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
    孟悬黎身形凝滞,怔忡道:“怎么会是他?”
    “确定是他?”陆观阙复问。
    霍源抬头,见陆观阙双眸幽深,略一迟疑,旋即斩钉截铁道:“是他。”
    “属下奉世子爷之命,一路追至凉州,绝无错漏。”
    陆观阙起身,声线寒凉:“明日亲审,别让他死了。”
    霍源领命,躬身退下。
    孟悬黎眼睫轻颤,望向陆观阙:“世子爷,那日绑我之人的声音,并不是苏子胥……”
    陆观阙轻哼一声,行至她身前,双臂撑于榻沿,将她圈于方寸之间,目光如炬,锁住她双眸:“阿黎若不信,便随我出去听一听。”
    “今日天气尚好,权当散心了。”
    “如何?”
    孟悬黎被他的气息笼罩,睫毛慌乱扑闪,忙敛眸低问:“听……听什么?”
    “去了便知。”陆观阙唇角微抿,顺势将她揽入怀中,旋身一转,稳稳放下。
    “不过,得换身衣裳才行。”
    孟悬黎纳闷:“为何?”
    陆观阙眸光幽邃,将她上下打量一番:“那地方鱼龙混杂,鲜有女眷涉足。”
    孟悬黎心中更是疑惑,但见他神色不容置喙,只得换了身月白直裰,束起青丝,扮作清秀少年模样,随陆观阙登车而去。
    车马辚辚,不多时,两人便到了顺和楼戏院子前。
    刚下车,喧嚣市声便扑面而来。
    长街两侧,商贩云集,毡棚之下,西域者比比皆是。胡饼炉火正旺,香料摊前异香浓烈,更有驼铃声响,混杂着叫卖胡语,汇成一片市井画卷。
    陆观阙似乎常来这里,直接牵起孟悬黎的手,从朱漆大门徐步入内。
    门内是一方宽阔庭院,青砖铺地,植有数株老槐。
    院中廊庑环绕,廊下人头攒动,多为短褐男子,或倚栏谈笑,或呼朋引伴。
    一路行去,凡遇陆观阙者,不是殷勤招呼,就是拱手奉承,口称“世子爷”。
    孟悬黎被这许多目光注视着,有些不自在,只得垂首讪笑,紧跟着他的步伐。
    沿着抄手游廊曲折前行,穿过垂花门,绕过粉壁影壁,眼前骤然开阔——
    一座轩敞华丽的戏楼呈现眼前。
    楼下池座密密匝匝,挤满了各色看客。烟气、茶香、汗味、脂粉气皆混杂一处。
    但此刻,戏台之上却不见伶人,唯有一座八尺高的屏风巍然矗立,屏风后隐约可见一张方桌,一把圈椅,桌上置一柄折扇,一方醒木,再无他物。[1]
    孟悬黎念及自身装扮,欲挣脱陆观阙的手,却被他反手握住。
    陆观阙附耳低语,气息温热:“无妨。”
    孟悬黎蹙眉,实在不明白陆观阙的意思。
    既让她穿男装,又拉着她的手,这……
    这是要做什么?
    正自思忖,一个伶俐伙计已趋步上前,满脸堆笑:“方才听闻世子爷大驾光临,小的还以为是讹传,不想竟是真的。”
    那伙计目光在孟悬黎身上一溜,便心知肚明,笑嘻嘻道:“咱这顺和楼向来不设女座。”
    “恐怕要委屈这位……公子了。”
    孟悬黎随陆观阙踏上木梯,听闻此话,心头猛地一跳。
    陆观阙似有所觉,唇角微勾,指间力道又紧了几分。
    “世子爷,上好的碧螺春和四色细点,即刻奉上,您二位稍候。”
    陆观阙“嗯”了一声,拂袖于临栏的交椅上落座,目光投向孟悬黎。
    孟悬黎依言坐下,举目四顾。此处视野极佳,凭栏俯瞰,台下池座人头,台上陈设,尽收眼底。
    她望向那空阔戏台,只见屏风素净,其后桌椅寥寥,愈显神秘。
    “世子爷,这……究竟是何戏文?”孟悬黎终是按捺不住。
    陆观阙仍卖着关子,微微摇头,不肯细说。
    不一会儿,屏风里面醒木一响,全场静悄悄的,没人敢大声说话。
    “喔……喔……喔!”
    一声清越鸡鸣,破空而来,嘹亮逼真,仿佛就在耳畔,瞬时将孟悬黎拽回了许州的清晨。
    紧接着,咳嗽声、窸窣起身声、霍霍磨剪子声、悠长叫卖声、妇人焦灼唤儿声、犬吠声、邻里隔墙问候声……次第响起,纷沓而至。
    市井百态,热闹鲜活,丝毫不乱。
    声音渐转,忽闻女子窃窃私语声、吃吃轻笑声、惊惶低呼声、仓促奔跑声……
    孟悬黎不禁以袖掩口,身子微微前倾,屏息凝神,欲将那声响听得更真切一些。
    奔跑声刚停下,杀伐之气骤然弥漫,嘶鸣战马声、铿锵刀剑声、震耳呐喊声、沉沉暮鼓声……
    万籁俱寂良久。
    “啪!”的一声,醒木脆响,石破天惊,将满座众人从幻境中骤然拉回。
    楼上楼下,皆如梦初醒,旋即爆出雷鸣般喝彩:“好!!!”[1]
    孟悬黎不由起身,行至陆观阙身侧,俯身低语:“果真是一出好‘戏’,此技何名?”
    陆观阙慵懒向后靠了靠,唇角勾起笑,眼波流转瞅着她:“此乃‘百戏’之技。方才所闻,是‘学象生’与‘叫果子’。”[2]
    “现在知道,我为何要带你来了吧?”陆观阙抬手,将她手腕一扯,拉至身前,呼吸相近。
    孟悬黎身子一僵,再抬眼,便撞入了陆观阙的双眸。她忙垂首,点了点头:“如此说来,绑我之人,确是苏子胥无疑。”
    “可他为何要害我?我与他无冤无仇,甚至……相见不过寥寥数面?”
    孟悬黎耳力惊人,察觉雅座帘外似有人影走动,欲挣脱他的手。陆观阙反手用力,稳稳将她揽入怀中。
    孟悬黎惶然推拒,陆观阙臂弯收得更紧,下颌轻抵她颈窝,蹭了蹭:“别动,没人敢往里面看。”
    孟悬黎跌坐他腿上,进退艰难。忽而,她心念一转,疑惑道:“他绑我,莫非是想威胁世子爷?”
    帘外喧嚣依旧,陆观阙借着暖黄琉璃灯光,细细端详她的脸,光影跳跃,像扑了一层迷离金粉。
    陆观阙“嗯”一声:“大抵是高阳王余孽。绑你,是为试探我这‘病躯’是何程度。进而再接近我,除之而后快。”
    孟悬黎也想到了这一点,黯然叹息:“是我不好,我不该轻信他的。”
    陆观阙蹙眉:“都过去了。待明日细审过后,再做打算。”
    细审……
    孟悬黎轻拍他手背,示意他低头,凑近耳畔,气息温热:“成婚前,我听坊间传言……”
    陆观阙眉尖微蹙:“传言何事?”
    “说世子爷时日不多了……”孟悬黎抿唇,实是按捺不住心中好奇,“我也曾派人打听过,所言大抵都是这样。”
    “可我看世子爷这两日,行动坐卧,与常人并无什么区别。”
    “难道病好了?”
    陆观阙敛眸,避开她探究目光,声线低沉,带了几分脆弱与可怜:“近日天气晴好,加之阿黎目疾痊愈,我心下欢悦,精神稍振,所以瞧着跟寻常人差不多。但……心口疼痛,入夜后依旧难熬。”
    “阿黎夜间睡得沉,是不知道这些的。”
    天……
    早知如此,就不这样“审问”他了,徒惹他伤怀不说,自己心下也过意不去。
    见他默然不语,孟悬黎懊悔更甚,犹豫片刻,僵硬地伸出手,环住他腰身,侧耳贴上他胸膛:“对不住,我并非存心疑你,只是……我医术浅薄,至今未能诊出世子爷症结所在。”
    “况且,太医院那汤药日复一日饮下,也不知何时能见效。是我关心则乱了,世子爷莫要生气。”
    帘外风过,陆观阙眼睫轻颤,呼吸几近凝滞,连耳根都灼烫起来。
    她这般行为,是在担忧他?
    还是,她已对他有了情意?
    陆观阙僵坐不动,鬼使神差般悄然低眸,视线落在她耳后那枚小月牙上,指腹轻抚上去。
    孟悬黎一惊,蓦然抬头,正撞上他下颌。
    明明无事,陆观阙却偏吸了一口凉气:“嘶——”
    孟悬黎趁机脱身,急急站起,蹲踞一旁,扬着脸,睁着一双圆溜溜的杏眼看他:“我今日似乎不宜出行,总让世子爷平白无故‘受伤’。”
    陆观阙摇了摇头,俯身逼近她,定定凝视,在她眼睛中,企图寻找自己的样子。
    找了许久,他只窥见一个高大、幽暗、模糊难辨的斑点。
    这便是她眼中的自己么?
    如此丑陋不堪。
    那她方才拥抱,是出于爱?
    陆观阙顿了顿,眸光一偏,落向远处摇曳的帘影。
    不是爱。
    她不会爱他。
    她只是在施舍她那无处安放的善心罢了。
    她怎会爱上一个恨不能将她撕碎的野兽?
    不会。
    孟悬黎从未见过陆观阙这般眼神,只当他是真的伤了心,转到他面前,主动执起他的手:“我从没来过这地方,如今戏已散场,世子爷可否带我四处走走?”
    见她如此,陆观阙怔忡一瞬,低声恍惚道:“好。”
    他凝望她纤细背影,心下暗忖:日后该如何,才能令她倾心?
    是这样顺着她的心意?
    还是顺着自己的心意?
    他还没想好。
    二人于顺和楼用了午膳,信步下楼,欲往四周转转。
    不料,刚到院中,陆观阙便被一群华服公子哥儿团团围住。推脱不得,他只得如众星拱月般立于人丛中。
    远处孟悬黎悻悻一笑,指了指院外亭子,示意自己先去等候。陆观阙勉力颔首,目送她身影渐远,没入花木深处。
    微风拂过,午后暖阳倾洒,令人慵懒欲眠。孟悬黎见四下无人,便择了近水一处凉亭,步入其中。
    尚未落座,便瞧见石桌上搁着一局残棋。孟悬黎闲来无事,倚坐石凳,信手拈起几枚黑白子,自顾自对着棋盘摆弄。
    日影西斜,光晕灼人。孟悬黎觉面颊发烫,正欲举袖擦拭,忽觉侧面一道目光,正凝视着自己。
    她眨了眨眼,忙起身,依男子之仪,拱手施礼。
    那人站在远处,像个傻子,纹丝不动。
    孟悬黎尴尬一笑,正欲举步去寻陆观阙,那人却猛地逼近,不由分说将她狠狠拥入怀中,喉间哽咽,声泪俱下:“敏敏!这些年来,你究竟去了何处?”
    “我寻你……寻得好苦……”
    孟悬黎受惊,急欲挣脱,奈何那人臂膀不肯松开,情急之下,她只能狠狠去踩对方锦靴。
    那人吃痛,泪眼婆娑望来:“敏敏……你怎么忍心这样对我?”
    “什,什么敏敏!公子认错人了!”
    孟悬黎嗓音刻意压低,却掩不住惊惶,转身扑向亭柱,折了根树枝,站在石栏上,作势要刺他。
    这人是怎么了?
    难不成也有疯病?
    东都城怎么这么多有疯病的人?
    孟悬黎实在想不通。
    “敏敏莫要骗我,纵使你身着男装,这眉眼体态,我断不会认错……”那人神思恍惚,竟又要上前搂抱。
    孟悬黎跟见了鬼一样,用树枝去刺他,失声惊呼:“来人啊!走水了!来人啊!”
    陆观阙方才脱身,行至园中,便听到孟悬黎的声音,面色骤变,疾步赶至,映入眼帘的便是这般景象。
    年逾三十的临安侯魏渊,竟欲对他的妻子用强?
    怒火灼心,陆观阙强抑翻涌气血,快步上前,掌心稳稳托住孟悬黎后腰,将她从石栏上放下来。
    他声线沉冷如铁:“许久不见侯爷了,未曾想,竟在此处偶遇您老人家了。”
    说到“老人家”,他故意加重语气。
    魏渊见孟悬黎松了树枝,躲于陆观阙身后,面色霎时惨白如纸,颤声道:“她……她是孟家那位姑娘?”
    陆观阙眸色晦暗不明,缓缓摇首:“侯爷错了。她如今是观阙的发妻。”
    “不可能,这怎么可能……”魏渊忘了礼数,踉跄上前,指着石桌,“敏敏你看!这棋子是你当年所留,还有我这身衣袍,亦是你亲手缝制,你都忘了么?”
    孟悬黎轻扯陆观阙衣袖,指尖点了点太阳穴。陆观阙几不可察地摇首,臂膀一紧,将她全然护住。
    他看向魏渊,声寒如冰:“晚辈身子不适,恕难奉陪,先告辞了。”
    “等等……”魏渊望着二人相携背影,颓然喃喃,“是……是我认错了人,观阙莫要见怪。”
    陆观阙并未回头,只略微颔首,便揽着孟悬黎快步离去。
    经此变故,孟悬黎再无闲游之心。
    二人一路默然。及至归府,孟悬黎换下男装,浸入浴桶温水中,惊魂未定。
    水波微漾间,她见陆观阙阴着脸,绕屏而入。
    孟悬黎慌忙环臂,身子沉入水中。陆观阙目光偏转,并不看她,只幽然道:“想问什么,问吧。”
    见他搬过椅子,背身而坐,孟悬黎稍安,轻声问:“那人……为何唤我敏敏?”
    “又为何如此作态?”
    “临安侯魏渊,多年前曾娶妻郑氏,闺名敏。”陆观阙声调平缓,如叙旧事,“成婚没多久,郑氏得知魏渊是谋害她父母的凶手,便抛下孩子,彻底消失了。”
    “自此,魏渊成日寻找郑氏,未果,便纳了许多跟郑氏容貌相似的妾室,如今有些疯魔了。”
    桶中水渐凉,孟悬黎在水中微动,欲取旁边的水壶。
    陆观阙闻水声,拂袖起身,执起青瓷水壶,试了水温,徐徐注入桶中。
    热水氤氲起白雾,孟悬黎咬唇,隔着重纱般的水汽望他:“所以……他今天,是把我错认成了郑敏?”
    水声哗啦,陆观阙垂眸注水,侧脸在蒸汽里模糊不清。半晌,他才低低“嗯”了一声。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这是他的报应。”孟悬黎说的是真心话。
    报应……
    陆观阙眸光一闪,心下豁然开朗。
    他不能再顺从她的心意。
    他得顺从自己的心意才行。
    否则,依她这心性,迟早有一日,会和郑敏一样,消失于东都,让他无迹可寻。
    “对。”
    陆观阙的声音很沉,像坠着千万斤重的痛意,砸在水里,漾开一圈无声的涟漪。
    “世子爷,你这是怎么了?”孟悬黎见他归来后便神思怅惘,似有郁结,“可是心疾犯了?”
    此疾病非彼疾病,陆观阙摇首,默然不语。
    “这里都是水汽,湿气重,您还是先出去吧。”孟悬黎脸上泛着粉润,身子下滑,“我还要等一会儿。”
    陆观阙喉结滚动,颔首应下,意味不明道:“阿黎可要洗净才好。”
    “我先去服药。”言罢,他指端微颤,轻抚过她面颊。
    孟悬黎微微扬起,尴尬轻应:“嗯。”
    看着他消失的背影,孟悬黎心中泛起异样,却捉摸不定。
    半晌,她出浴更衣,随意披了件素绫中衣,便倒向床榻。
    “少夫人,今日还燃香么?”沉璧侍立榻旁,特意询道。
    孟悬黎隔着重纱帐幔,略一迟疑:“还是点上罢,祛祛湿气。”
    “奴婢这便去。”沉璧布置妥当,悄步退下。
    孟悬黎困意沉沉,模糊应了一声,旋即睡了过去。
    陆观阙进来时,室内一片寂静。
    他掏出几味异香,添入香炉中,缓缓走近,俯身确认榻上人再无惊醒之虞,才解下外袍。
    黑暗中,陆观阙双臂撑在她上方,端详了一会儿,俯身贴近,幽幽轻嗅她的呼吸。
    两人青丝相缠,他饥渴般吮咬她的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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