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熔岩灯
玉室盈润的清光在青玉案上碧色的石灯下微微流转,静谧而喧嚣。
梅疏影一言不发地看着自己的手背,感觉手背上那道细长的伤口似有火在烧。
那种滚烫的炙热牢牢将他缚住,难以挣脱,难以呼吸……突然觉得十万分的厌恶,抗拒,之后便是独踽于茫茫雪地中透体而来的冰冷,那一瞬间只感心力尽失,所见尽寒……
之后唯剩一片白茫,和被刺痛过的无措和愤怒。
“端木若华……我再与你说最后一遍……”男子的声音蓄满压抑的沉冷,如雪山之巅流淌的刺骨寒水:“我梅疏影与你,是敌,非友!”
青玉榻侧,那端坐于木轮椅上的人闻言神色微怔了一瞬,轻轻伸手拭去嘴边血迹,而后低缓而肃穆道:“阁主,端木之前若曾得罪,并非有心,倘有无礼之处,在此也请阁主宽待。”
梅疏影看着她那平静沉和、从无喜怒悲欢,常年清冷淡漠的一张脸,只是低头笑。
眸中,面上,俱是刺人的冷意:“我与你,无话可说!”
端木静然,转首空望前方虚无,便也再无多余言语.
青风山上,云萧与阿紫正由青阳子领着下山去,便遇绿衣的女子纵身向此跃来。
叶绿叶从林上落下,屈身便向他俩身前的壮汉恭然跪下:“青阳子师叔祖,晚辈叶绿叶,清云宗端木门下,奉我师父之命来请师叔祖出手相助。”
青阳子一愣:“你怎么识得我?”下一刻又拧眉问:“端木丫头叫你来的?可是出什么事了?”
云萧闻言一震,目中有惊,立时上前道:“大师姐,师父何在?”
叶绿叶迅速道:“我师父与惊云公子被困惊云阁位于梁州城内的地阁中,还请青阳子师叔祖能与叶绿叶去打开所困石室之门。”
云萧立时转首与身侧壮汉道:“还请师叔祖立时随我大师姐去一踏。”
青阳子想了想,点头道:“既然这样我便跟她去了,你俩随后来吧。”
云萧当即点头,看二人跃身而起,迅速朝梁州城内纵身飞去,身形如电。
身后阿紫一把拉住他,傻傻问道:“那大叔不是青叔么?怎么变成师叔祖了?”
云萧望向阿紫,正要作答,便听身旁一道下山的寨中一人道:“呀!刚刚那绿衣的女子,不就是几日前妄自破了鬼老先生山腰阵法的那女人么?!”
云萧与阿紫皆一愣。
未及一刻,青阳子便与叶绿叶至了地阁所在入口,蓝苏婉当即行礼,与玖璃将人领入,叶绿叶紧随在后势要入内,玖璃无法,只得亦默声任其下来。
至了梅疏影与端木被困玉室前,青阳子道:“便是这间石室么?”
璎璃立时恭敬点头,让开与他:“正是,前辈请。”
青阳子点了点头,在石门之上摸索一番外,转而去到石门于外的开关处。
璎璃立时道:“室内开关被毁,这于外的也已被震毁,失了作用。”
青阳子没有说话,细细地查看过开关后,便于身上粗布腰带上拿出数支细锥长针来。几人看着,但见他不声不响地将开关一点点拆开,剔去其间碎石,转命双璃寻来木条石块替上,再将其牢牢固住,小心合整。
众人只觉粗糙至极,却见他好似极有把握,随口便道:“可以了。”青阳子自向石室内喊道:“端木丫头,我这便把门打开了。”
听见石室内传出应声,青阳子转手按动开关。
随着沉闷的震动声,厚重的石门竟果真缓缓朝上拉起。
几人不由得暗叹……
微光流转,玉室盈辉。
梅疏影立身在玉榻一侧,着手将长衣穿回。
望着玉室门前随石门扬起的漫漫尘埃,长衣冷白,红梅映血:“今日劳宗主出手相救,是我梅疏影欠下了宗主人情。”冷面甩手,青玉案上那栈碧色的石灯被他长袖卷及,径直落向端木若华怀里:“此灯,我借你七年,算作偿还。”
端木若华迎面闻风,伸手稳稳接住,怔一瞬,轻声与他道:“……若非阁主早已将它点燃置于此间室内,端木怕是无力为阁主去毒。”
梅疏影冷眼望来:“你早知它便是元火熔岩灯?”
端木若华轻轻将灯熄灭,抬首与他道:“端木并不知此灯便是元火熔岩灯,只是入得室来,便觉此间必是点着元火熔岩灯罢了。”
梅疏影一声冷笑,声音微见哑涩:“你向来无所不知……我又有什么好惊讶的……”
端木微怔:“阁主?”
石门全然打开,纷扬的尘埃慢慢落尽。
梅疏影走近于她,一手抓住木轮椅之背。“此门一出,还请端木宗主牢记一点……”另一手凝力,一掌向石门前钉满的无数支铁箭挥去,“你我终究是敌!”
顿时金石相击,灰尘再起,石室外之人立时避了开来。
石门前还被铁箭钉满的过道下,断箭散落一地,硬被掌力破出了一人多的空隙。
梅疏影回首望她一眼,猛一提气,牢牢抓住椅背,连人带椅,避开铁箭下那滩浓烈的尸水,稳稳跃起,带其一齐跃出了玉室。
见两人出来,几人立即围来。
“师父!”叶绿叶与蓝苏婉当先上前来唤道。
端木若华神色尚有一分轻怔,闻声抬首,平和地点了点头。
梅疏影执扇负手,并不言语,只是下一刻一把长剑已横了过来。
叶绿叶面上绝肃,冷冷道:“梅疏影,此间之事,你是否应做一番解释?!”
玖璃、璎璃当即一惊,“公子!”手俱已按上剑柄。
梅疏影不冷不热道:“是端木宗主自己要来我惊云阁借灯,若生何事,又与我何干?”
“梅疏影!”叶绿叶指间一紧,少央剑于梅疏影颈间已滑出一道血痕。
玖璃与璎璃俱怒,当即拔剑。
“绿儿。”端木若华面容沉静,语气仍就平和:“住手。”
叶绿叶心头冷怒,眉间狠狠一皱,却不得不低头道:“是。”寒光一闪剑已回鞘。
端木若华觉出生人气息,准确面向来人,恭敬低头道:“端木拜见小师叔。”
青阳子有些愣然地望着木轮椅上微染霜华的年轻女子,早年与师兄们虽听说她双目失明、双腿已有不便,却从未亲眼目睹,此下蓦然见得,难免心有戚戚,心头有些莫明愧疚。
他与两位师兄隐居多年,自清一逝后再未回归云谷探望过这丫头。
青阳子沉淀了心绪后,只和声笑道:“……师叔原想这世间应是没有你这丫头解决不了的事情,不想却还是有,看来清一走得还是早了些啊。”
端木低头道:“端木不懂不明之处尚多,往后怕是还会有诸多时候,要请教几位师叔。”
青阳子当即笑道:“你这丫头,还是和幼时所见一般的谦逊多礼……你与师叔还客气什么,云门虽冷情,但若你真有何事,随时来与师叔们说。”
端木面上温然,抬头来宁声道:“端木谢过师叔。”
下时回首,端木若华静一瞬,与梅疏影道:“先前所生之事是惊云阁内之事,端木不慎卷入……此下阁主已将元火熔岩灯相借,端木诚谢,这便告辞了。”
璎璃一愣,望了她手中所执石灯一眼,而后上前道:“既如此,璎璃这便领几位出去。”
叶绿叶立时上前接过木轮椅和石灯,几人慢慢向地阁之外行去。
梅疏影自始至终一言不发地望着前方,此下几人慢慢于他眼角离远,亦未作半点反应。
那行至最后的蓝衣少女忽回头行来,立身于他面前:“梅大哥……”
梅疏影面上寒霜这才缓下,回神来与她露出笑容:“怎么了,小苏婉。”
蓝苏婉望他而笑,柔声道:“先前梅大哥所言除夕之礼,苏婉便于里边寻了这对浅蓝色的耳坠,心下有些喜欢。”
梅疏影笑了笑,面上温然:“你喜欢拿去便是了。惊云阁本就是你的家,你想要什么,梅大哥皆可予你。”
蓝苏婉面上柔却,望着他柔柔一笑,轻轻点头别过,便朝叶绿叶几人快步追去。
待其行远,梅疏影面上又冷。
不多时璎璃回*来,与玖璃一齐立身于梅疏影身后道:“公子,他们已向乐□□回了。”
梅疏影久未回应,过不多久,开口道:“你俩各领十杖,玖璃传话给余老,叫他不必来了。”
玖璃与璎璃俱一震,下时只低头跪下:“……是。”
云萧与阿紫回城内之时正遇叶绿叶送青阳子出城。
小丫头眼尖,一眼望见立时挥臂大喊:“青叔!大师姐!”是时酉时已近,长街覆雪,日暮中亮起零星的灯火,点缀在除夕之夜满街喜庆的大红中。
叶绿叶与青阳子闻声跃来,叶绿叶立时道:“你们怎么才到这里?师父已回乐□□上,你们速速回去。”
云萧面上不由露出暖意:“师父没事就好。”转而向一侧大汉低头道:“谢师叔祖。”
粗布衣的汉子大掌拍上少年肩头:“有什么好谢的,都是自家人。”他与少年笑道:“云萧,你莫忘了,说好唤声青叔便就行了。”
少年温然一笑,清如朗月的双眸映在灯火嫣然中恍如墨玉:“是,青叔。”
青阳子被他这双眼如此一望,竟也禁不住地呆了一下。
阿紫此时叫道:“青叔你和小云子都知道了还不告诉阿紫!以后阿紫再不去找你玩了!”
青阳子这才回神,仰面笑道:“小丫头,谁要你找我玩了,一去我那屋便要弄坏我的宝贝,你还是多去找你尹叔和花叔玩吧!”
阿紫登时脸热,脚下一跺,嗔怒道:“……这可是青叔你说的!”
青阳子笑得更响。
叶绿叶出言道:“阿紫,莫要对师叔祖无礼。”
阿紫更觉憋屈,鼓着嘴跺脚站着,再不吭声。
叶绿叶抬头与云萧道:“师父不时便要与乐正无殇行针,曾问你,你与阿紫速速回去,我送师叔祖至城外后立时便回。”
云萧微惊,正要应话,便见青阳子大挥手臂道:“此间之路我再熟不过,这便自行回寨了,你们三人都回端木丫头身边去吧。”
叶绿叶立时低头道:“师父命弟子将师叔祖送回。”
青阳子朗声道:“无妨无妨,刚才于端木丫头面前,我不好相拂,此下我自行回去便行了。”
言罢大手又一挥,人已跃身而起,迅速朝城外去了。
叶绿叶微惊,未料他说走便走,立时再与云萧二人嘱咐一句,便尾随而去。
云萧望他们离远,回转身与阿紫道:“小师姐,我们也速回吧。”
紫衣的丫头撅着嘴,向青阳子行去的方向哼了一声,这才与云萧离了。
第37章 点水针
青阳子看着叶绿叶追了上来,心下暗惊,缓下速来与她问道:“你腰间携的是少央剑……你便是近年来江湖上所道的那‘少央冷剑’?”
叶绿叶立时也将速缓下,抱剑恭声道:“回师叔祖,是弟子。”
青阳子目中不由露出赞赏:“你于端木丫头身边学的是何术?怎的武功倒先一步名震江湖了?”
叶绿叶低头道:“弟子习的是蛊术,远不及二师伯。”
青阳子笑道:“习武自然是要时间的,这蛊术必定是因它落下了,比不得雨石那丫头也是正常。”
叶绿叶尾随未语。
青阳子和声笑:“不过蛊术可比不得我这机括术好玩……但若要论武功,几个师叔祖怕是都不是你的对手。”
叶绿叶立时道:“师叔祖言重,弟子武功平平,不敢在师叔祖面前肆意称大。”
青阳子拍脑:“你这认真的性子,师叔祖们也都不及啊。”他想了想,又道:“云萧过了年关也才将十四,却已见得沉稳;阿紫甚是机灵;方才所见,蓝小姑娘也极懂事……端木丫头是个好师父啊。”
叶绿叶顿一瞬,低声回道:“师父对弟子们皆如亲生。”
青阳子想到白衣女子霜白的两鬓,忽叹了一口气,“难为这孩子了……自己也不过这么点大。”
纵身飞远,再无言语.
叶绿叶回到乐□□上时,乐正清音与其夫人、蓝苏婉、阿紫俱候在无伤院前。
叶绿叶急步过来,与蓝苏婉问道:“师父何在?”
蓝苏婉回道:“师父与云萧已在房内为乐正公子行针。”
叶绿叶微怔:“云萧?”
蓝苏婉轻轻点头。一旁乐正清音解释道:“端木先生言需有一人跟随在侍,只因蓝姑娘臂上有伤,先生便唤了云少公子随她入内。”
叶绿叶点了点头,少许,望了蓝衣少女一眼。
后者只是凝目望着院内屋中斑驳的剪影,面上轻怔,神色微恍。
屋内,碧色的石灯散出柔和的光晕,一室温然。
端木若华凝力于乐正无殇背上连指而下,银针所到,无形的气浪如杯中之水一般轻轻荡开,白衣之人口中同时道:“点大椎而刺身柱,深只半寸,浅一分无用,深一分大弊。”
云萧默记于心,坐于榻上将乐正无殇牢牢扶住。
“摘天髎连肩十穴之针,复落椎骨灵台纵下七穴,气三分,力三分,势三分。”盘腿于榻上的女子于乐正无殇背上推指而过,取针收力,复而又一齐射入。
云萧明显觉到被扶之人体内无形的震动,原本于灯光中青白难掩的肤色竟以人眼可见之速一点点褪去暗沉。
对面之人额上微湿,面色隐见苍白。云萧抬头来只听她沉声肃道:“将他转过身。”
云萧立时小心地将其转为面对端木若华,避开他背上银针于侧面将其扶住。
端木却道:“萧儿退开。”
云萧微惊,但见白衣之人端然寂静的神色,一分迟疑后慢慢往后退开。
与此同时白衣女子手腕一转,指间数十针凝力齐发,瞬间没入乐正无殇体内。
云萧见得乐正无殇之发被针内所含元力拂起,一瞬翻飞,他垂首静坐于端木若华面前,果真并未倒下。
额间亦有汗慢慢沁出,云萧望见乐正无殇越来越潮红的面色,见其眉间悄然轻拧。
“按序,将他背上之针从下往上取出。”白衣女子极轻地与身旁少年道一句,同时指间之针毫不迟疑地射向面前男子两鬓中。
少年不由心生紧张,小心绕至乐正无殇身后,凝神一瞬后,方动手慢慢将针取出。
元火之灯浅色的光晕散开如雾,映照在白衣女子越见苍白的面上。
只听得外间偶有喧声乍起,随后连成一片,除夕的烟火于夜间绽开如繁花,白衣之人才轻轻将手收回,极浅道:“已成。”
云萧闻言霍然松一口气,将乐正无殇头上最后两针取下,扶其慢慢于榻上躺下。
端木若华面如白纸,转身扶住榻沿欲从榻上下来,足刚落地,人便向地上栽去。
云萧方下榻立身,一眼望见,心魂俱惊。
“师父!”他闪身而至,迎面将其接住。
指间银针轻轻落到地上,端木若华脑中渐渐昏沉,全身的重量都不知不觉移到了身前的少年身上。
熔岩灯柔和的清辉微微跃动,映照出屋内默然相依的身影。
少年清瘦的身子将女子稳稳接入怀中,眸光轻怔,心如擂鼓。
愣愣地望着一室迷离微光,少年眸中分明澄净、无念,却又茫如覆雪。
屋外喧然如沸的烟火猛然绚烂如霞,绽开朵朵繁花。
那一刻少年恍然中似闻星辰坠落之声,如此静默,又如此喧嚣……
心蓦然刺痛。
那夜唤来叶绿叶等人将端木若华送回落雪轩后,少年久久立于院前雪地之中,眸色茫然。
手不自觉地压在心口位置,感受到其间莫名狂嚣的力道。
如此陌生。
出神地望着天际仍旧绽开的繁花,厚重的长麾于夜色中沉如夜幕。
蓝衣少女不知何时行至他身后,蓦然柔声道:“师弟喜欢看烟火?”
云萧一怔,不觉便呆了呆,有些恍神道:“虽只短短一瞬,却已开至极盛,如此难道不好么?”
蓝苏婉一愣,似未料到他会如此作答,亦轻思一瞬,少女婉声道:“……好是好,只不过一瞬终究太短,未免让人觉得遗憾。”
“遗憾么……”少年茫然地重复了一遍,出神地望着空中一朵接一朵绽开的五彩繁花:“或许,它们未曾觉得遗憾……”
声轻如自语,飘散风中。
蓝苏婉微微一笑,安静地站在他身侧,与他一齐举头望着除夕夜间,梁州城内绚如昙花的烟火,未再言语。
落雪轩长廊下,阿紫抓住身前之人的手,左右摇啊摇:“大师姐,陪我出去看看嘛,看看嘛,师父已经睡下了,而且有元火熔岩灯在旁边,不会有事的啦!”
绿衣之人望了一眼院中并肩而立正仰面看着烟花的两人,久久,默声点下了头:“云萧与小蓝既都说会守着,你我可离一瞬。”
阿紫当即大喜,拽着绿衣的人便向院外奔出:“大师姐!你最好了!我们快去!”
绿衣的人轻舒一气,拉起紫衣丫头,提气而起,身形轻跃,眨眼便出了乐□□。
那夜幽雪如絮,梁州城内烟花如簇,一夜繁华,是云萧于归云谷内从未看到过的景象.
冷殿森然,跪地之人紧声道:“蛊瓷中的映身蛊已化作尸水,影主派去的影石也已化成了尸水。影木回报,影石未能将尸体带回,将其与自身一起化去了……”
殿中重幔轻舞,黑纱浮动,高位上的人冷眼看着地上之人:“不但未夺回尸体,还折了影石?”
跪地之人身子一抖,冷汗涔涔,不觉颤声:“主人……”
“我言七日之内若夺不回尸体,就服下断魂不必来见我了……影主,那时你是没有听见?”高处之人冷厉狠绝的目光忽转向殿门处,声音阴冷如出自地狱。
殿门口不知何时已站了一人,深衣广袖,披风垂地:“尸体夺回也是化去,在何处皆是一样,既是在影网的人手里化去的,便是已经夺回,且已毁去。”那人不紧不慢的步子,行入殿内又不紧不慢地跪下,而后低头:“主人。”
高位上的人闻言冷声而笑:“那折了影石你又做何解释?”
那人垂首跪在地上,声线无起无伏:“我费时六日查出惊云阁隐秘地阁,予影石一日时间去夺回尸体,他大意折在梅疏影手里,虽死,却不足惜。”
殿内宽椅之中的人目寒如冰:“这便是你的解释?”
地人之人应:“嗯。”
一侧影人汗湿黑衣。觉出一股森寒近身,大片阴影当头罩下。微抬头一瞥,是高位上之人无声息间已至了方才入殿跪于他身旁的那一人面前。
墨色森凉的垂摆犹自在眼前轻晃未止,来人伸手便拍上了一侧影主之肩。
影人当即大震,惊声求:“主人!”
而那跪在地上的另一人却始终不言不语,头也未抬。
却见黑袍之人只是将手放在了那人肩上,而后肃声冷道:“我另外交于你一件事去办,若不能成,血蛊以侍。”
听闻“血蛊”一词,身侧影人周身一悚。
那人却无太大反应,声音犹自不紧不慢:“是。”
袖中露出一个手掌大小的墨色卷轴,滑至地上影主面前。
跪地之人伸手取来迅速扫过,而后再度低头而跪:“我明白了。”
“那便去吧。”
再一颔首,地上的人爬起,慢慢行出了殿去。
仍跪于殿中的影人不觉松了一口气,此时出声道:“主人,影石动手之前影主曾叮嘱其宁花半日从客栈北面地下遁入莫走陆墙,以此避开那地阁中一间玉室,但影木回报影石就死在梅疏影那一间玉室之中,可见他并未听从影主吩咐。”
黑袍之人负手立于殿中,满面沉冷,闻言未说什么。
影人凛声道:“主人可还有吩咐?”
立身之人问道:“却儿回来了么。”
影人立时回:“少主人仍在蜀川,由影血在助完成主人的吩咐。”
黑色的重幔在刺骨的夜风中轻轻舞动,立身之人冷声道,“你可以退下了。”
“是!”
黑袍被殿外山中刮来的寒风吹起,飘摇如鬼,立身之人望着殿外黑山白雪,目如利刃。
第38章 朱梅香
次日——即是正月初一。梁州城内难得的雪后初晴。
乐正无殇醒来,乐□□大喜,大开府门施米粮赠于梁州城内近千户人家。
同日传来申屠家小姐已归家,未再出走。申屠家派人过来问话。
乐正清音征询过端木若华之后,将两家亲事定在了正月十五,即上元元宵那日。
端木若华一面口诉,吩咐蓝苏婉写下日后用以乐正无殇调养的方子,一面与乐正清音嘱咐道:“乐正老爷需记得,十年之内,都不能叫令公子再施音攻之术,否则,端木亦回天乏术。”
乐正清音连连点头:“是是是,多谢先生,乐正清音定谨记于心,叫小儿也牢记心上。”
端木若华闻言方才轻轻颔首,又出言淡道:“十数日之后令公子应有余力完成亲事,但是仍应静身休养,两年之内,不宜行房。”
乐正清音不由一愣,转而又立时恢复镇定:“正好申屠家之女尚稚,老夫定好生嘱咐小儿。”
端木轻轻点了点头,最后道:“乐正公子所服之药极繁复,煎熬亦需小心,如一日三餐不可间断。这几日便由小蓝着手侍弄,乐正老爷寻个细致之人跟从于她身侧,日后便由其接手,如此方不致有失。”
乐正清音连连拱手:“多谢先生指点,老夫感激不尽,一定谨记!”
端木若华轻倚于榻上,此刻阖目道:“如此,端木已无什么可嘱咐。”
乐正清音立定一刻,却是屈膝于地,极恭敬地向着榻上之人拜了拜,方才敛声回道;“多谢先生,清音这便退下了,先生若有吩咐,老夫立时过来。”
端木若华未说什么,吩咐叶绿叶送其出轩。
阿紫随即嘻笑道:“乐正清音感激师父,竟真的把师父奉为他乐正家的尊主来看待了……”
蓝苏婉轻言道:“乐正夫人也因公子之病而病倒,听闻亦是今早知晓乐正无殇醒来方才转醒的,师父救回乐正无殇一命,实则确实是救了他乐正一家。”
端木若华轻椅于榻上,空茫的双目正对着窗外朱梅映雪之景,虽是看不见,却犹如凝神细望着一般。
天气初晴,积雪未融,寒气仍是丝丝缕缕地渗入人衣被之内。叶绿叶虽想着难有晴日适时给榻上之人开开窗,但时辰稍久,白衣女子仍是面色微白掩唇轻咳了几声。
她方垂手再度抬起头来,便闻窗棱之声轻响,那不时拂入一两缕寒风的小窗已叫人给阖上了。
细绒厚羽的青麾垂地无声,少年瘦削的身子落落松竹之形,他清浅的眸中沉静恭然,淡淡眸光流转,似极净冽澄澈的泉水。静静走至榻边,便不声不响地将榻上女子的手纳入了锦被之下,再将其覆肩的素麾拢了拢,细细掖好。“师父当心。”
端木若华仍有几分不能适应,但却已渐能习惯。想他年纪尚轻,又是男儿之身,有时言语举止,竟似比绿儿、小蓝还要周全细致,不由心下怔然。
转念想到什么,微微有忧。
但觉到近身之人周身清淡而温浅的气息轻轻围绕,一派少年谦恭之样,全无昔年阴肆狠戾之性,端木又不觉宽慰,忍不住轻轻叹息。
“师父?”云萧觉得疑惑,垂目望着榻上之人。
端木若华极轻地摇了摇头,转而道:“先前你并未习过针炙之术,却敢于去给乐正无殇行针,此间是何因由?”
那边正与阿紫说话的蓝苏婉忽闻此话,立时缄口低头在听。
云萧微怔一瞬,一时不明榻上之人所问何意,只得如实道:“那时我见二师姐行针数次,心下已暗记了穴位、次序、力道,只是终不敢妄为,因而每每行针都在自己身上试过方才敢去到无伤院中。”
阿紫啊了一声,惊叫道:“难道小云子那几日一直嚷着胸口疼呢。”
云萧面上微赧,忍不住驳道:“小师姐……云萧何曾嚷过?便只言过一两回罢了。”
阿紫无所谓道:“不都是一样嘛!”
云萧低头不语了。
蓝苏婉看罢云萧一眼,满面惭色道:“师弟比苏婉所想更为谨慎周全,顾念更多,苏婉自问不能及。”
云萧望她蹙眉,有些不明,榻上之人却道:“伸手与我看看。”
云萧微怔,立时将手伸了过去。端木若华三指轻轻切住其脉,听罢少许,微叹道:“心经之气确有些堵塞、不畅,此间之针无病之人行之有弊,往后且注意些。”
云萧立时恭声应:“是,师父。”
端木若华想了想,又道:“我另传你一套心法,日后你便于晨夕间各运行两周天,一者行气,二者强身。”
先前已有一套心法在习,此下却又另传一套,云萧虽一时不明,但料想应是因此下自己心气不畅所致,便点头和声应下:“谢师父。”
只是下时端木若华缓缓念出那足有九九八十一句之长的心法口诀时,云萧不由微愣。
蓝苏婉与阿紫未听出些端睨,只是下一刻叶绿叶回得房中闻见,面色却霍然一震。
端木若华默念毕,询声问道:“可记下了?”
云萧迅速于脑中忆过一遍,微点头道:“弟子记下了。”
端木若华面色淡然而沉静,素净的眉眼间无喜无念,望向身前少年淡淡道:“此心法心境需空,你若有不能参悟之时便想一想这一字。”
云萧眉间微凛,低头应:“是,弟子定牢记于心。”
端木点了点头,未再言语.
天低日沉,晨风微漾。
辰时刚过,蓝苏婉端来早膳放下,转身轻轻推开屋内的木窗,顿时一阵暗香袭来,丝丝缕缕散入轩内屋中。
“师父,这些朱梅可真香啊。”蓝衣少女婉然笑着回转过头,却见盘腿坐于榻上的人面上微微一讶。
不觉有奇,蓝苏婉惑道:“师父?”
端木若华轻叹了一口气,缓声道:“……此间朱梅之香隐带寒气,极为馥郁却又悠然飘渺,像极梅疏影身上气息,方才骤闻,为师只当是此人来了。”
蓝苏婉豁然展颜:“梅大哥身上确有股子香气,弟子数次有闻却并未辨出是何香气,却原来便是这朱梅之香……”蓝衣少女温声浅笑:“还是师父五识灵敏,能辨得如此明晰。”
端木若华面容淡泊,此刻微思一瞬,浅声道:“此人可算得你的亲信,性子虽有些莫明,却尚且可以一信。只是先前遇袭一事,他分明扣下了来人一具尸体,却并未告之我和绿儿,可见其心下无意与我等相托。”
“尸体?”蓝苏婉一愣,不觉有惊。
端木若华微抬首,道:“那日璎璃护法劫下了撤退之人一尸,绿儿只当未见,却早已告诉了我,我也只当不知。”
蓝苏婉蹙起眉,微有怨道:“如此重要的线索,梅大哥却不相告……这……”
端木若华细细回想一番,道:“地阁之中,我闻得那尸体朽气甚重,应是早已死去经年了,却不知为何骨肉分毫未腐,且此尸若当真是那日来袭者之一,又实在匪夷所思……”
蓝苏婉面上立凛:“师父见得了那尸体?可发现了什么?”
端木若华凝神一刻,眉间有思:“那尸体落地有声,骨肉如生,却一身朽气尸气,但那尸气之中却隐隐散出一丝极特别的异香……”微微一顿,端木缓缓道:“虽过经年香气已散的几剩于无,但为师仍能隐约辨出……那香气似是昔日毒堡弟子必备于身的一味毒粉,名为离魂散。”
蓝苏婉一震:“毒堡?!毒堡不是已被灭门近六年了么?”
端木若华眼落窗外,神色平静:“当年毒堡助阵三王谋逆,我助七殿下将之覆灭……其间毒堡弟子三百余人,均亡于此一案中,末时虞家之主虞千褐放火自焚,虞家毒堡成一片汪洋火海,虞家之人的尸体好似都已在那场大火中化为灰烬……可是究竟是否便只是如此,终究不得而知。”
一具尸体如何作乱?其后必有人在操控,此尸若真是出自毒堡,那……蓝苏婉立时惊疑道:“难道虞家其实并未覆灭?!”
端木若华眉间微蹙,却是否决道:“毒堡中人陆续亡于朝廷兵马中,此是为师亲眼所见,应不会有假。”
“那……可会是虞家有后人侥幸未死,故而向师父寻仇?”
端木若华微叹了一声,只得道:“以目前之线索尚不能断定,因而不能妄下定论。”
蓝苏婉闻言止下猜疑,抬首望着榻上之人,却被勾起了另一事:“师父……”她迟疑小许,还是忍不住道:“之前我为乐正无殇看诊,总觉得他除却病弱大伤之外,脉象之中隐有异物,似毒非毒,似蛊非蛊,极不寻常……可是师父接手过来,却丝毫未提到此间,可是小蓝看错了?”
端木若华面色却温,隐有欣慰,之后才眉间微凛,沉声道:“你并未看错……”端木若华静望她的方向,“此间之物极为阴毒,潜于乐正无殇体内应有三年之久,若非如此,也不必我用点水针法化元力入其身来为他强行催散。”
蓝苏婉惊震不已:“三年前我与阿紫在洛阳曾遇乐正无殇,当时察得他体内染毒甚重,如今虽已浅,却原来竟还如此霸道……师父?此间为何物?乐正无殇体内又怎会有它?”
端木若华抬首而上,眉间深凛,沉思许久,方缓缓道:“此物……蛊、毒相杂,霸道阴毒至极……此时乐正无殇体内应是中毒之后的余害,已如此阴损。其毒本身,为师现下不能识得。”
蓝苏婉一呆:天下间竟还有师父不能识明的毒?!不由一阵寒凛身震,面色极忧:“师父……”
端木若华觉出她心下所想,面色轻怔,久久,静静道:“乐正无殇所中之毒至玄,此次遇袭之尸也至奇,不知其间可有分毫牵连……你这几日若无事可去见见梅疏影,将为师方才所言带与他。”
蓝苏婉听罢霍然一喜,当即跪下:“师父肯将这一番所知相告,此间对惊云阁的信任,小蓝心下感激!”
端木若华空望前方,淡然道:“梅疏影虽与我有嫌隙,但其掌管惊云阁明事识情思虑甚广……是可托之人。”
蓝苏婉眉目俱柔,兀自起身来上前轻言道:“师父,我扶您下榻用膳吧。”
端木若华轻轻颔首,由她扶着慢慢从榻上下来。
第39章 上元节
乐正家为江湖上声名极盛的世家,其与数百年宿敌的申屠家结姻,江湖中人无不为之而惊。
先前有言,本道乐正无殇力战申屠啸后命不久矣,申屠家幼女也是离家拒婚,此间所应亲事只得不了了之……可此下乐正家突然广发喜帖,言明上元佳节便要举行婚事,于这寒冬腊月,不得不令人惊疑。
更因乐正家予申屠家三媒六娉之礼数无不详尽,所发喜帖遍及江湖言辞有礼,全无疏忽待慢之意。此间之势,俨然竟是迎娶当家正妻所需的礼数,若说是为欺凌羞辱,未免做得有些太过了。
难道竟是乐正家有意屈迎,欲借这一桩姻亲,化解与申屠家数百年恩怨?
但凡如此一想,众人登时觉得那重伤而醒的乐正公子好生可怜……据说那申屠家之女长得那是一个形如枯柴、性如野兽……
正月为聚,逢人多喜,冬日之阳低垂天际悄然升落,积雪缓融,寒气却不减。
端木若华轻倚榻上,闻着屋外若有若无的梅香,双目轻阖,忽问了一句:“今日便是上元节么。”
一侧绿衣少女立时恭声应:“回师父,是的,乐正家方才已派人往申屠府上迎亲,此两家婚事一结,我等便可动身回谷。”
端木若华默声点头,微叹道:“外间步声繁多,我料想应是了。”
叶绿叶双眉微蹙起:“此落雪一轩原为乐正老夫人所居,正处于乐正家主厅正后方,因而难免受扰……”叶绿叶轻声道:“前厅之中来了不少江湖中人,师父不欲为人知晓身在此处乐正清音未敢泄露,但小蓝她们三人来此作证江湖上先前已然传开,因而一早便叫乐正清音请去了。”
端木若华空茫的双目远望虚无,闻言淡淡道:“乐正家本已声名在外,加之所迎之女又是申屠家之人,故而年关之际也不惜要来一探究竟的人想来也是不少。”
叶绿叶漠然道:“江湖中本是如此,有何风吹草动,立时为人所道。”
端木若华叹一口气,不再多言。
外间满院的囍字随处可见,大红的轻纱垂幔飘然若舞,遍地红梅落英轻散零落在乐□□青石铺就的地面之上,人声语声喧然不止,杯声笑声时有扬起。
阿紫坐在院中微偏左的一张圆桌上,举着玉箸戳来戳去,早已无聊至极,忽听见外边传来锣鼓唢呐之声,两只耳朵随即竖了起来:“来了来了!新娘子来了!!”
她忙拽起身旁的云萧,也不管同桌之人如何反应,一溜风儿似地便窜去了门口。
那边蓝苏婉坐在满是江湖前辈的首座上,眼望着云萧与阿紫离桌而去,不由得忐忑失落。
蓝苏婉所坐,是为乐正家除却本家近亲之外,为江湖英豪所设的前首第一桌,只因她们三人名义上是代归云谷而来,故而蓝苏婉竟被乐正清音亲自请至了此桌最上左侧尊座落坐。
蓝苏婉本是温婉柔顺的性子,被端木若华收为徒之后所见渐多遇事也越发沉稳,能当大任。
她于此落坐下来柔和地与一桌之人见礼,倒也有礼有识令人心下赞赏不敢轻慢。只是待见云萧与阿紫一起出院而去后,心上便没来由的失落彷徨,竟至踌躇难安心郁神失。
目随意动,一望青衫不收,落英如雨。
院中积而未融的轻雪散出微微寥意。
“蓝姑娘,你怎的一句话也不说?”于她同桌右上之位上,却也是个与她年纪相仿的少女,浅色的橙红长袭袄裙逶地,外套玫红锦缎小袄,面容英飒,眉目飞扬。她与蓝苏婉并坐此桌眼最上两位,一左一右。
蓝苏婉立时神色一震,回神过来暗自惭赧,婉然微笑着与她道:“苏婉一时出神了,巫姑娘莫怪。”
橙衣少女笑道:“有何可怪?胜艳只是以为蓝姑娘身子不适。”
蓝苏婉立时柔声回道:“多谢巫姑娘关心。”
巫聿胜艳笑点头后便兀自举箸而食,并未与一桌其他人多做寒暄,她与蓝苏婉一般,皆是代主而来,桌上之人大都不识,便难免无话,只听得他们轻议这两家蓦然联姻实在令人不解之云,言辞唏嘘,多有浮夸,坐于主人家喜宴之上却不知谨言,便猜测其也并非是正主亲临,恐怕比起蓝苏婉这归云谷二弟子,与她巫家二小姐的身份还要远些。
却见蓝苏婉左手一位,坐着一位弱冠公子,长发在头顶梳着整齐的发髻,套在一方精致的白玉发冠之中,身形偏瘦,眼帘低垂,眉目却极精致细腻,从始至终静坐,无一句话。
旁边之人有时与他说话,他便垂首嗯一声或点个头,实在让人觉得生闷无趣得很。
巫聿胜艳一面自顾吃着,一面忍不住打量他两眼,不由觉得齐鲁半壁山庄近年来日趋势弱,渐无昔日威望的传言,于他这大公子身上可窥一二。
这半壁山庄往后之主,未免也太无气势魄力了。虽这般想一想,却与她毫无关系,便又自顾吃着,心下又满怀期待着明日去哪儿游山玩水看看雪景,可别恰巧再遇上什么世家有喜有丧的,就近一封传书就被姑姑打发她过来。
蓝苏婉看罢左右之人,便又忍不住抬首望向门外,蓝衣如水曳地,沾染了地上残花。
待得门外喜乐之声渐近,心上不由又有些惑然。怎么这喜乐之声,听来竟有些走调呢?
喜花高结的乐□□大门之外,阿紫傻愣愣地看着那逐渐走近过来的迎亲队伍,眼如铜铃。
大街两侧,原本与她这般等着看热闹的男女老幼,远见其景,全部惊叫一声,四散逃窜,顿时迎亲之队所到之处,摊贩无主,箩筐四飞,人迹全无,便是偶有人于阁楼上观之,一眼望见,也立时呯地一声将窗户紧紧阖上了。
与阿紫一齐站在乐□□大门相迎的,自都是乐正家本家近亲,与一些好事的江湖好汉。此刻眼见面前之景,也都不由暗暗腿软,欲要退回府内去,又怕被人瞧见丢了脸面,只得勉力挨着。
阿紫一把抓住身旁也是暗自心惊的云萧,不由惊叹砸舌:“乐正无殇这是娶了头母狮王么?”
云萧不作声,安静望着,一眼看过,迎亲而回的竟都是乐□□的人,喜乐仪仗,伴嫁随从,无不是先前随乐正无殇去往申屠家的人。
申屠家竟无一人前来送嫁。
如此情景,竟像是轿中之人被申屠家断绝姓名丢弃了一般……无一丝疼爱不舍,更不提两家*缓和之色。
云萧面色微肃。忽不知自己先前与她所言,是对是错……
迎面而近,一方大红囍字锦帘轿上下轻摆,垂绦微荡,平稳行来。
其左侧便是乐正无殇骑马在前,他伤重并未全愈,清雅如画的面容在身上红袍映衬下更见苍白,墨发轻束如绸,俊逸儒雅,此刻微垂目望着身旁之轿,眉间微有忧恍,神色却是坚毅。
轿身前后,四角抬嫁的,竟不是穿红绣囍的轿夫,而是四只身形无差状如成人的长臂黑猿,其爪如人手一般牢牢将轿辕扛在肩上,一齐迈步而前,俨然齐整无差。
轿顶之上,停有一只昂首而立的野雉,其尾长如凤羽,全身五彩斑斓,绚丽如霞。
而轿身左右,狮狼虎豹,豺鬣熊彘,猛兽无数,分列随行,将整只迎亲队伍围在了其中。
猛兽相随,前后足有近百只之多。
其混杂在乐□□前去迎亲的数十人之中,鼻息不时喷在那十几个吹打鼓乐之人颈侧,只吓得其手足俱软,汗流如瀑,五音全走,调不成调。
百兽犹如跟侍在兽中王者身侧一般,温顺慢行,丝毫不见其凶残暴戾之性,只是一路行来,那凛冽凶狠的兽息终究难掩,其景其势慑人。
阿紫但闻那腥烈的兽息已冲鼻而至,迎亲队伍终于在乐□□大门之前慢慢停下,此时百兽突然齐齐张口打嚏,顿时勉力候在门前石阶之上未退的十几个江湖好汉齐声大叫一声:“妈呀!”
连滚带爬逃入了府内。
那十几个吹鼓乐手,更是两腿抖如筛糠,面色忽青忽白。
阿紫惊叹不已,忍不住朝那马上之人嚷声道:“乐正无殇,你这娶的可划算啦,你家以后再不愁没有野味吃啦!”
顿时百兽如有灵一般齐刷刷地偏头盯向了那一个娇小俏丽的紫衣丫头。
阶前之人全部一汗,这谁给谁吃还不一定呢!
乐正无殇面色本肃,此刻闻了她的话眸中却染了温意,眉间面上现出了几分新郎官该有的熠熠神彩,他温文浅笑道:“野味我乐□□自来不好此道,阿紫姑娘若是喜欢怕是要失望了。”
阿紫已被群兽盯得寒毛直立,此刻闻言忙眯眼笑着连连摆手道:“阿紫也不喜欢!也不喜欢!”
一旁云萧不由得扬唇一笑。
乐正无殇也是一笑:“除却野味,我乐□□自有喜宴款待,希望阿紫姑娘会喜欢。”
阿紫咧嘴而笑,身子平移靠近云萧,推了他挡住一半兽目。
此时门前阶上,那乐正清音倒是显出了世家之主惯有的从容气度,望着乐正无殇向前一步,和声道了一句:“无殇,还不快将流阐迎进门来。”
马上之人微微垂目,轻轻点下头后翻身下来,他立定缓和了一瞬面色,方举步向喜轿走去,行于百兽之中目不斜视,面上是极温柔的清浅之笑。
云萧见着,神色忽一怔。
乐正无殇立于轿前静了一瞬,而后轻轻伸手将轿帘掀了起来。
顿时两侧得见轿内之景的人无不倒吸一口凉气,惊退三步。乐正无殇乍见,面色也是一白。
第40章 山间月
轿内凤冠霞帔穿戴整齐的人安静地坐着,瘦小的身子缩在轿内如一只盛装打扮的小兽,她细瘦的腰身往上,赫然裹着一条碗口粗大的短尾蝮蛇,眼如金铃,长信吞吐,色泽繁复的蛇头时进时退。
此刻鲜红的蛇链子便在乐正无殇掀帘的手边轻吐。
众人心惊胆战,无不捏一把冷汗,而乐正无殇一时受惊之后,下时却已镇定,面上再度露出了浅笑,径直将手伸至帘后、那瘦小之人面前。
轿中之人掩面在鲜红的喜帕之下,看不清神色,任那蝮蛇在乐正无殇手边吞吐半晌,才轻动五指,将自己衬于鲜红锦缎嫁衣下更见枯黄干瘦的小手放到了面前温润如玉的掌中。
那一瞬间,乐正无殇心头无声一震,眼睑轻阖,掩住了眼中万般波涛涌动。他蓦然合掌将她的手紧紧握住,有如蓦然受痛一般。
却是下一刻,喜帕下的人眉头一皱,那蝮蛇竟立时蛇头一进,张口就咬在乐正无殇手腕上。
乐正清音一见登时大惊:“无殇!”
却见乐正无殇面色未变,手中依旧牢牢握着那只枯瘦的小手,半丝没有松开。
掌中之人的五指于他手心慢慢合拢,缩成一团。
那蝮蛇尖利的毒牙紧紧压在乐正无殇手腕间,皮肤已慢慢受压而红,却并未刺破,暗沉的蛇目看了乐正无殇好一会儿,才慢慢张口,放开了他的手腕。
如若这一口下去,中毒不算,乐正无殇整个右手恐怕都会被这惊人粗壮的蝮蛇一口咬断。
阿紫紧紧将手按在胸口,此时松口气道:“还以为这乐正无殇又要立时送到师父面前去救治了呢!”
缎绣麾衣的少年只是望着,并未应声。
乐正无殇将轿中之人慢慢牵出,顿时百兽俯身贴地。
众人暗惊于心,而那大红喜袍着身的男子,只是眉目温敛地浅浅笑着,手中牢牢牵着身畔尚不及他胸口的人儿,一步一步慢慢踏入了喜幔垂舞的乐□□。
百兽送嫁,乐正从容。
此事一度在江湖之上惊为奇谈,无人不闻,欲知后事者更是趋之若鹜。
云萧于那一个积雪未融的冬日,却只记住了乐正无殇掀起轿帘之际,面上温柔无回的浅笑,决绝无滞,默然不悔。
那是他极陌生的东西,却见之心如针刺,微疼。
……
日光渐沉,云低雾敛,蓦然间竟又下起了雪,百兽在乐□□前停罢三刻,原路退散,无人敢近。
阿紫眼望着乐正无殇牵着新娘子入了门去,忙要跟上,忽见云萧转首望向街上,神色莫明。
她顺目看去,眸中忽冷。
清冷小雪幽幽飘洒,临街尽头,集结而退的威猛兽群中,却有一人面色浅淡、不惊不变,逆着兽群方向,于大街之上、百兽群中,闲庭信步般走来。
手中一柄玉骨纸扇从不离手,悠然地在掌中轻敲着,他身上白衣极净,衣襟、下摆、腰际多处零散着几朵血色朱梅,衣白梅红,清艳傲然。
坊间窗后,自有人在暗暗窥探兽群散否,蓦然见了逆兽而行的此一人,都不由暗暗惊艳赞叹,心生仰慕。
阿紫眼望来人,心中却生冷怒。
云萧与其对视一瞬,梅疏影长眉微挑,不置可否,领着玖璃、璎璃二人兀自进了乐□□去。
此刻吉时已近,乐正清音正吩咐管家准备司仪诸礼之事,抬头望见来人,面色微变,心中虽有介蒂,下瞬却还是上前客气道:“惊云公子百忙之中能抽空过来府上,乐正清音感激不尽……”
四下在座之人闻言俱一惊,说的竟是惊云公子?!
传闻此人惊才绝艳,慧敏有智,人如红梅清艳,江湖上可谓无人不闻其名。
巫聿胜艳抬头来望见那神色淡淡,浅笑悠然的人,心头骤一跳。
果真是人如红梅啊,湛眉朗目,长眉若剑,凤表龙姿,举手投足始终自若从容,一见便知不同寻常。她看罢心中感慨,作为姑娘家当知矜持正欲敛下目光,眼角余光便见同桌另一人也正望其出神,不由一愣,竟是那半天未见其抬过头的半壁山庄大公子,名为冷冽者。
梅疏影眼望乐正清音,浅笑道:“乐正公子与申屠家小姐大婚,疏影便是再忙,身在梁州也当过来送上一份薄礼……”他言罢蓦然转首四顾一周,目光在蓝苏婉所在一桌停了少许,眉间细微地蹙了蹙,蓝苏婉正与他双目对上,微微有忧地望着他。
梅疏影微一挑眉,想到蓝苏婉所在那桌正是主位,却只见了她一人在坐,可见端木若华并不欲露面人前,小苏婉如此看他,自然是要他也帮着隐瞒了。
心下不由轻哼一声,那人的事,与他何干!想着便下意识地向乐□□落雪轩所在瞥了一眼,下瞬又极不悦地转回了目光。
此时才又向乐正清音道:“不知那两年前……哦,当是三年前了,宁私下里赶来这关中开解你乐正家与申屠家些许争执的那几位江湖友人,怎的不曾过来亲自道贺?”
众人自梅疏影踏入后皆瞩目,此刻见乐正老爷亲自上前相迎自都暗暗竖耳在听,骤闻梅疏影提及不相干的人事物,心下都不免有些疑惑,揣测其意。
乐正清音听他再提此事,目光便有些闪躲不明,面上强自笑着。
梅疏影却不放过,面上犹自浅笑,眸中却已几分讥讽犀利:“若说公输老前辈与诗圣姑、傅长老身处吴越、岭南之地距此千里不及赶来疏影倒还知晓,可墨先生便就在这关中,怎的也不亲自过来道个喜?”
乐正清音心下暗紧,勉力笑着回望其人,强声道:“墨先生正值静心研毒的关键时候,不便下山来此,他已派了弟子送来贺礼致歉,乐正清音与小儿自然能够理解。”
梅疏影笑:“潜心研毒不便来此?那想必墨先生研的毒必定是奇毒;而送的礼,必定是大礼了。”
乐正清音拱手应:“当是奇毒,而礼无轻重,皆为心意,不敢叫惊云公子见笑。”
梅疏影神色悠淡,口中却极轻蔑的一哼:“乐正老爷当真客气。”
院中蓝苏婉见着他也是心喜,她有礼地与桌上之人告退一声,便起身离桌欲过来说话。
却下一刻便见紫衣丫头与青麾少年亦回了院中来,阿紫眼望梅疏影之背,于其身后蓦然冷冷哼道:“惊云阁梅疏影是吧,你好大的本事,竟敢要我师父下跪求你借灯,懂不懂半点尊先敬长的道理?这般地不自量力!”
乐正清音借灯无果来求端木相助之时,阿紫与云萧尚在青风寨中不知其事,待得除夕那夜回来通晓前后之事,紫衣的丫头便记在了心上,只道自己于端木面前都只有低头听话的份儿,这人竟敢说出这样嚣张无礼的话!当即便怒意暗涌,心中生厌,今日恰逢见到了正主,当即便发作了出来。
众江湖中人闻言皆一愣,这阿紫姑娘不也是端木先生的弟子么?怎么惊云公子何时竟这般刁难过端木先生?此二人嫌隙本深江湖有闻,此下端木先生却要相求惊云公子却是为何……说得借灯……
众人顿时一惊,莫不是那元火熔岩灯?此灯有疗伤护元之效,说来这惊云公子向来行踪不定今日在此,而这乐正公子险死还生好的也着实让人惊诧,此时提及端木先生,莫不是先生此下就在这梁州城内?!
如此联系一想,众人顿时觉得大有可能,若非如此这乐正无殇原本命不久矣除了那人还有何人能救?!
“乐正老爷,敢问端木先生莫不是就在府上?”当下便有江湖中人大声问了出来。
乐正清音神色一震,心念端木若华吩咐,一时不知如何作答才好:“并非……这……”
蓝苏婉听得,心里不免要责怪阿紫于人前言辞无忌,暴露了师父行踪,但想到她方才一席话是为维护师父,便又只得隐而不言,一时眼望阿紫,再望梅疏影,面上几分难做。
云萧看罢梅疏影,又转望众江湖中人,静立不语。偶然间便见院中首桌上位之右,一名橙衣英飒的少女也正转目望向他与阿紫的方向,两人的目光在空中倏然对上。
四周人声忽静,两人竟都莫名地怔了一下。
巫聿胜艳只觉得脑中嗡了一声,望着那双黑白映墨,皎如山间明月的眸子愣愣地出了神,便似沉溺在最美的河海碧湖、山间夜色之中回不了魂,心湖潋滟,潮起又潮落。
梅疏影闻言回头,见得一个十一二岁年纪、一身紫衣娇俏的小丫头。微扬声道:“你便是小苏婉的师妹,阿紫是吧?”他言罢并未待阿紫应话,便又续道:“我梅疏影可有那本事叫端木若华下跪于我面前,我尚且是不知,也不知此可称得是不自量力……只是你这尊先敬长的说法却又是从何而来?”
他折扇轻转,面上笑意似悠还冷:“若本公子记的不错,我与端木宗主乃是同年而生,若要细算,疏影怕是还虚长她数月……若论江湖阅历,我与她同是十六岁露名于江湖,却不知如此算来,她与我谁是先?谁是长?”
阿紫愣一瞬,眉头便皱,她因知道端木若华有水迢迢之力护元,岁月流逝无迹,平日便道师父看似年轻其实年长得多,却未料到此人面上虽浅淡轻佻,实际却比师父还年长些。
她仰起小脸冷睇过来一眼,却又哼声道:“姓梅的,你不是与我二师姐有婚约么,你若要娶我二师姐,于我师父面前无论如何也是小辈吧,这样算,哪里有你口出狂言、嚣张无礼的份儿!”
闻得此言院中之人有的了然有的微惊有的感慨,不少人抬头望向蓝苏婉,心道这两人皆是才貌俱全,倒真是般配得很,却见那蓝衣的少女立身院中眼望一处,却是身子一震,脸涨得通红,却又不像仅是害羞。
梅疏影闻言微愣,转而倒是笑道:“这倒是给你这小丫头说中了,只是即便我娶了小苏婉,也与那端木若华没有半丝干系,我是将小苏婉娶回我惊云阁,又不是要入赘她归云谷,与她何干!”
阿紫跺脚道:“我师父要是不同意,你想娶想入赘都是没门!”
“阿紫!”
此声微厉,听得紫衣丫头微一愣神,她抬头望向声源处,便见蓝衣少女神色不明地看着自己:“我与梅大哥仅是兄妹而已,你莫要再胡说了。”
云萧听得微一愣,这时才转回了目光,眉间轻惑。
阿紫傻站院中顿时不知该说什么,恍然间只道自己可是做错了什么?
梅疏影回转过身望向蓝苏婉,微挑眉一瞬,抬扇笑道:“现下苏婉还小,小苏婉说是什么便是什么,梅大哥皆依你。”
蓝苏婉垂目婉然,微拂身道:“苏婉谢梅大哥。”
梅疏影抬眸朗笑:“小苏婉与我实不必这样客气……”他眸中闪过流光,沉而不语,眼角余光却蓦然见得远处高墙之上闪过一片新绿,稍纵即逝。
手中折扇骤然握紧三分……梅疏影笑着命玖璃将贺礼送至乐正清音面前:“便如乐正老爷所言,礼无大小,只是疏影一点心意,还望笑纳。”
言罢便举扇为礼,再道:“疏影尚有些琐事缠身,这便不多打扰了,告辞。”
一句话说完也不等乐正清音应声,转身便向院外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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