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河畔黑水滚滚,寒风肃杀萧条,新鲜还冒着热气的血液已然渗透进土壤中,远远望过去大地凝紫。


    临时搭建的行刑台前,青年安然高坐主位,拿着绣着狐纹的素白帕子,漫不经心一下下擦拭着刚刚饮足了人血的帝王剑。


    刑台面只三米宽,三十六颗头颅六排六列整齐摆放台前,目眦欲裂,无一瞑目。


    黑甲兵卒提着最后一颗人头,手颤着摆在人头阵最前——不是这个精兵多胆小,这三十七人半刻钟前还是与他并肩作战的同袍,如今却成了叛国罪名的死尸。


    三千玄武重甲精锐今日皆于冥河前,迎接这位少年成名的尊贵大人,谁知这青年见面便点出西水一战中立功三十七人之名…最终,喜而转怒悲,便是如今场景。


    军列之中有人猩红了眼,佩剑出鞘,却被一旁的人死死拉住。


    拉住手下兵的伍长面色难看,低声呵斥——他不是怕死,不是不想为“冤死”的同袍报仇…只是帝王剑出,如灵帝亲临。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哪怕是杀了他们所有人,他们也不该反抗分毫。伍长咬着牙狠狠按住要撒野的部下,他不可能再让那人给他们安上任何不堪的罪名。


    懒得在意下面那边的动静,衣彻扶着有些发痛的额头倚着靠背半闭着眼,手指一下下缓缓敲着扶手,帝王剑擦拭干净却并未收起。


    看着自家气定神闲的主子,站在衣彻身后的副官却冷汗沾湿了背——整个冥河畔三千玄武,而他们自己人却只有八人,这般作为,如若兵变…


    “衣彻小儿!杀我士兵拿命来!”


    双锤重甲大将风成虎踏空而来,身后一只三米高黑虎张着獠牙血口扑向衣彻身后红衣副官,风成虎手中重锤直逼衣彻面门。


    衣彻睁眼,额间狐纹显现,青年衣袍随充沛灵气鼓起,身后九尾全出,威压化为实体般逼着最前方的风成虎瞬间闷哼一声,双锤拄地才没有跪伏下去,而河畔众兵却无一幸免纷纷跪倒。


    “你在抗命?”衣彻前倾身体手捏着对方胡子茬茬的下巴。


    风成虎屈辱地从牙间挤出话,“君令斩叛国罪徒,如今你杀了忠君报国士兵三十又七,我杀你这叛国贼又有何罪!”


    风成虎言毕,一口唾沫就要吐在青年手上,青年立即嫌弃地卸了对方下巴,而红衣副官总算及时过来束缚了这个五大三粗的糙汉子。


    “蠢不可言。”


    衣彻淡淡看了男人一眼,站了起身,示意身后红衣提着风成虎,一并走到了人头阵前,红衣将男人狠狠摔在了人头前。


    “好好看看这些人的眼睛,手下的兵不认得,你这个冥河役活下来的老兵也不识得?”


    青年语气莫名有种上位者的威严,风成虎下意识听令,看向那些本不忍直视的眼睛。


    眼睛瞳孔全散、满是不甘…


    看着那些熟悉又陌生的人脸,男人面容越来越痛怒,胸口悲郁起伏,瞬间转头恨恨瞪向羞辱自己和自己兵的青年。


    见对方还没不明白,衣彻不愉地半蹲下来,再次捏着对方手感很不好的下巴,先是一个用力给对方接上,然后强行将对方怼到血迹干涸的人头前。


    “看眼睛。”


    风成虎很是羞辱,但不得不再次定神看过去,而这一次,清楚看见了那死人眼中隐隐可见如蛆虫般蠕动的黑雾,诡异阴恻似乎随时破而爆出。


    男人瞬间反应剧烈挣扎后倒,红衣都按不住。


    “西密的虫魇蛊好用么?三十七人斩杀千名鬼魇,真是精兵名将呐。”


    衣彻面露一丝讽意,扫视了一圈一旁互相搀扶,眼神闪躲的士兵。


    “贪功冒进,害人害己,罪有应得,孤…我的判罚,将军你有异议?”


    衣彻垂眸居高临下看着地上的风成虎,手中帝王剑泛着冷光,青年继续逼问道,“还是说,那些挣功的蛊是你这个爱兵如爱子的将军亲自给的?”


    “你放屁!我不知情!我怎么会给我的兵用那些要命的鬼东西!?”


    那大男人已然半疯魔了,衣彻看了对方红得滴血的眼半晌,终后撤一步,拂了拂被对方蹭脏的衣袖,卸了灵力威压。


    风成虎瞬间吼着挣扎爬了起来,只是这次是朝着自己兵去的,男人疯怒地踢着那些沉寂很久的士兵,“说,还有谁用了!谁要来的?!”“你们要害死全军的人么!快说!”


    “就是…三伍长还有他们伍用了,四伍长也…”


    “将军…不过是一些药蛊…”


    不远处的闹剧乌七八糟地上演着,寒风萧瑟,衣彻紧了紧裘袍,不自禁抬头看了眼冥河之上如血残阳。


    『明道九年,玄武魇变,连屠三镇,感染上万民,虫魇漫城,国难御,终焚城』


    三千玄武甲辰精锐,前世半年后悉数魇变,变成曾经自己刀剑下最为恶心的尸虫魇,而最后是他亲手焚烧的白泽城。


    他今朝方重生,昼夜奔赴三日亦不及,终是只能止损。


    玄武甲辰军的骄傲——冥河旁焚尸场三年不曾开,三千精锐三年无一人死亡…


    而今晚那焚尸场的火光要彻夜燃亮了。


    ===


    暖意融融的军帐外,寒风索索。


    “小子,你让我进去见衣…督将。”


    “主上在休息。”


    “小子,你别逼我!”


    “主上在休息。”


    “我只是进去复命!”


    “主上在休息。”


    “刹风,现在什么时辰?”


    衣彻——上一辈子的五族夺位的最终赢家,在位一百三十六年,平两界,废藩族,灭鬼魇,一统玄荒的实打实的铁血强权帝王。


    前些日子就这样一位千古一帝刚绝了气总算闭眼,以为自己就可以这样幸福长眠,结果就重生回如今这二十出头——内忧外患、正是拼搏的年纪。还要日日做着前世梦不得好眠,衣彻本就精神衰弱得很,如今又被帐外嘈杂吵醒,不免倦惫不快。


    “禀主上,方寅时。”


    “带他进来。”


    “是。”


    衣彻揉着自重生回来就一直隐隐作痛的太阳穴,由着一进来就跪下去的男人给他磕了三十多个响头,他的副将刹风拉都拉不住,最后只能任对方血迹脏了他的地面。


    直至第三十八个未落,衣彻方蹙眉开口:“行了,你若只是来磕头的,不妨出去朝着冥河磕去。”


    男人跪地不语,只是铁骨铮铮的汉子眼眸全红。


    “又死了多少?”


    满头鲜血的风成虎颤着嘴唇,“一千零四十一人。”


    “确无遗漏?”


    “已筛查五遍,确无遗漏。”风成虎闭了闭眼,遮住了满目灰败。


    一千零四十一人,都是他亲手斩下头颅,亲手扔进焚尸炉中。


    “风成虎,你可知罪?”


    衣彻合上外袍,缓缓走到跪地的魁梧男人前,接过了一旁副将递上的帝王剑,青年手指在剑柄上摩挲,似在思量什么。


    “风成虎知罪!监军不力,酿成大错,风成虎任督将处置!”


    风成虎又要磕头,被衣彻一把扶住,一双淡漠的狐狸眼流转映着烛光。


    “按律,你该同那些死去的士兵一样,枭首示众。”


    风成虎已然接受自己命运,衣彻和木然的男人对视着,手上拍了拍对方的肩膀,眼带些许考量的笑意,“不过…”


    “你若是愿意从此只效忠我一人,我倒不是不可以放你一马,让你将功补过。”


    男人听到此,震惊的眼里透出一丝挣扎,但随后还是跪伏下去,重重磕了一头,“督将之于玄武甲辰军之恩,风成虎来世必衔草结环相报。”


    衣彻挑了下眉,可惜地重复道,“来世。”


    “玄武十二支,只奉灵帝命!”


    风成虎又重重三叩首,只是这次抱着必死之心的坚毅。


    “好一个玄武十二支,只奉灵帝命…”衣彻轻笑重复道。


    “你上一世也说要来世做牛做马,也没见你这一世还我。”衣彻微微叹息。


    出了剑鞘的宝剑架在对方脖子上片刻,比量了几下划出三五血痕。


    可见什么誓言扯到来世都不做数的。


    上一辈说做牛做马,这一世说衔草结环,要是再来一世,这粗汉子怕个是连新词都说不出来了。


    见自家主子这般剑在对方脖子上磨这玩,就不给个痛快,一旁的刹风不免有些复杂——他总觉得自主子昏迷后醒了就变了太多,喜怒难辨、琢磨不透…


    见对方迟迟不下手,风成虎自认为这个远近闻名宅心仁厚的年轻大人是下不来手,也便心一横,嘴上道着‘成虎有罪’就往衣彻手中剑闭眼撞了上去。


    衣彻不快地啧声,好在收剑及时,那壮汉只是收不住力倒在了地面上,而刹风随后压着对方再次跪好。


    风成虎狼狈地看着对方,虎眸里不安而困惑。


    “没说让你死,你以为死了就能给你的兵赎罪?”


    “风成虎任由督将处置。”


    “任我处置,还自作主张寻死?将军军纪学得可真好。”衣彻剑回鞘,垂眸看着意念绝灭却仍余存羞愧的男人。


    “既然还想着忠君,那就记着你这条命属于我,不属于你。”


    “成虎并无归顺督将之意。”风成虎意味复杂地望着野心勃勃的青年,“也望督将慎言。”


    衣彻手上长剑一顿,忘记自己现在不是皇帝了。


    “如此甚好。”衣彻转身将帝王剑递给同样震惊复杂的副将。


    “你若真应了我的话,我才真不该留你。”


    玄武十二支,只奉灵帝命。


    咳。虽然他现在还不是皇帝。


    “督将…大义…”


    只见那风成虎情绪变了又变,似乎自己想明白了什么一样,约莫对方是觉得衣彻之前种种‘狼子野心’的话都是试探他的…


    风成虎望着青年哽咽无措,忍着泪肃道,“可成虎罪该万死…”


    “说了不罚你么?死了太便宜你些。”衣彻淡淡。


    “汝身为主将,却不察军中动向,那一千余条性命该归在你头上。”


    “即日起,午时行刑台,每日灵鞭十下,就由你的手下轮流执刑。”


    “一千零四十一鞭,你若嫌多,我给你抹个零,一千鞭一百天,抽完作数。”


    “主上,一千灵鞭是不是太多了些,三十鞭就要出人命的…”刹风有些复杂。


    “在冥河,还能让他死了不成?”衣彻看着跪地不起的男人,缓缓道,“每日领了罚就自己去冥河泡着,伤不好全不准出来,你若死了,当日给你施刑的兵陪你一起死,懂了么风将军?”


    冥河之水沾之如剔肉刺骨。


    “成虎领命。”


    “这一千鞭抵的是什么,你最好明白。”


    衣彻看着自进帐起就死志早存的男人缓缓道,“一千鞭后,你的命该用在何处,该死在哪,你也最好清楚。”


    “勾结虫魇,自伤近半,玄武甲辰一支能不能从耻辱柱上下来,全在你与你的兵。”


    “你们就此消沉也好,自轻自贱也罢,我全不会再管,只是来年甲辰评级不到甲等,甲辰一支原地拆号,军史除名。”


    “末将…领命!”


    魁梧壮硕的汉子叩首伏地痛哭,鲜血一滴滴落在地面上已然成了一小滩,可再多也比不过冥河畔那血流入河、白幡满天。


    “末将领命!”


    男人的话一遍遍响彻帐营。


    懒得再管屋中鸠占鹊巢快把自己心肝嚎哭出来的男人,衣彻踱步走到帐门前掀开帐帘,望着东方渐白的天,紧了紧裘袍,缓缓呵出一口冷气。


    再多的哀痛又能如何,总比前世无人为他们衣冠做冢好得多。


    风雪路才刚刚开始,谁也不能回头看,只能坚毅向前。


    这个冬天还长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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