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谢礼 一个凡人,一个鲛人,会是什么关……
昆仑真阳峰。
红枫林旁的小院里花草葳蕤, 地面整洁不染,一切和主人在时没有两样。
一双白色云靴落在院中。
这是伽月第一次来到这间院落,在他未曾涉足的七年, 江渔火一直住在这里。
循着在水镜中看到的记忆画面, 他找到了这处地方。眼前的景象他早已在水镜中看过许多遍, 但只有真正走进这里,他才看到那些只属于江渔火的痕迹。
老树上经年的剑痕覆盖了一道又一道, 竹案上沁入纹理无法擦掉的点点墨迹……每件器物上都沾染过她的气息。
他全都未曾参与。
鲛人的手缓缓抚过床榻,水镜中她受伤时曾在这里辗转难眠, 也曾修炼顺利时在此打坐到天明。
镜中画面与现实交融在一起,小院里的一切悉皆如常。
唯独人不在了。
伽月坐在床榻上出神,直到有人也踏进了这间小院。
温一盏原本正在重垣峰上看一出好戏, 中途感知到有人进了师妹的小院。他以为是江渔火回来了,当即丢下那边的事往小院赶。
等到火急火燎赶到时,却看见师父在院子里, 另有一道陌生的白色身影,两人在树下交谈着什么。
温一盏刚要走近,那背对着他的人便向张真阳告了辞。
转身离开的瞬间, 那人回头看了他一眼。
冰蓝的眼睛, 绝世的容貌。
是天阙的那个鲛人宗子, 他来师妹的小院做什么?
温一盏下意识便感到不悦,当即拔了剑追过去, 但人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臭小子, 这般凶神恶煞做什么?”
张真阳拿着竹笛敲在温一盏肩上, 教训道,“人家来者是客,你怎么上来就拔剑, 我平日就是这样教你的?”
温一盏盯着鲛人离开的方向看了会儿,确认他真的离开,这才收了剑。
没有见到想见的人,高高扬起的心此时倏然落了下去,他无精打采道,“师父怎么教的我可不知道,我只知道师父平日里连个人影都见不到。现在更是好了,连师妹也不回来了。”
江渔火离开的几日之后,张真阳便出关了。
一出关看到的便是瞎了一只眼的温一盏,和不知所踪的江渔火。他上次收到消息还是江渔火的热症反扑厉害,现在倒好,自己还没好明白就出去给温一盏寻药,连人都联系不上。
张真阳拍着大腿哀叹,自己不在的这些日子里,真阳峰上的两根独苗苗,怎么就把自己给长成这样了?
这样下去可不行,他还是得多加看管。
先从大弟子开始管教。
于是张真阳回来的这些天里,温一盏总是能在各处随机碰到自家师父,见他稍有要跟人动手的苗头就跳出来把人揪走,一次甚至差点打乱他的计划。
最后,他不得不求饶表决心。
“师父,我求求您了,别再跟着我了行吗?我绝对不会再随便跟人打架,绝对不会做让自己处于险境的事。我就喜欢凑个热闹,就看看不动手,您就放过我吧……”
张真阳把眼睛眯成一条缝,盯着他看了很久,才缓缓开口,“臭小子长大了是吧,开始跟师父耍心眼子了?”
温一盏不承认也不否认。
张真阳冷哼一声,“好好好,我管不住你,等小渔火回来,你看我怎么跟她告状!”
温一盏闻言立即眉开眼笑,腆着脸道,“那您赶紧让师妹回来,她一回来,我就老老实实躺床上,哪儿也不去了,天天等着她来看我。”
张真阳拿竹笛敲醒他的美梦,“你小子想得到挺美。”
张真阳话虽这样说,却也越来越觉得看不透这个大弟子,但他本就不是多管闲事之人,于是也不再紧盯着他,只是任他去行事。
小院里,温一盏对着鲛人消失的方向犹自不放心,语气里带着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敌意。
“再说了,邀请来的才是客人,不请自来的谁知道他怀着什么心思。”
可恶,那家伙竟然还进了师妹的小院!
这里可是他们师门的地盘,不是他天阙山!
天阙山上他和江渔火站在一起的那一幕还时不时让温一盏心里梗一下,一想到连此地都被这个外人踏足,温一盏就感到一阵强烈的不适。
张真阳对弟子莫名散发出来的敌意感到奇怪,“人家宗子大人是小渔火的故人,你别乱猜测。”
温一盏嗤道,“故人?什么故人?只不过是借他的沉水用了几天,说得好像师妹和他很熟一样。”
这浓烈的火药味……张真阳不由侧目,这才将方才交谈中得知的话转述出来。
“非也非也,他说和小渔火上昆仑前就认识,只因他生了一场大病把忘了很多事,加之她换了幅样子,因而迟迟未将人认出来。不过,他近日已经想起来了……”
温一盏不屑,听了前半句,只以为伽月不过是在故意攀扯,“借口也太拙劣了,真正亲近之人,怎么会一场大病就忘记?”
换了幅样子……
后半句进了脑子,温一盏忽然睁大了眼。
他知道她换了模样!
温一盏脑海中立刻闪过那个全身灰扑扑、脏兮兮,穿一身破斗篷的小女孩,亮闪闪的眼睛警惕地看着他,倔强又不服气,像只小兽,一口咬在他手掌上。
那是他未曾触及的过去的江渔火。
这世上除了他们师门三人,恐怕再没有人知道江渔火换躯体的事。
伽月知道,他没有说谎。
他们是什么关系?
“不管怎样,想必总是有几分旧情在的,否则也不会特意送来这个。”张真阳摊开手,手心立刻多出一件东西,他递到温一盏面前。
“说多谢我们,这些年照顾她。”
温一盏低头,目光便定在张真阳手上,愣了片刻。
那是一根火红的藤蔓,展开的瞬间便有热意扑面而来,是唯一能靠近火峰生长的植物,自百年前火峰喷发后便成为世所罕见的奇珍,有世无价。
而这只藤蔓枝叶柔软,颜色鲜艳,像是刚从生长的地方摘下来,比之陈年老藤效力只会更加显著。
温一盏整个人好似沉了下去。
他们是什么关系?
一个凡人,一个鲛人,会是什么关系?
为何如此慷慨?
温一盏不合时宜地想起过去在山下时,和其他仙门弟子厮混在一起,零零星星听过的一些流言。在八卦这件事上,仙门弟子和凡人没什么差别,总是对大人物们的私事格外感兴趣。
他们说,别看天阙那位宗子现在看起来高不可攀似的,其实早就是个鳏夫了。早先还是只没有性别的鲛人,结果去了凡间一趟,回来的时候就化成男身了。也不知道是哪个凡人有如此能耐,能引得这位大人化身,不过这凡人却是福薄,死得太早了……
而那位天阙宗子从凡间回来的时间,如今算来,和江渔火入昆仑竟是同一年。
猜测出现的瞬间,温一盏心陡然像是被人重重锤了一拳,不痛,只闷闷地难受,却又找不出这难受的出处。
张真阳要将地炎藤交到温一盏手上,温一盏却觉得这东西烫手似的,下意识往后缩。
“干什么?快拿着!有了这个,小渔火就不用在外面奔波了,等她一回来,就看到你的眼睛痊愈,指不定有多高兴。”
张真阳强硬地把藤蔓塞到温一盏手里,说着这些,把自己也说高兴了,仿佛已经看到了两个活蹦乱跳、完好无缺的徒弟。
他又笑着拍了拍温一盏的肩头,“你快点把小渔火叫回来,说起来咱们师徒三人好长时间没团聚了……”
是啊,有了这从天而降、毫不费力得来的地炎藤治眼睛,师妹便可以回来了,他该高兴才是。
他到底在难受什么呢?
温一盏习惯性地掏出传讯符,上面毫无波动,师妹已经许多天没有回信了。
*
另一边,山南郡城郊外的山里。
江渔火和李梦白两人循着来时的记忆,骑马在山道上往郡城方向赶。
李家作为仙门世家之首,其势力遍布中洲各城,山南郡城靠近天阙,李家自然也在城里设了站点。
只要进城到了李家的联络点,便可以很快回到延陵李家,很快江渔火就会拿到地炎藤。
然后,她便会回到昆仑,回到那个贱种身边……
好快……
快得李梦白还没有反应过来,就要结束了。
怎么会过得这样快呢?
江渔火骑马走在前面,身旁的不知何时人落后了一大截,她勒马回头,看到李梦白不紧不慢的走着,目光幽幽地看着林间的一处溪流。
他的目光忽然移到江渔火身上,懒懒地开口,“你打算就这个样子进城吗?”
江渔火低头,素净的侍女服上大片大片的红。这个样子,若是被城里的百姓看到,怕是会吓到。
“你在此处等我。”
江渔火丢下这句话便下马朝着林间溪流而去。
原本湿透黏在她身上的血,这会儿被山风吹过,半干不湿的衣服穿着更让人难受,的确该清理一番。
溪下有一方深潭,江渔火解了外衫泡进去,身上和发间的血迹化开,浓烈的血腥味顿时弥散开,让她觉得自己仿佛泡在血水里。
全是秦於期的血……铺天盖地的气息,仿佛又回到被他逼在角落里,被箍在他怀中的时候,令她窒息。
江渔火摇了摇头,让脑海里的人影消散。
林间寂静,只有隐隐约约的水声。
一道声音却突兀地在她头顶响起。
“这里,还没有洗干净。”
江渔火惊了一下,猝然回头,李梦白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坐在了岸边,正对着她背后。
她猛地往后退,从岸边退到水中央。
那缕粘血的发丝瞬间从李梦白手中溜走,李梦白捻了捻指间的血,然后放到鼻尖闻了闻,随即整张秀美的脸都皱起,“好难闻……”
他侧身坐在岸边的石块上,乌黑柔顺的发丝垂进水中,面容苍白,五官秾丽,仿佛一只从水里爬出来的艳鬼。
“隔我那么远做什么?我来帮你,你不乐意吗?”
他说得理直气壮。
“我是女子。”
“所以呢?”
“所以你应该回避。”
“你先前又没说我不能过来。”
江渔火怒了,“这不是最基本的礼仪吗?!”
“可有些地方你洗不到,你明明也很讨厌这身味道不是吗?我来帮你。”
李梦白作势就要下水,江渔火怒极拨水泼向这个厚颜无耻的人。
“不需要!”
冰凉的水打在脸上、身上,一阵凉风吹来,李梦白打了个寒颤。
“好凉……”
江渔火气得想笑,一点凉水都受不了,还想下水?
若不是她此刻里衣湿透,她真站起来想把此人的头按到水里清醒清醒!
李梦白似乎也意识到自己没有下水的能耐,终于在江渔火的怒视中不情不愿地起身,离开时嘴里还碎碎念叨着,“总是凶巴巴的,不识好人心……”
等他终于走远了,江渔火不敢再耽搁,飞速把整个人清理了一遍,衣服上的血迹是新鲜的,在水中浸泡了一会儿便散的差不多了。只是没有可更换的衣裳,还得穿回原来的一身。
江渔火将洗好的衣服拧干,皱巴巴地穿在身上,好在她的体温一如既往地高于常人,应该很快就能将衣服烘干。
憋着一腔怒火,任凭李梦白如何搭理,一路上江渔火再没有和他说一个字,只闷头赶路。
沉默的行路途中,只有李梦白偶尔的喷嚏声。
天刚蒙蒙亮,二人便赶到了城门口,附近村庄里要进城的人也候在门口,虽时间尚早,但场面却已是喧闹。
二人下了马,排在进城的队伍里。
鸡鸣声中,守城的士兵缓缓推开沉重的城门,外面的人便蓄势待发要往里面涌。
“等等。”
两个骑马的士兵从城外的官道上飞驰而来,手上令牌高举。
“郡守有令,缉拿恶贼!凡入城者,一律接受盘查!”
很快士兵将两张画像张贴在城门口,入城者一一照着画像比对。
画像上一女一男,赫然正是江渔火和李梦白两人。
进城的队伍缓缓向前,喧闹的人群里有两人迟迟未动。
江渔火借着人群的掩护离开队伍。她不明白,除了清洗他们一路都未作耽搁,离刺杀不过短短半夜,怎会来得这样快?——
作者有话说:明天周三不更哦[抱抱][抱抱]
第112章 吞咽 “江渔火,连你也你欺负我……”……
李梦白醒来的时候, 天色已经不甚明亮。
还在早上么?他有些昏昏沉沉地想。
睁开沉重的眼皮,他努力确认了一下自己在哪里。可入眼便是破烂不堪的房梁,空气里满是灰尘和陈年干草的味道, 若有人想杀他, 甚至可以从头上房顶的破洞直接跳下来。
好热, 好热……
他想坐起来,身下坚硬的石板硌得他浑身酸痛, 一时没能使上力气,整个上半身又往床倒去, 脑袋磕在石板上,让他整个人又疼又晕。
这到底是个什么鬼地方!
他浑身又烫又疼,脑袋发晕, 难受得想要杀人。
空气里忽然多了一股令人作呕的草药气息。李梦白偏头看去,江渔火端了一碗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的汤药,和在营地里大夫让他喝的汤药一样难闻。
“你醒了, 该喝药了。”
看到熟悉的人,李梦白心内的焦躁稍微安定了些,记忆渐渐回笼。他想起来, 他们骑马赶了半夜的路到了城门口, 结果抓他们的人也来了, 他们不得不离开去附近的村落避一避,再后来他就没有意识了。
他猜测他大约是昏过去了。
他的身体很难受, 但他闻到这个味道真的很想吐。
“……我不想喝。”李梦白偏过头去, 面上有着不正常的红晕。
“可你发热了。”
江渔火在他身边躬下身, 伸手探了探李梦白的额头,比她的体温还烫。
她忽然想起在禁灵大阵的暗室里,那个青衣仙人对他的评价——娇气。
江渔火不明白, 明明她才是那个泡了凉水澡的人,结果只沾了点凉水的人却生病发热了。
从城门离开的路上,他们遇到了这间破旧不堪的神庙,便准备在此歇脚。
江渔火下了马,李梦白在她身后,却犹自骑着马缓慢地往前走。
江渔火叫他也毫无反应,等她牵住他的马,李梦白整个人便直直地倒了下来。
她猝不及防把人接住,这才发现他浑身烫得比她还厉害。
江渔火将人放在破庙里,又在野外找了些祛热治风寒的草药,东拼西凑出来一副煎药的炉子,折腾了大半日才熬出这一碗汤药。
她将李梦白扶起来,将药碗放到他手边,“喝了吧,药能让你退热。”
李梦白浑身都难受之极,此时又闻到那股令人作呕的味道,顿时火冒三丈,用尽浑身力气大喊大叫。
“我不喝!说了不喝就是不喝!恶心的东西,再好我都不喝,你听不懂人话吗?!”
怒意上来,他的手狠狠往外一拂。
那药碗被他拂开老远,“砰”地一声砸在地上,四分五裂,汤药撒了一地。
空气安静了一瞬。
清脆的一声碎响终于让李梦白找回来些许理智,但这一下耗光了他的力气,他重新无力地伏回石板上,没有力气抬头,也不敢抬头去看江渔火。
心没有章法地狂跳着,恐惧和不安瞬间笼罩过来。
他又开始了。
空气静默的瞬间里,李梦白发现自己什么都做不了,只能死死地盯住她的脚。
他一边觉得惶恐,一边控制不住想要咒骂、破坏……他脑子里住着一只恶毒的怪物,想要毁掉身边的一切,让所有人都去死!
他花了很大力气让自己闭嘴,控制自己不要说出更加恶毒的话来。明明他感受到了他想要的,他渴望已久的东西,但只能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从他指缝间流走。
他还没有攥住,就要消失了。
黑靴转了方向。
江渔火一言不发离开了破庙。
她身上溅了些药汁。那味道的确算不上好闻,但药便是药,为了治病,再难喝再难闻的药都是要喝下去的。
这是她对药的认知。
但人和人是有鸿沟的,这鸿沟或许比天阙山还高,比大壑还深。
锦绣堆里长大的小少爷不会明白,一无所有的人只是为了活下去,就要耗尽所有力气,哪里还顾得上是苦是甜。
终究是两个世界的人,只是偶然间同行一段路罢了。
江渔火决定不再管他,他只要还有口气,能活着回到延陵就好,这就够了。
手心还火辣辣的,她摊开手掌,掌心里一串豆子大小的水泡,她拿剑尖逐一挑破。
破损的陶罐煎药始终不方便,一不小心就会被烫到。现在倒是好了,药也不用煎了。
水泡里的清液被挤出去,烫皱的皮重新贴回肉上,她眉头都没皱一下,只是给自己吹了吹,心想明天应该就好了。
太阳渐渐下山,不远处散落着零星几间民居,偶尔能见到归家的农人。
江渔火坐在庙前台阶上,想后面的路。
营中偷来的马让她放走了,马身上烙了官府的印记,太容易被人发现。
没有了马,往后便只能靠双腿行路,进不了城,就只能绕道山林。她无所谓辛苦,只是还有一个李梦白,两个人不知道要这样走到何时去,师兄眼睛的毒还能撑多久……
江渔火摩挲着手心的传讯符,没有了灵力,这就成了一块寻常玉牌,什么消息也看不见。
破庙里光线昏暗,李梦白一动不动,听着外面的动静。
等着人回来。
等到他终于意识到她不会轻易回来之后,李梦白艰难地撑起身体,想要出去找她,但上半身刚坐起,头便一阵晕眩,直直地朝地面栽去。
他摔在地上,半天动弹不得,等到他终于恢复些力气之后,他也没有动,保持着摔倒的姿势。
但还是没有人进来。
不是听力过人吗?
她一定听到了吧。
为什么还不进来?
他摔倒了,她不知道吗?她怎么敢把他一个人丢下?!
带他出去啊!
或者进来陪陪他,就像在山洞里那样,一直一直在他身边。
就这样就生气了吗?她对那个贱种明明不是这样的!
为什么不能也那样抱着他,然后对他说,她会保护他。
为什么偏偏对他这般狠心!
他只是病了,他不是要死了,只要她对他好一点,他就会好起来的。
倾斜的视线里,李梦白看着太阳一点一点落下去,黑暗似乎又要追上他了。
他错了……他不该发脾气。
“江渔火,我疼……”地上的人终于难受地哼出声,像是撒娇,又像是呓语。
外面终于有了点动静,有人蹑手蹑脚地进来,脚步很轻。
李梦白心中一喜,挣扎着从地上坐起来,等到他支起身体,却看到一张陌生孩童的脸。
“大哥哥,你怎么在哭啊?”
“……”
“你长得好漂亮……”
“你是不是饿了,我给你拿吃的来。”
……
并非江渔火故意不进门冷着李梦白,而是她去了庙后的山上,压根不知道李梦白发生了什么。
一整日没有进食,李梦白躺着或许不觉得饿,她却已经是饥肠辘辘。趁着眼下还有些天光,在山里寻一寻,总能找到点吃的。这是她自小的生存经验。
稍微填了肚子,江渔火便下山回去了。刚走到门口,听见李梦白的声音从里面传来。
“这是什么?你不会就想要拿这个给我吧。”
“……这种东西能吃吗?狗都不会吃的。你要讨好我,总该拿出点像样的食物吧。”
江渔火看了眼手中刚从树上摘下的青枣,不知道该不该扔。
“滚吧,没空陪你玩。”
随即便是一阵哇哇大哭,一个垂髫小童哭着从里面跑出来,刚好撞在回来的江渔火身上。
那小童泪眼朦胧地看来人,发现又是一个陌生人,当即哭得更厉害,抹着眼泪跑开了。
江渔火进门,看见坐在地上的李梦白,以及落在他脚边的一个黑乎乎的面团。
李梦白见到她,脸上闪过一丝错愕,但很快他就别过脸去,仿佛不想见到她。
“不是走了吗,你还回来干十么?”
江渔火走到他面前,却没有扶他起来。
“李梦白。”
听到她叫他,李梦白面色和缓了些,微微仰头,斜挑着眼尾看她。
“总是这样践踏别人的心意,玩弄他人,看别人难过,你很开心吗?”
声音平静,却字字戳人心。
江渔火抱着剑,明明人就站在他身边,李梦白却觉得她离得好远。她逆着光线,李梦白看不清她的脸色,但她眼里的讥诮却是清清楚楚。
眼眶忽然就热了,李梦白撑着脖子,恨恨地对上她的视线,“你就是这么看我的?”
“不然呢,你不是这样的人吗?”她声音平静地可怕,“你看不起他们却又要利用他们,把人玩弄于鼓掌之中,将别人的一片真心拿过来随意嘲笑、践踏……在你眼里,别人都是傻子。”
她笑了声,从胸腔里叹了口气,继续道,“先前的姜公子是,今日的小童是,还有我,也是。”
她将他的意图看得很清楚,将他的卑劣赤裸裸地剥开,摊在台面上。
李梦白也笑起来,他看着地面,哧哧地笑,仿佛呼吸不畅般。他没有辩解,只是问,“所以,你讨厌我是吗?”
江渔火没有回答。
李梦白知道,答案不言而喻。
有什么东西砸在地上,一滴一滴……
李梦白忽然抓起地上的黑面团,往嘴里塞,本就粗糙的吃食此刻沾满了灰,他却看不见似地咬下去,一口一口艰难地咀嚼。
江渔火见状大惊,立刻阻止他,“你干什么?你疯了吗?”
李梦白继续吃。
她蹲下身,抬起李梦白的头,这才发现他满脸的泪水。
他哭了,他为什么哭?
“别吃了。”
李梦白听不到一样,继续咬,把粗糙的面团和着泪水,咽进锦衣玉食的肚子里。
他吃得很难受,江渔火看着也很难受。
“别吃了!”
江渔火伸手夺过他手中的面团。
李梦白红着一双眼凝视她,眼眶泛红,长睫带泪。他微微仰头,不肯认输般,哑声道,“你不是说我践踏真心吗?我吃了,我吃下了……你怎么又不满意了?”
“你不是讨厌我吗?你还管我做……”
他说着一阵恶心上涌,立刻侧到一边干呕起来,呕了一阵也只吐出来刚咽下去的面团,除此之外胃里什么也没有。
江渔火终究没看下去,伸手替他拍了拍背。
“既然吃不下,就不要勉强。”
连郡守饭食都看不上的人,怎么能吃得下沾满灰尘的粗食。
李梦白眼泪愈发汹涌,他顺势倒进江渔火怀里,热烫而庞大的身体蜷缩在她身前,眼泪也随之落在她的前襟上。
“江渔火,连你也你欺负我……”
他在她怀里哭得有气无力,仿佛要把一辈子的伤心都在此刻流尽。
江渔火叹气。他这幅样子,倒像是她做了对不起他的事。
李梦白抽泣的间隙,看到江渔火手上的青枣,他伸手去拿,刚想问这是给他的吗?却看到她掌心一串红点,是烫伤的痕迹。
分明昨夜帮她擦手时都还好好的,也没有什么能烫到她的……
他心中一紧,瞬间明白过来原因。
江渔火觉得李梦白也该哭够了,刚想把人推开,扶他起来,一双手却陡然箍住她腰身。
身前的庞然大物把头搁在她肩上,声音发闷,含含糊糊地在她耳边说,“对不起……”——
作者有话说:来了些新读者,谢谢大家喜欢嗷,俺会加油的[抱抱][抱抱]
第113章 浇花 江渔火,把他藏得很好。
沉重的铁门缓缓在背后合上, 祈灵殿里那些人的声音渐渐消失,伽月只听见冷风呼啸的声音。
这里是天阙山最高的白峰顶,每当宗门内有大事发生时, 大宗师和七大长老会齐聚在此。
伽月是来听从安排的——“天柱之髓已毁, 成神之事, 我们不得不另觅他法。或许……或许失败的风险更高,但是没有其他的方法。宗子大人, 还望您一切配合。”
很简单的一句安排,伽月笑了笑, 没有异议。他答应了,就没有他的事了。没有了实质性的宗师,长老会便行使着天阙的最高权力。
伽月走出了祈灵殿。而门内, 七位长老还在继续激烈讨论着什么。
禁灵大阵里的那个人死了,连带着毁掉了天柱之髓,他死得彻底, 同时也宣告着天阙借助髓体修炼成神的努力彻底失败。
司徒信的模样,他如今已经记不太清楚了,只知道是个很温和的人, 没有宗师的架子, 脸上总是挂着浅淡的笑意。
刚来天阙的时候, 星玄带他去见司徒信,让他跟着司徒信修行。那人站在雪地里, 问了他很多问题, 他每回一句, 司徒信便微笑着点头。
他被他选为天阙宗子,他却一句也没有告诉他往后要如何做。直到某天他彻底失控,杀了许多门内弟子, 不得不把自己关进禁灵大阵里。
蓝发白衣的鲛人走在路上,山风拂过他的长发,凌乱地在空中飘飞。
白峰顶上有一处灵池,灵池水浇灌出了一片优昙花田,让这种本该转瞬即逝的花朵长久地绽放着,宛如神迹。
花田里正在浇灌的弟子惊讶地看着突然出现的宗子大人,手中的瓠瓢不慎掉进桶里。
平日里都是弟子们将新鲜采摘的优昙供奉到底下的各神殿和洗华殿,这还是第一次见宗子大人亲自过来。
看到伽月向他摆手,灌溉的弟子立刻行了个礼告退。
伽月卷起衣袖,从桶中捞起瓠瓢,舀了水,一株一株浇灌起来。
清白剔透的花开在雪地里,无限美丽。但离了灵池,优昙花当日便会凋谢、消散,永远只能活在这方寸之间。
他这一生,恰如这片优昙,靠着灵力活在不适宜的土地上,供人观赏,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被人看在眼里。
如今想来,只有在凡间,只有在她身边的那段时间才是他最自在的时候。
没有族人的期望,没有天阙的迫使,他只是一只寻常鲛人,被她养在水里,兴起时可以去跋山涉水,没有兴致了也可以静静地留在屋内,听她说话,等待温暖的目光降临到自己身上。
江渔火,把他藏得很好。
在黎越寨的时候,江渔火不知道,总以为他要离开,连他自己都不曾意识到,那样被人珍藏起来,被人勾起他内心更深处的渴望。他怎么会舍得离开她?
可那样的日子只短暂地存在了一瞬,如同被摘下的优昙花,在他的生命中一现即逝。
他抬起手,指间的戒指被他取下来了,那道褪色的契痕便明晃晃地显露在眼前,时时刻刻提醒着他,失去了什么。
一次又一次。
伽月静静地坐在池边,看成片盛放的优昙花。
花田后面渐渐走过来一个人,老者头发花白,眼神矍铄。
“宗子大人,不知唤我过来所谓何事?”
伽月收起心绪,缓缓开口,“星玄长老,难道没有什么话要与我说吗?”
星玄面色凝重起来。他知道了什么?
俊美无俦的鲛人转过身来,笑容清浅,目光慑人,他一字一句道,“比如,七年前……比如,我某些遗失的记忆……”
*
山南郡的月亮躲进了云层里,迟迟不肯出来,夜黑风高。
江渔火潜到一处院墙根下,先细细听了听里头的动静,确认没有人。
这是附近村落里少见的庄园,不仅建筑修得气派,四周还圈起了高高的围墙,主人家毫无疑问是个富户。
既然是富户,少了一些食物对其来说应当就不算什么事,家里甚至可能还有些精细吃食,可以拿来填一张挑剔的嘴。
江渔火从来没有想过,流落街头的时候不曾偷过一毫一厘,如今修行了几年,反倒做了窃贼。她唯一能说服自己的,是她取的只是富人家的皮毛,若有来日,自当赔偿回去。
好不容易说服自己去行动,江渔火却被人拉住了衣角。
她一个人去就够了,绝不能还带着他。于是江渔火便让李梦白在庙里等他。
李梦白闻言却幽幽地盯住她,眼睫一颤,那双湿润的眼就又落下泪来,清透的泪珠挂在绯红的脸颊上,楚楚可怜。
“你就这样把我一个人扔在庙里吗?你就不怕有人告密,把那群官兵带过来?”
“是你惹下的祸事,你要清楚,我如今这个样子,都是被你牵连的。”
江渔火感到头痛,她只是出去给他找吃的,如何被他说得好像要抛下他不管似的。
但她又想到那小童,他受了李梦白的气,不知道回家之后会怎样将这番遭遇告诉父母,若他的父母有心,又恰好在城门外看见过通缉贼人的告示……
这里如今也并不安全。
院墙外,江渔火托举着李梦白,让他先爬上去,好在他虽然生病没有力气,但身量颇高,爬上院墙不算难事。随后江渔火翻身上墙,又落在另一边把人接住。
厨房设在后面,江渔火便带着人潜往后院,一路上都没有遇到什么人,这户人家似乎并没有什么看护的家丁,只有个年轻女子,打着灯笼在给门落锁。
江渔火躲在在角落里,没看清那女子的模样。
等那女子走后,两人便从窗户翻进了厨房。厨房里剩下的吃食只比寻常人家好一点,远远算不上精致。
李梦白这次终于没挑没捡,径直拈了一块粟米糕吃起来,他吃完一块,又拈了一块递到江渔火嘴边。
见她不张嘴,李梦白嘴一撇,“不是你说吃饱了好赶路?”
江渔火迟疑了一瞬,没有张嘴,只用手将糕点接过来。
李梦白目光稍黯,没有再动食物。
“你果然还是厌恶我。”
江渔火眉头一皱,“这不重要,你先吃点东西。”
“这如何不重要?后面我们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你如果一直这样厌我,你让我怎么安心和你相处?我没有灵力,就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可你有剑有武功,你一个不高兴就可以打伤我,乃至杀了我,而我却不能对你做什么,甚至需要你做倚靠。我现在能相信的人只有你了……”
原来他担心的是这个。
江渔火以为自己终于知道了他这两天的怪异举动的原因,当即保证道,“你放心,地炎藤在你手上,我不会伤你。”
“地炎藤地炎藤,你就只知道地炎藤!如果没有地炎藤,你是不是早就把我丢下了?你根本就不想管我死活,你做的一切都是为了那个……”李梦白说着又激动起来,声量不自觉高了,似乎意识到此刻两人的处境,他话音戛然而止,深吸了口气,身体因极力控制情绪而微微颤动,他压低了声音,无措地像只被蛛网粘住翅膀的蝴蝶,“对不起,我只是很害怕……”
江渔火很想说一句,可是没有地炎藤,他俩也不会在这里吧?
但她即便再迟钝也知道不能这样说,这样下去李梦白会没完没了,当务之急是要稳定住他脆弱的情绪,再填饱他脆弱的身体。
他们可是在偷窃啊,有什么话不能偷完再说。
江渔火脑子飞快地转了转,“别怕,我不会丢下你不管的,你再吃点。”
李梦白似乎终于被安抚好了,默默咽了几口食物。但他也没忘记方才遭受的拒绝,又拈起一块递给到江渔火嘴边,幽幽地盯着她的唇,大有江渔火今天不就着他的手吃一口,他就不罢休的态势。
江渔火只想他赶紧填饱肚子上路,一切都应他,于是一口从他手上叼走。
李梦白勾了勾唇,“那你会保护我吗?”
江渔火嘴里塞进一大块米糕,说话口齿不清,她只能含糊点头道,“我保护你。”
李梦白闻言终于眉开眼笑。
可下一刻江渔火却突然不动了,李梦白疑惑,刚要问她怎么了,江渔火的食指已经压在他唇上。
江渔火凝了凝神,她方才好像听到了脚步声。
极轻,但仍有细微的摩擦。
谁进来了?
分明确认过门是关着的,窗户也没有动静。
江渔火和李梦白躲在灶台下,灶台藏住了他们的身形,但也阻隔了他们的视线。
脚步声更近了,江渔火可以确信那人正在朝灶台走过来,她有些懊恼,若非被李梦白吵架,她绝不至于现在才发现。
她用手指了指,朝李梦白示意,从窗户跑出去,只要跑得够快,那人就抓不到他们。
李梦白也发现了来人,不明白江渔火在慌什么,他舔了舔唇,似乎上面沾了食物碎屑,悠悠道,“你把人打晕不就好了吗?”
江渔火惊讶于他的镇静,怎能做贼都不心虚的,但同时觉得这也是一个办法,她控制好力度,不要打伤人就好。
剑柄握在手上,江渔火刚想站起来,一抬头便看见斜前方出现个衣着朴素的年轻女子,女子手上拿着根手臂粗细的木棍。
江渔火认出来,是方才锁门的女子。
“贼……”
那女子只喊了一个字便没了声音,木棍落在地上,她怔怔地看着江渔火,睁大了眼睛,不可置信,过了好半天才张开嘴,说出一句。
“恩人……”——
作者有话说:虽然写得慢慢的,但是也写到40w了!!抽个奖,谢谢看到这里的大家^_^
第114章 恩人 “可是遇到了什么难处?”……
恩人?
那女子往前走了一步, 江渔火下意识往后退。
“你不认识我了吗?”衣着朴素的女子眼含期待,“我是金枝啊。”
金枝?
金枝!
江渔火陡然想起来,平海郡城里, 那个和她一起被骗进蛊池的少女。
可她认识的金枝面黄肌瘦, 总是一副愁眉苦脸, 哪里有眼前人这样的曼妙身姿,虽然只是一身布衣荆钗, 但脸上的神采却亮眼,生机勃勃的。
完全是两个人。
当年不过是短暂相处, 她竟还认得她?
金枝见她目光疑惑,赧然一笑,“也是, 不怪你认不出来,这些年我变了太多,再也不是当年那个黄毛丫头了。”
想到往事, 金枝目光闪动,又朝着江渔火走近了几步,“没想到, 此生还能再见到你。当年若不是你救我出来, 我如今还不知道是死是活。”
她说着就要朝江渔火跪下, 吓得江渔火连忙将人拉起来,“使不得, 我只不过是……”
只不过是在救她自己。
当年若不是有金枝在, 她恐怕也不会有那么强的求生欲望。因为身边死去过太多人, 无法容忍又有人要在她身边死去,无论如何,也要让她活着, 也是是让自己活下去。
金枝被她拉着站了起来,眼眶却湿润了,“真好,我们俩都还活着。只可惜,小江……”
江渔火想起来,她换了躯体之后再见金枝,为免她害怕,跟她说过小江已经死了。
金枝擦了擦眼泪,拉着江渔火的手,“那年你走得匆忙,还不知恩人姓名?”
江渔火微怔,在金枝那里小江已经死了,她一时不知道该告诉她什么名字,脑子短暂地空白了一瞬,嘴却比脑子更快,“姓温,温渔。”
一旁的李梦白闻言骤然抬头,他看见江渔火在笑,笑容浅淡,但眼睛却是温柔的,就像她看那个贱种的眼神。他无声地攀上江渔火的手,昭示着他的存在。
江渔火察觉到手被人勾了勾,想起被她忘在一边的李梦白。
他仰着头,直直地望着她,湿润的眼里恨恨的,不知道又在生什么气。
“我腿麻,扶我起来。”
金枝一早便看到了地上的人,这个男人漂亮得让人害怕,太过漂亮而到了有点邪性的地步,生怕看多了便会被他勾了魂去。
此刻见二人举止亲昵,金枝便大着胆子问江渔火,“这位,是恩人的夫君?”
“不是。”江渔火想都不用想直接脱口而出,她单手将李梦白从地上拉起来,随后就将人放开了,“只是路上结识的同伴。”
金枝若有所思地点头,这会儿才终于有空想起来问他俩怎么会在这里。
江渔火面色一僵,很有些羞愧,支支吾吾道,“我……我来……”
李梦白跳出来,大大方方道,“我们路过此地,进来找点吃的。”
江渔火看他一眼,佩服他能将偷窃说得如此自然,但她觉得对金枝还是应该如实相告,咬了咬牙道,“我们是来偷吃的。”
“抱歉……”
“你如今在这户人家当差吗?如果放了我们,会不会让你难做?”
金枝闻言先是一怔,下一刻就扑哧笑出声来,笑了好一会儿才收住,她抚了抚眼角笑出的泪。
“恩人,你可以放一万个心,我绝不会难做。”她得意地笑了笑,目光狡黠,“因为,这里都是我的。”
她避开李梦白悄悄附到江渔火耳边,耳语了几句。
江渔火听着微微睁大了眼,不敢置信。
原来,当年金枝拿到江渔火给她的那袋钱之后,没有回老家,而是去投奔了一个远方的可靠亲戚,靠着那笔钱做起了小本生意。过了几年,那个要把她嫁给老鳏夫换钱的爹死了,她分得了几分薄田,卖田的钱扩大了生意。再后来,她的产业越做越大,遇到如今的丈夫。丈夫在郡城里有个小吏的差事,两人便定居在此地,这处庄园也不过是她的田宅之一。
江渔火看着如今神采奕奕的女子,很是为她高兴。
金枝留二人夜宿,江渔火没有拒绝,见她如今过得很好,江渔火便也与有荣焉。直到金枝问了一句,“你呢,这些年你过得如何?”
江渔火想了很久,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应当是好的吧,可好像也没有那么好。
见她神色茫然,金枝便心中有数,不再多问,只是将她安置好。
庄子里虽然没有多少仆从,但一应事务俱全,金枝自己便是穷苦出身,即便富裕了许多事情也习惯自己动手,不习惯被人伺候。于是,照顾客人的事情她便亲自来。
客房里,金枝给江渔火端来热乎的羹汤和饭食,说起庄子里仅剩的仆从,等过会儿她便打发他们去伺候隔壁那个漂亮男人。金枝没法自己去,说不上来什么原因,她总有些害怕这个人,尤其是当她和恩人挨得近了些的时候,身侧扫过来那种似有似无的目光,让她本能地感到危险。
江渔火按住她的手,摇了摇头,“不要惊动任何人,我们在你庄园上的事,越少人知道越好。”
她看着金枝的眼睛,正色道,“只此一晚,明日我们便离开,往后都不要对任何人说起。”
金枝看到江渔火手边的剑,心下明白她如今走的路怕是与她截然不同。可看到当年救了她一命,又慷慨赠金的人,如今还要靠偷别人家的吃食填饱肚子,金枝不由一阵心酸。
她握着江渔火的手,“可是遇到了什么难处?”
江渔火心中一暖,笑着摇头,“你不用管,你如今好不容易走到今天这步,便踏踏实实地过安稳日子。”
金枝不悦地剜了她一眼,这眼神便显出些生意场上的泼辣气势来,“你莫要小瞧我,我如今也是有些本事的人了。别的地界不说,这山南郡城,大大小小的事,少有我不能办成的。”
江渔火愣了愣神,还是有些不能适应这个泼辣强势的金枝,她的记忆还停留在从前那个胆小怯懦的金枝身上。但这是好事,说明金枝已经有能力保护自己,甚至庇佑他人。
看她呆住的样子,金枝笑起来,“从前你帮了我,如今你有难,天神们谁都不选,偏偏让你落到我厨房里来,你叫我如何能坐视不理?”
见江渔火不说话,金枝又继续道,“你不要以为我很脆弱,我能走到今天也不是一路顺遂的。”
金枝一面给她布菜,一面絮絮叨叨地讲述,“……那时候在亲戚家,生意刚开始有点起色,我那个不争气的爹又来找我,要把我捉回去嫁人。你猜我做了什么?我去拿了把柴刀过来,当着他的面把家门口一棵比腰还粗的树生生砍倒了,我永远也忘不了他眼睛里的错愕。他一定在想,他的女儿怎么变成这副样子了?我也没有想到,我原本是要和他走的,可我脑子里忽然就想到了你。”
“那天你走之后,我走在路上,听人说有个骑兵被杀了,凶手没有找到。那个钱袋上绣了名字,我那时就知道它原本是谁的。我揣着钱袋在城里惴惴不安等了几天,我心想你怎么能杀人抢劫呢?我一定要还给你,不能和你扯上关系。”
她眼里光亮渐渐盛起来,“但我没有等到你,只等到那处骗子窝点被烧了的消息。跑回来好些被骗的孩子,他们吓坏了,只能模模糊糊说出一些放火之人的样子,我一下就知道是你。你那时候看着很瘦弱,明明和我一样大的年纪,却敢杀人放火。”
金枝摇了摇头,啧啧称奇,“你不知道我有多惊讶,原来人还可以这样活……我想,我是你救回来的,我的命不再仅仅是我的了,我是死里逃生过一回的人,我也什么都敢做。”
温热的羹汤入胃,这些日子饱受饥饿折磨的胃此刻终于好受了些,江渔火细细听着,竟觉得有些哽咽。那些麻木如行尸走肉的日子里,她竟也曾给过他人力量。
江渔火端起碗,将那碗热汤一饮而尽,也让眼眶里的热意尽数倒回去。
金枝说完,眼里那股锐意收了回去,看对面人的目光又变回先前的柔和温婉。
“温渔,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帮你?”
看着眼前已然脱胎换骨的女子,江渔火眸光动了动。也许这次金枝真的可以帮她。
“我们要进郡城。”
*
晨间的薄雾还未散去,一辆朴素却用料结实的马车缓缓驶向山南郡城,马车后面跟着几辆拉货的板车,挤在清晨喧闹的进城队伍里。
在前面驾车的是个年纪轻轻的妇人,头发盘起,一身粗布短打,干净利落。
守城的士兵见到她,笑着打了声招呼,“林家嫂嫂,今日又进城去收账了?”
年轻妇人也笑,似乎和士兵颇为熟稔,打趣道,“吕兄弟,如何今日又是你当值,你们总头还没消气,还在罚你呢?”
黑脸士兵一摆手,无奈地笑了一下,“嗐,早着呢。”
他指了指墙上的通缉令,“再说,这如今不是不太平么,兄弟们都被派出来了,连总头大人也不好过。上面下了死令,一定要捉拿这俩贼,咱们下面的人,便是眼都不能合一下。这几天,林书吏想必也不好过,嫂嫂进城也正好照顾照顾。诶嫂嫂,你这车里可还有人?”
年轻妇人“哦”了一声,仿佛才想起来,“有的,是我远房的亲戚,过来投奔我。只是……”
见她迟迟不掀帘,面露难色,黑脸士兵生了些疑惑。
年轻妇人将人招呼过来,低声道,“从老家私奔出来的,说出去不太光彩。吕兄弟可要为我保密呀……”
她说着便将车帘掀开,车内光线昏暗,士兵只看到了一男一女。
男的长相清俊,看着年纪不大,蓄着薄髭,坐地端正。女的没骨头一样靠在男的身上,脸藏了一半在男人肩头,但那女子只是露出半张脸,便已美艳无比。
一看就不是正经人家的女子。
姓吕的士兵瞬间脑补了一出良家男子被风月女子引诱,为家中不容要拆散二人,最后不得不私奔出走的大戏。
见他一直盯着二人看,那美妇转头狠狠瞪了他一眼。黑脸士兵顿时心跳都漏了几拍,暗叹这女子当真是手段了得,无怪乎那端正的小郎君被她引诱。
这一对俊郎艳妇和要抓的两人可以说是半毛钱关系都没有,知道这在正经人家中算是很大的丑事,士兵放了帘便也不再多盘问。驾车的年轻妇人是郡守府上文书掾的妻子,在城里颇有些产业,本就是知根知底,常有来往的人,于是放了通行。
驾车的年轻妇人正要动身,士兵却忽然拉住她的缰绳。
驾车的人和车内的人都静了一瞬。
却听黑脸士兵看了马车一眼,凑过去低声道,“林家嫂嫂,我原不该多嘴,但我看里面的小郎君年纪轻,怕是识人不清,若是过日子还是得找良家女子相配。这样式的,一看就不安分。你得劝劝,别最后落得个人财两空啊。”
年轻妇人一颗心安回肚子里,面上作出些忧色,“可说呢,我也是这样劝的。”临走前她又笑着招呼士兵,“吕兄弟忙完了,记得来嫂嫂店里喝酒啊……”
士兵笑着道了别,很快又投入到下一拨人的查验中。
一行车马就这样进了城。
马车内,不安分的“美妇”依旧靠着身边人,在“小郎君”肩上咬牙切齿,恨声道。
“你我哪里不相配了?没眼力的东西!”——
作者有话说:小江:做坏事姓李,做好事姓温。
第115章 恶毒 她真的想杀了他。
马车在城内行了一会儿, 江渔火掀开窗帘看了看街景。
路上不时有成队官兵巡查经过,全副武装,另有小队人马在街上对照画像盘问面容相似的路人, 因此路上行人反而萧条。
守城的士兵说得没错, 山南郡是下了掘地三尺也要将她找出来的决心。毕竟是弑君之罪, 无怪他们要费这样大的力气。
只是江渔火不明白,皇帝暴毙这样的大事, 为何至今未见一点风声透露出来,秦於期身边的人嘴都这样严吗?
难道还要再等几天, 等消息传回都城之后,举国上下才会有动作?
她还记得上一任帝王驾崩时,丧钟响彻, 遍地缟素的样子。
她看得出神,没有注意到身边人也在看她。
李梦白喝了药,原本恹恹地靠着她睡着, 江渔火掀了窗帘,光线照进来,他便睡不下去了, 但又不想起身, 于是就这样靠在江渔火身上, 睁着眼睛懒懒地打量她。
她束了玉冠,面上贴着胡须, 骨架被宽松长衫衬得纤细, 倒有了几分书生的柔弱气。晨光打在脸上, 照得皮肤更加白皙,干净得让人生出想要弄脏的欲望,想要用尽一切办法让这张白净的脸染上红痕。
李梦白不自觉滚动了下藏在衣领里的喉结。
“醒了?”江渔火动了动肩膀, “醒了便起来。”
在金枝的庄园歇了一夜,他身上的热总算退下去了。
李梦白又把眼睛闭上了。
过了一会儿,又听见他压低了声音道,“你给外面那个女人灌了什么迷魂汤,她怎么会愿意冒险帮你?”
李梦白对江渔火和金枝的谈话一无所知,睡到半夜,江渔火把他从床上叫起来,拿了套鲜艳的衣裙让他换上。他不明所以,却也没有拒绝,穿上后才发现是套女装。正要发怒时,江渔火一身男子打扮进来,对他说,“你我对调假扮夫妻,金枝会送我们进城,天亮便动身。”
虽然生气,但李梦白也不得不承认,这的确是个好主意,事实也证明此法可行,只是他还是不相信人心。
“多年前我帮过她,她如今便来帮我。”
李梦白嗤了一声,“你可与她说过其中利害?”
他声音放得极低,附在江渔火耳边,像条吐着信子的毒舌,“你可是杀了他们的皇帝啊……”
江渔火不喜欢他语气中的不屑,稍稍一推,身上的人就倒向了另一边。
她的确没有告诉金枝全部,她只说了城门口通缉的那两人正是他们。连通缉令上都只字未提弑君的事,她没必要说出来吓到金枝。
金枝听闻后怔了很久,最终还是下定决心帮她,想出来个换装假扮夫妻的办法,她和城门卫都熟悉,有她帮忙打掩护,蒙混过关便不是难事。
“你不要妄自揣测,她是个好人。”
车轮滚滚向前,李梦白没有再问她。
马车在金枝的酒楼停下,因李梦白不愿暴露李家的联络点,江渔火与金枝便在酒楼前分别。
临别前,金枝将早就准备好的金铢和马匹赠予江渔火,又另外给了两顶帷帽。
江渔火没有推拒,只向金枝行了一礼,“今日恩情,来日再报。”
金枝眉眼荡开笑意,“好,我就在此地等你。”
骑马行了一段距离,江渔火回头望过去,金枝还站在门口目送她,见她看过来,又朝她挥了挥手。江渔火略一点头,这才真正策马扬鞭离去。
眼见她神采奕奕,李梦白也提起了点兴致,撑起病躯在前面给她带路,长鞭挥下,轻衫飞扬,眉眼间有几分少见的恣意。
只是二人到得李家联络点时,李梦白面色却陡然沉了下来。
联络点设在一处热闹的坊市中,商人小贩的买卖在此坊集中,穿过热闹的里巷,便能看到繁华尽头的一座三层小楼。楼柱上刻着金线菊,正是李家族徽。
闹中取静,尤为奢侈。江渔火想起落月城中和李梦白会面的那处宅院,也是如此。
屹立数百年不倒的仙门世家,的确积淀深厚。
江渔火等着李梦白带她进去,他却迟迟没有动。
她顺着李梦白的目光望过去,不远处的长阶上,一个绿衣女子正从上面走下来,雪肤乌发,墨瞳红唇,看面相不过少女年华,眉眼间却妩媚多情,一颦一笑皆美得不可方物。她身边还跟着几名年纪不轻的男子,皆是恭恭敬敬侯在一边,在听她交代着什么。
江渔火从那张脸上看出几分熟悉。
“走吧。”
李梦白握住她的手,却不是往小楼走,而是往回走。
“为什么不进去?”江渔火大为不解,他们好不容易走到这里,明明只要进了就能很快去到延陵城。
“除非你想死。”李梦白头也不回地拽着她离开,语气森冷,“或者,生不如死。”
江渔火又回头看了一眼,“那人和你长得很像,难道不是你的姐妹吗?”
她不明所以,也不想离开,“若是姐妹,难道不应该找她帮忙,为何要避之如蛇蝎?”
李梦白冷笑一声,将她带到无人的转角处,松开她的手,“蛇蝎?她比蛇蝎还狠毒!若是让她发现我此时灵力尽失,我就彻底完了。”怕她不死心,李梦白又补充道,“你和我在一起,你也逃不掉。”
“她是你的仇人?不是亲人?”江渔火回想看到的那张脸,和李梦白无疑是极为相似的。
一声短促的嗤笑从他鼻腔里挤出来,李梦白眸中带恨,缓缓吐出一句,“在李家,亲人就是仇人。”
江渔火怔住,一时之间没明白这两个词怎么会放在一起。
李梦白似乎也意识到自己情绪激动,他深吸了一口气,努力让自己平静。
“他不是我的姐妹,她是那个老家伙的妹妹。”说起‘老家伙’三个字时,他眸中的恨意更甚,“算起来,我该叫她一声‘姑姑’。”
江渔火愈发凌乱,那个看起来甚至要比李梦白更小的女子,却是他的长辈?
她捋了捋,明白了此刻的处境——李家山南郡的联络点被李梦白的仇人把持着,他不能进去,否则就会暴露自己灵力尽失的状况,为他二人招致灾祸。
“那现在该怎么办?”江渔火问。
李梦白拧起秀美的眉毛,他不过短短数月不在李家,李烟萝那个老女人就开始侵占他的势力,方才看到李烟萝身旁的几人,都是她的派系,她甚至把据点里面的人都清洗了一遍。
真是好手段。
“可以去下一座城。”
话是这样说,但李梦白也没有把握。不说下一座城在数百里之外,再者也不能确定那里的据点没有被李烟萝渗透。
他终于开始烦躁起来,开始真正痛恨如今毫无灵力,处处受到桎梏的处境。但他随即凝了凝神,已经拿到了天柱之髓,他绝不会败的。
江渔火转身便去牵马。
“你去哪里?”李梦白下意识想抓住她。
“去找金枝,请她送我们出城。”
江渔火说着便要翻身上马,李梦白拦住了她。
“你这是何意?”
李梦白接过她手中的缰绳,将马攥在自己手里,“不要去。”
江渔火疑惑中察觉到一丝不寻常,她寻找李梦白的眼睛,“为什么不要去?”
李梦白眸光闪烁了两下,最终避开了她的目光,“你不是不愿连累她,何必还回头找她。”
江渔火想起马车里他话语间的试探,心头顿时一沉,“李梦白,你是不是对她做了什么?”
那张美艳的脸转了过去,“我只是为了我们好。”
但江渔火显然不会买他的帐,她将身前的人掰过来,逼他直视自己的眼睛,“你到底把她怎么了?你说实话!”
李梦白本就烦躁,见她非要为了这点小事揪住自己问个清楚,心下更是烦躁,她的执着态度又让这股烦躁中夹杂上一丝不安,他怒道,“是!我给她下毒了,但那都是为了我们的安全。”
江渔火只觉得脑中“嗡”了一声,她定定地看向李梦白,“你再说一遍,你做了什么?”
她的目光惊愕、沉痛,还有……厌恶。
那丝厌恶终于崩掉了他的冷静,愤怒让李梦白的眼眶发红,“我做了什么?我让她口能不能言,眼不能视,她如今就是个又瞎又哑的废人,这样她才不会去告密,才不会跟任何人泄露我们的行踪!如何,够清楚了吗?”
“啪!”一声像是什么东西炸开的声音,炸得天地都安静了。
李梦白倒在地上,发现安静的不是天地,是他的耳朵。他听不到周围的声音,却能听到遥远的嗡鸣。他的半边脸和耳朵都很痛,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听到江渔火的声音。
“……你怎么敢这样对她?”江渔火整张脸因愤怒变得绯红,她的声音颤抖着,“她好不容易才走到今天,她刚过得好一点……”
“你怎么敢……怎么敢就这样轻易毁掉一个人?你为什么连她都不肯放过?她只是一个努力活着的凡人,她没有做任何对不起你的事!”
李梦白抹掉嘴角被她打出来的血迹,一只手捂在将要肿起的侧脸,他嘲讽道,“你们多年未见,你对她有多了解?你就这么相信她不会出卖你?即便她本心忠于你,但你怎么保证她不会不小心说漏了什么被有心人察觉……”
他的话音被江渔火打断,“就为了你所谓的安心?”
她看他的眼神就像在看一堆烂肉,厌恶至极,“我知道你生性猜忌,又骄纵任性。那天你哭着说对不起的时候,我还以为你变了……呵,你根本不会变,你从头到尾都是刻毒狠辣的人。”
“把解药给我。”
李梦白一直在看着她,没有错过她的任何表情,看着她眼里的愤怒转为冷漠,就像燃尽了的火,只剩冰冷的灰烬。他从地上站起来,掸去身上的灰尘,又扶了扶略有散乱的鬓发。
“没有解药。”
长剑破出,划出清脆的铮鸣。
江渔火拿剑指着他,目光凛然,“不要逼我伤你。”
有那么一瞬,他看到了江渔火眼中的杀意。
她真的想杀了他。
第116章 下毒 他到底在做什么?!
李梦白浑身冰凉, 心头万般躁绪在此刻都被冻结。
她竟然想杀他,就为了一个许多年不曾见过的凡妇。
十分可笑!
“我身上从来只带毒药,不带解药。”李梦白道, “你便是杀了我, 也找不到解药。”
“解药在哪里。”
她的剑又近了几寸, 剑尖几乎要刺破他的心口。
“李家。”
江渔火仰头深吸一口气。事情又陷入了僵局,李家的联络点不能进, 金枝中了毒,没有她, 他们很难出城,地炎藤在李家,金枝的解药也在李家, 可偏偏他们就是到不了李家!
许多年不曾这般无力过,上一次还是她被困在昭明城皇宫的时候。
她不能再这样弱下去。
荒寺里,李梦白一夜未眠。
江渔火就在寺外, 她坐在屋顶的檐角,月亮在她身后,高处的风吹起她的衣裙和头发, 宽松的长衫显得身姿愈加单薄, 像是随时就会随着风飞走。
李梦白坐在角落里, 看着高处的身影,眸光晦暗不明。
江渔火手心破了个口子, 血涂在腕间银镯上, 试图用曾经的办法召唤鸟灵。
银镯毫无反应, 禁灵大阵毁灭时的那次震荡,不仅让她灵力尽失,连银镯上的力量也被一同抹去。
天光熹微时, 江渔火才从檐上下去,而后便径直走出去了,未曾看过一眼角落里的人。
她先去了趟城门,四处城门的守卫一如昨日,无论进城出城都一样盘查,他二人一无路引,二无户牒,和流民无异,昨日金枝以私奔为借口糊弄了过去,如今却是难行。金枝的酒楼照常开着门,江渔火去询问,店里的伙计只说主家身体不适已经回庄子上去了。
是了,身体陡生变故,由她带进来的两人又失踪,难免引人怀疑,只有回去避不见人是最好的办法。
昨日分别时那伙计也在,认得她,看她的眼神有些奇怪,试探问道,“郎君为何没有与夫人一同前来?夫人方才来了,留下了一瓶药,托我转交给主家。”
江渔火一惊,下意识以为李梦白又要下毒,连忙问,“药在何处,能否拿出来让我看看?”
伙计从柜中取出来一个细白瓷瓶,江渔火打开,里面是一枚绿色的丹药,灵力充溢萦绕,是一枚玉灵丹。不是毒药,也并非解药,这是修士受伤之后服用的,能稳固灵力,强化体质,对于凡人之躯,也能强身健体,延年益寿。
玉灵丹即便在仙门也属珍贵之物,李梦白能拿出这个,说明他真的没有解药。
江渔火将瓷瓶交还,“请转告你们主家,此药可放心服用,后续的药,我一定帮她寻回来。”
正要离开时,伙计疑惑问了一句,“夫人正在楼上厢房用饭,郎君不去吗?”
见她迟疑,伙计以为她是担心钱的事,弯眼笑道,“主家吩咐过,郎君是主家的亲戚,一应事务都可以为郎君提供。”
江渔火听着心中愈发不是滋味,只能道一声,“多谢。”
厢房里,李梦白还是一身妇人妆发,侧脸的肿胀未消。他捂着一边脸,咀嚼地颇为费力,案几上摆放了不少食物,看样子都没有用过多少。
江渔火在他对面坐下,终于明白先前伙计的怪异眼神是为何。
两厢沉默。
看她一直不动筷,李梦白主动夹了一片鱼肉放进她碗里。
“这里的菜色尚可。”
江渔火只喝了一口水,依旧没有动筷,单刀直入,“玉灵丹,对她只能是锦上添花。”
“锦上添花?”李梦白扫了一眼她手边茶盏,“这一枚丹药,至少可以让她多活十年。”
他将手边的一碗酥酪放到她面前,“这一碗是新的,我没有用过。”
江渔火低头,手抚上碗身,“回到李家,你须得第一时间把解药给她。”
李梦白点了点头,掀眼看她,“你有离开的办法?”
江渔火目光扫过李梦白手边只剩半碗的酥酪,“算是吧。”
见她看过来,李梦白果然喝了一口,“什么办法?”
江渔火从怀中掏出一枚沉香木令牌,放在案上,繁复的底纹上有一个阳刻的纪字,“郡城里,既然有你李家的联络点,或许纪家的势力也会在。”
李梦白微微讶异。她猜的不错,仙门世家不如宗门占据了两大最高灵山,但在人间的经营上却是树大根深,中洲上的大小城池,基本上都有世家的势力,更何况山南郡城这样的大城。他只是没有想到江渔火和纪家还有关系。
江渔火指腹划过酥酪碗沿,抬眼看对面人,“不过,在去纪家之前,我还想弄清楚一件事情。”
“什么事情?”
李梦白下意识脱口问。
下一刻,江渔火陡然起身钳住他下颌,端起手边那碗他没动过的酥酪便往他嘴里灌。李梦白睁大了眼睛,挣扎着想闭嘴,江渔火却是铁了心的要让他喝进去。他被灌得狠狠呛到,她也未曾松手。
直到大半碗没了,李梦白才感觉钳制一松。他当即伏在一边,想要呕出来。
江渔火在李梦白身前蹲下,轻轻一抬,便抬起李梦白的下巴,平静道,“你果然给我下了毒。”
她眸中起了戾气,对上他水色漫延的眼睛,“我真好奇,你是要毒哑我,还是要毒瞎我?还是像对金枝一样,两者一起来?”
“有了金枝的事在前,你以为我还会相信你递过来的东西吗?”
“如今,也让你尝尝中毒的滋味如何?”
“我知道你心里一定恨透了我……”
酥酪咽下,对上江渔火眼睛的瞬间,李梦白脑子“嗡”地一下炸开,某种酸涩的渴望迅速占领了他的心神,心脏涨的要溢出来,因为她的触碰而感到隐秘的愉悦,那种愉悦几乎冲击得他眩晕,但又生出更多渴望,渴望更多触碰。
他什么都听不见了,只能看见那张莹润的唇,不断在他眼前开合……
见他久久不说话,似乎也听不见自己说话,只痴痴地睁着眼,眸光软得和水一样,江渔火拍了拍他的脸,拧着眉问,“你这次,下的是聋哑药?”
没有等到李梦白的回答。
隐秘的渴望被无限放大,李梦白不自觉靠近,而后本能地往前伸去,他就要触碰那两片攫住他全部心神的唇。
但她比他更快,在他即将要覆上去的瞬间别开脸去,他只与一点柔软和甜蜜相擦而过。
那瞬间他几乎是窒息的,细腻的触感让他轻微颤栗起来,浑身失了力一般朝她怀里倒去。
江渔火惊了一瞬,而后立刻弹起来,一掌将他推翻在地上。
她狠狠抹了一把唇角,又连忙用茶水洗了几遍。心想他果然狠毒,都这样了,竟然还想把毒喂到她嘴里。
李梦白被她这重重一推,好似恢复了一点理智,他从席上爬起来,跌跌撞撞,一头扎进了包厢的侧室里,再不肯出来。
李梦白用毒诡谲,江渔火擦洗过还是不放心,对着房内的铜镜照了照,唇角除了有点发红以外并无异样,只是李梦白那一下把她的假胡子都蹭歪了,她不得不重新贴好。
厢房内已是一片狼籍,伙计进来收拾,见案上杯盘倒了一片,那美艳妇人躲在侧室,当即看她的眼神愈发怪异,匆匆清理完毕,支支吾吾说可以带他们去客房休息。
李梦白毒发后不知是何状况,江渔火不想伙计吓到,三言两语将人打发走了。但李梦白终究不能一直躲在里面不出来,他可以对别人下狠手,如今算是轮到他自作自受。
江渔火毫不客气地就要将人从侧室揪出来,她刚掀帘的,就有一双手把她拉了进去。侧室里没有窗,光线昏暗,却隐约有香气浮动,拉住她的人浑身滚烫,面色绯红,如灼灼桃花般靡丽,原本就湿漉漉的眼睛此刻更是水光潋滟,春意盎然。
李梦白一见到江渔火便如同垂死之人见到了救命药,整个人倒在她身上,胡乱地亲吻她的脖颈,滚烫的吻和泪一起濡湿她颈侧的肌肤,他是如此急切地渴望她。
一股大力猛地将他推开,天旋地转中他似乎磕在了某处尖角。他的头好痛,但痛似乎也变得混沌,甚至比不过她推开他的难受。他用力按住额头磕破的伤口,努力让自己清醒一点。
他到底在做什么?!
江渔火震惊地后退了几步,被她推倒的人额头磕在案角,他却觉得不够痛似得,指甲用力抠住额上的伤口,将原本的小破口抠得鲜血淋漓,和他的眼泪混在一起,划过原本精致美艳的脸庞。
做这一切的时候他的目光一刻都没有从她身上移开过,柔软似水的目光哀切而委屈地看着她,口中不时溢出几声不知是痛苦还是愉悦的呻吟。
他这幅样子太不对劲了!
他到底下的什么药?!
江渔火尚在巨大的震惊中没有缓过来,李梦白却已经在朝她脚边爬过来。
他的手握上她脚踝,江渔火瞬间被刺到一样跳开,“你在干什么啊?走开!”
李梦白果然不动了,被挣脱开的修长手指抠在地板上,似乎在极力忍耐着什么。
“既然厌恶我,就不要进来啊!”他无力地伏在江渔火脚边,声音发颤,“我都已经躲起来了,你还要……”
还要进来诱惑他。
眼前的脚默默退了出去。
李梦白愕然,下意识想跟过去,但又想到刚才的话……
“你到底下的什么毒?”她的声音从帘后传过来,语气不耐。
李梦白隔着帘幕坐在她站过的地方,仰头大口呼吸,隔了很久才艰难开口
“……相见欢。”——
作者有话说:sorry,最近小李的戏份是多了点,但这一趴很快就要过去了,不吃小李这口的也可以跳过。
以及明天可能要请假,最近事情太多,写的也很卡。斯密马赛![鞠躬][求你了][求你了][求你了]
第117章 渴求 “我恨你!”
李梦白再次醒来, 是床帐拂过他的脸,轻柔地仿若爱人的抚摸。梦里他下意识想要抓住,醒来手中只有柔雾一样的纱, 轻飘飘地没有重量。
青纱帐外烛火影影绰绰, 他费力地辨认了一会儿, 没有看见半个人影,房间里空荡荡的。
为什么要说空, 本来该有人吗?
他想起身,稍一动作就牵动了额上的伤口, 疼痛唤醒了身体里的渴望,记忆瞬间回笼。
他想起来了。
本来想下给那个女人的相见欢被她灌进了自己嘴里,让他狼狈不堪, 而那个狠心的女人,竟然直接一掌把他打晕了!
她人呢?为什么把他一个人丢在这里!
这种毒药顾名思义,会对中毒后第一眼见到的人产生爱慕之情, 像真正地爱上一样,不可抑制地渴望对方,想要对方回馈自己同等的爱, 得到了就愉悦幸福, 得不到便愤怒委屈。
所以中毒之后在她面前摇尾乞怜, 脆弱不堪的人根本不是他,他只是被毒控制了, 等毒性消散, 这些恶心的情绪就会不复存在。
相见欢只是一种情毒, 它甚至不是刚猛的毒药,效力最多也只有五天,时间到了之后, 人就会恢复正常,只不过它的中毒程度和持续时间会根据中毒人的心性而有所不同,有人长有人短,也有人深有人浅。
只要五天,五天过后就算江渔火求他,他都不会多看她一眼!不,他可能都用不到五天。三天,三天后他就会变好的。她不是可以去找纪家吗?三天后他应该已经回到延陵了吧,到时候他根本不会再在意她!
虽然说是情毒,但相见欢没有解药,除了被爱上之人满足,就只能等待药效过去。情毒只是控制着人心,并不会对身体造成伤害,它无色无味,甚至有时候中毒人都意识不到,只以为自己对眼前人萌生了爱意。爱意,的确是一种很好的控制人的方式。
江渔火想要杀了他,他不得不防备啊,他不想像对其他人那样伤她,只好用情牵着她,让她死心塌地爱上他。
但她走了吗?为什么她不在他身边,她去哪里了?该死,他手上握着那么多她身边人的解药,她怎么还敢丢下他!
相见时欢,离别时难。她不知道中了相见欢就是离不开那个第一眼的“爱人”吗?她以为打晕他就结束了吗?他人是晕过去了,但毒性一直都在他身体里,一旦醒来就会愈发反扑。
李梦白匆匆下床,连衣衫发髻都来不及整理,完全忘记了他曾经受的礼仪规训,像个凡夫俗子一样急不可耐的奔向门口。
想要她,想要和她贴近,想要她的气息、她的温度……想要得到她。
奔向门口的一瞬间,昏黄的烛光照着铜镜,他似乎看见一张仓皇慌张的脸,陌生之极,但他什么都顾不上了。
她要是敢抛下他,他一定会让她付出代价!
门外四处都不见人影,李梦白咚咚下楼,此时已是深夜,楼内只虚虚地亮着一盏灯,他揪住一名打瞌睡的伙计便厉声问她的去向。
那伙计忙了一天终于可以稍事歇息,忽然被人吵醒,正是不耐,可睁眼却撞上这艳鬼一样的脸,被这幅样子吓到,伙计颤颤巍巍答道,“郎君,郎君出去了,没有见他回来。”
他一句话说完,那艳鬼一般的年轻夫人忽然整个人顿住了,揪住他衣襟的手松了,肩垂了下来,肉眼可见地失了力气。厅堂内唯一的烛火被这阵动静搅得将欲熄灭,这会又重新挺立起来,在美艳绝伦的轮廓上投射出深沉的暗色。
没有见他回来。
这一句几乎要让李梦白崩溃。
她什么都不要了吗?
那两人的性命她都不在乎了吗?
该死的,那盏茶她不是明明喝下去了吗?即便只喝了一口,但那也是实实在在被他下了情毒的茶,一桌的食物他全部放了,不只酥酪,无论她吃下什么,喝下什么,都逃不掉!他下定了决心要让她爱上自己,但为什么她对他毫无眷恋!凭什么只有他一个人在受这种恶心的折磨!
他要找到她,他一定要找到她!
她能去哪里?
对了,纪家!
她一定去找纪家了,他此刻帮不到她,所以她毫不犹疑就抛弃他了,她嫌弃他是个累赘对不对?
她错了,大错特错!
伙计看得目瞪口淡,眼见那张美丽颓败的脸陡然间变得阴森可怖起来,那人放开他,转身朝楼外走去。
这大晚上黑灯瞎火的,一个美貌妇人独自在外头可不安全,伙计连忙在后面唤他,“夫人,温夫人,别走远了……”
他未来得及阻止,那道风姿绰约的身影已经奋不顾身扑进黑暗里。
伙计叹息,“好歹提个灯笼再出去啊。”
长街上,暗沉沉的,只有路边屋宇里偶尔透出的一点微光。
钗环都卸下了,长过腰间的乌黑长发披散着,李梦白游魂一样飘荡在路上。这个时候,路上几乎见不到人了。他走了很久,遇到的人寥寥无几,那些人要么太高,要么太矮,要么太胖,要么太瘦,他的眼睛一到晚上就看不太清,但他不用走近就知道那些人都不是江渔火。
可是她到底在哪儿?
纪家人是不是已经把她送走了?
她回昆仑了吗?她彻底不要他了是吗……
他的脑子被情毒折磨地混乱不堪,一颗心更是被人攥住了一样难受。
一支结实的臂膀横在他身前,阻挡了他的前进。
五大三粗的汉子醉醺醺地打量着眼前这个有着惊人美貌,却一个人在街上游荡的惶惑女子,调笑着道,“美人儿,在找谁呢?”
“是被情郎抛弃了?哪个不长眼的东西连美人这样的的尤物都看不上?”他说着就要去摸眼前人娇美的脸蛋,“哎呦,脸都被打肿了,不要找情郎了,让爷来疼疼你吧。”
李梦白眉毛简直要倒竖起来,厉声斥道,“滚开!”
这一声呵斥,李梦白用足了力气,略微浑厚的嗓音让醉酒汉子愣了愣神,但随后他又嘿嘿笑起来,“倒是个彪悍娘们儿,够辣,爷喜欢!”
醉酒汉子不怀好意的目光将李梦白从头到尾打量了一遍,嘴角勾起□□,忽然一个猛扑,想把人抱在怀里,可这小娘们儿看着没有什么力气,动作倒是快,让他一下子扑了个空。
李梦白怒不可遏,“你想死吗?!给我滚开!”
他偏过头去,转身就要走。这种人多看一眼都让他觉得恶心。
醉酒汉子猛地拉住他肩膀,“着什么急啊,进去陪爷好好玩玩儿。”他说着就要把人往旁边的楼里带。
李梦白一眼看过去,难怪方才见这边亮堂,原来是一座花楼,当下更觉恶心,这死猪不仅长得丑,心更肮脏。他当即一个肘击对人狠狠砸过去,但他毕竟没有了灵力,即便用足了力气也不过是凡人之力。
模糊间,他看见楼上有一点黯淡的星光,宛如尘沙汇聚。
醉酒汉子没有倒下,反而被他这一击打的怒火中烧,招呼原本在一旁看戏的兄弟一起围上来。
顿时又有五六个同样五大三粗的汉子过来,将误入到此的美人逼到墙角,打头的汉子目光淫邪,一巴掌甩过去,“不听话的臭娘们儿,还敢打人?爷几个今天就要好好教训你!让你知道谁厉害!”
他说着就将浑身酒气的脸凑过去,有人开始扒墙角之人的衣服,美人儿一脚踢中一人裆下,那人吃痛,怒极,狠狠揪住美人的头发往墙上砸去,犹不解恨,又将人摔在地上。立刻又有一人见状趁地上人尚未起身,顺势压了上去,其他人纷纷过来帮忙解衣。
当被男人的东西硌到时,李梦白真正的害怕了,被对某个人的渴望冲昏的头脑陡然间清醒起来,他大吼着,不断挣扎。
“滚啊!滚开!”
“我要杀了你们!”
“不要碰我——”
“畜牲!”
更让他害怕的是,那点星尘消失了。
她彻底不要他了。
他的嘴被人用手捂住了,他甚至无法求救,他的挣扎对这群人不过是催情的兴奋剂,他听见肮脏的调笑。
“放心,爷们会让你爽快的。”
“浪货,身子热成这样,你其实也很想要吧……”
骑在他身上的汉子似乎发现了某些不对劲,手往他身下探去。
李梦白有一瞬间甚至放弃了挣扎。
“啊——”
那男人的手终究没有探下去,一只短刀飞过来,力道强劲,位置准确,如同切瓜一样切在那只手上。粗短的手从掌根处齐齐切开,顿时血流如注。
骑在李梦白身上的男人猛地起身,发出杀猪般的嚎叫,他捡起自己的断掌,厉吼,“是谁,谁干的!给我出来——”
深夜里,即便是这样大的动静也没有围观的人,断了掌的男子瞪大眼睛,恶狠狠的目光扫视四周,四周空荡荡的,他甚至不知道那把刀是从什么地方飞过来的。
他再一转头,黑暗里走出来一个一身长衫的少年郎君,面容白净清秀,手上拿一柄泛微光的剑。
少年郎君目光沉静,声音清浅,“他说了,不要碰他。”
“关你什么事?”断掌男人也非等闲之辈,平日也是在城里欺男霸女惯了的人,唯一的手抽了佩剑便朝来人砍去,“我看你是想找死!”
少年郎君稍一侧身,剑就落了空,她皱着眉缓缓开口,“听不明白吗?不要就是不要。”
她一脚踢在他后背上,几乎要踢碎他的腰椎,断掌男人一个前扑,双膝顿时重重跪在地上,正对着那个被他凌辱的美人。断掌还没有反应过来,下意识想去支撑身体,结果断口戳在地上,直欲痛得昏死过去。
其他人见状纷纷抽了武器过来,不过是一个毛都没长齐的臭小子,还学大人蓄须,看他们怎么收拾他!
有刀的拔刀,有剑的抽剑,再不济的也有拳脚,所有东西都在同一时间朝少年招呼过去。少年没有后退,仿佛就在等这一刻。
掠地起身,长衫在夜色中翻飞,光剑如雨打在人身上,起落之间,骨头闷声断裂,一些扎进内脏里,引得人吐血不止。不过须臾之间,方才嚣张跋扈的男人一个一个抽着气倒在地上,再也动弹不得。
而从黑暗中走出来的少年郎君,甚至没有拔剑。
穿过满地痛苦呻吟的人,她终于看见那个心机深沉、恶毒狠辣、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人。
他坐在地上,长裙迤地,长发垂散,像只精致的布娃娃,只不过这只布娃娃衣裙脏了,头发乱了。
布娃娃流泪了。
她蹲下身,伸手擦掉他脸上的泪,“别哭了。”
那双眼里流下更多的泪,一眨不眨地看着她。一言不发。
“我们回去。”
她将人扶起来,身边人一只脚轻一只脚重,应是扭伤了,她问,“还能走吗?”
不答。
她直接将人放到背上,如同此前一样将人背起来。
孤月暗巷,挣扎的人躺了一地,痛苦呻吟被留在原地,一男一女走进更深的夜色里。
这一刻仿佛又回到了过去,她背着他不知天昏地暗地行走在无尽的洞穴里。
他紧紧伏在她背上,生怕她下一刻就要把他扔下去,泪水无声流淌,濡湿她的后颈。
“我知道,你在楼顶上。”
他声音嘶哑,有拼命抑制的颤抖。
“你一直看着,看着他们欺负我。”
手臂牢牢箍住她的身体,仿佛要把她嵌进去。
“我恨你!”
“江渔火,我恨你!”
第118章 抱我 会过去的。
背上的人断断续续说着些恨她的话, 江渔火听得多了,没什么感觉。如果他压在她肩上的手不要那么用力的话,就更好了。
她一直就在附近, 只是李梦白没有发现, 如果他推开客房的窗户向外看的话, 就能看到她其实就坐在不远处的屋顶上。
他中了那种毒,她实在不太愿意和他共处一室, 但明面上他们是私奔出逃的爱侣,要两间房会引人怀疑。
那种毒药江渔火也有所耳闻, 让人对第一眼所见之人钟情的毒药,控制人的心智,改变人的情意, 让一人心甘情愿成为另一人的奴隶。
她不需要李梦白的情意,更不想控制他,尤其不想看见李梦白眼里迷离潮湿的爱欲。
日间在包厢里, 江渔火问他解毒之法,李梦白幽幽地看着她,脸上闪过痛苦挣扎, 很快又被某种渴求覆盖。
良久, 他吐出一字, “你。”
她不太明白,李梦白眼睫颤了颤, 手指按在墙壁上, 努力控制自己不去靠近, 连目光也移开。
他脸色愈发绯红,垂首低声道,“与我交合, 满足我,彻底抚平我身体里的情毒。”
江渔火自然是拒绝。
李梦白却陡然生起气来,“为什么不可以?”
他站起来走近她,质问,“我的容貌足够美丽,我向来洁身自好,身体干净,我这样的人愿意和你一起云雨,你有什么不可以的?这世间,你还能找出来第二个像我这样的人吗?”
说这话的时候,李梦白脑子里有一瞬间闪过那个鲛人宗子的脸,但下一瞬他就想到那个鲛人是有过伴侣的,被人用过的东西,他拿什么和自己比。所以,只有他,他才是江渔火最好的选择。
想通了这点,他不再压抑自己的欲望,大着胆子靠近,天知道这个药的毒性有多大,天知道他有多想和她亲近。
江渔火想,他的身体一定发热得非常厉害,以至于她隔着一段距离还能感受到四周的热度在上升。在李梦白向她靠过来的时候,她一手刀将人劈晕过去。
盛满渴望的眼睛终于闭上了,那双陌生的眼睛看得她心惊。
人会被药物控制,变成和自己截然不同的样子,会让李梦白这样一个眼高于顶的人扭曲到向她求欢。
江渔火甚至有些后怕,幸好她有所防备,幸好中毒的人不是她,而李梦白想要用情毒来控制她的用心是如此险恶。
所以当李梦白醒来出门的时候,江渔火一直在屋顶上看着,她原本想看着,看他还要耍什么花招。
结果直到那几个浪荡子压在了他身上,他也没能做什么,他似乎根本无力反抗。
因为他的恶毒,她差点忘了灵力尽失后的李梦白只是个养尊处优,脆弱娇气的公子。
那一刻,她竟觉得他有点可怜。这实在是不应该对李梦白这条毒蛇产生的情绪,但那一刻,它就是出现了。
于是,她出手了,救了一个本该厌恶至极的人。
夤夜,山南郡城倾盆大雨。
无人知晓的角落里,少了几个被打断骨头呻吟的人,多了几堆面目模糊的烂肉,被雨水冲刷,零落成泥。尸身被冲去,露出地下被压着的细白瓷瓶。
江渔火坐在窗边,离床榻和榻上之人最远的地方。
榻上不时传来的痛苦闷哼她只当没有听见,夜雨如瀑倒悬砸在青瓦上,本就可以覆盖很多声音,如果不是她耳力过人的话,她本该是听不见的。
将人带回来之后,因着大雨,她没有去屋顶。想着明日就可以离开了,今夜暂且忍忍。
江渔火掏出了纪家的令牌,试图摒除纷乱的心绪。在李梦白昏睡的半日里,她找到了纪家的联络点,那里的管事见她拿着令牌,明白她是纪筠的友人,听到她只是想要去延陵城,当即笑了起来。
“姑娘当真没有别的要求了?执此令牌,却只求送行,可知曾经有人带着这枚令牌从纪家拿走过什么宝物?”
江渔火摇头,对纪家的宝物也没有兴趣,“于您或许只是举手之劳,可对我却已是莫大的帮助。”
管事的笑眯了眼,“七小姐能结交到姑娘这样的友人实属难得,姑娘明日便带着同伴一起来吧,刚好七小姐和十三公子正在延陵城,想必见到姑娘定会十分高兴。”
他话刚说完,江渔火忽然改了口,“或许,您还能再帮我救一个人吗?”
如瀑的夜雨阻不住李梦白焦躁难安的身体和情绪,听着哗哗的雨声,他觉得自己更像是被人扔进了沸水里,被滚烫的欲/望包裹住,一个个气泡在他身边炸开,叫嚣着,让他去靠近在他身体里种下毒药的人。他头脑昏胀,迷离的世界里只剩下一个身影。
她只是坐在那里,只是一个侧影,就已经像是一团明火,不断散发着光亮,吸引他飞扑过去。
等他再次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到了她面前。
“抱我。”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忍着脚腕的疼痛挪过去的,他只知道他渴求她,非常。
“江渔火,抱我。”
见她迟迟没有动作,李梦白急了,上前一步想去拥抱她,但那只不争气的脚腕却在此时抽筋起来,他摔倒在她脚边。
他听见她无奈地叹了口气,随后起身,将他整个人抄起,他立刻攀附上去,像藤蔓一样缠着她,汲取她的温度和气息。
江渔火将人重新抱回榻上,李梦白却不肯再放开。
她推,他抱得更紧。他贴着人微微喘息着,身体几乎要溢出愉悦的叹息。
在她耳边低低哀求,极尽诱惑,“真的不要我吗?我会让你快乐的,我们试一下好不好?”
他的吻轻轻落在她的脖颈上,想要一路游离向上,衔取最甜蜜的果实,但他很快就发现自己动不了。
江渔火的手掐住他的脖子,她只用了一只手,他整个人就被甩在榻上。
“你如果控制不住,我不介意再打晕你一次。”
她愈是平静,李梦白就愈发感到难堪,在她面前,他像是最廉价的娼妓,被他曾经最鄙夷的欲望支配,不知廉耻地用身体作勾引人的筹码。她不为所动,只是彰显他的下贱。
当难堪积累到一定程度,愤怒就会席卷而至。
“是你害我变成这样的!如果不是你非要去杀那个皇帝,后面的事根本不会发生,如果你一早直接进城,我们早就已经到了延陵!你本就该对我负责!”
他开始胡乱攀咬,怒吼着为那些难堪找借口,漂亮的眼睛里满是水泽。他甚至想,此刻如果是温一盏求她,她还会像这样一口拒绝吗?说到底,她不过是对他没有心罢了!
“如果不是我,你早就已经死了。”江渔火冷冷地看着他,“至于你这样,是自作自受!”
看到她转身要走,李梦白下意识抓住她的衣袖,怒火瞬间全然熄灭,只剩内心深处的不安。
“你又要出去?外面这么大雨,你要去哪里?”他问得小心翼翼,卑微地与从前简直是两个人。
“离你远点儿。”江渔火别过头去,不忍看他这幅模样,她似乎在不知不觉中也发生了某些变化,变得很容易对他心软,“李梦白,放手。”
“你明知道,我离不开你,你要逼死我吗?我也不想这样的,可我现在没有办法,我好痛苦。”
他就着她的衣袖蒙住脸,掩面而泣,单薄的身体轻颤,似乎雨不是下在外面,而是下在他头顶,宛如一只被雨水打湿翅膀的蝶。
江渔火仰头叹了口气,过了很久,才叹息道,“左脚伸出来。”
李梦白大喜过忘,立刻抬头,“你不走了?”
她略点了点头,蹲下身,“我替你看看腕上的伤。”
李梦白全然任她摆布,静静地坐在床边,将那只扭伤的左脚垂下来,由着她握着他脚踝,此刻就算她要掰断这只脚踝,他也无法拒绝。
烛光下,她眉眼温和平静,只是看着,就有某种安定人心的作用,李梦白浑身的躁动不安此刻似乎也被抚平了。他有时候会好奇她如何总能这样平静,禁灵大阵里是,狩猎营地里也是,是天生如此,还是经历过什么更糟糕的境地。
李梦白低着头,目光在她脸上流连不去,挺翘的鼻梁下饱满的唇,轻轻覆上去,就会尝到柔软和甜蜜,日间他只蹭到了一点,即便是在头脑混乱不堪的状况下,那滋味也让他心惊。他痴痴地看着,心中的念头不自觉就脱口而出。
“我想亲你。”
“你只是中毒了,会过去的。”江渔火眼皮都没掀,“忍一忍。”
脚踝一阵剧痛,李梦白听到自己的骨头传来“咔”一声闷响,他已经痛到整个人倒在榻上,忍不住要蜷缩起来。
江渔火拍了拍他踝间,“转一下,看是不是好了?”
李梦白转了一圈,果然已经复位,但扭伤的痛尚未散去,“好痛。”
他拍了拍身边的空位,“你能不能就在这里陪着我,我发誓绝不会碰你。”
“只要三……五天,五天过后情毒就会消散,我就能恢复正常,只要在这五天让我靠近你,就够了……我只是身不由己。”
他原本想说五天,但还是改了口,他喝下了一整碗酥酪,应是中毒极深才会有如今的反应,或许他当真需要五日才能彻底散毒。
夜已经很深了,再过不久就要天明,只是因为大雨,夜色才昏沉地好像没有尽头。江渔火熄了烛火,将里间的被子放在床中间,隔出两片空间,背对着另一人躺下,“睡吧。”
李梦白因为白日里被她打昏,睡了半日,此刻毫无睡意。他在黑暗中幽幽地看着她,手悄悄地抱紧了被子,闻着她的气息,就仿佛抱着的不是被子。她隔得很远,几乎睡在床边沿,但还是有些许发丝落在了他面前,他小心翼翼地抚摸发梢,很想和她说说话。
“你为什么不和那个凡人说你自己的名字?”
“问这个做什么?”
黑暗中,江渔火睁开了眼睛,等待他的下文。
“他们叫我温夫人。”
这对他来说实在是个很恶心的称呼。
江渔火默了默,“很多年前的事了。”
“放心,明日过后,就不会有人这样叫你了。”她重新闭上眼睛,将疲惫藏进去,“明日便能回延陵城了。”
李梦白陡然怔住,明白她已经找过纪家。
可以回延陵了,他可以让信得过的医师来给他治伤,解开他身体立的灵力封印,他又会变成从前的李家少主。可他竟有些害怕,他也很清楚是为什么——回到延陵,意味着她很快就要离开了。
还没有出发,他就已经开始焦虑起来。即使人就躺在他身边,他好像就已经忍不住思念。
相见欢是如此可怕,此刻他根本无法想象没有她在身边的日子,他想着她的一切,竟觉得她无一处不好,即便那张寡淡的脸也像是长在他心头上。
他隐隐约约感觉到,世上再没有比她更合他心意的人了。
即便有,也不是江渔火。
不行,不能这样想。李梦白猛地闭上眼睛,不再看她。
如她所说,他只是中毒了,会过去的。
一定要过去——
作者有话说:这一趴也要过去了。
第119章 秋安 “阿姐,那人是谁?”
纪家有一个不成文的规矩, 族中子嗣成年之前都要被扔到世间历练一年,抛却一切纪家身份带来的东西,像野狗一样顽强生存下来的人才能被真正承认。
但再严苛的规矩, 传承了数代之后, 都会逐渐流于形式。族中有话语权的长辈, 等轮到到自己的亲血脉时,往往会想尽办法安排好一切。子嗣在被安排好的世间历练一番, 如何不算是完成了生存考验呢?于是这番磨练传统便成了对于长辈的能力考验。
对于高堂健在的七小姐纪筠是,对自幼失怙的十七公子纪秋安却不是。
轮到他的时候, 没人会为一个无凭无靠,注定只能游离在边缘的孩子尽心安排,于是他便结结实实在外面闯荡了一年。
十二岁的年纪, 连引灵气入体都未学会,便拿着一把铁剑出了纪家。他并未辜负族人的期望,成功地让自己被骗得一无所有, 连防身的铁剑也没有保住。一年期满,富贵小公子样出去的人,乞丐一样的回来了。
但也正是从这一年开始, 纪秋安如痴如狂地修炼, 天赋逐渐显露, 一跃成为纪家年轻一辈里修为最高的人,长久被两大山门压过一头的世家, 终于迎来一位仙途熠熠的新星。
没人知道他那一年经历了什么。
有人问起, 他只说为一位仙人所救, 再要问仙人为何人时,他便闭口不答了,即便问的人是族中与他最亲近的七姐纪筠, 他也是一样的回答。
仙人没有留下姓名,仙人只是在他心里留下身影。
一个圣洁又残忍、狂傲又伶仃的身影,素袍染血,笑容明净。
一面之缘,他在心底藏了七年。不敢触碰,不敢亵渎,只有在梦里,才敢走上去靠近一点儿。
很多时候,当他被修炼折磨地痛苦不堪时,甚至会想那人会不会只是自己臆想出来,拯救自己的一个幻梦。
太短暂了。当年岁一长,当年的景象便显得极不真实起来。
绝望之时从天而降的仙人,将骗他的恶贼杀得尸横遍地,鬼魅一样的脸上会露出懵懂的表情,沾满鲜血的手会递给他凡人的钱袋……
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呢?她大约是不存在的吧。他渐渐地说服了自己,就当是一个梦吧。
以至于当那张脸再次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纪秋安以为自己又做梦了。
传送阵前,他看着纪筠上前与那人交谈,他一动不能动。
“竟真的是你!焦伯传信给我的时候我还不相信。”纪筠惊讶地张大了嘴,“你怎会落到这个地步?宗子大人呢,他不曾护着你吗?”
那人怔了怔,露出和当年一模一样的茫然神色,她没有回答,反而问纪筠,“他如今还好吗?”
纪筠撇撇嘴,“宗子大人的事,我怎么会知道。不过,他似乎不太好,据说在闭关,山上的弟子已经很久没有见到他了。”
听到这些,她身边的男子面色已是十分不悦,却转瞬对她笑道,“说这些做什么?我们快些回去吧。”
纪秋安和纪筠都认出来,那人是李家的少主。
仙门世家之间来往频繁,互相通婚也是寻常,他们自然是认识的。
纪筠心直口快,当即疑惑道,“李公子怎会在此,如今这个时候,你不是正该和族中长辈议事吗?”
“议什么事?”
“当然是你的亲事。”
纪筠看他惊讶的表情,“你真的不知道啊?大周皇室想要通过联姻与仙门世家结盟,给三大世家都下了帖子,却只选了延陵城作为出使地,这意向不是已经十分明显了吗?”
她笑起来拍了拍身边人,“怎么,李少主看起来不愿意?正好,我十三弟还等着捡漏呢。”
纪秋安慌忙摆手,“不敢不敢。”
李家公子肉眼可见沉了脸,皮笑肉不笑道,“李家的事,长辈自有决断,不劳纪小姐费心。”
他转眼低头看着那个人,眼里再也没有其他人,“我们回李家。”
那人被他拉着走了,最后只来得及扔回纪家令牌对纪筠道一声谢。
看着两人离去的背影,纪筠攥着令牌愤愤不平,“干嘛和他混在一起!”
纪筠没有发现身边的堂弟视线跟着人走了很远,又梦游一般抓住她的手臂。
“阿姐,那人是谁?”
*
李家在延陵城的主家,与其说是宅院,不如说是宫殿来得更为贴切。
高得几乎要望不见尽头的台阶,巍峨耸峙的高楼。因年代久远,木色变得深沉,黑压压一片,走在其间只觉得天色都要更昏暗几分,交错的斗拱梁柱上却绘出大朵金线菊,黑木上的金色,低沉中显出几分富贵明亮来,诡异却和谐。
这样大一座建筑群,却不见几个人,鬼气森森。
偶有遇到的侍从,会恭恭敬敬地朝李梦白行礼,喊一声,“少主。”
江渔火只知道李梦白是李家的人,他一直没有告诉她身份。她只猜测过他应当有些地位,如今得知他身份,心里安定了几分。
既然是李家的少主人,那么对他来说,拿出地炎藤就不是难事。
李梦白将她安置在客厅,望着她笑了笑,“等我,我很快回来。”
他消失在重重门扇后,像是步入巨兽口中。
中轴最北端的大殿,地面上绽放着一朵巨大的金线菊,明晃晃地像是金色火焰在地上流淌。那是用赤焰金一块块镶嵌而成的,永久留下了金线菊绽放最盛的样子,一如这个显赫了几百年的家族。
有人一身黑绸墨袍立在菊纹尽头,听到声响才缓缓回头,转过来的,是一张过分俊美到妖异的脸,看起来十分年轻,只面色是病态的苍白。
“你回来了。这些日子去哪儿了?”
低沉的问话在过于空旷的殿内回荡。
他转身坐下来,黑绸便如墨一般在他脚边流淌,他身后立着一面高大的背屏,上面绘着一位双手交握在胸前的羽神像,羽神洁白的头发微微泛黄,看着年代已是十分久远。
墨袍人坐在羽神像下,李梦白站在一片菊叶末稍,远远地隔空相望。
李梦白笑吟吟地,“儿去了落月城,去看一场大比。”
座上人不置可否,掀了眼皮看他一眼,“你最好只是去看比赛。”他隔了一会儿继续道,“你不在的这段时间,七郡驻点事务堆积,我已经都交给了烟萝来打理。”
李梦白笑意更甚,“一切听从父亲安排。姑姑多出去走走也挺好的,不然外人还要以为是咱们李家不让姑姑出去呢。”
李逝川骤然抬起头来,眼里划过一丝阴鸷,“她是你姑姑,我们是一家人,家人之间不要计较。”
李梦白没忍住轻嗤一声,“是,如此亲密无间的家人。”
他特意加重了“亲密”两个字。
座上人森冷的目光看向他,李梦白猝然跪到在地,膝盖重重磕出一声闷响。
“我身体不好,烟萝不过是在照顾我,你在想什么?”
李梦白疼得说不出话来,额上冷汗涔涔。
“你的灵力没了?”李逝川眸中现出嘲弄之色,起身缓缓走向这个和他一直面和心不和的儿子,“啧,还以为你这些年长了些本事,没想到还是不成样子。”
“最近这些日子,你哪儿都不要去了。大周皇室的使臣这几天就要到了,你提前准备一下,看看那位小公主都喜欢些什么,去讨她的欢心,你应当很擅长这些。”
李逝川俯视着儿子,他长得和自己有六七分相似,但却更像他的母亲,那个骄纵任性的公冶家大小姐。
“我不联姻。”
李逝川冷笑,“你以为你有选择吗?”
“我不联姻。”
“……”
“听说,你带了一个女子回来,你要如何安置?”李逝川轻飘飘地问了一句。
李梦白陡然笑起来,仿佛听到了十分可笑的事,他仰头讥笑,“不过一个路上捡来打发时间的玩物罢了,父亲连这个也要费心?”
李逝川看他的眸光愈发厌恶,“不要留下不该有的东西。”
李梦白笑意璀璨,眼睛却像是淬了毒,“父亲放心,有您的前车之鉴,我定然会万分小心。”
“啪”一声脆响回荡,李逝川用了灵力,这一巴掌直将李梦白打得飞出去三丈远。
看着蜷缩在地的儿子,李逝川甩了甩手,病态的脸上满是森然冷意,“不知死活的东西。”
*
江渔火坐在客厅里等了很久,久到她坐不住了,想出去走走。
立在门口的侍者却拦住了她,“少主吩咐过,让您就在这里等,哪儿也不要去。”
笑容温和,却不容抗拒。
在江渔火第十次数完梁柱上金线菊的叶瓣数量后,李梦白终于出现了,他换了一身紫袍,发丝半挽,走过的风里都带着馨香,一如落月城的雨天里,她见到的那个执月白绸伞向她走来的人。
等等,他让她在这里等,自己却去洗澡了?
“东西呢?”江渔火问。
李梦白拉着她径直往外走,“先离开这里再说。”
“这不是你的家吗?去哪儿?”江渔火挣开他的手,“你不会是要反悔吧?”
李梦白顿了顿,回头看她,眼中笑意苦涩,“你放心,答应你的事我不会反悔。”
江渔火这时才看见他脸上的异样。
一辆马车早就等在大门,待二人上了车之后便缓缓驶离。
高翘的重檐上,一个身影在夜色中跳窜,跟随着马车而去了。
马车内,车帘刚落下,李梦白就扑进了江渔火怀里,他忍了一天了。
香气萦怀,江渔火刚想推开,就听见堆叠布料中李梦白的闷哼,“让我抱一会儿,一会儿就好。”
“我们要去哪里?”
“我的别院,我很早就不住在这里了。”李梦白箍住她的腰身,头靠着她肋间,闭上眼睛,是全然的依恋和臣服,“待会儿药翁会带着地炎藤过来,他是个很有办法的人,可以让他给我们看看体内的灵力是怎么回事。”
江渔火想了想,这样也好。没有灵力,处处不便,如果能够尽早修复当然是最好的。
马车穿过大街,在向城外驶去。江渔火掀开车帘,看到古老而繁华的城池。与山南郡城这种处于人间帝王管辖的城池不同,延陵城里修士和凡人杂处,随处可见各种符咒阵法,路上小贩兜售的不少也都是仙草灵药,城中人很多,甚至可以称得上喧闹。
据传数百年前先有仙门李家在此定居,被吸引而来的修士聚拢,渐渐才筑起了城,不受朝廷管辖,也没有两大宗门的规矩约束,无论对修士还是凡人,都是一片法外之地。
这是江渔火第一次来,难免感到好奇。
“我不知道你认识的纪家人是纪筠。”李梦白的声音蓦地响起,“往后,最好还是不要和她来往了,她是天阙弟子。”
江渔火收回视线,垂目看他,“天阙弟子怎么了?”
他迟疑片刻道,“我一直没有告诉你,司徒信。那天你告诉他的名字,我一时没有想起来,后来想起来了,但你总是在生我的气,没有机会告诉你。他其实,是天阙的大宗师。”
江渔火震惊,连身体都坐直了,李梦白不得不从她身上起来,“怎么可能?天阙的大宗师不是在外游历吗?”
李梦白摇头,“可大宗师的名字的确叫司徒信。所以,你要离天阙的人远一点,他们不会放过你的。”他又将头搁到她肩上,“不过你也不用太过忧心,如今只有那只鲛人知道闯阵的人是谁,但大阵崩塌,他恐怕以为我们已经死在里面。”
“你只需要多加小心,不要让他发现你。”
江渔火想起那一泼凉血,垂了眼,“若他要找我复仇,我也无可厚非。”
但她同时不满他话里话外将责任都推到自己头上,“但你才是主谋,他们若要追杀我,你也逃不掉。”
看她这幅置气的样子,李梦白颇为开心地笑起来,他将手挤进江渔火手里,幽幽叹息,“是啊,都是因为我,是我连累了你。但我们现在,就是一根绳上的蚂蚱,可千万要同气连枝啊。”
马车驶出城门,没有了繁华街道的遮掩,于是一路跟随的人渐渐藏不住身形。
驾车的人在帘外禀告,“少主,有人跟踪我们。”
上一刻还温软的眸光骤然狠戾,“捉住了直接处死,等他死了再搜刮一遍,看是谁派来的。”
“是。”
马车在别院门口停下,江渔火下了车,隐约间看到一个瘦小的身影在车后一闪而过。
李梦白回头笑,牵起她的衣袖,“我们进去吧。”
江渔火点头,收起心神。
李家内部的斗争,和她没有关系。
“姑姑,救我!姑姑!”瘦小身影忽然从车后冲了出来,直要冲向江渔火,但李家的仆从很快就捂住了他的嘴,将人一把捞回去。
江渔火再按捺不住,拨开李梦白的手,“我去看看。”
李梦白笑意滞住。
几个侍从将人按在地上,手上的剑往下挥,对着地上人的脑袋就要砍下去。
一柄光剑斜刺里飞过来,直将侍从手中的剑打落在地,力道之大,令虎口发麻。
“把人放开。”
一身黑衣的女子站在不远处,手上握着剑鞘。
仆从看到她身后少主的示意,顺从地放开了对地上人的桎梏。
地上人见状立刻爬起来,不管不顾地奔向黑衣女子。
奔跑中发髻散开,江渔火看到,是个面目清秀的小姑娘。
第120章 归山 她算什么啊……
“这便是少主要的地炎藤了。”
灯火通明的室内, 一名眉清目秀的童子将打开的药匣递到李梦白面前,暗红色的藤蔓被细心包裹在丝缎之中,藤身已然脱水干瘪, 但依旧触手生温。
李梦白将它拿出来, 放在江渔火手里, 他将那只手覆合。
“收好了,金枝的解药我也着人送过去了。”他仰头去瞧江渔火的神色, “答应你的,我可都做到了。”
江渔火怔怔地看着手中藤蔓, 金枝的毒她先前就已经请山南郡城的纪家人去帮忙解了,如今师兄的解药也到手了,似乎终于能够松一口气了。
李梦白贴近了身边人, 也像条没骨头的藤一样依靠在那人身上。
“咳咳……”一旁的白胡子老药翁突然咳嗽几声,他一手搭在李梦白手腕上,眼神在也在他身上飘过, “少主体内残留的相见欢,大约还有两日药效,两日过后便能恢复如初。”
李梦白点头, 两日而已, 只要江渔火在他身边, 便不算难熬。
药翁继续道,“不过这灵力封印, 却是不好解开。”
他从童子的药匣中取出一支朱笔, 朱笔在空中划出一道六芒星咒印, 四周的灵气便开始顺着六芒星的轨迹流动,他手指一挥,六芒星就打在李梦白身上, 但奇异的是光芒一碰到他的身体就尽数湮灭。
李梦白本就精通各种咒印符阵,此刻当即明白过来,这道封印封的不仅是他体内灵力,甚至是他身体里所有吸收灵气的通道,让他彻底和灵气隔绝。
的确是很棘手的情形,毕竟是禁灵大阵的封印。
“……这封印霸道,但也不是没有解开的法子。世间没有绝对的力量,天生万物,相生相克,即便再坚固,只要有导引之物,便能冲破冰封。”药翁捋了捋胡子,“最好的当然是建木,可惜建木早在天柱倾颓时便彻底灭绝。其次,便是降灵木,虽然比建木是差了一点,但效力也够了,只是二小姐如今不在延陵……”
“我有。”
药翁话还没有说完,一个储物袋落在他面前,“降灵木就在这里,你打开就能找到。”
江渔火失了灵力,如今是连自己的储物袋都打不开的。
药翁诧异片刻,看了眼李梦白。
李梦白懒洋洋地靠在那人身上,笑得春意盎然,“别看我,如今这里可只有你和你的小徒弟能打得开。”
药翁有些没眼看,只依言开启,果然在里面找到一截黑色木头,原本还以为要费一番功夫从二小姐那边借用,也是幸运,竟随身就有现成的。
他让两人一起握住那截木头,又传授了几句口诀,在念动口诀之时催动降灵木,借此冲破封印,导入灵气。这支降灵木应该在幽冥水域生长了许多年,灵气强劲,通导清晰,一切都很顺利。
李梦白也发现了体内隐隐有什么东西要破开,丝丝缕缕的灵气从缝隙中泄露出来,就要冲破封印,那种浑身静脉通透而充盈的感觉又回来了。
但他闻到一股血腥气,睁开眼睛,一缕红正从坐在他对面的人嘴角溢出。
李梦白下意识想要松手去看她的情况,这时却有一股霸道的灵力将他按回原位,强迫他握着降灵木。
“别动,还差一点。”
他看到江渔火嘴角动了动,但下一刻有更多血从她口中呛出来,随之是封印彻底冲破,她仿佛再难支撑,直直地倒下。
李梦白吓了一跳,“你怎么了?”
他将人接住,顿时感到抱住的是一团火,灼热得他几乎无法触碰。
“别吓我,江渔火,你到底怎么了?”他一手捧着她的脸,语气里是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慌乱,“药翁!快过来!”
“姑姑——”
门口冲进来一个娇小身影,一下子窜到江渔火面前,“姑姑你怎么了?你不要死啊。”
江渔火缓缓睁眼,看见那个自称是她侄女的少女,漆黑的眼里泛着晶莹的泪花。她张了张嘴,想再次告诉她自己不是她姑姑,但一时竟没法发出声来。
那双和她相似的黝黑眼睛骤然愤怒起来,“混蛋!你们对我姑姑做了什么!”
少女愤然去推李梦白,但李梦白岂是能任她胡来的人,当即就要一道灵力打过去。
一只纤细的手按住了他的手。
“没事。”
说完这句,江渔火又缓了好一会儿才勉力支撑起身。
“只是一时没压制住,过去就好了。”
封印破开,灵气充盈全身的同时,也带着火元一起瞬间在血脉里蔓延,身体有一段时间没有被火元这样冲击过,这才会反应如此强烈,只要调息片刻,让灵力压制过去就没事了。但她也隐隐感觉到随着灵力的增长,火元的势头似乎也逐渐猛烈,尤其是在她接受了司徒信的灵力之后,似乎迈上了另一个台阶,快要不受她控制的台阶。
将来会是什么样子,江渔火不想去想,但至少这一时是可以压制过去的。
药翁手指搭上江渔火的腕间,一下差点没被烫得叫起来。
他看了一眼少主,惊讶不已,这样烫的身体,他是怎么能忍住一直抱着的?
药翁忍着烫意探了探,眉头却越皱越紧。他先前只探了李梦白脉搏,便以为两人都是一样的情况,可这人体内的究竟是什么东西?他还欲再探究,却有一道灵力阻隔了脉络。
江渔火抽回手,“多谢老先生,我的身体我心里有数,不必再探了。”
将一众人屏退,连带着李梦白和那个一直喊她“姑姑”的少女。她已经让李家的人把她放了,她竟又跑回来了。
*
江渔火独自在室内调息许久,血脉里的火才平静下来。
灵力回来,那些依靠灵力维持的物件也运转起来。
传讯符的微光不停闪动,江渔火打开,看到上面积压了大量信件,隔一段时间温一盏便会写一封,翻到最后,最新一封的日期就在昨天。
可是,他说眼睛已经痊愈是怎么回事?
江渔火看着传讯符微微一怔,是时候回去了。
她起身去拿放在案上的剑,身体却陡然被人抱住,那人悄无声息贴上她的背,温醇的香气笼罩住她周身。
“放手。”江渔火按上他箍在自己腰间的手,“李梦白,我要回去了。”
“两天之后再走,好不好?”他手臂又用力几分,冰凉的发丝落在她颈侧,声含哀求,“只要再陪我两天,两天过后我的情毒就会解了。你知道的,我中毒了,没有你我会很难受。”
“他的眼睛不是已经好了吗?我都看到了。你的身体明明不好,修养好了再走不好吗?”
“你偷看我的信?”
江渔火想起来,方才明明见他出去了,如何又突然出现?
李梦白恍若未闻,自顾自继续道,“……他已经不需要你了,你就算不回去也不会有什么。可我不一样,我需要你,我现在离不开你。再给我两天时间,只要两天,好不好?”
江渔火不想再多纠缠,手上用力,生生将李梦白的手掰开,沉声道,“我不欠你什么,也没有要陪你解毒的责任。”
闻言,李梦白怔在原地。
那双美丽的眼睛怔怔地望着她,渐渐湿润起来。毕竟一起走过许多艰辛,江渔火稍有不忍,又道,“你不需要我,你只是暂时中毒了。”
她拿起剑走到门口,“李梦白,”声音停顿了一下,“若以后有机会再见,希望你不再是这幅样子。”
修长笔直的身影消失在门外,李梦白没有动。
室外传来一声鹤唳,倏忽之间,又消失了。
纵然浑身血液都在叫嚣着要冲去她身边,对她的渴望几乎要把他整个人掏空,李梦白也没有动。
他想江渔火说的没有错,他只是中毒了,是相见欢把他变成这个样子的。
弹掉眼角的泪,轻嗤一声。他想,他才不需要她。
她算什么啊……
又不是什么绝世美人,脑子笨就算了,性格还很倔,打人又疼……她简直一无是处。
他这样想着,数着她的缺点,直到灯油渐渐燃尽,天色亮起,直到白日和黑夜又轮替了两次……
室内的人蜷缩在塌上,抱着一身黑色外袍,贪婪地从里面汲取气息,那是她吐血发烫时脱下的,原本是想让下人洗净后再还给她的。
可现在这身衣服紧紧地缠在他身上,让他喉咙中溢出难耐的呻吟。
“呵、呵。”李梦白短促地笑了两声。
什么都没有改变。
*
很长一段时间里,温一盏都会做同一个梦。
梦中师妹坐在他床边,将手腕划开,让他就着洁白细腻的腕喝下她热乎的血。他没有丝毫芥蒂地啜饮着,仿佛他们本来就该如此亲密。
昨夜,他又梦见了。
梦里有一双手贴上他的额头,带着令人熟悉的温度。
温一盏睁开眼,外头已是天光大亮,他当即一个翻身从床上跃起,一边嘴里念叨着“完了完了……”一边手脚并用飞快去穿衣服。
自从蛟毒解了之后,老头子便催着他去墨玉江替那帮守江的前辈们干活,以补当初祓禊期间他中途跑路的过。但他还等着师妹回来,真走了,要是师妹回来找不到他怎么办?
于是,他便想了个法子,替老头子的好友无涯山人带一带峰上新来的小娃娃们,好让两人有大把时间喝酒下棋。如此,老头子才稍稍放过他,要是被发现迟到,那他估计第二天就要被扔到墨玉江去。
温一盏飞快奔出门,余光却看到案上好像多了什么东西,他脚步又退回去,纤尘不染的竹案上一截暗红的藤曼正静静地放在那儿。
不是梦!
是师妹回来了!
他当即扑进师妹的小院里,从前院到厅堂,到卧室,到书房,甚至到侧面的冰室,空空荡荡。
屋内还是和原来一样,没有人,也什么都没有被动过。
一颗雀跃的心顿时又被打入谷底。
难道是他看错了?
师妹,还是没有回来吗?
温一盏退出去,颓然把门带上。
“师兄,”熟悉的清冷嗓音从背后传来。
温一盏回头,修长挺拔的黑衣女修从红枫林里走出来,青丝沾着露水,黑眸如漆,微微弯唇,“你在找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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