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通州城的主街上人潮涌动,两匹骏马在前开道,衙役们手持佩刀维持秩序,将两顶青呢官轿护在中央。
    “都退后些!”曹虎横着佩刀,粗声喝道,“轿帘遮得严实,你们能瞧见个什么?”
    裴霜、方扬在旁边也是同样的姿势,组成一堵人墙,不让周遭人靠近。
    “真没什么好看的,都是两个眼睛一个鼻子。”方扬劝诫着。
    围观百姓却愈发往前挤,七嘴八舌道::“这可是咱们通州走出去的大官!”
    “好不容易回乡,自然是要看看的。”
    几人生无可恋地维持着秩序,幸好也没有遇到太难搞的,凑热闹的居多。
    “好香啊。”方扬吸了吸鼻子,忽然道。
    曹虎笑道:“闻见哪个娘子身上的香包味了吧,哈哈。”
    两人互相调侃着。裴霜暗自摇头,这位邹大人虽被停职,排场倒是半点不减,当真是把面子看得比什么都重。
    队伍浩浩荡荡进了邹家门,邹氏族人早就在门口等候,齐刷刷地站了许多人,为首的是邹同逊的大伯,邹氏现任的族长邹鸣。
    十年前邹家在通州还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家族,邹同逊虽是二房长子,从小却并不受重视。那时的邹老爷子更看重长房嫡孙,可惜邹同逊的堂哥不争气,没有考上功名,反而是作为陪读的邹同逊考上了二甲进士。
    更因生得俊秀,被傅家相中招为女婿,娶了傅湘绮为妻,靠着老丈人的扶持一路做到了两淮盐运使这个职位。邹家也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全族上下靠着邹同逊开始发迹。
    不过邹同逊能坐稳两淮盐运使这个位置,靠的可不仅是岳家的扶持。盐政乃朝廷命脉,能得此重任者,必是深得圣心的能臣。
    这次停职风波,众人也只当是暂时的挫折。以皇帝对他的宠信,待风头过去,必定官复原职。
    这次回乡祭祖,邹同逊是带着夫人和小女儿回来的。
    邹同逊刚回来,段展源体贴地给他留了三日与族人团聚的时间,约定三日后在花溪小筑设宴接风。
    这花溪小筑原是京城一位纨绔子弟的别院,后因其家道中落被官府没收,如今成了接待贵客的场所。
    回到衙门,裴霜等人还不能歇息,立即着手安排花溪小筑的护卫事宜。
    薛迈再三和他们强调要守好自己的岗位,千万不能擅离职守,要是出了问题,会如何严重云云。
    一想到届时他们这堆官员在里面吃香喝辣,而他们要在外面吹冷风。
    裴霜再次感叹:同人不同命!
    “哼,这次李天常要是再躲懒,我就狠狠告他的状,看薛州判还怎么包庇他!”曹虎忿忿道。
    谁知未等曹虎告状,李天常,死了。
    死在问花阁,胸膛被剖开,心脏被掏出丢弃在身旁。
    众人闻讯大惊,火速赶往现场。
    也许因为是白天,平素喧嚣的问花阁此刻鸦雀无声,有其他花楼的龟奴丫鬟们探着脑袋看热闹,不少二三楼的娘子们悄摸儿开着窗户缝,都在关注问花阁的动静。
    鸨母见着他们来,哭天喊地的:“天爷啊!我好好开门做生意,怎么就出了这档子事儿,真是吓死人了。捕快娘子您可得帮我啊。”
    死的还是个公门中人,更吓人了。
    上回来,这鸨母很是配合,妙儿赎身也没有为难,裴霜记得这个人情,安慰她道:“妈妈别急,我们会尽心尽力查这个案子的,劳烦您带我们去现场。”
    鸨母听了她的话安心了些,擦了擦泪,拉着裴霜的手腕就把她带上了楼。
    “这事邪门得很,好好的人早上起来就成了一具尸体,还是被挖了心的,伺候的花娘都被吓破了胆呐。”
    言语间,鸨母已经领着他们来到了一间在角落里的厢房,外面有两个打手守着门。
    “不是说李捕头是被凤鸾娘子选中的吗?这看着不像是凤鸾姑娘的闺房。”
    “哎哟,哪能啊!”鸨母撇着嘴,一脸晦气,“昨儿陪着李捕头的是含烟。”说起这事儿鸨母还一阵不爽。
    这李天常也是算个奇人,破了凤鸾‘无人只听一曲’的惯例,听完免费的拍拍屁股就走人了!
    凤鸾倒是没什么,可把鸨母气了个半死,不禁责怪起鹦鹉来,怎么挑了这么个穷鬼。
    李天常离开凤鸾的屋子后也没舍得走
    ,故意选了一间正对着凤鸾楼下的屋子,叫了含烟作陪。
    裴霜好奇打听:“凤鸾娘子一曲价值几何呀?”
    鸨母顿时眉开眼笑,比了个十字:“我们凤鸾呐,一曲十两银子!”
    裴霜脸上一僵,抢钱啊!
    难怪李天常不舍得,这些银子,抵得上他半年的俸禄了。
    “行了,您在外面先候着,把含烟娘子叫来,等会儿我们要问话。”裴霜交代完,大家一起进了内室。
    屋内,李天常的尸体静静躺在床上,上身赤裸,下身只着白色中衣。
    他闭着眼睛,身体呈一个大字形躺在床上。
    屋里血腥味浓重,令人作呕。他面色发黑,胸口赫然一个血淋淋的大洞,被挖得血肉模糊,像是硬生生从血管上把心扯了下来。
    更骇人的是,那颗被活生生挖出的心脏被戳得稀烂,像团烂肉般丢弃在尸体旁。
    方扬曹虎捂着鼻子看得直皱眉,心里也是一阵唏嘘,虽然不待见他,但看见他的死状这么凄惨,还是有些难以接受。
    裴霜带上手套开始检查尸体,李天常胸口,是被利器割开的,凶手划了一个十字刀口,然后慢慢往里掏,但因为肋骨的阻隔,导致伤口边缘血肉模糊,惨不忍睹。
    肋骨处有两道明显的砍痕,看来凶手本想直接砍断肋骨取心,却因力道不足或骨骼太硬未能得逞,转而粗暴地将手伸入胸腔,生生扯断了连接心脏的血管。
    她拾起地上那颗被践踏得不成形的心脏,上面赫然印着一个清晰的绣花鞋印,还有密密麻麻的刀痕。
    待方扬打来清水洗净血污,那些纵横交错的刀伤更加触目惊心。裴霜小心拨开心脏瓣膜,在心室处发现了一个极规则的圆形穿孔。
    将心脏放回死者胸腔后,裴霜注意到李天常的面容异常安详,仿佛只是沉睡,全然不似遭受过如此残忍的虐杀。
    裴霜抿唇,检查从上本身来到了下半身,中裤上和床榻上沾有精/水,确实有行房的痕迹,腿上和脚上没有伤口,且脚底干净,案发时候他应该是正在床上睡觉。
    霍元晦查看起屋中陈设,见裴霜已经开始缝合李天常的尸体,问:“有何发现?”
    “他死状太过安详,连陪侍的花娘都没察觉异样,很可能是被下了迷药。”裴霜头也不抬地答道。
    霍元晦转向房中的鎏金香炉,拨弄着炉中残余的香灰轻嗅,随即被呛得轻咳两声:“只是寻常助兴的香料,不致昏迷。”
    他扬声问门外战战兢兢的鸨母:“这屋里的东西可有人动过?”
    “绝对没有!”鸨母死死扒着门框不敢进来,“发现出事我就让人把屋子看起来了,连只苍蝇都没飞进去过!”
    霍元晦又仔细搜查了房间各处,却再未发现其他可疑药物。
    裴霜凝神分析道:“从伤口来看,凶手下刀时极为利落,切口平整光滑,可见用刀手法娴熟。但进入胸腔后,刀痕却变得杂乱无章……”她指尖虚划着伤口走向,“这说明凶手虽精通刀法,却对人体构造一无所知。”
    霍元晦若有所思地接话:“如此说来,凶手很可能是个惯用利器,却不谙医术之人。”
    待裴霜净手后,两人转到隔壁问话,只见一个娇小的娘子正瑟瑟发抖地蜷在鸨母怀里,脸色惨白如纸,显然受了极大惊吓。
    鸨母轻拍着含烟的后背,细声安慰道:“好孩子,别怕。官爷们问什么你就照实说。”转头又对裴霜赔着笑脸道,“这丫头年纪小,头回遇见这场面,官爷们多担待。”
    裴霜打量着含烟稚嫩的脸庞,心中暗骂李天常禽兽不如,这小娘子看着不过及笄之年,而李天常的年纪都能当她父亲了。
    她放柔声音道:“别怕,就当是咱们闲聊。”裴霜天生带着几分亲和力,让人不自觉地想要亲近。
    含烟紧绷的身子稍稍放松,轻轻点了点头。
    “能说说今早你醒来时看到的情形吗?”如果可以,裴霜也不想让这么个小娘子回忆可怖的场景,但为了破案,必须这么做。
    含烟想起早上的事情,明显还心有余悸,身子不自觉发抖:“我一睁开眼,就看见那黑乎乎的血洞,我吓坏了尖叫起来,鞋都没穿好就跑出去,结果一不小心还踩到……踩到那东西。妈妈和其他姐妹们听见我的惨叫就进来了。”
    说到这里,她再也忍不住,伏在鸨母肩头啜泣起来。鸨母连忙拍着她的背安抚:“好了好了,不说这个了。”
    裴霜等她情绪稍稳,才继续问道:“你夜里没听到一点动静吗?”
    含烟轻轻摇头:“没有。我睡觉一向很沉。”她又补充,“昨天那位爷折腾了我三回,实在是没力气了。”
    裴霜又问:“还记得你们……结束,大约是什么时辰吗?”
    含烟回忆:“约莫……约莫是二更天吧,那位爷从凤鸾姐姐屋里出来是一更天,急匆匆就拉着我欢好,但来了一回后那位爷精力有些不济,后来吃了药,又叫厨房送了些点心吃,才又来了两回,每回的时间并不长,想来是没有到三更天的。”
    裴霜温柔地朝含烟笑了笑:“你说的这些对我们很有帮助。”
    含烟闻言,紧绷的神色终于舒缓了几分,嘴角也浮现出一丝浅浅的笑意。
    霍元晦适时开口:“劳烦娘子伸手,容在下诊个脉。”
    含烟乖巧地伸出手腕。霍元晦三指搭在她纤细的腕间,凝神细诊。
    裴霜问:“可有迷药的迹象?”
    霍元晦摇头,神色略显凝重:“脉象平稳,未见异常。”
    霍元晦又让含烟吧给李天常吃的药拿些来,他检查过后,确定了只是一般的助兴药,没有迷药的效果,适当服用不会有事。
    从尸检结果来看,心脏被摘除确实是致命原因。凶手不仅挖心,还要将其戳烂,这般残忍手段,必是怀着刻骨仇恨。可李天常区区一个捕头,怎会与人结下如此深仇?
    李天常是通州本地人,今年三十出头的年纪,无妻无子,据说是年少时受过情伤,从此不再娶妻,不过没名分的相好,倒是有一些,而且是青楼常客。
    听说他初当上捕快的时候,还是很有上进心的,破获过几桩要案,可惜随着年岁增长,渐渐被官场习气腐蚀,成了如今这般油滑模样。
    待鸨母带着含烟离去后,霍元晦压低声音问道:“关于凶器,可有线索?”
    裴霜沉思道:“应该有两件凶器,第一件应该是一把锋利的小刀,第二件么……尾端这么长,且尖细。”她比划了一个长度,眉头紧锁,脑海中浮现出那个规整的圆形穿孔。
    细细的小洞,尾端又长,像是钢针……可钢针扎进去很容易拔不出来,那还会是什么呢?
    要能扎到心脏那么深,也要拔出来容易,尾端必定是有装饰的……
    她倏地眼睛一亮:“像是发簪!”
    “发簪?”
    “嗯。”裴霜点头,“凶手是先用发簪扎中李天常的心脏,等他断气后,再割开他的心口。”
    “所以凶手,可能是个女子?”
    “也许吧。”
    但这女子还要精通刀法,问花阁里的花娘们个个弱不禁风的,哪个看着都不符合。
    还是之前的那个问题,李天常是花楼熟客,这里的人大多都认识他,谁会与他有这般深仇大恨?
    “熟人不可能,那不是还有个不熟的嘛。”裴霜摸着下巴。
    “你的意思是——凤鸾?”
    凤鸾一个月前才来通州,与李天常确实不熟。不过问花阁每日来的生人不少,算上客人,就不止一个凤鸾了。
    但问题又来了,不认识李天常又为什么要杀他呢?
    熟人没有作案动机,陌生人也没有啊。
    霍元晦再次提出假设:“如果是客人作案……”
    “也有这个可能,但凶手行凶后要如何脱身?怎么从问花阁出去,行凶后身上必定沾了血,血衣要怎么处理?”
    一番推敲后,两人还是认为阁内之人作案的可能性更大。
    不论怎样,先把凤鸾叫过来问问话总是无防的。
    他叫来鸨母,让她去喊凤鸾。
    鸨母有些不情愿:“这就没有这个必要了吧。凤鸾和此案无关吧……人又不是死在凤鸾屋里。”
    凤鸾可是她楼里的头牌,要是和杀人案扯上什么关系,她的生意真是彻底不能做了。
    “只是例行问话。请妈妈配合。”裴霜语气虽温和,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坚定。
    鸨母叹了口气,还是不敢和官府作对,把两人带到了凤鸾的房间。
    这间房明显与之前的不同,宽敞明亮,屋内陈设用的都是上等的佳品,外间和内屋以珠帘相隔开,意境优美。
    凤鸾撩起珠帘,行走间带起一阵香风,珠帘碰撞的声音悦耳。
    裴霜抬眸,美人玉指纤纤,脖颈修长,姿容绝色,左侧眉间一点朱砂痣,影影约约勾着人的心弦。
    她一时看痴了,头牌果然是头牌。
    “咳咳。”直到耳边传来霍元晦的轻咳声,她才回神。
    看女子都能看愣神?不愧是她。
    凤鸾盈盈一礼,朱唇轻启:“不知二位官爷有何见教?”声音如珠落玉盘,清冷中带着一丝慵懒——
    作者有话说:死的人大家很意外吧……
    第102章
    头牌被称为头牌果然是有原因的,凤鸾身上并无世俗脂粉气,反而自有一股出尘气质,若不说她是个花娘,怕以为她是哪个世家娘子呢。
    就是身上的这纱衣拖累了她,为了营造暧昧勾人氛围,外衣都薄如蝉翼,隐约透出肩头展翅欲飞的凤凰纹绣。旁人穿纱衣会显得魅惑,凤鸾上身却更添几分俗气,把身上的仙女味都冲淡了。
    “凤鸾娘子想必知道我们的来意。”裴霜收回打量的目光,正色道,“不知昨夜李捕头在您房中可有什么异常举动?”
    凤鸾轻抚茶盏,神色淡然:“李官人不过听了一曲便离去,在房中统共不到一刻钟,并无异样。”
    她话音刚落,身后的小丫鬟就忍不住插嘴:“才不是呢!那登徒子灌了几杯黄汤就不知道自己是谁了,对着娘子动手动脚!”小丫头气得脸颊通红,“要不是我家娘子心善,不与他计较,他早就被打出去了!”
    凤鸾并非不接客,只是接客有接客的价钱,已经被白嫖了一首曲子,再占便宜,就有些过分了,凤鸾要是告状,李天常完全是不占理的。
    裴霜眼中精光一闪:“还有这等事?”
    小丫鬟年纪不大,正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年纪,见官差没有袒护之意,更是竹筒倒豆子般说开了:“他一进门就色眯眯地盯着娘子瞧,白送的酒喝了个精光,琴曲怕是一个音都没听进去!白瞎了我家娘子的琴艺。”说着气鼓鼓地瞪向里间的鸟笼,“都怪小玄子看走了眼,平日里可从没出过这样的差错。”
    顺着她眼神的方向,裴霜看见一只羽毛鲜艳的虎皮鹦鹉正在鎏金鸟笼里踱步。那鸟儿毛色油亮,腹部圆润,显然被照料得极好。
    鸟笼旁摆着一架扬琴,看木头的色泽,就知道价值不菲。
    “这小玄子,就是选客的鹦鹉?”裴霜若有所思地问道。
    “正是呢!”小丫鬟点头如捣蒜,“往常它可机灵了,挑的不是知书达理的客人,就是家产颇丰的。昨儿个也不知怎么了,竟选了这么个又穷酸又粗鄙之徒。"
    凤鸾轻声呵止了小丫鬟:"莫要再多嘴了。"随即向裴霜二人欠身致歉,"小婢无状,还望两位官爷勿怪。”
    “不会。”裴霜嘴上应着,目光却始终追随着珠帘后那只若隐若现的鹦鹉。她不断调整角度想要看清,身子不自觉地左右晃动。
    霍元晦瞧她左右摇摆的,索性开口:“可否让我们细看那只鹦鹉?”
    凤鸾欣然道:“当然可以。”示意小丫鬟把鸟笼提过来。
    当鎏金鸟笼被捧到眼前时,裴霜眼前一亮。这只玄凤鹦鹉头顶鹅黄羽冠高高翘起,尾羽如流苏般垂落,最妙的是两颊各有一团橙红色绒毛,活像羞红了脸的小娘子。
    凤鸾递来一把鸟食:“您试试,平伸手掌,它自会过来。”
    裴霜依言伸手,小玄子果然扑棱着翅膀落在她掌心。那毛茸茸的爪趾挠得她手心发痒,忍不住笑出声。
    “霍元晦你快看!它真的过来了~”
    她带着微笑,兴味盎然,眉眼灵动地和他分享。
    霍元晦望着她眉飞色舞的模样,眼底漾开温柔笑意:“看见了。”
    这么喜欢?她好像确实挺喜欢动物的,之前是小黑猫木耳,现在又招惹上鹦鹉了。
    霍元晦想象了下,以后家里应该不会变成动物园吧?
    “凤鸾娘子,这鹦鹉是你养的?”裴霜逗着鹦鹉,玩得不亦乐乎。
    “是呀,养了好几年了。”
    鹦鹉吃完了裴霜手里的食,扭着屁股又回了笼子,一点儿不停留。
    裴霜正感慨这小家伙机灵,鹦鹉忽然朝着霍元晦的方向飞去,霍元晦忙伸出胳膊,它稳稳停在了手臂上,眼睛盯着他腰间。
    霍元晦愣了,不解地向下看,他腰间挂着一块金玉配,玉牌上嵌着的金在阳光下闪着光。
    “小玄子,别胡闹,快回来。”凤鸾赶紧出声招呼。玄凤鹦鹉很快就飞了回来,还抖落了两根毛。
    裴霜眼神微眯,她终于明白这鹦鹉选客的玄机了。
    裴霜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原来小玄子喜欢亮闪闪的物件?”
    凤鸾神色微滞,旋即展颜笑道:“没想到这么快就被发现了,是的。不过是些讨巧的小把戏,这样,那些客人们会认为自己是有缘人,掏钱也更加利落不是吗?”
    她爽快承认,裴霜反而欣赏凤鸾的坦荡。
    鹦鹉喜欢闪着光的东西,而发出这些光的,不是金银,就是宝石,身上有这些东西的人,身价自然不低。
    李天常他穿的衣料算是不错,但身上并没有像样的配饰,照理来说不该吸引这只玄凤鹦鹉,他被选中,还真像个意外。
    问话至此,线索几乎断尽。此时方扬与曹虎也问完了阁中其他人,前来禀报:
    “守夜的龟奴问过了,说子时之后没有人进出过问花阁。”
    “也问了昨夜值守的厨娘,李天常亥时刚过那会儿,叫了点心让她送去,那会儿他还是好端端的。”
    裴霜掐指推算:“那说明,李天常死于亥时过后,杀人剖心所费时间不短,凶手离开,必然是子时过后,但子时后又没有人进出……”
    这凶手若非武功绝顶的高手,就是作案后没有离开。
    方扬提出另一种推测:“也可能是客人作案后,等到天亮才走。”
    虽然几率不大,但这个可能性并不能被排除。
    霍元晦吩咐方扬去找鸨母拿账册,免不了要把昨夜来过问花阁的人,都问一遍。
    曹虎苦着脸叹气:“接下来几天可有的忙喽。可千万别是临时起意呀。”
    临时起意的案子是最难破的,因为凶手与被害者之间没有联系,就无从查起。
    但这个案子,裴霜觉得不像,凶手作案后没有留
    下痕迹,连个血脚印都没有,还事先准备了迷药,怎么看都计划周密。
    一定是与李天常有联系之人,只是这个关系,他们现在还不知道。
    还是得从李天常的人际关系入手,李天常在衙门干了十年,从捕快干起,一路干到捕头,他待人严苛,又喜欢占便宜,衙门里没什么知心好友,多是酒肉朋友。
    他没有妻子,家中亲戚也不大来往,唯一能知道打听点线索的,也就他的几个相好了。
    几番打听之下,他们找到了一个与李天常相好最久的一个女子,姓唐,是个寡妇。
    裴霜和霍元晦来到唐玉芹的家门口,很快便有人来开门。
    唐玉芹开门一看裴霜一身差服,惊讶道:“你就是那个女捕快吧!”
    “你知道我?”
    “知道,李大哥总和我提起你,还有新来的那位通判大人。”唐玉芹丝毫没有掩饰两人的关系,并不觉得羞耻。
    她与李天常的关系也并不是什么秘密,周围人都知道。
    裴霜微笑:“没说我们俩什么好话吧。”
    “确实没有。”唐玉芹上下打量起霍元晦来,眼神越发亮起来,“哎呀呀,他居然没说通判大人如此丰神俊朗。”
    唐玉芹一看到霍元晦就倒戈了,有些后悔自己从前帮着李天常在背后骂的那些话,通判大人如此俊秀,错的一定是他李天常!
    唐玉芹的目光几乎是黏在了他身上,非常大胆。
    不知怎的,裴霜心底冒出些不爽来,不着痕迹地阻断了她的视线。
    霍元晦虽对炽热的眼神早已免疫,不过看见裴霜的动作,他还是悄悄弯了嘴角。
    裴霜冷不丁说出噩耗:“李天常昨夜死在了问花阁,我们是来找你了解些情况的。”
    “什么!?”唐玉芹明显还不知道李天常的死讯,瞪大了眼睛。
    她缓了缓才消化这个信息,再抬头之时,已经没有了方才的调笑之意,反而眉眼间带了些哀愁,喃喃道:“怎么会这样……”
    唐玉芹把两人请进屋,给他们倒了两杯茶。
    她的小院不算大,但胜在干净整洁,角角落落都打扫得干干净净,也能反映出唐玉芹是个利落爽快的女子。
    “两位想问什么?”她情绪低落。
    其实裴霜他们也不知道该问什么,只好依照惯例问起:“他近日可有与人结仇?”
    唐玉芹想了想:“应该是没有的。他来我这儿次数挺多的,虽然最近少了,不过我与他相好最久,他是个直肠子,外面受了什么气,藏不住的,在我这儿噼里啪啦说上一通,发出了气,也就好了。”
    “最近除了抱怨你们二位,确实没有。”
    呃……好像确实是,他们两个与李天常的矛盾还真不小。
    裴霜又问了些别的,唐玉芹也都答了,不过到底不是朝夕相处的,有些事情她也不知道。
    问完话后,裴霜二人起身告辞。
    唐玉芹却忽然叫住他们:“他的尸体在哪,我想为他收尸。”她知道李天常没什么亲近的人了。
    “案子没有破之前,需要留在府衙,你若是想给他收尸,破案之后,本官遣人通知你。”霍元晦答道。
    裴霜欲言又止,想问又觉得不太合适,只说了一句:“你们……感情还不错。”
    “呵,”唐玉芹苦笑,“我知道,你们都看不惯我们这样的关系,总觉得要名正言顺才好。我已经嫁过一次,能活下来全靠命大,不想再嫁人了。他也是个干吃不想负责的,不会吊死在我一棵树上。”
    唐玉芹先前嫁的男人软弱,任由她被婆婆磋磨。她就这么一直忍着,忍到了男人出了意外,婆婆没了儿子,也没有孙子,把这一切都怪罪到了她身上,让他们家绝后,对唐玉芹下手更狠。
    后来她婆婆被人杀害,第一嫌疑人就是她。是李天常拯救了她,查清了真凶,她也得以从以前的生活中解脱。
    “我也知道外面骂我不要脸的不少,但没关系,我自个儿心里畅快就行。”唐玉芹抚摸手腕上的银镯,“很多人也不待见李大哥,不过他对我好,这就够了。我们认识十年了,这镯子,还是他拿到破案的第一笔赏银之后给我买的。他照顾我这么多年,我给他收尸也是应该的。”
    即使李天常有万般不好,但在唐玉芹这儿,他就是好人。
    一连查了两天,都没什么线索。
    花溪小筑接风宴这日,府衙上下都绷紧了弦。差役们无论手头有何要事,都得先搁置一旁。
    宴席排场极大,福满楼的名厨掌勺,问花阁的凤鸾抚琴,妙音坊的歌姬献唱。通州城的官员富贾几乎悉数到场,不少还特意携了家眷。
    邹同逊不好得罪,更不能拂了面子的是他的夫人,这些人特意带着家眷,为的就是与傅湘绮套近乎,更有甚者带着小儿来,打着主意想与邹家小娘子相看呢。
    可怜邹小娘子才七八岁的年纪,就被人惦记上了。
    宴席以屏风相隔,分设男女两席。屏风上绘着山水墨色,再点缀几株时令花卉,倒也别致。待丝竹声起,觥筹交错间,宴席才算真正开了场。
    邹同逊端坐主位,满面红光地受着众人恭维,眼角的皱纹都笑深了几分。
    湘绮虽也端坐席间,神色却淡然得多到底是世家贵女,对这些奉承话早已司空见惯,眼底那抹轻蔑藏得极好,却逃不过有心人的眼睛。
    裴霜被分派在女宾席外围值守。夜风沁凉,她悄悄搓了搓冻僵的手背,空荡荡的肚子也跟着咕噜抗议。
    大晚上还得干活,还是在冷风里,肚里也没食,早知道要这么久,她就该把郦姨做的肉烧饼揣上。
    抬眼望去,霍元晦的席位就在不远处。他身为州判,位置颇为靠前。裴霜站在高处,将他案上的佳肴看得一清二楚。
    左边是油光发亮的烧鹅,右边是滋滋冒油的炙羊肉,配着翠绿的胡瓜丝和琥珀色的蓝尾酒。啧啧,这厮又不喝酒,给他多浪费。
    吃的也浪费,他哪能吃得了那么多。
    酒过三巡,席间的夫人们渐渐词穷。为了不冷场,几位健谈的夫人开始东拉西扯,听得裴霜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这瞌睡像是会传染,一旁昏昏欲睡的邹家小娘子邹穗安也跟着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小手揉着眼睛,眼皮都快粘在一起了。
    就在气氛即将陷入尴尬时,一位夫人突然压低声音道:“诸位可听说了?城里出了个挖心魔呢!”、
    事实证明,人害怕死亡,却也好奇。
    她冷不丁提起,附近的人都被勾起了好奇心,连快睡着的邹穗安也睁开了眼,期待着她往下讲。
    这桩案子死的是谁她们并不在意,只是杀人手法少见,在城里引起了不少人的讨论,又死在问花阁那种地方,给这桩案子平添了几分风月。
    “听说是个女鬼来报仇的。”一位夫人神秘兮兮地说,“死的那个捕头啊,相好多得数不清,其中有个为他上吊的,化作厉鬼来索命了。”
    “真的吗?那这女鬼报复心也太强了!”
    “才不是呢,那人是活活被掏心死的,胸口上啊,有那么大一个血洞呢,”另外一个夫人比了个大小,“女鬼哪来那么大的力气,凶手啊,是个男人,专吃人心。”
    外头的谣言已经传成这样了吗?裴霜万分的无语。
    想辟谣都无从辟起,这已经不是谣言了,这是编鬼故事呢。
    “是女鬼,都是鬼了,自然是有些法力的。”
    “是男人。”
    偏生这两个夫人还都是较真的人,谁也说服不了谁,还争起来了。
    最后还是傅湘绮开口制止了她们:“好了,这儿不现成就有衙门里的人吗?问问不就行了?”
    霎时间,所有目光齐刷刷落在裴霜身上。
    裴霜:“……”
    她明明是来当护卫的,怎么突然变成说书先生了?——
    作者有话说:走剧情走剧情
    第103章
    诸位夫人都用求知若渴的眼神看着她,尤其是邹家小娘子邹穗安,那双圆溜溜的大眼睛亮得惊人,活像见了鱼的猫儿。
    已经被架起,裴霜就是不想开口也得讲上几句,但又不能太让那两位官夫人掉面子。
    她只能斟酌着说:“此案还在查,并未定论凶手是男是女。也并没有坊间说的那么可怕,作案的是人非鬼,挖心也是借助了工具的。”
    “瞧吧,我就说不是鬼怪作祟!”那位坚持凶手是男子的夫人顿时神气起来。
    “哼,可也不是徒手挖心,您说得也不全对。”另一位夫人不甘示弱。
    裴霜
    生怕这两位又吵起来,希望这个宴会赶紧结束。不过这两位在浅浅争了几句之后就各自安歇了。
    傅湘绮还宽慰起了她们,两位夫人立刻见好就收,借着话头与傅夫人攀谈起来。
    裴霜瞬间明白自己的担心是多余的,这两位精着呢,看似吵架,实则只是引起注意,两人一点没忘这是谁的主场,刚才这两位都没入傅湘绮的眼,这一吵,就有了话题。
    邹穗安小口地吃着自己面前的软酪,每吃一口,她就满足地眯起眼睛。
    裴霜看得眼热,有那么好吃吗?她也想尝尝。
    有过了一会儿,她就揉起眼睛,拽着傅湘绮的衣袖软声道:“娘,我困了。”
    小孩子精力到底有限,折腾许久,累了也是应该。
    傅湘绮爱怜地抚过女儿的发髻:“让嬷嬷带你去歇着吧。”
    花溪小筑后面有供人小憩的小屋,一位胖嬷嬷并两个丫鬟带着邹穗安就要离开。
    小娘子走出几步,忽然又折返回来,仰着粉雕玉琢的小脸对裴霜道:“挖心魔的故事肯定比她们说的精彩多了!姐姐改日定要仔细说与我听呀!”
    裴霜被这小人儿逗笑了,小娘子眨巴着大眼,婴儿肥的脸蛋圆圆,她忍住想捏一把的冲动:“好呀,不过今夜姐姐还要当值,不能擅离职守,等得空了再与你细说可好?”
    “好呢好呢。”小娘子很好哄,裴霜随口一句许诺就信了,心满意足地跟着嬷嬷离去。
    傅湘绮望着女儿离去的背影,唇角微扬:“这丫头就爱听些神神鬼鬼的故事。”她轻抿了口酒,眼风都不曾扫向裴霜,“若得闲,倒可来府中给她解解闷。”
    “小娘子正是活泼的年纪。不过案子未破,怕是不得空。”裴霜挺直腰背,不卑不亢道。她可不会认为傅湘绮与她说话是高看她一眼,她心知肚明,这位贵妇不过当她是取乐的玩意儿罢了。
    “也是。”傅湘绮搁下酒杯,绢帕轻拭唇角,“正事要紧。”
    裴霜没再开口,认真的当好一个护卫。
    宴席将尽时,忽闻一阵骚动。压轴的表演终于要上场。
    有人低呼:“凤鸾娘子来了!”
    众人纷纷引颈张望。仆役们抬着扬琴上台,在台上搭好琴架,佳人身影隐在黑暗后,影影绰绰,看不分明,勾起人无限遐想。
    大家都在看凤鸾时,霍元晦却担忧着屏风后的人,因有阻隔,他并不能看清楚,只看见傅湘绮与她似乎在交谈。
    盛京里的官家娘子都有些脾气,他怕裴霜无意惹了人,但显然他是多虑了,她那么聪慧,怎会不知道轻重。
    女宾席这边窃窃私语:“听说这凤鸾的琴技堪称一绝。”
    “不过是个卖笑的,能给夫人奏曲是她的造化。”
    “就是,咱们府上哪个乐师不比她强?”
    裴霜听得眉头紧蹙。这些贵妇人珠围翠绕,嘴里吐出的字句却比刀子还利。凤鸾好歹是正经请来的乐师,倒被她们贬得连尘土都不如。
    她只觉得虚伪,虚伪得厉害。这些人看着珠光宝气,不过披了一层人皮而已。
    傅湘绮显然很受用这般奉承:“大伙儿且听听,若真奏得好呀,本夫人赏她十两银子。”
    她唤来个丫鬟,让她去给凤鸾传话。
    台上的凤鸾已经走了出来,那丫鬟神情倨傲,把傅湘绮的话转达,凤鸾福了福身,朗声答:“谢夫人。”
    女人这边在讨论,男人那厢也不遑多让。
    “凤鸾娘子姿容甚妙啊。”
    “不愧是花魁。”
    大家都等着主位的邹同逊开口,只是等了许久,却见他只顾饮酒,对美人毫无兴趣,众人自讨了个没趣。
    段展源更是老练,只专心向主位敬酒,半分不掺和这些闲话。
    要说邹同逊能坐上这知府之位,果真是比旁人多了几分老道。
    那些个趋炎附势之徒只顾着阿谀奉承、品评美人,却忘了傅湘绮还在边上坐着呢。邹同逊是上娶,有如今的地位岳父出了不少力气。
    如今邹同逊身边并无妾室,甚至连通房也无一个,无论是畏妻如虎还是敬重发妻,总归是不敢当着傅湘绮的面明目张胆议论其他女子。
    甚至连眼风都不敢往那边扫一下。
    凤鸾已施施然落座,手中的持竹在琴弦上飞舞,优美的琴音倾泄而出,一曲《永安调》如清泉泻玉,又似杜鹃啼血,缠绵悱恻的琴音直抵众人心扉。
    在座不少客居他乡的官员,闻此乡音,竟不觉潸然泪下。
    就连主位上的邹同逊也微微动容,终于抬眸望去。只是台前灯火尽灭,唯余角落两盏孤灯,隔着重重光影,终究看不清那抚琴人的容颜。
    裴霜凝神细听,总觉得这琴音里藏着说不尽的哀戚。
    是她不懂风雅,听错了吗?
    霍元晦肯定懂。
    她眺向霍元晦,想从他的表情中发现一点端倪,但很可惜,他垂着头,什么都没看见。
    看着凤鸾身上披着的纱衣,想着她真是敬业,穿得这么薄,一定很冷吧,真想给她披件衣服啊。
    想着想着居然走神了,等她回神,一曲已毕。
    裴霜腹诽自己果然不是赏这等雅乐的料,竟也能听得魂游天外。
    但听进去的人自是品味到了其中曼妙,凤鸾徐徐起身行礼时,满座宾客纷纷喝彩,嚷着要再奏一曲,倒真应了她“无人只听一曲”的盛名。
    段展源见众人如痴如醉,捋须笑道:“诸位放心,凤鸾娘子今日预备了三支曲子。”
    邹同逊面露赞许:“段大人有心了。”
    段展源含笑不语,心中却道这问花阁的头牌果然名不虚传,只是这出场费,当真不菲。
    傅湘绮亦浅笑盈盈,只是那笑意未达眼底:“果然妙极,赏。”
    方才那传话丫鬟又碎步上前,将一锭十两的官银明晃晃搁在琴案上,刻意扬声道:“这是我家夫人的赏。”
    裴霜拧眉,傅湘绮看着大气,做出来的事情却透着一股小家子气,和个来献艺的娘子有什么好计较的?
    凤鸾神色如常,倒是她身边的小丫鬟气得腮帮子鼓鼓的,一副藏不住心事的模样。凤鸾轻轻拍了拍她的手,示意她将银子收好,自己则重新落座,准备下一曲。
    第二首,竟是《湘妃怨》。
    琴音一起,满座皆惊,这般闺怨缠绵的曲子,本不该出现在喜庆宴席上。可随着那哀婉的曲调流淌,众人渐渐静默,竟无人再计较是否合宜。
    邹同逊捏着酒杯,许久没有动作,望向台上,却因酒醉,眼前一片朦胧,就这么看了许久。傅湘绮一声轻咳,他才回神。
    傅湘绮的脸色很不好看:“夫君可是醉了?”
    “醉了,确实醉了。”邹同逊揉了揉太阳穴,苦笑,“年纪大了,不胜酒力。”
    “那就尽早散了宴吧,安安都等急了。”
    虽然不该是这个时候散,但他们是主客,他们说散,谁又敢反对呢?
    待《湘妃怨》终了,裴霜晃了晃脑袋,暗自嘀咕自己果然不通音律,竟听出几分哀怨之意。
    凤鸾在怨恨谁吗?
    多半是她想多了。
    裴霜听见了他们夫妇俩的对话,巴不得宴席早些结束,免得继续在这儿吹冷风。
    她窃喜地等着他们告辞,然变故徒生。
    刚才带着邹穗安下去休息的嬷嬷,一脸焦急跌跌撞撞地从后面跑过来,慌张喊着:“老爷,夫人不好啦!小娘子……小娘子不见啦!”
    邹同逊与傅湘绮脸上顿时血色尽失:“什么?!”
    “好端端的人,怎么会不见的!”
    嬷嬷嗓门大,周围人都听得清楚,也纷纷议论起来:“怎么会发生这种事……”
    段展源霍然起身,当即稳住场面,接风宴是他办的,若真出了岔子,他难辞其咎。他上前一步,沉声道:“邹大人、傅夫人莫慌。”然后他转而问那嬷嬷,“小娘子是在哪里不见的?速带我们去查看!”
    为免人多杂乱毁了线索,他只点了薛迈、霍元晦和裴霜几人跟随,又厉声下令:“封锁所有出口!”
    一行人匆匆赶至邹穗安失踪的屋子。这临时歇脚的厢房不大,陈设简单,只一张矮榻,一张方桌,桌上摆着一碟未动的点心。榻边两个丫鬟歪倒在地,不省人事。
    胖嬷嬷指着床榻:“小娘子就在榻上休息,方才醒了,说想吃东西,我就去厨房给她拿,谁知回来就见她俩晕在地上,小娘子……小娘子却不见了!”
    裴霜蹲下身,拍了拍两个丫鬟的脸颊,二人毫无反应。
    霍元晦捏住其中一人的手腕,略一把脉,眉头微皱:“中了烈性迷药。”说着他随手拔下裴霜发间银簪,扎在两个丫鬟手腕间的穴位,两人这才幽幽转醒。
    不过眼神涣散,显然神志尚未清明。
    “什么叫不见了!我把安安交给你们,你们
    就这样照顾她的?”傅湘绮再维持不住官眷的体面,声音尖利得几乎破音。
    胖嬷嬷捶胸顿足地哭嚎起来,扑通跪下:“夫人,都是老奴的错,老奴就不该离开,我怎么能离开呢,我就该看着小娘子的。”她万分后悔。
    “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我的安安在哪,你们把我的安安还回来!”傅湘绮前头生了两个儿子才得了这个女儿,从小是娇宠长大的。
    把女儿看得和眼珠子似的,现在孩子丢了,像从她心头剜下一块肉来。
    “没用的东西,都给我拉下去杖毙!”傅湘绮歇斯底里。
    两个丫鬟这才清醒过来,吓得面如土色,连连叩头:“夫人,我们真的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啊,夫人饶命,夫人饶命!”
    “她们是最后见过邹小娘子的人,您要是杀了她们,或许就真的找不到邹小娘子了。”裴霜冷静开口。
    傅湘绮在气头上,这个时候还有人和她唱反调,怒气冲冲盯着她。
    霍元晦连忙拱手:“裴捕快说得有理,当务之急,还是问下这三位,段大人已命人封锁整个小筑仔细搜查,说不定歹人还未及将小娘子带出去。”
    邹同逊酒醒了大半,也劝道:“夫人且宽心,或许安安还在园中……”
    在众人劝说下,傅湘绮勉强压下怒火,却仍厉声道:“你们最好祈祷我的安安没事,不然……”
    那阴鸷的眼神,让裴霜脊背一凉。
    段展源将邹同逊夫妇请到隔壁厢房暂歇,转身对三人正色道:“抓紧时间查探。”
    薛迈知道事情的轻重缓急没有唱反调,与裴霜、霍元晦对视一眼,三人首次真正合作。
    第104章
    “薛大人盘问,裴捕快与我检查门窗,这样分工可好?”霍元晦眼神询问薛迈。
    三人之中,以霍元晦官阶最高,本可直接下令。这般礼贤下士的姿态,反倒让薛迈有些受宠若惊。
    “但凭霍大人安排。”薛迈拱手应下。
    他在厢房角落寻了张椅子坐下,先命人将两个刚醒的丫鬟扶到一旁。既是中了迷药,想必所知有限,便先从胖嬷嬷问起。
    胖嬷嬷姓冯,是傅家的家生子,跟着傅湘绮一起嫁到了邹府,傅湘绮信任她,才让她照顾邹穗安。
    “你且将小娘子进房后的情形,从头到尾细说一遍,做了什么,说了什么,原原本本说一遍,切记不要漏掉任何细节。”薛迈板起脸的时候,给人感觉非常严肃,心里有点发怵。
    冯嬷嬷被他这气势所慑,慌忙抹了把眼泪:“约莫半个时辰前,小娘子犯困,夫人便命老奴带着两个丫头陪小娘子来此歇息。随意挑了这间厢房,小娘子倒头就睡,老奴还特意给她掖了掖薄毯……”
    “我们三人轮流闭目养神了一会儿,是没睡的。总有一个人是看着小娘子的。小娘子睡了半个时辰就醒了,醒来嚷着饿,想吃点心。我便起身去厨房拿,拿糕点的时候,厨娘说点心有点凉,怕小娘子吃了闹肚子,需要在蒸笼上热一会儿。我就等了些时候,等端着糕点回来……就……”说着她掩面哭起来。
    “你拿糕点回来的时候,途中可曾遇见可疑之人?”
    “除了在各角落值守的护卫,并没有遇见其他人。”冯嬷嬷摇头。
    薛迈轻吸一口气,从口供上来看,并无什么特别惹人怀疑的。
    转而去问那两个丫鬟,所言与冯嬷嬷大体一致。只是提到冯嬷嬷离开后,二人忽然闻到一股异香,接着便不省人事。
    其中一个丫鬟揉着胳膊:“倒在地上的时候,磕到了,现在还疼着呢。”她卷起衣袖,露出大片淤青,疼得直抽气。
    口供几乎没提供任何有用线索。
    另一边,裴霜正仔细检查着门窗。还真让她发现了问题,窗户角落处,破了一个一指大的洞,在白色的窗户纸上,显得特别的突兀,明显是被人刻意破坏的。
    她转身来到屋内,在小洞的正下方,找到了一些不易察觉的香灰,她招呼霍元晦过来,霍元晦指腹沾起一点放在鼻尖:“是迷香,三息香。”
    三息香,顾名思义可以让人在三个呼吸间晕倒。
    裴霜眼前一亮:“还有这种好东西?”她要是有这东西,打架岂不是战无不胜?
    “江湖上稀奇古怪的药物多了去了,”霍元晦一眼看穿她的心思,淡淡道,“此香价比黄金,这么一小截,”他比划着指尖长度,“就要百两白银。”
    裴霜咋舌,确实贵。不是她这种穷人用得起的。
    薛迈凑过来分析:“能用得起这等迷香,必非寻常歹人。莫非是邹大人官场上的对头所为?”
    这个年纪的孩子自然是没有什么深仇大恨的,要找原因,就得往父辈上找。
    “现在不是追查动机的时候。”裴霜沉声道,“从冯嬷嬷离开到事发,间隔不过半刻钟。歹徒带着个七八岁的孩子,既要避开护卫,又要隐藏行踪,必定走不远。”她目光锐利地扫视四周,“邹小娘子应该还在小筑内。我们要找的,是可以藏人的地方。”
    裴霜这番话条理清晰,鞭辟入里,薛迈再次对她的能力有了认知。
    霍元晦:“他想要把孩子带出去定会引人注意,最好的办法就是找到一个容器,把孩子装进去,然后神不知鬼不觉……”
    “对对对。”薛迈附和,“什么地方能有这么大的容器呢?”
    “厨房!”裴霜眼中精光一闪,突然想起清晨巡查时,正撞见福满楼的伙计送来几个半人高的酒桶。
    那硕大的酒桶,装不下成年人,放个孩子绰绰有余。
    三人疾步冲向厨房,刚跨出门槛,却见前院方向火光冲天。
    外头已经乱起来了:“走水了!快救火,快救火!”
    刚才封锁了现场,所以前厅的大人和官眷们都还没有走,这火着起来,原本有序的现场瞬间就乱了,丫鬟夫人挤成一团,纷纷往水池旁边跑。
    还有脚滑一不小心落水的,又要分心去救人,衙役们都忙坏了。
    远处传来方扬的吼声:“快提水来!”
    但他们却不能去帮忙,因为他们知道,这是歹人的调虎离山之计。
    那个掳走邹小娘子的人,就是要制造混乱,趁机把人带出去。
    裴霜一马当先冲进厨房,目光锁定墙角的那个酒桶,打开一看,只见桶底还有层薄薄的酒液。
    旁边的福满楼的伙计不明就里:“几位官爷,这酒……可有不妥??”
    随后赶到的霍元晦见裴霜神色,心下已然明了。
    薛迈还是不死心,自己打开桶盖看了一眼,都是空的。
    裴霜发狠似的翻遍厨房每个角落,米缸、橱柜、灶台后……连柴堆都扒开看了,却始终不见邹穗安踪影。
    是她想错了?
    前院的火势很快被控制。方扬拖着湿透的衣摆前来复命:“火势不大,已经灭了,没有人员伤亡,就是凤鸾娘子的扬琴被烧坏了。”
    段展源心里默默捏了把汗,那个遭瘟的歹人,可千万别被他抓到,不然可得好好教训他一番。
    “没伤到人就好。”
    霍元晦沉声问道:“怎么烧起来的?”
    方扬抹了把被烟熏黑的脸:“说是风吹倒了蜡烛,那台子是用浸了桐油的木板搭的,火一点就着,台子上一眨眼的功夫就都是火苗了。凤鸾娘子想抢救她的琴都没机会。”
    听来似是意外,可在这昏暗混乱之际,究竟是巧合还是人为,一时难有定论。
    不一会儿,曹虎也来回禀,说是搜遍了能藏人的地方,没有发现。
    “仔细搜了吗?”裴霜问。
    “千真万确!箱笼柜橱、床底井沿,连茅房的粪缸都掀开看了。”曹虎一脸苦恼。
    小筑并不大,没有什么犄角旮旯的地方,基本都是一览无余。
    傅湘绮闻言再按捺不住,一把揪住邹同逊的衣袖:“什么叫找不到?我好好一个女儿,难道能凭空消失了不成!你们通州府的衙役都是些废物吗?”
    她声音凄厉,眼泪扑簌簌往下掉,靠在邹同逊的身上抽泣。
    众人皆默然。丢了心头肉的母亲,任谁都能体谅这份失态。
    段展源后背早已被冷汗浸透。盐运使的掌上明珠、吏部尚书的嫡亲外孙女若在他辖下出事,这顶乌纱帽怕是保不住了。他强自镇定道:
    “再接着找!一寸一寸地找!”
    裴霜眉头紧锁。一定有什么关键之处被遗漏了。
    或许他们应该换个思路,刚才一直觉得时间不够,人还没被带走,要是已经被带出去了呢?
    裴霜转身就往后门跑去。花溪小筑仅有两处出入口,正门人多眼杂,后门才是最佳选择。
    “宴会开始后,有什么人带着大型的东西出去过?”
    护卫答道:“有泔水车出去过。”
    泔水车!对呀,她怎么忘了泔水车!泔水桶如果空着,也能藏进一个小孩。
    “何时出的门?往哪个方向去了?”
    “封门前一会儿出去的,照例该是送去倾脚头处。”
    倾脚头就是专门回收处理粪便,泔水的人,他们会把泔水收集起来运至城郊供农户使用。
    眼下这个时辰,城门已经落下,所以泔水车应该还在城内。
    裴霜与霍元晦策马疾驰至城西倾脚头处。夜已深沉,他们叩门一会儿,才见一个蓬头垢面的老汉揉着眼睛出来。
    倾脚头起来开门的时候还有些不爽,一看到裴霜的差役服半点气都发不出来了。
    “差爷,您大驾光临是?”
    “花溪小筑的泔水在哪?”
    老汉忙引他们入院。月光下,数十个泔水桶与粪车杂乱排列,酸腐气味扑面而来,熏得人几欲作呕。
    “您别见怪,我这儿味道就是这样。刚送来的,在那儿呢。”
    两人捂着鼻子,顺着他指的方向走过去,只有两个泔水桶,而且都是满满的,里面的食物残渣,也确实是宴席上见过的那些。
    而且她方才追过来的时候看见了车辙印,一路到这儿就消失了,而且车辙印的深浅没有变化,说明泔水车一路到这里,车上没有卸下来过东西。
    所以她的怀疑全都不成立。
    又是白费力气!
    裴霜一拳捶在土墙上,簌簌掉下来些灰尘。
    巨大的失落感笼罩在她心头,她感觉自己似乎被牵着鼻子走,这次的凶手十分难对付,放出了许多的烟雾弹。
    霍元晦一把攥住她的手腕,借着月色查看伤势。只见那常年握刀的手上又添新伤,他眉头紧锁:“查案要紧,但不必拿自己出气。”
    也许是关心则乱吧,邹穗安天真烂漫的笑颜在脑海中挥之不去,她有些失去冷静。那是活生生的人呐,她不想看到她变成一具冰冷的尸体。
    “小伤而已。”她满不在乎。
    他们往回走着,街上已经没什么行人了。霍元晦从怀里摸出药来,细细给她抹上。
    “用不着敷药,都快愈合了。”
    “你是大夫,我是大夫?”他板起脸,眉宇间的担忧却一览无遗。
    “好好好,你是大夫,听你的。”自从说开后,他脾气越发大了,经常给她甩脸子,她是不是太纵着他了?
    裴霜正出神,忽见眼前多出个油纸包。炙羊肉的焦香混着孜然气息直往鼻子里钻,勾得她腹中馋虫大动。
    她眼睛发亮:“你竟藏了这个?”
    “就是我桌上那一份,一点儿没动。”霍元晦展开油纸,露出里头金黄油亮的肉块,“他们只顾着喝酒了,才不会注意我在干什么。”
    裴霜抓起一块塞进嘴里。冷了的羊肉外皮依旧酥脆,内里却保持着惊人的嫩滑,香料的味道在舌尖绽放。她吃得欢快,唇角都沾了油花。
    “不对呀,你哪来的油纸?”
    霍元晦没回答。
    裴霜眨了眨眼,恍然大悟:“你早就准备了。”
    他伸手用拇指拭去她嘴角的油渍,温热的触感一触即分:“你们当值,肯定吃不好的。”
    裴霜心里漫上一股暖流,温热了身子。
    刚才她想错了,他待她这样好,耍些小脾气也是应该。
    花溪小筑里面的人都还没有走,从案发到现在,已经过去了一个时辰。
    花溪小筑内,被滞留的宾客已躁动不安。深秋的夜风刺骨,这些养尊处优的官老爷们何曾受过这等罪?起初还碍于颜面忍耐,待到三更时分,抱怨声便此起彼伏。
    有一个问了,剩下的人也跟着起哄想走。
    段展源只能拿出知府的派头,强压着这些人,再等一等,但到底坚持不了多久,万一群情激愤,就不好了。
    他左右为难之际,后门的护卫突然拿来一封信,信被扔在门口的地上,上面写着邹同逊亲启。
    护卫不敢耽搁,忙送过来。邹同逊展开信笺,一朵精巧的珍珠头花应声而落。
    傅湘绮即刻叫起来,险些晕厥:“这是安安的珠花!”
    信上只有寥寥数语:备银五千两,明夜子时城郊松林,逾期撕票。一人独往。
    勒索信一出,大家不知是该松一口气还是紧一口,好消息是孩子应该没有性命之忧,坏消息是孩子真的被带走了。
    待裴霜二人归来时,禁令已解。厅内烛火通明,几位大人正围着那封勒索信商讨对策。
    翌日子时,邹同逊独自携银赴约。府衙众人埋伏林外,却直到东方既白,也未见绑匪踪影。
    第105章
    邹家,众人齐聚一堂,气氛凝重。
    邹同逊与傅湘绮端坐上首,面色阴沉似水,旁边是邹家族长邹鸣与他的儿子邹同逾,昨夜用的钱,还是邹家公中拿出来的。
    裴霜与霍元晦静坐右侧,案几上的茶早已凉透。
    邹同逾猜测:“歹人是不是嫌银子太少了,所以不出现?”
    邹鸣附和:“说得有理,不若我们再加些银子,我这就吩咐下去……”
    “伯父且慢。”邹同逊阻止,眯起眼睛,露出几分官场老狐狸的精明,“我看更像是那人发现了我们的部署,信中只让我一个人去。”
    傅湘绮眼底有着青黑,脸色很不好看,哪还有半分官家夫人的体面?她责怪起裴霜他们来:“我早说了把银子给出去就好,我早说过直接给银子!你们非要设什么埋伏!若安安有个三长两短现在好了吧,人影都没瞧见。他要是伤害安安……”她不敢细想,“你们,你们等着丢官吧!”
    昨夜提出抓人时,傅湘绮是不同意的,五千两银子对她来说不是大数目,如果能一手交钱一手交人,她是很愿意出这笔银子的。
    但被段展源、裴霜他们拦住。
    邹同逊又道:“早知道就不听你们的了,该让我一个人去的。”
    裴霜睨他一眼,昨夜商议的时候他明明是很同意他们的计划,疯狂暗示他们一定要保证他的安全,现在结果不如人意,就把锅推给他们?
    呵,真是推卸责任的一把好手。
    不过变脸的人她也不是第一次见了,并没有往心里去。
    裴霜手中一直拿着那封勒索信,
    信纸和信封,以及用的墨,都是很普遍寻常的东西,她但总觉得,这封信有些不对的地方。
    傅湘绮见她不想办法,还似乎在发呆,顿时恼了:“你不是很厉害吗?外头都快把你这个女捕快吹上了天,”她声音尖利,指甲几乎要戳到裴霜脸上,“我不管你用什么办法,马上找到安安!”
    这位尚书千金惯会拿权势压人,开口都是威胁,就跟不能好好说话似的。难缠的家属她也见过,但她不想让霍元晦与段展源难做,没有直接怼。
    霍元晦上前一步把她护在身后:“傅夫人,查案缉凶总要有个过程。此案凶手谋划周密,显然蓄谋已久。”他话锋一转,“两位不妨好好想想,往日可有得罪什么人。”所以祸及子女。
    最后一句话他没有说出口,不想火上浇油。
    霍元晦一质问,傅湘绮和邹同逊都歇火了,两人都沉默着。
    良久后,邹同逊才开口:“我们常年住在扬州,就算有得罪的人,一时半会儿也不会来通州呀。”
    而且这次祭祖是他临时的决定,即便有人有心准备,时间也来不及。
    堂内再次陷入寂静,就在这时,一声童音响起。
    “是安安回来了吗?”傅湘绮蹭地站起来,跑到门口。
    探头却只见一个小男孩,跑跳着往这边来,童音难辨男女,她顿时满面失落。
    “六郎,你怎么跑到这儿来了。”邹同逾急忙上前,将幼子揽入怀中。
    邹六郎懵懂地从背后拿出信来:“我要把这个交给二叔。”
    众人齐齐震惊,小儿手里拿的,正是与勒索信一样的信件!
    上面“邹同逊亲启”五个字,字迹一模一样。
    邹同逾大惊失色:“谁给你的信?”
    邹六郎不明就里:“不知道呀,下学回来的路上捡到的,上面有二叔的名字,我就拿来了。”
    邹同逊火急火燎拆开信,信里装着另一朵珠花,内容与之前的相比,只是加了五千两银子,而且把送钱的人换成了傅湘绮。
    他安下心来:“还好,歹人应该还未察觉,只是对银子的数量不满意。”
    邹同逾:“我就说嘛。”
    “快备银两!”邹鸣急声吩咐,转头又对傅湘绮道,“侄媳妇放心,这次定要把安安毫发无损带回来。”
    裴霜蹲下身,与邹六郎平视:“告诉姐姐,是在哪条路上捡到的信呀?”
    小童眨着乌溜溜的眼睛,脆生生道:“就是私塾门口那条路!可显眼啦!”他骄傲地挺起小胸脯,“夫子说过,拾金不昧才是好孩子,况且上面还写着二叔的名字呢!”
    看来绑架者应该是算准了邹六郎的下学时间与路线,这个年纪的小儿已经识的字,故意放在路上的。
    邹同逾一把攥住儿子肩膀:“六郎再仔细想想,没看见放信的人吗?”
    “没有。”邹六郎仰着小脸摇头。
    “真的没有吗?”他手指不自觉地收紧,在小童单薄的衣衫上掐出褶皱。
    “没有啊……爹,你捏疼我了。”邹六郎小脸皱起来,缩着身子。
    裴霜将孩子护到身后:“邹郎君,六郎还小,你不要如此逼他。”她蹙眉,这还是亲爹吗?
    邹同逾放开手,不好意思道:“我就是,就是一时着急。”他胡乱揉了揉儿子的脑袋,“你回自己院子吧,没事别来前厅。”
    待嬷嬷领着抽泣的邹六郎退下,裴霜正色道:“离明日交赎金还有十二个时辰,我们……”
    “不必了。”傅湘绮突然打断,指尖摩挲着第二封勒索信,眼底闪过一丝决绝。
    “您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我说不必了。本就是我们家的家事,两位请回吧,我们会自己救安安。”
    裴霜坚持:“您还是再考虑一下吧,据以往的经验,私下与绑匪交易的,极少有人能活着回来。而且绑匪穷凶极恶,他们说的话不能……”
    “够了!”傅湘绮猛地拍案而起,茶盏震得叮当作响,“交给你们?结果呢?我的安安呢?!”
    “夫人……”裴霜仍想劝,霍元晦及时按住她的胳膊。
    他率先拱手道:“既然如此,下官告退。”
    裴霜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被他拉走了。
    一出门,裴霜忍不住道:“你做什么阻止我,要是随他们折腾,安安说不定就真的回不来了。”
    “不对,这不是回府衙的路。”裴霜驻足,挑眉望向霍元晦,“你发现什么了?”
    霍元晦眸光微闪:“嗯,但不清楚算不算线索,到了那儿再说吧。”
    “这是……去花溪小筑的路。”裴霜认出来了。
    那夜失踪案后,花溪小筑就被封起来了,门上还贴着封条。
    不过对他们来说不算事,翻墙已经熟门熟路了。
    霍元晦一间房一间房找着,直到在某间房的书案前停下。
    “找到了。”
    找到什么了?
    裴霜过去看,书案上铺着纸,这张信纸是没用过的,但上面却有墨迹,她拿起纸:“这像是写字的时候太用力,透到了下一张。上面的被人拿走了。”
    墨迹并没有什么规律,分辨不出上面一张纸写过什么。
    霍元晦拉开旁边的抽屉,果然见有信封:“你不觉得这信封和信纸都很眼熟吗?”
    “呀,这不就是哪份勒索信上用的吗?”裴霜揉了下,她捏着那信很长时间,对触感很熟悉,“怎么会?那封信居然是在这里写的。”
    假设绑架者早有预谋,怎么会不把勒索信早早准备好,还留下这么大的破绽。
    “一开始我看第一封信的时候,就觉得字迹有些潦草,似乎是在着急的情况下写的,只是不能确定。”霍元晦继续道,“今天看见那第二封信,虽然字迹是一样的,但明显规整很多。”
    “但迷香肯定是事先准备的呀。”
    “这没错,不过葭葭你别忘了,小娘子来后院歇息,纯属偶然,她们选哪间房,也并不能确定。”霍元晦分析道,“如果小娘子没有来后面休息,那绑架者的心思也就白费了,所以或许是临时起意。”
    裴霜沉下心静思,蓦地道:“不,不可能是临时起意。绑架者知道小娘子会去休息。”
    她想起那日宴会的细节,因为邹穗安年纪小,给她准备的吃食有些是与大人不一样的,比如,那盘她独有的软酪。
    裴霜当时还因为她的吃相被馋到。
    他们来到走廊,裴霜指着丢了人的房间:“屋子看似是随意挑的,但小娘子大概会进这间房。因为这间房,是从前院过来后,最近的一间。”
    当时冯嬷嬷带着困倦的邹穗安,定会选最便捷的歇脚处。
    霍元晦道:“此人将人心算得透彻。”
    确实是个心思缜密又可怕的对手,但此刻,她已抓住关键。
    要确保邹穗安按时入睡,最稳妥的法子就是在她的吃食里下药。
    那时花溪小筑都被衙役包围,基本不可能有人从外面混进来,上菜的人都是从邹家调过来的仆妇,也不太可能下手。
    唯一有可能的,只剩下了厨房里的人,那日的菜请的都是福满楼的师傅。
    福满楼内,掌柜的额头沁出豆大的汗珠,他自是知道花溪小筑出了事。
    原以为人都回来,就没事了,还是逃不过吗?
    “把那天去过花溪小筑的人都叫来,一个不许漏。”
    院中很快乌泱泱站了十几号人。掌柜哆嗦着手指点过去:“一共是两个主厨,两个帮厨,四个切菜工,两个打荷的,四个洗菜的,两个洗碗的,都在这儿了。”
    霍元晦的目光如鹰隼般扫过人群,突然停在最末排一个瑟缩的身影上。他剑眉一挑:“你,那日并不在花溪小筑。”他记得厨房里的所有人,这人面生。
    裴霜真是羡慕他这记性。
    那婆子闻言,当即就吓得腿软,瘫倒在了地上,爬着出来磕头道:“大人饶命,大人饶命呐,我不是故意躲懒啊。”
    掌柜气得胡子直颤,指着她直跺脚:“黄婆子!我千叮咛万嘱咐,这等要紧差事容不得半点闪失,你、你竟敢……”
    黄婆子浑身抖如筛糠,冷汗
    浸透了粗布衣襟:“那日老奴突发急症,腹痛如绞,实在起不得身。又怕误了贵人的事,就……就临时寻了个替工。”她越说声音越小,最后几乎成了气音。
    “替工?”掌柜厉声喝道,“你找的什么人?”
    “是、是老奴的一个远亲,也是个厨娘,名叫辜映娘。”黄婆子咽了口唾沫,“她刀工极好,那日正巧来看望老奴,主动说要帮忙。她说分文不取,就是想……想见见世面……”说到此处,她心虚地缩了缩脖子。
    其实是因为那丰厚的赏钱,她舍不得推出去。给贵人做一顿饭,抵得上她一个月的收入了。
    那辜映娘与黄婆子身形相仿,再换上统一的粗布衣裳,又因着几分血缘关系,眉眼间本就有些相似。厨房里油烟缭绕,那日又忙得脚不沾地,竟真没人发现换了人。
    裴霜眸光一凛,追问道:“她现在何处?”
    “知道知道。在、在问花阁当差,就住在那里。”黄婆子忙不迭答道。
    问花阁?
    这个地点倒是让他们有些惊讶——
    作者有话说:线索汇聚
    第106章
    问花阁厨房内,裴霜与霍元晦直接找上了辜映娘。
    这妇人确实如黄婆子所言,生得膀大腰圆,皮肤粗糙,岁月在她脸上刻下深深的纹路,显得比实际年纪苍老许多。唯独那双眼睛生得极好,却如一潭死水,平静得近乎麻木。
    裴霜找到她时,辜映娘正翻炒着一锅菜,偏头对身旁的小丫头露出个和善的笑,活脱脱一个老实本分的厨娘模样。
    这样的人,怎么看都不像是会绑架孩童的恶徒。
    但,干他们这一行,最忌讳的就是以貌取人。
    当辜映娘被叫出厨房时,周围人面面相觑,窃窃私语。一个整日与柴米油盐打交道的粗使婆子,怎会招惹上官府的人?
    裴霜冷眼审视着她:“那日在花溪小筑的,是你吧?”
    辜映娘搓了搓粗糙皲裂的手,低眉顺眼道:“是,民妇是去替黄婶子帮忙的。”她语气急切,竟先替黄婆子辩解起来,“黄婶子不是故意躲懒,她是真病得厉害。两位大人,您们可千万别怪罪她啊……”
    “她的过错,自有福满楼掌柜处置。”裴霜眸光锐利,如刀锋般直刺向她,“倒是你,好心帮忙,却分文不取?辜大娘,这天底下,可没这般便宜的好心。”
    辜映娘闻言长叹一声,粗糙的手指无意识地搓着围裙边角:“唉,当年我家里遭了难,流落街头时,是黄婶子收留了我。这份恩情,我一直记在心里。帮她做顿饭,算不得什么大事。”她抬起布满细纹的脸,浑浊的眼中透着困惑,“这……难道也犯王法了?”
    如果宴席上没有发生意外,她们这么做当然是没有问题的。
    裴霜眸光微沉:“把那日的行踪,从头到尾细细说一遍。”
    “民妇一直在后厨切菜备料,几乎没离开过。”辜映娘掰着粗短的手指回忆,“中间歇了会儿,喝了三大碗水。后来宴席快结束时,听说凤鸾娘子要献艺,大伙儿都溜出去瞧热闹。我在楼里听惯了这些,就没跟着去。”
    辜映娘抓了抓手:“后来有位嬷嬷来取点心,我说点心凉了要热一热。等热好了交给嬷嬷后,没多会儿就听见外头嚷嚷,说小娘子不见了。”
    “再想想,还有没有遗漏的?”
    辜映娘转着眼珠想了想:“哦,我在蒸点心的时候走开了一会儿,上了一趟茅房,这算不算?”
    裴霜若有所思,一时间没有说话。
    “你们不会是怀疑我绑架了邹家小娘子吧,我来去都没带东西,也没地方藏一个人呀?”
    裴霜唇角扬起一个不带温度的笑:“例行问话罢了。您说得很详尽。”她突然转身,“今日就到这儿,您可以回去了。”
    辜映娘诧异抬眼,随即很快低头:“那我先走了。”
    霍元晦望着她回去的背影,与裴霜对视一眼。
    两个人都看出来了,这个辜映娘在撒谎。
    这个厨娘的破绽太明显了。在当日那般混乱的后厨,她竟能将喝了几碗水都记得清清楚楚。这般刻意强调细节,反倒欲盖弥彰。最后补充的如厕一事,更是画蛇添足。
    口供看似合理,在他们看来,是漏洞百出的。
    还有最后问完话她的反应,并不是松了一口气的感觉,而是在疑惑他们为什么不接着问。
    因为辜映娘早已准备好了腹稿,他们没接着问,那一瞬间,她做出了最真实的反应。
    辜映娘若是趁着蒸点心的间隙将邹穗安带走,必定需要同伙接应。她独自离开时两手空空,说明邹穗安当时仍藏在问花阁内。
    “有帮凶。”裴霜很肯定那日的火并不是意外,只是拖延时间的障眼法。
    她终于想通,泔水桶是烟雾弹,后来的绑架信,其实是为了解除禁令而出现的。因为门口戒严,他们无法把邹穗安带出去,这才伪造信件让官府误以为人已在外,好让段展源解除禁令。
    其实邹穗安,是在禁令解除之后带出去的。
    裴霜懊悔:“怎么我没早点想到!”
    霍元晦宽厚的手掌按在她肩上:“别怪自己。我们抓紧时间把人找到就行。”
    谁会是辜映娘的帮凶呢?
    正说话间,厨房里传来碗碟轻响。只见辜映娘将一碗热气腾腾的吃食递给小丫鬟,那丫头脆生生道:“凤鸾姐姐就馋这一口呢!”
    小丫鬟正是凤鸾的丫鬟,她拿了吃的往回走,迎面就碰上了裴霜他们。
    “二位大人,你们有什么事吗?”
    裴霜笑意盈盈:“凤鸾娘子的琴不是被烧坏了吗?我们是来给她送赔款的。”
    “何必劳烦两位跑一趟,来个人叫我去衙门领就得了。”话是这么说,小丫鬟还是带着他们去见凤鸾。
    裴霜看着她碗里的东西,似羹似粥,闻着有股咸香味,她笑问:“这是什么吃食?”
    “这叫甜沫,是通州府本地的小吃。凤鸾姐姐最喜欢吃了。”
    碗里的东西色泽红亮,看着就味道不错,裴霜悄悄记下,想着找时间要尝一尝。
    转过回廊,凤鸾正倚在雕花窗前,正挑了些鸟食喂鹦鹉,鹦鹉吃得高兴了,发出些叫声:“黑心,黑心,负心,负心。”
    “黑心,负心?”裴霜轻笑,“这鹦鹉会的词儿,怎么是这些?”
    凤鸾掩唇轻笑,纤纤玉指点了点那五彩斑斓的鹦鹉:“这小东西啊,好的不学,专记些糟心话。教了半年的‘吉祥如意’死活不会,倒是我念话本子时随口说的痴情怨语,它听一遍就记住了。”
    裴霜意味深长地看了眼那鹦鹉:“许是它天生就爱听痴情女子负心汉的故事,可见连鸟儿都有一颗好事的心。”
    “二位请上座。”凤鸾广袖轻拂,示意丫鬟看茶。
    霍元晦拱手推辞:“公
    务在身,不便久留。”说着将银票置于案上。
    凤鸾眼波微转,目光掠过房中空荡荡的琴架,上面原本应该有的扬琴,已经在火场付之一炬。她甚至连块残骸都没有留下,因为被官府当作证物收走。
    “凤鸾娘子宽心,你会再寻到一架心仪的扬琴的。”裴霜不知该怎么安慰,她知道一个从艺者,遇到一架合心意的琴是多么不容易。
    她执起瓷勺,慢条斯理地搅动着碗中甜沫:“其实那琴也算不得趁手,不过是年头久了有些情分罢了。"红唇轻抿一口,淡淡道:"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小丫鬟掀开珠帘,裴霜发现旧琴箱旁边有好几个新琴箱。
    小丫鬟道:“这些都是凤鸾姐姐的爱慕者们送来的,听说她毁了琴,争着献殷勤呢。”
    裴霜挑眉打量那些华贵的琴匣:“看来为了博美人一笑,这些公子哥儿倒是舍得下本钱。”
    凤鸾随意点了一个,让丫鬟搬到琴架上,凤鸾手拿持竹:“两位可方便,帮我试一试这些新琴?”
    “我?”裴霜失笑,“我这等粗人哪懂什么琴音雅乐。”她朝霍元晦努努嘴,“倒是霍大人或许能品评一二。不过听闻凤鸾娘子一曲十两,我们这些吃官粮的可消受不起。”
    凤鸾笑出声,清脆如银铃:“裴捕快说笑了。正因大人率真,凤鸾才想请您品鉴。知音难觅,岂敢谈钱?”
    霍元晦看了眼渐暗的天色:“眼下天色已晚,凤鸾娘子若有客人来,我们在此,多有不便。”
    “无妨,我已告诉妈妈,说在宴席那日受了惊,她允我三日假,不会有人来的。”凤鸾持竹双手重敲,琴音铮然,两声清越琴音骤然响起,如金戈铁马般震得二人心神一凛。
    凤鸾双手敲击越来越快,持竹只能见到残影晃动。琴音如骤雨倾盆,时而似千军万马奔腾而过,时而如惊涛拍岸震耳欲聋。弦弦急转,声声催心。
    忽而曲调一缓,却似暴风雨前的宁静,令人屏息。紧接着一串短促的急音骤然迸发,仿佛让人看见孤身陷阵的将士,四面楚歌却仍持剑而立。琴声里透着刺骨的肃杀,又暗藏视死如归的决绝。就在厮杀最酣之际,琴音戛然而止。
    余音绕梁,屋内一时静得落针可闻。裴霜与霍元晦仍沉浸在方才的琴境中,半晌才如梦初醒。
    这就结束了?没听够呢。
    这是裴霜的第一想法。
    她心头涌起说不出的怅然。抬眼望去,烛光映照下的凤鸾美得惊心动魄,肩头金凤刺绣随着呼吸微微起伏,恍若振翅欲飞。难怪那些公子哥儿趋之若鹜。
    霍元晦的目光仍牢牢锁在凤鸾身上,连她开始弹奏下一首舒缓的曲子都未能收回。
    裴霜心里酸溜溜的,接下来这首比较舒缓的曲子,完全没有听进去。
    他什么意思?一直看人家,这是听曲呢,还是赏美人呢?
    她自知不如凤鸾美艳,可她以为霍元晦是与其他男子不同的,前段时间与她许下的诺言,见着绝色美人,就真的抛之脑后了吗?
    她不禁心里酸,眼里也酸,肚里也酸,五脏六腑都跟着泛起酸水来。
    第二曲琴音终了,霍元晦沉声开口:“先是《十面埋伏》,再是《定风波》,凤鸾娘子好气魄。”
    凤鸾这次的琴音,与宴席那日的完全不同,这次更加大胆,外放,琴音中含着畅快,意气风发,似有大仇得报的快意。
    她一个花楼娘子,怎会有这些情绪?
    夜色漫进屋内,小丫鬟多点了两盏油灯,不知不觉,他们已经在这里耽误了半个时辰。
    裴霜“嚯”地起身,差点带倒了身后的圆凳:“曲已听罢,告辞!”话音未落,人已大步流星往外走,连个眼风都没扫向霍元晦。
    霍元晦还沉浸在思绪中,迟了一步才反应过来。凤鸾出来相送,轻纱衣薄如蝉翼,她红唇轻启,呵气如兰,娇媚姿态尽显:“霍大人还想听什么,长夜漫漫,凤鸾今夜只为您一人而奏可好?”
    他眼神本在她肩头凤凰处流连,闻言脸上陡然沉下去:“凤鸾娘子不是说歇三日吗?才两日,就坐不住了吗?”他冷笑一声,“抱歉,公务在身。”
    霍元晦追出门外,然这条红楼花街正是热闹的时候,街上人熙熙攘攘,他竟一时找不到她的身影。
    他心下焦急,跑哪儿去了?顺着回府衙的路一路找过去,都没看见人。
    霍元晦脚步都有些不稳,她会去哪儿呢?
    他知道她肯定是生气了,可没想明白为什么生气。
    这里也不是青梧,他并不知道她烦闷时会去哪儿,他把人……丢了?
    其实也不算,她要是真想躲着谁,还真没几人能找到。
    裴蕊娘和郦凝枝的屋子已经熄了灯,她不会在,方扬、曹虎这个时辰估计已经睡下。
    难道去了城郊小树林?可离交易的时间还有三个时辰。
    他在府衙里乱转,心里怅然若失。
    忽然瞟见档案室,灯火通明。
    他进去,裴霜盘着腿坐在柜台上,嘴里叼着个梨子,手里哗啦啦翻着卷宗。听见门响抬头瞥了一眼,见是霍元晦,立刻又低下头去,故意把书页翻得哗哗作响。
    霍元晦看着她这副赌气的模样,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你跑来这里,怎么也不与我说一声?”
    “霍大人还有空管我做什么呢?凤鸾娘子的温柔乡还留不住你吗?”裴霜酸溜溜地回了一句,咬梨子的力道都重了几分。
    霍元晦先是一愣,随即低低地笑出声来,原本是压抑的笑声,后来整间屋子都回荡着。
    裴霜被他笑得烦躁,一把抓起旁边的书册砸了过去:“笑什么笑!”
    书册擦着霍元晦的衣角飞过,他一个箭步上前,双手撑在她身侧的柜面上,恰好将人圈在怀中。裴霜坐在高柜上,晃荡的双腿突然僵住,视线与他平齐。
    “你不高兴?”他掩不住上扬的唇角。
    这很明显。
    “那我可高兴了。”他凑近,温热的气息拂过她耳畔。
    这是什么话?裴霜忍住把他踹开的冲动,只轻推了他一下,明明是他盯着凤鸾不放,怎么还如此嚣张?
    不该痛哭流涕,负荆请罪,跪下求她原谅吗?
    “滚开。”她语气不好,“别盯着我看。”
    霍元晦没动,只觉得她嗔怪的模样甚是可爱:“我喜欢看你。”
    她眉毛一拧,正要斥责,霍元晦见她气得脸颊绯红,终于不再逗她:“我没看凤鸾,只是在看她肩头的花绣。”
    “那不还是在看她。”裴霜浅浅猜到另有隐情。
    “呵,”他轻笑,心情大好,“凤鸾肩头的花绣,似乎是在掩盖什么东西,大概率是伤疤。”
    “她肩上受过伤?”裴霜气已消了大半,“也不算什么稀奇的事情。”
    霍元晦见她气消了些,却仍故意板着小脸,忍不住低笑出声。他伸手轻轻捏住她下巴,迫使她与自己对视:“葭葭,我心里头就你一个,旁的什么女子全都看不进眼,琴音在曼妙,我的心中也只有那个月下舞刀的人。”
    “哦。”她回应淡淡,眼神却乱瞟起来,双脚又晃起来,还有压不下的嘴角。
    霍元晦轻笑:“葭葭,我很高兴,你为我吃醋。”
    “谁吃醋了?我……唔……”她依旧嘴硬。
    只是这次唇瓣被人摄住,把她口不对心的话堵在了喉间。霍元晦环住她的腰,使得她贴近自己,细细品尝着眼前人的唇,又温又软,哪有抢白时的半点强硬。
    裴霜被突袭了个彻底,齿关也被撬开,他温柔却又强硬,扫过她口中的每一寸地方。她腿有些发软,蹬不到地,没有着力点有些难受,下意识环住他的腰身,却让两人贴得更近,几乎严丝合缝。
    那咬了一半的梨子滚落在地,骨碌碌地在地上转了几圈,在青砖上拖出一道湿漉漉的水痕——
    作者有话说:亲了亲了,好激动好激动。
    我们葭葭吃醋啦~
    第107章
    “唔……”她无意识轻哼,手推着他的肩膀,妄图夺回呼吸的自主权。
    却被他一把扣住手腕,强拉着环上自己的腰。霍元晦步步紧逼,将她抵在身后的书架上,一手托着她的后脑,一手撑在墙上,将她整个人困在方寸之间。
    身后的是冰冷的墙,身前的胸膛火热。
    裴霜脑中一片混沌,怎么也想不明白,平日里温润如玉的人,此刻哪来这般强势的力道。
    他含住她的唇瓣细细厮磨,舌尖扫过
    她敏感的上颚,惹得她浑身轻颤。直到两人都气息紊乱,他才依依不舍地松开,额头抵着她。
    “确实没吃醋,”霍元晦眸色幽深,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唇,“很甜。”
    裴霜顿时从脸颊红到了耳根,羞得把脸埋进他颈窝,手指无意识地揪紧了他的衣襟。
    这厮到底是怎么一本正经地讲出这些羞死人的话的啊?!
    啊啊啊!
    羞死了!!!
    她要脸,他是真不要啊!
    “你……闭嘴。”她气息不稳地从他怀里挣出来,手忙脚乱地从柜子上跳下。
    脸上火烧火燎的,连指尖都在发烫,她现在必须离这个危险的男人远一点。
    霍元晦却早有预料,长臂一伸就将她捞回怀中:“还生气吗?”他低头蹭了蹭她的鼻尖,声音温柔得能滴出水来,“葭葭,不生气了好不好?”
    “不气了,你放开我。”裴霜别过脸去不看他。
    霍元晦听话放开,却仍捉住她的手:“不敢放,怕你又跑了。”
    “说了不跑。”她无奈地放软语气,像是在哄个执拗的孩子。
    “哦。”依旧不放手。
    裴霜无奈,只能任他牵着。
    霍元晦修长的手指拂过摊开的案卷,问:“有关于辜映娘和凤鸾的吗?”
    基本可以确定辜映娘就是那日的绑架者之一,她来自问花阁,很容易就怀疑凤鸾是帮凶。而且凤鸾那日在前厅是离台子最近的一个,她想要做点什么手脚,很轻松。
    只是辜映娘为什么要绑架邹穗安呢?她与邹家有什么渊源吗?想知道这些,就得查一查辜映娘的身份。
    “有辜映娘的,凤鸾的,暂时没发现。”裴霜拿过一册案卷。
    辜映娘是通州府本地人,她的资料好找,凤鸾是鸨母从外地买回来的,很多身份资料都不全,只知道她的年纪,外加父母双亡。
    辜映娘今年三十六岁,母亲早亡,父亲一个人开旅店把她拉扯大,长到十八岁,嫁给了父亲的徒弟,也是店里的账房先生。婚后,两人生下一子,辜父过上了含饴弄孙的日子,一家人好不惬意。
    只是天有不测风云,一场大火烧毁了旅店,丈夫、父亲与住客尽数葬身火海,她的儿子更是下落不明,辜映娘因为出门买布躲过一劫。
    当她抱着新扯的布回来,满心欢喜地想给家里人做新衣服,留给她的只有一片焦土和几具烧焦的骸骨。
    她痛不欲生,差点没跟着去了,但想到失踪的儿子,靠着这个信念,她勉强活了下来。
    这么多年,辜映娘一直在坚持找儿子,年年来官府报道,谁都知道希望渺茫,但也谁都不忍破坏一个母亲的希冀。
    辜映娘厨艺不错,问花阁给的价钱又高,而且她觉得三教九流之处,打听消息会快一点。问花阁多有外乡人,她便拿着儿子的画像让人认,希望某天能得到好消息。
    辜映娘在问花阁做工已经有七八年,而凤鸾是几个月前才来的问花阁,两人怎么看都不像有什么深情厚谊,能一拍即合做下这绑架的大事呀。
    案卷中还夹杂着一张辜映娘儿子的画像,裴霜左看右看:“也不像凤鸾呀。”
    霍元晦哭笑不得:“你怀疑凤鸾男扮女装?这想法也太荒谬了吧?”
    “我也就是猜测一下。”不然怎么解释她们两个在短时间内就能如此信任彼此?
    “凤鸾是不是女子,你不该更清楚吗?”
    诚然,外表能通过装扮,但骨骼走势是没办法伪装的,男子与女子的盆骨形状很容易就能辨别出来。
    凤鸾每次见他们穿的衣服并不厚重,裴霜能很清晰地看清她的身形,确实是女子骨架没错。
    凤鸾是个货真价实的女子。
    两人相对无言。辜映娘在问花阁做工七八年,凤鸾却是数月前才至。素不相识的二人,怎会突然联手犯案?
    裴霜凝视着那张泛黄的画像,指尖轻轻描摹孩童稚嫩的轮廓。十年光阴,若那孩子尚在人世,想必已出落成翩翩少年。
    “这案子还是李天常办的,他要是还在,倒是能问问。”裴霜注意到结案报告中的名字。
    这些天都在忙邹家的事情,李天常这桩案子还没什么头绪,也只能暂时搁置。
    窗外更漏声声,子时将近。
    方扬小声嘟囔着:“那邹夫人不是信不过咱们吗?咱还去干嘛?”
    裴霜用力拍了一下他脑门:“十个被绑的肉票,能囫囵回来的不过二三。邹家小娘子才多大?你们忍心她就这么没了?”她利落地束紧袖口,“曹大哥,你与方扬盯着辜映娘,我去会会那绑匪。”
    他们自然是清楚的,曹虎点头道:“裴妹子说得对,我们要去。”
    三人兵分两路,霍元晦很有自知之名不去添麻烦。
    月色如洗,裴霜如狸猫般掠过屋脊,很快隐入城郊树林,找了个隐蔽的角落躲好,她听见周围草丛中有不少呼吸声,大概是邹家派来的护卫。
    她轻笑,傅湘绮说得大义凛然,到底还是不敢一个人来。
    说到底,就是不太信任他们官府。
    裴霜换了个舒服的姿势继续等,子时还差一刻钟时,傅湘绮坐着软轿到了这里。
    一万两银子被她换成了等价的金银珠宝放在包袱里,傅湘绮来到约定好的地方,让下人们都回去,直到周遭只剩下她一个人。
    夜风习习,傅湘绮穿着披风倒也不觉得冷,她就这么站在那,脸上也没什么表情。
    裴霜倏地觉得有些不对,不应该啊,现在的傅湘绮,看着太镇定了。
    从她们短暂的接触,她可以肯定傅湘绮是个自大且易怒的人,有些唯我独尊的娇小姐脾气,情绪都写在脸上,这样的人,在即将要面对绑架犯时,不可能会是这个反应。
    子时正,那个唯一的入口,依旧没有人来。
    又过了一刻钟,林间依旧寂然。傅湘绮转身欲走时,唇角竟浮起一丝真切的笑意。
    不对,这不对。
    裴霜不再躲藏,从草丛里闪身出来。
    “什么人!?”傅湘绮惊得倒退两步,手中包袱险些落地。暗处霎时窜出十余名家丁,将裴霜团团围住。
    “是我,衙门的捕快,傅夫人不必惊慌。”裴霜抱拳一礼,月光下那双杏眼格外清亮。
    傅湘绮认出是她,面色稍霁:“是你啊,你还是来这儿了,这里没有你想要抓的人,请回吧。”
    “夫人怎么知道我想抓的人不在这儿,”裴霜追问,“您知道什么?”
    “我……我能知道什么?”傅湘绮眼神飘忽,手中帕子绞得死紧。
    裴霜放缓语气:“夫人,我是来帮您救人的。”
    傅湘绮拔高声音:“不必!安安已经回家了。”
    嗯?已经回家了吗?那她为何还要来此?
    裴霜还想再问什么,傅湘绮已经没有耐心,坐着软轿回去。
    她不及细想,快步跟上傅湘绮的软轿。
    邹府灯火通明。傅湘绮满心欢喜进屋,脸上喜色瞬间凝固,厅中只有邹鸣父子,哪有安安的身影?
    她环顾一圈,声音发颤:“安安呢,安安还没回来吗?”
    邹鸣道:“没呢,莫说安安,同逊这会儿都不见人影。”
    傅湘绮双腿一软,若非丫鬟搀扶几乎栽倒。
    “怎么会,夫君还没回来,怎么可能?”傅湘绮浑身止不住颤抖起来。
    不可能,不可能。
    “绑匪明明说过,给了银子就放人的!他们怎么能说话不算话!”
    裴霜对这位尚书千金的天真感到无语,都这会儿了,还信绑匪的话。
    她抓住傅湘绮的胳膊:“夫人!邹大人是不是去了别处交赎金?地点在哪?再耽搁就来不及了!”
    傅湘绮抖着手从袖中摸出一封皱巴巴的信笺。邹鸣见状代为解释:“两位走后不久,又来了第三封信,要同逊带五千两去花溪小筑。”
    裴霜一路疾驰,衣袂翻飞如夜蝶,轻功运用到最极致。
    可还是来晚了,邹同逊被人开了胸膛,挖了心,睁着眼睛,
    仰面躺在榻上。
    衙门的人很快就到,霍元晦带着她的工具箱。
    他大致瞥了眼榻上血淋淋的尸体,胸口那个熟悉的血洞:“与李天常一样的死法?”
    裴霜穿戴好:“要验过才知道。”
    她检查完毕,一边摘手套一边道:“确实与李捕头死法一致,而且凶手这次下刀更加果断,也更有经验。不过这次并没有发簪扎入的痕迹。”
    之前因为被肋骨挡住位置而留下的刀痕,现在都没有了,凶手精准地取下了心脏,从下刀的手法来看,两桩案子的凶手必定是同一个人。
    “他的心脏不见了。”裴霜指着邹同逊的胸口,这是与李天常一案最大的不同。
    李天常的心脏弃之如敝,邹同逊的却被带走了?凶手为何区别对待呢?
    “大人!找到了。找到邹小娘子了!”曹虎洪亮的声音打破沉寂。他抱着熟睡的邹穗安大步进来,小丫头脸蛋红扑扑的,对周遭血腥浑然不觉。
    裴霜急忙示意他退到外间:“别熏着孩子。”
    邹穗安恬静地睡着,这么大的动作也没有惊醒她。
    曹虎道:“人就在失踪的屋里,在榻上睡得香甜。没有见到其他人。”
    霍元晦搭脉片刻:“迷药效果还没退,明日就会醒。”
    “那就好。”总算有个好消息了。
    傅湘绮跌跌撞撞冲进来时,发髻散乱,在看到曹虎怀中安然无恙的邹穗安时,整个人如遭雷击般定在原地。她颤抖着接过孩子,泪水决堤:“我的安安啊,总算回来了。可把娘亲吓死了。”
    孩子才离开她身边两天,却像是过了几辈子。
    她将脸深深埋进女儿细软的颈窝,肩膀剧烈耸动。
    可当她抬眼看见内室榻上那具熟悉的尸体时,她哭得撕心裂肺,整个人扑向榻上,好在裴霜把她拉住。
    “夫君!”她尖叫一声,大喜大悲之下,居然晕厥了过去。
    “带下去好生照看。”霍元晦叹息着吩咐。
    对傅湘绮来说,这一幕确实有些太残忍了。
    裴霜在窗台边上又发现了三息香,邹同逊应该是一进这间屋子就被迷晕了,甚至连呼救的时间都没有,所以外面的护卫都没有察觉。
    裴霜问方扬:“让你们盯着辜映娘,有异动吗?”
    方扬摇头:“没,我俩一眼都不敢错,她一直待在问花阁没有出来过,炒炒菜什么的。”
    难道是她想错了?
    “不对。”霍元晦指着皱巴巴的第三封信道,“信中的时间是亥时,那会儿我们正在问花阁听曲。”
    是了,裴霜是回了衙门后才让方扬曹虎去盯人的,照着这封信上的时间,他们过去的时候,辜映娘很可能已经作案完毕。
    他们再盯,自然是看不出问题。
    翌日清晨,邹府门前白幡猎猎。段展源望着高悬的白灯笼,只觉得头顶乌纱帽重若千钧。
    邹同逊的死讯很快传回盛京,通州出了这么一个挖心魔,还害死了一名五品官员,兹事体大,后来不知为何,连圣上都知道了此案,特遣大理寺少卿温远与镜衣司掌镜使彭宣共同督办。
    第108章
    通州府离盛京不过一两日的快马路程。
    段展源在府衙内来回踱步,愁眉不展,嘴里不住地念叨着:“完了完了……”既盼着大理寺和镜衣司的人来接手这烫手山芋,又怕他们来了自己乌纱不保。
    霍元晦与裴霜为了耳根清净,索性出门查案,剩下一个薛迈被段展源抓着大吐苦水。
    邹府门前白幡飘荡,吊唁的人络绎不绝。两人决定先在外头等一等,便在街边找了个小摊坐下。
    摊子上热气腾腾,香气扑鼻,裴霜瞥见招牌上写着甜沫二字,正是凤鸾爱吃的那道小吃,当即点了一碗。
    等吃食的工夫,裴霜低声道:“这挖心魔绝不是临时起意,而是蓄谋已久。”
    李天常一案或许还看不出端倪,但邹同逊的死却处处透着蹊跷,绑匪大费周章绑走邹穗安,却毫发无损地把她送了回来,而且并没有拿走赎金。
    “像是从一开始,目标就是邹同逊。”霍元晦接上她的话,“绑孩子,不过是为了引他入局。”
    邹同逊不好靠近,挖心魔没办法向他下手,所以要绑孩子。
    裴霜点头:“凶手算准了傅湘绮爱女心切,必会与官府起冲突。第二封信引开我们,第三封信才是真正的杀招。”
    她继续道:“若辜映娘是凶手,她怨恨李天常这么多年没有为她找到孩子,所以下手杀了他。这也勉强说得过去,但她与邹同逊,根本一点儿交集都没有啊。”
    两人虽然都是通州府人,可邹同逊是文人,辜映娘是商人,人生轨迹如同平行线,何来深仇大恨?
    霍元晦沉思:“辜映娘家中之前是开旅店的,或许邹同逊去店里住过?”
    “辜映娘的旅店开在城里吧,离他家也没多远,邹同逊为何不回家会投诉旅店呢?”这可能性不大。
    辜家的旅店开在哪儿来着?她有些记不清了,回去再翻翻案卷吧。
    店小二端着青瓷碗过来,笑吟吟道:“客官,您的甜沫儿。”
    甜沫儿还泛着热气,裴霜舀起一勺,吹凉了送入口中,却不想这东西一碰到舌头,她五官都皱在了一起。
    秉承着不浪费粮食的原则,她强忍着没吐出来,硬生生咽下去后,整张脸都皱成了一团:“怎么味道这么奇怪啊?又咸又酸又辣,甜沫儿怎么不是甜的?”
    小二忍俊不禁:“娘子是外乡人吧?咱们通州这甜沫啊,名儿是甜的,味儿却是咸的。喜欢的当它是心头好,不喜欢的怎么都吃不惯。”他指了指碗里红亮的羹,“您再尝尝?说不定就品出滋味了。”
    裴霜又试探着抿了一小口,立刻吐着舌头把碗推开:“看来我是真没这个口福。”
    霍元晦轻笑一声,从容地舀了一勺送入口中。
    裴霜凑近盯着他的表情,只见他眉心极轻地蹙了一下,随即舒展开来,慢条斯理地咽下后点头道:“滋味确实非同一般,但细细品味,自有一股妙趣。”
    “这位郎君是个懂行的!”小二笑着去招呼其他客人了。
    裴霜试图从他脸上找到一丝破绽,但可惜,他吃了都有半碗时,脸上不见勉强之意。
    “真喜欢?你口味什么时候这么怪了?”
    霍元晦将勺子递还给她:“其实吃到后面,能尝出一点甜味。”
    “真的?”裴霜将信将疑接过勺子。
    “千真万确。”他一脸诚恳。
    裴霜鼓起勇气又尝了一口,顿时被那股酸辣咸冲得直吐舌头:“霍元晦!”
    霍元晦终于绷不住笑出声来,肩膀都跟着颤动。
    ——
    日头西斜时,邹府门前终于清静了些。
    接待他们的是满脸倦容的邹同逾,下巴上的胡茬泛着青:“家父受不了打击,犯了旧疾。弟妹更是昨夜发起了高烧,折腾到近天明才退烧,现下也是起不了身。”
    “请节哀。”裴霜他们恭敬上了香。
    祠堂内,邹同逊的遗体静静地躺在灵柩中,胸口那个可怖的血洞已被寿衣遮盖。香炉青烟袅袅,却掩不住那股若有似无的血腥气。
    祠堂内檀香缭绕,本该是族长才能享有的停灵殊荣,如今破例给了邹同逊。那口楠木棺材上雕着繁复的缠枝纹,漆面光可鉴人。
    可人既已作古,这些体面又给谁看?
    邹同逾很悲伤,更多的却是愁,他们邹家全靠邹同逊才得以鸡犬升天,现在人就这么一下子没了,邹家族内又没什么争气的后辈。
    以后可怎么办呢?难道邹家就是昙花一现的命吗?
    邹同逾越想越伤心,长叹一口气:“哎——”
    “爹爹别叹气,还有孩儿呢。”邹六郎不知从哪儿钻出来,小手拽着父亲的衣角。
    邹同逾心头一暖,将幼子搂进怀里。他的小儿子与邹同逊当年是一个师傅,那师傅亲口说过,邹六郎是邹家年轻一辈最有天赋的孩子,颇有乃叔之风。
    但邹六郎还不到能顶事的年纪,邹同逾不禁责怪起了棺材里的人,要是再晚十年死该多好。
    “六郎,这儿阴气重,去找你大哥,三哥玩。”他揉了揉孩子的发顶,示意嬷嬷将人带下去。
    这番低语虽轻,却一字不落地传入裴霜耳中。她冷眼旁观,心下嗤然,人走茶凉,竟凉得这般快。
    霍元晦的目光扫过祠堂中林立的牌位。邹同逊的灵位被供奉在最显眼处,香火不断。这般做派,倒像是要把生前欠的体面,死后一并补上。只是这尊敬不是由心而发,又有什么用。
    傅湘绮不能起身,他们也没什么好问的。
    两人预备离开时,邹同逾叫住了他们:“霍大人,不知我二弟的心,何时可以寻回?”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下葬都讲究个全尸,邹同逊胳膊腿没缺,唯独缺了最重要的心。
    “抱歉,目前还没有头绪。”霍元晦歉声道。
    “大师说,二弟若不是全尸下葬,恐怕他魂灵难安,还望二位尽心,找到我二弟的心脏。”邹同逾拱手道。
    霍元晦回礼:“自当尽力。”
    才出门,就撞上了来找他们的方扬:“大人,大理寺温少卿和彭掌使已经到了!”
    霍元晦诧异:“来的这么快?”从京城到通州,竟不到一日就赶到了。
    三人匆匆赶回衙门。正厅里,段展源正陪着两位贵客。左侧坐着温远,人如其名温润如玉,圆眼本该显得稚气,却被唇上两撇精心修剪的胡须衬出几分沉稳。右侧的彭宣一身飞鱼服,腰间挎着不离身的绣春刀。
    “见过温少卿,彭掌使。”霍元晦抱拳行礼。
    彭宣不着痕迹地递了个眼神给他,在外人面前,两人还是装作不熟。
    温远含笑抬手:“霍大人不必多礼。”目光落在裴霜身上时,眼中闪过赞赏,“这位就是屡破奇案的裴捕快了吧,久仰大名。”
    他竟主动抱拳,裴霜眉梢微挑,回礼道:“大人过誉。”
    温远开门见山:“段大人已简述案情,但还有些细节不甚明了,劳烦二位再详述一番。”
    “自当效劳。”"霍元晦正要开口。
    彭宣出声打断:“我说温孝直,你能不能歇歇,这一路上水都没喝上一口,我这五脏庙都闹脾气了,吃完饭再聊案子行吗?”
    “你要吃便吃。”温远声音清朗。
    “你不吃,别人还要吃呢。”彭宣意有所指地看向裴霜二人。
    “身为镜衣司掌使,连这点饥饿都忍不得?”
    “人是铁饭是钢,又不是行军打仗缺粮少饷,我肚子饿想吃饭不行吗?”彭宣抱臂冷哼,,心里无比怨气,“这都什么时辰了?他们刚从外头回来,肯定也饿着肚子。温少卿这般不通人情,难怪大理寺都传你是黑面精。”
    “我哪里黑!你才是黑面精!”温远一贯平静的声线终于起了波澜。
    裴霜默默往霍元晦身后挪了半步,饶有兴趣地看着这两位朝廷大员斗嘴。彭宣每句话都带着刺,温远则见招拆招,倒让她想起自己从前和霍元晦针锋相对的日子。
    说温远是黑面精实在是冤枉,他肤色白皙如玉,反倒是彭宣,不知是不是常年在外奔波,比上次见面时又黑了几分。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的,段展源连忙在事态还没发展起来时,打断了他们的对话。
    他赔笑道:“两位,不然还是先吃饭吧,天色确实已晚,咱们边吃边聊可好?”
    温远瞥了眼裴霜单薄的身形,终是颔首:“也好。”
    段展源赶紧命人摆上酒菜,席间,小厮刚捧上酒壶,温远便抬手制止:“查案期间,不饮酒。”
    段展源正要让人撤下,彭宣却扬声道:“拿来给我。”
    “查案乃大事,怎可喝酒误事?”
    小厮拿着酒,一时不知道是该进还是退。
    彭宣没管他,径自站起身来,从小厮手里拿过酒壶:“查案有温少卿就够了,哪用得着我呀?”说着豪饮了一口酒,咂摸道,“段大人,好酒啊,好酒。”
    段展源额头沁出冷汗,干笑着应和。这两位祖宗哪是来查案的,分明是来拆他府衙的。
    温远皱眉看彭宣,还是一贯的粗俗做派,看不惯,索性不看他。
    随即问起案情细节,霍元晦淡声解释着,温远的疑问一一都耐心解答,并且将他们现在怀疑到的人与事,也捡着重点说了些。
    裴霜只一昧地往嘴里塞吃的,段展源准备的可都是好东西,好几道菜就是那日宴席上她没吃到的,这次终于有机会,可不得大快朵颐。
    而且她也是真饿了,在小摊上坐了一天,霍元晦还吃了一碗甜沫儿呢,她肚子里可是什么都没有。
    温远在听到两具尸体的伤口走势相同时,不禁发问:“仅凭伤口,就能确定两桩案子是同一个凶手吗,不会有模仿作案的可能吗?”毕竟两桩案子相似的地方很多,但不同地方也很多。
    霍元晦看向正专心对付一块蜜汁火方的裴霜:“这问题,还是让验尸的裴捕快来解答吧。”
    裴霜吃得认真,没听见,被霍元晦用手肘轻碰才回过神来。她鼓着腮帮子瞪了他一眼,那眼神分明在说“没看见我在吃饭吗”。
    霍元晦朝温远的方向抬了抬下巴,她才意识到是让她解答,她随意擦了擦嘴:“不会。两具尸体的伤口走势,是差不多的。每个人都有自己习惯。譬如拿筷子,”她指向温远交叉的筷尖,又指了指彭宣平行的筷身,“二位大人,同样都是夹菜,拿筷子的方式却不同。”
    温远低头,这才注意到自己与彭宣执筷的差异。他的食指用力,筷尖交叉;而彭宣则是拇指发力,双筷平行。
    “用刀亦是如此。”裴霜手腕一转,筷子如执刀般斜切而下,“下刀角度、收势走向,都会在伤口留下独特痕迹。就如笔迹一般,人的笔迹有独特性,凶手留下的伤口也有。”
    温远眼中闪过惊艳,两撇小胡子随着笑意翘起:“受教了,裴捕快竟有如此精湛的仵作之能。”他夸完还没停,“不知可愿来大理寺任职?我们正缺这样的验尸好手。”
    彭宣一口酒差点喷出来,霍元晦停下筷子。
    第109章
    “怎么这般小气,请裴捕快去大理寺,怎么也得给个寺正的位置才像话。”彭宣抓住一切怼温远的机会。
    温远难得沉默一瞬,仵作乃贱籍,很少有人主动从事这行,一般都是家传或者迫不得已,优秀的仵作很难得。
    温远也是起了惜才之心,可裴霜的查案天赋也不逊色,去大理寺只当个仵作,确实是埋没了。
    霍元晦轻声解围道:“寺正乃从五品京官,彭掌使这话可为难温大人了。况且……”他声音微沉,“本朝尚无女子入仕的先例。”
    “恁多规矩。本朝虽无女子入仕,却也有女兵,说不准裴捕快能开这先例呢?”他话锋一转,又开口相邀,“不如来我镜衣司做掌镜使?我们这儿可有不少女镜衣使。”
    竟是当面开始争起来了。
    裴霜眼神透着无语,别闹了好吗?
    温远却是一本正经地和她道起了歉:“裴捕快,对不住,方才说话未及细思,非冒犯之意。”他眉眼间的诚恳不似作伪。
    裴霜反倒不好意思起来:“温大人不必道歉,只是玩笑话,我并未入耳。”
    “不过我是真心相邀。”
    彭宣趁机插话:“我也是认真的。裴捕快,早在青梧,我就邀请过你了。可得分个先来后到。”
    他冲裴霜眨眨眼,换来一记眼刀。
    突然,彭宣面色扭曲地弯下腰。低下头,裴霜感受到腿边生风,心下有数,是霍元晦动脚了。
    “二位大人,”霍元晦声音清越,“裴捕快如今还是下官的下属。通州府衙人手本就不足,还望高抬贵手。”
    这话一语双关,彭宣自然听出了言外之意。
    彭宣揉着膝盖,拖长声调:“是是是,绝不夺霍大人所——爱——”最后一个字咬得格外暧昧。
    这语气,裴霜恨不得再补上一脚。
    温远笑意清浅:“哈哈,霍大人爱才之心,当真令人动容。”
    霍元晦垂眸掩去眼底波澜,余光却将裴霜温婉的侧颜尽收眼底。这“爱”字,他认。
    残羹撤去,众人移步案卷室。
    辜映娘是他们的重点怀疑对象,她的资料又被拿出来过了一遍。
    “这……居然是那儿,难怪。”裴霜指着辜家旅店的地址,面上惊诧之情尽显。
    霍元晦顺着她的指尖看过去,也微微怔愣。
    温远已经把案情梳理了大半,亦看出了关键。只剩彭宣不明所以,他挠着头问:“哪儿啊?”
    “辜家旅店的旧址……”裴霜声音发紧,"就是现在的花溪小筑。”
    “竟是这样!”彭宣半张着口。
    邹同逊暴毙于花溪小筑,天底下岂有这般巧合?
    温远注意到:“这案卷上写着那场大火还烧死了一家人,是一个妇人带着两个孩子,尸骨是由妇人的父母收走的,这个妇人的夫家为何没有出现?”
    一般出嫁女都会由复家收敛骸骨,除非是夫家没有人或是入赘。
    妇人名叫龚善静,两个孩子一男一女,是一对龙凤胎,死的时候不过七八岁的年纪。
    案卷记载,龚善静是洛州人,来通州是寻她丈夫,在旅店暂居。辜家旅店平素也没什么人,火灾发生的那晚,只有他们一家三口投宿。
    “怎么没有关于她丈夫的信息?”裴霜翻找着。
    霍元晦:“此案未涉及龚氏的丈夫,没有提及也正常。”
    温远点着案卷上潦草的字迹,眉间蹙起一道深深的沟壑:“漏洞百出,证词不全。这般案卷若呈至大理寺,怕是要被退回来重写三遍。”
    彭宣调侃:“以为人人都像你这般吹毛求疵?”
    不过这案卷写得确实简单了一些,只写了布料掉进炭盆导致起火,当时正值深夜,那晚还刮起了风,吹得火苗更大,旅店内全部人都在熟睡中,所以无一生还。
    “验尸录也写得不清不楚。”裴霜翻动着泛黄的纸页,指尖微微发颤。她先前未曾细看,如今检视之下,发现每位死者仅得三言两语,潦草得近乎轻慢。
    但这并非刻意为之。裴霜记得初入衙门时翻阅过的青梧旧案,那些无甚争议的案子,验尸录大多也是如此简略。
    “这案子不对劲啊。”彭宣忽然道。
    温远斜睨他一眼:“彭掌使还能看出不对劲来?”
    彭宣反驳:“我怎么就不能看出不对劲?事关江湖的那些案子,哪个不是我破的?”
    “盛京城里的不是你破的。”
    “非要提这茬是吧?那往后江湖人犯案,你们大理寺自己去追捕便是!”
    裴霜不动声色地退后半步,给两人腾出交锋的空间。从这番唇枪舌战中,她总算明白这两人之间的龃龉从何而来。
    按律,江湖案件归镜衣司管辖,京城案件由大理寺督办。但常有凶手是江湖人却在京城犯案的情形。
    每每这时,大理寺与镜衣司就需要合作,大理寺内武功高强之人并不多,需要依靠镜衣司的力量,而镜衣司查案缉凶的能力确实弱于大理寺。一般情况下,都是大理寺的人分析出了凶手,镜衣司只管抓人就行,抓到人后带回镜衣司受审。
    久而久之,两边的矛盾就出来了,大理寺觉得前期都是他们累,到了后期镜衣司的人就出来抢功,实在是不公平。镜衣司认为他们抓到凶手也不容易,毕竟江湖人是出了名的难缠,若是没有他们抓到人,案子破不破不都一样嘛。
    两拨人针锋相对,谁也不肯退让半步,这股火药味在温远与彭宣之间尤为浓烈,日常擦出火星来。
    “二位,能歇歇吗?”裴霜冷不丁开口,虽然她看戏看得颇有兴致,但破案要紧。她抬眸看向彭宣,问道:“彭掌使,你说的不对劲,具体是指什么?”
    “起火的地方不对劲。”彭宣正色道,“这里提到龚氏带着孩子们是住在旅店二楼的,而辜家人作为店主是住在后院。前院与后院相隔有些距离,就算是二楼起火,烧到后院也要些时间。但这里邻居的口供却写着,看见火时,前后都已经着了起来。”
    “还真是。”温远仔细扫了一眼案卷,难得没有抬杠,反而略带意外地瞥了彭宣一眼,“原来你也不是只会使用武力的莽夫啊。”
    “我现在很想动一动拳脚。”彭宣眯起眼,指节捏得咔咔作响。
    裴霜见状,迅速横跨一步,挡在两人之间,无奈道:“既然案子有疑点,不如重新查一查,或许能借此摸清辜映娘的动机。”
    霍元晦翻了翻案卷:“若要查清此案,恐怕得去一趟洛州。”
    “我去。”裴霜毫不犹豫地开口。
    温远立刻摆手:“哎,裴捕快是女子,长途跋涉多有不便,还是让他去。”说着,眼神往彭宣身上一瞟。
    “刚到通州就给我安排差事?不去,我浑身还酸着呢。”
    裴霜唇角微扬,笑意浅浅:“温大人不必担忧我的安慰,我自有自保的能力。”
    彭宣咧嘴一笑,带着几分揶揄:“嘿嘿,温孝直,以貌取人了吧,裴捕快的身手在我之上。”
    这倒是有点出乎温远的意料了,目光在裴霜身上细细打量,语气里带着几分讶异:“当真?”能让彭宣承认武功比他好的人不多。
    裴霜淡然颔首,眉宇间透着不容置疑的笃定。
    温远还是有些不放心:“还是我与你一道去吧,路上有个人,也好照应。”
    “怎么哪儿都有你?”彭宣呛他。
    霍元晦适时开口:“温大人与彭掌使刚到通州,车马劳顿,不宜远行。不如由我与裴捕快同去洛州。”
    “也好。”温远揉了揉眉心,显然不愿再与彭宣纠缠,“明日我再走访当年火灾的见证者。”说罢便转身离去,衣袂间带着几分倦意。
    夜色渐深,彭宣却跟着霍元晦来到住处,望见屋内还没熄的灯。
    他突然有些踌躇起来,止住了脚步:“太子……不,裴夫人,与郦夫人,都在里面?”
    霍元晦轻笑:“怎么?不敢见她们?”
    从前总盼望着见,现下真能见到人,心里还真有些说不明白的感情。
    裴霜拍着他的肩膀:“我娘和郦姨又不吃人,有什么好怕的,进去吧。”她动作迅速,在彭宣还未反应过来之时,一把将他推进了门。
    “诶——”
    屋内裴蕊娘正在给裴霜做新衣,郦凝枝则是认真擦着她的七节鞭。
    一时间,两人的目光全落在彭宣身上。
    彭宣理了理衣襟,撩袍跪下:“臣见过太子妃殿下,晋国公夫人。”
    他并不知晓郦凝枝是双生姐妹的事情,还当郦凝枝是已经死去的郦凝叶。
    裴蕊娘放下手里针线,浑身透着温柔,走过来拖着他的胳膊扶起他:“这就是德清吧,都长这么大了。”
    彭宣的年纪比裴霜他们大几岁,没出事的时候,裴蕊娘也见过小时候的彭宣。
    “臣怎担得起……”
    “诶,”裴蕊娘打断他的话,声音清越,“往后莫要再喊刚才的称呼了,我们与你父母也算故交,就称我们为伯母吧。”
    太子妃……太陌生的称呼,已经有二十年,没有人这么称呼过她了。
    “这……”
    “什么这那的,你刚才怼温大人不嘴皮子挺伶俐的吗?在我娘面前,倒成了个结巴。”裴霜调侃。
    “葭葭!”裴蕊娘提高了音量,又轻拍彭宣的手,“她的话挑着听就行,快坐吧。”
    彭宣身子更加紧绷,找了个下首位坐下。
    裴霜见状轻笑:“娘,你别碰他了,瞧他胳膊腿儿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摆了。”
    彭宣脊背上都是冷汗,幼年的记忆,他已经有些模糊不清,只记得她娘有时候会带着他去个金碧辉煌的宫殿中玩,殿里有对夫妇,男子爽朗,女子温柔,都是神仙似的人物。
    如今这神仙到了他面前,他怎能不紧张?
    郦凝枝哈哈笑起来:“耿集那老家伙怎么把你教成这性子?一点儿都不像他,不过不像他也好,他呀,最精了。”
    “郦伯母与我师父关系很好?他从未提过。”聊起自家师父,彭宣的紧张缓和了一些,“师父的确实智慧远非我能及。”
    “年轻的时候常约他打架来着,互有胜负吧。”郦凝枝简单说。
    彭宣兴奋了:“郦伯母有如此身手?改日定要切磋一番。”
    “好啊,也试试他的徒弟。”郦凝枝随声应和。
    霍元晦无奈:“娘,怎么说着说着又要打。”
    他仍旧喊她娘,即便得知了身世,但生养都是恩,郦凝枝担得起。
    郦凝枝心虚:“他先说的。”郦凝枝虽然武功不错,身上却还是有些旧伤,霍元晦一直在帮她调理,除非必要,是不建议她动手的。
    她也无语啊,不像养了个儿子,像是养了个爹。
    霍元晦轻叹气,这个娘亲真是不省心。
    霍元晦问:“说说你这段日子查到的东西吧,假失踪是怎么回事?追杀我们和你的是同一帮人吗?”
    第110章
    彭宣神情严肃起来:“应该是一帮人。”
    当时他尚未返回盛京,便突然遭到来历不明的杀手伏击。这些刺客手段狠绝,一旦被擒便立即自尽,分明是训练有素的死士。
    他很快意识到必是那份名单惹来的杀身之祸。几番交手后,他意外发现其中部分死士竟出自赤火帮。
    这让他不得不怀疑,赤火帮与朝中权贵有所勾结。
    江湖与朝廷暗中往来本不足为奇,但赤火帮乃是臭名昭著的杀手组织。若其背后真有朝中大人物撑腰,那此人的权势与野心就太过可怕了。
    更令人心惊的是,追杀一波接着一波,对方似乎非要置他于死地不可。情急之下,他立即飞鸽传书请示师父。在耿集授意下,他借一次刺杀之机,佯装落水身亡,实则暗中潜回盛京。
    回到盛京后,在镜衣司的庇护下,这场无休止的追杀才终于停歇。
    “在暗中调查时,我循着线索查到城东宣平坊。但宣平坊权贵云集,一时难以确定是哪户人家。”彭宣略作停顿,“直到收到元晦的来信……平西侯府就在宣平坊。”
    裴霜眸光一凛:“你是怀疑平西侯就是追杀我们的幕后黑手?”
    “没错。”彭宣叹气,“可惜苦无实证。这些人一入盛京,就如泥牛入海,踪迹全无。”
    霍元晦沉声道:“莫急。心怀鬼胎之人,终会露出破绽。”
    郦凝枝冷笑连连:“袁伯洪这个废物,能捡个侯爵已是祖坟冒青烟,竟还敢兴风作浪,当真活腻了!!”
    “娘,认识平西侯?”
    “当年你爹出征西陵,袁伯洪之父是他麾下大将,他不过是个混军功的副将。”郦凝枝语带讥讽,“论心性谋略,比他爹差了十万八千里。他爹苦心为他铺路,他却连半点军功都挣不到。”
    她眼中寒光更甚:“后来你爹入狱,西陵的军功全便宜了他手下的将领,这才得了平西侯的爵位。若是他爹在世,倒还勉强配得上这封号。至于袁伯洪……”她冷哼一声,“也配得上‘平西’二字?”
    “袁伯洪当年在军中,会不会就是他泄露了军机?”裴霜敏锐地追问。
    郦凝枝抿唇道:“以袁伯洪的职位,根本接触不到军机要务。若是他父亲袁忠啸倒有可能。袁忠啸此人素来刚直,但……”郦凝枝在记忆中搜寻那些残存的片段,摇了摇头“人心难测,实在不好妄下论断。”
    彭宣:“袁忠啸因为旧疾发作已经去世多年,要查清此事有些难度。”
    裴霜唇角微扬,眼中却无半分笑意:“我们查的案子哪一桩不棘手?再难,查就是。”
    “还有一事。”彭宣补充道,“回京后我本想按名单寻人。可这些官员因流官之制早已分散各地。我派心腹暗访,却发现名单上的人竟相继暴毙。更蹊跷的是,我查了吏部档案,发现当年在南江任职的其他官员,即便不在名单上的,也陆续遇害。”
    霍元晦面色微沉:“看来是追杀之人杀不了我们,就想着除掉名单上的人,但因为不知道谁在名单上,索性都杀了。”
    “好狠的手段,好大的势力。”裴霜紧紧皱起眉,那幕后之人仿佛就是一个巨大的漩涡,稍有不慎就会被他吞噬。
    能赶在镜衣司前面杀人,这人的势力究竟到了什么地步?
    简直不能细想!
    她声音里带着刺骨的寒意:“当今世上,除了那位,谁还有这般通天本事?!”
    堂内众人皆是一凛,自然明白她指的是谁——那地位至高无上之人。
    “绝不可能是他!”裴蕊娘斩钉截铁地打断。
    “娘,您为何如此笃定?”裴霜并非存心怀疑,只是若真牵扯到那位,这案子恐怕永无昭雪之日。
    虽说当年皇帝年仅十四,看上去并非皇位的竞争者,但如今坐在龙椅上的确实是他,从结果来推测……
    “葭葭,你没见过他们兄弟相处,不知道他们的兄弟情谊。你父亲待幼弟如珠如宝,皇帝敬重兄长如父如师。”裴蕊娘目光悠远,仿佛穿透时光看到了往昔,看见兄弟俩相处的场景,“若你见过,就不会有此疑虑。”
    裴霜默然。她出生太晚,自然体会不到母亲口中的兄弟情深。但皇家的手足之情,在她看来总要打几分折扣。
    她并非不信母亲的直觉,只是在这桩案子里,她宁愿保持怀疑,或许母亲正是被往昔的情谊蒙蔽了双眼。
    ——
    第二日一大早,裴蕊娘与郦凝枝殷切地给他们收拾起了衣物与吃食,一如在青梧那般。
    “郦姨,快别往包袱里塞东西了。我们这次是骑马,不是坐车,要轻装简行,你这个装法,马背都要被压弯了。”
    郦凝枝一边往她包袱里装东西,一边道:“不多不多,这哪里多了。去洛州路上可没什么驿站,你们吃得不好怎么行?”
    裴蕊娘把刚做好的新衣放进去:“你与元晦一人一身。不许抢!”她点了点裴霜的鼻尖。
    “哎呀娘,你还把我当小孩子啊。”
    “谁让你小时候抢人家衣服来着。”
    “你都说了是小时候。”裴霜吐了吐舌。
    霍元晦谢过裴蕊娘,收好衣服,也加入翻旧账的行列:“是呀,不知是谁,知道裴姨只给我做了衣服,就把衣服偷偷藏起来。”
    也不是不给裴霜做衣服,只是她爱动弹,衣服上三天两头出现破口,裴蕊娘做得来不及她破的。衣服破了,又不是不能穿,裴蕊娘就加些绣花盖上去,显得裴霜穿新衣服的次数不多。
    其实细数,她的新衣明显数量比霍元晦更多的。但那时候的裴霜,算数不好。
    “东西是抢着才香,说明娘的手艺好。”裴霜丝毫不脸红地拍起马屁来。
    彭宣来送他们,身后还跟着不请自来的温远。
    吓得裴霜赶紧挡住她娘与郦凝枝的容貌,眼神有着责怪。
    裴蕊娘与郦凝枝的相貌并未做修改,虽然隔了二十年,但盛京城里的人认识她们的也不少。
    她怕温远有印象。
    彭宣莫名其妙被瞪了一眼,一脸无辜。
    温远礼貌见礼:“两位伯母好,这次还要劳烦霍大人与裴捕快了。”
    郦凝枝大方道:“没什么劳烦不劳烦的,在其位谋其政,他们该做的。”
    裴蕊娘:“他们年纪小不周到,还望温大人多担待。”
    “没有没有。二位很有能力。”温远见着裴蕊娘与郦凝枝的容貌后,小小吃惊了一瞬,但转念一想,能生出裴霜与霍元晦这两位的人,又怎会是平庸之辈,便也释然。
    见温远对两位的相貌没有特别的反应后,裴霜稍微松了一口气,把彭宣拉到一边:“你怎么随意带着他来,万一被他认出来?”
    “他?你多虑了,他那会儿才多大。”
    “嗯?”
    “你不会觉得他留着胡子年纪就很大吧。他比我还小一岁呢。”
    彭宣说完轮到裴霜吃惊了:“看着不像。”
    彭宣悄声道:“他若是剃了胡子呀,怕是瞧着和你
    一般年岁。就是故意留着胡子装老成。”
    裴霜想象了一下温远去掉胡子的样子,他一双圆眼,本就显小,没有胡子,威严程度确实会降低,难怪要留着了。
    收拾好包袱,裴霜趁郦凝枝不注意偷偷拿了一些出去,没办法,照着郦凝枝的装法,马是真得走不动。
    霍元晦瞧见她的小动作,没有揭穿,也跟着丢下一些。
    等郦凝枝发现墙角的东西,两人早已逃之夭夭,她只得叉着腰大喊:“饿死你们算了!”
    已经出了城的裴霜与霍元晦当然是听不见的。
    洛州毗邻通州,两人一路疾驰,在第三日的午后赶到城内。
    洛州知府得知他们来意,立即派了人帮他们一起调查。
    龚氏父亲在女儿死后不久就经不住打击去世了,好在母亲还在世,住在老宅里,三人顺着地址找过去。
    龚家门庭不算显赫,却也是小有余资,洛州的捕头上前叫门,很快出来个管家模样的人把他们带了进去。
    穿过幽静的庭院步入正堂,裴霜注意到这座宅邸里伺候的下人寥寥,唯有几个年迈的老仆在默默洒扫。
    龚母虽已满头银丝,却精神矍铄,眼神清明。提起当年女儿与孙儿们的惨案时,那些画面仿佛仍在她眼前鲜活地跳动。
    “我那可怜的女儿啊,命苦啊,我孙儿孙女,长得都唇红齿白,个顶个的漂亮,那场该死的大火,把他们烧的……烧的就只剩下那么一点……”老太太提起旧事,依旧悲痛,浑浊的泪水很快蓄满了她布满皱纹的眼眶。
    老太太枯瘦的手指紧紧攥着拐杖,整个人仿佛被一层看不见的悲恸笼罩着,连堂内的空气都为之凝滞。
    裴霜心下不忍。若非案情所需,她实在不愿让这位风烛残年的老人再次撕开血淋淋的伤疤。
    她轻声问道:“您女婿为什么从头到尾没出现呢?”
    “这就要从头说起了。”龚老太太用帕子按了按眼角,拐杖在地上轻轻叩着,“老婆子说话絮叨,您二位可别介意。”
    “不会,您慢慢说,我们洗耳恭听。”霍元晦温声道,声音如春风化雨。
    老太太的目光渐渐飘远,陷入回忆的漩涡。她说龚善静出生时,她与夫君已过而立之年。那时龚家经营着药铺,虽非大富大贵,却也温饱无忧。唯独子嗣一事上,任凭他们如何求神拜佛,终究只得了善静一个女儿。
    她与夫君遍访名医,最终得知因她幼年落下的病根,再难有孕。龚老太太自觉愧对夫君,甚至主动提出要为他纳妾,却被他断然回绝。
    “他说,没有儿子也没关系。咱们就把女儿当男儿教养,以后招婿。”说到此处,老太太眼中泛起温柔的光,仿佛又看见了当年那个执着她手轻声安慰的夫君。
    龚善静长大后便接手了家中产业,但她行事果决,常在外抛头露面,这般性情的女子本就不易招婿。冰人介绍的不是年岁大的,就是那什么都不懂的粗俗汉子,龚善静都不喜欢,一来二去,年纪就拖大了。
    听到此处,裴霜嗤之以鼻:“男子在外闯荡便是天经地义,女子经商反倒成了过错?世人总是苛求女子,世间女子千万种,没有规定女子必须是怎样的。何须为了迎合世俗眼光委屈求全?”
    龚老太太闻言,眼中泛起欣慰之色:“阿静若还活着,定会引裴捕快为知己。她也是这么说的。”
    龚善静全然不顾坊间闲言碎语,任凭旁人议论她年岁已大、不够温婉可人,她只愿觅得一个称心如意的郎君,宁可孤独终老也不愿将就。
    老夫妻俩心知肚明,女儿偏爱文质彬彬的书生。可但凡把儿子送去读书的,都是希望儿子撑起门庭,谁又愿意让儿子入赘?
    就在二老为女儿的婚事忧心忡忡之际,天意弄人,竟让他们在城外的河滩上捡到了一个书生。那日他们途经河岸,无意中发现一个浑身是伤的年轻郎君。
    那书生下半身浸在冰冷的河水中,双臂死死抱住一块礁石,这才没被湍急的水流卷走。后脑的伤口仍在渗血,当时水匪横行,老夫妻猜测他定是遭了劫难。见他尚有一息,便动了恻隐之心,将人带回家中医治。
    后来的故事便水到渠成。养伤期间,那书生谈吐不凡,满腹经纶,很快便与龚善静两情相悦,互许终身。
    “令婿身世如何?家中竟舍得让他入赘?”霍元晦一针见血地问道。
    老太太轻叹:“说来惭愧,我们至今不知他的来历。那场重伤让他撞坏了脑袋,醒来时连自己姓甚名谁都不记得了。大夫说脑中瘀滞未散,不知何时才能恢复记忆,只得暂时给他起了名字,唤作庐生。”
    “失忆?”裴霜挑眉,这情节既合乎情理,又透着几分话本子里才有的离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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