌云御了一整天的剑,心脏已经负担不起了,此刻仿佛被千万根冰晶穿刺,又冷又痛。
祝凌云不得不在空明界与虚渊的交界处停下来,靠在树下打坐调息。
也不知道芥子袋还在不在。
她试着在空中摸索一会,果然摸到了一个长长方方的玉质物件。
果然是玉简。
祝凌云朝里注入灵力,等待片刻,玉简竟然还能开启。
里面有许多灵力符文,但没有一条是盛自横发过来的,她给岑惊等人发了传文,依次滑下去回复其他人。
点到江不染这个名字时,祝凌云顿了顿。
她在思考怎么回。
接着,头顶传来青年清冷的嗓音:“回我要想这么久吗?”
第78章
祝凌云抬头,后脑勺顶到树干,瞧见背后绕出来一个白衣男子,纯白,没有金纹。
重重树影婆娑摇晃中,江不染低头与她对视,还是从前那张化不开的冷峻面容,只不过眉眼间多了几分成熟。
日光细细碎碎地洒下来,祝凌云被刺得眯了眯眼,跟他寒暄道:“你怎么来了?江宗主居然会同意?”
江不染端正站在树旁边,握剑道:“我已经不是万华宗的人了。”
他说得自然,语气平和,仿佛这只是一件微不足道且意料之中的事情。
“什么时候?”祝凌云问,她倒比他这个当事人反应大多了。
“今天。”江不染依旧淡然。
见他似乎真的不在意,祝凌云抬抬眉,继续问道:“为什么会……”
顺着缝隙中照下来的清透阳光,江不染低眸扫她一眼,看不出情绪的视线如纱缓缓飘落下来,覆在她脸上,他没有说话。
祝凌云便不再多问,起身施术隐匿自己的气息,掐诀穿过横亘在空明与虚渊之间的阻隔屏障,踏入虚渊地界。
江不染依然站在原地,并未有所动作,一直到结界裂隙合拢,抵住他的足尖,都一动不动。
祝凌云回头,朝他扬扬剑告别,随即孤身走入烟灰色的瘴气之中,裙摆割开道道雾气。
不过多时,散开的雾气迅速补过来卷上,从四面涌过来吞噬了她的身影。
江不染双眼凝视着深林,等她彻底走远,感知不到她的存在后,他才朝后踉跄一步,抬手扶着枯瘦粗糙杵剑蹲下来。
青年半扎的长发散落到身前,后背露出,这才能看见背上白衣渗出的条条暗红血渍。
那是陨神鞭的痕迹——叛出万华宗所必须承受的四十九道鞭刑。
…………
这里是虚渊外围,没有人迹,只有双眼闪着荧光的妖兽,祝凌云不敢乱用灵力,怕散出空明界的气息惊动他人。
保险起见,她封了自己灵力,藏起入霄,闷头在林子里疾行。
不分昼夜走了好几天,祝凌云终于进入了城中,瞥见一点天上浮空岛中巨大宫殿的影子。
好在灵石在虚渊同样流通,她这才打听到了点信息。
百年前,盛自横站在剑峰顶,面对一众化神大能,他以金丹之躯,硬生生撑了三个时辰,不避不躲,不忍不让。
头发散乱,衣衫破碎,浑身是血,苍岚到场时,都已经看不出来那是个人——与其说是人,不如说只是一滩还能呼吸的血肉。
“后来呢?”祝凌云强忍哽咽,在帷帽下问道。
“那我们就不知道咯,”长着黄犬耳朵的男人摆摆手,往嘴里丢了粒酥肉,“不过听说……”
话到一半,黄犬耳止了声,透绿的双瞳转向祝凌云。
祝凌云会意,塞给他一把灵石:“说详细。”
黄犬耳摩挲摩挲灵石,往胸口一揣,嘿嘿笑道:“也只是听说啊,宫城又要选圣女了,不一样的是,这次还会在虚城和渊城里挑一批女子进去。”
“没有灵根或珍稀妖族血脉的普通人也能进去?”祝凌云抛出疑惑。
“那当然,”黄犬耳放低了音量,“主要是咱少主脾性与常人不同,百年来十年一届的圣女大选,前前后后上千美女,没一个成功留下来的。”
祝凌云点头,没再说话。
宫城门前。
前来参加预选的女子皆服黑纱,露出小臂和脚腕,排成长队。
接受完执事狐女的简单检查后,面容娇好,身量高挑者才被予以通行,不合格者沿路返回。
若身怀中上品灵根或是血脉珍稀,会被放宽限制,但祝凌云所在的这一队列都是来自虚、渊两城的非世家女子,如此一来,浩浩荡荡人群瞬间就少了半数。
浮空岛的天气比城中冷些,祝凌云站在高大的赤狐雕像前,举目凝望它细长上挑的眼。
“最后那个,发什么呆呢?”执事狐女吐着烟圈朝祝凌云走来,狭长眸子弯了弯,跟着她的目光向上望去。
“这是赤狐族先祖的真身雕像,威风吧?”执事狐女轻轻吐出烟雾,环抱双臂摇了摇头,轻声道,“要是我是赤狐族的,说不定还要漂亮点呢。”
祝凌云回神,目光落到她脸上:“执事……不也是狐族吗?”
她笑笑,露出一对毛茸茸的黝黑狐耳,在头顶弹了弹:“我是黑狐,与赤狐区别大了。”
祝凌云抿唇,不太理解。
红的黑的,不都是狐狸么,好像只是毛色不一样而已。
执事狐女突然凑近,眼中秋波在她脸上流转,祝凌云眨了下眼,后退半步。
她指尖捏着的细长烟杆就这么挑起祝凌云的下巴,左右端详。
祝凌云微微皱眉,低眸看着挑起她下巴的烟杆。
“你看着……倒像是赤狐族的姑娘。”
执事狐女丢下这句话,笑着低垂下眸,侧头往空气中吐了个圈儿,收起烟杆,折身款步朝前走去。
祝凌云赶紧跟上,随着众人登上玄色长阶,偌大的空中楼阁终于显现在脸前。
女子们被分成组,一组十人,共二十组,祝凌云来得最晚,理所应当地被分到了最
后一组,站在走廊最外边。
时间慢慢过去,夜风呼呼吹起来,浮空岛下蛛网般的街市道路渐渐燃满灯火,点点光芒映照在祝凌云的眼中,叫她不敢相信已然过了百年。
分明还是一样的灯火。
虚渊的街景,与空明界的也并无什么不同。
热闹、欢腾、烟火气。
只是她有点冷罢了。
祝凌云上下搓着手臂,在原地轻轻踱步。她如今有灵力护体,寒冰之毒在体内愈发肆无忌惮了,发作的时间间隔越来越短,每次都快要把她疼晕过去。
人一拨拨进去,又一个个出来,殿外等候的女子越来越少,换人的频率越来越快。
祝凌云动了动僵硬的双腿,手抓握紧了栏杆,把头靠在冰凉柱子上缓缓。
不知道是不是虚渊对于空明界修士的天生压制,祝凌云明显感觉进入虚渊后心脏抽痛的次数变多了,而且越靠近宫城中心越严重。
现在她站在天极殿前,刺骨的寒凉更是要将她的心脏撕碎。
又一批女子低着头颤巍巍走出来,路过祝凌云时,她甚至听见了啜泣之声。
祝凌云拭去额角冷汗,咬牙站直身子,抬眼往里望去。
天极殿只斜斜开了一条门缝,昏暗光线从内里虚虚透出,朦朦胧胧射出来,打到祝凌云戴着银圈的脚踝上。
“该你们了,进去吧。”
执事狐女看着被赶出来的又一堆女子,已经没力气安慰了,她沉沉叹了口气,倚在门旁不停地吐着烟圈。
看来这届大选,又出不了尊主满意结果了,等他出关,她又要挨批了。
“哎……”
难啊。
天色彻底黑下来,天极殿构造与空明界殿宇不同,进去之后,并不直接就是会客之所,还要穿过幽深长廊,曲折几道拐,才看见一座巨大屏风。
同祝凌云一起进来的姑娘全都低着头,控制不住地发抖,似乎她们要见的是什么杀神似的。
既然这么怕他,为何又想留下来呢?
祝凌云不解,她站在屏风前,悄悄掀起眼帘,往里一眺。
轻薄纱影后,隐隐能看见座椅之上坐了个男子,他撑着头,姿态懒散,另一只手在扶手上轻轻点着,节奏时快时慢。
祝凌云听得出来,这是不耐烦了。
打头的姑娘鼓足了勇气迈出一步,走出屏风,跪在座上那人面前。
紧接着,排在祝凌云面前的姑娘都一个个走过去,低头跪在打头那姑娘旁边:“参见少主。”
祝凌云刚走过去,还没来得及跪,就听座上青年低沉冷硬的声音:“滚。”
他长发披散,垂落在身前背后,连眼睛都懒得睁,长指用力摁着太阳穴:“没跪的不用跪了,直接滚。”
已经跪下的姑娘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捏紧了裙子,硬是没有一个人起来。
祝凌云本来也没打算跪,但心脏实在是太痛了,她脑袋发昏,喘不上气,双腿一软,跌到了地上。
盛自横轻啧一声,烦躁地掀开眼皮,冷声道:“我说,滚。”
阴凉的目光从右至左一个一个扫过跪在地上姑娘们的脸,激得她们打了个寒颤,慌忙爬起来从地上爬起来,提着裙子快步退了出去。
祝凌云连跪好的力气都没有,更别说站起来了,映着微光的地板在她眼前模糊摇晃,仿佛坐在一团棉花上。
盛自横全然没了耐心,撑着头的手缓缓放下,他身后有簇光,脸在背光面,更显阴沉无比。
“听不懂么?”他沉声开口,语气森然。
祝凌云皱紧了眉,手指扣着地板,缓缓抬起脸,试图看清他的样子。
但无论她怎么努力,看到的也只有一个陌生又熟悉的轮廓。
好在,她能闻到属于他的气息。
那股熟悉的香味告诉她,那就是他。
与她对视上的瞬间,盛自横明显愣住了,心脏竟停跳一下,随即迅速不可避免地加速跳动起来,每一次心跳,都涌出一种又痒又麻的奇异之感。
好熟悉……
可他分明从未见过她,从未。
盛自横松了眉头,直直盯着跌坐在阶下的单薄女子。
她面色惨白,额前碎发已经被冷汗湿润,嘴唇更是没有血色,脆弱得仿佛下一瞬就会被灯影晃走。
盛自横第一次,对一个人产生的怜惜。
更可笑的是,还是对一个陌生人。
有意思。
盛自横盯着她涣散的双眸,轻轻抬手,双指对她弯了弯:“你过来。”
第79章
祝凌云动了下腿,却怎么也站不起来,尝试几次无果后,她双手撑在地上,艰难抬眼看着盛自横。
她听见一声辨不出情绪的叹息。
一片模糊重影之中,那抹高挑身形缓步朝她走来。
他走得懒散放荡,一步一晃,发尾随动作在青年劲瘦的腰际来回扫荡。
嗒,嗒,嗒。
静得只有盛自横走下来的脚步声。
脚踝接触到冰凉的地面,祝凌云瑟缩一下,眼睛却还直直望着他。
“盛自横……”
她开口唤他,声音带着无力的颤,仿佛下一刻就会消散在虚无当中。
面前男人脚步微微一顿,却没有回应她,两三步走到她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祝凌云。
他面色平静,眸底却漾出亮红,仿佛狩猎人的姿态,冷声开口道:“很久没有人直呼我的名字了。”
祝凌云用力眨了下眼,睫毛润上水汽,试图让视线清明几分。
盛自横缓缓蹲下来,手肘置于膝上,唇线平直,眼神无波,没有任何感情地、像看陌生人一样盯着她。
这样冰冷的审视,祝凌云第一次在盛自横看向她的目光里见到。
下一刻,两根温热的东西猛然钳住祝凌云的下巴,将她的脸往上扬起,以便让他能更仔细地看清她的五官。
可当与那双湿漉漉的黑瞳视线相交时,他的心……为什么会那般酸涩,仿佛有利爪在轻轻抓挠刮蹭。
这股酸意一直连通道到眼尾,他竟有种要落泪的感觉。
简直荒唐。
盛自横面上不显,加重了手上力道,红着眼问:“你到底是谁?”
祝凌云怔住了。
连带着心脏快要将她撕碎的疼痛都静止一瞬。
她盯着他,双瞳颤动。
他居然问她是谁?难道他忘记她了?
看着她这副神情,盛自横的心居然抽痛一下,他更加笃定了肯定是她对他施展了某种妖术的猜想。
方才凝滞的疼痛与寒冷在此刻灭顶涌上,祝凌云支撑不住,脱力晕过去。
盛自横几乎是下意识就将她揽进了自己怀里。
感受到怀里人身体的冰凉时,他才反应过来,自己分明没想接住她的。
盛自横微微蹙眉,低头盯了她几息。
怎么会一点灵力都没有。
而且……她冷得像块冰,若把她丢在这里一晚上,必死无疑。
百年了,这还是他第一次遇见能影响他情绪的人。
这种人,留不得。
盛自横静默片刻,松开揽着祝凌云肩的手,后退半步站起来,胸口却被一股拉力拽回去。
低头,五根没有血色的苍白手指紧紧攥住了他的衣襟,指尖深深嵌入内领,生怕他跑了似的。
他最烦别人碰他。
盛自横垂眸,扫了眼祝凌云发抖的手,用力握住她瘦削的腕骨,将她的手从他身上拽了下来。
他冷喝一声:“来人。”
在门外焦急等待的执事狐女哀叹一声,果然,又是一个不留。
而且这次少主的情绪,听起来格外大。
看来那姑娘要遭殃了。
可惜了,她原本还十分看好她来着。
执事狐女招招手,身后两个佩剑侍卫随即跟上,低头快步走进天极殿。
盛自横背对众人而站,而他身后的地板上,侧躺着一个纤细的女子,执事狐女淡淡扫过一眼,收回同情的视线。
她垂下眼帘,双手至于胸前,朝盛自横屈膝行礼:“少
主。”
“带下去。”盛自横负手而立,没有回头。
“是。”执事狐女领命,侧身对两个身材魁梧的侍卫使了个眼色,招呼他们二人上前。
两侍卫皆是顶盔掼甲,每走一步,铁甲碰撞的声音都格外明显,仿佛在为地上可怜女子的生命倒数。
佩剑侍卫走出不到两步,背光而立的玄衣男子忽然回头,面色不善:“你怎么带了两个侍卫来?”
执事狐女意识到少主在跟她说话,忙上前两步,小心地低声问道:“您方才吩咐说,把她带下去……”
话到一半,执事狐女猛然反应过来,抬头看见盛自横阴沉的脸色,更加笃定了自己的猜想。
她会意,立刻转了话锋,对两个五大三粗的邪修侍卫道:“你们退下吧。”
说完,她悄悄打量了下盛自横的眼色。
无奈盛自横已经重新背过身去,她看不见。
执事狐女总算得见曙光一般,长长吸了一口气,合掌拍了两下,不过多时,屏风两侧就绕进来两名侍女。
“把她带去烬阁。”执事狐女道。
吩咐完,她暗自在心里翘了翘唇。
原来,少主说的把人带下去,是带去他的宫殿啊。
侍女探头,轻声询问道:“幽荧执事,是带去主殿还是偏殿?”
“……”
面对这个问题,饶是自少主从空明界回来,就一直待在他身边的幽荧也犯了难。
毕竟这么多年了,从没有姑娘被留下来了的。
按理说圣女该送到偏殿等候少主的,但是她这么特别……
幽荧亮了亮水灵灵的眸子,当机立断:“主殿。”
“是。”侍女扶起祝凌云,转眼传送走了。
幽荧心情极好地抬起头,恰好对上一双极具侵略性的红瞳。
她打了个寒颤,笑容僵在脸上,立刻恭敬低下头,一动不敢动。
盛自横鼻尖冷嗤一声,语气不咸不淡:“幽荧姑姑,你很会办事嘛。”
明显呛她呢。
跟在盛自横身边这么久了,幽荧若听不出来少主这是什么意思,早就死千百回了——千百回或许都还不够。
“你把她送去主殿了,我睡哪?”盛自横嘴角扯出一个毫无笑意的弧度。
幽荧内心喊冤,从古至今,虚渊的规矩都是选完圣女之后,少主要与圣女同寝的。
你还能睡哪?当然是跟她一起睡!
但是对于盛自横,显然不能用普通少主的标准来看待。
遥想他刚从空明界回来时,可是连尊主的话都不听的,不过被尊主在绝生崖囚禁几年后,出来就跟变了个人似的。
如今在宫城当差的人,都是在少主从绝生崖出来之后招进来的,所以对于更早以前的事所知甚少。
但宫城有个没有写在明面上的规矩:
严禁在少主面前提起随心宗的任何人或事。
特别是那个人的名字。
曾经有新来的不懂事,提了随心宗一嘴,次日就被抽筋扒皮挂在宫城大门示众了。
从此以后,大家的口风都格外紧,加上尊主闭关修炼,已经好几十年没出现过这么可怕的事情了。
幽荧试探道:“那我再让人把她……”
带去偏殿?
后半句还没出来,盛自横便开了口,他阖上眼,轻轻揉了揉太阳穴:“姑姑下去吧。”
幽荧不动声色地长舒一口气,行礼告退。
小孩子就是别扭,绕来绕去,其实还是想要跟人家睡一块儿的吧。
走出天极殿,幽荧痛快地伸了个懒腰。
今晚的月色真美啊。
又透又亮,如一泓清泉,静静从平阔高远的天空淌下,铺满宫城的每处角落。
烬阁的牌匾亦如此,雕金的黑檀木在清月下泛着细细光点。
盛自横现身在大门前,侍女侍卫齐齐屈膝:“恭迎少主。”
他没有应声,放轻了脚步,踏着月色推开门,走入昏暗的殿宇。
殿内只有墙壁四角和床头燃了萤烛,灯火朦朦胧胧打在祝凌云身上,勾勒出女子柔美的身形。
她蜷缩着身子,侧躺着,半张隐没在软枕之中,另外半张脸眉头紧蹙,唇线绷直,看起来睡得并不好。
盛自横无声靠近,站在床边看她。
从头发,到眉眼,再到鼻唇。
明明之前从未见过的,他敢确信。
可心底的那份熟悉感,究竟又是为什么?
不知不觉,盛自横蹲下来,出神地凝视着她的脸。
他鼻腔轻叹一气,张开手,掌心开出一朵火花。室内瞬间被亮堂的光线点亮,阴影随着火花的跃动而摇晃。
盛自横催动灵力,掌心那朵红橙色的火花渐渐剥落,每片花瓣都抽落出丝,在空中飘扬成线,从盛自横手中,连接到祝凌云心口。
火花在他手里安然旋转着,一圈一圈,渐渐变小,它的颜色转移到祝凌云体内,她的脸上终于有了点血色。
最后一点火光剥落,在盛自横手中炸了一下。
细微的一声“啪啦”,祝凌云缓缓睁开眼。
盛自横纤长的眼睫闪动一下,第一反应便是避开她的视线。
很快,他瞬觉不对,轻轻眨了下眼,又若无其事地把目光移到祝凌云脸上。
祝凌云手抓着软被,从床上半撑起身,看着他张了张干涩的唇,呢喃道:“师兄……”
两个字音敲进盛自横的耳朵,他的心又无法控制地停跳一下,酸涩的感觉再次袭来,比上次还要凶猛。
他的眼尾一下子就红了。
“师兄,”祝凌云伸出手,指尖捏住他的衣袖,“你过得好不好?”
她哽咽起来,眼中蓄满泪花,在暖光映照中闪出碎星一般的光芒,又大颗大颗滴到床上,洇出一片深色。
盛自横侧目,一时间竟忘了甩开她的手。
他没有说话,祝凌云擦掉眼泪,凝噎地接上方才自己的话:“你一定过得不好。”
盛自横怔愣一瞬,转头看她。
祝凌云重新抬起头,泪水滴到他的手背,溅出一片冰凉:“你若是过得好,又怎么会忘了我?
“你若是过得好,又怎么会不来找我?”
盛自横蜷缩了下指尖,想把手从她的手中抽出,却发现身体根本不听自己使唤,怎么都动不了。
眼睛越来越涩,很不舒服。
他眨了下眼,愕然发觉脸边滑落了一滴水渍。
是眼泪么?
可,他为什么也会哭?
第80章
盛自横眉毛压下来,眼睫后半段压出一片阴翳,他看着她,目光怎么也移动不了,只有泪水不受控地坠下。
他迅速别过脸,发丝跟着散落过去,遮住了闪动的双瞳。
祝凌云还要说什么,心脏突然又开始隐隐作痛,越来越强烈,额头随之沁出冷汗,叫她发不出声。
盛自横感觉到手指被人握着的力道渐松,微微偏头看去,刚刚才被他救起来,脸上好不容易有点血色的人又成了白纸一片,眉心皱得更紧。
“我……”
“闭嘴。”
祝凌云好不容易才从喉咙里发出一个音节,就被面前男子冷硬打断,真是不讲一点人情味。
她也没力气继续说了,便维持着原本半坐的姿势,半眯着眼看他,软被从肩上滑落到腰间,惹得祝凌云打了个颤。
肌肤的白和纱裙的黑形成鲜明对比,扎眼得紧。
盛自横被刺了下眼,淡淡移开视线,低声道:“睡。”
殿里没有其他人,这话肯定是对她说的。
祝凌云抓起被子,把它扯起来重新裹在肩上,反而坐得更直了,接上后两个字:“不着。”
盛自横顿了顿,反应过来她的意思,又把头转了过来,盯着她的眼睛:“那就躺下,闭眼。”
“哦。”祝凌云躺下缩进被子里,却没有闭眼,兀自翻了个面,眼珠子转向他,瓮声瓮气道,“你不睡吗?”
盛自横看着她,又扫了眼她身下殿内仅有的一张床,答案不言自明。
他冷声重复了一遍:“闭眼。”
一百年不见,这命令人的气势倒是被他拿捏得妥妥帖帖。
反正祝凌云也累了,干脆配合他,乖乖闭上眼睛,尝试入睡。
殿内空气沉静良久,祝凌云翻了个身,睁开眼,却发现视野一片模糊。
……肯定是盛自横这只坏心眼狐狸悄悄咪咪对她做了什么。
虽然看不见了,但祝凌云还是时不时地眨下眼睛,面朝盛自横的方向,张口问道:“你怎么不问我叫什么名字?”
“这重要么?”
漆黑一片中,她听见青年冷冽的声音。
“不重要吗?”祝凌云反问。
第一次见面,不都要交换名字的吗?
虽然她
和他已经不是第一次见面了,但是既然盛自横都把她忘了,那她当然要再告诉他一遍她的名字。
盛自横又道:“你不是已经知道我的名字了?”
“可是你还不知道我的名字。”祝凌云一激动,撑床坐起来。
还没完全坐直,肩膀就被一股力量压下,被迫躺回去缩进被子里。
“哦。”盛自横语气淡淡,“没必要知道。”
祝凌云:“……”
不过百年,她那细心体贴的乖巧师兄怎么就被苍岚养成了这个样子?
祝凌云咬牙,想杀苍岚的心都有了。
很快,她眼皮忽然变沉,头脑混沌起来,咬合的牙齿松开,怒气被吹散般沉入枕下,闭眼睡了过去。
她最近变得经常做梦,噩梦、美梦都做,一个接着一个,仿佛要把缺失的一百年梦境缝补起来似的。
最近的梦有点单一,几乎全都是她在地底的冰窟里赤脚行走,流水携着冰碴不断冲刷脚踝,划破皮肉,溅出血痕,在冰水里淌出蜿蜒的红丝线。
她逆着水流而行,那几缕红便弯弯曲曲飘在祝凌云身前,她仿佛被系在脚踝的红丝线牵引,垂手默默走着。
如同没有灵魂一般,不知道将要去何方。
直到这一次,梦里景象有了变化,不再是一片密不透风的冷透冰墙,祝凌云眼前蓦然出现一朵熊熊燃烧的火做的花。
而她脚踝的血线,正与之相连。
红橙色的瓣子重重叠叠,跃动燃烧,点亮了祝凌云无神的双眸。
祝凌云迈出一步,将手伸向缓缓旋转的炽热火花,借它的温度来驱散体内寒气。
好温暖……
好想再近一点,好想……
“喂。”盛自横皱眉,不耐烦地伸手挡住一直往他身上抱的祝凌云,稍稍用力推她两下。
没推开。
“嘶……啧。”盛自横扶额,头往外边一偏,沉叹一声,又把头转过来,低眸看着半张脸埋在自己肩窝的人。
“喂,醒醒。”
怎么会有人睡得这么沉……
早知道就问问名字了。
盛自横仰头深吸一口气,又不死心地抬起手推了推她:“从我身上下来。”
还是没反应。
不会死了吧?
盛自横都怀疑自己昨晚有没有把人救活了。
他现在处于为什么要救她,和居然没把她完全治好的两种矛盾思想中。
盛自横越想越不爽,翻身正朝祝凌云,死死盯着她,屈指敲了敲她的额头。
没想到这一敲,祝凌云居然有了反应,她皱紧了眉毛,闷哼一声,缓缓睁眼。
她的眸光还迷离着,尚未聚焦。
盛自横立刻收回手,背到身后藏起来。
做完这一系列动作,他又觉得不对,敛了神色,把手放了回来,冷脸盯着她。
祝凌云却揉了揉眼,对他扬起一个笑:“早啊,师兄。”
盛自横:“……”
他抽回被她压麻的右手,动了动嘴角,冰山般的表情有些微碎裂:“不早,已经下午了。”
“还有,”他继续补充,“别叫我师兄。”
祝凌云不跟他计较,配合地点点头,转而侧头四处看了看。
一片昏暗,完全看不出来是下午。
说是半夜她都信。
“怎么不燃蜡烛?”祝凌云自然道,“你不是怕黑吗?”
她平躺着,侧过脸来看他。
盛自横与她对视上,有片刻的愣神,随即很快移开视线,平声道:“胡说。”
祝凌云疑惑地挑挑眉,眼睛跟着他躲避的目光转。
如果失忆能把怕黑这一点也忘掉的话,那还挺……
盛自横突然又转过来,一脸认真严肃:“别瞎猜。”
祝凌云立刻把心里方才冒出的想法打消了。
他不多说这一句还好,说了反倒还有种故意掩饰的感觉。
“好。”祝凌云无奈拖长了音,从床上坐起来,倾身越过他去点燃了萤烛,室内瞬间亮起来,暖融融的光线浸满了床铺。
她坐回来,歪着头笑着看盛自横:“是我怕黑,是我想让你点蜡烛,可以吗?”
又是这种哄小孩子的语气。
盛自横顿了顿。
他为什么会下意识地说是“又”?
心里乱起来,烦躁得紧,盛自横翻身下床,甩了甩手臂,整理好衣衫,侧头用余光看她:“名字。”
祝凌云一愣:“啊?”
“没听清算了。”盛自横毫不犹豫提步离开。
祝凌云反应过来,忙下床穿鞋追上去,盛自横走得快,已经打开了门,正往阶梯下走。
“我没说没听清!”祝凌云小跑过去,纱裙在身后飞扬,脚上银链挂的铃铛一步一响。
眼看就要追上,盛自横突然停下脚步,祝凌云猛撞上他挺阔的后背。
好痛……
果然没了灵力,反应真的会变慢。
以前都不会撞上去的。
祝凌云伸手点了点鼻尖,嗯,还好没流血。
被遮挡的视线前面,传来厚重的声音:“少主,今早擅闯宫城的人,已经被我们抓到了,他受了重伤,貌似没有灵根也没有妖族血统。”
什么都没有就敢闯宫城?还受了重伤?
祝凌云听得好奇,从盛自横背后探出身子,打算瞧瞧究竟是何方神圣这么大胆。
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
不久前才见过的那张清俊面容出现在她眼前。
江不染双手被反缚在背后,额前原本规整的发丝垂落几缕,风一吹,就飘荡在颧骨左右,发梢轻轻扫着嘴角血渍。
他的目光越过众人,精准望向祝凌云的瞳孔。
祝凌云瞬间瞪大了眼。
她原以为江不染只是路过,或者顶天是来送送她。但她根本没想到,江不染会跟着她一块儿闯进来。
“少主,如何处置他?”
江不染这才从祝凌云身上移开视线,但他也并未看盛自横,目光安安静静落到地板上,一点也不着急的样子。
盛自横:“押去水牢。”
“不可!”祝凌云立刻走出来,挡在盛自横和江不染之间。
侍卫一惊,对这位敢忤逆少主的女子投以看异类似的目光,其中还夹杂些对她马上就要毙命的同情。
得,这下要押两个人去水牢了。
盛自横却有闲心问她:“为何不可?”
“因为……”祝凌云疯狂在脑子里检索合适的,能够让盛自横不把江不染处死的答案。
祝凌云一咬牙:“因为他是我师兄,你的……师弟。”
侍卫们简直要心梗了。
上一个跟少主攀亲戚的人,是不是死得老惨了?
得,这回不会去水牢了,要直接给俩人带走去火狱了。
“哦?是么。”盛自横饶有兴趣地走近祝凌云。
俩侍卫不约而同打了个寒颤。
没看错吧没看错吧……少主居然没生气,而且,而且还笑了!
盛自横勾唇,漂亮眸子里漾出细碎红光,在夕阳折射下映出流沙般的质感。
他语速不疾不徐,就这么盯着祝凌云,一字一句,耐心问道:
“那你在我寝殿里唤的那几声师兄,是他,还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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