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灼烧月光》
文/祝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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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晨两点多,昏暗的病房内响起咳嗽声。
雾桥终年少雨,到了秋冬空气愈发干燥,许月薇被声音惊醒,感到自己的喉咙也有些发痒。
懵了一会,她赶紧撑着身子爬起来,脚直接踩鞋跟下地,快而轻地走近中央的病床。
她憋着气,仿佛沉在水中,仔细观察床上人的情况。
床头的检测仪显示着数字和曲线,心率呼吸血压都正常,就是血氧有点偏低,96。
怕吵醒人,许月薇没有动蓝绿色的吸氧管,而是小幅度地拧了一下氧气罐的旋扭,调高了半格输氧量。
立竿见影,血氧到了97。
舒了口气的同时,她又有些责怪自己这个陪床的居然昏了过去。
床上躺着的女人没有再咳嗽,似乎刚才只是梦呓。
她仍沉睡着,短发银丝铺在枕头上,眉目舒展,月光透过薄窗帘渗进来,流在她脸上浅浅的皱纹中。
床位挂着的名片上,写着:
闫懿君,63岁,心脏搭桥手术。
许月薇还是不放心,叫护士来看了一下,护士打量她一眼:“不用那么紧张,病人情况挺好的。你是第一天来陪床吧?”
许月薇点头。
闫懿君是她的古琴老师,也是这个圈子里最知名的琴者之一。许月薇通过上一任师父拜过来时,闫懿君已经不收徒了,但看她年纪轻轻天赋尚佳,破了一回例。
许月薇跟她学了几年,大学毕业后离开了雾桥。四年后再回来,听说老师做了手术,赶忙来探望。
闫懿君跟丈夫没要孩子,丧夫后独居,幸好在雾桥本地,还有一群学生。
今天白天她来探望时,师兄庄丰瑞正在伺候闫老师喝小米粥。他已经熬了一天一夜,眼下乌青,见了她,即使惊讶也撑不全眼皮。
闫懿君虚弱地对她笑笑:“月月回来了啊,你看我是不是老了很多?”
许月薇眼眶有些发热,今晚接了师兄的班,让他回去休息。
这个夜晚平安地过去,第二天中午,两位师姐提着饭盒来到病房,与她交接。
虽说是师姐,却也差了十岁左右,许月薇跟她们并不熟,简单问候过,她拎上包准备离开。
闫懿君手臂上全是管子,她弯腰碰了碰她的手指:“那我走了,您要好好吃饭啊,不能挑食。”
出了病房,神经松懈下来,她忽然想上厕所。
刚踩完冲水,正要出来时,外面响起清脆的脚步声,高跟鞋的主人拧开水龙头:“庄师傅跟她透露了消息吗?特意回来刷个存在感?”
许月薇将要开锁的手顿了一下,收回来。
“应该是碰巧了吧?要是我听说闫老师生病,也会回来看看的,你别把人想那么坏。”
“嗯,不坏,就是没眼力见,没看到我带了饭吗?还说什么不要挑食,真是。”
另一位师姐笑着打趣:“老娜啊,你怎么心眼儿越活越小了。”
哗啦啦。
马桶冲水声响起,二人对视一眼,噤了声。
许月薇神色平静地走到边上用洗手池,若无其事打招呼:“巧啊师姐,你们也来上厕所?”
“……我们来洗个手,这不到饭点了。”
许月薇点点头,礼貌地笑了笑,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再次道别,她离开卫生间。
“她是不是听到了…?”
“人又不是聋子。”
悄悄话被她撇在身后,许月薇面无表情地坐电梯下楼。
还没走出医院大门,手机收来新消息,她点开一看——
庄丰瑞:【有一个电影配乐的项目,要找古琴师合作,你感兴趣吗?】
许月薇豁然明白了,她们以为她是专门来献殷勤的。
……天知道她只是单纯想来帮个忙,那句不要挑食,也只是小辈对长辈的撒娇,随口就说出来了。
对于不在乎的人,许月薇不想耗费精力去换来对方的改观,只要师兄和闫老师不误会就好。
她大大方方的:【哇,什么情况呀?】
庄丰瑞直接一个电话打了过来:
“是这样,人家原本想请闫老师的,但现在她这个情况……就把这事引给我了,我认识的琴师多嘛。我打算周末在我的琴馆办一个小雅集,请人家团队过来听,牵个线。你要不要也过来?都是琴社的师傅们,你都认识。”
所谓雅集,是古琴师之间举办的琴艺交流会,这种场面,许月薇以前最熟悉了。
但她有些犹豫。
倒不是因为师姐的话,只是,她不再是琴社成员了不说,一回来就是跟各位前辈竞争机会,怎么想都尴尬。
庄丰瑞从她的沉默中听出潜台词,周到地提供了个planb:
“结束后我会留他们喝茶,你这个时候来也行,就占个十几分钟展示一下,不要紧。”
许月薇想了想:“好,那谢谢师兄了。”
舌根都被嚼了,她不如真的谋点什么。
*
三天后,天气晴朗,街上车水马龙,路边一辆黑色奥迪熄着火,前车盖微微凹陷。
许月薇身穿敞怀的深蓝大衣,站在车前举着手机,屏幕上的实况图像随手臂轻微晃动而变化。
拍照记录好,一通电话打了进来,她眼皮一跳,连忙接起:“师兄,我正想联系你呢。”
她边说着边坐回车里,
“我出了一个小小的车祸……”
刚才她好好开在中间车道上直行,前方突然杀出一个变道的白车,刹车也为时已晚,躲不开了。
白车车主秃顶还罗圈腿,下车一顿问候,想叫她的车险赔。
协商谈不拢,她又赶时间,提出报警,可对方竟然跑了,估计心里门儿清自己全责。
许月薇解释完,庄丰瑞告诉她了个坏消息:“雅集提前结束了。”
本来庄丰瑞预估五点结束,许月薇奔着四点半去的,没想到他们四点一刻就结束了,她这边还出了岔子。
许月薇叹口气,下巴缩在毛衣的高领里:“实在抱歉。”
“没事,我来解释吧,你小心开车啊。”
庄丰瑞的声音不急不缓,但不难听出关切。
许月薇说了声谢谢,听见师兄似乎离听筒远了些,正在跟谁说话。
微妙的愧疚感作祟,她没有贸然切断电话,怕又有什么变故,耐心等待着。
半分钟后,一个似近又远的男声朦胧模糊,流进她的耳畔。
“……#??*%还要多久?”
许月薇一愣,不确定对方是否在直接问自己,没有出声。
只有最后四个字听得清晰,在她耳畔酥麻地回响。
那个声音尾音微微上扬,清冽好听,十分耳熟。
她的手指无意识攥紧了手机。
庄丰瑞的声音又近了起来:“你在哪儿?离得还远吗?”
此时路口的红灯转绿,车辆泄洪一般从旁边经过,噪音被隔在车窗外,跟刚才的声音一样朦胧模糊。
许月薇定了定神,反问道:“师兄,现在他们就在你旁边吗?”
“对,我也是今天才知道。”庄丰瑞一向稳重的声线也有了波动,“原来电影《关山》的配乐主策竟然是江时砚,你知道他的吧?他现在就在我旁边,还关心你有没有受伤呢。”
江时砚。
自回雾桥的那天起,这个名字就像悬在她头顶上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却偏偏在她最没有防备的时候,落了下来。
原来接二连三的不顺,是上天冥冥中为她播放的预告,试图阻止她奔向最大的劫难。
许月薇一时恍了神,挽在耳后的头发也不知何时散了出来。
庄丰瑞又问了一遍,她才说:
“……我在旭春路和明润大道交叉口这边,也快了。”
说着,她的目光穿过密集的现代高楼,仿佛看见了一片六层高的老式居民楼。
她曾经就住在那里,雾桥一中的学区房,离这里五六公里远。
布满铁锈的单元门会发出吱嘎的响声,每天她都要背着沉重的书包爬上爬下。
那时,她住五楼,江时砚住六楼。
楼上楼下,高中三年倏然而过。
毕业后的那个暑假,他们在一起了。
属于那个夏天的余韵袭来,许月薇浑身都燥热起来,她降下车窗,空调暖风温柔地散去。
庄丰瑞的话拽她回到现实:“尽快啊,别让人等太久。”
许月薇点点头,想起师兄看不到,又说了声“好”。
电话终于挂断。
二十分钟后,当许月薇姗姗来迟时,雅间内一曲《平沙落雁》方终了。
她站在门外,听见里面响起稀稀落落的掌声和恭维。
“我听说这首曲子分南派和北派,没听错的话,您刚才弹的,是北派?”
隔着薄薄的门板,许月薇又听见了他的声音。
她深呼吸了一口气。
随后听见庄丰瑞半真心半恭维地夸赞:“对,您涉猎真广。”
“只是恰好听人弹过南派的而已。”
他声音染上了意味不明的笑意,
“说起来,那人您说不定认识。”
听到这里,许月薇心里一着急,快速敲了三下门。
咚咚咚。
里面静了一瞬。
庄丰瑞喊了声请进,她拉开门。
雅间里,垂帘卷了上去,玻璃窗外的院景透着秋末的萧条,室内却窗明几净,烟香袅袅。
许月薇的目光快速扫过檀木方桌旁的几人,最后落在背对着窗户而坐的男人身上。
他好像没什么变化,依然眉眼深邃,棱角分明。
却面无表情,好似真的在看陌生人。
许月薇仍陷在敲门打断谈话的急切里,毫无防备地对上那双清冷的眼,忽然什么思绪都忘了。
恍然间,她仿佛望见了十九岁的、反坐在椅子上听她弹南派《平沙落雁》的江时砚。
他听得一点也不认真,眼睛比耳朵更勤快,目光在她身上游移。
练琴的时候最讨厌被人打扰,她嗔他一眼:“你老看我干什么?”
他挑眉:“看也不行?”
“不行,我得心无杂念。”
“那你刚才,起了什么念?”
“……”
“不告诉我?那我自己猜了。”
他站起来弯身,嘴唇倏然闪击她脸颊,落下蜻蜓点水的吻。
却像探讨数学问题一样不带欲念,轻眨了下眼睫,游刃有余地看她的眼:“对一下答案。”
她左手横起来捂住眼睛,右手盲锤了他一下,听见他得逞的笑声,耳根发热。
而现在,没有人再遮住眼睛。
他们却都学会了将谜底藏在很深很深的地方。
许月薇呼吸浅了些,眼睑垂了垂。
微微张口正要说开场白,后背突然挨了一掌,险些呛着。
是庄丰瑞鼓励地拍了拍她,笑着介绍:
“这位就是我师妹许月薇,刚才放的那个视频,就是她打的古琴谱,也是她弹的,虽然没露脸。”
许月薇小幅度地鞠了一躬。
抬起头后,聚焦在中央的视野渐渐向两边散开,注意力也随之摊开给了他旁边的三四个人,心跳渐渐从峰值向下滑。
“各位好,抱歉遇到了点波折,来迟了。”
她笑容得体,打量着众人神色,见大家都是包容的态度,稍稍松口气。
除了一个人。
那双眼里的情绪隐晦不明,沉甸甸地落在她身上。
庄丰瑞领着她,从一侧开始,与众人一一握手打招呼,轮到中间的男人时,旁边有人画蛇添足地插进来一句:
“这位是我们总制作,江时砚老师。”
握手的节奏被打断,许月薇抬了一半的手僵在半空,弯了弯指尖,想要收回时,他也抬了手,却没握上来,指尖与她的只隔了半厘米。
室内忽然静得像最后一支燃着的蜡烛被吹灭。
江时砚垂眼,目之所及是她蓬松的发顶。
他半眨了下眼,轻得像雪落在雪上,笑意很浅:
“您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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