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淅淅沥沥。
罕有春雨能下得如此之大,一滴滴落在车盖上,如玉珠落入瓷盘,叮叮咚咚响个不停。
淼淼拧干袖口上的水,擦了擦脸,好奇地看着黎平:“黎叔,你们怎么来这儿了?”
黎平扬鞭赶马,闻言一笑:“路过而已。”
淼淼一愣,这么巧?上京这么小的吗?
车厢内,静谧无声。
谢之霁虽是二品大员,但为人低调内敛,马车并不奢华,两个人坐着只能说是勉强。
婉儿紧紧贴住车壁,缩在角落里,动也不敢动一下。她放轻了呼吸,尽全力不发出一丝声响。
湿哒哒的衣服贴在她的身上,被透进来的冷风一吹,不禁一阵寒颤,她小脸儿被冻得苍白无色,强忍着才没有颤抖。
与谢之霁同乘马车,是婉儿从未想过,并且极为不愿的事,要不是马车外面的位置不够,她宁愿和淼淼坐在一起。
自上车时她向谢之霁行礼,谢之霁轻嗯了一声后,他就没跟她说过一句话。
无言的沉闷,反而更为让人无措。
婉儿小心翼翼地抬眸,只见谢之霁微阖双眼,似在休憩。俊美的容颜宛若神之造物,每一寸都恰到好处,忽略那双睁开时带着清冷甚至是寒意的眼眸,他的五官竟透着几分温柔和恬静。
婉儿莫名想到了蜀地不常见的飘雪,不凌厉也不凛冽,反而带着温柔的寒意。
不似前几日那次见面,今日谢之霁穿了一身墨色常服,低调却不失矜贵,让他冷淡的眉眼,更添了几分肃杀之气。
风雨呼啸,车厢内弥漫着淡淡的冷松木香,婉儿暗自吸了一口气,悄悄离谢之霁更远了些。
她还记得,他不喜欢她。
但是,婉儿却想不通,既然谢之霁不喜欢她,刚刚却又为什么帮助她?明知她是他兄长的未婚妻,却似乎没有避嫌的意思。
难不成,上京的风气都这等宽容?
此外,还有更重要的一个问题,谢之霁为什么这个时候会出现在这里?
他身居高位,日常出入的不是皇宫便是府衙,就算去上朝也都是走的天街,绝不可能会到这里来。
那……到底是为什么?
“木柜中有薄毯。”倏地,谢之霁淡淡开口。
婉儿一怔,下意识看向他,却发现他依旧没有睁眼。
婉儿默了默,没出声。
她知道,这只是谢之霁出于礼法和修养的行为,并无任何别的意味,正如那两桶早早送到她们院子里的清水一样。
分量不多不少,内容干干净净,行为落落大方。
井水她不得不收,但毛毯……她却绝不能要。
他们之间,本就不是可以走近的关系,莫说是退婚,他们是毫无关系的陌生人;就算是不退婚,她也算是他名义上的嫂嫂。
他们不该离得这么近。
婉儿想起以往看的那些话本,其中不少痴男怨女的风月故事,许多都是因一张手帕之类的物件儿而缘起。
婉儿不想与谢之霁有那样的孽缘。
借了他的薄毯,那就得有借有还,一来二去他们之间就会生出许多祸端。就算谢之霁不要这毯子了,她也不能随意扔掉,留在身边还是个麻烦。
不过怎么想,她都不能收。
婉儿顿了顿,在心里拟好了腹稿,又在唇边转了几个圈,才小心翼翼地婉言拒绝:“多谢二公子的好意,婉儿……”
话音未落,车厢陡然一震,接着整个朝一旁偏去,几乎要翻车了。
婉儿之前浑身湿透,怕弄脏了车厢,所以本就没有坐稳,这一下猝不及防,整个人不由自主地扑向谢之霁。
那一瞬间,一切都好像变慢了,婉儿清楚地看到了谢之霁睁开双眸,双目对视的那一刻,其中的寒意让婉儿不禁浑身一颤,她慌乱地将双手及时撑在自己的胸前。
可她还是砸在了谢之霁的身上。
最先传来的,是那阵熟悉的味道,不知脑袋磕在了哪里,随即感到额头一阵剧痛,她忍不住闷哼一声,被撞得一阵眩晕,还未有所反应,耳边就传来谢之霁略有不满的声音。
“黎叔。”
“对不住,对不住,雨太大了,前面有个水坑没避开。”车门外,黎叔摸着脑袋尴尬地说。
淼淼歪头,疑惑地看着前方,那么大一个坑,她都看见了啊。
“黎叔,你这驾车技术还没有我们家以前的师傅强。”淼淼忍不住评价道:“二公子怎么敢让你驾车的?”
黎叔瞪了他一眼:“……你这小丫头片子,不懂就别乱说。”
淼淼撇撇嘴,担忧地回头看向车门,刚刚她似乎听到车厢内有什么撞在一起了。
“露出这副表情做什么?”黎平嗤笑一声,“怎么,怕我们公子把你家小姐给吃了?”
淼淼瞪大眼睛:“我家小姐才不会被吃呢!”
她竖起耳朵仔细听了听,可惜雨太大了,把马车内的动静全都盖住了。
马车内,婉儿脸色又红又白。
她本就冻得浑身发抖,身上毫无暖意,可此时脸上的热意,让婉儿瞬间清醒了过来。
她慌乱地起身,吓得往后面的车壁倒去,身子紧紧贴近车壁。
“二公子,婉儿并非有意……”
她讷讷地说,如果此时车壁上有一条缝,她一定会立马钻进去,就不用再面对谢之霁了。
自谢之霁回来后,淼淼从府里的丫鬟那儿听了不少他的轶事,她又添油加醋地讲给了婉儿,婉儿并不十分在意,多数都是听了就忘。
但现在,婉儿突然就想起来了一条。
谢之霁高中状元之时,有不少人想榜下捉婿,可谢之霁连理都没理,有人便想兵行险着,在谢之霁必经之路,从二楼跳下去落在他的怀里,可偏偏谢之霁却连表面功夫都不愿做,竟直接看那姑娘从眼前落下,连一个眼神都没给。
冷面冷心至此,也是世之罕有。
而婉儿刚刚那个动作,恰如那个姑娘,婉儿顿时心里凉了个透。
他本就对她不喜,如此一来,会不会认为她是个孟浪轻浮之人?
不知是冷还是紧张,婉儿声音竟有些发紧:“刚刚……”
谢之霁:“无事。”
他声音没有任何起伏,也看不出来是否在生气,甚至都没有看她。他只是从身边的木柜中取出一张雪白的狐裘绒毯递给她。
婉儿愣了一下,不太相信刚刚的事情就这么轻飘飘地过去了。
但是看着眼前的狐裘绒毯,她还是不敢接。
“二公子的好意,婉儿心领了,只是如此珍贵之物,婉儿如今一身水渍,怕玷污了这狐裘,还恕二公子见谅,婉儿不能受。”
谢之霁淡淡看她一眼,直接将狐裘放在她的手里,“再珍贵的东西,不过死物而已。”
婉儿抿抿唇,心底有些意外,却又似乎在意料之中。
谢二公子,似乎与他外表所示的清冷不同,但却比她想象的还要强硬几分。
“多谢二公子。”婉儿轻声道谢。
狐裘触感柔软,十分舒适,只是披在婉儿身上,大了不止一点半点,整个把她裹在里面,隔绝了寒风和冷意,甚至还几分温暖,婉儿感觉自己像是被人抱住一般。
早已冻僵的身体不由自主地贪恋这份温暖,婉儿把自己的脸埋进绒毯,突然闻到了绒毯上那股熟悉的香气。
她瞪大了眼睛,这才后知后觉,这狐裘绒毯应该是谢之霁常用之物。
霎时,婉儿心里像是被吹起了一根羽毛,痒痒的。
她还从未与男子有过这般接触,就算是爹爹,在她七岁后就没再也抱过她了。
这种感觉,虽新奇,但更多的是惶恐和不安。
婉儿捏紧了绒毯,僵硬地挪了挪身子,让自己离谢之霁更远了些。
不知为何,她忽然觉得一阵寒气。
一抬头,就见谢之霁正垂眸,静静地看着她,眼神是一如往常的毫无波澜。
婉儿动作一顿,一时有些手足无措。她这个样子,避嫌避得实在太生硬,颇有几分农夫与蛇的意味。
沉默许久,她只好呐呐地解释:“车厢狭小,婉儿不想打扰二公子休憩。”
谢之霁不言,又合上了双眼。
婉儿不自然地僵在了那里,虽然谢之霁没有表露出任何不满,甚至连神情都丝毫未变。
但婉儿却下意识觉得,他好像生气了。
这种感觉来的莫名其妙,甚至让婉儿自己都有几分意外,她仔细想了想,随即又摇摇头,否定了自己。
谢之霁乃是朝廷重臣,日常处理政务都来不及,怎么会因为这点小事就生她的气。
再说了,于谢之霁而言,她只不过是兄长未婚妻而已,做的这些也不过是出于好意和礼节教养。
想到这里,婉儿觉得自己的行为确实太别扭了,既然谢之霁都能如此落落大方,她也不必如此扭扭捏捏,毕竟他们也才见过两面而已。
谢之霁合眸,她也静静地稳了下来,开始思考之前的事情。
父亲生前对自己被贬之事讳莫如深,从不在她面前提起,就算是董家的事情,父亲也只是隐约说过董家是太史令世家,秉笔直书,彰善贬恶。
但现在看来,十几年前发生的事情,不仅影响了父亲,还影响了董家所有的人。
十几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董家堂堂一个太史令世家,竟没落至此?
“你在查董锲之事?”
忽然,谢之霁对她道。
婉儿一顿,有些意外,没想到谢之霁会主动与她说话,说的还是董家的事情。
“二公子认识董锲?”婉儿有些期待。
她不知谢之霁是什么官职,但既然都穿了赤红官服,做到四品大员以上,想必他还是认识不少人,说不定能向他打探一些消息。
谁知谢之霁却道:“不认识。”
婉儿:“……也是,上京官员如此之多,二公子不认识董锲实属正常。”
她并非是为谢之霁找补,事实本就如此。上京官员人数极众,能上朝的那些人已是人中龙凤,更多的还是底下办事的人。
此外,朝廷几乎每年都要纳入新的官员,会派不少官员去各地就职,同时也会召部分官员回京,人员交流之频繁和复杂,超乎想象。
谢之霁:“虽不认识,但我却知道他正在做什么。”
“十多年前,董锲上书放弃史官之职,自贬成为庶民。三年前,董锲拖了些关系,找了一份临时差事,就是现在他正在做的事情,京兆府尹的书吏。”
“只不过,此人嗜酒成性,性格暴戾恣睢,常误正事,已经被不少同僚弹劾,想必这位子应该坐不了太久了。”
婉儿愣愣地看着他,她以为谢之霁会随便讲一讲,却不想他竟然会说得这么详细。
婉儿忍不住好奇:“董锲只是京兆府尹的一名小书吏,二公子为何会知道的这么清楚?”
话说出口,婉儿就有些后悔了。谢之霁能告诉她这些东西,已经很好了,她如此问,像是在质疑他。
婉儿赶紧补救:“我不是不相信二公子,只是……只是好奇而已。”
谢之霁似乎也没在意,只道:“职责所在而已。”
职责?
婉儿眨眨眼,不太明白。
谢之霁见状,只好道:“我如今任职吏部,对所有官吏都大致有所了解,不管品级和官职大小。”
婉儿顿时肃然起敬。
此时此刻,她方才感受到了谢之霁的能力,意识到淼淼所传来的那些逸闻,或许并非夸大之词。
虽然相处不过两次,可婉儿看得出来,谢之霁并非夸夸其谈之辈,他既说所有官吏,那便真的是记得所有官吏的生平简史。
要知道,官虽少,但吏却极多,光是咸宁帝一朝就有数万名官吏,这还不算上那些致仕和死亡的人。如此庞大的内容,谢之霁居然能聊熟于心,足见他能力之强。
可是,董锲所有的重点基本都说到了,唯独漏了一个。
婉儿:“可当初董锲为什么要放弃世代传下来的史官之位?”
却不想,谢之霁却直直地看向她,“你不知道?”
婉儿一怔:“我该知道吗?”
谢之霁静静看着她,见她似乎并未撒谎,忽地移开目光,淡淡道:“或许,是他不愿继续做史官了吧。”
婉儿呆呆地看着他,她竟不知,谢之霁也会糊弄她。
他明明知道,却不肯告诉她!
这段本来和谐无比的交流,就此中断,此后,谢之霁再未开过口。
婉儿心里有些闷,她悄悄把车窗开了个小缝,此时大雨已经转为斜斜细雨,不多久,她就远远的看见了侯府的石狮子。
直到这时,婉儿才恍然清醒了些。
她可不能坐着谢之霁的车进府!
“二公子,麻烦您在这里停一下。”婉儿对着谢之霁道:“我们在这里下就可以了。”
谢之霁看着她,眼眸极深,“这里?”
婉儿点点头:“是的。”
本来,婉儿以为谢之霁会为了避嫌,提前让他们下车,可她等了一路,眼前着马车都快进府了,谢之霁都没有开口的意思。
即使谢之霁可以随心所欲,可婉儿明白,她不能,绝不能让人看到她和谢之霁有什么牵扯。
车缓缓停下,黎平抖了抖手上的缰绳。
“燕小姐,还下着雨呢,从这里下车再去你们那小院,怕是还得走大半个时辰呢。”黎平粗着嗓子劝她,“我们马车能直接入府,你跟着我们就是。”
他瞟了谢之霁一眼,想让他说点什么,却见谢之霁神色冷淡,没有开口的意思。
黎平想扶额,在心里暗叹了口气,只好把一旁的油纸伞递给她们。
婉儿把身上的狐裘绒毯脱下来,毯子已经沾上了她身上的水渍,婉儿纠结了一下,道:“这狐裘……我还是清洗后,再还给二公子。”
谢之霁看了看她,轻嗯了一声。
望着两人的背影,黎平啧了一声,“子瞻啊,刚都给你制造机会了,你也不中用,连个姑娘都留不住,白瞎了你那一张小白脸了。”
谢之霁冷冷瞥他一眼:“再莫做这等无聊之事。”
“回府。”
……
一连过了几日,都在下雨,小雨淅淅沥沥地落个不停。
可每日清晨,舒兰院送来的水,还是早早的就放在了婉儿的院落外,贴心地用盖子盖上,免得雨水渗入。
屋子里,婉儿看着床上叠好的狐裘绒毯,忍不住摇头叹气。
“小姐这是怎么了?”淼淼好奇地问。
婉儿万分后悔:“当初,果然是不该收这条绒毯的。”
谢之霁的狐裘薄毯早已洗好,可是怎么还,如今却成了问题。
按照常理,她该亲自登门拜访,把薄毯还给他,可那样就必须再和谢之霁接触了,之前是在侯府外,那还好些,可现在是侯府里面,暗中不知有多少双眼睛盯着她,或者是谢之霁,若是她和谢之霁见面被人瞧见了,再传出去什么闲话,那就麻烦了。
她也想过早起,请每日送水来的黎平代她把薄毯还回去。可……想起那日谢之霁隐隐的不满,她又觉得不该怠慢了人家。
思来想去,婉儿也找不到一个合适的方式。
唉,愁啊。
“嗯……”淼淼支起脑袋,歪着头道:“小姐是不是多虑了,咱们上次去舒兰院见到二公子那回,天都还蒙蒙亮呢,据我所知,府里那些丫鬟小厮们那时才刚起。”
“而且我打听过了,丫鬟们都住在东面儿,咱们去找二公子,没人会看见的。”
婉儿奇道:“舒兰院没有丫鬟去伺候?”
淼淼摇摇头:“没听说有人进舒兰院,虽然那些丫鬟们经常说些想去伺候二公子的话,可厨娘们说,二公子自儿时起就驱散了奴仆,院子里只留了吴伯一人,连每日的膳食都是他们自己开小灶呢。”
婉儿心里一松,在心头压了几日的石头终于被搬开了,“那咱们明日一早,就去舒兰院。”
此时,舒兰院内。
黎平脚步匆匆地进屋,一脸喜色,细看之下,颇有些幸灾乐祸的感觉。
“子瞻,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你想先听哪一个?”
谢之霁勾勒出最后一笔,将文书折好,不紧不慢越过他地净手,全然没理他。
吴伯见状笑道:“黎公子,你是知道小少爷脾性的,有什么消息还是赶紧说吧。”
黎平咂咂嘴,“没意思,没意思,还想着逗你玩儿呢。”
随即,他又眉飞色舞地凑了上去,朝着谢之霁挑衅道:“之前让你抢,你也不抢,好了,现在正主要回来了,你看你怎么办吧!”
谢之霁一顿,蹙眉:“你是说谢英才回来了?”
黎平欣赏了一会儿他脸上的神情,才悠悠道:“刚传来的消息,说你那个废物大哥看上了西山书院院长的女儿,和几个混账东西去偷看人家洗澡被抓了个正着,被人赶出来了。”
他啧啧两声,“我算算,这已经是他第五次被人赶出书院了吧?也是个人才。”
他瞥了瞥谢之霁脸上难得的阴沉,不嫌事大地拍了拍他的肩,继续拱火:“子瞻,人家正牌夫君回来了,你怎么办?”
谢之霁拍掉他的手,垂眸沉吟片刻,道:“明日起,你不必去隔壁送水了。”
黎平:“?”
就这点反应?
随即他恍然大悟,惊叹一声:“亏你想的出来,想逼着人家过来找你,是不是?”
谢之霁凉凉瞥他一眼。
黎平难得瞧见谢之霁这么有生气的一面,不由得拍了拍手:“前段时日,不让人家来的是你,现在逼着人家来的,还是你……我说你怎么就这么别扭呢?”
谢之霁:“你可以闭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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