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晋崇安三年十一月,进了冬季,天气日渐寒凉。
泾州的一处偏僻村庄在冬日里显得更加萧索,乡间的小路上鲜有行人。
背着一箩筐柴火回到自家小院时,刘锦看到的就是这般景象——院子里数个身着轻甲的年轻兵士整齐肃立,不苟言笑;主屋正堂主座一人端坐,看着约莫四五十岁,有了些年纪,衣着颜色不显却能看出做工不菲,和立在一旁畏畏缩缩做农家装扮的二人形成鲜明的对比。
那男人看到刘锦进门微微一怔,门口这个少年看起来十六七岁,身量修长,正是抽条的年纪,穿着的衣物显然没有跟上长高的速度,略有些短了,在寒凉的天气中看着很是有些单薄,再看向少年拉着箩筐背带的手指,已然发红有了冻疮。
但少年精气神不错,浑身上下透出常年在乡野田间长大的的精瘦结实。眼见少年露出了疑惑神色——毕竟家中出现一堆不速之客——他随即起身快步行至刘锦跟前,恭敬行礼:
“抱歉让您受惊了,奴才赵全,奉旨来迎五殿下回宫。”赵全微微停顿:“当年圣上迫于无奈,不得不让殿下在民间多挨了许多苦楚,如今圣上御极四海,命人四处找寻殿下下落,终于功夫不负有心人,在此处寻到殿下。”
刘锦脑袋一片空白,在赵全行礼时就向后撤步想要躲开这一拜,听完赵全的话更是觉得脑内天雷乱炸。
皇子?五殿下?这是哪和哪?镇上那些个讲奇闻异事的说书先生都没这么个段子,还有那些话本都没这么写的!他就是出门砍个柴,回来就有人告诉他自己居然能成个皇子?!
空气一时沉默,刘锦先是拽起躬身未起的赵全,随即转头看向自己的父母,唤到:“爹,娘……”却只见他叫了十六年爹娘的两个人在听到他声音的一刹那露出了惊惶神色,跪地拜服,头压得是那么低,因为跪伏而弯曲的脊背是那么刺眼。
明明早晨出门前自己还是他们的儿子,他们是他需要顺服的双亲,结果现在就因为这位赵公公的惊天一语拉出身份的天堑鸿沟。
不过话又说回来,刘氏夫妻在得知他为皇子后如此惊颤,那十六年前是如何养到他的?难道领养他时不知他身份贵重吗?没有任何信物吗?
“赵公公,这就能够确定,我是所谓的五殿下吗?可有信物?”
赵全自看见刘锦那一刻起就确信不会认错。这位少年虽然衣着简朴,穿着衣服的颜色为近乎发黑的靛蓝色,极为暗沉,和京城贵人们灿若云霞的璀璨衣料真是天上地下,但就是这样灰扑扑的打扮,却难以掩盖少年眉目中的清俊,特别是那双墨黑的眼睛,极像圣上龙潜时年轻的模样。
赵权心中暗叹:没想到这么几位皇子中,最像今上的居然是这个养在外面的。
正在赵全暗暗感叹时,听见刘锦唤他,便回过神来,微微一笑,答道:
“殿下多虑了,奴才一看见殿下,就寻思您可真是和圣上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真真是当得上龙章凤姿。当年下面的人办事不力,阴错阳差让殿下流落至此,这信物八成是遗失了。不过殿下尽管放心,奴才一看您这眼睛啊,就知道绝不会认错的。”
赵全边说边撇了一眼还跪在原地的刘氏夫妇,心下自有一番思量:这对夫妇,衣着虽然简朴,却是有着临近冬日该有的足够厚度,结果放任自家长子穿着不合身的单衣上山找柴,手上也生了冻疮。据暗探来报,刘家次子因为念书争气,闻名乡里,现下在县里学堂求学,这后生衣着用度比之同窗,也并不算差。
可见刘家有所亏待的仅一人罢了。
赵全心中轻嗤一声,继续道:“至于殿下的养父母,也请殿下无需忧心,朝廷已在泾州城赐下大宅供您养父母一家居住,他们既然养育殿下长大,宫里自然不会亏待了他们的。就请殿下准备准备,随奴才尽快启程罢,陛下看到殿下不知道得多高兴呢。”
刘锦沉默,各种思绪在脑袋里搅成了一锅浆糊。
他不知自己该不该信赵全,但看着屋里屋外这骇人的架势,估计赵全一行人的身份错不了。那他自己呢?
在山林田野中混迹了十六年,突然发现自己不是地头蛇,而是真龙。一瞬间,刘锦觉得眼前一切都不真实,他熟悉的一切仿佛都罩上了一层迷雾,虚无缥缈摸不真切。
在迷蒙与混乱之中,他甚至隐隐感到一丝愤怒和不甘。
若他真的是这天潢贵胄,这群人为何现在才来?他人生前十六年小心翼翼,察言观色,在他已经接受命运之时,却又给他送上了一个如此大的转折吗?
赵全还立在他身前,面上含笑,目光殷殷。养育了他十六年的刘氏夫妇头深深垂着,看不清他们面上的表情,但看着他们战战兢兢的体态,表情定是不会好看。
刘锦明白他其实没得选。
不知是过了一瞬,还是已经过了很久,他长叹了一口气,上前扶起刘氏夫妇,并对赵全开口道:“既如此,我也无话可说,就麻烦公公安排了。”
赵全确实当得上他名字的“全”字,处处都安排妥贴,车队很快启程,刘锦撩开车帘,看到自己住了十六年的房屋,看到自己熟悉的乡间景色随着车架的前行越来越远,越来越小……他不想再看,放下车帘,默然无语。
当晚在驿站休整时,这位未来的五殿下神情间还是显出了难以隐藏的郁色,用饭时也心不在焉。赵全悄悄看了少年这双浓郁漆黑的眼睛半刻——这双眼眸极肖圣上,可光彩却截然不同,圣上当年还是太子殿下时的眸光可要狠厉的多。
当年先帝在位时,圣宠正浓的大薛妃有孕,先帝大为欣喜,但太子殿下却坐立难安,他并非担心这个未出世的婴孩能和他争什么,而是这个婴孩极有可能是他的血脉。
终于等到大薛妃要出宫去护国寺祈福。众人只知路上拉车架的马儿不知因为何故受惊狂躁,使娘娘动了胎气导致早产,可惜最后难产,一尸两命,鲜有人知道这场意外的幕后是当年太子殿下的手笔。
他当时是真的想母子俱亡,死无对证的,可哪成想大薛妃居然也早有预料,安排心腹宫女拼死将孩子送出。可能是薛妃最后的挣扎激起了太子的恻隐之心,他之后并未对那婴孩继续赶尽杀绝。
巧合的是,当年嫁为太子侧妃的小薛妃也正好有八月身孕,听闻家姐噩耗惊惧万分,身子落红,早产生下一男婴,可惜那婴孩只微弱哼了两声便再无声息。
不得不说是命运的安排,这般巧合的时间正好可以来出狸猫换太子,让这位五皇子的出现和回宫变得合理起来,只需要把小薛妃当年的死胎换个说法。
虽然少年现今眼中带有微微愁色,但还是难掩眸中光华璀璨,也不知在回京城以后这位殿下的眼睛是否还能保有如此色彩?赵全终是不忍,劝道:
“奴才深知殿下的不安和愁虑,但您本就不是那山中雀鸟,如今只是去到您本该去的位置,京城诸多可还等着您去经历呢,殿下这愁色看得奴才心疼,还是开怀些罢。”
“公公……当朝国姓乃陆,我此番回去,陛下……父皇是不是会给我换个名字?”刘锦没有回应赵全方才的劝慰,问了个别的问题。
“那是自然,殿下回宫之后,圣上定会重新给您赐名,赐封号的。”
刘锦只觉双眼被夜间烛火晃得发烫,他闭上双眼缓了一瞬,随后睁开,对赵全笑了笑:“多谢公公提点,今日公公也多有辛苦,还请公公早些歇息。”随后起身回房。
夜已经深了,刘锦的太阳穴突突跳痛,他熄灯上榻,却难以踏实入眠。
说实话,刘锦现在内心仿佛是打翻了家中灶房里所有的调味料,酸甜苦辣咸全部混在了一起,那滋味难以言说,有难过,有遗憾,有震惊,更多的是他自己都形容不出来缠绕纠结,越是纠结,就越是难解,但是有一件事却是无比清晰,那就是:
刘锦这个他用了十六年的名字,还有他过去十六年山野少年的人生结束了。
泾州的清苦萧瑟逐渐远去,五皇子一行的车架一路向南。
路上多日,刘锦身份虽是一飞冲天,但他对待侍奉的宫人,从未装腔作势以掩盖他的忐忑,依然亲和有加。所以很多小宫人渐渐也卸下宫中主仆间夸张的疏离,乐意在赵全的默许下和他分享些许京城风物,宫廷见闻。
只是可惜,刘锦前十六年的人生中,虽然在学堂中也在古时名家的辞赋中感受过都市的繁华,但他去过最远的地方也就只是泾州城,对于宫廷如何奢靡,顶级世家有怎样传承气度,皇家帝王何以睥睨天下他还是难以想象,一切形象在他脑海里皆是蒙纱罩影的。
路上还有一段插曲。
路途中会途径两城,一曰云州,另一曰陀州。两城相距较远,路上除了商队往来,平日可谓人迹稀少。
那夜,众人在林中休整过夜。
突然,一支冷箭撕破黑暗,划开空气直朝着刘锦面门破风而来。
“护驾!”侍卫长反应敏锐,本能挡于刘锦面前,挥剑击飞这迎面一箭,只是时间太紧,肩部还是被擦出一条狭长血口,霎时血流不止。
刘锦双眸瞪大,面色苍白,双手不自觉微微发颤,瞬间冷汗涔涔。
他抖着声音道:“谢大人救我。这伤口……”边说边看向赵全。
赵全面色也是黑沉:“箭上可有毒?”
“回公公,血色鲜红,应是无毒。”有侍卫回。
众人皆是松了一口气。
“求公公教我,究竟是谁要杀我?”刘锦事后问。
没有明显的证据指向具体的人,但无非就是宫中见不得光的串谋罢了。赵全不欲多说,只沉声道;“今日遭遇便是这宫廷教给殿下的第一课,殿下可得记下。”
谁能不怕死?
这是刘锦第一次离死亡如此近。之后数夜,他寝食难安,心里也越发明白他要去的地方不是金玉窝,而是充满危机与阴谋的深渊。
但他别无选择,只摩挲着双手,暗自想到:日后只能行一步看一步,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了,只盼能安稳活下去便好。
终于,京城明德门就在眼前。
一入城门,明明还是冬日,刘锦却觉得周边温度都高了——京城实在是如水沸腾一般热闹,人声此起彼伏,行人笑闹声,商贩叫卖声交杂在一起无孔不入地钻进他的耳朵。
毕竟还是少年,又是第一次进京,刘锦难掩好奇悄悄掀开车帘向外张望。
他看到了人生前十六年未曾见之胜景:天街宽阔笔直,街道两旁店肆林立,楼阁飞檐鳞次栉比;宝马香车络绎不绝,珠光宝气到近乎刺眼;路上行人如织,还有胡人样貌的行商正操着带有口音的汉话在讨价还价。
车架在这一片繁华中穿行而过,他只觉得眼睛和耳朵皆不够用,感觉这京城处处都是精致,哪哪皆是热闹。
从泾州一路同行至今,赵全与这位五皇子也逐渐熟悉,看到少年这般情态,他在马上微微一笑,俯身对少年说道:
“这京城一直如此,遇到年节会更为热闹,无甚稀奇,殿下日后习惯就好。还请殿下随奴才收拾妥当就即刻就进宫吧。”
越靠近宫门,行人渐少,人声愈稀,到达宫门时已全无熙攘人声,宫门宏大庄严,有排山倒海的威势,入门后各宫舍映入眼帘,更是巍峨中却处处透出顶级工艺的精细。
他们正准备进御书房时,碰上两人正跨过门槛,一人长身玉立,身着一身玉白锦衣,胸前是极细金丝织绣而成的金龙,在天光下熠熠生辉,白狐毛领衬着那人脸庞更加白皙俊朗;另一人着绯色官服,身姿挺拔,气韵清雅,如冬日红梅,不染尘嚣。
刘锦只看了一眼便不敢再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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