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臣拜见首辅大人。”


    楚墨珣未看柳昱堂,一双冷眸单单看着宋子雲,看得她心中一惊,她不禁扪心自问自己究竟出事前犯了何等滔天大罪,让楚墨珣用这般想要将自己绳之以法的目光看自己?


    在宋子雲的印象之中,刚及弱冠的楚墨珣虽是上大渊最貌美的男子,但内心却像个七老八十的老头子一般食古不化,凡事都讲究法度规矩。每次私下见面时宋子雲为表亲切特许他不用行礼,可他每次都礼数周全,弄得宋子雲每次特别想逗逗这位首辅大人。


    气氛有些压抑,三人之间并无言语,宋子雲却觉后背已是汗津津,她率先打破沉默,尴尬地笑了几声,“楚先生……好。”


    楚墨珣幽幽地唤了一句,“羽南。”


    宋子雲目光瞪得老大,倒抽一口冷气,在她与楚墨珣为数不多的记忆中,这还是楚墨珣第一次唤她小字,这五年时间到底改变了什么?难不成从自己逗他演变成他逗自己?


    这万万不可能。


    宋子雲默默地摇摇头,再看楚墨珣神色未改,好似这么唤她已是许多年养成的习惯,若是她此时显露出扭捏反倒显得奇怪。


    此刻她顾不得柳昱堂的目光,不着痕迹地退了半步,“先生可是要回府特来告辞?”


    楚墨珣那双黑眸露出一丝诧异,随即恢复平静,如深潭千尺不见波澜,“这话应该我问你,若是要回府,我已备下马车。”


    “不劳先生。本宫坐……”


    楚墨珣的话不带有一丝情感,平铺直叙像是在夫子堂教宋良卿功课一般,“难不成羽南还想坐秦王安排的凤撵?羽南可知如今你的座驾已成了烫手的山芋?”


    宋子雲略一思忖便理解了楚墨珣的言下之意,她身份贵重,之前坐的是陛下赐的撵轿出了事跌下悬崖,如今坐谁的撵轿谁都要多担一份责任,若再出事便是谁的祸事。


    “羽南莫要再为难秦王,自是跟我走吧。”


    如此细致的事被楚墨珣一语道破,宋子雲像是做错事的学生,脑袋像是被石头砸过似地不听使唤,只能木讷地点点头,好像哪里不对劲又说不上来。


    跟着楚墨珣才走了两步,宋子雲才想起站在一旁的柳昱堂,“忠烈公回去吧,答应你的事本宫会做到的,不会再烦你。”


    柳昱*堂身形一顿,雨声之中好像听见了那句他期盼已久的话,不会再烦你了。他嘴角浅浅一笑又立刻沉了下来,如释重负之感一闪而过。


    “谢谢楚先生方才为我解围。”


    穿过睡莲池子边,宋子雲恭敬地向楚墨珣行同辈之礼,夜色昏暗只有明月当空,她看不清楚墨珣的脸色,只听见一声嗯。


    中秋的月悬得极低,仿佛一伸手就能碰碎那薄薄的一层银辉,宋子雲站在池子边,裙角被夜风轻轻掀起,喝了酒的脸蛋在月光之下泛着柔柔的光。


    楚墨珣从袖中拿出一个素色荷包递了过来。


    宋子雲打开一开,泛白的池面映照出她吃惊的脸,“是莲子。”


    记忆涌上心头,母妃还在世时中秋节总会做莲子羹、莲子糕,宋子雲拿了一颗莲子抿在嘴里,不一会咬破了外衣,里面是苦苦的莲心。苦涩弥漫口腔,渐渐地有了一股清新的芬芳,那是亲人的气味。


    他俩就站在那,似乎像是多年的老友一般,宋子雲向来是个喜爱热闹之人,却不愿打破此刻的宁静,轻声问道,“先生也想起母亲了。”


    “不曾忘过,又何来想起?”


    夜风掠过莲池,夹杂寒凉的湿意,宋子雲的衣袖被吹翻,手腕处的镯子滑向衣内,露出一小片雪白的小臂,楚墨珣的目光恰在此刻瞥向另一边。


    “时候不早了,我送你回去。”


    宋子雲点点头说道,“我去唤一声陛下。”


    “长姐这是要走?”穿过长廊,宋景旭远远得见两人走来立刻迎了上来,“不再多待一会?”


    宋子雲顺着长廊的方向看去,问道,“这长廊只有一条道,秦王这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宋景旭有些尴尬嘿嘿一乐,“恰巧送母妃回房歇息。”


    “陛下何在?时候不早了,本宫与楚先生一起护送陛下回宫。”


    “是。”宋景旭引着宋子雲去□□,忽地有一人影从暗中窜出,宋景旭挡在前头,宋子雲只觉黑暗之中自己被一只有力的手拉到一旁,由于受袭不久,宋子雲心有余悸被吓得不轻,也搞不清楚究竟是谁在那时护住自己,只是一回头见楚墨珣剑眉紧蹙,目光在黑暗之中犹如一柄利剑几乎要将那人穿透。


    “秦王,属下有急报。”


    宋景旭一脚踢在那人肩膀上,眼中皆是狠厉之色,“你是什么东西,这么大胆,胆敢惊吓长公主殿下!”


    那人吓得不轻,跪在地上猛磕头,“属下该死,但念在属下军务急报,还请殿下见谅。”


    “还敢狡辩,”宋景旭骂道,“本王管你什么报,惊吓了殿下就是罪该万死,来人拖出去斩杀。”


    宋子雲唇色泛白,顾不得仪态急忙说道,“秦王,今夜乃中秋佳节,岂能见血?”


    宋景旭收敛眼中弑杀之色,温和地说道,“长姐说的是。”


    被突如其来这么一吓,宋子雲也坏了兴致,“既是急报,秦王留下处理公务,本宫就先回去了。”


    “长姐且慢,这急报之事和长姐有关,长姐无须回避。”


    “和本宫有关?”宋子雲双眼微眯,下意识地看向楚墨珣,“本宫近些日子身子不佳还在调养阶段,有何事还是请秦王定夺。”


    宋景旭拦住宋子雲的去路,“无妨。长姐是自家人,况且这事迟早得让长姐知道。”说罢一双慧眼又看向楚墨珣,“恰巧首辅大人也在,索性就跟本王一并听军报。”


    宋景旭对着跪在地上的人说道,“既是急报,现在就说。”


    那人抬头看了看宋子雲,又看了看楚墨珣,吞吞吐吐不敢多说。


    “慌什么!你尽管大胆的说,有长公主给你做主。”


    那人抬起头看向眉目冷峻的宋子雲又低下头,宋景旭说道,“再不说本王赐你死罪。”


    “卑职说……卑职奉秦王命暗中调查长公主殿下坠崖一事,”那人垂下脑袋,目望青砖,一字一句却说得铿锵有力,“卑职率一队暗骑不眠不休在老虎山走访三日,终幸不辱使命在崖边丛林的深处在一堆火堆灰烬之中发现一块已被烧毁的令牌,卑职根据令牌按图索骥追查至一户人家,发现……”


    “发现什么?”


    忽然一个声音插了进来,众人回头发现一明黄色龙袍,宋良卿不知何时酒醒大半,像是已站在廊尾多时。


    众人见陛下皆要行礼,被宋良卿一声呵斥,他目不斜视,双眼如刀直直盯着跪在地上那人,“都给朕站着,你,说给朕听,发现何事?还不快快如实报来。”


    那人是第一次见龙颜,原本龙心难窥,可宋良卿毕竟年少,此刻已被在场的大多数人揣摩了心思,包括这跪在地上之人,“启禀陛下,发现是锦衣卫指挥使陆魏林小舅子的住所。”


    “陆魏林?”宋良卿又念了一遍,极尽讽刺地说道,“原来是陆魏林啊。”


    楚墨珣比宋良卿高大不少,他看着少年天子一步一步走到自己面前,那双如刀的双眼怒不可遏地看向他,“这就是朕的锦衣卫?朕的首辅大人,你作何解释?”


    “回陛下的话,臣不知作何解释。”


    “不知?”许是喝了酒的缘故,宋良卿双目赤红地指着楚墨珣,“谁人不知大渊的首辅大人是大渊最聪慧之人,博古通今,竟还有你回答不上来的事。”


    青砖沁着雨水的潮气,楚墨珣立在原地,月白的长袍上蹭了些许灰尘,可他本人脸上没有丝毫惧色,亦无慌忙辩白的言辞,好像这指控的不是他是旁人。


    “首辅大人是不知该怎么解释还是不能解释?”


    宋子雲倒是被弟弟这副模样吓着了,“陛下,此事非同小可,此处人多嘴杂,不能在此处商议,还请移驾回宫再做商量。”


    一直未开口的宋景旭也反应过来,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声音沙哑似求饶,“是啊,陛下,还是暂且回宫,明日早朝再议,臣相信首辅大人一定会给陛下一个交代。”


    宋良卿的双脚犹如被灌了铅不肯挪动半分,他推开宋景旭,“为何要明日?今日便要说清楚。”


    宋景旭抱着宋良卿的腿,哀求道,“陛下,臣求你了,给首辅大人留些颜面,回宫再说吧。”


    宋良卿死死咬着下嘴唇不肯松口,宋子雲抚着侧额,“陛下,本宫大病初愈,也有些醉态,还是不如回宫。”


    宋良卿瞅着宋子雲那张苍白的脸,好半天才问道,“陆魏林何在?”


    跪在地上那人说道,“启禀陛下,臣已收押。”


    “好,回宫,朕便要说说清楚。”


    柳昱堂恰巧从雨帘听雨堂走出来,迎面见到宋良卿忙着君臣之礼,却被天子叫住,“你,跟朕一起回宫。”


    宋子雲刚答应柳昱堂不再招惹他,如今宋良卿召唤他跟着回宫,搞得好像又是她授意一般,她眉头紧锁,“陛下大半夜折腾柳大人作甚?”


    “他是翰林院的人,自是要给朕拟圣旨。”


    宋子雲不想柳昱堂多想,可他毫不迟疑,“臣领旨。”


    第22章


    文渊殿内灯火通明,气氛却如同寒冬腊月般滴水成冰。


    清竹年迈,今日并未跟着宋良卿一起出宫,他特意嘱咐那些小的们伺候宋良卿。今日是中秋佳节又恰逢宋子雲康复,宋良卿出宫时兴致很高,清竹已有多日未曾休息,目送陛下出宫之后和几位司礼监公公一起尝了点小酒便躺下歇息。


    这几个时辰清竹睡得很踏实,直到宋良卿回宫。一般宋良卿若是回宫自会有人向他禀报,但奇怪的是陛下一回宫便来到文渊阁,伺候陛下的那几个小太监个个像是受了惊的兔子都站在文渊阁门口不敢随意走动。


    没有人通报清竹,还是宋良卿嚷嚷喊清竹过来泡茶,清竹踏进文渊阁,见奏章撒了一地,再见宋良卿那张一览无余的怒脸,他便觉得不太对劲。


    宋良卿面色铁青地坐在龙椅之上,一言不发,柳昱堂站在他身侧,宋子雲坐在一旁直打哈欠,而楚墨珣站立在殿中,清竹刚想搬一张楠木椅子给首辅大人,却被一个机灵的小太监拉住了手腕。清竹朝着那个小太监使了个眼色,那小太监立刻心领神会,连忙轻轻地摇摇头。


    宋景旭目不斜视提袍走进殿中,手中拿着一个托盘,恭恭敬敬地呈放在宋良卿面前,说道,“陛下,这些皆是查出的证物。”


    宋子雲瞥了一眼这托盘上被烧得焦黑已辨不清是何物的东西,宋良卿则眼尖地一眼就瞧出了锦衣卫的腰牌,他大声质问楚墨珣,“首辅大人是否要一同上前来看看这些证物?”


    “回陛下的话,臣不看。”


    宋良卿又问,“首辅大人难道就不想说些什么?”


    “回陛下的话,臣无话可说。”


    宋良卿又问了楚墨珣几个关于幕后主使的问题,楚墨珣均以沉默相对。气得宋良卿直拍桌子。


    “当朝首辅竟对如此大事避而不谈?”


    宋良卿眼见楚墨珣一副引颈受戳的模样就气不打一处来,“兄长,你派人好好审问陆魏林,朕与长姐、首辅就在此处等着,不审出个子丑寅卯来,谁都别想走。”


    宋子雲慵懒地打了个哈欠,一双娇羞的美眸眨了眨,灵动浓密的睫毛跟着眼皮一起垂下,暖光之下显得并没有多少怒意,“审,陛下说要审就必须审。”


    宋景旭道,“遵旨。”


    文渊阁内的气氛怪异极了,少年天子怒不可遏,秦王战战兢兢唯唯诺诺,可真正关键的当事人宋子雲和楚墨珣倒真跟没事人似地。


    宋子雲忽地开口,“既然要审,本宫也想问问秦王?”


    宋景旭还未开口回复,宋良卿先问道,“长姐要问兄长问什么?”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宋子雲端起茶碗,碗盖沿着茶碗沿撇去茶叶,“本宫就问几句。”


    宋景旭站得笔直,“长姐请问。”


    宋子雲抿了一口茶,热茶滚烫熨入肚中,暖胃又提神,“烦请清竹公公给柳大人磨墨。”


    柳昱堂没料到宋子雲会突然发问,抬眸瞬间习惯性地不悦,但却未见宋子雲的目光,“长公主殿下想要下官写什么?”


    宋子雲的眸子温柔如水看向宋景旭时好似对这位臣弟充满关爱与感激,“秦王为了本宫的事真是煞费苦心。”


    宋景旭素来是知道宋子雲的性子,可没这么好糊弄,做好被她盘问的准备,没想到善解人意的长姐却如此感激他。


    “长姐说得哪里话,为长姐查明真相是臣弟该做的。”


    宋子雲咦了一声,双手热络地握住宋景旭,“秦王说得轻松,本宫岂会不知?查明杀手之事本就难,再加上是本宫的事,追查幕后主使更是难上加难,秦王受了许多委屈吧?”


    宋景旭说道,“臣弟不敢专功,是陛下命臣查明真相,陛下给了臣特赦专权。”


    宋良卿点点头,脸色好看了一些,“长姐不必挂心,你的事就是朕的事,是朕吩咐兄长查办,谁胆敢阻拦就是抗旨。”


    宋子雲望着宋良卿,探究的眸中无意识地流露出一丝温情,“陛下真是长大了。”


    “你是朕的长姐,朕不能失去你。”


    “是啊,陛下不能失去本宫,本宫何曾想要离开陛下呢?”宋子雲刚才还动容的目光里闪过某种果决,她冷冷地问道,“可本宫记得这件事是交由锦衣卫查办的,难不成是本宫记错了?”


    聪慧如柳昱堂这才明白宋子雲想要他记录口供,这是狱卒和锦衣卫干的事,却让他这么一个翰林院出身的官员来干。


    柳昱堂心中不快,又碍于皇命不敢表露,明眸偷偷观察宋子雲,可这位长公主的注意力完全不在他身上,忽地笔尖之力顿住,墨迹虚化了他漂亮的小楷。


    宋子雲食指按压太阳穴,“本宫记得是那日你俩来我府上探望我时说起这事,本宫意思调查一事还是交给陆魏林对吧……瞧本宫这脑子……那日秦王在场的。”


    宋景旭没料到宋子雲会记起这一茬,“是,长姐记得没错。”


    “那为何又由秦王接手?”


    宋景旭后背绷直,目光一再向上瞟向宋良卿。


    宋良卿喊了一声,“长姐。”不停地给她使眼色,示意她当着出楚墨珣的面揭过这一页,可宋子雲大抵是真的喝多了,眯缝着眼睛只等答案。


    宋景旭瞧了一眼宋良卿的脸色面色和悦地咳嗽了一声,“长姐,臣可没有僭越。”


    宋子雲露出笑容,但笑意不及眼底,冷眸失了柔情,“瞧把你给急得,本宫没这个意思。”


    “长姐,”宋良卿心中纳闷,平日里的长姐多数偏帮他,今日大抵是酒喝多了,“锦衣卫迟迟不呈上调查结果,朕等不及了。前几日兄长找朕提议办中秋晚宴时朕便把这事交给他,并不是兄长特意为之。”


    宋子雲像是酒醉还未醒似地重复道,“哦,秦王要给本宫办晚宴,本宫怎么记得是陛下嚷嚷着要给我办的呢?”


    宋景旭脸色一变,宋子雲迷迷糊糊地又摆了摆手,“你俩真是本宫的好弟弟,为了讨本宫开心竟如此大费周章。”


    宋景旭的脸色又稍作缓和,宋子雲浅浅喝了一口醒酒汤,“这不重要,秦王可还记得是哪一日进宫向陛下提起办中秋宴会吗?”


    宋景旭觉得这个问题得细细琢磨才能回答,没想到宋良卿脱口而出,“长姐真是喝醉了,是五日前,那日朕还派公公去长姐府上传过口信呢。”


    “哦对,我想起来了。”宋子雲扭头问一直静立未开口的楚墨珣,“楚先生,关于本宫坠崖之事锦衣卫查了多久?”


    原本打算一直静默到底的楚墨珣忽地开口,“回殿下,少则十日,多则半月。”


    “这么看来锦衣卫确实办事不利,这半月都未查明的事,秦王的人查了五日就查清楚了?”宋子雲伸出食指指楚墨珣道,“你瞧瞧锦衣卫都干了什么事。”


    原本众人都以为楚墨珣会依旧保持沉默,没料到他竟说道,“殿下教训的是,锦衣卫失职理应重罚。”


    宋子雲眼角余光瞅向宋良卿,问道,“陛下你说是不是?”


    宋良卿虽然年少,但不蠢,他立刻明白了宋子雲话中意思,锦衣卫是大渊最得力的鹰犬,若是锦衣卫查无所获,便真就是查无所获。


    宋良卿嘴硬说道,“这说明兄长把事放在心上,没有私心。”


    那一席金云朱砂长裙款款站立而起,月白的百鸟鞋立在殿中,欠了欠身柔声道,“陛下明鉴,本宫也以为首辅大人存着私心。然者,刺杀当朝长公主是一件很简单容易完成的任务吗?”


    殿内没有人能回答这个问题,也没有人能明白宋子雲为何问这个问题,除了楚墨珣,“非也。皇室成员由锦衣卫贴身保护,一天三岗轮换,轮换人员当日才知晓。要在锦衣卫眼皮子底下瞒过所有人悄无声息地刺杀皇室成员比登天还难。”


    宋子雲冷声说道,“楚墨珣,不要因为你这么说,本宫就会饶了锦衣卫。”


    “是,愿殿下责罚。”


    宋子雲扭头站在自家人身边温柔地说道,“本宫姑且相信秦王的调查,确系首辅大人幕后主使。”


    宋景旭此刻已感受到这把温柔刀慢慢架在自己脖子上,他赶紧说道,“陛下明鉴,长公主明鉴,臣并未说首辅大人是幕后……”


    “哦对,瞧本宫这脑子,下次宫宴也不能喝这么多了,秦王的证据表明是锦衣卫陆巍林是幕后主使嘛。”宋子雲万般歉意地看向宋景旭,“若真是陆巍林真有这熊心豹子胆,他为何要动用朝廷的锦衣卫呢?若是稍有差池,这可是诛九族的罪啊。”


    柳昱堂的笔顿在纸上,一滴墨迹滴在刚才书写的蝇头小楷上晕染成一个墨点,他怔怔地望着眼前的那女子,一整个晚上的宴会,她脸上的妆早就脱了干净,只剩下那张清丽淡雅的脸。柳昱堂忽然觉得他从未认真看过她。


    在宋子雲未出事前,柳昱堂曾见识过她惩戒一位手脚不干净的宫女,手段狠辣又行事果决当机立断,任凭那宫女如何求饶,她就是不肯轻饶,吓得宫中太监宫女人人自危。


    他瞧见宋子雲那样明艳的怒意,觉得她没有体恤民心的秉性,发自内心地不喜欢这样的女子。可今日,他见识到了另一面的宋子雲,亦或是真正的宋子雲。


    不过寥寥数语,便直击要害。


    宋良卿怒气冲冲地看向跪在地上那人,还是宋景旭快一步反应过来,一把将刚才禀报的小兵拖入殿内,“是何人指示你污蔑首辅大人?还不快如实说来!”


    那人眼看着刚才还占上风的情势单凭长公主几句云淡风轻的话便急转直下,已经吓得说不出话来,趴在地上连连求饶。


    “快说,说了朕饶你不死。”


    “小人……回陛下的话,没有人指示。”


    宋子雲满脸嫌恶地看着跪在地上之人,“拖下去杖毙,成全了他这份忠心。”


    宋良卿急道,“长姐,此人不能杀,杀了就不知何人污蔑锦衣卫。”


    “何人?”宋子雲笑如牡丹初绽,却总在贝齿将露未露时抿住,像把将出鞘又收回的软剑,“陛下,民间有句俗语,苍蝇不叮无缝蛋,若是陛下对首辅大人没有猜忌,又有何人敢污蔑首辅?”


    这句话如同一块大石堵在宋良卿嘴上一样,宋子雲双目如刀剜在那人身上,“拖下去吧,今日不死在文渊阁,他也见不到明日的太阳。”


    柳昱堂脑中如惊雷闪过,忽地明白宋子雲那日为何要严惩那手脚不干净的宫女了。


    楚墨珣平静地说道,“既然臣的嫌疑已洗清,那臣便告退。”


    “站住。”宋子雲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怒斥楚墨珣,“本宫让你走了吗?”


    宋景旭也是怔怔地看着宋子雲,瞬间觉得那个刁蛮任性的长公主又回来了似地,他心中一颤,趴在地上苦苦哀求,“陛下,陛下,请陛下赐臣死罪,是臣失职。”


    宋良卿见宋子雲眉目清冷,眼中已有了五分怒意,才意识到这次长姐是真的生气了,他连忙站在宋景旭身前,“这事不能怪兄长,兄长也是关心则乱。”


    宋子雲冷冷说道,“秦王确实有罪。监管不力,被小人利用,罚半年俸禄,禁足一月。”


    “谢……谢长姐。”


    宋良卿尴尬地打破说道,“既然都说清楚了,那……便……”


    “便什么?”宋子雲冷冷地走到楚墨珣面前,理了理自己的情绪,“楚先生,五年前陛下赠与你的羊脂玉你可曾戴在身上?”


    “臣日日都戴在身上。”


    “给我。”


    宋子雲伸手问楚墨珣要玉佩,宋良卿心慌起来,面色惨白地问道,“长姐,你这是作甚?”


    宋子雲捏着这块温润的羊脂玉,笑容凝在嘴角,“宋良卿,你还记得这玉佩是你亲自交给首辅的?你可还记得你当时说了什么?你说感激楚先生舍身相救,你作为帝王许诺君臣永不疑,若有半分猜忌,玉碎人亡。”


    宋良卿迟疑地点了点头。


    宋子雲眼神如刀,决绝如冰峰握住楚墨珣递过来的玉佩狠狠地砸在地上,那块羊脂玉佩瞬间碎得四分五裂。


    “不,长姐!”


    宋子雲眸中温柔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阴冷与放肆,她质问楚墨珣,“当日我失踪之时你要封锁消息,陛下不允,你为何不摔?那日你要去内阁批复奏折之时,陛下朝你当众怒意横生冷言冷语之时你为何不摔?陆巍林几天几夜不眠不休终于在找到我之后昏死过去,今日秦王的人却在昭狱折磨他,当朝皇帝为了这些莫须有如此苛待功臣,你又为何不摔?楚墨珣,你还是不是大渊的忠臣?”


    楚墨珣怔怔地望着宋子雲满目赤红,那条朱砂长裙如同炙热的火焰一般燃烧着,他心中如波涛翻滚,喉结滑动,张嘴时喉咙干涩沙哑轻轻地唤了一声,“羽南。”


    “你若摔了砸了,君臣何止猜忌于此。”


    话音刚落,两行热泪顺着清冷的脸流下来,是一幅绝美的画。宋子雲的一字一句如同钟鼓一声一声咚咚咚地敲在柳昱堂心房上,敲得他的心快要跳出来了。


    宋良卿双膝跪在地上,泪默默地顺着脸颊流了下来,他还想像小时候那样撒娇伸手拉了拉宋子雲的裙摆,以往只要他这么做,宋子雲便会原谅他,可今日却被她轻轻拂去,“长姐,对不起。”


    “你该道歉的不是我。”


    宋良卿走到楚墨珣面前,像孩提时那般行师徒之礼,“楚先生,我错了。”


    楚墨珣看着宋良卿,声音却向着宋子雲温和地说道,“陛下还小,凡事得悉心教。”


    宋子雲不理会,继续道,“还有呢?”


    宋良卿低头如犯错的孩童,“我立刻下旨将陆魏林放出来,他下了昭狱,身上必然有伤,朕……我着太医去诊治一下。”


    宋子雲双唇紧抿,“还有,把我的宋之还给我,我的人轮不到你来审问。”


    “长姐,宋之他在你出事时离开,他有重大嫌疑。”


    “有何重大嫌疑?”


    “他说不清楚他去了哪?单单说是长姐你派出去,却又不肯说是何任务。”


    “他忠于我,为我死守秘密,他有何错?”


    第23章


    宋之被抬回长公主府时已经深夜,曾经如此健硕魁梧的人如今瘦得如同行尸走肉,浑身关节处溃烂流脓,被鞭打得无一块好肉。


    宋子雲坐在圆凳上细细地欣赏自己纤纤十指刚染好的蔻丹,明艳又不是尊贵的千层红,看起来让她不甚满意。


    太医诊脉之后从屏风后走了出来,眼神先落在宋子雲的脸上,在宫里的这些当差的最会察言观色,他见长公主脸上并无任何情绪,轻轻咳嗽了一声。


    “长公主恕罪,院首这几日在深山采药,实在难觅踪迹,这才派我等前来。”


    “嗯,无妨。”宋子雲的视线还停留在蔻丹之上,忽地打了个哈欠,对甜翠道,“这花色染得真是漂亮,来人,赏那替我染色的姑娘。”


    甜翠点点头走了出去,太医继续说道,“长公主才康复不久,为了您的身子,还是不要熬夜比较好。”


    宋子雲给了他一个明知故问的表情,“那你还不赶紧说。”


    “宋之侍卫浑身筋骨摧断,内脏俱损,怕是……活不过……”


    甜翠推门而入,朝她行了礼说道,“殿下,调查清楚了。”


    宋子雲云淡风轻地嗯了一声,没让太医停下也没让甜翠继续说。


    甜翠是看宋子雲脸色行事的,她扬起下巴自顾自地说道,“这里是昭狱对宋大哥动手的名单。”


    宋子雲垂下眼皮睨了一眼那张单薄的纸条,甜翠继续说道,“锦衣卫那边暂代指挥使的奴才在外守着,他意思宋之是殿下的人,想问问殿下您预备如何处置这名单上的人?”


    宋子雲连忙摆了摆手笑道,“这是陛下吩咐他们做的事,本宫怎么好擅自做决定呢,还是请他们自己个定夺吧。”


    甜翠说道,“奴婢原也是这么说的,可那人跪在院中说什么也不肯起,非要拿着殿下的意思。”


    甜翠压低声音说道,“那人特意说这不是殿下僭越,而是出了这么大的事,他们没个主意,这才来问殿下的意思。”


    一双修长的手翻来覆去地看,宋子雲真是越看越满意,“即是如此本宫也不好为难下面办差的人,谁教本宫天生心慈手软呢。”


    甜翠说道,“殿下说的是,还是早些让那人回去办事吧,老这么杵在这公主府也不是个事。”


    “其实这事说来也简单,楚先生说过以彼之道还治彼身。”


    甜翠点点头,“那……殿下的意思是让这些人也经历宋大哥这般……”


    宋子雲薄纱轻轻遮住半张脸朱唇轻启,“甜翠,本宫是心慈手软之人,最是见不得这些,怎么能这般吩咐呢?”


    甜翠叹了口气,“殿下您就是太心慈手软。”


    宋子雲也实属无奈地点了点头,“但这些贼子平日里见惯了这些腌臜事,不妨让他们亲眼见见家人像宋之那样被折断筋骨如何?”


    这位长公主的目光没有看甜翠,而是落在这位太医身上。


    那位太医吓得双腿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连连磕头,“臣该死臣该死。”


    “嗯,你瞧瞧你,本宫在吩咐锦衣卫办差,又没你什么事。”宋子雲双手搀扶起那位消瘦的太医,千层红贴在玄色官袍上越发显得活泼,可她的话如冰冷的刀背拍打太医的侧脸,“本宫和院首是有那么些交情,不过本宫和你可没有交情,你说对吗何太医?”


    “臣知错,臣这就回去将太医院十位太医统统请过来为宋大人诊治。”


    宋子雲笑道,“倒也不必这么着急。”


    “急!十万火急!宋大人为了殿下而伤,是大渊忠臣,臣等必定竭尽所能。”


    宋子雲露出担忧的神色,“若是治不好怎么办?”


    “臣……打包票,若治不好宋大人,臣提头来见殿下。”


    宋子雲重重地点了点头,“太医院的人向来不说满口话,不过既然何太医如此说,想必是有十足的把握,本宫就在这儿等着,想要什么药材只管开口。”


    不出半个时辰,十位太医齐齐站在床边将宋子雲的这间卧房挤得水泄不通,这些老家伙在屏风后商量了许久,宋子雲倒也不催,甜翠悄无声息地走进来见案上的糕点纹丝未动,安静地将冷茶换了下去,递过去一杯暖胃的红茶。


    一位长者走了过来,“殿下。”


    “不必多礼,老先生请说。”


    这位老者低头垂暮,不正面观察宋子雲,只顾自己坦坦荡荡回话,“宋大人如今确系在鬼门关前,如今当务之急,老臣需几味罕见的药。”


    这老者停顿了片刻,见宋子雲并不催促,只能缓慢地继续说道,“有一样怕是要殿下出面才能拿到。”


    “别卖关子,直说。”


    “臣记得去年匈奴来朝进贡时上贡了一枚龙血芝,陛下收在库内。”


    宋子雲询问地看向甜翠,甜翠递过来一本国库名册呈给宋子雲,宋子雲低头翻看起来,老先生说道,“臣曾在古书上读到龙血芝与雪莲同煎熬可重塑人的筋骨,是起死回生的奇药,不过老朽也没有十足的把握,只姑且试试。”


    手上的名单一合,“甜翠,拿着我的令牌带着老先生回一趟宫。”


    甜翠正色道,“殿下您这才处置了锦衣卫一干人等,又为了宋大哥去宫中拿这么名贵的药材,殿下就不怕御史大夫们口若悬河将您骂得体无完肤?”


    宋子雲笑道,“那也是明日之事,今日我拿了药却能救下宋之,这便是桩好买卖。”


    这一夜,宋子雲未眠,直至天明,宋之虽然还在昏迷之中,但脸上有了些许气色。宋子雲见何太医从屏风后走了出来朝她微微点了点头,宋子雲才松了一口气,她伸了个懒腰,见甜翠和香桃站在那儿直打瞌睡,“你俩轮番休息去吧。”


    甜翠说道,“奴还是在这守着,殿下去歇息吧。”


    “宋之最凶险之时已过,大家还得保重身子,本宫先去歇息,你俩吩咐下去,今日谁来,本宫都不见。”


    香桃挠了挠头脱口而出,“若是陛下来呢?”


    甜翠一巴掌拍在香桃的胳膊上,皱眉骂道,“你这孩子怎么这么不懂事,该问的问,不该问的不要问。”


    卯时的梆子声荡过青石巷,皇家撵轿的轮子踩碎一片枯黄的梧桐叶静悄悄地停在长公主府门前。京城的晨雾湿得能绞出水来,里面端坐之人几度掀开帘子,晨光顺着帘子铺洒进撵轿,他望着府门前那棵桂花树,枝桠上最后几片叶子在风里哆嗦。檐角铜铃被秋风吹得直响,惊落了桂花树上的残叶,撵轿中的人见了不由得心烦意乱。


    “来人,把这门给朕撞开!”


    一连三天,宋子雲闭门谢客,在家安心照顾宋之。


    第一日,皇家撵轿悄默声地停在长公主偏门处,轿内人的咳嗽声有些稚嫩,半晌后一位年迈的太监半推半就地走下轿一步三回头地停留在长公主府侧门门口。


    清竹压低声音朝着撵轿中先喊了一声,“陛下……陛下让老奴如何是好!”


    此时撵轿窗户掀开一条缝露出一只纤细的胳膊朝太监虚虚地抬了抬手,“快去。”


    清竹只能叹了口气,轻轻拍了拍门环。


    “何人叫门?”


    清竹清了清嗓子,“老奴是宫中人,陛下身边伺候的清竹,求见长公主殿下。”


    门内人停了半晌才说道,*“今日殿下不见客,公公请回吧。”


    清竹做了大半辈子的司礼监秉笔太监,何时受过这等气,今日为了宋良卿只得乖乖赔笑,“老奴此番来没多大事,就是托陛下之命想来看看殿下。”


    “不见。”


    清竹的话硬生生被这句话给塞了回去,他回头朝着撵轿那条缝摊了摊手,撵轿中人只能悻悻而归。


    第二日宋良卿不仅带着清竹而来,还带来了几十车的奇珍异宝与珍贵药材。依旧是清竹去叫门,长公主殿下的府邸照旧大门紧闭,叫门不应。


    第三日撵轿依着宋良卿的意思停在正门口,他将轿帘一掀,扯着嗓子说,“去叫门。”


    清竹刚想上去,宋良卿喊道,“你让这些小的去,你们统统都去给朕叫门,今日长公主不开门,尔等就敲到她开门为准。”


    门环被清竹敲得劈啪作响,响彻整条街,可长公主府上上下下的人就好像集体失聪一般任凭他们怎么敲也不开门。


    宋良卿的脸色越来越不好看,五六个小太监敲得手心通红,可陛下不喊停,他们谁都不敢停。


    宋良卿双手叉腰站在长公主府门前,他气得脚底生烟来回踱步,“宋子雲,朕再给你一炷香的时间,你给朕把门打开。”


    “宋子雲,你都气这么久了,今日已是第三日,你说你一个做姐姐的怎么这么小气?”


    “朕……朕不就是做错一件事嘛。”


    “不就是一个下人嘛,我可是你弟弟,你宋子雲就为了一个下人……”


    宋良卿还未说完话就被清竹捂住了嘴,“诶哟我的小祖宗……陛下……陛下……”


    “你……唔……你放开……唔……”


    “陛下你到底还想不想长公主消气?”


    “我……朕当然想,可是你看她这样,都三天了,油盐不进,连门都不开,她平日里从未和我生气超过一日,今日就为了一个……”


    “陛下,您明明知道殿下正在气头上,您还总拱火,这样下去殿下怕是和您生分了。”


    “长姐不会吧。不过就是个下人。”


    “这样的话陛下不要再说了。”


    宋良卿年轻气盛,挣了几下便挣开了清竹的手,他气喘吁吁地说道,“好,今日你不开门,朕非要你开。来人,尔等去把巡防营给朕叫过来。”


    清竹问道,“陛下要作何?”


    “作何?”宋良卿冷笑,“朕要把长公主的这扇门给拆了。”


    “使不得使不得。”


    清竹挡在宋良卿面前连忙摆手,“陛下,万不可胡来,若是这般,就真的惹殿下生气了。”


    “谁若是劝朕,朕就打谁板子。”宋良卿朝着门口呐喊,“宋子雲你给朕听着,你这府邸大门台阶是汉白玉所制,上面刻有龙纹浮雕,这已超出长公主府邸规制,还有这门口的石狮子……”


    宋良卿起先凶神恶煞,越说越大声,一边说一边看向这大门,“朕要治你的罪。”


    清竹满脑门的汗,“陛下,陛下,这府邸是当年您给殿下造的,您若是这么说不是打您自己的脸吗?”


    “朕不管,朕今日就要长公主开门,”宋良卿指着站成一排的太监,“你们还看着干什么,快点去啊,给朕把战车推来。”


    “陛下您先冷静,您这么说长公主不会消气的。”


    “朕不管,朕就要她开门。”


    “老奴倒是有个法子,能让殿下消气。”


    宋良卿瞬间安静下来,双眼倏然一亮,“你有办法你不说,你存心的是吧。”


    清竹趴在宋良卿耳边耳语几句,他的眼睛都亮了。


    第24章


    “殿下,殿下,宋之醒了。”


    宋子雲睡得迷迷糊糊,隐约见听见有人在她耳边轻唤一声,她糊涂地嗯了一声,想要转身再睡,“你说什么?”


    “殿下,宋之醒了。”


    宋子雲猛然起身,甜翠赶紧扶着她起身,“殿下您慢点,奴婢伺候你更衣。”


    “殿下……”宋之视线模糊,听觉倒是恢复了一些,听见有人推门而入,他努力睁开眼见屏风后纤细的一抹身影,挣扎地要爬起身。


    “躺好。”


    宋子雲的声音沉稳坚定,“谁准你爬起来?”


    温柔的手心贴着宋之受伤的胳膊,硬是压住了他想要起身的冲动,宋之感受到暖意隔着纱布源源不断地传来,刚才还撕心裂肺般的伤口倒也不那么疼了。


    宋之的声音断断续续,每说一句话都会拉扯到伤口,“殿下,这不是卑职的屋子,这是哪里?”


    “你的屋与其他下人住一块,不方便养伤。这是我的屋,在书房朝北的那间你还记得吗?”


    “卑职怎么能躺在您的卧房?这是大不敬之罪。”


    宋之又听见宋子雲那熟悉的笑,好像早春那慵懒的阳光照在身上,“宋之你都在鬼门关之前晃了一圈,怎么还会在意这些无关紧要的事?”


    “殿下是君,卑职是臣。臣不得僭越。”


    “本宫的屋子很多,这间卧房就赏给你了。”


    宋之微微蹙眉,“殿下,这是万万不可,对您名声不好。”


    “名声?”宋子雲说道,“本宫的名声向来不怎么样,你就不要太在意这些。”


    “不成,殿下的名声高于一切。”


    她的目光落在宋之纱布绑着的每一处,原本懒散的声音忽地透着一股阴冷,“你在昭狱被人折磨成这样,怎么不把我出事前托付你的事说出来,你说出来陛下自然就相信会放了你。”


    “卑职是长公主的人,自然是要守住长公主的秘密。”


    “即便我死了?”


    宋之嘴角一抽,苦笑道,“即便殿下死了,我也信守诺言。”


    “宋之你放心,你的伤不会白受,我会讨回来的。”


    “殿下千万不要为了卑职的事为难锦衣卫,他们也是奉旨行事。”


    “此事你不必担心。”


    香桃悄然进屋,见宋子雲正在问话,她犹疑地站在门口不敢上前,宋之似是听见门口有人忽地停住了话头,宋子雲回头看着香桃笑道,“难得见你这丫头为难,发生何事了?”


    香桃趴在宋子雲耳边轻声地说了一句,宋子雲嘴角的笑渐渐隐去,“这孩子到底是长大了,竟会给我找麻烦。”


    宋子雲的情绪向来难测,香桃怯怯地问道,“殿下到底见是不见?若是不见,奴婢回了便是。”


    “见,为何不见?又不是我派人去找他的。”宋子雲的目光很冷,可手却温柔地掩好宋之的棉被,“你好生休息,送进来的汤药补品都得一一喝完,听明白了吗?”


    “卑职遵命。”


    宋子雲款款而来,见一月白直远立在牵牛花爬藤花廊之下,他负手而立,如寒雪中不肯低头的腊梅一般将脊背挺得笔直。


    宋子雲无奈地叹出一口气,微微摇了摇头,扪心自问自己得失忆症前到底是招惹了多大的麻烦。今日便要将这麻烦一并解决掉。


    夕阳西下,西厢房窗纸透出一抹婀娜剪影,如一道亮丽的风景与柳昱堂的影子合二为一,他转身之际正好撞上这长影的目光。


    柳昱堂满脸不情不愿地行了礼,“长公主殿下让人好等。”


    宋子雲不看他,径直坐在花廊之下,香桃连忙安排下人端上一碗白粥,几叠清淡的小菜。


    香桃道,“殿下,赶紧吃一点垫垫饥。”


    柳昱堂冷眼旁观这琳琅满目的小餐碟,冷冷哼出一声道,“若是臣记得没错,殿下在宴会之上方才答应臣不再纠缠,如今又想方设法让臣来陪您用膳,这般欲擒故纵到底所为何事?”


    香桃盛白粥的手一顿,一张担忧的小脸瞬间垮下来,“柳大人怎么倒打一耙,明明是您自己叫长公主府的门,怎么说殿下让你来?再说殿下一夜未合眼,如今才吃今日第一餐,你岂能如此血口喷人?”


    宋子雲轻轻拍了拍那双正给她盛粥的手,示意她退下。香桃咬了咬下嘴唇,见宋子雲脸上并无怒意,心中越发不情愿。这个柳昱堂就是这般仰着脖子对殿下冷言冷语,偏偏殿下就吃这一套,对他百般讨好,如今他真是蹬鼻子上脸。


    香桃气得脸红脖子粗,最终还是在宋子雲的示意下退了下去。目送香桃离开,宋子雲端起白粥才缓缓开口,“忠烈公今日前来所为何事?”


    柳昱堂讥讽道,“奉旨来探望殿下。”


    “奉旨?”宋子雲的银匙磕在瓷碗边沿,举起玉箸夹起一颗青梅放在白粥中央,霞光漫过青瓷碟,半块腐乳浸在琥珀色的香油里,勉勉强强让她有些些许食欲,“既然是来探望本宫,忠烈公可曾带探望病人的果品?”


    “臣未。”


    宋子雲舀了一勺带着青梅香气的白粥,雾气朦胧了她长长的睫毛,腐乳的香气与白粥夹杂在一起,原本索然无味的舌苔渐渐有了一丝咸香。


    宋子雲问,“可有亲笔手书宽慰病人的信札?”


    “未……有。”


    宋子雲轻笑,“忠烈公就这么两手空空来探望?还说是奉旨探望,这就是陛下让你来探望病人的礼数?”


    “臣……”


    “忠烈公口口声声说奉旨前来,心中却充满愤恨不情不愿,这何尝不是心中对陛下怨恨?”


    “臣不曾对陛下怨恨。”


    “不曾?”宋子雲讥笑道,“那本宫还要谢谢忠烈公来探望。”


    不知不觉之间半碗白粥下肚,宋子雲只觉腹内温和绵软,气色也好了些,果然亏待谁也不能亏待自己得肚子。


    她举起玉箸又夹起一块藕粉糕,放在舌尖便悄然融化,桂花蜂蜜与藕香结合在一起,冲散了刚才的咸鲜,有一丝甜意蔓延在口中。


    宋子雲说道,“不过,忠烈公好歹是大渊的青年才俊,又是状元郎,探望病人连这点礼数都不懂,这让天下人如何看待陛下?你真丢陛下的脸。”


    又是这副不可一世的语气。


    柳昱堂憋得满脸通红,忆起当日宋子雲唤他做笔录时那般无视他的神情,明明自己才是那个一身傲骨的才子,明明是她想方设法靠近自己,为何在她面前总是自残形愧?


    柳昱堂气愤地说道,“那长公主殿下难道不丢陛下的脸吗?”


    宋子雲莞尔一笑,“你倒说说本宫哪里丢脸?”


    柳昱堂一拂袖,“哪里不丢脸?整个京城都传遍了,殿下为了一个下人惩罚了半个锦衣卫的人,昭狱之中哀嚎之声不绝于耳,昨日当夜又为了这个下人深夜派人进宫拿取名贵药材,还为了这个人与陛下公开争执,你这位长公主殿下未免也太沽名钓誉,若不是长公主殿下,何来这么大权势?”


    宋子雲将玉箸搁在箸架之上,缓缓站起身走到柳昱堂面前,双目认真地看着柳昱堂,柳昱堂被宋子雲的目光吓得节节败退,心跳如擂鼓。


    宋子雲往前走一步,柳昱堂就往后退一步,直到柳昱堂挺直的脊背撞在花廊之下,牵牛花顺着木杆抖落,如花雨一般飘落在他俩面前。柳昱堂便在这花帘之间看见宋子雲那张清澈的脸,“你……干嘛?”


    “忠烈公,你不配。”


    柳昱堂没听清楚,又问道,“什么?”


    “你口口声声说为了一个下人,你可还记得你父兄的战场死了多少战士吗?”


    宋子雲站得极近,近到柳昱堂能透过她的黑眸看见自己惊恐的神色,“你不记得,本宫记得,那场大战死了一万零三百七十八位将士。”


    “你可还记得有多少人扶着你父兄灵柩回京城吗?”


    “扶着你父兄灵柩不过百人,他们谁都不愿让你父亲的尸首暴露在荒山野岭成为鬣狗豺狼的食物,冒死将你父兄尸首驼在马背上突破重围带回来,这就是你口中所谓的一个下人,正是因为有他们的舍命,才有你的今日,忠烈公。”


    “你的父亲曾站在大渊的朝堂对我的父王许诺过,他说战场上每一位将士皆是他手足,只要他身披铠甲在战场上一日,他便不会抛下一位战士,因为他们不是一个人,他们身后站着的是家人朋友,而你身为他的儿子,竟然能说出一个下人这样的字眼来?”


    “我……”


    “柳昱堂,你以为忠烈公这三个字是给你的吗?是给你父亲的。你抬头瞧瞧天上,你的父亲正看着你呢,”宋子雲的话语犹如尘封的记忆回荡在柳昱堂心中,宋子雲那张脸逐渐变成他父亲的脸,那张在记忆里从不曾老去的脸,父亲曾对着他说过,“若是我大渊的朝臣连一民都不足惜,何来这天下?”


    好像弓箭直射中柳昱堂眉心,他的喉咙像是被宋子雲掐住似地发不出声音来,在他还未来得及反应过来时宋子雲已然后退半步,“忠烈公,既然是陛下让你来的,你有什么气冲陛下去撒,这是长公主府,不是你撒气的地方。”


    “臣……”


    “本宫今日疲倦,忠烈公请回吧。”


    第25章


    宋子雲的撵轿刚刚拐进平顺街,第一枚臭鸡蛋就砸在了她鎏金窗纱上,蛋黄混着腐烂的气味溅在护栏之上,惊得几匹高头大马长嘶一声猛然停在半路上,撵轿中的宋子雲身子朝前险些从椅子上摔下来。


    “护驾!护驾!”


    甜翠尖叫起来,瞬间锦衣卫腰间长刀刀鞘出列,将这撵轿团团围住,神色紧张地看着周围,“快点保护长公主殿下。”


    “何人如此大胆!”为首的锦衣卫统领已迅速将丢鸡蛋的人当场拿下,“大胆刁民,你不知这是皇家撵轿吗?”


    那人啐了一口吐在撵轿边,被押着跪在地上还咒骂道,“我岂会不知,不就是那个祸国长公主的宋子雲嘛。”


    年轻的锦衣卫押着贼人齐齐跪下,朝着撵轿内的宋子雲行了个礼,“启禀殿下,臣这就把这贼人押入昭狱严加审问。”


    撵轿内没有任何声音,年轻的锦衣卫还是头一次当差,有些吃不准这位主子的意思。他心中直打鼓,出门前同僚告诫过他,这位主子出了名的难伺候,若不是这位长公主殿下处置了一半的锦衣卫,慎刑司人手不够,还轮不到他当差。


    年轻的锦衣卫明知他不能透过撵轿看清宋子雲,还是好奇地抬起头,撵轿中忽地传来声音,“你为何要朝本宫丢臭鸡蛋?”


    那人不答,锦衣卫的刀柄压在他脖颈处,呵斥道,“长公主问你话,岂敢不答?”


    “说就说!边疆不稳,西南水患,而你身为大渊长公主,竟只想着办酒宴,你这祸国殃民的女人可知水患死了多少难民?”


    一声咒骂引得路人纷纷站立,两旁的锦衣卫以刀横在众人面前,不让老百姓指指点点。


    “我听说前几日为了让长公主过中秋,陛下特意开设流水席。”


    “对,长公主为了避嫌还特意将宴会办在秦王府上,让秦王替她背锅。”


    “我呸!敢做不敢当。”


    “这宴会办了三天三夜,秦王为了讨她欢心连池塘里的荷花也是用温泉供着的。”


    “宴会上新鲜的瓜果蔬菜都是动用人力用马车拉了三天三夜才拉到京城。”


    “前几日陛下还在长公主府门口公开呵斥她的宅子超皇家规制。”


    “这可是了不得的大罪啊,怕不是这位长公主有不臣之心。”


    “胡闹!这是尔等能信口胡沁的吗?再敢胡言,尔等统统带回昭狱。”


    年轻的锦衣卫脸色一变,等着撵轿中这位主子的雷霆震怒,手上却不觉松懈,被这人挣脱开钳制,又一枚臭鸡蛋朝着撵轿丢了过去,这次他距离撵轿太近,臭鸡蛋一下子丢进了撵轿中硬生生砸在宋子雲的脚上。


    那人朝着老百姓的方向喊道,“你们都来看看这大渊的长公主宋子雲,凭什么她活得这么奢侈,而我们过得这么穷苦?”


    甜翠指着那年轻的锦衣卫骂道,“你们都干什么吃的,还不赶紧带下去。”


    年轻的锦衣卫赶紧镇压住那人。


    “你们随便带我去哪,我都不怕。我的爹娘统统都死在路上,弟弟也快要死了,而你,身为长公主没有起表率作用,还如此铺张浪费,真是大渊不幸。”


    “慢着!”


    撵轿窗帘慢慢被挑起一角,宋子雲那张漂亮又张扬的脸一下子落入跪在外面二人眼里,年轻的锦衣卫没见过这般漂亮的脸,霎时间忘了低头避讳。


    而宋子雲的目光则落在那个朝她丢臭鸡蛋的人身上,那人身形干瘪,瘦得快要脱了相,“你弟弟在哪?”


    “你……你问这个作甚!”


    宋子雲忍不住笑出声。


    “你笑什么?”


    “我笑你蠢。你大逆不道公然冒犯本宫,我问你自然是要杀了你弟弟。”


    “你敢,你这个没人性的!老子要杀了你!”


    “你不说也没关系,不出半个时辰,锦衣卫就能调查清楚。”宋子雲给了年轻的锦衣卫一个颜色,那人道,“是。”


    “你敢!我死了化成厉鬼也要缠着你。!”


    撵轿之内又传来一声轻笑,“你都说我祸国殃民,那我可得坐实了。”


    “你!”


    宋子雲的目光落在年轻的锦衣卫身上,“把他连同他弟弟一同带入公主府,这人是冲我而来,我要亲自解决这个人,来堵住这悠悠之口。”


    “卑职遵命。”


    “长姐怎么还没来?”


    清竹笑道,“陛下您坐下,稍安勿躁。宫门口刚得来的消息,殿下的撵轿已经进了皇城了。”


    宋良卿转忧为喜,开心得像个孩子似地握住清竹的手,“真的?长姐真的来了?”


    “自然是真的,老奴不敢骗陛下。只是,老奴要提醒陛下,殿下来了可万不可再说气话。”


    “这是自然。”宋良卿使劲点点头,努力像个帝王似地老成道,“朕要与长姐商量重要事宜,这才唤长姐进宫的。”


    清竹笑道,“陛下说得对。”


    主仆二人还在闲话之际,听见门口一声高亮的尖锐之声,“长公主驾到。”


    宋良卿的眼睛倏然一亮,“长姐来了!”


    宋子雲踏入长廊,忽有稀碎的脚步从廊那头传来,伴着叮咚乱响的珠帘声,见宋良卿开心地奔到自己面前忽地又停在原地,手指局促地捏着龙袍,刚刚扬起的嘴角慢慢沉了下来。


    宋良卿跑得发冠歪斜,活脱脱一只小兔子,眼睛还时不时地观察宋子雲脸上的表情,胸膛起起伏伏喘气不匀,他伸出双手想要握住宋子雲,又怕她余气未消,双手慢慢垂下,“见过长姐。”


    “君子有状。”宋子雲冷冷道,“陛下这样何来仪态?”


    宋良卿悻悻地缩回手,“是,朕知错。”


    “嘴上知错心中不知,还不如不知。”


    清竹端着茶连忙上前赔笑,“总算把殿下盼来了。”


    宋良卿感激地看了一眼清竹,清竹又道,“老奴许久不见殿下,今日瞧着殿下身子骨大好,真是高兴。”


    原本冷若冰霜的面容稍稍有了一丝动容,宋子雲坐在金丝楠木椅上,宋良卿连忙接过托盘中的茶碗,“长姐,这是银针,我……朕特意命人泡的是去年的。”


    清竹一拍大腿说道,“是,老奴真是年纪大了不记事,还想着给殿下泡陈年银针,多亏了陛下记得您只爱新茶。”


    宋子雲又站起身来,“公公千万不要妄自菲薄,您处世稳重,待人谦和,哪里不记事了,若是日后本宫不在陛下身边,还请公公要多加提醒陛下。”


    “殿下这么说让老奴惶恐。”


    宋良卿笑嘻嘻地走到宋子雲跟前掏出一个糖人,这糖衣画的凤凰翅尾已经融化大半,蜜色糖汁顺着他的指尖往下淌,他半是得意半是腼腆地说道,“长姐,这事朕亲自熬的麦芽糖,是做给长姐吃的,长姐每日吃药,嘴巴发苦,吃点甜的。”


    清竹捂着嘴偷笑,“是呢,陛下一大早就去了御膳房,熏得灶台都发黑了。”


    宋子雲心中疼爱弟弟,虽心中有气,但还是下意识地接过麦芽糖。宋良卿更是高兴,掰下一块麦芽糖塞进宋子雲嘴里,黏黏糊糊的甜味在嘴里化开,驱赶了那苦涩的药味。


    “都多大的人了,还只想着做这些个孩子的游戏。”


    宋良卿像个孩子似地一把抱住宋子雲,“我永远记得长姐给我的那半块麦芽糖。”


    宋子雲猛然想起高廉逼宫时她与宋良卿被关在库房,夜半寒冻他俩抱着相互取暖,饿肚子时她将身上仅有的半块麦芽糖塞进他嘴里。虽然这五年里发生的事她统统不记得了,但这段痛苦又艰难的记忆却越发清晰。


    宋良卿踮起脚尖,伸出手指按压在宋子雲眉间,“长姐皱眉就不好看了,弟弟知道错了,长姐就不要再皱眉了。”


    宋子雲面色动容,望着宋良卿出神。


    “长姐为何这般看我?”


    “没什么。只是忽然觉得你一下子就长大了。”


    宋良卿笑道,“朕早就长大了。长姐难得来一次,朕让人备下长姐最喜爱的桂花糕和酒酿糯米甜汤,长姐是要先品茗还是尝些点心。”


    宋子雲并未坐下,而是朝宋良卿行跪拜之礼,“长姐,你这是作何?”


    “臣姐此次进宫是来领罪的。”


    “领罪?”宋良卿双手搀扶宋子雲,可她并未起身,宋良卿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你何罪之有?长姐,你先起来再说,朕恕你无罪。”


    “万万不可。”嘴里的麦芽糖渐渐融化,苦涩的药味又爬满了舌尖,宋子雲说道,“前几日陛下在臣府门口说长公主府的府门与台阶超皇室规制,臣特来领罪。”


    “这……朕胡说的。长姐不必放在心上。”


    宋子雲目光坚定,像是吃了秤砣铁了心似地答道,“陛下,你是天子,金口玉言,岂有胡说之理?”


    “长姐,朕知你心中有气,弟弟知错了,还请长姐饶恕朕。”


    “还是请陛下让我把话说完。”


    宋良卿给一旁的清竹使了个眼色,清竹连忙搭把手将宋子雲扶起来,“殿下,陛下年轻,殿下不必与他置气,还是说正经的事要紧。”


    宋良卿说道,“长姐,你怎么生我气都好,可朕真是有事找你商量。”


    宋良卿掏出几道折子递给宋子雲,“这几日御史大夫的折子如雪花一样搞得朕不胜其烦。还不是中秋晚宴的事,朕就是想办场宴会庆祝长姐康复,你瞧瞧这些老臣的嘴脸。”


    “陛下说错了。”


    “朕哪里错了?”


    宋子雲说道,“他们说的不是你,说的是我。这也是我方才想要对陛下说的事,如今内忧外患,矛头皆指向我,陛下要把我推出去平息这些老臣的怒火。”


    宋良卿猛然站起来,“你胡说什么,朕怎么可能推长姐你出去!”


    “可是这些老臣说得没错,西南水患,边疆不稳,陛下却因为我办了这般奢侈的宴会,难道不该被骂吗?”


    宋良卿说道,“长姐,你说会不会是楚墨珣幕后授意这些老头子这么干?”


    “先生一心为国,他不会这么干的。”


    “我看就是他从中作梗。”


    “宋良卿!”


    滚烫的君山银针混着瓷片飞溅出去,染湿了放在案上的奏折,宋子雲怔怔地望着宋良卿,“你给我跪下。”


    “长姐……”宋良卿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不是跪我,是跪在父王的画像前。”


    宋良卿老实听话,宋子雲看着父王的画像问道,“你还记得父王临终前你答应他什么吗?”


    “我答应他要做个好皇帝,勤政爱民,体恤百姓疾苦。”


    “你做到了吗?”


    “我……”


    “良卿,做错事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不知悔改,还无端指责别人。你扪心自问,这些折子上写错了吗?”


    宋良卿摇了摇头。


    “楚先生是我们宋家的恩人,他殚精竭虑为的是你的江山,你却在背后猜忌他,你是个好皇帝吗?”


    “长姐,我……”


    “公是公,私是私。于公他为了朝廷日夜操劳,于私,他是帝师,他有哪点对不起你?”


    宋良卿说道,“长姐我错了,我也是情急,长姐就不要再怪我了。”


    “至于那些御史大夫,你应该庆幸我大渊有他们,若是人人畏惧你,不再说真话,那你便是商纣,是无道昏君。”


    “朕不知这事竟会如此严重。”


    “你如今便知道了。你贵为帝王,出尔反尔贪图享受,长此以往必然上行下效。你皆是如此,可想而知满朝文武无不效仿你。”


    “长姐,朕明白你的苦心了。”


    宋子雲长叹一声,“知错便好,起来吧。”


    宋良卿问道,“长姐,如今我该怎么办?”


    “怎么办?既然是错就得认,况且这些老臣骂的是我,并不是你。”宋子雲轻松地说道,“回头长姐上朝时候认个错,自请去给父王守灵便可揭过去。”


    “什么?你要去给父王守灵?”宋良卿说道,“你可知去了皇陵一去便要去三年。”


    “本宫此去,一来为父王守灵,一来为灾民祈福,方可平息朝中怒火,解百姓之苦。”


    “不,长姐,你去了我怎么办?你要把我一个人孤零零地丢在朝中?”


    宋良卿止不住地摇头,“大丈夫立于天地之间,朕是天子,是朕要给长姐办宴会,不能让长姐担责。”


    “不,你听长姐说,你年纪还小,若是执意为长姐挡着这一遭,只会让老臣越发觉得是被人操控了,你作为帝王的威信将荡然无存。”宋子雲爱怜地摸了摸宋良卿的脸蛋,“以后长姐不在你身边,你要多听楚先生的话,遇事多和大臣们商量,听明白了吗?”


    宋良卿抱住宋子雲的胳膊,“长姐,我不想让你走,就真的没有旁的办法了吗?”


    “此事闹得如此之凶,为今之计只有我离开京城方可平息怒火。”宋子雲抬起头若有所思地看向悬挂在墙上的画像,那是一位慈祥的父亲,是她的父王,“只有一事,我想求你。”


    “长姐你我姐弟之间何必客气,尽管开口吩咐朕便是。”


    “我没了这几年的记忆,是好事也是坏事。坏事嘛便是这几年苦心经营的朝中势力需重新开始,好事嘛心中反倒少了些许牵挂,身边也没有记挂之人,只有从小跟着我的甜翠让我放心不下,我想求你收了她。”


    “甜翠姐姐?”宋良卿说道,“长姐要去为父王守灵,身边跟着一个自己人岂不更方便?”


    “她为人机警,跟着我去守灵岂不耽误她?我也是存着私心,想借此为她谋个前程,弟弟可答应我?”


    “长姐尽管放心,我会好好照顾她。”


    第26章


    过了中秋,天气一日比一日寒凉,天还未亮,汉白玉阶上还凝着薄冰,小太监要赶在上朝前将台阶清扫干净。


    卯时的景阳钟刚敲过三响,文武百官已如黑蚁般走进昭阳殿,青石板沁着昨夜的寒露,绣着獬豸的官靴踩上去,一步一个脚印,深深浅浅远远望去显得格外滑稽。


    今日端坐在龙椅上的宋良卿格外沉闷,一招一式抬手间皆有了几分帝王之相,他随意摆了摆手,露出纤细的手腕,文武百官慢慢站起身分立两旁。


    司礼监太监尖嗓喊出“有本启奏”,宋子雲慢慢踏进昭阳殿。


    今日她身着玄色织金云锦朝服,衣摆处用银线绣着九凤朝阳纹,每只凤凰的翎羽皆掺入冰蚕丝,曳地三尺的裙裾扫过御阶,晨光斜切时泛起刀锋似的冷芒,显得庄严又肃穆。


    所有人纷纷给她让开一条道。


    站在一角的一群朱紫色官袍们各个居功自傲,虽然他们其中大都上了年纪,但还是梗着脖子挺直腰板,总是一副大渊唯一的脊梁的架势。见旁的官员给宋子雲让路,他们各个吹胡子瞪眼,不屑一顾地看着大渊的这位长公主殿下。


    宋子雲才刚刚站定,朝宋良卿施礼已毕。


    朱紫色官袍中便有一人走出列队,声如洪钟地大声说道,“启禀陛下,臣等三十六名御史联合弹劾长公主僭越、府门超规制、灾情期间办宴会等数十条大罪,请陛下过目。”


    王御史抖开这条联名奏折,末尾的署名如蜿蜒的毒蛇,又长又狠地咬住宋子雲的裙摆。


    此言一出窸窸窣窣的朝堂莫名其妙地安静了下来,所有人都将目光汇聚到宋子雲身上。


    宋良卿一夜未眠,昨日虽与宋子雲有过沟通,但他身为帝王,不能保全自己长姐,于他而言简直是奇耻大辱。


    他强压怒火咬着牙问道,“王御史,你可知你参的是何人吗?”


    王御史声音不变,脸色不变,坦然地直视宋良卿,“回陛下的话,臣知道。臣参的就是当今大渊长公主宋子雲。”


    御史大夫的脊梁绷得笔直,宁折勿弯的架势让少年天子心有余悸,但*他如同年幼的猛兽不肯退让,发出最后的嘶吼。


    “僭越?长公主何来僭越?”


    王御史说道,“回陛下,长公主为了一个下人,擅自染指锦衣卫办案人员的奖惩制度,难道不是僭越之罪?”


    宋良卿怒道,“锦衣卫的人办错了案,难道不该受到责罚?”


    王御史道,“锦衣卫犯错自然有指挥使责罚,再不济上面还有首辅大人坐镇,还轮不到长公主殿下出手。再有,臣听闻前几日陛下您自个去了公主府发现长公主的府门超出规制,难道陛下也会信口胡说不成?”


    “朕……”龙袍宽袖之下是宋良卿紧握的拳头,可气势渐渐薄弱,“朕不是那个意思。”


    见少年天子逐渐退让,王御史却如同老辣的猎手不遗余力,步步紧逼宋良卿,“陛下,还有第三点,宋子雲身为皇室中人,生活本就如此奢靡,如今内忧外患,她非但不加收敛,反而变本加厉,若是不加惩处,实乃百姓之祸,大渊之祸。”


    秦王宋景旭出列,与王御史并排而立,“启禀陛下,此番中秋晚宴是臣的意思,还请陛下罚臣。”


    宋良卿还未来得及开口,王御史冷冷地说道,“只是中秋晚宴,还是假借庆祝长公主康复之名行笼络群臣之实?秦王也不必替长公主顶罪,臣这奏本上写得清清楚楚,句句属实!”


    宋良卿说道,“笼络朝臣?宋子雲乃是大渊长公主,她犯得着笼络朝臣?”


    王御史冷哼一声,“这些年她笼络朝臣的还少吗?”


    宋景旭辩解道,“王御史,瞧您说这话,您大概是误会了,这宴会是在本王府上办的,是本王的意思,与长公主无关。”


    宋景旭越是这般说,王御史越是不肯退让,如同发疯的老狗死死地咬住宋子雲,“老臣敢问秦王,这次中秋晚宴之所以这般奢靡是为了何事?”


    “是为了……”宋景旭抬头看龙椅上的宋良卿,又感觉王御史连带他身后那些御史大夫严苛的目光,只觉头皮发麻,吞吞吐吐地说道,“是为了长公主康复,但这是本王的意思。”


    王御史问,“是不是你的意思,朝廷自有公论。秦王,朝廷对皇室宴会可有规制,你可知道?”


    “自然知道。”


    王御史说道,“既然知道,却不照做。想必身后站着长公主殿下,故而秦王也有恃无恐。”


    “陛下,宋子雲的罪状都写在奏折里,请陛下过目。”


    话音刚落,刚刚还站在队列之中的三十六名御史齐齐走到王御史身后异口同声地说道,“臣等附议。”


    “你们要气死朕吗?”


    紫色官服们中有人义愤填膺,也有人噗嗤发出一声冷笑,更多的人则是熙熙攘攘地咒骂宋子雲。


    朝堂安静如无人之境,宋子雲慢慢扫过满朝文武,与柳昱堂的目光不期而遇,柳昱堂下意识地避开其锐利的目光,再迎上去时宋子雲早就不再看他。


    柳昱堂心中徒然升起一股说不清的味道,他清了清嗓门想要出列,却被王石开拉住。


    王石开小声说道,“你此番若是为长公主开脱势必得罪御史台,你要想清楚御史台背后站着的事首辅大人。我们翰林院与首辅可是同气连枝,你的仕途可就到头了。”


    柳昱堂甩开王石开的手,“王大人误会了,我与长公主并无交情,也并非要替她开脱。”


    宋子雲慢慢走出列,秦王悄然退到她身后,宋子雲对着王御史笑道,“御史大人,不必为难本宫的弟弟。能否把折子给本宫看看?”


    王御史斜睨了她一眼,“臣为国为民,光明正大,请长公主殿下过目。”


    宋子雲的眼睛从头至尾粗略地扫了一眼,眼角擎着笑,“这奏折写得引经据典,有理有据,王御史不愧是大渊的刑律第一人。”


    王御史不为所动,眼里流露出鄙夷的神色,“殿下谬赞,老夫也不过是照章办事。”


    宋良卿瞠目欲裂,咬着牙一字一句道,“王御史,你当真以为朕不敢办了你?”


    王御史没有丝毫退缩,“臣不敢。”


    他身后的三十六名御史齐齐说道,“臣不敢。”


    王御史看向宋子雲,他深知这位长公主的秉性,对政敌心狠手辣,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他双目紧闭,朗声答道,“自古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今日上朝前老夫早就在家中备下一副棺木,若是陛下执意要治罪于我,老夫领旨谢恩!”


    此言一出,王御史听见站在身侧的女人传来一声轻笑,“好一个视死如归。启禀陛下,王御史所参之事句句属实,还请陛下秉公责罚。”


    王御史睁开眼睛看向宋子雲,眼底闪过一丝诧异,宋子雲也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王御史问道,“殿下对臣的奏本没有什么辩解的?”


    宋子雲轻轻地摇了摇头,脸上的笑容如同冬日阳光,没有传闻中的锋芒,却是难得的柔和。


    “长姐!”


    王御史双眼微眯,心道这位殿下以退为进,真是不简单,他又道,“陛下,此乃朝堂,殿下是陛下长姐,更是大渊的长公主,还望陛下切勿忘了身份。”


    宋子雲看向宋良卿,深吸一口气说道,“臣……”


    “首辅大人到。”


    楚墨珣踏入昭阳殿时,晨光昏暗天色阴霾,玄色官袍的广袖垂落如松枝承雪,檐角一滴雨水正坠入他宽厚的肩头,他抬手拂雨像极了挺拔的松枝,衣袂扫过青砖惊起一缕浮尘,像是一束阳光洒进宋子雲的心中。


    楚墨珣一步一步沉稳如顽石,眉目淡漠好似何事都与之无关,慢慢地走进殿前,只是宋子雲注意到他泛白的指节上浅浅的墨迹泛着清灰。


    直到楚墨珣站定,宋子雲才渐渐回神,继续说道,“臣愿……”


    “臣来迟,请陛下责罚。”声音不高也不低,却足以盖住宋子雲的声音。


    宋良卿说道,“楚先生为国事操劳,朕特恕你无罪。”


    “臣谢陛下。”


    宋子雲欲张开,楚墨珣不疾不徐地说道,“臣有本启奏。”


    宋良卿此刻心中烦闷,也猜测楚墨珣必定是来火上浇油,“楚先生有何事尽可道来。”


    “臣已查明刺杀长公主的真凶。”


    谁料楚墨珣一语惊翻四座,宋良卿瞬间从龙椅上站起来,“是何人!”


    宋子雲也瞪大眼睛看向楚墨珣,但见他平静如水,“系乌苏派来的细作。”


    乌苏?细作?宋子雲双眼眯起用一种难以让人信服的目光看向面不改色的楚墨珣。


    王御史狐疑地望着楚墨珣,阴不阴阳不阳地来了一句,“首辅大人真是好本事,锦衣卫折腾了大半个月都没查到的事情竟然被首辅大人这一夜便查到了。”


    “正是如此。”楚墨珣脸上并无喜怒,“说来此事多亏了长公主殿下。”


    这下连宋良卿也吃不准楚墨珣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哦?”


    “近些日子臣总发现朝中消息时不时地会走漏风声,便与长公主殿下暗中调查,发现锦衣卫之中也有乌苏的细作,殿下便派府上的宋之身陷囹圄潜入调查。”


    宋良卿目光一闪,“这么说来长姐是假借插手锦衣卫之事,实则替你解决细作?”


    楚墨珣点点头,“臣与殿下都以为细作之事不可大肆声张,只能出此下策,还望陛下见谅。”


    宋良卿嗔怪宋子雲,“长姐,如此重大之事,岂能不报?”


    宋子雲笑道,“事关大渊国运,臣以为还是隐秘为好。”


    “这么说来王御史参长姐的第一条便是子虚乌有咯?”


    楚墨珣继续说道,“臣还有事禀报。”


    “何事?”


    “臣有罪,请陛下责罚。”


    “楚先生何罪之有?”


    楚墨珣双手呈上一本奏本,“前几日臣发现一桩贪污舞弊案,顺藤摸瓜查到工部些许事宜,包括长公主府门朝规制一事也是工部范尚书为讨好长公主特意赶制,此事发生在殿下出事之前。”


    “发生在长姐出事之前,这么说来长姐并不知情?”


    “此乃范尚书亲自书写罪状,还有工部绘制的图纸,上面有工部印章与日期,请陛下过目。”楚墨珣继续说道,“因为工部所属臣管辖,实乃臣督查不利,还请陛下赐罪。”


    王御史看着楚墨珣那张如实禀报的脸,气不打一处来,指着他开骂道,“首辅大人今日是有意偏帮长公主吗?”


    楚墨珣像是这才发现王御史,目光幽幽转去看一眼,“王御史何出此言?”


    他又扫了一眼殿中百官,“是本官来之前错过了何事吗?”


    王御史气得双手发抖,“好,既然首辅大人这般说,老夫无话可说。但最后一条罪责,办宴会笼络朝臣,这事总抵赖不得吧。”


    楚墨珣薄唇紧抿眉头微皱,眼中不容沙子的目光落在宋子雲身上,宋子雲被他这么一看有些头皮发麻,像是被老师寻到错处的孩子一样低下头。


    楚墨珣道,“笼络朝臣结党营私?这的确是重罪,陛下不可轻判。”


    王御史说道,“既然首辅也如此说,想来陛下也不会再有异议。”


    “只是……”楚墨珣看向身后,“王御史确定吗?若是长公主结党营私,今日怕是你在弹劾长公主之前就被旁人以莫须有罪名定罪,更不会有这么多同僚都跟着弹劾。大人你瞧瞧宋子雲,孤身一人,哪里像个结党营私的主?”


    第27章


    遥远的边疆。


    迟绪策马奔腾在广阔的戈壁滩上,掠过白桦林时,惊起了满枝乌鸦。骊马四蹄踏碎浅浅的水洼,上面是还未融化的薄冰,水花溅在玄色箭袖上,凝成细碎的琉璃珠。


    整个大漠上空无一人,只有呼啸的风从耳旁刮过,迟绪心绪沉稳,目光坚定望向远方,忽地在风沙之中闪过一丝踪迹,他反手悄无声息地从箭囊抽了支白翎箭,箭尾对准那抹踪迹。


    这一瞬,所有一切都融化在他眼前,四周寂静得仿佛只听得见自己的心跳,他屏息入神,如鹰隼一般的眼睛牢牢锁住那抹稍纵即逝的踪迹。那踪迹似乎也察觉到了危险,回头略略扫了一眼拔腿就跑,可它终究还是晚了一步。


    嗖的一声,那只箭又狠又准,顺着簌簌的风射中了它的右腿,鲜红的血滴在黄沙之中,很快被风沙掩埋,可那匹郦马却跟着血腥气嗅到了踪迹。


    迟绪跳下马甩出绳索套住了那火红的尾尖。那是一只赤狐幼崽,它稚嫩的目光中透着一股幼兽的凶狠,可无论它如何露出獠牙,也逃不过被捉住的命运。


    “困兽犹斗。”眼中的赤狐在不停挣扎,不知为何迟绪想起了那一抹倩影,幼弟软弱,父母双亡,首辅强势,自己明明是个女子,明明这般瘦弱,却想用一己之力扛下整个大渊,“简直痴人说梦。”


    暮霭沉沙,穹庐尽染胭脂血。流沙似解甲老龙,赭黄色的沙浪正从西北方向翻涌而来,狂风撕扯着骆驼刺的枯枝,细碎的沙砾像千万把淬火的钢针,穿透羊皮袄扎进皮肤。


    鲜红的血与狡猾的赤狐没有给迟绪带来一丝的情绪波动,他冷漠地看着苍茫起伏的沙丘。


    淮北手执缰绳,策马而来与他并肩而立,“镇北王真是好身手,难得一见的赤狐也被你抓到了。”


    “舅舅就不要寻我开心了。”


    淮北说道,“若是姐姐姐夫在天有灵能见你这般,她一定会为你骄傲的。”


    迟绪的目光停留在一根细长的枯枝上,黄沙将它卷起飘扬在漫天空中,它却不甘就此妥协,在空中翻滚,硬生生地被残风折断,“方才我便看你策马而来,已等多时,可是京城那儿有急事?”


    “见你兴致正浓不便上前打扰,”淮北眼角余光打量身后的将领,策马而立站在离他们不远处,他小声说道,“洛凡,京城来了消息。”


    迟绪看着笼中那只赤狐还在做垂死挣扎,嘴角讥笑道,“宋子雲何时启程去守皇陵?”


    “宋子雲化险为夷。”


    迟绪平静的眸中闪过一丝震惊,难以置信地看向自家舅舅,“当真?”


    淮北点了点头,将一封信递了过去,迟绪打开一看,信中将几日前朝中发生的事一五一十详尽道来,原本朝中御史们闹得这么凶还以集体告老还乡作为要挟,却被宋子雲轻松化解。


    迟绪幽幽地望着早已被黄沙掩埋的那半根树枝,“朝中的风向变了。”


    “宋子雲既然能在患有失忆症的情况下稳坐长公主之位,想必也是用了手段,这女人不简单,此事之后你打算如何应对?”


    迟绪说道,“宋子雲若是不能成为我们在朝中最大的助力,便是我们最大的敌人。”


    “你想拉拢宋子雲?”


    迟绪点点头。


    淮北担忧地叹了口气。


    “舅舅为何愁眉不展?”


    “这位长公主未出事前总向你伸出橄榄枝,想必先前有意拉拢你,而你只是稍作回应,如今却要调换过来,我担心你已得罪了她。”


    “得罪?舅舅说得哪里话?每次她寄我情书,赠我私物,我都稳妥安放,也以女子平日喜爱之物作为回礼,我如何会得罪她?”


    淮北又好气又好笑,干笑了半天道,“洛凡你让我说你什么好。你平日里只晓打仗,并不知女儿家心思,她钦慕于你,可你并未给她正式的回应,如何让她不生气?”


    “这有何难!”迟绪大手一挥,“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她若是真有意于我,我即刻上折子求娶便是。”


    淮北说道,“你有所不知,这位长公主的秉性京城那头也偶有传言,心狠手辣,顺她者昌逆她者亡,若是她真的有意刁难于你,你将如何应对?”


    迟绪开怀笑道,“舅舅多虑了,一个女子即便再心狠手辣她能狠过我?况且我不在意她的心思,只要能为我所用便成。”


    淮北笑道,“这是自然,我侄儿心怀天下,有文韬武略之才,岂会与一女子计较。若是他日兵临城下,她若听话,许她一个妃子之位,若是不听,杀了便是。”


    “舅舅说得有理。近日这位长公主殿下有何所求?”


    “有倒是有。这位少年天子正广招郎中给宋子雲瞧她的失忆症。”


    迟绪道,“那我们镇北王府也推荐几位郎中给这位长公主,让她瞧瞧我的真心。”


    “如此甚好。”


    今日天气甚好,千缕曦光穿红墙而下,檐角铜铃轻响,惊起琉璃瓦上喜鹊纷纷,碎金流转间,映得青砖宛如浮在云中


    宋子雲向来穿得艳丽,可今日却着素色月华裙,素手抚过青玉阑干上凝着的暖意,却教阶前新绽的垂丝海棠羞垂了颜色。


    鎏金步摇垂下的明珠堪堪停在耳畔,如今已是晚秋初冬,可宋子雲偏偏手执一把檀香扇轻轻摇晃。


    散了朝,宋子雲打了个哈欠,走出昭阳殿大门没走几步,有一人在不远处等着她。


    “何太医?”宋子雲瞧着他这谄媚的笑容,“你在等本宫?”


    “正是,给长公主请安。”


    宋子雲说道,“不必客气,免礼吧,你找本宫何事?”


    何太医笑道,“下官等在此处是想问问宋大人这几日恢复得如何?”


    “恢复得不错,已经能下地走动,太医院每日都会派太医来探诊,多亏了你何太医。”


    “这功劳下官不敢擅领,是殿下的灵丹妙药起了作用,这才救下了宋大人的命。”


    宋子雲从袖中掏出一张银票递了过去,“宋之的事本宫忘了谢你,你的恩情本宫记下了。”


    何太医双腿扑通跪下,“这……这可使不得,能为长公主效力是下官的荣幸。”


    “有何使不得?”宋子雲将银票硬塞进他手里,“这是本宫赏的,更是你应得的。”


    “如此多谢殿下赏赐。”


    何太医原本是真的不敢接宋子雲的赏赐,可宋之的命救回来之后这位长公主殿下再未刁难威胁过太医院,甚至对太医院的一干人等礼遇有加,对于之前自己对宋之病情敷衍了事之事也再未提起过,何太医便猜测这位主子行事虽不得忤逆,但也赏罚分明。


    他谢恩双手接住银票,依旧不肯起身,宋子雲这才瞧出他欲言又止。


    “你找我怕是不止是问宋之的情况吧?还有何事?你不说我可就走了。”


    何太医趴在地上磕了个头,“殿下慢走,还请殿下移步太医院。”


    “这么一大早让我去太医院作何?”


    “自然是有事。”何太医小心答话道,“一月前陛下广发贴招募能治失忆症的郎中,这几日经过太医院审查,总算定了几位人选,特意让殿下过目。”


    宋子雲眉头紧锁看向天空,这晴空万里是难得的好天气,她可不愿意就此待在太医院挑选劳什子的郎中,回头又要喝有苦又腥的药。


    她不耐烦地说道,“太医院对我这失忆症都束手无策,外面的江湖神棍又怎么会有办法?不见。”


    何太医不敢拦她,只能快走几步,张开双臂挡在她面前,宋子雲往前走一步,他便往后退一步,“殿下,这是陛下亲自下的圣旨,一定要让您选出至少一位郎中治病。殿下,臣求你见一见吧。”


    “陛下的旨意,你让陛下自己去瞧,你拖着我去作甚?本宫可不去。”


    宋子雲远远瞧见一如松如柏的身影迎面走来,不由得心中大惊,双腿止不住加快速度,架不住何太医挡住了去处。


    “你走开别来烦我。”


    “殿下,你就跟我去一次吧,这是陛下的圣旨,我可不敢抗旨。”


    “殿下,求求你了殿下。”


    瞬息之间如松一般挺拔的身姿已经来到近前,“见过楚先生。”


    楚墨珣抬眼一愣,宋子雲平日里的浓妆不在,如出水芙蓉一般清丽可人,宋子雲问道,“先生怎么这般看我?”


    楚墨珣摇摇头,“见过殿下。”


    宋子雲问道,“散了朝先生这是往哪去?”


    “去内阁。”


    何太医朝首辅行了礼忙说道,“楚大人您绕了远路,去内阁最近的路朝前走出了朝阳门,此处前方是太医院。”


    楚墨珣瞧了一眼何太医,抬脚准备离开,“多谢何太医提醒。”


    宋子雲暗自松了一口气,何太医小眼珠子一转又道,“楚大人留步。大人乃是大渊第一才子,见多识广博闻广记,可否请楚先生陪殿下一同去一趟太医院。”


    啊?


    楚墨珣未看宋子雲,“殿下所为何事要去太医院?”


    何太医吃惊地问道,“这一个月来招募的郎中可是住满了京城的客栈,楚大人掌管锦衣卫,竟然不知此事?”


    “略有耳闻。”


    何太医继续说道,“陛下给殿下招募治疗失忆症的郎中正在太医院等候,还请楚大人移步一起去瞧瞧。”


    宋子雲道,“首辅大人日理万机,此等小事何须他知晓,你别去烦楚先生,我也没空也不去。”


    “内阁今日也无事,索性陪殿下走一趟。”


    宋子雲惊得下巴快掉下来了,何太医喜笑颜开,“如此甚好。”


    第28章


    太医院正殿。


    宋子雲也不知怎么回事就跟着楚墨珣来到太医院,现如今她看着何太医那笑容恨不能撕烂他的嘴。


    “殿下请上座,下官去把那些郎中叫出来让您一一过目。”


    宋子雲端坐在正首位如坐针毡,楚墨珣原本该坐在下首位,可何太医为了讨好楚墨珣竟让他与宋子雲并排而坐,说什么这样方便看清楚每位医者。


    宋良卿登基之时她虽总对楚墨珣说不必拘礼这君臣关系,可这五年到底她与楚墨珣的关系究竟如何,她不得而知,她的记忆还保留在楚墨珣护驾有功,对他心存感激的阶段。再说她失忆后与楚墨珣统共也没见过几次面,真让她如此近距离挨着大渊第一人,她倒是局促不安起来。


    宋子雲头微微侧向楚墨珣,非常善解人意地小声说道,“楚先生日理万机操劳国事,不必大费周章来太医院,既然是给我治病,我自己挑选郎中便可,楚先生还是早些回内阁,这一路上我可是见着时黎远远地给先生使眼色呢。”


    “殿下是好眼力,下官倒是没瞧见时大人,”楚墨珣亲手执起提梁壶,滚烫的茶水如一线飞瀑一般倾泻而下,落入白釉茶杯之中,雾气悠然漫过眉骨,将他白皙的面容染成水墨画中人似地。


    “殿下必然是瞧错了,时大人近些时日忙着查办贪污案,已经多日未曾休沐,昨日他刚巧来和我告假说今日家中有事休沐一日。”


    宋子雲狐疑地看向楚墨珣,但见首辅大人脸上没有一丝心虚,“他休沐?不可能,明明就看见他……”


    楚墨珣道,“是吗?时大人明明说家中长辈有事……”


    “那便是本宫看错了,时大人绝对不可能欺骗楚先生。”


    “想来也是。”


    “本宫的意思是这并非是大事,我与陛下平日里多亏先生照拂,实在不应该在这样的小事上再劳烦楚先生。”


    楚墨珣端起白釉茶杯静静地抿了一口茶,“天家无小事。既是陛下旨意,下官还是得酌情审查,一一看过这些郎中。方才何太医也说京城挑选郎中已经一月有余,下官并不知情此事确实不该。”


    “楚先生客气了。”


    门外槐花影漫过冰裂纹窗牖,鎏金狻猊炉内上乘的沉水香刚刚点上,余烟痴痴缠缠绕着案头打转,宋子雲双手平放在双膝上,眼角时不时打量身旁的人。


    楚墨珣身上有一股干净自然的香气,像是多雨季节过后的阳光,若有似无让人心安。宋子雲脑中这五年的记忆像是被横刀斩断一般,她对楚墨珣的了解还停留在五年前楚墨珣带领禁卫军闯进后宫救下她与宋良卿之时。


    那日情形,他的一言一行,记忆尤为深刻,像昨日发生的一样。楚墨珣帮了他们姐弟太多太多,宋子雲心中感激,起身朝楚墨珣行礼。


    “殿下为何好端端行此大礼?”


    “那日在朝堂之上,若不是先生出手,我怕是早就去为父王守灵,我还不曾谢过你,今日正巧先生在此请受羽南一拜。”


    忽地一阵穿堂风掠进正殿,吹得案上病例实录书页沙沙作响,宋子雲明眸正巧碰上楚墨珣深不见底的黑眸,杯盏沿口触到薄唇,宋子雲低头避开了他的目光。


    楚墨珣说道,“殿下误会了,我呈报的卷宗调查皆是陆魏林受伤前呈上来,我不过是因事忙耽误了几日,这才拖至那日才如实禀报,并非想要为殿下开脱。”


    “可是乌苏细作之事,”宋子雲说道,“我还是要谢谢先生,若不是先生,这一定僭越的帽子我是摘不下去了。”


    “本就是锦衣卫怕担护驾不利的罪责,想让宋之成为替罪羊擅自行动伤了宋大人,此等残害无辜之事,即便殿下不出手,下官也要惩治一番。”


    宋子雲又问道,“这么说来先生也不相信是乌苏细作刺杀我?”


    “信与不信又有何区别?殿下有何看法?”


    “我觉得不是乌苏刺杀我,虽然那日的事情我不记得了,但我对那些人总有一种很熟悉的感觉。”


    宋子雲疑惑地望向楚墨珣,“乌苏虽然一直忌惮大渊,但地处偏远,岂会大费周章地跑来刺杀我?”


    楚墨珣抬眼看向宋子雲,眼底似有些许笑意,“那便是有人要我们相信刺杀殿下的是乌苏刺客。”


    宋子雲还来不及深究楚墨珣这话中之意,几位穿着各异的陌生人如鱼贯而入排成一列站在二位面前。


    何太医对这几位做了介绍,“这是秦王选送的三位郎中,这是镇北王两位郎中,这五位是陛下亲自挑选的人选。”


    “五位?陛下这是想让我成日里泡在药罐里吗?”


    “给殿下挑选郎中之事陛下是最着急的。”何太医抱着一摞厚厚的卷宗呈放在宋子雲面前郑重其事地说道,“这些都是这些郎中的资料,请殿下过目。”


    宋子雲食指嫌弃地挑起其中一页,匆匆看了几眼小声嘀咕道,“怎么就挑个郎中,搞得全天下都知道了似地。”


    楚墨珣倒是认真,一份一份打开看起来,并且逐一点评,“这位郎中来自西域,这位老和尚来自南海……这位道骨仙风的是钟南山的掌门道士,还真是费了一番功夫呢。”


    楚墨珣一个一个翻看,也不说心中想法,宋子雲见他如此忍不住问,“楚先生觉得哪个满意?”


    楚墨珣慢慢放下卷宗,将宋子雲面前那杯冷茶倒入茶缸之中,又为她续上一杯暖茶汤,眉目晴朗地看向她反问,“这是给殿下诊病,难道不应该是殿下拿主意吗?”


    不是你说是天家的事,你要在参谋参谋,怎么临门一脚了,反倒成了让我拿主意?


    宋子雲忍不住翻了个白眼,索性也两手一摊,“这要是给我挑选男宠,我倒是乐意之至,这一个个老气横秋的,看着就心烦。”


    楚墨珣点点头,“殿下说的是,药苦日久,不喝也罢。只是这一排人里有秦王挑选的,也有镇北王派人护送而来的,想必这二人也是心系殿下,殿下岂能辜负二人一番心意?”


    这句平静如斯的话如一道惊雷闪现在宋子雲耳畔,原本烦闷不耐的心思一扫而空,宋子雲像是敏锐的猎狗嗅到了一丝不一样的气息。


    宋子雲真正仔细观察眼前站成一排的郎中,从前的长公主府上有宋良卿罩着,自己又大权独揽,府中又有宋之这样一等一的高手,她的长公主府便是铁桶一个不容别人染指。可明眼人一看便知如今她失去了五年的记忆,任凭谁都能踩上一脚,这次给她挑选郎中,不就是一次在长公主府上安插眼线的机会吗?


    难怪!


    敌人在暗,她在明,何不顺水推舟,成就了这幕后主使的心思呢?或许日后能查出真正刺杀她的真凶也未尝可知。


    宋子雲指尖搭在白釉茶杯沿口处,忽地感受到湿润的茶水浸湿了手指,她低头擦拭指尖之时总觉身侧深沉的眸光注视在她身上,抬起头来却见楚墨珣细细品茶,忽明忽暗的光影将他颀长的身廓分割七分明三分晦。


    莫非楚墨珣今日是来提醒我这事?可他从头至尾都没有发表意见。


    宋子雲很快否认了这个想法,“楚先生说得在理,秦王与镇北王的面子,本宫还是要给。”


    宋子雲抬起食指指着一位看似道骨仙风的老道长问道,“先生来自哪里?”


    那位老道长一捋胡须,斜着眼睛睨了宋子雲一眼,何太医呵斥道,“大胆,长公主问你话,你岂能如此失礼?”


    “贫道乃是丘处真人,并不是什么江湖郎中。”


    宋子雲接过卷宗,“你既不是江湖郎中,为何要给本宫诊病?”


    “是镇北王府的淮北将军将老道骗到此处,说是长公主被妖魔缠身,特命老道来此除害,不然老道才不来呢。”


    宋子雲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走到近前问道,“本宫就在眼前,丘处真人看看本宫是否是被妖魔缠身?”


    “殿下眉目清朗,思维敏捷,并非是被妖魔缠身,老道故而想走,谁料这些皇宫禁卫不肯让行。”


    宋子雲问,“你要走?”


    “自然,贫道只会驱赶妖魔,并不会治病。”


    宋子雲颇为欣赏,“你这老道倒是诚实。好,你要走,本宫偏不让你走。”她给何太医使了个眼色,何太医立刻高声说道,“镇北王府丘处真人入选。”


    宋子雲双手负在身后在这排郎中面前走了几回,堪堪在一位年方二十的公子面前停了下来,“你叫什么名字?”


    那年轻人唇红齿白,生得万般俊俏,他并不避讳宋子雲的目光,双眼波光粼粼眼带秋风地说道,“回殿下的话,在下高莫奇。”


    “你这么年轻便能入选?”


    “医术高低并不在于年龄,却是要看悟性,有些老者耄耋之年也未参透医术,而我三岁便跟着我祖父习得医术。若不是秦王亲自去草庐请我出山,我才不会答应此番前来诊治殿下的失忆症。”


    “你是秦王挑的?”


    “正是。”


    宋子雲回头望着楚墨珣,楚墨珣此刻的目光亦望着她,“那便留下秦王推送这人,镇北王选的一人。”


    “殿下英明。”


    “只是,”宋子雲回到案前来回踱步,自言自语道,“秦王好说,是自家弟弟,不需要这么多客套俗礼。镇北王远在边关还记挂本宫身体,我是不是得送些回礼?”


    楚墨珣只顾低头喝茶,宋子雲又补了一句,“楚先生以为如何?”


    楚墨珣这才抬头,像是一时走神似地思忖了片刻才说道,“下官以为殿下是君,镇北王是臣,他为君分忧,岂不是理应如此?当然,一切决定在殿下,*殿下英明睿智,自然会有最合适的决断,臣不敢妄言。”


    宋子雲想了片刻,“楚先生说得有理,就按楚先生说的办,其他答谢事宜一切交由礼部去办,本宫不管了。”


    挑选了给自己诊脉的郎中,宋子雲便与楚墨珣告别回到长公主府,因为她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需要办。


    第29章


    宋子雲回到公主府时已过晌午,香桃正眼巴巴地站在大门口等着她,见她一下马车便迎了上来。


    “你怎么站在这里?”宋子雲嗔怪道,“今日是大日子,你这丫头怎么还躲在这里偷懒呢?”


    “殿下冤枉我,我站在此处正是为了等殿下。”香桃凑到宋子雲耳边说道,“甜翠姐姐哭了一上午,把自己关在屋里,说什么也不肯出来,宫里的姑姑都在外面等着呢。”


    宋子雲微微皱眉,“我去和她说。”


    “你们都给我出去,我不去我不去。”


    宋子雲一走进内院,见宫里来的女官正手捧着蹙金绣云纹嫁衣跪在地上,见宋子雲来了如蒙大赦一般。


    “统统让开,殿下回来了。”


    宋子雲轻轻推了推门,“甜翠,你连我都不见了吗?”


    原本叫嚣的屋内平静下来,听见门上插销拔出的声音,宋子雲推门而入。


    “殿下,我不去!我不进宫!”


    甜翠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她抱着宋子雲的小腿,哭道,“殿下,我不进宫,你不要赶我走。”


    宋子雲将她扶起,温柔地替她擦拭泪水,甜翠说道,“殿下,我从小就跟着您,您不能不要我。”


    宋子雲无奈,想要将她从地上扶起来,可她死活不肯,“你不答应我,我就不起来。”


    “我没有不要你。你跟我日子最久,放你进宫我何尝不心疼?”


    甜翠一听宋子雲这般说,哭得越发撕心裂肺,“原本殿下你要去守皇陵,如今都不去了,为何还让我进宫?我不去,殿下,你若是要我进宫,我就撞死在长公主府。”


    香桃连忙横腰抱住甜翠,“姐姐万万不可。你这么做该让殿下多么伤心。”


    宋之拄着拐杖站在门口,见甜翠屋内水杯碗碟碎了一地,失了长公主府的气度,他呵斥道,“甜翠,你这么做对得起殿下吗?你难道看不出来殿下是在为你的前途谋划吗?这么好的事别人家求都求不来,你却如此辜负殿下。”


    甜翠咬着牙止住了哭,依旧不肯妥协,泪眼婆娑地看向宋子雲,宋子雲面色平静,没有半分难过溢于言表,“本宫至今记得父王把你赐我时得情形。那是你我也不过是个十岁的娃娃,你与我和陛下在皇宫中长大,亲同手足朝夕相处,你对陛下是有感情的,陛下也喜欢你,这些我都是看在眼里的,你可不能否认。”


    甜翠默默地低下头,“可是先帝把我赐给了你,我是殿下的女官,我只想跟着殿下。”


    “这话说出去你也不怕别人笑话。”宋子雲扶起甜翠,食指挑起掐丝珐琅妆奁,亲手拾起檀香梳为她整理发髻,“你长大了,人聪明也越发漂亮了,该学着为陛下分忧,这是我交给你的任务,你要替我照顾陛下,你可愿?”


    “殿下!”


    “今日我不是长公主,而是你的姐姐,长姐再问你一遍,你可愿?”


    甜翠双手默默地垂下,妥协地点点头,俯地叩头,“谨遵殿下懿旨。”


    “很好。”


    宋子雲满意地点点头,香桃连忙帮甜翠披上嫁衣,铜鎏金鸾镜里素来持重的甜翠差点被胭脂呛出眼泪来,宋子雲将自己发髻上的九鸾衔珠钗插入她的发髻里。


    “殿下,这是先皇后留给你的,可使不得。”


    “我视你为手足,这珠钗就当是姐姐送给妹妹的出嫁礼物。”


    甜翠目色垂下,宋子雲又道,“出嫁可不能哭。”


    甜翠吸了吸鼻子,点头应承道,“殿下说的是。”


    “怎么还叫殿下?”


    甜翠抿了抿嘴,小声喊了一声,“长姐。”


    一炷香的功夫,甜翠身披嫁衣从屋中走出来双膝跪地,“甜翠今日特来辞行,还望殿下身体康健,殿下对甜翠的恩情,甜翠永世不忘。”


    宋子雲端坐在正殿正位之上,正色道,“甜翠,你是本公主府的人,今日本宫便命你改名为清梧,特准你改回本姓,从此你便叫苏清梧。”


    “谢殿下。”


    宋子雲给香桃使了个眼色,香桃将一份礼单塞进甜翠手里,“姐姐,这是殿下为你准备的嫁妆。”


    甜翠懵懂地抬起头,“嫁妆?殿下,您待奴婢恩重似海,奴婢万不可再收你的嫁妆。”


    宋子雲嘴角笑容渐渐隐去,“你是我宋子雲的人,进了陛下的后宫也要挺起胸膛做人,不能叫旁人轻看了去,这些便是我给你的底气。你不可不收。”


    甜翠对着宋子雲又磕头谢恩,“殿下这般对奴婢,真是让我诚惶诚恐,怕辜负了殿下的一番美意。陛下毕竟年少,我又年长他几岁,纵然现在有殿下照拂,常年身居深宫,终究是比不过每一年进宫的年轻娘娘。”


    宋子雲笑着将甜翠扶起来,“这便要看你自己的造化了,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如今你的确是靠着我宋子雲入了宫,可我相信不出三年,我宋子雲也要仰仗清梧娘娘呢。”


    甜翠懵懂的眼神愣了好一会,这才好像听懂了似地点点头,“清梧明白了。清梧是从长公主府出去的,这辈子都是长公主的人,将来若是殿下有用得上奴婢……清梧的地方,尽管开口。”


    宋子雲搀着苏清梧送到长公主府门口,“怎么还自称奴婢?进了宫你就是娘娘,别轻贱了自己,打了陛下的脸。”


    “是。我进宫绝不给殿下丢脸。”苏清梧走上撵轿之际回头望向宋子雲,“殿下,奴祝你身子安康,奴会想你的。”


    宋子雲摆了摆手,“你去吧,本宫也累了,就送你到此处,此去路途遥远,你要好自珍重。”


    马蹄声渐行渐远,宋子雲没有再看一眼,见香桃偷偷抹眼泪,“清梧进宫是好事,别哭哭啼啼。”


    “我只是舍不得姐姐。”


    “她有她要走的路,我也有我的。”


    “你们放开我。”


    宋子雲刚踏入府门,见一彪形大汉冲了过来,被一根拐杖架住了脖子,宋之呵斥道,“大胆,你胆敢冒犯长公主殿下。”


    宋子雲瞧这大汉甚是眼熟,怎么也想不起来是谁,忙问道,“此人是谁?”


    宋之答,“殿下,这是那日朝你撵轿丢鸡蛋的那贼人。”


    宋子雲蹲下身仔细看了看那人,露出盈盈笑意,“是他呀,看起来比之前胖多了,你们不用架着他,他弟弟在本宫手上,谅他也不敢对我怎么样。”


    两位家丁还是不敢松手,直到宋之微微点了头才放开那人。


    宋子雲问,“你叫什么?”


    “我叫什么关你什么事!”


    宋之答道,“回殿下的话,此人叫冯二,在家中排行老二。”


    “冯二?他弟弟岂不是叫冯三儿?”


    宋之答道,“长公主英明,他弟弟确实叫冯三。”


    “我呸。宋子雲,你老实交代把我弟弟带到哪里去了?”


    “我不交代,你预备拿我怎么样?”宋子雲弯下身子问道,“杀了我吗?”


    “我……”


    宋之端来一杯茶,“殿下,太医交代你得多饮茶。”


    宋子雲接过茶抿了一口又递了回去,“你若是还想再见你弟弟,你就给我好好跪下,在我面前磕三个响头。”


    高大的冯二怒目圆睁瞪着宋子雲,宋子雲丝毫不退让,扬起下巴回瞪他,“你想好了再回答。”


    宋子雲眼睁睁看着冯二额头上的青筋凸起,攥紧涨得通红的拳头慢慢松开,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像是认命似地双眼紧闭重重地磕在地上。


    咚的一声,额头没有感受到头晕目眩的疼痛,而是一阵柔软。他睁眼看见一个丝绸蒲团垫在他额头下方。


    “宋子雲,你这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我就喜欢吃强扭的瓜,你若是梗着脖子死也下跪,我反倒不喜欢了。”宋子雲瞧了一眼宋之,宋之微微点头,不多时,从后院跑出一位瘦弱的男子。


    “哥,”一位十五六岁年纪的少年冲出来抱住了冯二,呜呜咽咽地抽泣起来,“哥哥,我怕我再也见不到你了。”


    “三儿,你……你没死!你怎么气色看起来如此……如此好?”


    冯三跪在宋子雲面前,拉了拉冯二的裤腿,“是这位像仙女似地姐姐派人带我来这儿,给我请大夫医治。”


    “你说是她?”冯二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向宋子雲,“她带你回来是为了救你?”


    “是的,”冯三小脑袋重重地点了点头,“大夫说了我患的是时疫之症,须得隔绝旁人,若是我见了你,可能会传染给你。”


    宋子雲打了个哈欠扭头回屋想歇息片刻,冯二拦住她的去路,宋之呵斥道,“你想干什么?”


    “我……我不想干什么!”冯二又踉跄地退了半步跪在地上,“既然你救了我弟弟,你就是我的救命恩人,你说吧你想要我干什么?”


    “干什么?我不要你干什么。”


    “那……那我砸了你的轿子,我赔你。”


    “赔?这可是皇家撵轿,你拿什么赔?”


    冯二挠了挠脑袋,“既是冲撞了皇家,你罚我便是。充军砍头都可以。”


    宋子雲摆了摆手,“我不想罚你,我也不想留你,既然你弟弟已经康复了,你俩就走吧。”


    “走?”


    冯二拦住宋子雲,“不行,我不走。”


    “你这小子还讹上我了?”


    “你救了我弟弟,就是我冯二的救命恩人,从此你就是我的恩公,你让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


    “可我这不缺人,”宋子雲打了个哈欠,“你回去吧。”


    “我不走。”


    冯二跪在院中,冯三也跟着他跪在院里,宋之跟在宋子雲身后将她喝了一半的茶端进屋,“殿下,您的茶。太医说……”


    “茶茶茶,一天天不是茶就是药,我不爱喝,拿走拿走。”


    宋之双腿并不挪动,而是小声说道,“太医说的话……”


    香桃推门而入,“殿下,冯二还跪在地上。”


    “跪就跪着呗,我又没不让他起来。放心,他们想通了自然会起来的,回头让他俩收拾好包裹,你去账房预支点银子给他们做盘缠。”


    “是。”


    宋子雲斜靠在贵妃椅上闭目养神,翻来覆去睡不着,口中喃喃道,“可是要下雨了?”


    香桃关切地问道,“殿下腿疾又犯了?”


    宋子雲迷迷糊糊地睁了睁眼双手抚上膝盖,“是有些不舒服。”


    忽地一道紫电劈开云层,一声炸雷石破天惊,被疾风一吹,青砖缝里钻出成串的雨泡,雨箭射穿荷花池面,惊得半池残荷将攒了整夏的绿意尽数泼在白玉阑干。


    宋子雲猛然惊醒,双膝被香桃覆上了温暖的暖炉,倒是减少了些许疼痛。


    天空一下子暗了下来,殿外依旧有两个半人高的影子矗立在院中。冯二这几日在宋子雲府上胖了许多,可冯三却是大病初愈,身形已经摇摇晃晃。


    雨水拍打在冯三脸上,惊得他眼睛都睁不开,“哥……哥……”


    忽有冰裂纹锦缎广袖拂过眼前,混着沉水香的丝帕轻轻落在他被雨水打湿的额角。他慌得要去抓,又怕粗粝指节勾破这比蝉翼还薄的细绢,最后像是喝醉了酒竟滑稽地举着蒲扇般的大手胡乱挥舞起来。


    隐约间冯二听见一声调皮的笑,“殿下命你们俩起来。”


    冯二睁开眼见香桃打着伞站在他俩面前没有动弹。


    “快些,冯三才刚痊愈,可别再病了。”


    冯二还是纹丝未动。


    “殿下说了,让你俩暂且住下,罚你俩伺候撵轿的马匹。”


    冯二远远望见那窗牖之后有一身影渐渐隐去,朝着人影拜了三拜,“谢殿下。”


    第30章


    边疆苦寒,砂砾裹着碎雪,在玄铁甲胄上撞出细密的响,镇北王府的将士们个个不畏严寒值班轮守,按时按点换岗。


    迟绪在中殿饮酒作乐,西域葡萄酒泼洒在他的虎皮之上,凝成了一道道蜿蜒似血痕的污迹,盘中摆放着皆是瓜果,他深邃锐利的目光时不时地看向台下领舞的歌姬,可更多的时候停留在那鲜嫩多汁的水蜜桃上。


    满堂歌舞,迟绪身侧的丫鬟却见他单单瞅着水蜜桃,脸上却无喜悦之色,心中惴惴不安,“镇北王可是觉得这桃不新鲜?”


    “是奴婢的错,原本以为王不爱吃水蜜桃,也没有多备下一些新鲜的。”


    丫鬟默默地跪下闭上眼睛,等待这位镇北王狂风暴雨般的怒气,谁料迟绪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待明年多备一些。”


    丫鬟如释重负地睁开眼睛,不可置信地望着他。亲兵掀开门帘,一只需两个丫鬟才能提着的幼鹿被抬进中殿,刚炙烤过的肉香迎面而来,迟绪的目光望着那头已经被烤焦的鹿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郦明指着中间这头烤鹿恭维道,“这可是大将军打的鹿?”


    迟绪点点头,神色淡漠,“原本这头幼鹿不该死,我打的是一头母鹿,这头小鹿见自己母亲被箭射中,停留在它身侧久久不肯离去,这才被我逮住机会。那母鹿原本是为了保护这幼崽,没想到这幼崽舍弃不了母鹿,实在过于愚蠢。”


    淮北看着那被烤得香气四溢的幼鹿,目色在烛光映衬下时明时暗,“弱肉强食优胜劣汰,无可厚非。洛凡,你这性子可担大才。”


    “舅舅就会夸我。”


    郦明抬起酒杯应承道,“淮北将军此言不虚,镇北王的见识与手腕的确是人中上佳,不然我等也不会追随将军至此。”


    淮北凑近压低声音对迟绪说道,“我听闻那日宋子雲挑郎中,一听是你派去的丘处道士,她便挑进了府,可见她对你还是有些心思的。”


    迟绪割鹿肉的刀一顿,酒气有些上头,红晕爬满他坚毅的脸,想着每次他送去长公主府的珍宝礼物,宋子雲便会写一封情书由官驿寄到镇北府,辞藻婉约,情真意切……


    迟绪饮下一杯烈酒,滚烫的烧灼感顺流而下,搅得他体内一阵悸动,这一次她又会写什么给自己呢?


    案头羊脂玉镇纸下压着未拆的狼毫笔,笔尖朱砂早已凝成冰棱,他只当是小女人的爱慕,也从未回过信,这一次他也想写点什么给这位大渊第一美人长公主殿下。


    戌时三刻,忽有马蹄声破开风沙。


    郦民笑吟吟地说道,“想来是宋子雲的使者到了,在门外下马呢。”


    不多时门口的亲兵掀开门帘大声说道,“启禀镇北王,朝廷使者到!”


    一人向迟绪举杯,“镇北王,我们是不是该有王妃了?”


    在


    座的一众谋士皆笑道,“镇北王,就连我等都看出长公主心悦你,你何时进宫求陛下下旨赐婚?总不好让一女子开口求娶吧。”


    “我听闻长公主殿下如今桃李年华,正是求娶的好年华。”


    迟绪虽举起酒杯一饮而尽,“诸位莫要笑本王,殿下乃是大渊长公主,本王岂能攀扯?”


    “镇北王此言差矣,我等听闻这位长公主漂亮又多情,虽然配我们镇北王稍稍差了一些,可毕竟是大渊的长公主,要执意嫁给我们的王,我们也勉强接受。”


    淮北说道,“尔等休要胡言。八字还没有一撇呢,吾家侄儿心有四海,岂能被这一女子收了心去。”


    “舅舅说得对,不过一女子,岂能拌住我等脚步呢,来,喝酒。”


    丫鬟正站在迟绪身侧,小心翼翼地给他斟酒,捂着嘴偷笑道,“奴婢看见使者带了大包小包好几箱的东西,想来长公主特别看重将军。”


    说罢这谨慎的小丫头还在观察迟绪的表情,见他脸上并无怒意才松了一口气。


    迟绪脸上并无喜色,只是嘴角抬了抬,“将这半头鹿赏给门外的小兵,你也下去吧。”


    礼部的使者踏入中殿,肩头积雪簌簌坠在柔软的地毯之上,高亢的声音响彻中殿,“陛下圣谕,请镇北王接旨。”


    迟绪心中疑惑,面上并未显露,“臣接旨。”


    “镇北王心系朝廷,寻得如此良才伴长公主左右,朕特此代长姐谢过镇北王。赐玄铁蟠龙剑一柄,赐青玉夔纹璧一双,黄金万两。钦此。”


    众人皆跪在地上听完旨意,纷纷面面相觑,镇北王眼中剑鞘新淬的冷光漫过使者的眉骨,看得使者心中直发虚。


    公公轻轻咳嗽了一声,“镇北王为何如此看老奴?”


    “臣一时没反应过来,臣领旨谢恩。”


    殿外残雪依旧,苍茫天地之间泼下一层又一层的雪砂,恍惚间迟绪只觉自己呼出的白雾都要结成铁蒺藜,可门帘掀起时能听见亲兵们酒酣耳热的笑声,看来那半只鹿非常受士兵们的欢迎。


    淮北见迟绪表情过于严肃,连忙赔笑道,“公公一路走来辛苦了,这些银子请笑纳。”


    礼部的公公笑了笑,索性也不退却,朝着迟绪行了一礼,“如此多谢镇北王。”


    淮北又问道,“长公主殿下的身子可好些了?可有什么话带给镇北王?”


    公公疑惑地摇了摇头,“老奴出门时没见着殿下。不过听太医院的太医说殿下身子好多了。”


    淮北看了看迟绪,又问公公,“还需要镇北王府做些什么?还请公公带话给殿下,说我们镇北王府必然有求必应。”


    公公心知肚明如今大渊要讨好的不是陛下,而是长公主,得了银子,他自然会办事,他朝迟绪笑了笑拱手道,“老奴一定将话带到。”


    淮北道,“如此多谢公公,请公公暂且在别院歇息几日再走不迟。”


    “这可不行,老奴还得回去复命,就此告辞。”


    迟绪望着这满殿的赏赐,心中不知在想什么,淮北对迟绪说道,“这位长公主殿下莫非是忘了你?”


    郦民却笑了起来,“下官以为长公主此番没有书信交由镇北王,反倒是心中有镇北王。”


    迟绪剑眉一挑,眉骨上那淡淡的刀疤也跟着波动,“此话怎讲?”


    郦民举起酒杯抿了一口酒,“镇北王打仗是一把好手,可小女人的心思你未必懂。此次陛下公开下诏召集有才之士给长公主诊病,我们镇北王府是立了大功,陛下自然是要嘉奖,宋子雲总不好驳陛下面子,可小女人的情书岂能和朝廷赏赐一起过来呢?”


    此言一出众人皆笑,淮北哈哈一笑,“郦先生的意思是长公主害羞了?”


    “正是!”


    迟绪也跟着抬起嘴角,“民叔,我等在商量军机大事,你怎么总往一女子身上扯。”


    淮北笑道,“侄儿莫闹,如今长公主也是我等的军机大事,必要时候楚墨珣和宋子雲皆是我们要拿下的。”


    迟绪说道,“这是自然。”


    郦民说道,“我相信不出三日宋子雲的情书便会寄到镇北王手中。”


    可等了十多天迟绪没有等到宋子雲的情书,却等到了朝廷的密报。宋良卿将今年的秋闱考试交给了宋子雲。


    迟绪拿着这小张信札看了半晌,淮北说道,“宋子雲真是不简单。以往春闱秋闱都是她和楚墨珣争得最激烈的时候,可今年宋良卿却如此轻松地给了她?”


    郦民道,“皇家最是看中科考,一来可以为朝廷招募贤才,二来谁是主考官,那届学子便是他的门生,正是结党营私的好机会。”


    淮北一拍大腿问道,“今年楚墨珣怎么就拱手让人了呢?”


    一时间三人谁都没有开口说话,郦民思忖片刻拈起一缕胡须,大笑起来。


    淮北心思深重,不耐地问道,“郦先生有何可笑?”


    “我笑楚墨珣好手段。这位首辅大人并不是拱手让人而是静静地看着宋子雲出纰漏。”


    淮北问,“此话怎讲?”


    “秋闱主考官是肥缺,这事你我皆知道,朝廷里的御史大夫也都知道,这么多双眼睛盯着的位子,没有这么好糊弄,宋子雲又得了失忆症,若是出了纰漏,亦或是他暗中使绊子,咱们这位楚先生的门生便会紧咬住不放,到时候宋子雲不死也会脱成皮,而我等只需静观其变坐收渔翁之利。”


    淮北点点头,“先生说得有理。”


    更漏里的细沙流尽了,烛芯啪地一声爆开一朵灯花,将迟绪的影子钉在墙上,他半张脸浸在阴影里,眉骨那道箭疤被跳动的烛火映得忽明忽暗。


    郦民抬头撇见一言不发的迟绪,“镇北王又何想法?”


    案头冷透的茶汤表面凝了层薄冰,倒映出迟绪紧抿的唇线,窗外忽有夜枭厉啸,惊得他腕间青筋一跳。


    迟绪将这茶汤倒尽,“我想亲自去一趟京城。”


    “为何?”


    “宋子雲如今操办科举之事,她必定会借此机会笼络新一届学子,我等也该去京城走动走动。”


    “可藩王无诏不可入京,洛凡,你还是不要冒这个险,不然被这些御史大夫知道了,非参你一本不可。”


    “可是……”


    “我知你心思,不妨待这次科举开始,我们再做打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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