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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1章 胜利的代价


    “戈德斯坦先生!”塔塔追在所罗门戈德斯坦的身后,惊慌失措地想要拦住他。


    作为莉莉斯所收购的破产银行的旧主,原本莉莉斯委派塔塔请他来是为了让他作证莉莉斯名下经营业务的合法性。可既然毛罗并没有从这方面下手,所罗门也失去了做证的意义。只不过在一墙之隔外听完了全程,尤其是耳闻目睹了那位赌场老板闯进去借机收回债款之后,他也蠢蠢欲动地想要为自己捞点什么好处。于是趁着大门将开,塔塔松懈之际,所罗门毫不犹豫地冲进了会客厅。


    “你又是什么人?”马西莫再次皱眉。怎么今夜的不速之客一个接一个地来,简直没完没了。


    “我是所罗门戈德斯坦,戈德斯坦银行的经营者,前些日子将银行的经营权出售转让给了莉莉安娜克纳罗施密德尔。可你们对这件事似乎毫不知情。为了让那个收购的手续可以稳步合法进行,我有必要来确认莉莉安娜夫人是否获得了你们的首肯。”


    莉莉斯倒吸一口冷气,她知道自己终究还是逃不过要向家族坦白自己的生意,尽管这很显然不是一个好的时机。


    她隐瞒了过往那些藏在珠宝首饰和社交酒会背后的擦边球放贷交易,将收购的事情和盘托出,并主动提起按照惯例,将正式开业后经营所得的百分之十上交给克纳罗家,以此换得了众人的许可与家族名义的授权。有埃莱娜为她撑腰,马西莫和弗朗西斯科实在也不好说些什么,而父亲布鲁诺更是已经因为之前发生的事精疲力竭。


    退一万步讲,莉莉斯作为已经出嫁的私生女,名义上并不属于克纳罗家,若是欠下无法偿还的债务甚至犯下罪行,克纳罗家也能迅速与其撇清关系,逃脱责任。相反,就算莉莉斯再怎么事业有成,也不可能影响到嫡系子女的继承权。


    对与莉莉斯而言,能用利益绑定的关系比单纯的血缘更令她感到安心。除掉了毛罗这个巨大的威胁,她与克纳罗家的关系终于也有了缓和的余地。这不正是她一直以来所期望看到的结果吗?


    但接下来的晚宴上她仍旧食不下咽,无论是她小时候最爱吃的蜂蜜奶酪无花果,还是用料奢侈、加入多种香料炖煮的红酒烩羔羊都无法勾起她的食欲。


    她呆呆地看着一位位熟悉或不熟悉的家族中人以此落座,男人们感叹现在生意难做一年更胜一年,女人们满脸堆笑地奉承着对方的服装、发型与首饰。从小浸淫在这样的社交场合中长大,莉莉斯一向应对自如,如鱼得水,可今天却实在提不起兴致与她们寒暄了。


    她的目光时不时不自觉地瞟向筵席上毛罗与玛丽亚双双空出来的位置。大多数家族成员对刚才发生的事毫不知情,只是被“应病缺席”的谎言糊弄了过去。本来毛罗的为人就不讨喜,玛丽亚更是个沉默寡言到有些孤僻的女人,除了作为父亲的布鲁诺和对他们恨之入骨的莉莉斯以外,又有谁还会在乎他们呢?谁知道今夜侥幸逃脱的胜利者,明日是否会一朝失足便步上失败者的后尘?


    莉莉斯心中五味杂成。她丝毫不敢松懈,但又实在没有力气虚与委蛇,只好借口身体不适早早离席。


    夜深时外面的雨已经停了,被暴雨冲刷的水城散发出海水的咸腥气。莉莉斯带着仆从们乘上贡多拉回家。


    塔塔似乎因为自己办事不力没有拦住所罗门而非常自责,塞西莉娅拍了拍她的背以示安慰。而莉莉斯只是默默地侧过头去欣赏夜景,什么也没说。


    到家门口的时候,海因里希看见伊万卡满身是血地站在码头上,将三四具尸体抛进专供仆人货运的小船上。莉莉斯冷冷瞥了一眼,似乎见怪不怪地直接走进家门。塔塔赶紧去柴房点燃锅炉准备女主人沐浴用的热水,塞西莉娅走进小厨房亲自为她准备夜宵。昏暗的客厅里只剩下海因里希和莉莉斯两个人。


    红发的少女泄愤似地解开紧紧缠住的腰封,松开高高束起的头发,再粗鲁地脱下累赘的鱼骨撑丢在一片,仿佛一只被海浪冲上礁石的死鱼一般软绵绵地瘫倒在沙发上。半晌,她勾了勾手指,海因里希心领神会地单膝跪在她面前。


    “海因里希……我亲爱的海因里希,今天的事多亏了你。”莉莉斯甜甜地笑着,漫不经心地调整了一下躺在沙发上的姿势,两条腿缠绕着轻轻搭在沙发的扶手上,像是翘起尾巴的水蛇。


    “我只是完成了我份内的工作。”海因里希被女主人有些突兀的示好与略显暧昧的姿势刺激得有些脸红,但潜意识里他感到有些不对劲。


    莉莉斯又开始掐着嗓子说话了。当她用这种唱歌剧般拿腔拿调的语气说话时,口中往往尽是些虚情假意。


    “该怎么样奖励你才好呢?”莉莉斯伸出右手,像哄小孩般抚摸海因里希的头顶,“我赐予你自由人的身份好不好呢?不过代价是你在赚得足够赎金之前仍旧得继续为我工作,不可以离开我。”


    这有什么很大的区别吗?海因里希在心中冷笑。用劳动合同绑定的雇佣关系和用卖身契绑定的主仆关系,究竟有谁比谁更“自由”的差距区分吗?


    “感谢您的慈悲与慷慨,夫人,无论是以什么样的身份,我都会继续陪着您,为您效忠。”


    突然,莉莉斯从腰间的口袋里抽出一把匕首,猛地架在了海因里希的脖颈上。


    “那你为什么要违抗我的命令呢,我的海因里希?”


    锋利的刀刃轻轻蹭过海因里希喉结上的皮肤,仿佛毒蛇在用尖牙试探一只已经被擒住的猎物。


    “我记得我当时是请你去请来主教对吧。”莉莉斯轻抬手腕,用刀面抬起海因里希的下巴,“为什么要自作主张呢?“


    “当然不是了。“海因里希对莉莉斯的挑衅似乎并不意外,反倒有些应证了他的猜想。只不过现在他


    早就已经习惯了如何去应对她的多疑,“是我太没用,没能请到达卢卡主教大人,又实在担心您的安危,才擅自主张去请了那位毛罗的债主来。请原谅我,我只是想帮您。“


    他忽略抵在脖子上的凶器,低下头将套在小拇指上的银质戒指摘下来,轻轻握住莉莉斯戴着黑色蕾丝手套的左手,将戒指放进她的手心。


    “以后没有我的命令,绝对不许再擅自行动,也不许质疑我的任何决定。”莉莉斯慢吞吞地移开匕首,将刀刃收进刀鞘。


    “遵命。”


    “收着吧。”莉莉斯用手指捻住那枚戒指,高高举起来丢在海因里希面前的地毯上,“这次的事情……起码结果还不错。但你得牢牢记住,忠诚在我这里永远是最重要的东西,明白吗?”


    “明白。”


    “好了,你走吧。去叫塔塔过来。”


    “好的。您今天辛苦了,早些休息。”


    “我知道。”


    海因里希不知道塔塔是否会受到批评或是惩罚,这也不是他有权去左右的事。他只知道莉莉斯在塞西莉娅的侍候下早早熄了灯,连带着塞西莉娅也比平时更早就寝。


    他躺在床上复盘着今天夜里发生的事。万幸莉莉斯能够有惊无险地度过这场危机,她要真有什么三长两短,海因里希作为她的奴仆势必也难逃一死,更不可能有机会再去联系上施密德尔家族向莉莉斯乃止整个克纳罗家复仇了。


    他突然又想起浑身是血的伊万卡。他从未想过这个平日里内向害羞的女孩竟也从事着女仆职责之外的清理工作。她杀死的那些人又是谁,毛罗为了最后一搏而派来的亡命之徒吗?不只是克纳罗家,即使是在莉莉斯家看似平静如水的小楼里也藏着太多海因里希未曾知晓的秘密。


    好在他现在终于获得了名义上的自由人身份,还得到了莉莉斯给他的家纹戒指,相当于获得了能够自由出入各种场所的特权。想到这里,他决定轻手轻脚地从床上爬起来,披上黑色的斗篷,带着钥匙从后门溜了出去。


    他独自步行在威尼斯夜晚的街道,熟门熟路地找到了克纳罗家主宅的位置。


    “我来替莉莉安娜夫人向毛罗问几句话。”海因里希用戴着戒指的右手将几枚格罗索银币塞进侍卫的手心。


    他跟随侍卫的带路来到关押毛罗的地牢。威尼斯的建筑地平面以下便是海水与淤泥,因此关押毛罗的地方更显阴暗潮湿。昔日风光无限的贵族纵使沦为阶下囚,好歹还穿着下午赴宴时的那套衣服,还分配有干净的被褥与床榻,比起海因里希当时的待遇可好太多了。


    “你是谁?”毛罗听到脚步声毫不客气地问。烛光照亮了海因里希兜帽下的五官,毛罗隔着铁窗看清了他的脸,露出讥讽的笑容。


    “是你啊,莉莉安娜派你过来的?”


    “不。是我自己来的。”


    “你不过是那小婊子养的一条狗,竟也戴上了刻着克纳罗家纹的戒指,真是倒反天罡。”毛罗瞥了一眼海因里希的手指,下意识摸了摸自己如今空空如也的指缝,现在那里只剩下隐隐作痛的红色疮痕。


    “你为什么这么恨她?她毕竟是你的妹妹。”


    “她一个女奴生出来的杂种,也配来做我的妹妹?我母亲可是道芬家族的高门贵女!要不是那小贱蹄子的娘为了往上爬而勾引我父亲,我母亲也不会在寂寞中郁郁而终……”


    “所以你就顺理成章地把上一代的恩怨怪罪在了一个无辜的妹妹身上?你对玛丽亚所做的事,难道不正与你的父亲如出一辙吗?”


    “我看你可真是被莉莉安娜勾了魂去了。”毛罗不屑地嘲讽道,“你为她办事的时间不长吧。她从小就和她母亲一个样,最擅长利用虚伪的面孔来博得同情,装出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实际上却比任何人都更加自私自利,心如蛇蝎。她为了满足自己的利益,再残忍恶毒的手段都在所不辞,还会将其伪装成甜蜜的陷阱。”


    “……”海因里希回想起今夜早些时候莉莉斯对他说的那些话。彼时藏在甜甜笑容背后的是刀刃,那么此时藏在自由人的身份与家纹戒指背后的,又是什么已经在莉莉斯心中标好价格的置换品?


    “所以说,她根本就不无辜。我也根本没有冤枉她,她就是一个十恶不赦的女巫。整个克纳罗家族早就已经从里到外烂透了,莉莉安娜更是烂得无可救药。你给我回去告诉她,总有一天她一定会落得和我一样、甚至更落魄百倍的下场!倒时候你们这些走狗也不可能幸免,全给她去陪葬!”


    毛罗双手紧握着铁栅栏对海因里希歇斯底里地呐喊。


    海因里希皱了皱眉头。他认为此人目前已经没有再交流的可能性了。他头也不回地离开关押毛罗的地牢,将蜡烛吹灭,用黑色的兜帽遮住金色的头发,熟练地隐匿在了威尼斯的黑夜中。可毛罗恶毒的诅咒却仍旧阴魂不散地继续萦绕在他耳边——


    作者有话说:毛罗事件终于告一段落啦!作为海因里希和莉莉斯联手打完的第一个boss,毛罗被塑造成了一个又蠢又坏的耀祖,既没能力又没道德,一直沉浸在自己嫡子的身份里自我感动,看不起莉莉斯这样凭借个人努力上位的后起之秀。而真正的做局者玛丽亚则更加复杂。她有一定的智慧,能够为自己和孩子牟利,但思维却始终被困在父权的桎梏中无法挣脱,并从受害者变成了这个吸血体系中的加害者,可怜又可恨。


    以及大家可以猜猜莉莉斯为什么要给海因里希自由人的身份,并不是出于好心哦[让我康康]下一章将是我自己非常喜欢的甜甜撒糖环节!周三更新!


    第22章 复活节的庆典


    毛罗事件过去三天后便是复活节。在那场原本为了庆祝复活节而举办的家庭聚会草草收场之后,四十人委员会也下达了对于毛罗的判决书。在父亲布鲁诺的极力挽留下,他被判流放至位于爱琴海的威尼斯殖民地克里特岛为奴,终身不能再回到威尼斯。


    莉莉斯并没有出席对于毛罗的正式判决。她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做。


    前天,她一大早便带上海因里希去公证处办理解放手续,给予他自由人的身份。下午又去了一趟汇兑商行会,领回来了正式经营的许可以及原戈德斯坦银行的金库钥匙。昨天上午她受邀前往埃莱娜姑姑组织的社交茶会,下午又马不停蹄地赶去码头,给一番操作害得她不得不向家族让利的所罗门戈德斯坦订购了一张前往耶路撒冷的单程船票作为收购成功后的“谢礼”。


    晚上她把家里的仆从召集在一起,宣布复活节庆典期间所有人放假三天的消息。等复活节的假期正式结束之后,大家便要立刻重新回归到繁忙的工作中,为新银行的正式开业加班加点地做准备。


    于是在春分月圆后的第一个星期日,也就是复活节当天的早晨,莉莉斯穿着薄薄的睡裙,披散着头发,一边嚼着伊万卡提前给她准备好的饼干一边蹦蹦跳跳地下楼,嘴里还哼着不知哪里听来的船夫小调。正当她掀开客厅落地窗上的窗帘,毫不优雅地躺倒在沙发上高高跷起腿时,她突然看见海因里希的脸像幽灵一般出现在客厅一角的天花板上。


    “啊啊啊啊啊啊!”莉莉斯被吓得从沙发上跳了起来,定睛一看,才发现海因里希站在一架梯子上,正在拆下悬挂在天花板上的黑色帷幔。


    “你爬那么高干什么!想吓死我吗!”莉莉斯气急败坏地指着他鼻子骂道。


    “我才是,被您的尖叫声吓得差点跌落下来。”海因里希略带讥讽地笑着,将拆下来的黑布丢在地上,自己顺着梯子爬下来,“复活节快乐,夫人。”


    “……”莉莉斯咕哝着嘴走到海因里希的梯子旁边,双手抱胸,“我还以为家里进了些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怎么,您担心那位被您害死的未婚夫来向您追魂索命吗?”


    “别以为当上自由人就有资格跟我顶嘴了。”莉莉斯坏笑着握住梯子的一边侧柱,“我亲爱的海因里希,想要试试看你自己摔下来之后能不能复活吗?”


    “我错了,夫人,我给您赔礼道歉。”


    “这还差不多。”莉莉斯得意洋洋地笑着,等海因里希平稳落地后才松开手,“你在这里拆帷幔干什么,今天是复活节,你不去休假吗?”


    “是塞西莉娅吩咐我做这些的。她说正好赶上复活节和银行新开业,家里还摆着丧期的装饰不合适。正巧我也不知道休假能去做些什么,就干脆来拆这个了。反正是我份内的活,早晚都得干。”


    “塞西莉娅不了解威尼斯的习俗。若这些黑纱幔不挂满六个月就拆下,家族里里外外肯定又要有人拿着这个当把柄嚼舌根。我还得靠着施密德尔夫人的身份做生意,先留着吧,不要继续拆了。”


    “好。”


    莉莉斯再次跑到沙发前坐下来。大门口的地上堆满了各色包装精致的礼盒,最顶上摆着一个黑白相间的兔子玩偶,竟然和那只被杏仁脆饼毒死的荷兰兔长得有七八分像,只是眼睛的部分缝得歪歪扭扭,针脚也实在有些粗制滥造。


    “这是什么?”莉莉斯悠闲地晃过去将兔子抱进怀里。


    “这是……我给您准备的复活节礼物。”海因里希有些不好意思地说。


    “你自己做的?”


    “是啊。做得不太好。”


    “我还以为像你这样五大三粗的男人做不了针线活呢。”莉莉斯好奇地将兔子在手中翻来覆去地把玩。


    其实以前在骑士团接受训练的时候,衣服总是磨得四处漏风,海因里希不得不学会了自己缝衣服。不过缝玩偶倒确实是第一次。虽然他作为仆人并没有给莉莉斯送复活节礼物的义务,但毛罗的事情过去后正好能抽出一点时间,便加班加点了一晚上缝出来。


    “希望您喜欢。”


    “谢谢你,亲爱的海因里希,我非常非常喜欢!”莉莉斯突然扑进海因里希的怀里抱了他一下,又迅速回到沙发上躺下继续吃饼干。


    “这么说来,我倒没有给你准备礼物呢……不过今天圣马可广场上有盛大的庆典。你不想去看看?”


    “您打算去吗?”海因里希对这种人多凑热闹的活动一向不感兴趣,他更情愿待在家里。


    “仆人们都放假了,我总不能自己一个人去吧,要是遇到危险怎么办?再说了,这种庆典每年都差不多,我早就看腻了,倒是你,来到威尼斯没多久,还从来没有看过威尼斯的庆典是什么样的吧。我跟你讲,我听说每年都有好多外国人专程跑来看圣马可广场上的复活节游行呢。怎么样,你想不想去看?要是错过了可就要再等一整年了。现在乘船去应该还来得及。”


    “其实……”


    “其实你很想去对吧!嘻嘻,看我对你多好呀。我去换衣服,马上就下来。”


    海因里希无奈地看着自己兴奋不已的女主人拎着兔子玩偶跑上楼。明明就是她自己想去,却非要说成是带他一起去,堂而皇之地夺走了他珍贵的假期,完全没给他拒绝的余地。他本来打算忙完手头上的事情之后出发去里亚尔托大桥附近的德意志酒馆看看有没有弟弟那边传来的消息,但现在只好先回房间穿上披风拉下兜帽,站在大门口等她。


    莉莉斯换上了一身镶满蕾丝边的华丽黑裙子,将未婚夫送的红宝石戒指戴在左手无名指上,又戴上了一顶蒙着黑纱的圆顶礼帽。她轻快地跳上停靠在正门口的贡多拉。倒是海因里希仍旧站在岸上犹豫不前。


    “船夫呢?”海因里希心中有不好的预感。


    “放假了啊,所有人放假三天。”莉莉斯心安理得地靠在软塌上,“你来划不就好了。”


    “我不会划船。”


    “什么!?”莉莉斯气得坐直了身子,“当初要是知道你连划船都不会,怎么说也得再砍价五个杜卡特才行。在威尼斯划船就跟走路一样,没有人是不会的。你就算刚来的时候不会,都来一个月了也不会自己学一下吗?”


    “您也没给我学习的机会啊。万一我乱划您的船,磕了碰了弄坏了怎么办。实在不行我们走路去?”


    “走路去肯定来不及了!”莉莉斯恶狠狠地瞪了海因里希一眼,提着长裙的裙摆站起身,踩着带跟的小皮鞋轻车熟路地站到船尾上拿起船桨,“赶紧上来。”


    海因里希有些不好意思地坐上船,难以置信地看着莉莉斯解下绑在岸边的绳索,划着桨将小船驶入运河主干道。


    “原来您也会划船。”海因里希惊叹道。


    “我都说了,划船就跟走路一样简单。”莉莉斯居高临下地瞥了他一眼,“学着点,等会儿回程你来划。”


    “……”


    “实话告诉你,其实划船这件事就像会计与商业一样,他们都说这是男人才能做的事,女人是学不会的。那你知道我是怎么学会的吗?我根本不听他们说的鬼话,就这么简单。”


    莉莉斯神采奕奕地单手挥桨,划起来轻松自如:“你看,要学会顺着水,让流水推着自己走,用桨的幅度来控制船头的方向。”


    贡多拉驶过一个拐角重新驶入进小水道,不一会儿就到了圣马可广场附近,岸边四处停满了小船,人声鼎沸。莉莉斯牵住海因里希的手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硬是一路挤到了前排去。


    随着圣马可大教堂的钟声敲响,肃穆的仪仗队从总督府里缓缓走出,八名侍卫举着绣有圣马可肖像的巨幅旗帜,后面跟着八名边行进边演奏的乐师。紧随其后的是数十名唱着圣歌穿着金色法衣的教士与神甫,他们有人拿着巨大的黄金十字架,有人举着书封上镶嵌宝石的福音书。再往后才是威尼斯的总督。他绣满金线的礼服如拜占庭皇帝一般奢华,向众人们彰显着海洋共和国的荣耀与富庶。威尼斯人的欢呼声震耳欲聋【注】:


    “天佑威尼斯!共和国万岁!”


    可海因里希根本就不在乎这些。他的眼睛里只有莉莉斯,只有她在阳光下如烈焰般浓郁耀眼的红发。或许是担心和他在人群中走散,莉莉斯一直没有松开手。他隔着一层手套感受着未婚妻手掌的温度,终于认清了一件他一直以来不敢去承认不敢去面对的事实。


    他爱上了莉莉斯,爱上了这个美丽而妖冶,聪明却心狠,可怜又可恨的坏心眼小女孩。即使她曾经杀光了他的心腹,使他从贵族变成奴隶,害他一次又一次陷入危机与死亡擦肩。可爱意就是这样不讲道理。他无可救药地爱上了一个他本该恨之入骨的人,而对方只是把他当做一个可以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仆人而已。到底该怎么办呢,海因里希?你该怎么办呢?


    “马西莫伯伯应该也会跟在游行队伍后面,我们趁着他还没出来赶紧走吧。”莉莉斯回过头看向海因里希,正好对上了那双含情脉脉的湛蓝色双眼。莉莉斯皱起眉头使劲掐了一下他的手心,“你在看什么?”


    “你的头发……”海因里希害羞地别过脸去,甚至忘记了对她说敬语,“有个地方打结了。”


    “着急出门嘛,没来得及梳头发。”莉莉斯对他做了个鬼脸,踮起脚尖为海因里希摘下兜帽,满意地欣赏着他梳理整齐的浅金色头发,“我们走吧,这次由你来划船载我回家。”


    海因里希再次被莉莉斯拉着穿过人群来到停靠贡多拉的水道边。红发的小女孩一蹦一跳地背靠船头坐上船,看着海因里希跌跌撞撞地站上船尾。由于贡多拉两头翘起,船头船尾的颠簸比船中吃水的部分要剧烈许多,更不要说人站直后重心更高,也就更难站稳了。


    “夫人,我怕真要是我来划,您会有生命


    危险。”海因里希吃力地握住沉重的实木桨板,好不容易才站直身体,勉勉强强维持住平衡。


    “放~轻~松~”莉莉斯狡黠地笑着,“把船桨送进水里往后划就好啦。”


    海因里希努力按照莉莉斯说的去做,可船体一直随着波浪起伏摇摆,晃得他摇摇欲坠,手中木桨也像灌了铅似的沉。他丝毫没有掌握如何利用水的流向去划,只感觉到水中沉重的阻力,用尽了蛮力才将船体努力推波向前。


    “是这样吗!?”海因里希略带绝望地朝莉莉斯喊道。


    “嗯……不太对,你要想象海水是一个通情达理的人,你要做的是和他心平气和地对话,而不是动不动就大打出手。”


    “啊??”


    还没等海因里希参透莉莉斯神秘的谏言,很快就因为前方的景象而傻了眼。狭窄的水道中有一个低矮的桥洞,矮到海因里希若是站在高高翘起的船尾上,就算弯下腰来也不可能过得去。


    “我该怎么办!?”


    “别怕。”


    莉莉斯回过头看了一眼桥洞,站起身坐在了船的右侧,和海因里希处于同样一边,两个人的重量压得船体突然往右侧下沉,吓得海因里希弯下膝盖,直接跪倒在了船尾上,差一点就摔进河道里去。


    “接下来你要站在右侧船弦的边缘上划,因为这边吃水更深,等下过桥洞的时候位置更低,你蹲下来就能过得去了。”


    “这怎么可能站得住??”


    他看了一眼在水面上歪成了将近有45度的船体,颤颤巍巍地重新站起身。他按照莉莉斯说的小心翼翼地站上船弦,这时一个细小的波浪带起船微微浮动,扑通一声,可怜的新手船夫便跌进了水中。


    “哎呀,没事的,没什么丢人的。”莉莉斯幸灾乐祸地趴在船沿上,装模作样地向在水中挣扎的海因里希伸出援手,“我以前也掉进去过,多掉进去几次就学会了。”


    “是吗?”


    海因里希皱着眉头握住莉莉斯拉他上船的手,装作不小心地用力向下一拉,穿着漂亮裙子的女主人顿时也被连累着掉进了河里。她当然知道海因里希是故意的,就像他也非常清楚莉莉斯是故意选了这么一条难走的水路存心想看他吃瘪掉进瀉湖。可他们都没有互相指控的证据。海因里希将计就计,装作十分委屈地看向同样掉进水里的莉莉斯:


    “夫人,是我不好,我错了,请您原谅我好不好。”


    【注】本段描写参考了历史资料《财富之城:威尼斯海洋霸权》,作者是罗杰克劳利——


    作者有话说:终于写到了甜甜的恋爱情节嘻嘻嘻,希望大家看得开心。


    前两天满了100收,真的非常非常感谢大家!作为新人作者在晋江的第一篇文,又是(我自己很感兴趣的)小众题材,原本完全是抱着没有一个人看都要写完的心态在写的。能有人看是我莫大的荣幸,我一定会继续努力越写越好!


    第23章 摔碎在地上的心


    两个浑身湿透的人狼狈不堪地爬上小船,最后还是莉莉斯一边骂骂咧咧一边快速将船划回了家。海因里希识相地去为女主人准备洗澡用的热水,趁着烧水的间隙接冷水把自己身上清理干净,然后换了一身衣服去莉莉斯的浴室伺候她。


    湿漉漉的莉莉斯裹着毯子,狼狈得像一只落水的猫,她充满怨念地紧紧盯着海因里希,仿佛她自己并不是铸成这个糟糕局面的罪魁祸首。


    “别生气了,气坏了不值得。”海因里希将热水倒进浴缸,为莉莉斯准备好干净的浴巾和换洗的裙子,“我以后一定勤加练习划船,再也不会让您跌进水里去了。”


    “等塞西莉娅回来有你好果子吃,我要让她把最辛苦最累的家务全都安排给你来做!”莉莉斯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重重地带上浴室的门。


    等莉莉斯洗完之后,她穿着睡衣回到客厅里,由海因里希用干浴巾为她擦拭头发。他在阳光下仔细得用手解开莉莉斯头发上的结。


    “作为害得您跌进水里的补偿,以后有机会我教您骑马好不好?”


    “你还会骑马?”莉莉斯激动地转过头,不慎扯到了头发,疼得叫出了声。


    “会。而且我能保证您在学习的时候不从马上摔下来。”


    “真的吗?”莉莉斯半信半疑地绕着自己的头发玩,“其实我还从来没有离开过威尼斯,只在画像里见过人骑马。你,塞西莉娅,伊万卡,甚至塔塔都比我去过的地方要多好多。我很喜欢听她们说她们来这里以前的故事。告诉我,骑马是什么样的感觉?”


    “马也是动物,所以骑马更像是一种合作。”海因里希回忆着骑马时的感觉。


    “那不是和划船很像吗?划船是与大海的合作。”莉莉斯眨了眨眼睛。


    “还是不太一样的。接受过训练的马儿通常很乖,比水流要好沟通得多。”


    “你知道吗,在通用意大利语里,海(mare)是阳性的,但在威尼斯方言中却是阴性(mar)。一个月以后的耶稣升天节,那帮老贵族还要在码头上举行一年一度的与大海的婚礼仪式。”


    “与大海的婚礼?”


    “是啊,一群花天酒地不修边幅的老头子,把自己想象成是大海的丈夫,可实际上只是他们猥琐的一厢情愿,一点也没有对大自然的敬畏之心。而且这些莫名其妙的性别比喻真是令人作呕。骑马的人是不是也会会用这样的类比吗?”


    “将坐骑比做女人或妻子,在骑士文学中屡见不鲜。而且通常女士骑马得使用专门的侧鞍,两腿并在同一边,由侍者牵着马来控制,否则会被视为不合礼法。”


    “我才不要学侧骑,简直像是在过家家,连自己对马的掌控权都没有,怎么还算得上是骑马?那看来我必须得学会跨骑了,我要像男的一样骑马。现在就教我。”


    “现在?可是这里根本没有马…?”


    “你来扮演马。”莉莉斯一幅理所当然的态度发号施令道,“快点,快点跪下。”


    “这和真的骑马毫无关联,就像你没法在陆地上教会人怎么划贡多拉,即使你找一个人来躺在地上扮作贡多拉。”海因里希耐着性子应对莉莉斯的无理取闹。


    “我亲爱的海因里希,听话~”莉莉斯露出惯用的虚伪假笑,后半句话的语气却比冬天的海水还要冰,“像马一样跪在我面前,这是命令。“


    如果说莉莉斯在海因里希心中的位置总在一根两端分别标着“可爱”与“可恨”的横轴上位移,那么此时此刻的莉莉斯已经几乎滑落到了“可恨”的极值边缘。


    “骑马有什么需要准备的工具,缰绳,马鞍,还有马鞭对吧?”红发的少女极其顽劣地笑着,“把你的皮带给我。”


    海因里希感到非常不悦。尽管莉莉斯平常也总是对他提出一些不合理的要求,但是她现在下达的命令简直是彻头彻尾的羞辱。他十分后悔那次在索菲亚家里为了安抚莉莉斯而提出的应对方案。他本没有必要为她付出那么多。何况这两次的事性质也截然不同,一次是海因里希自愿,而现在的情况则完全是莉莉斯在单方面强迫。


    “我没有拒绝的权力是吗。”


    “嗯,你没有。因为你是我的奴隶,就算名义上已经赎身了,事实上你仍旧是我的奴隶,不能违抗我,也不能离开我。”


    莉莉斯不知是没有察觉到海因里希微妙的异样还是故意选择了忽视。她蛮横地解下海因里希的腰带绕起圈来充当鞭子,把刚才擦头发用的浴巾叠起来放在他的腰上当作马鞍,拽住他的衬衫后领当作缰绳,然后岔开双腿准备坐上去。


    “你们这是在干什么!”


    突然回到家的塞西莉娅厉声打断了这场荒唐的闹剧。海因里希第一次在看到塞西莉娅那张不苟言笑的脸时居然萌生出了一种解脱与救赎感。倒是莉莉斯被吓了一跳,吓得赶紧丢掉手里的皮带,眨了眨眼睛,脑子里立刻蹦出来一套应对的鬼点子。


    “你回来啦,亲爱的塞西莉娅——”她笑着提着裙子走到塞西莉娅面前,张开双臂将比她高半个头的侍


    女热情地揽入怀中,“复活节快乐!”


    海因里希看得一愣。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莉莉斯若即若离产生一些肢体接触的对象从来都不只有他一个人。拥抱也好,牵手也好,只是她拉拢别人、达成目的的手段。


    毛罗在监狱中的诅咒又一次回荡在他的耳边。编织一个甜蜜的陷阱,用虚伪的面孔来博得同情,这一切都是为了满足她自己的利益而已。


    “夫人……夫人!”塞西莉娅轻手轻脚地将向八爪鱼一样缠在她身上的莉莉斯给扒拉下来,“门外有客人来拜访您。是……玛丽亚,她说她是来道别的,想与您在见最后一面说些心里话。”


    莉莉斯瞬间拉下脸。玛丽亚的造访没有给她留下过任何好印象。即使作为威尼斯执法机关的四十人委员会已经下达了对毛罗的审判,莉莉斯也在名义上赦免了作为从犯与受害者的玛丽亚,不代表她真的原谅了她,更何况她身上还携带着具有传染性的梅毒。


    “让她在外面等着。”莉莉斯冷语道,“塞西莉娅,陪我去换身衣服。海因里希,把地上收拾干净。”


    海因里希单膝跪在客厅的丝绒地毯上,像收垃圾一样捡起毯子上落下的皮带和浴巾。明明地上就只有这两件东西,他却总觉得有什么别的东西被狠狠砸在地上碎了一地,怎么收也收不起来了。


    玛丽亚被晾在门口等了半晌,莉莉斯才梳妆打扮整齐放她进来。由于天气渐热,莉莉斯换上了一身较为清凉的黑色薄纱长裙,露出修长的胳膊和脖颈,未婚夫赠送的绿宝石项链在午后阳光下更显璀璨耀眼。


    这回玛丽亚也换上了一身黑裙子,不知是在祭奠自己永远无法再见的丈夫还是在诅咒他早日下地狱。高领与长袖遮住了皮肤上的红斑,脸上则扑着一层厚厚的白粉与假得瘆人胭脂,整个人除了那头稀疏的亚麻色长发与尽显疲态的双眼以外,似乎没有什么能够坦坦荡荡地真实暴露在外的部分了。


    “施密德尔夫人,复活节快乐。”玛丽亚打量了一眼客厅中拆到一半的守丧装潢,“您最近好吗?”


    “托您丈夫的福,一切都非常好。”莉莉斯笑容满面地回应道,“您呢?”


    “还不错。”面对莉莉斯毫不留情的讽刺挖苦,玛丽亚不卑不亢地回答,“我找到了一位真正的女巫,她替我调配了药草,帮我把孩子打掉了。”


    莉莉斯沉默地睁大了眼睛。蓄意堕胎被教会视作重罪,量刑标准与通奸、杀人无异。她从未想过原本致力成为一名贤妻良母的玛丽亚会狠下心来杀死自己的孩子。


    “为我治疗法兰西病的医师告诉我,若要缓解病症扩散必须要采取水银疗法,孩子本来也活不下来,不如尽早除去,省得胎死腹中留下更大的隐患。”


    “可这是要被送上火刑架的重罪……”


    “我这辈子积攒的罪孽也不少,不怕多这一条。”玛丽亚轻声细语地说着,语气却异常冷静,“从在给你做的点心里下毒开始,我就知道自己一定会下地狱了。这件事确实是我对不起你,我也并不奢求你的原谅。”


    “那你来找我干什么?”莉莉斯有些不耐烦。


    “我是来道别的。明天我就会启程前往维罗纳乡村的疗养院,由我在维罗纳的母家出资,今后非必要也不会再回威尼斯了。”


    “那很好。”


    “离开之前,我想对你说些心里话。之前在您先生的葬礼上……你对我施以援手,是我在克纳罗家、甚至在威尼斯唯一一次受到帮助。所以我是真的很感谢你,也很抱歉对你的善意恩将仇报。但其实,我也非常非常羡慕你。“


    “羡慕我?”莉莉斯挑眉,“羡慕一个被你们一次又一次往死里陷害的私生女吗?”


    “羡慕你不用忍受一天入坟墓般孤寂压抑的婚姻生活,就能以已婚妇女的身份经营自己的事业。羡慕你孑然一身,反而不需要为家族和孩子操碎了心。羡慕你有忠心耿耿的仆人,能够尽心竭力地辅佐你。”


    “可是你现在也有了自己做主的选择权,不是吗”莉莉斯浅浅抿了一口手中握着的红酒,“在维罗纳迎接你的新生活吧。复活节快乐。”


    “或许吧,如果我能从病魔手中捡回一条命来的话。”玛丽亚露出了一贯的苦笑,从莉莉斯面前的沙发上站起身,“感谢您的祝福,也感谢您今天愿意见我。我走了,希望您未来一切顺遂。”


    “您也是。塞西莉娅,送客吧。“


    海因里希沉默地望向玛丽亚远去的背影。突然感觉她在某些方面和莉莉斯其实很像。都是被亲族中的男性逼至绝境,却又不得不用迫害他人的方式来为自己或自己在乎的事抗争。在毛罗被流放以后,她会像莉莉丝一样过上自己想要的生活吗?


    他的目光回到莉莉斯身上。他似乎越来越看不懂她了。她对玛丽亚的祝福到底是真心实意还是逢场作戏,他不知道。但他终于彻底认清了莉莉斯是怎么看待他的,无论他做出多少付出与奉献,无论他怎么样努力帮她,对她好,她也只是把他当做一个听话好用可以随意取乐的奴隶。


    可他对莉莉斯的爱意却绝不仅仅是权力关系中下位者对于上位者掌权地位的向往与幻想。他是发自内心地欣赏着莉莉斯不畏惧、不妥协世俗教条的坚韧与桀骜,喜欢她身涉险境时也能沉着冷静,狡猾地做出反击。可是莉莉斯就像一团火,炽烈地燃烧着,靠得太近了就会被灼伤——


    作者有话说:这周在红图,所以也是更四章~下一次更新在周日!


    这一卷还有两章就完结啦!海因里希终于快要幡然醒悟了www开启相爱相杀倒计时!


    第24章 慈悲的后果


    复活节的第二天仍旧是假期,但是由于外面下雨,仆从们都只是在家里休息,并没有像昨天一样纷纷出门。莉莉斯便借此机会把大家都聚在了一起,说是要教他们怎么做意大利饺子(ravioli)。


    “我小时候没有被父亲接去主家宫殿住的时候,我和妈妈两个人一起过复活节,她就教我怎么包饺子。正好这几天可以庆祝复活节,也提前庆祝我们的银行顺利开业。”


    莉莉斯坐在厨房备菜用的小桌前,塔塔、伊万卡和塞西莉娅好奇地聚在她周围看她隔着热水融化黄油和奶酪。而海因里希站在旁边,一边机械地剁碎案板上的香草,一边生无可恋地望着窗外的雨,默默感叹自己今天可能又去不成那家巴伐利亚酒馆了。


    距离他上次从酒馆递出消息已经过去了大半个月,算下来这几天正是有可能收到回信的时间。如果这三天“放假”里他都抽不出时间,难以想象接下来的工作日里他要怎么才能找到机会。


    尽管他已经习惯了在莉莉斯家中的生活,但他不可能以莉莉斯的仆人的身份就这么过一辈子。他已经帮助莉莉斯度过了生死存亡的危机,也成功将恃强凌弱的恶人送进监狱。现在他必须得为自己的未来着想了。


    无论是逃离威尼斯也好,向莉莉斯复仇也罢,他得做些什么,至少得让自己重新以海因里希施密德尔的身份面对世人。所幸他并不是家里不受宠爱的私生子,得到家族的助力后做所有事都能事半功倍。可这一切的开始都得建立在他和家族能够重新建立联系。


    他又想起那封在毛罗的审判之夜开始之前,莉莉斯收到的那封由叔父赫尔穆特寄给她的信。这封信里到底写了什么,又被莉莉斯收到了哪里去?莉莉斯闺房的大门总是牢牢紧锁,海因里希想要潜入进去并不容易,找到信的位置更是难上加难,还没有排除信件已经被莉莉斯阅后即焚的可能性。到底有什么办法可以知道那封信的内容……


    “喂!海因里希,别偷懒了,快点过来帮忙擀面啦。”


    莉莉斯用擀面杖指着已经把香草剁碎成泥的海因里希,招呼他来继续接手费力气


    的重体力活。她自己则抱着一个木碗,将海因里希切碎的香草倒进她融化好的奶酪馅料里搅拌均匀。塞西莉娅掀起纱布,从托盘里拿出来一块醒发好的面团丢在海因里希面前。


    “擀成什么样?”说实话,他以前从来没有进过厨房,更别谈用擀面杖。他甚至根本不知道莉莉斯念叨着的“意大利饺子”究竟是什么意思。


    “擀成接近方形的大面皮,擀得厚度平均一点,不要有的地方太薄有的地方又没擀平。然后我会把调好的馅料隔一点放一块在上面,最后再擀一张同样大的面皮,铺上去,按照馅料的位置把面皮分切成小方块,再一个个捏紧,饺子就包好啦。”


    “原来意大利饺子是这么做的。”平常一贯沉默寡言的伊万卡突然说话了,“在我的家乡也有一种类似的食物,波兰饺子(pierogi),也是用面皮包裹馅料的食物,只不过我们会把面皮擀成手掌这么大的圆形,放了馅料之后将面皮对折,最后做出来的饺子是半圆形。”


    “那和我的家乡的饺子很像,也是半月形。”塞西莉娅补充道,“但是也有用小张的方形面饼做的,叫做馄饨,里面通常包的是肉馅,或者菜肉馅。如果包的是甜味的馅料,则通常会捏成一个球形。”


    “你们可太厉害了吧!”塔塔兴奋地咽了咽口水,“无论是哪一种,我都还从来没有吃过……”


    “那么大家都来做自己家乡的饺子吧!这样我们就可以品尝到来自不同地方的料理了。”莉莉斯笑着安排道,“海因里希,你也会做波兰饺子吗?”


    “啊……我不会。”海因里希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莉莉斯一直将他当作斯拉夫人的误解,“我以前从来没有做过厨房里的工作。”


    “那你现在就可以开始学习怎么做了。继续擀面皮吧。塔塔,帮我准备肉馅。”


    “好嘞!夫人,我跟你讲,我小时候只有过节的时候才吃到过肉,但是来到夫人这工作之后,每天都能吃到新鲜的肉,真是太幸福了……”


    莉莉斯心安理得地靠坐在椅子上有一句没一句地和塔塔她们聊天。纵然外面凄风苦雨,但厨房里暖黄色的烛光将氛围渲染得十分温馨。可海因里希却一直忧心忡忡,无数没有解开的谜团在脑海中打转,他实在没有心思配合莉莉斯表演一场家庭和美、团结融洽的好戏。


    他的眼神移向伊万卡。对方正在专心致志地擀面皮。他看见她撸起的袖管下暴露在外的小臂,左手的臂膀上绑着一层厚厚的绷带。他顿时回想起那个与毛罗对峙的夜晚,在他护送着莉莉斯回到家门口的时候,看见伊万卡将三具尸体抛进小船,而莉莉斯对这件事竟全然置若罔闻,后来也再没有提起。


    “伊万卡,你受伤了吗?”海因里希将一张摊好的面皮摆在莉莉斯面前,装作不经意地问。


    “哦,是的,昨晚的工作中途出了点小意外,幸好还是顺利得手了,没有辜负夫人的期待。“伊万卡有些害羞地解释道。


    “得手……?”


    “她每次来的时候都是一个人,从不带护卫或侍女,没想到身边居然还跟着那么一两个能打的人。“莉莉斯用小勺子将拌好的馅料一勺一勺地放在铺开的面皮上,“以后这种脏活累活还是让海因里希去干吧,伊万卡,你要好好休息。”


    “我也可以帮忙!我平常都有好好锻炼身体!这次的事情我都没能怎么帮到夫人,实在是愧疚。“塔塔半撒娇似地向女主人展示自己剁得细碎的肉泥。


    海因里希觉得塔塔谄媚的语气有些令人不适。一早他就注意到了塔塔对他微妙的态度转变。自从她发现海因里希一直留着夫人赏赐他的那枚家纹戒指,而她自己的那枚却被塞西莉娅出面收走之后,她便开始仇视海因里希,仿佛将他视作了竞争对手。


    “你还是先做好自己份内的事吧。”塞西莉娅冷冷地斜了一眼她,抬起锋利的刀刃将白色的长条状面团切成一个又一个小剂子,“要不是你的工作出了差池,家门口的地毯也不至于会被血污弄脏了。”


    “等等……你们在说什么,‘她’是谁?家门口的地毯……血污??”


    海因里希突然感到一阵毛骨悚然。他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这四个女人一边温馨和睦地包饺子,向对方分享来自家乡的美食,一边轻松愉快地聊起了有关杀人的话题。


    “还能是谁?”塔塔很不耐烦地白了一眼总是抢去她风头的海因里希,“当然是玛丽亚。昨天晚上不赶紧解决她,难道还要等她离开威尼斯,到了维罗纳再动手吗?”


    “……玛丽亚?”


    “你难道真的觉得我会放过她?”莉莉斯坏笑着瞥了瞥海因里希,然后转过头继续专心致志地摆放馅料,“我不会放过任何一个让我感觉到威胁的人的。”


    “可她现在已经彻底失去威胁了……不是吗……?我以为您接受了她的道歉……”海因里希强忍住胸腔里翻江倒海几乎要溢出来的情绪,他甚至分不清楚这到底是愤怒、恐惧还是失望。他的脑海中闪回出莉莉斯让玛丽亚迎接新生活时讳莫如深的表情。他原以为那是莉莉斯别扭的仁慈,不成想这竟是谋杀前虚情假意的伪装。


    他以为她会对玛丽亚施以一丝同情。她们都是女人,经历了同样的虐待、屈辱和迫不得已,玛丽亚的处境甚至比莉莉斯更加恶劣糟糕——身染绝症,家破人亡,无依无靠,弱小到对莉莉斯已经构不成任何威胁——这样的人在莉莉斯眼中原来也是非死不可吗?


    “拜托,她和毛罗串通在一起,两次差点害死了我。”莉莉斯对海因里希翻了个白眼,用开玩笑的语气对他说。


    海因里希眼前浮现出莉莉斯在家族长辈面前一边撒娇示弱一边为玛丽亚和三个妓女求情时楚楚可怜的做派,突然有些犯恶心想吐。


    “那么……当天晚上那几具被伊万卡抛上船的尸体……”


    “她们找上门来,想要恳求夫人的庇护。”塞西莉娅将红通通的肉馅填进圆形的饺子皮,“做出了这种见风使舵、卖主求荣的事,又得罪了克纳罗家族,原先的老鸨不可能再收留她们。毛罗手下若还有使得动的人,也必定会去杀她们报仇。她们唯一的选择就只有赌一把,来求夫人放她们一条生路。”


    “去处理这种不入流的渣滓原本属于我的工作范畴。但我那天晚上实在是被夫人的处境吓得魂都飞了,完全忘记了还要去灭口,所以她们找上门来,弄脏了夫人门口的地毯。”塔塔将牛里脊肉上剔下来的筋膜丢进垃圾桶,“不过伊万卡姐姐确实比我厉害得多……我还要多多努力才行。”


    “清理宅邸是女仆份内的工作。”伊万卡轻声细语地说,笑着和塔塔对视一眼,将饺子皮上的开口一一封住。


    “是那三个妓女。原来您连她们也没放过。”


    莉莉斯似乎有些不高兴了。她抬起头,灰绿色的眼睛直勾勾地瞪着他:


    “海因里希,难道你会容忍一个之前企图杀死你但没有得手的人大摇大摆地继续活在你面前吗?”


    海因里希怔怔地看向她。一名杀他未遂的凶手正好就在他的面前。


    当然了,她要杀的是海因里希施密德尔,是那个“对她产生威胁”的丈夫,并不是眼前这个可以随意使唤差遣的佣人。只不过他扮演了太久莉莉斯的奴隶,久到他差点快要忘记自己是谁。


    “或许……会吧。”他郑重地回答着,全身上下克制不住地发抖,“但以后不会了。”


    “那就对了。要是有谁敢欺负你,我一定会帮你报复的。”莉莉斯笑着说,“来帮我一起把新的一张面皮盖上来吧。”


    海因里希的大脑里一团乱麻。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熬过了这场令他如坐针毡的“家庭聚会”,又是怎么吃下那一个个形状各异的、仿佛包裹着人血的


    饺子。莉莉斯的话语令他犯恶心,而他对这样一个恶毒女人的爱意与向往更令他想要呕吐。他知道自己必须做出抉择了。向她复仇也好,一走了之也罢,他得做些什么,不能再这样坐以待毙,放任自己沉浸在这样道德沦丧的环境里自甘堕落,用别人的血去暖自己。


    无论如何,他今夜都要去那家巴伐利亚酒馆。就算收不到任何有用的消息,起码能喝着来自家乡的啤酒借酒消愁。


    等顶楼莉莉斯卧房的灯光暗下来后许久,海因里希披上黑色的披风,拿上雨伞,轻手轻脚地打开小楼的后门。他看见街角迎面走来另一个用披风与兜帽掩住身形与面容的人。对方全身都湿透了,手里似乎抱着什么东西,走路的姿势一瘸一拐。海因里希下意识警惕地握住匕首,向对方发问。


    “你是谁。”


    “这里是海因里希施密德尔与莉莉安娜施密德尔居住的宅邸吗?”来者说着一口德国口音的意大利语,摘下兜帽,脸上满是鲜血,但海因里希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来,“我是来此美因河畔法兰克福的威廉施密德尔,海因里希施密德尔的亲弟弟。我需要帮助!”——


    作者有话说:说实话,ravioli是我最不爱吃的意大利美食之一,真的有人喜欢吃饺子皮里包着一坨湿湿软软的馅料吗!我还是更喜欢吃中国饺子hhh本文里写的大多数料理都是我吃过真的觉得好吃的,除了ravioli。下一章就是第一卷最后一章啦![让我康康]


    第25章 错位的仇恨


    海因里希摘下兜帽,冲上前去紧紧抱住自己的弟弟,冰冷的雨水淋湿了他的斗篷和头发,双手沾满了威廉身上的血污。


    “你怎么了?伤得严重吗?是谁要害你?”海因里希难以置信地看着满身是伤的威廉。离开家乡这么久以来,他几乎从未再开口说过德语,再听见自己的发音甚至都感到陌生。


    威廉的个子比他略矮一点,一母同胞的亲兄弟有着相似的金发与蓝眼睛。但威廉的五官线条更柔和,没有海因里希那么凌厉严肃,平日总是以和煦而真挚的微笑示人。饶是他的亲哥哥,也很少有机会见到他露出这么一副痛苦不堪的表情。


    “我没事,只是些无伤大雅的小伤。”威廉强忍着疼痛咧出一个苦笑。


    “你有没有收到我寄给你的那些信?”


    “信?什么信?我没有收到信。一个月前我就出发来威尼斯了。哥,事情太复杂了,三言两语我说不清楚。”


    海因里希警惕地回过头看了一眼莉莉斯的小楼,赶紧扶着威廉的肩膀将他拽进附近的暗巷里。


    “我带你去一个安全的地方,我们坐下来慢慢说。”


    海因里希带着他穿过几条小巷来到巴伐利亚酒馆。雨夜里的酒馆人并不算很多,暖黄色的灯光氤氲在木质装潢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温馨。海因里希向酒馆老板开了一间房间,让弟弟能够暂且安置下来。


    他将两人淋湿的斗篷架在壁炉旁边烤干,随即立刻开始检查威廉身上的伤口。右腿脚踝扭伤,额头上有一记严重的擦伤,似乎是被什么粗糙坚硬的东西磨得鲜血淋漓。左手小臂上有一道刀痕,幸好切口不深,也已经做了简单的包扎处理,目前并无大碍。海因里希问酒馆老板要了干净的纱布和一些白兰地,用蘸了热水的湿毛巾擦干威廉身上的血污。


    在灯光下威廉才注意到哥哥眉骨上狰狞的伤痕。结合海因里希并没有带他回家,而是将他带来酒馆的行径,他大概能够猜到哥哥在威尼斯的处境也不算好过。


    “哥哥,您和克纳罗家的小姐……嫂子相处得还好吗?”


    海因里希长叹一口气,有些语塞,将白兰地浇在威廉手臂的伤口上为他消毒:“还是先说你的事情吧。这些伤怎么回事?”


    “这倒不要紧,我初来乍到不熟悉路,被强盗劫持,给了钱他们就放我走了。嘶——好疼……”


    “这都不要紧,那还有什么要紧的?所以你为什么会来威尼斯?”


    “我……”威廉欲言又止,笑容在脸上渐渐消失,“看来你还没有得到消息。”


    “消息?什么消息?到底发生了什么?”海因里希想起了莉莉斯收到的那封来自赫尔穆特的信,心中暗暗萌生出不好的预感。


    “家里出了变故。在你出发前往威尼斯的两个月后……大致是今年三月初的时候,我们的父亲……他去世了。叔父赫尔穆特……暂时继承了当家的位置。”


    海因里希睁大了眼睛,心中仿佛砸下了一块巨石,将微弱的希望全部碾得粉碎。


    “父亲他……怎么走的。”


    “医生的说法是病逝。可父亲一向身体健康,洁身自好。他老人家正满怀期待地等着你迎娶克纳罗家的小姐回家,怎么可能在这种时候无缘无故地病逝?我曾想自己出钱再去请别的医师来看看,可是母亲拦住我,不让我这么做。”


    “母亲是对的。你如果掌握了能够推翻他的证据,就必死无疑了。”海因里希眉头紧锁,额头上青筋暴起,拼尽全力让自己冷静,“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来。他趁着唯一成年的长子外出之际,杀害了我们的父亲,夺取了家族的财产。你要是敢做出反抗质疑他的举动,下一个遭殃的就是你。”


    “所以……母亲让我立刻收拾行装到威尼斯来投奔你,也来劝你暂时不要回去。”


    海因里希在心中琢磨着时间线。他一月初新年伊始之际从家里出发,二月到达威尼斯后沦为奴隶,三月初被莉莉斯买回家——那时父亲去世,威廉踏上了前往威尼斯的旅程,因此一封信也没有收到。甚至连克纳罗家于三月初发出的海因里希的“死讯”都没有得知。


    也就是说,他对于海因里希的现状一无所知。


    “不过幸好……你现在娶了克纳罗家的小姐,我们至少能够寻求克纳罗家的帮助……”


    “不。克纳罗家帮不了我们。”海因里希打断了威廉的幻想,“我并没有和她结婚。我现在的身份是她的仆人。”


    “你说什么?!这怎么可能?”


    海因里希将自己的遭遇和盘托出,遭遇劫匪,沦为奴隶,又被买凶杀人的未婚妻在不知情的情况下买走。除了那些对莉莉斯不可告人的爱恨交织,他对威廉近乎无所保留地讲完了他在这里发生的故事。


    兄弟俩陷入长久的沉默。


    “我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海因里希又一次想起了那封信,那封他不知内容的,杀父仇人寄给莉莉斯的信,“为什么赫尔穆特会选择在我走后两个月才动手?照理来说,从家往反威尼斯的路程是一个月,如果我按照原计划,在威尼斯没有做停留便直接回家,那可能正是我已经快要到家的时候。”


    “除非他已经知道了,你其实根本就不会踏上回程……”


    “克纳罗家在三月份才公开发出我的讣告,能够在二月初就知道我的‘死讯’,并将消息递出去的人就只有一个。”


    “你是说……莉莉安娜克纳罗……”


    “没错,莉莉安娜克纳罗,‘放贷的莉莉斯’。这场联姻根本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骗局。赫尔穆特与她勾结,把唯一成年的长子引到威尼斯来杀害,然后他就可以在确保我死亡,家中没有其他成年男子能够继承产业的时候以‘代管家业’的名义夺权。等到一个月后,在得知了我的‘死讯’后再顺理成章地将父亲取而代之。而那封信,自然就是赫尔穆特向他的共犯送来得手的好消息。”


    威廉绝望地看向海因里希,眼神中尽是绝望、恐惧与迷茫。


    “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复仇。当然是复仇。”海因里希咬牙切齿地说。


    “你打算怎么做?”


    “我要制定一个计划,利用莉莉斯的力量去夺回施密德尔家族的产业,让赫尔穆特血债血偿。”海因里希的目光移向壁炉里燃烧的火,不自觉地摩挲着莉莉斯送给他的戒指,“而莉莉斯……她同样得为她犯下的罪孽付出代价,只不过对付她要简单得多。”


    “为什么?”


    “她其实是一个很单纯的人,单纯的趋利,单纯的恶毒。她自己为了积累财富就能做出各种丧心病狂的事来自掘坟墓。只要我继续待在她身边掌握她的罪证,就能轻易地扳倒她。这就像在路西法与上帝的博弈中,幻化成蛇的恶魔只需要引着夏娃找到禁果,她就会心甘情愿地自己摘下来吃进去。”


    威廉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几个月不见,他的哥哥似乎和以前也大不相同了。如果是以前的海因里希,在知道父亲的死讯之后,估计会恨不得直接提上重剑去挑战赫尔穆特,与篡权的叔父来一场骑士之间正义的决斗吧。他不禁十分好奇海因里希在威尼斯到底都经历了些什么,居然也开始像一个成熟的商人似的精打细算起利益得失来了。


    “最主要的是……我必须行动起来,不能再因为一些莫名其妙的缘故而踌躇不前了。”


    言罢,海因里希从腰间掏出钱包,将刚拿到不久的工资几乎全部留给了弟弟,这足以支付接下来一个月威廉在威尼斯的衣食住行。现在他得走了,得赶在有人发现之前回去,绝不能引起莉莉斯的怀疑。他们约好了一周后的同一时间在这家酒馆楼下见面,海因里希预备将带着复仇计划的草案前来。


    窗外的雨仍旧没有停。他披上已经被炉火烤干的披风,消失在了黑色的雨夜里。


    /


    莉莉斯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她的梦中是烈火熊熊燃烧的炼狱,毛罗像一条畜生般噬咬她的血肉,玛丽亚微笑着掰开她的嘴巴往里面下毒。她信任的女仆们同她一样变成了残缺的断肢。而布鲁诺、马西莫、还有她不认识的男性长辈们正与三个无头的妓女谈笑声风。他们喝着从莉莉斯血管里抽出的红酒,吃着用她的指甲作装饰的蛋糕。疼痛使她撕心裂肺地嚎叫,屈辱使她的眼泪流至干渴。


    正当她以为自己会就这么死去的时候,炼狱的大门缓缓打开,原先聚在莉莉斯周围的所有人都消失了,只剩下海因里希向她缓缓走来。他披着黑色的披风,面容模糊不清,她几乎就要以为这是她所熟知的那个海因里希,可当他走近时,莉莉斯看见的却是一双充满仇恨的眼睛。


    “海因里希……”


    她的未婚夫轻轻用手指掐住了莉莉斯的喉管,为她精心佩戴上镶嵌着宝石的枷锁。她身上的裙子顿时变得雪白,如婚纱一般白得刺目。


    “你是我的妻子,你永远也不能背叛我,不能离开我。”


    “不要!海因里希!不要!“


    莉莉斯从睡梦中猛地惊醒过来,发现海因里希正端着烛台站在她身边。


    “你在这里干什么!”莉莉斯吓了一跳,紧紧攥住海因里希送给她的荷兰兔玩偶。


    “您一直在睡梦中大喊我的名字。”海因里希用温柔的嗓音安抚道,“您做噩梦了吗?”


    “嗯。”莉莉斯坐直了身子,伸出手去摸海因里希的手,来自另一个人的体温令她终于分清了梦境与现实,“我梦到了我的未婚夫。我喊的是他的名字。”


    “您梦到他来找您追魂索命吗?”


    “比这恐怖多了。我梦到他要和我结婚。我害了这么多人,我早就知道我死后一定会下地狱,所以我根本不怕死。比起死,我更害怕被圈住,更害怕失去自由,害怕像那些循规蹈矩、结婚生子的女人一样过上如同家畜般寄人篱下、任人摆布的日子。这就是为什么我必须要海因里希死,也得让任何一个威胁到我的人去死。”


    “……”


    “父亲、兄长、丈夫,没有任何人能靠得住,我只能靠我自己。我绝对不会让自己过上玛丽亚那样悲剧的人生。我没有索菲亚那样殷实的家底与高贵的出生,也没有埃莱娜姑姑那样得天独厚的机会与强健的体魄,但是我有我可以做的事,我的银行很快就要开业了,我一定会好好经营她……让她越来越好。”


    “一定会的。”海因里希面无表情地看着裹在被子里瑟瑟发抖的莉莉斯,脑海中突然浮现出一个绝佳的复仇手段,“我会尽全力帮助您,您一定会得偿所愿。”


    “海因里希,”莉莉斯抬起头,楚楚可怜的绿眼睛里仿佛泛着眼泪,“你留在这里陪我,等我睡着后再离开。”


    “好。”海因里希将烛台放在床头柜上,搬了一把椅子坐在莉莉斯的床边。他留意到床头柜上放着一本书,是薄伽丘写的《十日谈》。


    “我想听故事。”莉莉斯用小孩子撒娇般的语气对他说。


    “从哪里开始读呢?”


    “从头开始吧。跳过前面的前情,从第一则故事开始。”


    “好,”海因里希翻开书,借着烛光看见陈旧的羊皮纸书页上已经被翻阅得满是折痕,“接下来要讲的故事,是一个十恶不赦的放贷者死后却成为圣徒的故事。”


    “这是放贷的莉莉斯最喜欢的一个故事。”


    莉莉斯紧紧抱着玩偶闭上双眼,露出一个满意的笑容,很快便在海因里希的轻声朗读中再一次进入梦乡——


    作者有话说:第一卷结束啦[让我康康]周三马上继续更第二卷,海因里希将正式开启复仇心机男ver,莉莉斯会面临更多挑战,而且会有更多萌萌的刺激的爽爽的暧昧拉扯![让我康康][让我康康]请期待!全文总计三卷,第二卷会比第一卷长一些。


    第26章 庆祝开业的大火


    自从在莉莉斯麾下为她工作以来,海因里希杀人的勾当没少干,现在轮到放火了。


    熊熊燃烧的大火点燃漆黑的夜空,迅速吞噬了码头上囤积香料的仓库,滚滚浓烟中散发处炙烤胡椒与丁香的焦香。海因里希在确认火势蔓延后迅速根据提前规划好的路线撤离现场。而在城市的另一端,莉莉斯正十分惬意地坐在阳台上隔岸观火。


    “塞西莉娅,你知道吗,很多人说威尼斯俯瞰的形状像一条海豚。简直就是胡扯。看看地图吧!哪有那么胖的海豚,这分明就是一条比目鱼,一条肥美的比目鱼。”莉莉斯满意地嗅了嗅,“而现在变成了一条香烤比目鱼。”


    即使是伺候莉莉斯已过两年的塞西莉娅,听到她说出这么丧心病狂的话来也不知道该怎么接。好在这么浓的烟雾势必会很快唤醒沉在睡梦中的威尼斯人起来灭火,潟湖河道里流淌的水唾手可得,火势不至于蔓延太大造成人员伤亡,但也能够达成莉莉斯的目的——摧毁威尼斯城中最大的香料仓库,把香料的价格炒上去。


    一周前,莉莉斯的银行顺利开张。新银行直接沿用了原先收购银行的办公地点。与莉莉斯的住宅很像,这也是一栋三层的小楼,一楼是会客办事的柜台,方桌上铺着绿色的桌布,这种将人与人、人与金钱、金钱与金钱连接起来的小桌就是意大利语中“banca”(银行)这个词最初的含义。


    二楼有办公区域和供银行工作人员起居的卧室,三楼则是高级会客厅与金库。尽管陈设有些旧了,但好在桌子椅子都是现成的,只等着开业当天,工人们在门头挂上新的招牌便可以开始营业。


    BancadiL.C.Schmidel(L.C.施密德尔银行)是莉莉斯新定制的招牌,也是她为银行起的新名字。


    被缩写的L与C分别指的是莉莉斯的名字与母姓克纳罗,而施密德尔则是夫姓,被用来当作银行的名字,既可以强调银行主人作为“已婚妇女”的身份,又可以与克纳罗家族撇清关系,这样对莉莉斯而言更加自由,家族也能够在抽取利润的同时不对银行的债务与损失负担任何责任。


    索菲亚、埃莱娜,还有莉莉斯在修道院学校结实的几个好朋友都来祝贺银行的开业。除了汇兑商行会的几个工作人员和收受过莉莉丝贿赂的银行家以外,不算宽敞的大厅里挤满了女士的裙撑,比起商务场合更像是贵族小姐的社交舞会。埃莱娜带来了不少商人朋友帮助莉莉斯拓展人脉,而索菲亚身后仍旧跟着一个穿着入时服装的高个子帅气男人,只不过和上次带去葬礼的那位显然已经不是同一个人。


    东道主莉莉斯让伊万卡准备了丰盛的点心茶歇与品质上乘的葡萄酒款待所有来捧场的新老客户。她自己则穿着黑裙,笑着站在人群中间,优雅自如地畅谈着银行未来的发展方向和目标。除了过往经营的存储和信贷业务之外,她希望能继续拓展汇兑交易的辐射范围,在意大利不同城邦乃至更远的地方开设分行。


    塞西莉娅、塔塔、海因里希和夏洛克作为骨干员工,也纷纷穿上了正装礼服向莉莉斯招待不过来的客人们介绍银行现状与业务范围。他们的胸口都别上了雕刻“L.C.Schmidel”字样的银质勋章,莉莉斯还为他们每个人订制了写着名字,职位和联系方式的小卡片,据说是采纳了塞西莉娅家乡的人做生意的传统。


    海因里希在拿到名片的时候才知道莉莉斯帮他摆脱奴籍的原因——这是为了将他登记成L.C.施密德尔银行的法定代表人,这一职责只有自由人可以担任。


    “这当然是出于对你的信任,我亲爱的海因里希。”莉莉斯狡黠地笑着,逼迫海因里希在变更法人的文件上按下指纹。


    然而,隐藏在隆重的开业典礼、华丽的礼服与虚无缥缈的美好愿景之下,实实在在摆在莉莉斯面前的是收购造成的大额开支与债务危机。


    收购的过程更多只是账目上的移动,在债务完成重组开始兑付之前,钱还是紧紧攥在莉莉斯的手里,只是换了个名头,暂且不碍事。但是,之前贿赂主教的钱,还有在汇兑商行会打通上下关节的小费全都是真金白银,更不要谈与毛罗勾心斗角时的人员走动又额外增加了一笔开销。


    有的支出还能勉强做进公司账目,比方说莉莉斯给银行旧主所罗门戈德斯坦买的一张前往耶路撒冷的单程船票,是为了“犒劳”他在审判毛罗的晚上冲进大厅导致莉莉斯不得不向家族让利的“谢礼”。这条海上朝圣之旅条件艰苦,异常凶险,每艘船都能有近三分之一的人撑不到圣地便身染重病而亡。因此莉莉斯不惜亲自去送行,眼睁睁看着他上了船才放下心。


    然而,有的费用就实在不能计入进去,比方说买凶杀害毛罗的费用。由于他被威尼斯执法机构四十人委员会关进了监狱,在流放前都有人严加看守,莉莉斯没办法派自己人出手,只能在送他去克里特岛的船上委托别人办事,这么下来又是一笔开销。为了支付这笔价格不菲的暗杀,莉莉斯甚至变卖了她的一对珍珠耳环。


    更糟糕的是,银行正式开业不仅没有给莉莉斯带来任何新客户,反而还使得几个担心存钱拿利息被丈夫或父兄发现的贵族少女前来提款撤资。相比开在大街上有头有脸的银行,像以前那样隐匿在闺阁中的秘密交易更令她们感到安心。尽管莉莉斯一再担保她会竭尽所能保护所有客户的隐私,但也拗不过客户已经做好的决定。


    于是开业第三天,莉莉斯就已经在会计师夏洛克和海因里希一起新算出来的账目前焦头烂额地干着急。


    “银行是开起来了,钱是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莉莉斯烦躁地拨弄着总裁办公室里已经被盘包浆了的算盘,气鼓鼓地吐槽到,“戈德斯坦欠下的债得还,硬拖着也不是办法,还得要注入新的资金才行。”


    “您打算怎么做?”海因里希站在她旁边核对账目,心不在焉地问。


    “你就知道问我该怎么做,你就不能主动想点办法帮帮我吗?”莉莉斯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


    “有句老话。”海因里希装作不经意地说,“赚钱的法子都写在刑法里,就看你敢不敢去做。”


    “你这是在教唆我去犯法吗?”莉莉斯挑眉。


    “您犯法的次数还少吗?”海因里希揶揄道,“我这是在向您学习,将您当作榜样。”


    “很好。”莉莉斯用羽毛笔的尾巴轻蹭过海因里希的脸,“我就喜欢你这样大胆的员工。具体说来听听。“


    “您为了用货物来抵戈德斯坦欠下的债款,买下了埃莱娜小姐这次从佛罗伦萨带来的所有羊毛和丝绸,还有别人即将在七天后交付给她的一艘船的香料期货。”


    “是啊,但是最近的香料价格不太好。”莉莉斯眨了眨眼睛,“这也是为什么埃莱娜会将那批货便宜卖给我。她在威尼斯停留的时间不会很长,按照现在市场上价格低迷的行情,这批货要清完肯定得要有一段时间。”


    “那么,如果短期内香料价格飙升,您的这批香料货值自然也就上升了。”


    “怎么让它能够飙升呢?”


    “香料之所以价高,就是因为供不应求。如果您能够让市场减少总体供给……”


    “怎么减少?”莉莉斯迫不及待地催促海因里希说重点,不要绕弯子。


    “圣马可码头旁边有整个威尼斯最大的香料集散仓库。”


    “那可是康达里尼家族的地盘!”莉莉斯瞪大了眼睛惊呼道,“与丹多洛家齐名的威尼斯贵族世家,整个威尼斯经营香料生意的名门中属他们家最大,集散仓库里暂存着来自各个家族的货物,连我也有一小批丁香放在那里。”


    “香料为了易于运输和保存,都做了风干处理,非常容易点着。如果说全威尼斯最大的香料仓库不慎失火,那么……”


    “可以啊,海因里希。”莉莉斯露出了满意的笑容,“你的胆子也太大了。”


    “这么做会不会有点太明目张胆了?”塞西莉娅站在一旁听完全程,有些担忧地问,“如果海因里希被抓住,或许会有牵连到夫人的可能性。”


    莉莉斯皱着眉头拨弄已故丈夫送给她的指环,思索道:“如果成功了,这笔香料的货值就足以解除我们眼下的所有财政危机。赌一把咯,只干这一次。海因里希,既然你提出来了这么个好主意,那么也就由你去实施吧。”


    她赌赢了。


    四天后的夜晚,康达里尼家族香料仓库失火。尽管大火被及时扑灭,没有任何人员伤亡,但总值高达数万杜卡特的珍贵香料被付之一炬,就算是没烧完的也被泼了海水,相当于全部报废。


    第二天一早,康达里尼家族召开紧急会议,邀请所有在仓库中有货物存储的客户齐聚到他们公司的会议室。


    莉莉斯身着一袭黑裙到场,她看到几个熟悉的身影坐在圆桌前,正怒气冲冲地指责康达里尼家族的失职。克纳罗家族的家主马西莫也在席间,双手抱胸,一言不发,想必也遭受了不少损失。而莉莉斯由于存货量极少,在桌前并没有座席,只能随着另外几个小货主一起坐在圆桌外围摆着的几个小凳子上。


    康达里尼家族的现任家主是一个刚满三十岁的青年。栗色的齐肩长发用丝带束起,戴着一幅圆形框架眼镜,还没有蓄胡,因此看起来比实际年纪更加年轻。他神情严肃地穿过人群,坐在了圆桌的主位前,目光扫过在场的所有人,短暂停留在了那个蒙着黑纱的红发寡妇身上。


    莉莉斯并不喜欢着这种被男性凝视的感觉。虽然洛伦佐在一众贵族当家中算得上极为年轻,但毕竟也比莉莉斯大了十岁有余。尽管只有了一瞬间,那道隔着一层镜片,仿佛能洞察一切的锐利目光还是让她很不舒服。


    洛伦佐与共和国大多数世家子弟的经历很不一样。他没有像大多数贵族出生的少年一样去参加航海试炼,当然了,也没有像毛罗这样的纨绔子弟一样虚度光阴。做为次子的他被送去了博洛尼亚的大学就读神学、逻辑学和修辞学,本想浸在学术中度过一生,却因为家中长子出事而不得不回威


    尼斯继承家业。


    然而初出茅庐的洛伦佐从未让康达里尼家族的长辈失望,家族主营的香料业务生意越做越大,虽然偶尔有价格浮动或者海盗袭击造成的亏损,但总盈利仍旧水涨船高。可这一次仓库失火直接给他来了当头一棒。


    作为幕后黑手的莉莉斯一点也不愧疚心虚,反而还有些忿忿然地撅了撅嘴,学着在场的老头的样子装出一幅因为亏损而闷闷不乐的表情回敬给他——


    作者有话说:男二出场~虽然首次登场比较严肃但实际上是眯眯眼笑脸长发眼镜男一枚呀[星星眼]下次更新在周五!


    第27章 无辜者的死亡


    “因为这场火灾,我们家族损失了至少上千杜卡特!”一个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向洛伦佐怒气冲冲大喊道。莉莉斯侧目看过去,依稀记得仿佛在某次社交宴会中见过这个胖大叔,但并不熟悉,应该并不是属于威尼斯八大古老家族的一员。


    “奥尔索先生,我完全能够理解您。”洛伦佐不紧不慢地回应道,嗓音优雅沉静,脸上是一幅感同身受的神情,“康达里尼家族承担了大部分的损失,我们完全能体会您所承担的痛苦。”


    听到了“奥尔索”的姓氏,莉莉斯再次验证了自己的想法。此人来自一个近些年才起家的新钱家族,难怪即使贵为家主也会如此没有教养地在会议中大喊大叫。


    莉莉斯突然想起来自己的未婚夫,那个叫做海因里希施密德尔的家伙同样也属于一个富了没超过三代的新家族,更不要说还是来自德意志那种蛮荒地区。她在内心中暗自舒了一口气,再度庆幸自己没有真的远嫁过去。


    “不,你不能理解!我这一批顶级丁香可是要进献给法国王室的好货!现在在你们的仓库里没了,我可怎么向国王陛下交代!”


    “您稍安勿躁。”洛伦佐招呼下人来为奥尔索先生的杯中倒了上好的勃艮第红葡萄酒,自己则仍旧严肃、镇定、而不失优雅地站在长桌正中心的主位前:


    “我正要向在场各位宣布我们对此次失火的解决方案。香料是非常珍贵的货物,货值也非常高昂。仓库中六成的香料都是康达里尼家族名下的财产,因此我们的损失高达上万杜卡特。


    “我们的货仓本应履行保护货品的指责,却由于看守失职而酿下了这次大祸。发生了这么低级的错误,实在是康达里尼家的耻辱。我不仅为付之一炬的财富而伤心,更因自己的疏于管理而自责。


    “因此,康达里尼家族将积极承担起弥补这次损失的责任以换回大家的信任。今日与会的所有货主都将获得寄存商品货值的等价赔偿金,具体的细则在每位面前的合同中已经写明。”


    莉莉斯从侍者的手中接过一卷羊皮纸,一目十行地掠过上面书写的条例。……以香料入库时的当日市场价格赔付等值现金,并入客户向康达里尼银行存入的至少100杜卡特的定期存款保证金……等等,康达里尼银行?这是什么意思?


    “经此一役,我们损失惨重,也深刻意识到了商业保险的重要性。因此,康达里尼家族决定开设家族银行,正式经营存储、汇兑与保险业务。赔款金额将会由工作人员核对后计入在各位的银行账户上,还会额外附赠各位保险服务的优惠抵扣。”洛伦佐一边向众人解释,一边自信观察着他们的反应。


    “什么?我们都已经遭遇了那么大的损失,居然还得强制存入100杜卡特?这简直就是抢劫!”奥尔索先生替包括莉莉斯在内的在场众人问出了大家都想问的问题。他喝多了酒,一张圆脸红得像是一颗熟得快要爆汁的番茄,思路倒非常清晰:


    “而且按照存入当日的价格赔付现金而不是等值货物,不就等于要让我们这些做期货的货主来承担价格差造成的损失吗?现在香料价格翻了好几倍,一周前同样价格的货,现在得要翻好几倍的金币才能买来向客户交差!”


    胖大叔说的没有错。莉莉斯眨了眨眼睛,默默分析着洛伦佐这一套操作背后的动机。答应赔付的金额是写在账目上的数字,但是存进银行去的100杜卡特确是实实在在的真金白银。表面上,康达里尼家族承担赔付,实际上,他们利用这次机会迫使威尼斯的大小世家贵族纷纷在他们的银行开设账户,注入资金,不仅能够有助于康达里尼家族巩固现金流,还收获了大量未来可能会继续使用银行服务的客源。


    “真的非常抱歉。”洛伦佐推了推眼镜,不卑不亢地宣布,“由于需要赔付的总金额过大,加上康达里尼家族也正在背负着巨额损失,我们实在没有能力立刻掏出那么多现金完成赔付。这份解决方案是我们在连夜开会商讨后能够做出的最大让步了。这次火灾对于所有人而言都是一场浩劫,我们诚挚地希望各位能够和我们一起共度难关。稍后我的助理会和大家分别约时间具体详谈。”


    会议就这样在众人窸窸窣窣的小声议论中草草结束了。莉莉斯在这里存放的香料货值都还不满100杜卡特,所以她绝不会好心花费本就稀缺的现金来给康达里尼家族解决财政危机。在她决定放火的那一刻起,这一小笔损失就已经记入了她为博取更大利益而投入的成本当中。


    塞西莉娅在会议室门口等她。莉莉斯挽着塞西莉娅的手,正打算要回家时,一个温柔的男声叫住了她。她回过头,看见洛伦佐站在她的身后,向她露出一个友善的笑容。


    “施密德尔夫人。久仰大名。”


    “康达里尼先生。”莉莉斯松开手,提起裙摆向洛伦佐行礼,“我只不过是一个深居简出的小女孩而已,怎配得上您一句久仰呢。”


    “您可是大名鼎鼎的‘放贷的莉莉斯’,是将一家濒临破产的银行收购重组后重获新生的金融神医,我怎会不知道呢?”洛伦佐轻轻握住莉莉斯的手,隔着一层黑色蕾丝手套在她的手背上留下一个吻,“叫我洛伦佐就行。贵行新开业我正愁着抽不出时间登门造访,还好您亲自来了,真人竟然比传闻中的还要漂亮。”


    “您太过奖了。”莉莉斯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以前她收到的从来都只有质疑,这还是她第一次收获赞赏,一时竟不知道是该承认还是该自谦,“不过是些不入流的小本生意而已,哪能跟您比呢。我也要恭祝康达里尼银行开业大吉才是。”


    “您是聪明人。相比一眼就能看出来,在这个时间点开银行只是我现在面临危机的无奈之举。”他突然凑近过来,附在莉莉斯的耳边略带委屈地对她抱怨道,“那位奥尔索先生正在我的私人会客室里大发雷霆呢!他一直拿着与法国王室的交货合约威胁我,我都不知道该怎么样才好。”


    “要与这样难缠的家伙周旋,您可真是辛苦了……”莉莉斯再次感觉到了那种微妙的不舒服,尽管洛伦佐的一切行为似乎都并不能算是失礼。


    “我听说您的名下将有一艘满载香料的海船即将到港。”洛伦佐突然压低了声音,脸上却仍旧在笑,“如果您能够将这船香料以市场价出手给我,那绝对是帮我了一个大忙,您想必也可以大赚一笔吧。”


    莉莉斯沉默了。香料从埃莱娜名下划到她名下的事她从未与任何外人提起过,康达里尼怎么可能会知道这件事?难道是埃莱娜那边泄露的消息吗?莉莉斯突然有些心虚。有关交易的事儿走漏风声也就罢了,要是被洛伦佐知道其实莉莉斯就是策划这次火灾故意炒高香料价格的罪魁祸手,那可就完蛋了。


    “不不,并没有这样的事,您一定是搞错了。”莉莉斯讪笑着准备糊弄过去,


    “那其实是我姑姑埃莱娜的货,她急着要赶回佛罗伦萨去,才委托我帮她照看一下,但我并没有直接处理的权力,实在无法帮到您,真是抱歉。”


    “哦,原来是这样。”洛伦佐的语气中透露出明显的失望之意,“是我冒昧了。克纳罗家的女性真是人才济济啊。”


    “我还太年轻,怎么可能和埃莱娜姑姑相提并论呢……还要向长辈们多多学习才是。”


    “既然您这么说了,那我作为前辈给您提一句醒吧。做生意最重要的就是控制风险。特别是您做汇兑生意,多的是不可控的风险。”洛伦佐露出了讳莫如深的笑容,“就像我的仓库不知怎么就着了火一样,您的银行也要好好注意风控才是啊。”


    “多谢康达里尼先生提醒。”莉莉斯在内心中不断告诉自己,他只不过是虚张声势罢了,没什么好怕的,千万不能露馅,“时候不早了,我的银行还有事等着我回去处理,先失陪了。”


    “后会有期。施密德尔夫人,相信我们很快就会再见面了。”


    “再见。”


    莉莉斯强装镇定地挽住埃莱娜的手,匆匆离开了康达里尼家的办公室。等走过了好几个路口之后她才松了一口气。


    “塞西莉娅,你有没有觉得洛伦佐看我的眼神很奇怪?”


    “还好吧,他似乎对谁都是那样笑眯眯的。”


    “你不觉得在那幅笑眯眯的面孔背后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恐怖吗?”


    “他毕竟算是您的竞争对手,对您礼貌之余有所提防也合乎常理。”


    “这些男人真是……各有各的古怪。”


    “比起洛伦佐,我倒觉得海因里希这两天更奇怪。”


    “怎么讲。”莉莉斯皱起了眉头,“你是不是觉得他这次的建议太过火了?”


    “他的行事方法令人琢磨不透。”塞西莉娅分析道,“平常都闷声不响的,上次毛罗的事突然自作主张去请了个什么赌场老板来。虽然说上次结果不错,但是这次实在是太冒险……”


    “上次的事我批评过他了。”莉莉斯打断道,“这次的事虽说是他的主意,但毕竟是我拍板定下来的方案。我需要这种有些激进的下属冲在前面,就像我同样需要你这样能帮我把关风控的下属来质疑我的决策。”


    “属下不敢。”


    “没有什么不敢的。我会好好思考你说的话。”


    走着走着就回到了银行门口。海因里希听到了声音,立刻站起身来迎接女主人。莉莉斯板着脸白了一眼他,什么也没说就向楼上的总裁办公室走去。海因里希不知道什么事又惹毛了她,只好卑躬屈膝地跟在后面上楼。


    “情况如何,一切还算顺利吗?”等进了办公室关上门,海因里希才提出他的疑问。


    “海因里希。”莉莉斯严肃地叫住他,“你做事的时候没有留下什么蛛丝马迹吧。”


    “绝对没有。万无一失。”海因里希斩钉截铁地说,“我可以以性命担保。”


    “你这条命只值50杜卡特而已。”莉莉斯不屑地挖苦道,“你去告诉夏洛克和塔塔,今天傍晚到货的那船香料,对外就说只是些克纳罗家族订购的葡萄酒,等入夜后再卸货,分批次分销给黑市的零售商,记住,只收杜卡特现金,概不赊账。这件事夏洛克有经验,让他来做就好,你不要掺合。”


    “遵命。”海因里希早已经习惯了莉莉斯那张跟抹了毒药似的嘴,没有一丝波澜。


    “接下来几天低调行事吧。”莉莉斯不耐烦地盯着他,“现在我穷得很,就算是50杜卡特我也舍不得,不要有什么闪失。”


    “您放心。”


    “好了,回去工作吧。”


    莉莉斯一点放不下心。洛伦佐的目光令她非常不安。尽管理性告诉她不会有事,但感性上总有些什么不好的预感。


    持续不断的高压导致她在夜里根本无法入眠,满心牵挂着码头上的交易。第二天一早,她顶着黑眼圈从床上爬起来,看见塞西莉娅一脸惊恐地站在她身边。


    “怎么了?”莉莉斯揉了揉眼睛,后脑勺一阵阵发疼。


    “夏洛克……他死了。”——


    作者有话说:这周在红字,还是更四章,下一次更新在周日


    第28章 令人不悦的重逢


    事出突然,莉莉斯根本来不及梳妆打扮,换上外衣戴上头纱便立刻出发前往事发的卸货码头。由于码头上闲杂人等众多,海因里希和塞西莉娅一起陪着她过来。


    下了贡多拉莉莉斯就一路奔向海边,卸货工人和水手正一箱一箱地将新到的货物运下船,海鸥聚在一起捡食地上散落的面包屑。太阳照常升起,但是死去的人却再也醒不来了。


    两位执法官身披深蓝色披风,戴着四角形的黑色高帽,正在调查询问事发现场的情况。威尼斯的执法官几乎都由志愿从政的贵族子弟担任,因此莉莉斯一眼便认出了其中一人与克纳罗家的旁系的堂姐似乎有姻亲关系,立即冲上去将他拉到一边搭讪道。


    “姐夫早上好。”莉莉斯实在想不出来他叫什么名字,随口一扯道,“我是克纳罗家的莉莉安娜,布鲁诺克纳罗的女儿,海因里希施密德尔的遗孀。您虽然没参加过我的婚礼,但是有可能参加过我丈夫的葬礼。”


    “哦,你是红发的莉莉安娜。”执法官先生上下打量了一下这个红发黑裙的女孩子,倒是切实认出了她,“你来这种地方干什么?”


    “逝者在我名下的银行工作。是我非常重要的员工,与我母亲有恩。”莉莉斯按捺住心中的焦急,“我想知道发生了什么。”


    “你的银行???”


    “姐夫,这不是重点。”莉莉斯皱了皱眉头,“请告诉我夏洛克先生是怎么死的。”


    “对不起,这实在不能告诉你。执法官的工作内容是需要保密的。”


    “姐夫,就帮我这一次,莉莉安娜会永远记得您的恩情。”莉莉斯眼见来硬的没有用,马上切换了一副面孔,尽管她其实非常厌恶这么做,但是当她睁大眼睛,用楚楚可怜的目光看向年轻男性时,对方往往都不会再拒绝她无伤大雅的请求。


    “好吧,我只能透露一点点。”执法官环顾四周,压低声音告诉她,“根据法医的检测,死亡时间在黎明以前,头部被钝物击打,打晕后伪装成溺水丢进了水里。”


    莉莉斯眨了眨眼睛,思考着这种行凶方法的利弊。如果是打晕了丢进没有那么多人经过的水域,等尸体已经泡烂了才捞起来,法医或许就鉴定不出来这是先被打晕了再丢进去的,不过也会有被害人装晕逃遁的可能性……不对,现在比起展望未来,更应该关注的是当下的案件。


    “凶手抓到了吗?”莉莉斯接着问。


    “还没有,由于当时天还黑着,码头上没什么可靠的目击证人。我们推测可能是为了抢劫财物所致……”


    执法官说到一半,突然被一个突如其来的拍肩打断了。


    “早安,执法官先生。早安,施密德尔夫人。”是洛伦佐,栗色的头发在阳光下泛出和煦温暖的橘色,脸上是标准的职业式微笑,“我就说吧,我们很快就会再次见面的。”


    “洛……康达里尼先生。”莉莉斯惊讶地睁大眼,心中升起不好的预感。


    “叫我洛伦佐就好。”


    “请问您有何贵干?”


    “我来监督我的香料卸货。哦对了,您可能还不知道。”洛伦佐转过身看向不远处的码头工人将一箱箱胡椒、丁香与良姜从货舱里搬出来清点,“您的这批货物夏洛克已经全权交托给我了,虽然他不幸遇难,但我还是会按照合约把杜卡特现金送去L.C.施密德尔银行。”


    “什么?!”


    莉莉斯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一夜之间原属于自己的那船货物竟然已经被洛伦佐占为己有。


    “您别担心。合约上的金额是按照市场


    价格来计算的,绝不会让您吃亏。”洛伦佐笑着递给莉莉斯一卷羊皮纸,“我们康达里尼家族最讲究诚信。希望这次交易能够使双方都感到满意才好。”


    莉莉斯难以置信地展开羊皮纸合同粗略过了一遍,页末确确实实有夏洛克的签名与按上的指纹。她将合同递给塞西莉娅和海因里希传阅。


    “对于贵行账房的离世,我深感惋惜。虽然康达里尼家族在银行业也是初出茅庐,但是我本人在贸易行业浸淫已久,也积攒了一些人脉。”洛伦佐突然将身后的一位老者引到莉莉斯面前,“这是内格罗先生,是在我手下工作了多年的老会计。夫人您如果不嫌弃,可以随意调遣他来为您分担辛苦。”


    “多谢您的好意。”莉莉斯装作没有看见那位老人,一把拽住海因里希的袖子将他向前扯,“本行不只有一位会计师,他是新上任的首席财务官海因里希,过来,与康达里尼先生问个好。”


    海因里希略有些尴尬地与洛伦佐点头致意。虽然突如其来的升职算得上是一个好消息,但莉莉斯明显是招呼小猫小狗一样的语气实在是令他不知如何应对。


    “哦?这位先生看着倒像是德意志人。”洛伦佐轻飘飘地评论道,“施密德尔夫人真是能人善用,麾下既有外邦人,又有犹太人,唯独不愿意信任我们威尼斯本土的基督徒合作伙伴。”


    “他们都是我手下非常优秀的员工。”莉莉斯非常不悦,“我聘请什么样的人与康达里尼先生似乎没有任何关系。我还有事,失陪。”


    “是我失礼。”洛伦佐抿唇道,“那就不打扰您了。”


    莉莉斯已经不是第一次怒气冲冲地踏进银行的大门了。一路上她一句话也没有说,海因里希同样一直保持着沉默,还是塞西莉娅率先开口。


    “夫人,您打算怎么做?”


    “好好安抚夏洛克的家人。为我备一份郑重的哀礼,明天我要去亲自拜访他的妻儿致意。”


    “遵命。”


    “还有,查下去。”莉莉斯恶狠狠地说,“绝对不能让他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了。我不相信这是意外。海因里希,你来负责这件事。”


    “可是以前类似的情报工作不都是交给塔塔吗?”塞西莉娅对这项决策有些意外,“夏洛克去世了,海因里希还得顶上去负责原本夏洛克把关的财务工作,会不会忙不过来?”


    “让塔塔做好份内的商业情报调查就好。上次毛罗的事情就是海因里希负责,他自有办法。”莉莉斯冷冰冰地瞥了一眼海因里希,“至于财务工作……我们正式开业到现在做过的所有交易两只手都能数得过来,这么简单的账目我自己都能记,倒是不着急。只不过现在行里统共就我们四个人……想要拓展业务的话……确实是得招人了。”


    “您准备怎么招人?”


    “去老地方咯。让塔塔去给那边递个消息,今天晚上你和海因里希陪我去吧。”莉莉斯摸了摸左手无名指上的红宝石戒指,戒面在阳光下折射出鲜血般刺目的色彩。


    傍晚入夜前,洛伦佐承诺支付的杜卡特金币终于被送至银行。负责出纳的塞西莉娅忙着清点钱币确认收款抽不出时间,便只能由目前还在因为没有交易而一身轻松的海因里希单独陪着莉莉斯去那个所谓的“老地方”。


    即使他心知肚明此行的目的地将是一个肮脏污秽的场所,海因里希还是在出门前换上了一套体面的衣服,尤其是莉莉斯亲自为未婚夫裁制的衬衫,还有那枚象征着莉莉斯对他的信任的家纹戒指,仿佛是为了彰显他并不再是交易中的货物和商品——而是站在铁栅栏另一边的消费者,从被剥削者成了有权去剥削别人的人。


    船头上挂着的煤油灯点亮夜幕中漆黑的海面,船夫熟练地驾驶着小船离开主岛,向那个位于西南角的罪恶之地前进。这片海域与威尼斯主岛一样,被包含利多在内的多个附属岛屿所环抱,来自亚得里亚海的风浪都被挡在了港湾之外,因此即使是夜间也十分平静,贡多拉只是随着海风轻微颠簸,与在潟湖中行驶并无二致。


    莉莉斯已经在这条航线上往返了无数次。从早到晚忙活了一整天,她感到很累,于是便靠在船舷上看向一望无际的大海发呆放空。突然,一阵翻涌的呻吟打断了她的休息,她才注意到是坐在她对面的海因里希正在向大海里呕吐。


    “你怎么了?”莉莉斯从腰间的口袋中抽出手帕递给他。


    “我没事。”海因里希没有接过她递来的手帕,而是从腰包中掏出了自己的手巾把嘴擦干净,“只是我一想到要回到那个地方就有点犯恶心,唤起了一些不太好的回忆。”


    “……”


    莉莉斯突然感觉有些抱歉。除了夏洛克,她的每一个下属都是从这座奴隶岛上买来的,可是她从来没有考虑过塞西莉娅她们每次陪她来时的心情。她们都是女人,在被买走之前,或许遭遇过比海因里希所经历的还要更加恶劣的对待吧。看来她作为她们的老板与女主人,不仅得在做生意的时候精打细算,还须多多关照一下员工的心理健康。


    “对不起。”莉莉斯轻声对他说,“我没有办法想象你具体经历过什么……我知道那一定很糟糕很痛苦。但是都已经过去了,你现在是自由人,而且还是我手下的人,没有人可以轻贱你,你再也不用经历一遍那些糟糕的事。”


    “变成自由人了就不能再退货退款了对吧。”海因里希故意摆出一幅委屈巴巴的表情。


    “早就过了退货时限了。”莉莉斯笑着揉了揉海因里希的头发,将他梳理整齐的三七分金发揉乱,“你还算挺乖的。只不过未来我们要面临的挑战与风险越来越多,还得再接再厉才行。”


    “我一定不会让您失望的。”


    “你跟着我这段时间也能看出来,我跟克纳罗家的关系并不好,除了埃莱娜姑姑以外我在那个家里没有任何可以信任的人,这也是为什么我不敢聘用任何与他们有关系的家伙,甚至不敢聘用威尼斯人,谁知道他们是不是与克纳罗家沾亲带故。”莉莉斯无奈地苦笑道,“七岁以前,我和母亲还没有被父亲接回家去,妈妈就租住在夏洛克名下的公寓里,那时候他还是赌场聘用的帐房,也同时经营地下放贷业务。他看着我从小长大,甚至比我父亲还更关心我。”


    “请您节哀。”


    “是我不好,我不该安排他一个老人家独自去处理这么危险的工作。”莉莉斯自责地弯下腰去,双手扶额,“如果不是得到了他的帮助,我根本不可能开得起这家银行。威尼斯人总对犹太人抱有偏见,将他们的小心,细致,还有对利润、价格与数字的敏感抹黑成吝啬与斤斤计较,可这些对银行家而言都是最重要的品质。难道你会放心把你的钱交给一群大大咧咧且爱慷他人之慨的糊涂虫吗?”


    “显然不会。”


    “正是如此。”莉莉斯咬牙切齿道,“说实话,我并不信任你能够完全胜任接替夏洛克的工作。但是没办法,比起聘请一个我根本不信任的人,我情愿找一张像你这样的白纸从头开始教,尽管这很耗费时间……”


    莉莉斯和海因里希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着,没过多久船便靠岸了。莉莉斯从包里掏出来两个制作精巧的黑色面具,一个自己戴上,一个递给海因里希——


    作者有话说:莉莉斯第一次去的时候没戴面具,因为那时候她还在搞地下放贷,处于一个法外狂徒的状态……而现在银行加入商行会正式开业,行长大人也需要做好合规夹紧尾巴做人了(真的吗)


    明天接着更~


    第29章 比奴隶好用的实习生


    ……


    “这批货真是烂透了,你们就拿这种东西来糊弄我是吧。”


    莉莉斯一个劲地扇着手里的黑色蕾丝折扇,试图驱散奴隶身上的汗味与劣质香薰混杂在一起的恶臭气息。


    半句意大利语都说不了的外邦人,骨瘦如柴形同枯槁的残疾人,还有奇丑无比的侏儒。这些人若是买回去了,莉莉斯不仅获得不了任何收益,额外培训和伤病治疗又是好大一笔费用,而且长得不好看,每天看见了还糟心。


    “尊贵的夫人……您也知道,最近热那亚与威尼斯共和国之间大小争争斗不断,咱们这儿的进货渠道也多少受到一些影响……”大腹便便的奴隶贩子一个劲地给莉莉斯鞠躬道歉,恨不得在她面前跪下来。”浪费我时间。”莉莉斯翻了一个白眼,扯过海因里希的袖管扬长而去,“我们走!你给我小心点,要下次还是这个质量,我们以后再也不来了。”


    “诶哟,夫人……您息怒呐……”


    奴隶贩子道歉的回声还在走廊中回荡,莉莉斯就已经牵着海因里希离开好远了。她没好气地一路拉着他回到船上,用近乎仇视的眼光扫过每一个路过的伙计或是客户,仿佛像是在向人炫耀这唯一一件拿得出手的战利品。


    “真就一个合适的都没有。”莉莉斯气得脸都绿了,“难道真的得去外聘一些又贵又心怀鬼胎的老东西来我的银行吗?简直是引狼入室。”


    “您要实在不愿意聘请已经有工作经验的老混子,倒也有一个折衷的解决办法。”海因里希对她说。


    “什么办法?”


    “招学徒,也就是实习生。以提供学习机会的名义去招揽他们,再搞一些实习证明、考勤评奖,未来转正机会之类的噱头忽悠他们。一分钱的工资都不需要付,就可以让他们为你工作了。”


    “真的假的?”莉莉斯狐疑地挑眉。


    “您将招聘公告张贴出来一段时间,看看有没有人投递就能知道真假了。”


    “好吧。那你今晚回去把公告写好,明天早上给我过目完了就贴在门外头。”


    “遵命。”


    莉莉斯对海因里希的提议有效性持怀疑态度。怎么可能有自由人会愿意不收取工资就凭白无故给人打工呢?但是不用付出什么成本,试一下也未尝不可。


    第二天一早,莉莉斯睡眼惺忪地爬起来,随意扫了一眼予以批准海因里希写的招聘公告之后,便在塞西莉娅的陪伴下备着厚礼去慰问夏洛克的家属。幸好他的妻子身体健康,孩子也已经成家立业,骤然离世没有给家庭造成什么经济上的负担,只有无尽的惋惜与哀叹。夏洛克夫人将原属于夏洛克的那枚L.C.Schmidel徽章还给了莉莉斯,并邀请她去参加夏洛克的葬礼。


    下午,她一回到自己的办公室,便看见有上百份简历与求职信堆在了她的办公桌上,堆得像山一样高。


    “这是怎么回事?”她恼怒地质问着把更多简历持续不断搬进办公室的海因里希。


    “这是我们截止今天下午收到的实习申请。”海因里希将桌上堆不下的木质文件框干脆堆在地上。


    “快去把外面公告撕了!停止招聘!这也太多了,我怎么审得过来啊!”


    “遵命。我这就去撕。”


    “等下!这些信封上涂了绿色火漆蜡的是什么意思?”


    “哦,是这样的。涂了绿色火漆蜡的都是与咱们客户有关系的小孩,红色火漆蜡的则是与克纳罗家沾亲带故的人,还有蓝色火漆蜡的……”海因里希瞥了一眼被放在纸摞最上方的那封求职信,“是施密德尔家的人。”


    “什么?施密德尔家?”


    “对,就是您丈夫的家族,来自美因河畔法兰克福的施密德尔家。”海因里希仔细观察着莉莉斯的反应,“他的名字叫威廉施密德尔,似乎是您丈夫的弟弟。”


    “我丈夫的弟弟?他不好好在法兰克福待着,怎么跑到威尼斯来了?”莉莉斯顺手用拆信刀拆开那封求职信,将羊皮纸摊开在手中。


    “我前段时间听说,同样来自德意志的福格尔家族也将家族子弟送来了威尼斯实习,旨在学习会计和财汇知识。或许施密德尔家族也想效仿这种行为送孩子来历练吧。”


    “让他过来面试看看吧。我的银行毕竟顶着‘施密德尔’的名字,总不能拂了夫家的面子。”莉莉斯把威廉的资料放在一边,盯着面前剩下的一大沓简历为难地眨了眨眼,“剩下的这些嘛……客户的关系不好随意拒绝,但这波人真要招进来了也不好使唤,不如你之后办一个为期一周的实习体验项目,把这群人带过来开开会、算算术、聊聊天,就当是完成了实习。重点是得给项目起个好听的名字,比方说‘L.C.施密德尔银行春季实习周’之类的……”


    “这也要我来负责?”海因里希皱起了眉头,“除此之外,我还要主管招聘、调查夏洛克的死因以及做日常财报记录。”


    “把任务都交给你是对你的信任嘛,亲爱的。”莉莉斯露出一个撒娇似的笑容,“然后再从没有关系的那堆里挑一个家里没有靠山,肯吃苦,好拿捏的,以后脏活累活都丢给他干。至于其他那些嘛……把他们的档案按照姓氏字母顺序整理好收起来,尤其是与克纳罗家有关的那些人,还有别的贵族子弟,他们的履历资料留着说不定以后能派上用场。你要是实在忙不过来,就让塔塔来帮你吧。”


    “……知道了。”


    海因里希默默将两大叠求职信原封不动地又搬出了莉莉斯的办公室,堆积在一个空出来的工位上。他看向了瘫坐在椅子上,将两条腿翘上了办公桌的塔塔——无所事事的吉普赛小女孩正在一边悠闲地哼歌一,一边摆弄着几络颜色各异的彩线。


    “塔塔,你过会儿来帮我理一下这些资料。”


    “这是你分内的工作吧。”塔塔不耐烦地抬起头,“夫人安排给我的工作一向都是由塞西莉娅传达的,什么时候也轮到你来使唤我了。没看到我正在忙着吗?”


    “这样吧,我一会儿要出门去请夫人要见的应聘者,回来之后和你一起理。你在忙什么?”


    “我在给夫人编蕾丝钩花手链。”塔塔见海因里希似乎没有要强迫她立刻开始干活的意思,态度顿时缓和了不少,把手里做到一半的作品展示给他分享,“你看,我买了桃粉色、紫罗兰色和银色的彩线,三股线编在一起就可以做蕾丝手链了。”


    “夫人不是一向都穿黑裙子居多吗?”


    “那是丧服。她总有一天要脱下来的,总不可能一辈子都穿黑嘛。”塔塔的手指动作飞快,不一会儿就编出来一朵玫瑰花的图案,“其实夫人的衣柜里还有好多五颜六色的漂亮裙子,她以前很喜欢穿白色和粉色的裙子。”


    “像她的名字莉莉安娜一样吗?(注:莉莉安娜Liliana的词根来源是lilium,意思是百合花)”


    “是啊,莉莉安娜,而不仅仅是‘放贷的莉莉斯’。”塔塔自顾自地小声念叨着,声音轻到明显不打算让海因里希听清,“夫人以前是一个很活泼爱笑的人,可是自从银行开张之后,她就每天都是眉头紧锁一肚子气的模样,我都好久没有看见过她笑了……”


    海因里希没有功夫再与她闲聊,他快步走去威廉下榻的酒店把已经整装待发的受试者请到了银行的总裁办公室门前。兄弟俩互相对了个眼神,海因里希便敲响房门,在获得允准后将弟弟送了进去,自己则坐在莉莉的旁边充当面试官的一员。


    “欢迎来到L.C.施密德尔银行的实习生面试现场,我是本行的首席执行官、董事长兼行长莉莉安娜克纳罗施密德尔,也是你的嫂子。”莉莉安娜郑重地伸出右手与威廉握手致意,表情里满是惺惺作态的哀怨:


    “真没想到会以这种方式见到你,亲爱的威廉,你或许出发前已经从家长那里得知了你的兄长,也就是我的丈夫海因里希不幸去世的消息。克纳罗家为他在威尼斯举办了庄严肃穆的葬礼,过两日等我有空了,我可以带你去拜访他的陵墓。”


    “多谢夫人的好意。是的,家母在得知兄长去世的消息后悲伤不已。她接连失去了丈夫与儿子,整日以泪洗面,哭得眼睛都快看不见了。”威廉的意大利语水平其实并不算熟练,但这些面试中准备要说的话已经在海因里希的鞭策下反复对


    镜背诵练习了无数遍,所以表达出来很是流利。


    “什么?公公他……”莉莉斯十分惊讶地捂住嘴巴,装出一幅几乎要昏倒过去的模样,“慈悲的天主啊!请您不要再对忠诚正直的施密德尔家降下惩罚!我情愿让克纳罗家的人来承受这一切痛苦,好平息您无上的怒火!”


    威廉第一次见识这种唱歌剧般夸张的遣词造句。这怎么办!?这没练过啊!他不知所措地偷偷瞄向哥哥,正好瞥见海因里希对莉莉斯默默翻了个白眼。


    “哦,不,请您千万不要说这样的话……您……您毕竟是我的嫂子,在我眼中克纳罗家也是我的亲人,哦,请天主为克纳罗家赐福……这也是为什么,母亲会将我送来威尼斯,就是希望我能在克纳罗家的帮助下尽快成长起来……”


    “我看你成长得挺好的呀,今年多大了?16?长得比我都高了吧。”莉莉斯见威廉识相地接茬了,满意地从上往下打量他,“我听说有的地方好像有弟娶寡嫂的习俗,你不会是抱着这种目的来接近我吧?”


    “绝对不是!在我们那边绝对没有这样的习俗……”威廉刚说完,才意识到自己的母亲正即将要被迫嫁给他的叔父,突然悲从中来,忍不住说了些心里话,“说实话,短期内我都并没有要结婚的打算。父兄去世,我是家里年纪最大的儿子,我只希望能尽快成长为独立的大人,保护好我的母亲和弟弟妹妹。”


    “有志气是件好事。可是你在我这里能为我带来些什么呢?亲爱的威廉。”


    “我什么都能做!招揽客人,计算账单,送货跑腿,甚至洗衣做饭,打扫卫生都可以交给我。会做的都能做,不会的都可以学。”


    “那你需要多少报酬?”


    “我不需要报酬!如果可以的话,我想要一个住的地方和一些吃的东西……”


    “成交。”莉莉斯将一个新做好的LCS银质徽章抛给威廉,“正好咱们行楼上有一个带床铺的空房间,收拾一下也能住人。明天就开始上班吧。海因里希,你来安排他的工作。”


    “海因里希……?”


    “对了,忘记向你介绍一下,他是我们公司的首席财务官,正好也叫海因里希。”莉莉斯微笑着和威廉闲聊,“海因里希……你哥哥的名字很好听,这个名字在德语里是什么意思?”


    “是‘一家之主’的意思。”威廉有些尴尬地解释道,觉得自己好像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


    “哦,原来是这样啊。”莉莉斯的脸突然就黑了,冷冰冰的目光投在海因里希身上,盯得他背脊发凉——


    作者有话说:这一章的招聘形式属于完全是架空历史的纯杜撰了,疑似作者996累死前的幻想(擦汗)


    下次更新在周三~


    第30章 注资的利与弊


    傍晚,莉莉斯在确认员工们手上的工作都已经完成,并且安排好第二天威廉的新人入职工作之后,终于能够带着下属们一起乘船回家。疲惫不堪的银行总裁累得差点就倒在贡多拉的软塌上睡着了。等她好不容易回到家,想着终于可以吃到伊万卡精心烹饪的丰盛晚餐时,她看见埃莱娜正与一名穿着修女服饰的人一同端坐在她的会客厅里。


    埃莱娜总喜欢穿颜色鲜亮的衣服。明黄色的丝绸长裙剪裁干净利落,金棕色的头发高高束起,显得她神采奕奕,气色极佳。相比之下,仍在为丈夫披麻戴孝的莉莉斯全身上下都是黑漆漆的打扮,这几日又因为连续不断高压工作而过度疲劳,整个人身上弥漫着一股阴森森的死气。


    “埃莱娜姑姑!您要过来怎么不提前跟我打声招呼,我好让手下的人仔细准备一番呀。”尽管已经累得头昏脑胀,在见到埃莱娜的那一刻,莉莉斯还是尽全力咧出了一个热情的笑容,向她伸开双臂。


    “你跟我客气什么,来,你快看,瞧瞧这是谁?”埃莱娜一把将侄女搂进怀里亲吻她的脸颊,随后扶着她的肩膀示意她与身旁的修女打招呼。


    “您是……克拉拉老师!”莉莉斯惊讶地睁大了双眼。眼前这位修女正是莉莉斯曾经就读的修道院女子学校中的算术老师,向来以严厉著称。修女的头巾下半掩着一头似墨水般漆黑的长发,高挺的鼻梁上架着一幅框架眼镜,年龄也不过二十五六岁。


    她有着比莉莉斯更加高贵的出生——隶属于威尼斯八大家族中韦尼耶家族的嫡出女儿,为了躲过家族安排的婚约而进入修道院学校研习神学,并发誓要将灵魂奉献给上帝的真理,与天使和圣徒的意志一起培养学校里那些如花似玉的年轻女孩们。由此她为自己挣得了不婚不育的权力,能够留在女人组成的社区里做她自己喜欢的事。


    也正是因为埃莱娜与克拉拉一直以来的交情,作为私生女的莉莉斯才有机会被送进这所一贯只招收名门嫡女的修道院学校接受教育。


    “莉莉安娜,怎么,不想见到我吗?”克拉拉笑着给予莉莉斯一个问候的拥抱。


    “我还记得跪在您办公室的地板上修改订正作业的痛苦呢……”莉莉斯惺惺地咕哝着,“但我其实一直惦记着您呢!复活节我差人送去修道院给您的礼物您收到了吗?”


    “收到了,谢谢你的一片好意。如果不是你半夜不睡觉忙着和同学们做地下交易,也不至于在考试的时候太困了直接睡着。”克拉拉用开玩笑的语气数落道,随后又认真地告诉她,“不过你现在居然真的把生意做到了明面上,这很了不起。”


    出于对算术老师刻入骨髓的畏惧心理,莉莉斯乍一听都没分清对方到底是在讽刺挖苦她还是发自内心的赞美。


    她情不自禁地回想起住在修道院学校里的日子。修女们严禁女学生放假结束返校时在行李中夹带零食,严格到所有人都必须接受开箱检查。


    然而,有规训的地方就一定会应运诞生出反抗。以莉莉斯为首的一帮女孩子们马上就想出了应对的偷渡技巧。她们将方糖、各色坚果还有小饼干用纸袋严丝合缝地裹起来,卷进包成一团的袜子里,塞进备用的文具盒里,或是放进有夹层的文件袋里运进修道院,然后储存在废纸篓的底部,上面盖着揉成团状的干净纸巾作掩护。


    很快,修道院里就发展出了地下零食交易。两块方糖换一袋杏仁,一袋杏仁换一盒饼干。每周二午夜熄灯后聚在浴室的隔间里进行交易,直到被轮值负责宿管的克拉拉老师所发现。


    她立即叫停了这种修道院明令禁止的违规行径,没收了她们的“赃物”,但并没有实施惩罚。


    “与其在满足口腹之欲时费尽心机,还不如以后把这些伎俩用在对付你们的丈夫身上更有用。”


    莉莉斯一直记得克拉拉在她十五岁时对她说的这句话。只不过她后来对付丈夫时的手段可比上学时的小打小闹要激进得多。


    “我把克拉拉修女请来可不只是为了让你们叙叙旧。”埃莱娜笑着将对话拉回正题,“莉莉,我听说了你手下的犹太会计师不幸身亡的事。我知道短期内想要找到合适的替代人选绝非易事,所以我特意去请来了克拉拉修女。她长期在修道院担任财务工作,又曾是你的老师,由她来帮助你最合适不过了。”


    “什么!?”


    “修道院批准了我花一年时间外出研修,回去之后开设新的会计课程。”克拉拉解释道,“合作愉快,莉莉安娜。”


    莉莉斯愣住了,一时间不知道该作何回应。克拉拉确实是她非常尊敬且信任的老师,为人勤恳务实,能力更是无可指摘。而且她出生高贵,与埃莱娜交好,隶属教廷,有了她坐镇银行也相当于得到了


    教会的背书。


    甚至可以说,克拉拉的加入对L.C.施密德尔银行有百利而无一害,但莉莉斯总觉得有些不对劲——这一切来得太快,太突然了,她仿佛正在被一双无形的大手推着走,完全没有否决或抵抗的余地。或许是太累了,她感到额头一阵阵嗡嗡地发昏。


    “合作愉快,克拉拉老师,”莉莉斯强颜欢笑着与克拉拉握手,“今天时候不早了,有关工作职责的事明天再与您接恰吧。”


    “是的,今天我有更加重要的事要跟你商量。”埃莱娜巧妙地驳回了莉莉斯准备送客的小心思,直截了当地告诉她:“我这次来是为了在出发去罗马前告诉你,我决定正式出资入股你的银行,并帮助你尽快开始业务扩张。”


    莉莉斯又一次愣住了,而后迅速摆出开心的表情:“哦!天呐,这真是太好了,埃莱娜姑姑。”


    “你先别着急恭维我。我愿意注资也是有条件的,你先听完我的方案再做决定吧。”埃莱娜微笑着提醒她,“首先,银行需要改名字,删除前缀和后缀,直接改名为克纳罗银行。”


    莉莉斯下意识皱起了眉头。她对现在的名字很满意。施密德尔的姓氏是她逃离克纳罗家掌控的工具。即使是出于埃莱娜的意愿,她也不想讲这个姓氏冠在自己的银行头上。


    “这样对你有百利而无一弊,可以规避很多合规风险。”埃莱娜道,“你现在能堂而皇之地继续使用这个名字,是建立在施密德尔家对此并不知情的基础上的。如果他们家的掌权人突然得知家族成员的遗孀借用他们的名字经营信贷业务,你觉得他们会怎么想?”


    “他们对此似乎并不反感。实际上,施密德尔家的威廉刚刚到威尼斯,想要加入我的银行实习。”


    “那么你更应该将银行名字的归属权牢牢握在自己,而不是夫家的手里。我相信你能想明白这一点的。并且我会以我在家中的地位向你保证,无论是马西莫还是布鲁诺,我绝不会让克纳罗家的男人染指我们的生意。”


    莉莉斯保持着沉默,等待埃莱娜继续说下去。


    “作为回报,我会帮助你以最快的速度拓宽业务范围,开设新分行。”


    “新分行…?您是说,将您在佛罗伦萨为我代理的业务也正式注册为一家新的分行吗?”


    “没错。但不仅仅是佛罗伦萨。”埃莱娜郑重道,“我在佛罗伦萨已经有信任的下属,稳定的客源和可靠的渠道。有了你此前在威尼斯的一番辛苦,开设分行只需要我差人再去行会走个流程。我真正想做的,是在罗马和苏黎世开设分行,打通意大利半岛到德意志的贸易与纳贡资金流。”


    “罗马和苏黎世……”莉莉斯暗自思忖着埃莱娜提出的方案。罗马是教皇国所在地,教廷拥有整个天主教世界最至高无上的权力去财富。而苏黎世位于意大利半岛以北,德意志地区以南的瑞士联邦,是链接阿尔卑斯山商路最重要的金融与商业中心。如果将银行业务范围拓展到这两个商业要塞,就可以大力开展汇兑交易,吸引无数贸易商路上的稳定客源。


    可是,莉莉斯自出生以来就从未离开过威尼斯,对罗马与苏黎世的所有了解也都只是道听途说而已。何况她现在连在威尼斯都还没有站稳脚跟,将银行开到那么遥远的地方听起来更像是天方夜谭。


    “咱们威尼斯铸造发行的杜卡特金币是整个欧罗巴最具价值的货币。”埃莱娜从口袋里掏出一枚漂亮的杜卡特在手上把玩,“日尔曼人向我们出口钢铁、武器、矿石与染料,从我们这里进口香料、玻璃、药材还有丝绸。而作为天主的子民,我们赚到的每一桶金都需要向教皇纳贡。”


    “这就是为什么要去罗马……”


    “没错。我们的最终目标是成为教皇的代理银行,为他提供收取税务的服务。但在此之前,开设分行是刻不容缓的事。下个星期我就会出发去罗马。”


    “下个星期??”


    “没错。我亲爱的莉莉,金融就是与时间赛跑。威尼斯的康达里尼家族已经正式涉足银行业,德意志地区最为富有的商人富格尔家族也在蠢蠢欲动,计划于威尼斯开设他们的第一家银行分支。我们必须赶在他们之前扩大规模,吸引更多客户才能摆脱被市场淘汰的命运。”


    “我必须要和他们竞争吗。”莉莉斯仍然有些犹豫,“我开设银行的初衷只是为了能够在财务上自给自足,也能帮助我的女朋友们管理资产,但是……”


    埃莱娜打断了她:“想要做大做强就不能只跟女孩子们做生意,男人的钱也得狠狠赚进自己的钱包里。下周我就会出发去罗马,而你,施密德尔家的寡妇,去说德语的苏黎世。这样最快在六月之前,克纳罗银行就能拥有包含威尼斯、佛罗伦萨、罗马和苏黎世四家分行了。我们必须在康达里尼和富格尔家族之前抢到重要的行商客源。这也是为什么我会帮你请来克拉拉修女,因为我得从你身边借走塞西莉娅,请她陪我一起到罗马去。”


    “什么!?”一直站在莉莉斯身后保持沉默的塞西莉娅被吓了一跳,“不,我绝对不可能离开夫人,夫人她离不开我。”


    “你放心吧,莉莉已经不是个小孩子了。”埃莱娜被她的反应逗笑了,认真地看向塞西莉娅的眼睛,“我很看重你,塞西莉娅。你是一个很有能力的女人,也非常忠心。但你要知道,与其一直跟在莉莉身边照顾她的生活起居,你能够为你的主人发挥更大的价值。这是一次非常难能可贵的历练,你会收获意想不到的成长。而且——”


    埃莱娜将目光移回到莉莉斯的身上:“莉莉,我相信你能够明白,这是一桩合作共赢的好买卖。时间紧迫,三天之后我会来再次拜访你,届时希望你能够给我一个明确的答案。”


    等埃莱娜走后,莉莉斯终于像死鱼一般瘫软在沙发上,闭上双眼近乎累得昏死过去。塞西莉娅和海因里希都不知道是否该打破僵局。伊万卡烧好的意大利面已经快要放凉了,桌上还堆着没读完的信件等待处理。就在这时,塔塔蹑手蹑脚地走进客厅,小心翼翼地说:


    “……方才康达里尼家的信使来敲门。他说洛伦佐先生找咱们夫人有要事要谈。”——


    作者有话说:克拉拉老师是一款hotnerd禁欲系数学老师……嘻嘻


    下次更新在周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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