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回京,他们今日着装格外庄重。
宁逍吩咐开将带族徽的青铜宫灯挂于车檐上,如此,也算简明了车主身份。
然而,当众人行至京都城前三十里处时,一大群列队整齐的人,在官道前拦去了他们的路。
只见队伍首列,有一二十人执红色麒麟纹的五旒羊旗开道,又八十名配佩剑典军,率两列持四旒旗的白头帐内亲卫,一百二十名执戟侍卫分列左右,又有十二名骑兵持弓压阵。
有乐工六十四人,抱大鼓二十四面,执号角各十二支,萧、笳、铙各八件。
这样规模的鼓吹乐队,前后各配了一部。
整队的马匹配了金丝障泥的朱漆鞍具,马首边悬挂的是鎏金鸾铃。
一象牙为饰的象辂居于中,由四匹高头白马驾辕,车厢朱漆为底、黄金为饰,绘制着蟠龙祥云的暗纹。三丈紫罗曲柄伞盖于亲王车辇上方,两侧各配了面雉尾障扇。
而队伍最前方,为首一人着正四品绯色圆领官服,正朝他们快步走来。
那人朝孟浮屠作揖后,行至宁逍车架前,笑意盈盈,躬身行了个大礼。
“肖王殿下,请上车。”
来人正是京都行政,京兆尹崔墨卿,宁逍的远房表兄。
宁逍慢慢跨出车门,只站在车辕边向下冷睨他。
对方见她不为所动,也不恼,向身后一展臂,笑意更甚,复道:“殿下,请您上车。”
时隔多年,朝廷竟派了如此大的阵仗,让她以亲王的最高礼节高调入京。
这陛下的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但无论她怎么想,对方眼下的做法都不容她拒绝。
宁逍收回眼神,淡淡道:“崔大人,有劳。”
“唉~不敢不敢,下官只是奉陛下旨意行事。”
好一幅谄媚的奴样,官场沉浮多年,从前宁折不屈的文人傲骨,如今竟也成了庸人。
宁逍下了车,一路踱步行至辂车前。
只见车驾前方,有一人四足跪于脚踏边,令她看得直皱眉头。
也不管那人凳,她足尖轻点,跨过那人自行上了车辇,轻身一转便稳稳坐上了座。
这一动作干净利落,衣诀翻飞间煞是好看!
见此,崔墨卿回到队伍最前方,翻身上马后又向身后打了个手势。
下一瞬,号角长鸣鼓乐启奏,倏然间锣鼓喧天、彩旗飘扬,一行人浩浩荡荡向城内行去。
辂车轻晃,宁逍高坐于车辇上,被车里金香炉内的龙涎香熏得有些气闷,便轻轻拉开了青缯帷幔,朝外头看去。
只见外头朝阳大街上,隔着卫兵,熙熙攘攘全是人头。
有数名乐工围绕车辇,朝道路两旁大把地撒着鲜花瓣,忽而花雨纷纷,百姓们争先恐后地朝空中伸手,都想抓住那抹娇嫩。
她放下了惟帐想,或许人们也并不知晓夹道欢迎的到底是谁。
仪仗行得极慢,好在宁逍在事前就吩咐过,叫那二人随孟司承的队伍先行进城,好提前回府打理。
一路坐车摇摇晃晃,就在宁逍迷糊地快睡着时,车外响起一句人声。
“殿下,到地儿了。”
宁逍这才发现周围的环境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安静下来。
她掀开帐幔走了出来,却见王府大门前,停着辆样式华丽的马车,与她那略显沉郁的府邸格格不入。
她回过神,下了车,见崔墨卿仍笑吟吟地从旁上前,对她行礼,道:“殿下,下官就送您到这了。戒斋三日后,陛下在宫内设宴,为您和孟大人接风洗尘。”
宁逍回礼道:“嗯,多谢。”
“呀,殿下不必客气。那...您请好好歇息,下官还有其他要务要禀报圣上,就请先行告退了......”说罢,便带着他那奇长的礼队,又一阵敲锣打鼓地走了。
送走崔墨卿后,宁逍慢慢往大门处踱去。
府门大敞,门房小厮见主子回来了皆弯腰行礼,齐声道:“王爷!”
“嗯。”宁逍颔首,迤迤地朝门内行去。
然而,就在她抬脚迈上最后一阶台阶时,那车内之人坐不住了。
“......不请我进府内坐坐?”那声音珠玉落盘,有如天上月,可话里却带了丝不可闻的紧张。
宁逍轻声“啊”了声,装作副惊讶的语气,仿佛才察觉对方的存在一般慢吞吞道:“原是你来了...表、皇、叔。”
“师兄!你——”那人着急出声,猛地拉开车帘。
在见到对方脸上罕见的笑意时,才知自己被戏弄了。
只见车内坐着的这位,一袭白绡纱笼长袍,头戴白玉冠,腰间环佩叮当,疏淡的眉目被一缕半透白蚕丝遮掩住,仅漏出了高挺鼻梁和淡漠薄唇,从远望去像一尊清冷的白玉佛。
“咳咳...才一年未见,师兄就已与我生分至此了么......”这人被她气得轻咳,道出与外貌不符的可怜语气,毫无在外人面前的矜贵骄傲。
这话宁逍听着耳熟。
“殿下,您莫要再调侃我们世子了......”
随行的小侍似嗔怪般看了她一眼后,伸出手,将车内的神仙公子小心扶下了马车。
宁逍挑眉收了神通:“倒是比从前活泼了不少。”
说罢先行一步,至门槛处后转身,正色道:“请——”
三人跨过一道门后,有小厮驾车而来,带他们前往府邸中部。车驾穿过了遵义门,停在了后花园的大门口。
前肖王乃太祖钦点的储君,后禅位于先帝,是其最敬爱的长兄,御赐的府邸自然也是京内地段最好的。
一行人穿过垂花门,下了抄手游廊,走在青砖铺就的小径上朝后院行去。
春日庭院郁郁葱葱,花圃里奇花异草争奇斗艳,但仍掩不住底下隐隐透露的肃杀冷意。
肖王封地地处于西南垣州,宁逍每年仅在祖父忌日前回到封地祭拜。
老肖王生前逍遥洒脱不愿拘于皇陵,便托宁逍将他葬在垣州兰台府——那是他幼时与母亲生活过的地方。
自他离世,宁逍再未回过京。因此,京城的府邸便常年处于半空置状态,仅留了旧时的老人稍作清理。
宁逍立于飞檐翘角下,看着房柱渐褪的红漆想:今年,也是该找人好好修葺一番了。
众人七弯八拐走了许久,才终于抵达宁逍从前学习功课的世子书房,游曳斋。
书房隔间的软榻上,二人隔着摆了棋盘的小几,对相侧坐。
房内宽敞明亮,窗户下边,是一方可以游船的诺大池塘。从前夏日鸣蝉时,她常与祖父躲于荷叶底下垂钓。
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檐照进屋内,让人忍不住犯起困来。
宁逍叫人上了壶茶,用泥炉小火煨着,又让厨房送了些春饼点心。
一盏茶后,那神仙公子说是想与她说点师兄弟之间的小话,便屏退了侍从。
宁逍忆起他方才的动作,放下茶盏道:“游银...你能视物了?”
对面之人轻‘嗯’了声:“下山前,我就能渐渐看清东西了,”他抬起手,扶了扶丝带罩住的眼眶,“起初也很是惊喜,只是睁眼的时间长了,眼前便会出现些片段重影,伴随着头晕的症状......看得越清就越是晕得厉害,严重时夜里还会犯魇症......”
宁逍蹙眉:“难道药山庐治出了后症?”
“不会......”游银摇了摇头,“发现症状后我便差人去信米山,将情况与明心圣母说了一番,但师叔表示此状闻所未闻,她对此也束手无策。眼下,暂且只能靠控制睁眼的时间度过了。”
“那时,何不在山上多住些日子?”
“......”对面之人深看她一眼,侧脸不语。
宁逍想他许是有什么苦衷。
游银的母亲,乃先帝亲妹,乐善大长公主宁泊彩,也是宁逍的姑祖母。其父乃崇安侯游之行,崇安侯的父辈曾与我朝太祖一起打过天下,才换来如今这世袭罔替的爵位。
论辈分,他也确实担得起宁逍一句表叔。
游银作为此二人的嫡幼子,在京城勋贵子弟中也算独一档的尊贵。能有如此显赫家世,本该过得无忧无虑才是,只可惜......这人出生时便胎带厄气,体弱异常,更有前司天监的相卜师言:此子恐难活过双十之年。
后来,也不知从何处得了机缘,又渐渐健硕起来了。
然而命运总爱与他玩笑,十三岁那年,厄运再次降临。游银从年节的宫宴回来后便大病一场,不仅丢失了从前的记忆,还瞎了一双眼,连身子骨都大不如前。
宁逍通常对这种病怏怏的人印象不深,况且出事时她已离京多年,硬要忆起这个人的事,也只有在小学堂上学时那寥寥几面的同窗之缘。
而她与游银真正熟络起来,还是在他大病之后上山求医的那几年。
那一年,公主府贴出告示,许以重金珍藏,广招天下名医为儿治病。
霎时间,揭榜而来之人络绎不绝,公主府的门槛几乎要被踩塌了。然而事与愿违,这些医者来自天南地北鱼龙混杂,其中不乏许多招摇撞骗的江湖骗子,而真有本事者也对此恶疾束手无策。
公主和侯爷为此愁白了头,求医无果后,便想到了上仙山求仙人降法。
于是次年初,公主委托故人将游银送往米山药山庐,求明心圣母为其医治。
游银拿起杯子,呷了口茶:“师兄此番觐见后可是要直接回米山了?”
宁逍也跟着随意端起茶盏:“在京城不必这么唤我......”抬眸间,接收到对方的眼神时一愣,默默转动眼珠看向别处,“青韶将至,约是要回趟封地看看的。”
“那巧了!师弟正好也有要事路经垣州,不如顺道一起?”
......他一个病弱的半瞎能有什么正事?
宁逍虽有困惑,但同行到底不是什么大事便草草点头,算作答应了。
对方见状顿时眉目舒展,扯开了嘴角,透过丝带能看见那双阖着的眼,真像只咪眼狐狸。
见天色渐暗,游银下了榻,朝门边走去,推开了房门。
宁逍好奇他想做什么,眼神便跟了过去。
这人常年由侍从扶着,总佝偻着背。此时站直了身子站在门槛边,长身玉立,瞧着比她还要高上许多。
“时候也不早了......”那人开口道。
她连忙起身:“那——”我送送你...?
“咳!咳咳,咳......”
她才说了一个字,那头就传来猛烈的咳嗽声。
嗯?
宁逍忽然心领神会,一转话锋,接道:“多年未归,府内也许久没开灶了。恰好今日你来了,若不嫌弃,就留下吃顿便饭吧......”
话语刚落就听那人飞速地回道:“有劳师兄!”
“......”糟糕,好像被算计了。
仿佛报复般,宁逍先他一步跨出房门。转头吩咐外头候着的侍从先去前院知会,自己则与游银慢行踱去膳厅。
二人一前一后地走在白玉桥上,游银微微睁开了眼,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还搭在眼前这人肩膀上——
这人还是副老样子......对身边熟悉之人毫不设防,会纵容对方一些不太过分的请求,但自己却从未提出任何。
这种人看似随和,实则拒人于千里之外。无非,就是不愿担上他人的因果罢了。
他们用过了晚饭,又在院子里走了几圈消食,路过水榭边的亭子时,游银非要拉着她手谈几局。
“你的眼睛能行么?”她怀疑地蹙眉。
“不过一炷香时间,师兄莫要再耽搁了,快快坐下吧——”
拗不过他,便叫人在亭子的四角点上了防风烛。
宁逍的棋路干净纯粹,喜直来直往,而这小子的却凶狠老辣,说句阴险狡诈也不为过,没一会,她的白子便败下阵来了。
“便到此处为止吧......”
“师兄...怕输?”那人的笑带着一点揶揄味儿。
“不,只是今日天色已晚。”她摇摇头,站起了身,望着他无意道,“初春夜凉,当心风寒。”
游银仍未起身,他忽然很想试试做只赖皮狗会怎样?
“师兄......今夜,游银怕是走不动了。”
此时她背着光,是俯视他的姿势,叫人很难看清她脸上的神色。
亭子里静默了一瞬后,她侧了侧身,让烛光照进瞳里,轻叹了口气。
“......我让人去备房,”又道,“你在这坐会儿,我叫小默来带你过去。”
果然......他赌对了。
下一刻,他抓住了她即将离去的衣袖,低着头,神色晦暗不明:“这儿好冷啊,我想与师兄一起......”
宁逍微怔,颔首道了声好,抓过他的腕转身搭在自己肩上:“像方才那般搭着我走吧。”
“嗯......”在她看不见的地方,背后之人得逞的笑几乎要藏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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