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往小说网 > 古代言情 > 剑刻鲸舟 > 第一章
    :大风雨


    风云俱动色,非复旧江湖。


    北宋·司马光


    “没有武林了。”


    秣城郊野,风雨晦暝,沈越盘膝坐在破旧的庙殿里,学着多年前师父的口吻低叹,“……独木不成林了。”


    殿门缺损了大半,秋雨断续飘进,角落里炉火闪动。与沈越同坐的四人神色各异,都不接腔,旁边神像漆色暗淡,蒙灰的神眼望向庙院:一株老柳树孤零零伫在院中,倒像在呼应沈越的感叹。


    “这雨怕是要下到夜里去,”殿外风声一紧,几星雨滴扑在沈越衣衫上,他将膝边的一只竹箱往里扯了扯,仔细擦去箱上的雨水,“诸位都不开口,如何打发时辰?”


    “咳,小兄弟言之有理,”四人里一个中年男子笑道,“古树荒庙,萍水相逢,正该叙些武林传奇。不过小兄弟你方才那一叹,可着实晚叹了五十年。


    另一灰衣年轻人打量着沈越的竹箱,满脸好奇,他背负一柄黑鞘长刀急赶了两天路,不久前才进了这座老君庙,催问道:“俺叫祁开,你们叫啥,刚才说的是啥意思?”


    五人便互通了姓名年龄:沈越与祁开都是二十三岁,那中年男子名叫刘独羊,年已四十,与沈、祁前后脚进得庙,自言是个贩丝绸的客商;还有一对二十五六岁的夫妻,男的叫姜平,女的叫冷竹,却称家贫无屋,三年前流落到这破庙,索性收拾出两间厢房来起居,又在庙殿里垒起炉灶,安下身来。


    祁开哈哈笑道:“姜大哥,原来俺三个避雨避到你家里来了。”姜平身形颀瘦,眉目峭刻,闻言只冷淡一哼;他身旁的冷竹却笑嘻嘻道:“合该收你们些打尖住店的钱才是。”


    祁开摆摆手道:“钱俺没有,咱们好好叙叙,俺在山里憋了十年,什么事都是新的,什么事都热闹,什么俺都爱听!”


    说话中,炉上的一锅粥已熬好了,米是粝米,掺了一把碎野菜,粥香倒也溢得满殿;冷竹将五只粗瓷碗分了,五人就着门外的风雨,唏哩呼噜喝得肚暖。


    刘独羊放下碗打个饱嗝,这才对祁开解释了两句:


    武林之中,门派原本甚多,但在五十年前,僻处庐山的“鲸舟剑派”骤然席卷江湖,各大帮、派、教、门或是归降,或遭吞灭,此后天下武林便仅余一派。


    “……譬如说这秣城,从前便有个武林门派唤作‘秋芦门’,是专练快刀刀法的,嗯,此派也是昔年名门大派里最后一个遭灭的……”沈越眼见祁开听得咋舌,漫不经意地补了一句,“祁兄你携的这把刀,就挺像传闻中秋芦门刀客用的刀。”


    祁开道:“俺这把刀,是别人送俺的!”说到“别人”时,他脸颊微红。


    刘独羊道:“那么祁兄弟是没练过武功了?”


    祁开却不吭声了,刘独羊笑呵呵道:“五十年前秋芦门被灭时,门中‘霜芦刀’不知下落,那是历代门主所持的宝刀,锋利无匹,刀身上密布芦花野草纹……啧啧,总不会刚巧就是祁兄弟所背的这把刀吧?”


    祁开皱眉犹豫片刻,解下长刀拔出,一声清鸣将风雨声压低,众人瞧去,那刀上乱纹丛生,煞是夺目,拔刀声余音未绝,带得刀身颤动,仿佛那蓬纹路活了过来。


    “这、这是霜芦刀无疑,”刘独羊惊道,“祁兄弟,你当真不是秋芦门的‘漏鱼’?”


    祁开眉头愈紧,问“漏鱼”是何意,刘独羊道:“昔年鲸舟剑派一统武林之后,有些门派也残活了一些弟子,这些弟子躲藏到江湖上,便是所谓漏网之鱼了,他们大都隐姓埋名,不敢再公然显露武功……”


    祁开道:“这又为啥?”


    刘独羊自顾自道:“这些‘漏鱼’改换生计,有的种地,有的经商,有的沦为乞丐流民,多年来自也有不少人生子生孙,偷偷收徒,传承下了各派武学,不过天下偌大,他们若不再生事,也没人知道他们会武功,可难免也有‘漏鱼’按捺不住,与人争杀起来,那可就引来大祸了……”


    “怎个大祸?”祁开瞪眼道,“你这人说话忒不痛快!”


    沈越轻叹:“祁兄,你心地十分善良,这才一时没想明白,那鲸舟剑派既已一统武林,从此自不会再允许别派武学流存,否则武林中不是慢慢又会变得门派林立了么……这五十年来,江湖上非‘鲸舟剑客’而身怀武功者,均会遭到鲸舟剑派的追杀。”


    祁开得他一赞,很是高兴:“沈兄是个痛快好人。不过俺可不是秋芦门的漏鱼,俺今天头回听说这门派。”说完又瞪了刘独羊一眼。


    “不是便好,不是最好,”刘独羊也不着恼,“我也是担心祁兄弟。”


    “这鸟剑派恁地霸道,哼,若让俺撞见他们…”祁开说到这里,寻思此派既能称霸江湖,必不好惹,便只道,“秋芦门的人都死绝了么,不会再有人来抢俺这刀吧?”


    姜平冷冰冰道:“死没死绝不知道,但秣城当地素有传闻,秋芦门被灭时,门中刀客之血染红了城外的芦江,许多刀客化作水鬼,你拿了霜芦刀,不怕这些水鬼夜里缠上你么?”


    祁开面色顿白。沈越莞尔道:“水鬼有什么好怕?只要在一尺见方的纸上写个‘嚣’字,投入江水中,便能让恶鬼惧散,这是古法。”


    祁开道:“沈兄,你懂得真多。”语气颇为真诚,“等雨停了,俺就去扔纸,最好能叫那些秋芦门水鬼魂飞魄散。”


    刘独羊沉吟道:“可是据我所知,当年秋芦门与鲸舟剑派交战之地不在江边,而正是在眼下这老君庙里……祁兄弟没瞧见么,这庭院、殿内都留下了刀痕剑痕。”


    祁开一惊,先前他只见这庙破败,却没留神细看,转头四顾,果然不光地上、墙壁上,就连那老君神像上都有不少短短的细痕,隐约掩在灰尘下。


    “这可不妙,沈兄,你还有法子能灭地上的鬼么?”


    沈越听他对秋芦门亡魂如此不敬,恐怕确非秋芦门漏鱼,道:“祁兄是大勇之人,鬼怪是不敢侵扰的。”


    “你说我有大勇?”祁开喜笑颜开。


    “正是。”沈越笃定道,“祁兄你公然背负兵刃行路,那是极易被鲸舟剑派盯上的,可是祁兄毫不放在心上。”


    祁开背上出了一层冷汗,道:“不错,俺不怕。”


    “唉,我本以为今日终于遇上了武功高手,”沈越忽然长叹,“可惜祁兄虽勇直仁善,手持宝刀,却并非秋芦门刀客。”


    祁开正自回想昨日是否曾在人多眼杂处停留,心不在焉道:“什么可惜?”


    沈越又叹了口气,欲言又止。旁边冷竹插嘴道:“祁公子,我识得秣城里的当铺掌柜,不如你将刀给我,我去给你当个高价,你分我三成银两便可。”


    姜平却慢悠悠道:“十多年前有个叫常无改的恶徒大盗,绰号‘窃命侯’,武功既高,行事亦精明,可有一次不慎在岐州露了行迹,他连夜逃亡千里,辗转十余处州县,骑马乘船,易容改扮,费尽心思地潜藏了半年多,却也终究在颍州死于鲸舟剑客的剑下……祁兄的手段,想必是比姓常的高多了。”


    祁开哼了一声,却不接话,似没听进去;炉膛里哔剥一响,他才回过神来,瞧见沈越的忧愁模样,问道:“沈兄刚才说什么?”


    沈越凄声道:“祁兄,我本想将我这竹箱里的东西赠你,换取祁兄帮我报杀师之仇……只可惜你也并非武功高手。”


    “杀师?谁杀的你师父,”祁开想到沈越那句“独木不成林”的叹息,似也对鲸舟剑派不满,便道,“难道是鲸舟剑派的人?”


    沈越点头:“祁兄当真聪明之极。”


    祁开笑道:“你先说说,你这箱子里有什么?”


    沈越转头瞧着殿门外,满院黄叶都被雨水打透了,透过庙院半塌的院墙,能望见芦江边依稀的人影;他怅然道:


    “我也不知道。”


    “你怎不知?”祁开奇道,“莫非这箱子是你新得的?”


    “这箱子是我师父传给我的,”沈越道,“十三年前我初遇师父时,他便背着这竹箱。个中曲折,就不便细说了。”


    祁开愈发好奇:“俺这人最爱听故事,你细说说,兴许俺能帮你呢!”


    沈越沉吟不语;姜平忽道:“沈……沈兄弟,你说你有师父,莫非也是个练武的?”


    “我师父只是个说书唱曲的卖艺人,我被他老人家收养,习惯了称他师父。他老人家知道不少江湖往事,但自己并不会武。”


    沈越说完凝视祁开,诚声道:“既然祁兄想听,我自当说出,那是因为我钦佩祁兄的为人,至于祁兄能否助我报仇,倒在其次。”


    祁开胸口一热,大声道:“你只管说!”


    他话音刚落,沈越便低声叙说起来,仿佛这件事在他心中压抑了太久,不吐不快。


    “十岁那年,我因病独自住在越州的山里……”


    “不对不对,”祁开忍不住打岔,“你才只十岁,一个人在山里吃什么,睡哪里,这怎可能?”


    沈越眨了眨眼,忽然一笑:“祁兄真是厉害,我才讲第一句话,就被你识破了,这故事是我瞎编的。”


    祁开一愣,他本来愈觉与沈越投缘,可现下又有些琢磨不透了,似乎当沈越认真诉说时,眼底总藏着一丝狡黠,当他嬉皮笑脸讲话时,声音底下却又流动着一股肃然。


    “沈兄,你……”祁开说不清心中感觉,但见沈越收敛了笑容、慢慢低下头去,他又不禁愧疚起来,脱口道:“是我不对,我不该疑你,你接着说吧!”


    沈越道:“祁兄言重了,不过当年我确是独住在山上猎户存放铁夹、绳索的小木屋里,有天恰逢我师父进山采药,他老人家走南闯北,什么活都干过,也懂些医术,那次他没采到药,却收养了我,为我治好了病……”


    “我见他背着一口竹箱,却将药丸、火石等杂物都另放在行囊里,便问他怎不统统收进箱子,他笑笑说,那箱子可不能轻易打开……往后几日我跟着他行路,不住瞧那竹箱,但见根根篾条尚带着些许青翠,似是刚编成箱子不久,我便换个法子询问:‘师父,你最近可是得了什么宝贝?’师父摇头否认,我随即醒悟:箱子是新的,里面的东西可未必也新……”


    “又过了十来天,我随师父远离了越州,乘船去峡州投奔师父的旧友,不料在长江上遭遇了水匪,那些水匪精悍狠辣,将船客一个个拉去船头问话,交不出一两银子赎命钱的,便被挑断手筋丢下水去……我与师父连三钱银子也无,我自知命在顷刻,索性坐下来闭目歇息,忽听身旁箱子开合声,却见师父从箱子里取出一物,未等我看清,便敛入了袖中。”


    “师父拍拍我肩膀,径自走去了船头,那水匪头目见他不‘请’自来,似颇惊怒,我远远瞧着师父挨了好几下踢打,又慢慢爬起来与水匪交涉,他将袖中物交给水匪头目,那头目背对着我,迎着风浪端详那物事良久,最后竟将那物事还给了我师父,还对我师父一揖……”


    “随后,水匪头目命船靠岸,放我师徒俩离去。当日我连连追问师父,他却说已答应那水匪头目,绝不吐露他们身份详情,故而也不能对我解释清楚。”


    “到得峡州,师父的旧友却已被人害死,师父为替友报仇,带着那只竹箱去见当地一位豪绅,回来时我问他那豪绅是否答应帮忙,师父手抚竹箱,只叹道:‘且等消息吧。’等了几日,那豪绅派人送来了师父仇人的头颅。”


    “师父很是高兴,逗留在峡州半年之久,辗转各处茶楼酒肆说书卖艺,其间那豪绅还曾来听过一回书,临走时打赏了不少银两;再后来,那豪绅自己也死于非命,我们师徒俩便也离开峡州,继续漂泊……”


    “此后的数年里,我与师父挨过饿,遭过冻,旁人的欺侮谩骂更不知经受了多少,有好些次我求恳师父,将那竹箱里的宝物拿出来,换些吃的用的,度过难关,又或者再带着竹箱去见一两个贵人,换得他们为我师徒俩出头……可师父每次都苦笑着说:‘傻孩子,哪有这般容易?’”


    “有时我梦见师父拿着竹箱去见了皇帝,换回来数不尽的金银珠宝、美食美酒,我欢喜得从梦中惊醒,随即肚子饿得咕咕叫起来,不免埋怨师父,师父便会讲许多好听的故事给我听,有些是他在茶楼里都没讲过的、只讲给我一个人听的稀奇故事……”


    “有时我也想过,趁师父不注意,偷偷打开箱子瞧瞧,但我不愿惹师父伤心生气,始终没这样做,如果没遇到师父,我早已病死在越州的山里。对我而言,箱子里的宝物再重要,也不如师父重要。”


    “到我追随师父的第七年,师父得罪了鲸舟剑派的一位高手。那人动了杀心,不惜违背门规也要杀死我师父,那是在北方郓州城外的黄河故道上,我被打跌在地,真正怕了,狂吼乱叫着让师父赶快取出箱里的宝物,换回性命,那高手听得好奇,扯过竹箱打开,我吐出嘴里血沫勉力扭头,见那高手低头对着竹箱,似乎愣住了,我未及欣喜,却听他哈哈笑起来,他说:‘可笑,可笑!张敬远,也真难为你了……’”


    “‘敬远’是我师父的字,我平时只知师父叫张近,那是我第一次知道师父的全名,下一瞬,师父便被刺穿了胸口。”


    “那高手扬长而去,师父倒在血泊里,伸手颤巍巍指着不远处的竹箱,我赶忙爬起将竹箱抱到师父身前,那箱子敞开着,但我却顾不上看了,我用力睁大双眼望着师父,一霎也不敢眨眼,我知道稍一阖眼,再睁开,师父可能就已永远离我去了,血从额头流进我眼里,像盐一样……我一直没眨眼,但师父还是死了。”


    “师父临终前叮嘱我说,那箱子不要轻易打开,只有在遇到真正武功高强且心肠侠义之人时,才能取出里面的东西来,兴许能换其相助。我答应了师父,在他面前将箱子合拢,直到今日,也没再打开过。”


    “回想过去,我瞧着那竹箱如草木一般,由青翠慢慢变黄,从新鲜干净的浅黄,到蒙着土灰的暗黄,到后来每根竹条都磨得光滑,变得黄中微微发红,重又晶润鲜亮起来……十三年了,我始终不知箱里究竟有什么。”


    沈越停止了讲述,大口喘息数次,似是被风雨迫得气闷;余下四人不约而同都瞧向那竹箱,只觉灰蒙蒙的天色里,殿内外的诸般物事都愈显陈旧,唯独那竹箱异常鲜亮,仿佛刚刚才从沈越的故事里诞生出来。


    祁开听得激动,跃起道:“沈兄,你这就将竹箱打开,俺帮你报仇!”


    “不可,不可,”刘独羊连声劝阻,“祁兄弟,咱们都是素昧平生,你怎好为旁人搭上这么大的干系?”


    祁开大声道:“怎么不可?俺小时与沈兄一样,总受人欺负,便愁没人帮俺,如今俺有了本事,沈兄没本事,俺自然要帮沈兄!”


    “恕我直言,”刘独羊摇头苦笑,“你又有什么本事了?你不过是拿了霜芦刀,也并非秋芦门的传人。”


    祁开吼道:“俺本事大得很!”声如惊雷,震得身后那尊老君神像微微晃颤,喀拉一声,残破的殿门朝外倒去,殿内灰尘弥散,那些几十年前的、被尘土掩盖的刀痕剑痕清晰显露出来。


    沈越等四人相视震惊,良久无人开口。


    “怎么,”祁开斜眼道,“都哑了?”


    刘独羊唉声叹气:“祁兄弟,你露了武功,可是已打算将我等杀死灭口么?一定是了,否则走漏了消息,于你岂非种下祸根?”


    祁开瞪眼道:“放屁!你当俺是什么人?”说完嘿嘿一笑,又道,“刚才俺想过了,俺这一路上背着刀,被不少人瞧见,也不知会有多少人将俺当作什么‘漏鱼’,俺便要杀,也杀不过来。”


    姜平嘴角诮笑:“原来你也‘想过了’。”


    刘独羊却又叹道:“即便如此,祁兄弟也该寻个隐蔽地方躲藏起来,以免被鲸舟剑派找见。”


    祁开道:“那不成,俺到这破庙有要紧事,是要等人相见。俺瞧这庙里就挺僻静,哈哈,还认识了沈兄这样的好朋友,”他说到“等人相见”时,面容有些忸怩。


    沈越瞧在眼里,道:“祁兄你等的人,便是送你刀的人,那人是个女子,对么?”


    祁开脸色泛红,点头道:“正是!沈兄,你真是活神仙,难道,难道你也认得袁姑娘?”


    沈越拱手道:“我自然不认得,但我看得出祁兄的这身本事与这柄刀,必然大有来历,不知能否见告,也好让我放心将竹箱里的宝物托付给祁兄。”


    祁开寻思此事之中却也有自己不解之处,恰逢沈、刘二人见闻广博,正好说出来一同参详,便笑道:“好,刚才沈兄讲了一件稀奇事,我也讲一个,且看谁的更稀奇、更好听。”


    祁开当即兴致勃勃地叙说起来,自他出生记事讲起,大事小事都说得极详尽,几人进破庙是在午后,等他讲完,已近黄昏,秋雨绵绵洒洒,点缀着祁开的一字一句……沈越等四人耐下性子,将祁开的过往经历听出个大概:


    祁开自幼父母双亡,十三岁时进山砍柴,不慎坠崖,却竟不死,误入崖底一处洞穴,惊见一具骸骨、一册秘籍以及一瓶灵丹,于是他便在洞穴住下,修习秘籍中记载的刀法内功,服食灵丹增进功力,十年后武功大成,出得山来,即遇山贼抢劫;山贼以毒粉攻他,却不知他隐居山中时,曾斩杀一条怪蛇,吞下蛇胆,已是脱胎换骨,百毒不侵;双方激战开来,忽有一红衣俊美少男仗剑赶至,与祁开联手将山贼剿灭。


    祁开与那红衣少年并肩行路,言谈甚欢,当夜大雨,两人衣衫湿透,坐在篝火旁烘烤衣裳,祁开这才发觉那少年竟是女扮男装,不由得暗自倾心;翌日那女子自言另有要事,与祁开分别,她对祁开似颇看重,临别时将自己偶得的宝刀赠与祁开,并与他约好,三日后亥时,在秣城郊外的老君庙再会。


    于是祁开一路疾行,提早半日到了破庙,等待夜里与那红衣女子重逢。


    “俺这事新奇得很,”祁开讲完神情得意,“你们以前准没听过!”


    诸人面面相觑,殿内一时寂静。刘独羊干咳一声,道:“难怪祁兄弟不知武林事,原来是自小未出山,涉世不深。敢问祁兄弟修练的是哪派秘籍?”


    祁开道:“俺也不知。那秘籍上确是写了名字,叫作什么刀经,不过俺识字不多,前俩字俺恰好不认识。”


    “那秘籍祁兄可有带着?兴许咱们之中有人识得那俩字。”沈越语气随意。


    祁开摇头:“那秘籍俺已……俺已烧了,但俺记得那俩字的模样。”说罢伸手在地上勾勒出两个歪歪扭扭、笔画繁复的字:橐籥。


    “俺虽不认得这俩字,但也知绝不是‘秋芦’,”祁开笑道,“刚才俺说自己不是秋芦门漏鱼,可没撒谎。”


    刘独羊满脸凛肃,瞧着那“橐籥”二字,道:“不错,这两字念作‘驼月’,意为锻造器物时所用的风箱。祁兄弟,没想到你竟是‘橐籥刀谷’的传人。料想你在山洞见到的那具骸骨,便是橐籥刀谷的漏鱼,他为躲避鲸舟剑派追杀而潜居山里,至死未敢出来。”


    祁开好奇道:“这橐籥刀谷是什么门派,比秋芦门如何?”


    刘独羊微笑道:“五十年前正道武林中较大的门派有二十四个,称为‘三锋九剡十二铓’,橐籥刀谷是‘三锋’之首,其掌门号称‘刀王’,那是秋芦门远不能比的。传闻橐籥刀谷弟子大都精擅锻刀,所修内家刀法气象恢宏,刀风沉雄激烈,可谓天下威力第一的刀术。”


    “原来如此,哈哈,俺练的武功果然厉害!”祁开颇为自得,很快脸色却又颓落下去,“他奶奶的,既是恁厉害的门派和刀术,怎么还是让鲸舟剑派灭了?”


    姜平冷笑道:“一山更比一山高,那也没什么奇怪的。”


    祁开闷闷不乐,琢磨一会儿,拍掌道:“是了,一定是那鲸舟剑派使诈,耍了什么阴谋毒计!”


    “非也,”刘独羊叹道,“昔年橐籥谷主与鲸舟掌门之间,曾有过堂堂正正的一战。此战我倒知晓些情形,呵呵,祁兄弟若是爱听,我便说说如何?”


    祁开笑道:“我最爱听不过,你快说来!”


    一旁的沈越神色却有些诧异,他本待将竹箱打开交与祁开,便也暂缓不语。


    刘独羊点点头,也不着急开讲,却从行囊里取出一个油纸包:“说了半天话,又有些饿了,这是我的北地亲戚托人捎来的熏鸡……”


    祁开喜道:“你这老头儿,竟还藏了好吃的!”说着就伸手去撕鸡腿,刘独羊道:“且慢,有肉无酒总是不美。”他忽然用力嗅了嗅,望向冷竹。


    冷竹悻悻道:“我家这酒可要三文钱一碗。”随即转身去了厢房,不一会儿捧着一坛绍酒回来,为众人斟酒。


    “妙哉,”刘独羊拊掌笑道,“有酒有肉,才不枉费这好大的一场雨。”


    诸人饮酒吃鸡,那熏鸡黑硬如岩石,撕一缕在嘴里嚼着,奇香无比,再用一口冷酒送下肚去,滋味美妙;刘独羊轻咂了一口酒,慢慢讲述起来:


    “五十多年前,江湖公认的天下第一高手,便是橐籥刀谷的谷主,‘刀王’秦旌。传闻秦旌修为通玄,所持刀上凿有一孔,便是天地之风窍,刀气能生发摧灭万物。——这自然是夸大其词的神话传说,不过也显出当年秦旌声名高到了何等地步。”


    “而鲸舟剑派,在当年却威名不盛,既非‘三锋九剡’,在‘十二铓’中也仅排名第七,门徒甚少在江湖走动。可是谁也没有想到,此派中悄没声息地竟出了一位奇绝人物……”


    刘独羊说着,以指尖蘸酒水,在地上写下一个“樗”字——


    “此字音‘初’,原意是古书中记载的一株大树,不能成材,因其无用而得享天年。当年鲸舟剑派的掌门正是姓陈名樗,二十岁时便早早继任了掌门,却如这樗树一般,此后二十二年都无甚作为。他极少显露武功,偶与几个二三流的剑客斗剑,也不过是略胜一筹,并不引人注目。


    “可是长此以往,也有些江湖人察觉:这陈樗虽说每次比斗都是险胜,但也从未败过。于是便也陆续有一流高手到庐山拜访切磋,陈樗推拒不过时,也接了几次战,每次仍是稍胜。”


    “江湖人这才诧疑起来,却已迟了,陈樗率领鲸舟剑客在一年之内扫荡江湖,灭尽各派,那是在五十年前,那年陈樗四十三岁。


    “而秦旌与陈樗的一战,也正是在那一年。”


    “当时鲸舟剑派兵分数路,已吞灭了二十多个帮派,江湖上血雨腥风,人人自危,那年各派才知,原来陈樗已创出一门剑术绝学,名为‘心舟七刻’,修为远超鲸舟剑派历代掌门,他在过去二十多年里将那七式剑术传授给自己的同门,致使鲸舟剑客的武功高出许多门派一大截,武林震骇,一些门派便聚在一起商议如何破解鲸舟剑术,短时里想出了不少法门,交战中无一奏效。”


    “甚至有名门大派如“万木宗”、“沧声阁”等,枉自占据了广阔山头、富庶地界,却懈怠了武功修练,便连鲸舟剑客的三招两式都招架不住,惨遭屠戮。到那一年入秋,残存的武林门派几乎都寄望于橐籥刀谷——倘若连‘刀王’秦旌都破解不了‘心舟七刻’,整个江湖怕也只得俯首认命了。”


    “八月初三清晨,有六位掌门带领门徒急赴九华山橐籥谷,拜请秦旌率众出谷,去寻鲸舟剑派决战;他们踏过黄叶行至山谷深处,却见秦旌萧然独立,似笑非笑,手里拿着一封展开的书信。众掌门说明来意,秦旌道:‘不必了,陈樗已经到了。’说着将信笺掷给了他们——那是陈樗向他约战的传书,战期正是当日。”


    “几乎同时,山谷外喧声四起,鲸舟剑客们持剑疾行,顷刻间已将谷口占据;秦旌来到谷口,收束门下刀客,也不问哪个是陈樗,只道:‘秦某接下陈掌门这一战,今日正午,在谷中‘风伯祠’前静候。’随即转身回谷。”


    “原来陈樗在战书中言明,愿与秦旌公平一战,倘若战败,便率鲸舟剑客就此退回庐山,不犯江湖。秦旌自忖修为绝不逊于陈樗,但谷中刀客多半却敌不过陈樗的门徒,至于那新赶来的六门派,便是被鲸舟剑派尾随都无知觉,更不堪用。他便对六位掌门说:‘若秦某胜了,陈樗必会守诺退去,诸位不必留滞在此。’”


    “秦旌将比斗拖延至中午,为的便是让六派弟子趁晌午前从山谷中另一出口离去,可是六派掌门却都深信秦旌必胜,想要趁着陈樗败亡之际,一举歼灭鲸舟剑派,都执意不走。秦旌也不再劝,径自焚香净手,进了风伯祠。”


    “橐籥刀谷武学以刀风袭人,门人自古有祭拜风伯的习俗,临近正午,有刀客悄悄靠近祠堂,但见秦旌兀自独处堂中,却并不跪拜祈求,而是站在神像面前,嘴唇翕动,似在低声与神像交谈。”


    “那刀客大惊失色,秦旌此举作为橐籥刀谷传人,是极犯禁忌之事,他素知秦旌孤高冷傲,但此际亲眼目睹其大战在即、与神祇对话,这才明白秦旌之傲,远比在人前展露的更甚。——后来那刀客归降了鲸舟剑派,此事在江湖上传开,敬慕者有之,奚落者亦有之,可是当时秦旌是何心境,又说了些什么,却是永远无人知晓了。”


    “此时山谷外的陈樗却只是在闲逛,他与一名老农妇谈了几句农事,又让门徒买来一只烧鹅,一边吃着,一边孤身走进了橐籥谷。”


    “风伯祠前有一片青砖铺就的空地,除却一株苍松,方圆十丈内再无旁物,秦旌站在松树下,眼看着陈樗慢慢走近,却是一个背负旧剑、身穿洗得发白道袍的中年落拓男子。”


    “秦旌见陈樗满手油腻,眉峰微皱;陈樗丢落一根鹅腿骨,抖了抖衣袖,掬一把虚空,两手来回一搓,油污尽去。秦旌道:‘好个‘以风洗手’。’陈樗道:‘橐籥刀又名风刀,此举也算我一点敬意,可惜今日无风雨。’”


    “原来橐籥刀在风雨中施展能提增刀势,当日晴空万里,秦旌听后却只淡淡道:‘无妨,我出刀即是风雨’。’两人言尽于此,刀剑出鞘,便在这时,驻守在风伯祠附近的橐籥刀谷弟子忽然觉得周身生凉。”


    “众弟子赫然仰头:‘变天了?’却见秋阳依旧高照,即将飞过风伯祠上空的雁群却猝然拍翅转向,散乱了队形。”


    “今晨秦旌便下了严令,此战不允观战,这些看守祠堂的弟子们眼下都聚集祠堂后的石阶上,人人心弦紧绷,潜运内息聆听,但此战过后,这些刀客却众说纷纭,莫衷一是:有的说风伯祠前面那片空地上一直沉寂无声,恍如荒冷千年的空谷,静得让人心悸;有的却说那空地上偶有几下铮然之音,间隔极长,足见秦、陈二人出手极慎重,许久才互换一招;也有个修为较高的弟子说,自始至终便听漫漫风声一阵又一阵淹过来,刀剑交击如雷霆,到后来刀风呼啸,剑鸣隆隆,仿佛有千军万马在交战,一蓬又一蓬的飞石乱箭如暴雨般倾泻在那空地上……”


    “后来,也是这名弟子最先按捺不住,领着一群人冲到风伯祠前,却讶然见到祠堂前的一切物事都完好无损,没有一块碎砖,没有一缕断枝碎木,没有飞扬的尘土……秦旌站定了身形,最后一片刀声泼溅出去,刀收在手里,那一瞬似乎人,树,每一块青砖,每一根松针,飘动的衣袂,地面上微颤的影子,天上的太阳,都在该在的位置,万物恰到好处,只此一瞬。”


    “‘好一场大风雨。’陈樗轻叹。”


    “秦旌恍若未闻,缓缓坐下,众弟子惊呼奔近,却听秦旌道:“陈樗,你胜了。”一个弟子想将秦旌扶起,自己却也跌坐在地,汗流浃背,原来方才单是聆听这场比斗,便已耗尽他的力气。刀客们惶然无措,这才察觉周遭有无形的温热之物缓缓飘落,似是风的灰烬。”


    “陈樗扬手将剑掷回剑鞘,不再说什么,转身出谷去了。”


    “秦旌调息一阵,对众弟子道:‘陈樗虽胜,也不过是略胜我一筹,我已活不过两日;三日后,陈樗也将伤重身亡。’众弟子唏嘘悲痛,再看秦旌的佩刀,但见刀刃上水痕斑斑,宛如刚被大雨淋过。”


    “两日后,秦旌果然死去;再一日,陈樗却并未身亡;一直到四十三年后,也就是距今七年前,陈老掌门才寿终正寝。几十年来陈樗甚少提及此战,对于秦旌既不贬损,也不赞誉。不过在当年,此战的结果传遍江湖之后,陈樗倒是得了一句称得上江湖公论的评语——”


    “略胜天下高手。”


    刘独羊讲完,将坛中剩酒都倒在自己碗里,一饮而干,砸了咂嘴,似意犹未尽。


    几人听完这五十年前的一战,心胸旷阔,不自禁都张望庙外。远近都是雨水,天寒树稀,江岸上隐约传来几声人语,杳杳如在千百里外;风雨声涌入殿内,仿佛是五十年前那场无形的大风雨的余音。


    “后来……橐籥刀谷便被灭了么?”祁开满心不甘,却也知自己是明知故问。


    “不错,此战后橐籥刀谷便被鲸舟剑派吞灭,那六派想要坐收渔利,留在谷中,自也难逃覆亡。”刘独羊淡淡道。


    祁开心中越发不是滋味,沉默半晌,忽道:“五十年前刀王敌不过陈樗,但俺可未必敌不过鲸舟剑派如今的掌门!你们可知鲸舟剑派在哪?”


    诸人没料到他竟说出这样一句话来,刘独羊笑道:“鲸舟剑派在哪,祁兄弟,你这一问问得好,那鲸舟剑派总堂是在庐山,另有东、西、南三大剑栈,便是三个分堂了,分堂之下,还有大大小小百余处剑舻,遍布天下。”


    沈越皱眉道:“祁兄,莫非你竟想寻鲸舟剑派掌门决斗么?”


    祁开却只鼓着嘴不说话,刘独羊瞧出他有些喝醉了,道:“我忽然记起有要紧事须进城去,就不在此避雨了……”


    “不行,”祁开猛然打断,“你不能走。”


    “这是为何?”刘独羊愕道。


    祁开道:“你们既知俺会武功,这般走了总归不妥,嗯,你们便也陪俺等人,等袁姑娘到了,俺与她商量过你们再走。”他说完见诸人都不开口,便道:“俺还没聊够,咱们接着说故事……姜大哥,你也来说个故事听听。”


    姜平道:“我没故事。”


    先前祁开见姜平总是冷言怪语,心里烦他,此刻酒劲上来,摇头道:“胡说,人人都有故事,你怎会没有?不如你便讲讲如何娶得这位冷姐姐。”


    姜平径自侧过头,不再理他。祁开大怒,便待发作,沈越劝道:“故事稍后再听不迟,祁兄,我这便将竹箱交托与你可好?”


    祁开一拍脑门,笑道:“不错,俺正要看看这箱里的宝贝。”取过竹箱打开,聚精会神朝里看去:


    箱子里是一柄宽刃的青铜断剑。


    祁开一愣,留意到剑身上镂刻着密乱的纹路,迥异于霜芦刀上的芦花野草纹,倒有些像是内息在经络中游走的心法图谱。——此念一生,他已不自禁依照剑上纹路运起功来,短短数息之间,竟觉内功隐隐又有提升。


    祁开惊喜交迸,他本以为自己修练“橐籥刀经”十年,内功浑厚精纯,至矣尽矣,再难有大的突破,可是此际大开眼界,颇有新体悟,仿佛这竹箱里藏着一片更辽阔的的天地。


    又运转了数息,祁开运功受阻,困惑中凑近断剑细看,猝觉督脉的几个穴道麻痹起来,内息转瞬岔乱,他颤声道:“这、”


    刚说出一个字,身后衣衫振动之声乍起,背上接连锐痛,数股劲道分从“曲垣穴”、“灵台穴”、“腰俞穴”刺入,祁开大骇转身,橐籥刀经上记载的“流风过穴”功夫激发出来,吹散敌人内力,避免了穴道被封;他心知刚才不止一人出手,眼下分不清孰敌孰友,内息愈乱,便要奋起残力,先将诸人都击倒,忽觑见不远处姜平已将一柄短剑拔出至半——


    祁开抽出霜芦刀,未及挥出,双腕、双膝刺痛,刀坠人倒,这才醒悟:原来方才姜平不是拔剑,而是收剑。


    沈越趁机蹿近俯身,出指封住祁开周身经络,祁开跌坐在地,心神剧震,兀自瞪着姜平说不出话。


    姜平冷笑道:“我们四个都是鲸舟剑派弟子,今日正是为了设局擒你。——我这故事可好听么?”


    祁开气得胸口闷痛,想到刚刚姜平出手,便是自己苦练十年,全力施为,也未必能如此迅捷,不由得心下惕然。却听沈越道:“唉,这位祁兄武功如此高,我本以为会是‘五贼’之一呢,那可是一笔大功绩。”


    “沈兄,没想到,你竟如此害俺……”祁开嘴上拖延,实正在苦思对策,他平素浑噩,遭难之际心绪却沉静下来,暗忖:“上苍待我不薄,使我坠崖不死,因祸得福,必是要让我有一番大作为,今日也绝不会令我折在此地,待我想出法子脱困,定叫……”


    正自转念,忽见沈越弯腰缓缓出指,随即丹田处剧痛,祁开脱口道:“你、做什么?”


    沈越坦然道:“也没什么,先废了你的内功,以免生变。”


    祁开嘴唇哆嗦,饶是他莽撞惯了,这时也呆愣半晌,不知该如何是好。刘独羊叹了口气,道:“沈越,你们三个平素就是这般擒捉漏鱼么,倒是有趣。”


    沈越微笑道:“舻主今日初次陪我们扮戏骗人,便老辣得很。”


    “你们莫得意太早!”祁开突然大吼起来,“袁姑娘稍后就到,她武功比我高,绝不会放过你们!”


    “祁兄还不明白么,那位袁姑娘是故意引你来此……”沈越摇头轻叹,“这座老君庙,便是鲸舟剑派的秣城剑舻。”


    天色愈昏,风雨声渐弱,祁开却如遭了雷亟似的,怔怔瞧着沈越等四人,许久才喃喃道:“不会……袁姑娘不会骗俺,不会骗……”


    刘独羊点头沉吟:“不错,以她身份,原该不屑费心思骗你,想来是你另外关乎什么要紧事,便连你自己也不知晓。”


    沈越闻言暗忖:这祁开身上确还有些古怪处,而那位袁姑娘自是本派同门,可又为何将宝刀交予祁开,也着实令人费解,诸般疑点怕是只有等那袁姑娘来到,才能得以解答了。


    旁边冷竹却一直在打量那霜芦刀的刀鞘,忽道:“舻主,我瞧这刀鞘上的提梁似是镶金的,不妨拆下来去换银钱。”


    祁开一愣,回想起来,似乎自打进了破庙,这冷竹说得每一句话都和钱财有关,暗想:“此女恁地贪财,兴许能有法子叫她偷放了我……”


    刘独羊恍若未闻,却吩咐沈越将霜芦刀归鞘收好,微笑道:“祁小子内功深湛,又带了这口利刃,若是正面斗将起来,怕要费不少气力……多亏沈越你的鬼点子多,否则咱们这小小的秣城剑舻只有四人,比不得杭州、泉州那些人多势众的大剑舻,这几年怕也攒不下什么功绩。”


    姜平淡淡道:“正面比斗,也未必多费力。”


    刘独羊横他一眼:“瞧你方才出剑,修为倒比我还高些了。不过若非这姓祁的先被断剑上的图纹引岔了内息,你也不能如此容易得手。”不待姜平再说,又道,“方才你与冷竹扮作夫妻,可有半点夫妻的样子么,若非祁小子糊涂懵懂,早便瞧出破绽来了,你还有一次险些将沈越称作‘沈师弟’,是么?”


    姜平沉默一会儿,硬硬道了句:“舻主教训的是。”刘独羊转头看向地上的竹箱,他听沈越说过那断剑是两年前擒杀一个“鸣石剑派”漏鱼时所获,便问道:“这箱子里本来放的什么?”


    沈越道:“不过是些换洗衣物罢了。”一边的祁开听了,几欲背过气去。


    刘独羊笑眯眯道:“你刚才讲的故事,一位本派高手杀了收养你的师父云云,诱得祁开透露了自己的武功底细,倒是很聪明……嗯,瞧你讲得声情并茂,这故事不会是真的吧?”


    沈越笑道:“自然是假的。”


    刘独羊注目他一瞬,点头道:“好小子,真能编。”


    “不过你那故事里对本派不敬,总归不大好,咳咳,我方才讲述时直呼陈老掌门的名讳,那也不大妥当……”刘独羊继续道,“但我这番借机重叙陈老掌门的往事,却不是讲给祁小子,而是说与你们三个,我知你三人年轻气盛,急着立功,好离开秣城,升去分堂、总堂……但须知成大事者,当韬光养晦,欲速则不达,便如陈老掌门那般天纵奇才,也是蛰伏二十年后才能一统武林。”


    三人听他说得严肃,都躬身称是;姜平问道:“舻主,你也说这祁开内功深湛,不知他的武功与‘五贼’相较如何?”


    刘独羊摇头道:“我也不知‘五贼’修为高低。但若李舟吾、段妄等人也像祁小子这般能叫咱们四个轻易擒下,那也没本事接连几年四处作乱,而被列为‘五贼’。尤其李舟吾,听闻他的‘剑篱’颇有奇绝处,比起本派剑术或也逊色不多……”


    说到这里,刘独羊神情微凛,似觉哪里不对,扫视庙殿内外,未见异样,忽瞥见远处芦江边的那条人影,不知何时已消失了,隔着稀疏的雨水,江岸边空缺了一块似的,尤显突兀。刘独羊一转头,见姜平已拔剑在手,正凝视庙院左侧——


    一道黑衣的身形高高跃过院墙,落在老柳树的枝杈上,落势太快,迫得周围雨水飞溅,宛如黑龙抖落一身鳞片。“承蒙阁下夸赞——”一记语声劈落,闪电般在诸人耳畔亮起——


    “李舟吾幸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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